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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21 PM

支倉凍砂 -【狼與辛香料‧十】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9 10:06 PM 編輯


內容簡介:
經歷了坎爾貝的事件後 羅倫斯一行人渡海來到了"溫菲爾"王國
目的地是傳聞中擁有「狼之骨」的"布隆德爾"修道院
剛登陸的羅倫斯卻從港口內的商會那邊得到了修道院正陷入經濟危機的情報
情報中還有號稱世界最強大的經濟同盟"盧威克"正準備對王國廣大的土地下手
羅倫斯為了接近修道院是否會接受同盟內的商人皮亞斯基的委託呢??

作者簡介:
支倉凍砂 1982年12月27日出生,第十二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得主,本次得獎作品《狼與辛香料》也同時成了作者的出道作品,並且靠著本書快速累積人氣,目前已經是眾所矚目的強力新人作家!



原日文書名:狼と香辛料 X

原所屬日本文庫:電擊文庫MAGAZINE...<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22 PM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9 07:41 PM 編輯

第一幕

一離開港口,船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
對於船員而言,海上的搖晃或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對於不習慣坐船的人來說,這也許就是天搖地晃。
之所以說是「也許」,是因為這並不是羅倫斯的親身感受。
自己的兩個旅伴,在出港以前都一直圍在甲板上。
但船一開始搖晃,羅倫斯就被其中一人揪住不放,和其他客人一起下到了船艙裡。
少年拚命蜷縮著小小的漂亮身體,發抖的樣子宛如小貓一般。
當然,羅倫斯並沒有嘲笑他,只是靜靜地感受著對方膝蓋處的顫動。

他從18歲起便獨自開始了身為行商者的生活,七年來四處遊走,幾乎到過世界各地,但羅倫斯當初第一次乘船的時候也曾因為輕微的搖晃而嚇得驚聲尖叫,所以現在自己無法嘲笑他羅倫斯一邊想著,一邊輕輕地、有規律地拍打著旅伴的背部不過,在轉頭回顧了一下周圍微暗且有些異味的船艙時,又不由得苦笑起來。
雖然這樣想有點對不起在身旁瑟瑟發抖的旅伴,不過還好不適的不是另一個人。
還好不舒服的是柯爾。 因為這宛如少女般的流浪學生柯爾仍然像往常一樣懂事又聽話。
正想著,忽然看到風風火火從甲板上衝下來的人影,羅倫斯不禁歎了口氣。
「汝啊!是海,是海啊!」
兩眼閃耀著光輝的另一個旅伴赫蘿一口氣坐在了他的身旁。
頭上蓋著帽子,身上穿著及膝的長袍。她看起來就像個修女一樣。
但像她這樣在雜亂的地板上隨意席地而坐的舉動,又讓她的打扮看起來像是地道的旅行用便服。 當然這身衣服的確很方便,但看起來也的確很像修女。
雖然羅倫斯並沒有為她完全不像修女的粗魯動作而大皺眉頭,但還是在拍打柯爾背部之餘,伸手壓了壓赫蘿的袍子。
「嗯?」
赫蘿不明所以地轉過身來。
「你不甘寂寞的尾巴啊。」
聞言,赫蘿乾笑著將尾巴縮回到袍子下面。
帶帽子的長袍不僅僅是讓赫蘿看起來像個修女,事實上它還有個重要目的。
外型宛如十餘歲少女的赫蘿腰下長著毛茸茸的野獸尾巴,頭上還有一對機警的耳朵。
微笑的嘴角藏著尖銳的犬齒。
她並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的少女。
而是已經有幾百歲的、麥田里的狼的化身。
「汝真是的。有海哦!」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就不能冷靜一點兒嗎?就跟看到雪時的小狗似的。」
「嗚……咱也知道要鎮定啊,不過真的好大哦!比咱見過的草原都要大很多。吶,不是也有『海原』一說嗎?」
少女頭巾下的劉海有些濡濕,應該是在甲板上眺望大海時被海風弄濕的吧。
實際上她全身都濕乎乎的,老實說坐在她身邊感覺都有些不舒服。
「你這傢伙以前應該見過海的吧。」
「嗯,那時候咱無數次跑過沙灘,衝進海裡。全身心地只想衝到那碧藍的海上,完全無法思考……就跟人類想像鳥兒飛上天空一樣,咱在看到海的瞬間就想撲進去。」
約伊茲的賢狼忘我地搖晃著頭、訴說著自己心情的樣子,讓羅倫斯覺得好像一隻小狗。
他略微有些頭痛地答道:「……雖然我也會幻想海的另一邊會是怎樣的土地和國家,但卻從沒想過要衝到海裡撒歡哪。」
「汝就是這麼無聊的雄性嘛。」
聽到少女乾脆的反駁,羅倫斯連苦笑也笑不出來。
他很清楚赫蘿看到海為什麼會這麼興奮。
雖然少女偶爾也會流露出獸性,但也會有像現在這樣宛如小狗的時候。
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了。
海的另一邊,羅倫斯所乘船的目的地,是白雪紛飛的溫菲爾王國。
貓喜歡蜷縮在暖爐前,而狗喜歡在雪地裡撒歡。
難道他真的要在赫蘿脖子和手腕上繫上繩子嗎?
就在羅倫斯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時,赫蘿突然打了個噴嚏。
「來,把毯子披上吧。這麼冷的天,打濕了衣服會感冒的。」
「嗯……海風把身上弄濕了,真麻煩。而且海水的味道弄得咱鼻子也不大舒服。」
用毯子將全身包裹起來後,少女發出了滿足的哼哼聲,也許是已經習慣毛毯的味道了吧。
「話說回來,汝啊。」
「誒?」
「剛才咱在甲板上好像看到有陸地,咱們是要去那裡嗎?」
「不是,那應該是其他島嶼。從這裡起轉北,等我們到目的地的時候應該已經是傍晚了吧。」
溫菲爾王國是一個大島和周圍無數小島的總稱,各個陸地之間隔著溫菲爾海峽遙遙相望。
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峽兩邊還戰爭不斷時曾有個傳說,據說當時有個被稱為戰神的戰士,他舉槍一擲,能讓槍穿越海峽。
當然,這只是傳說而已。
不過通過這個故事也大概可以瞭解大陸之間的距離。
「哦,那就是說風向要變了嗎?」
「……嗯?風?」
「逆風而行不是很困難嗎?咱們現在就是順風吧。」
羅倫斯剎那間不知道該作何表情。
如果現在他顯擺自己的知識的話,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麼反應。
所以,他盡量露出一個不會讓人覺得反感的微笑,然後道:「的確如此,不過呢……」
「不過逆風也能讓船更好地航行哦,只是可能會慢一點而已。」
「……」
赫蘿原本在毯子裡縮成一團,聞言頓時露出像潛入巢穴的狐狸一般的眼光回過頭來。
那悉悉索索顫動的耳朵,無疑是在懷疑羅倫斯話中的真實性。
「我知道你不親眼見到是不會相信的。但船的確是能斜著迎著風前進,忽左忽右,重複交叉前行。最初提出這種航行方法的船員,還被教會告發,說他使用了惡魔之力呢。」
「……」
赫蘿懷疑地看著他,似乎沒辦法立刻接受。
然後她輕輕地打了個噴嚏,嘀咕道:「原來不是風向會變吶。」
這樣的赫蘿讓羅倫斯忍不住笑了起來,只好連忙抬頭看向天花板。
不過風浪中的船偶爾會發出讓人不安的嘎吱聲,但羅倫斯已經習慣了。
雖然第一次乘船時,他也曾經惶惶不安地擔心船會不會什麼時候被衝散了。
「現在這個時候,汝的愛馬估計正悠哉地在吃飼料吧。」
「倒也談不上什麼悠哉,不過現在它的確是沒什麼工作,真是讓人羨慕呢。」
「哈,真讓人不爽。」
目前羅倫斯一行人的旅行,總的來說是為了實現赫蘿的願望而展開的。
當然,對於其他兩人能夠理解到這一主題,赫蘿還是有點高興的。
「雖說沒有工作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有點……不過我也希望偶爾能放下工作好好休息一次呢。」
不久之前。羅倫斯在這艘船的出發地,一個名為坎爾貝的港口城市裡,被捲入了一場城市雙方勢力的紛爭之中。
有傳言稱傳說中的生物伊卡庫被當地漁人捕獲,於是成千上萬聽說過這個無價之寶傳說的商人們都瘋狂了。
羅倫斯原本的目的是坎爾貝的「狼之骨」——與赫蘿相同的狼的右前足骨。
他為追查此消息而來,但是卻因為各種曲折而捲入了伊卡庫事件中。
有許多人將羅倫斯當作利慾熏心的人,但事實上他們看錯了他。
他對擔任坎爾貝商館管理的奇曼沉默以對。
同樣也對想要獨佔整個坎爾貝所有利益的艾普不予以回應。
而他最終還是得到了能夠圓滿解決問題的關鍵,並且還獲得了關於狼之骨的情報作為報酬,搭上了這條船。
現在羅倫斯懷裡揣著的,是他應得的利益——艾普和奇曼聯名的介紹信。
在即將初次到訪的溫菲爾王國,無疑這將成為無以倫比的武器。
不過,赫蘿似乎很討厭這封信的味道,就像野獸討厭鐵的氣味一樣。
「對了,汝從之前的騷亂中得到了不少禮金吧?這也算是掙了一筆錢了吧?」
「……果然,我的錢包裡少的那幾枚硬筆是你拿的吧?」
「如果不是咱在後面助你一臂之力,汝早就在那場騷亂中不知所措了吧?這樣想的話,咱要這點報酬已經是便宜汝的了。」
赫蘿一臉不以為然地道。
隨後又將身子更深地鑽進毯子裡。
這隻狼很明白在越過什麼界限時才會讓人惱怒,所以行為相當有分寸。
雖然錢包無異於商人的性命,但羅倫斯想怒也怒不起來,最終只能歎了口氣。
「當然,你也分了好處給這傢伙了吧?」
羅倫斯所指的是柯爾。
聞言,赫蘿輕輕地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能找出解決坎爾貝事件的關鍵在於柯爾的頭腦。
不過少年並不是那種要求得到對等報酬的人,就算羅倫斯主動給他,他也可能不會接受。
但這次赫蘿偷錢的行為很明顯不可能獨自完成。
她大概是趁羅倫斯不在的時候,在柯爾面前行竊。
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柯爾也無異於共犯。
羅倫斯輕輕拍拍赫蘿蜷作一團的後背,少女的尾巴立刻唰的豎了起來。
「話說回來,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對你來說可是個不怎麼愉快的地方哦。」
「汝這乖僻的老頭子到底想說什麼!」
赫蘿一下子從毛毯裡探出頭道。
羅倫斯裝模作樣的咳嗽了一聲,以手撫胸開口道:「久負勝名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啊,它的莊嚴讓無數異教之神畏懼,它的雄偉讓無數人民歎服,嗚呼,布隆德爾大修道院!供奉偉大神明的場所。」
聽到男人滿含激情的唱頌著有名的詩句,赫蘿忍不住皺起鼻子。
的確,對於屬於「異教之神」一類的赫蘿而言,那裡的確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
「實際上,雖然我不知道它以前出過多少聖人,但至少就現在而言,它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可是個讓人心情愉快的好地方哦。」
「哦?」
「它的神聖讓其獲得了不少佈施的土地,還有無數的捐贈。這樣一來就算反感也不得不進行財產管理。因此供奉神明的場所也開始閃耀著財富的光芒,越來越像一個商會。不過由於它是由傲慢的修道士管理,所以某些方面也有些讓人討厭。」
據說在站在教會頂端的教皇與世俗的皇帝對峙的時期,皇帝曾被流放到飄雪的原野整整3天。
不過他們倒從沒有對商人做過類似的事。
當然,與修道院交易時經常給商人出難題之類的故事倒是屢見不鮮。
最近傳聞布隆德爾大修道院不太景氣,但如果真的不景氣的話倒霉的還是平民。
高貴的人們總是留有退路的。
「那個討厭的地方會有狼之骨嗎?」
赫蘿壓低了聲音道。羅倫斯有些含糊地點了點頭。
因為他也不能完全相信給他這個情報的艾普。
「雖然準確性應該很高,但畢竟是圍在高牆之內的修道院的事,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有神最清楚。」
「但咱告訴汝吧,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就像你的耳朵和尾巴會洩露你的心事一樣嗎?」
「汝的臉也藏不住秘密!」
說著,赫蘿悠然地打了個哈欠,羅倫斯也被傳染,跟著打了個哈欠。
實際上,在相遇之初,羅倫斯自己也沒想到會像今天這樣和赫蘿交談。
看現在的情形,倒是柯爾更值得在意一些。
羅倫斯回頭看了看薄毛毯滑到一旁的柯爾的臉,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
不過睡著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忍受暈船的痛苦。
他將毛毯重新蓋到柯爾身上。
一旁同樣關注著柯爾的赫蘿見狀,也將伸長的腦袋縮了回去,重新鑽進被子裡。
「到了再叫咱哦。」
輕拍她的背部,便聽到少女模糊的聲音。
她鑽進毯子後,舒服地蜷作一團。
聽到她滿足的歎息,羅倫斯微笑著將手放到了她的背部。
船一路平安,按時抵達了溫菲爾王國的港口城市伊克。
從甲板上下來後,發現出發時還是灰色的天空已經變成一片美麗的霞光。
一直從頭睡到尾的柯爾不禁有些眩暈地閉上了眼睛。
冬天的港口有時也會有宛如夏日的夕陽。
白天本應該是人聲鼎沸充滿活力的地方,現在也已經安靜了下來,讓人感覺有些哀傷。不過之所以會如此安靜,大概也是因為寒冷吧。
溫菲爾王國是個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冬季的地道北國,經常被白雪覆蓋。
落日之後,港口的空氣冷得出奇,仔細看去,道路和路邊的建築物各處都堆積著雪。
只穿著破爛草鞋的柯爾稍加猶豫後,小心地踩在地面上。
「汝啊,再不決定去哪家旅館的話,咱就要被凍死了。」
赫蘿當然也很符合她的一貫作風,一直在船上蒙頭大睡,所以剛起床的身體似乎抵抗不了寒意。
「你的故鄉不是也會下雪的嗎?所以稍微忍耐一下吧。」
「混帳,汝以為咱現在還有毛皮裹著保暖嗎!?」
說著,她伸出雙手從背後抱住了柯爾。羅倫斯並沒有回答,只是歪著頭,將目光落到奇曼給他的介紹信上。
「去拜訪特拉商會的德伊其曼氏嗎?」
介紹信裡仔細的描繪著特拉商會的紋章。羅倫斯一手握著介紹信,大步走了出去。
港口總會有許多商會,其中也會有無人不知的著名商會。
溫菲爾王國一到冬天,國土的大部分都會被積雪覆蓋。但與此相對的是,其他季節氣候宜人且降雨豐富,到處都是肥沃的草地。
在這裡飼養的牛或馬等家畜都有著健壯的體格,而其中又以羊為主的畜牧業最為興旺。
傳說溫菲爾王國出產的羊毛比它的草還多,羊毛出口也是世界第一的。
港口附近的貨場上成捆的羊皮袋堆積如山。
四處商會的店舖,都掛著國王發放的從事羊皮交易的招牌,樣子很像羊角。
特拉商會位於這些商會的一角,店舖外觀一流,招牌也很漂亮。
而這個在日落之後還從店內透出燈光的商會,無疑是在儲存貨物。
羅倫斯敲敲木門,隨即門打開了。
但只開了一半。也許是因為港口的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了吧。
無論在哪個城市或港口,商會或手藝人的工廠在營業時間總是熱鬧非凡。
「你是?」
「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攪。我想找貴商會的德伊其曼先生。」
「德伊其曼?您究竟……」
「我是羅恩商會的克拉福。羅倫斯。是坎爾貝的魯特。奇曼介紹我來的。」
說著,羅倫斯遞上了介紹信。
留著鬍鬚的中年商人毫不避諱地打量著羅倫斯,隨後接過介紹信,粗略看看信封和內頁,丟下一句「稍等」便進去了。
從半開的門裡透出溫暖的空氣。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作結束了,還飄散著加了蜂蜜的牛或羊奶的香氣。
就連羅倫斯都覺得是很棒的味道,就不用說鼻子很靈的赫蘿了。
這味道幾乎讓她難以忍耐。
「咕嚕」——她的肚子老實地發出了叫聲。
很快,之前的商人又回來打開了門。
剛才的咕嚕聲相當響亮,恐怕他已經聽到了吧。
「讓你久等了。羅倫斯先生,請進。」
「失禮了。」
羅倫斯微微行了一禮後走進屋內。
隨後,赫蘿和柯爾也跟了進來。
商人關上門。
說了句「請往這邊走」便率先向裡走去。
商會的入口一般就是商談的地方,所以放著不少桌椅。
日用品整潔的擺放著,牆壁上掛著繡有本國執政者容貌的旗。
與其說是商會,倒更像是貴族的宅邸。
此時這商會的商人們正圍在桌前玩牌。
溫菲爾王國的人很喜歡賭博,不過這裡給人的感覺並不粗野,反而很文雅。
完全不像是手握著酒杯大聲歡呼痛快發洩的場所,倒給人一種像是喝著熱茶渡過優雅時光的奢侈貴族感。
「海上風浪大嗎?」
「呵呵?」
行商者的下巴上有些胡碴,溫菲爾的城市商人卻是嘴唇上方留著鬍子。
德伊其曼用手指捋了捋嘴上漂亮的鬍鬚,看著羅倫斯。
「聽說這裡的修道院有一個接受朝聖者的會館,但卻離修道院的建築很遠。」
「的確如此。能進入修道院本院的都是隸屬於修道院的人。除此之外,即使是進行羊毛交易時,也會在專門的分館辦理。所以……」「所以我不知道該怎樣敲開修道院本館的門。」
「如你所言,羅倫斯先生。當然,面向商人的分館是修道院的生命線,所以也與本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
歷經無數錘煉的商人細長的眼睛凝視著某處。
布朗的署名。要想進入舉世聞名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卻不是為了朝聖,也不是為了貿易,那剩下的目的就很有限了。
而現在,身為沒落貴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所有從商者都如雷貫耳的艾普的名字出現在這裡,德伊其曼只能想到一個理由。
「我並不是政治方面的密使,請放心。」
商人的話就是信用。
德伊其曼對羅倫斯投以針一般銳利的目光。
這個商會的羊毛貿易負責人的視線,在手中的信和羅倫斯的臉上來回游移著,最後轉向了赫蘿和柯爾。
如果羅倫斯是單獨來的話,恐怕還會對他話中的可信度掂量一番。
但有這兩個人在的話應該就不是密使了吧。
德伊其曼最終下了這樣的結論。
「如果我剛才冒犯了您,請原諒。」
「不,沒什麼。您會懷疑是理所當然的。」
「非常感謝您的寬容。不過,我之所以有這種懷疑,是因為最近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的確有政治方面的問題。」
「誒?」
羅倫斯下意識地反問道,但此刻剛好響起敲門聲,女傭端著盆子走了進來。
裡面放著的,似乎是和樓下賭博的人喝的一樣的東西。
看著盆子裡冒出的濃濃熱氣,應該是刻意為從寒冷的外面而來的旅行者們準備的吧。
「請喝吧。羊奶裡加了蜂蜜和生薑。在這個季節裡,無論是國王、平民、大人還是小孩,這都是最受歡迎的東西哦!能讓身體暖和起來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
不知道是不是煮了很久的關係,羊奶入口即融。雖然不討厭甜食,不過羅倫斯也不喜歡喝太多。
在禮貌性地喝了幾口之後,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一旁的赫蘿似乎很中意似的喝的正歡。
「我們繼續吧。」
「好。」
「羅倫斯先生,您看到這個港口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忽然扭轉話題往往是準備套出對手心聲的常用手段。
但羅倫斯還是不加思索地道:「也許是因為天氣寒冷,所以感覺有些淒涼。」
「正是如此。實際上最近很不景氣,這已經不是商人們的玩笑而是事實了。」
「……很抱歉,因為我是輾轉各地的行商者,所以對貴地的情況不是很瞭解……」
「的確,那麼你也不知道斯逢王的禁令了。」
「雖然這麼說有點慚愧,但我的確……」
其實,羅倫斯這樣的行商者也應當對自己即將前往的目的地的佈告之類的有所瞭解。
和經常走到無人荒野而對世事一無所知的行商者不同,對於在港口這種沒有設備就無法囤積貨物的貿易商來說,佈告就等於神的旨意。
「這個禁令簡而言之就是『禁止輸入』的命令。輸出暫時還允許,不過內容僅限於小麥和普通酒,而這個佈告的目的是——」
「防止資金對外流對嗎?」
「不錯。在位五年的斯逢王最大的目標就是使本國富裕起來。但最近幾年羊毛銷售日趨低迷,這兩三年更是慘不忍睹。對於沒有什麼其他商品銷往他國的溫菲爾來說,買進比賣出多就意味著日益貧窮。所以沒有什麼貿易經驗的國王下了這個公告。」
德伊其曼兩手向上一揚,表示話暫告一段落。
「知道無法在本國賣東西後,也沒有商人來了。進港的船隻數驟減,旅館也空蕩蕩的,酒店裡賣不出葡萄酒,肉店裡賣不出肉,旅行者的斗篷和毛巾也賣不掉。代為養馬的馬店破產。兌換用的秤上積滿了灰塵。」
「惡性循環啊。」
「沒錯。國王本人也沒料到會發展至此吧?現在這種情況,不景氣是當然的,城裡流通的貨幣也在日益減少,你看——」
說著男人從手中拿出一枚貨幣。
溫菲爾王國是島國中王者與極北端的海盜間經過幾個世紀壯絕的權力鬥爭後,由溫菲爾家族建立的。
而德伊其曼拿出的、這枚刻有溫菲爾王側面的貨幣,通體漆黑、在明亮的房間裡,連個小小的裝飾品都算不上。
「這是用銀和銅還有其他成份混合而制的。就連最精明的兌換商都無法測出它的含銀量。當然,貨幣沒有信用的話就無法進行貿易流通。於是有些領主開始從外面大陸購買一些能買麵包的小錢,但這舉動無異於火上澆油,國王終於按捺不住,於是變成現在這樣……」
赫蘿和柯爾也偷偷看著桌上的貨幣,傾身聽著德伊其曼接下來的話。
「最終,一些對此狀況有所圖謀的商人出現了。」
商業貿易就像拔河。操縱著一根根的繩子,但卻不知它究竟會去向何方。
在經濟疲痺,貨幣大量鑄造發行,但卻連買麵包的小錢都緊缺的情況下,一國的經濟已經窮途末路是不爭的事實了。
必須兌換他國貨幣或用他國貨幣估算本國貨幣的價值。
但是溫菲爾本國貨幣卻是如此漆黑粗糙。
就像弱小的鹿會被狼吃掉一樣,以粗糙的貨幣換算的財產也必定會被優秀的貨幣所吞噬。
「也就是說現在沒有來買商品的,只有來侵吞財產的人了?」
「不錯。負傷的魚必定會引來鮫群。所以我原本以為羅倫斯先生也是那樣的傢伙。」
「原來如此。的確,現在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是很多人的目標。它擁有地位、權威,還有財產。」
「沒錯。」
「話說回來,那些鮫究竟是?」
面對羅倫斯的這個問題,德伊其曼露出了一個很適合低等酒吧氣氛的笑容,露出了犬齒。
「月盾紋章的旗幟。」
「!」
「沒錯,就是以大陸北部為主要勢力的盧威克同盟。只有他們才配當鮫。」
擁有數只飄揚著漂亮的綠色、以月與盾為花紋的旗幟的大型軍艦,與十八個城池和二十三個職業聯盟組成的結盟,有三十個貴族為後盾的大型商會,也可以說是最強的經濟同盟。
甚至有傳聞說,某國的國王人選也是這些人在圓桌上決定的。
被這種組織作為目標,恐怕沒有脫身之法吧。
「當然,我們這種人在畏懼之下是不敢出手,只能做個旁觀者看著別人漂亮的演出。不過對方也很懂規矩,沒有妨礙我們的羊毛交易。」
「他們的目的是修道院的土地嗎?」
「是的。趁機收購修道院的土地,收買由於國王增稅而使領地收入減少的鄰邦貴族,最終插足國王的國政。像他們那種規模的組織根本就不用隱藏起野心,但這讓他們的行動進展稍微緩慢了一些。」
他們的最終目標是將斯逢王架空為傀儡,然後將一干貴族收入盧威克旗下。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不久後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大事。
羅倫斯看著身旁的赫蘿。
她似乎一直在等著接下來的有趣話題。
「原本修道院方面意外的固執,交涉一度沒有什麼進展。但最近聽說同盟內的某個商會插手後,交涉似乎有所突破。所以呢……」
德伊其曼再次將目光落到介紹信上,撫摸著鬍鬚歪了歪頭繼續道:「如果羅倫斯先生清楚自己將要前往的是怎樣危險的巢穴,卻還要堅持的話,我可以為您介紹多頭龍中的一個頭……」
隨後,這個本質陰沉外表溫和的溫菲爾王國的商人露出了一絲笑容。
「唯一的條件是,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到過本商會。」
無法立刻回答。
但如果羅倫斯猶豫的話不知對方會不會改變主意。
而且既然是這麼有趣的故事,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周圍的商人不出手只做個看客。
畢竟有趣的事情就是面前直接的利益。
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可以說是來此進行羊毛交易的商人們專用的根基。
而且現在那裡正在發生巨大的騷動。
就算不能直接碰觸炙熱的暖爐,但還可以想其他的辦法啊。
羅倫斯這樣想著,看了看赫蘿,回答道:「那就拜託你了。」
德伊其曼微微一笑發出「砰」地一聲的東西,是也許會在下次乘船時帶到某個遙遠的異國去販賣的羊毛袋子。
話雖如此,不過羅倫斯自己也不確定。
在麻布縫好的袋子裡滿滿地放著羊毛織成的被子。
比起又重又硬,還不怎麼保暖的毯子,一件羊毛被可以頂它十件。
羅倫斯將三包這樣的東西運到屋子裡。
「這是……嗯……汝沒事吧?」
在旅館的上房點著柴火的暖爐前,赫蘿剛洗了被海風吹濕的頭髮,正在等著烘乾。
她開口道。
雖然她每次都會說「別小氣巴拉的,住好旅館啦!」,不過事實上她對錢還是有一些概念的。
而現在他們就住在一個之前從沒有住過的上等房間裡。
「這個旅館已經十天沒有客人,這個房間也已經四個星期都沒人住過了。一到這個季節旅客就更少。所以我們住這個房間只花了一枚琉特銀幣。」
說著,羅倫斯在指尖把玩著桌子上黑乎乎的硬幣。
「不知道這個貨幣能買什麼東西呢。」
「嗯,看起來沒什麼價值。」
「聽說買不了什麼。只要沒有人想要,東西的價值也就會降低。」
「算了,既然汝不是為了虛榮而租的這個房間,那就沒什麼了啦。對了,小柯爾,把東西拿到這裡來。」
赫蘿開始準備鋪床,柯爾被蓬鬆的羊毛被的毛球刺激得打噴嚏。
羅倫斯苦笑地看著他們,腦中卻在想著別的事。
他在想德伊其曼所說的,將這個國家的窘境當作良機的盧威克同盟。
弱肉強食是世界共通的法則。
但令羅倫斯驚訝的是,就連被無數詩歌讚頌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居然也無法逃脫這一鐵則。
雖說現在教會的勢力日漸衰落,但應該還沒有跌倒谷底吧。
尤其是羅倫斯與赫蘿剛相遇時,正是教會將赫蘿作為人質,讓他們捲入了巨大的糾紛中。
在將要親眼目睹巨大的王國徹底瓦解前,佔據心頭的是興奮與寂寞相互攙雜的複雜心情。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想要幫助或者攻擊某一方。
人會吃羊,也會被狼襲擊。
羅倫斯想著,偷偷瞥了一眼赫蘿。
「汝的表情,好像在圖謀什麼不好的事呢。」
托暖爐和結實封閉的木窗的福,房間裡暖洋洋的。
而且赫蘿在脫下斗篷後還和柯爾嬉鬧了一陣子。坐在床邊的柯爾拿出腰上的水壺喝著水,似乎有些疲倦地蜷起了背部。
但與此相對的,她的雙眼卻是閃閃發光。
也許是羊毛的味道讓她興奮了吧。
「不好的事嗎?也算是吧。我在想教會會不會永存呢。」
「什麼嘛。」
赫蘿哼了一聲坐到椅子上,將桌上的水壺拿過來遞到嘴邊。
不過雖然外表是水壺,裡面裝的卻是葡萄酒。
而且壺並非陶制也非鐵製更非銅製。
那是離這裡非常遙遠的,傳說貿易興旺的南方之地的椰子殼做的。
「汝又在想剛才的對話了嗎?」
「雖然也許你不在意,不過我可是個看到強勁的對手走向末路會覺得竊喜的世俗商人哦。」
「……混蛋。」
赫蘿在短暫的猶豫後便向羅倫斯腳上踢去。
猶豫的理由,大概是想起了在坎爾貝的港口城市圍繞伊卡庫引起的騷動吧。
赫蘿意外地頗講道義。
甚至會講道義到對陷入困難的勁敵伸出援手的地步在坎爾貝時,赫蘿曾經對一個被稱做「羅姆河之狼」的美麗商人艾普伸出過援手。
但對方卻玩弄了秉持道義觀的赫蘿,甚至讓他們陷入了幾乎賠上性命的遊戲中。
當時,赫蘿不小心被艾普抓住後,羅倫斯幾乎時刻如坐針氈。
這種經驗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還是有些單純的傷感。雖然對教會愛恨交加,但實際上它也給過我們不少恩惠。」
「嗯……這些咱知道。不過那個商會裡的傢伙似乎對這種局面很高興呢。」
「他是真的高興吧。德伊其曼不是說過他的是羊毛交易的負責人嗎?與修道院進行交易肯定非常棘手。所以當修道院陷入困境時理所當然地覺得高興吧。」
「內在陰險外表溫和的傢伙嗎?」
「沒錯。不過自從我把被子搬進來後,你倒是開朗過了頭呢。」
聞言,赫蘿頓時豎起耳朵嘟起嘴。
不過她還是有所自覺,隨後又放鬆神情歎了口氣。
「在這種被子裡反而睡不著吧。羊的味道讓咱頭腦太興奮了。」
「某些人恐怕也一樣會因為金錢的味道而興奮得睡不著吧。而且這次修道院的事恐怕沒有我們出場的機會了。雖然我們擁有你的機敏,柯爾的知識和我的頭腦,但對手實在太強了。」
「什麼意思?」
赫蘿雙手托腮呆呆地問道,似乎很快樂的樣子。
「那我們該怎麼辦?」
正在暖爐邊查看著火焰情況進而添柴的柯爾插口問道。
添柴的手法非常正確,不愧是生長在北國的人。
「我並不認為盧威克同盟也在追尋狼之骨。如果真是如此的話,艾普或奇曼應該早有耳聞。」
「汝的意思是咱們和他們在角逐不同的獵物,對吧?」
揮手腕的地方。
得意洋洋地在其他客人面前大肆喝酒吃肉的舉動,是讓那些醉心於油脂中的人開口的最好潤滑劑。
「喂!看看這個死氣沉沉的酒吧!你們這些傢伙,都應該像他們一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啊!」
「吵死了!老闆你自己不也連葡萄酒都喝不起,躲在角落喝像水一樣的啤酒嗎?」
「沒錯沒錯!聽說因為你往麵包裡多放了些豆子,把你老婆都氣哭了呢!」
酒吧老闆和熟客的高聲爭吵似乎是例行對話,隨後便響起了哄笑聲。
不景氣就是世界末日——世人通常會這樣覺得。
但像現在這樣出現一個似乎荷包滿滿的旅客,又會讓他們燃起並沒有被世界拋棄的希望。
這也是聽城裡的商人說的。
「話說回來,客人您是從哪來的?」
也許是擔心客人只吃烤肉會覺得有點膩,老闆端著泡菜和羊肉混煮的鍋子走過來問道。
之所以沒有問赫蘿,並不是因為她是女性,而是她一副拚命吃肉沒空搭理周圍人的樣子。
「我們從海那邊的坎爾貝來。之前則是在更南方。」
「坎爾貝?哦哦,說到坎爾貝,那裡好像發生了大騷亂啊?究竟是怎麼回事……喂,漢斯!坎爾貝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呀?」
「是伊卡庫吧?老闆你的情報還真是慢呢。因為抓住了海裡的惡魔而引起了大騷動啊。我聽之前進港的萊昂商會的船員說的。」
消息居然已經傳到海洋的另一邊來了啊。
事情才發生不過數日而已。
「沒錯沒錯,就是伊卡庫!這個事是真的嗎?」
老闆興趣十足地問道,他當然完全不知道自己面前的就是這個事件中的關鍵人物。
羅倫斯乾笑著看了眼赫蘿,卻被對方徹底無視了。
然後他將視線投向柯爾,這個和他擁有共同秘密的同伴則對他抱以微笑。
如果真要問羅倫斯這兩個旅伴哪個更溫和,答案不言而喻。
「嗯,真是的。這騷動幾乎將整個城市南北一分為二……最後某商會給教會運去了無數個裝滿金幣的祥子,買下了伊卡庫,才算結束了這事。不過這場騷動恐怕會讓坎爾貝不安好一陣子吧。」
「呵呵~裝滿金幣的箱子啊。」
周圍聽故事的人們的反應不過如此。這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們幾位為什麼會特意從比坎爾貝更南方的地方來這呢?還是為了商販嗎?」
「不是的。我們想去布隆德爾大修道院朝聖。」
既然提到了金幣,那就得避開錢的話題。
畢竟這裡的大多是商人或工人。如果承認自己是來進行商販的話,那無可避免地,所有的話題焦點都會集中到自己的商品販賣上。
「哦哦,去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啊……」
「至於我的兩名旅伴——不知說出來你們信不信,他們都是神之子。我也是受他們感化,想要到此請求神寬恕我的罪孽的。」
「原來如此。不過商人要去布隆德爾大修道院朝聖的話……感覺有點諷刺呢。」
不知何時,老闆已經拿著杯葡萄酒對客人道。
老闆的臉上帶著一絲嘲笑,其他客人也是如此。
羅倫斯繼續完美地假裝成無知的旅行者。
「諷刺?這是什麼意思?」
「哦哦,因為布隆德爾大修道院致力於商貿多年,早已經把朝聖者當作自己的主要服務對象了。很多特意趕到這裡的外國旅人在見到實際情況後,都滿臉失望地回去了呢。」
「朝聖者的供奉連讓他們翻新建築和道路都不夠,比起羊毛買賣賺的錢簡直不值一提。連小孩子都知道修道院的天平會偏向哪一邊。啊啊,望寬大的神加護我……」
聽到旁邊某個商人模樣的人的話後,老闆也點了點頭。
無論是修道院還是商會,在獲取金錢的手段上都沒有什麼區別。
都會採用能獲得最大利益的交易,選擇能帶來最大利益的對象。
但這樣也會失去很多東西。
「所以說,一直做這種事當然會受到神的懲罰吧。這幾年來國內的羊毛都沒賣出去,最先倒霉的就是布隆德爾大修道院。這樣一來本來比羊兒還要溫順的商人頓時從修道院絕跡,而當他們慌忙想要募集朝聖者的捐贈時,以往的香客也不再回頭了。」
「而現在還有外地商人特地前來朝聖,不得不說這簡直是對修道院最大的諷刺呢。」
正因為曾經是眾人崇敬的信仰之地,所以在發現它並非如此時的反感也異常強烈。
客人們似乎都很樂意說修道院的壞話。
這樣一來應該能很好的打聽關於盧威克同盟的事了吧。
「原來是這樣啊……那現在修道院是無人問津的狀態了?」
羅倫斯如此一問之後,老闆頓時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雖然對方心裡也許很高興。
但畢竟不好直說。羅倫斯能夠理解。
布隆德爾大修道院現在畢竟還是牽動著這城市人們的心的信仰象徵。
「不,現在那裡還是聚集著很多商人。但這些人和以前的不同。你聽說過盧威克同盟嗎?」
聞言,就連赫蘿也一瞬間停止了吃肉,在短暫的僵硬之後,又若無其事地將酒送到嘴邊。
這動作絕非偶然。終於到他們感興趣的話題了。
「是那個世界最強的經濟同盟嗎?」
「不錯。這個組織似乎派了不少人來這裡。一開始是坐著黑色馬車的貴人,不過他們似乎受不了冬季的修道院,所以最近都是些徒步而來的商人。接著是人流不停轉換,似乎在進行什麼激烈的商談。所以今年我的酒吧裡儘是些一臉嚴肅地準備去草原的商人呢。」
「商談指的是?」
羅倫斯想要瞭解德伊其曼沒有說明的部分。
帶著這樣想法的羅倫斯卻從老闆口中聽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話。
「說出來您別笑,聽說他們是來買黃金羊的。」
赫蘿的耳朵唰地豎了起來。羅倫斯也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老闆。
「這是自不景氣一來就經常聽到的傳聞了。布隆德爾大修道院擁有無限的草地,在被皚皚白雪覆蓋之後,據說有人看到了宛如初生的太陽般閃耀著黃金光輝的羊兒在其間漫步。」
「還聽說也有想要拔這黃金羊毛的傢伙,不過就在剛要拔毛的時候,羊忽然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了。」
羅倫斯的確聽過這個傳說。
越是處於困境的國家的奇談也就越多。
例如教會的聖母像也開始流淚,或嘴巴裂到耳後的魔女捕捉小孩子,或者是教會上空忽然揚起宛如紋章般的巨大旗幟等等。
關於布隆德爾大修道院的黃金羊傳說,實際上大海另一邊也有不少人聽過。
也許是作為低迷世道的奇跡而編造出來的吧。
「不過也許實際上是想要買布隆德爾大修道院的名頭或它的土地吧……」
「聽說盧威克同盟裡還有本國的貴族啊。」
「不過斯逢王可是偉大的溫菲爾一世的孫子啊,自己的家臣裡可沒有多少靠金錢上位的人。以前有商人想要收買沒落貴族,因此觸怒國王,最終還對羊毛交易造成了巨大損失呢。」
一位客人做了個割脖子的手勢。
這個商人一定有認識的人遭遇過此事。
「但不是聽說因為王室沒錢所以一直在不停增稅嗎?還是說這更加刺激了群眾的反抗情緒?」
「我看你是個好客人才提醒你,如果你要去修道院的話小心一點。那個神之家已經成了惡魔的巢穴。而本應該解救我們的神明已經迷失在廣袤的草原上了。」
老闆是在憎恨修道院還是盧威克同盟呢?羅倫斯不知道。
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也許就像在陷入困境時無意識地抱怨一樣。
連自己都不清楚是否真的討厭所抱怨的對象。
畢竟盧威克同盟和國王都是存在於他們無法企及場合的人。
而布隆德爾大修道院雖然墮落了卻還是他們敬畏的對象。
這種複雜的心情很容易理解。
正因為理解,所以才更能體會到酒吧裡眾人生活的辛苦。
「謝謝您,我會注意的。」
「嗯嗯,那你好好吃東西先攢點力氣吧!離開這個鎮子就是雪原了,沒有體力是過不去的哦。」
老闆的話讓酒吧再次熱鬧了起來,羅倫斯面向眾人幹了一大杯啤酒。
柯爾貌似已經完全吃不下了,但赫蘿似乎還游刃有餘。
雪原中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
的確是該多吃點東西了。

啪,啪。火堆的餘燼發出輕微的聲音。
不,昨天晚上沒有生火堆。
對了。
是暖爐。
雖然回過神來,但還是覺得這聲音有點奇妙。
直到這時,羅倫斯才終於張開眼睛抬起頭來。
房間裡還很昏暗,時間應該還早。
從那透進木窗的光線的明亮度可以猜到,外面是怎樣的天氣。
今天又是讓人討厭的陰天。
好像更冷了呢,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鼻間吸入的冰冷空氣毫不留情地讓他的大腦徹底清醒過來了。
的確非常冷。
雖然在木炭還在燃燒的房間裡。
「雪嗎?」
羅倫斯嘀咕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起身。
填滿了羊毛的被子果然保暖能力出類拔萃,他好久都沒睡過這麼舒服的覺了。
赫蘿好像還在熟睡。
因為蓬鬆的被子,她所在的角落比平時顯得更加膨脹一些,正有規律地上下起伏著。
還是覺得好冷。
羅倫斯一臉就像被浸在冰水裡似的表情,轉向柯爾的方向。
少年也和赫蘿一樣正沉睡著。很像自己的睡覺方式,從被子裡露出臉來。
少年向空氣中吐出均勻的白氣。
羅倫斯盡量不發出聲音地下了床,然後走到桌邊拿起水壺搖晃著。
雖然本來就不報什麼期待,不過沒想到鐵製水壺裡的水居然真的凍住了。
「要下樓去拿嗎……」
他自言自語地道。
這種自說自話的情景在遇到赫蘿之後已經很少出現了。
往還殘留著火種的暖爐裡添了些草葉,在火勢大起來後又加了些柴。
用煉瓦製造的漂亮暖爐也在煉瓦本身的冰冷下顯得火勢微弱。
羅倫斯在確定火轉移到新加的柴火上後,離開了房間。
走廊上一片安靜。
不知是因為沒有客人還是因為時間太早的關係,周圍近乎死寂。
只有在走動的時候所聽到的自己輕微的腳步聲。
宛如被包裹在棉花般的寂靜,是下雪時特有的。
走到一樓發現入口的木門還關著,似乎還沒有開始營業。
但延向中庭的走廊深處傳來了開門聲,捲著袖子將鼻子揉得通紅的老闆擔著桶走了出來。
「喂,真早啊。」
「早安。」
「哎呀,天真冷啊。連井口都凍住了,真是麻煩。看來今天就要被埋起來了。」
男人的桶裡似乎裝滿了水,他走向走廊上放著瓶子的位置。
在嚴寒地方的冬季裡如何確保水的供應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
不過仔細一想的話,在下雪天卻喝不上水實在有點嘲諷的意味。
「埋起來?」
「啊啊,是啊。我們這裡不久就會被雪完全覆蓋,只要一天時間就是雪白的世界了。」
「原來如此。」
「對了,您有什麼事嗎?為客人準備的早餐還得等一會兒哦。」
「早餐沒關係。實際上我昨天從酒吧帶了不少食物回來。」
昨天最後由於忽然來了幾個巡邏兵,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所以羅倫斯將吃剩的料理打包帶了回來。
食物很美味,只要用暖爐的火烤一烤就是絕佳的早餐了。
「哈哈哈,我這裡好不容易有上好的羊肉您卻不吃,還真是讓我覺得有些寂寞呢。」
「是啊。啊,對了,如果您能給我點水的話就好了。」
「好的。確實啊,鐵製的水壺很容易凍住啊。一會兒我會給你送去裝木屑的箱子,把水壺放在裡面的話多少會隔絕點寒意。」
「那就拜託您了。」
接過盛滿水的陶瓷水壺後,羅倫斯往房間走去。
被落雪掩埋,還真是生動的說法。
很久以前,在某個木製的旅館裡和他一起喝著便宜的小酒、徹夜言歡的傭兵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呢。
如果要作戰的話還是北國最好。
無論怎樣的艱辛和悲傷,全部都會被雪掩埋,雪是人類的感傷化成的。
羅倫斯苦笑著推開了門。
「喂,該起床——」
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裡,因為房間那奇妙的氣氛。
赫蘿坐在床上,靜靜地凝視著敞開的木窗外的景色。
筆直地,一動不動地,只有嘴邊白色的呵氣讓人醒悟她並不是個陶瓷娃娃。
直到羅倫斯走進房間關上門,她還是一直看著窗外。
暖爐裡柴火的聲音輕輕地響著,羅倫斯又添了新柴。
然後,他將水壺放在桌上,向赫蘿床邊走去。
「是雪啊。」
赫蘿背對著他說。羅倫斯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去,然後應了聲「是啊」,隨後在她的身邊坐下。
而赫蘿仍然眺望著外面。
她並沒有縮成一團或抱著膝蓋,只是以一種似乎在某個瞬間就要衝到窗外的姿勢靜靜地凝視著。
羅倫斯迎著從木窗透來的風,微微歎了口氣,將手放到赫蘿的頭上。
漂亮的頭髮也像冰做的絲一般刺骨。
他比誰都瞭解赫蘿看著雪地時在想些什麼。
所以他並沒有將她抱進懷裡,只是這樣順從她的心意陪著她而已。
「……」
「怎麼了?」
赫蘿無言地回過頭來。
她的表情已經不再是看雪時的呆然,而是另一種有感情的木然。
因為寒冷而變色的嘴唇邊透著溫柔。
「汝也會擔心嗎?」
「會感冒的。」
就像是回應羅倫斯的話似的,赫蘿剛好打了個噴嚏。
她馬上鑽進被子裡,羅倫斯也站起來關上窗戶。
「你這個樣子看雪多久了?」
「咱是眼看著雪一點點掩蓋大地的。」
赫蘿笑著,指了指水壺將水壺遞給她後,赫蘿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抓住了男人。
「咱好像說過下雪也沒事的吧?」
這句話伴隨著笑容。
對於赫蘿而言,雪具有特別的意義。
赫蘿曾度過了幾百年時光的帕斯羅村與她的故鄉約伊茲不同,從不下雪。羅倫斯回握著她冰冷的手,道:「那又怎麼樣呢。你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是會因為傷感而退卻的弱女子,很快就能恢復活力的不是嗎?」
「……」
赫蘿無言地笑了。
起身喝了一口水壺裡的水。
隨即,她皺起了臉斜著睨著羅倫斯。
「這可不是葡萄酒哦。」
「混帳!」
赫蘿式地嘀咕了一句,少女推開水壺,一臉不爽地躺了回去。
「還要睡嗎?今天的早餐很華麗哦。」
雪是由人類的感傷化成的。
但美味的飯菜能讓人恢復活力,這也是事實。不愧是牧羊的天堂。
剛發現昨晚打包回來的料理裡放著個陌生的皮帶,打開一看,裡面裝滿了黃油。
赫蘿興高采烈地在燕麥麵包上塗滿了黃油,吃得兩頰鼓鼓的,讓本來飯量就小而且早上尤其沒有胃口的柯爾看著她就覺得飽了。「唔……咱們解蝦賴怎木般?(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吃東西的時候別說話。德伊其曼不是說會給我們介紹盧威克同盟所屬的商會嗎?等聯絡就行了。」
「唔……咕嚕。」
終於將滿嘴的麵包吞下去之後,赫蘿喘了口氣。
就在羅倫斯以為她要發表什麼意見時,她又開始大口咬起麵包來。
「你是打算要冬眠嗎?」
「盧這咩書也不輟啦……(汝這麼說也不錯啦……)」
她醉心於美食的時候對她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羅倫斯將架在暖爐的火上烤熱的羊肉夾在麵包裡,咬了一口。
「不過這麼冷的天,又下雪,對旅行來說可麻煩了。」
微笑看著羅倫斯和赫蘿拌嘴的柯爾一邊將溫熱的羊奶送進嘴裡一邊道。
「是啊。你一個人旅行的時候會怎麼辦?」
「我離開故鄉的季節還不錯……之後也沒有去過下雪的地方。一越過羅姆河天氣就一下子變冷了呢。」
「是啊。在下雪的時候能穿這種衣服,實在應該感謝神明呢。」
伸手從柯爾臉頰上取下一片殘留的肉片,少年立刻害羞的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衣服的關係,居然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臉上沾了食物。
「在被雪困住的時候必須得採取對策,比如每隔一定距離立個木牌,在暴風雪中一定要找附近的小屋。我還去過阿爾赫特斯特克,那裡的雪可真夠驚人的。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雪夠大的話就不會遇到山賊,就連熊和狼等野獸都會躲回巢裡發抖呢,這倒是個好處。」
「你去過阿爾赫特斯特克?我聽說那是極北的城市呢?」
「我被人拜託送商人的遺物時去過一次。那地方在多蘭高原遙遠的西北邊,能看到傳說中有名的海之大陸哦,真是無以倫比的景色。『大陸的風宛如拔地而起的龍般直入雲霄,一草一木都有著無比堅韌的根莖。幾乎世界上所有的雪都落到了阿爾赫特斯特克一樣,寒冷卻奇妙的乾燥。不可思議的土地。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擁有一切的地方』聖人阿拉卡亞在那裡修行時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是真的話,那我認為聖人不愧為聖人。」
「誒……」
柯爾著迷地發出了感歎般的歎息。
雖然最近飯後赫蘿的心情總是有些不爽,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赫蘿幾乎對這些事情完全不瞭解,所以也插不上話。
不過狼神會原諒他的吧?
「雖然我在學校裡聽說過世上很多有名的城市,但實際去過的地方很少……」
「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我不常和商隊或特定的同伴一起遊歷,不過偶爾也會到些奇妙的地方看到一些形形色色的東西。」
「你沒去過南方嗎?」
「南方應該是你知道得比較詳細吧。此外就是東方……」
羅倫斯突然打住了話頭。
不過不是由於看到因插不上話而幾乎要哭出來的赫蘿的緣故。
是因為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
一向自動負責雜事的柯爾立刻大聲回答著,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雖然赫蘿仍然在繼續她的早餐,不過羅倫斯立刻看出她在鬧彆扭。
因為雖然有來客,她還是沒戴上帽子。
羅倫斯恭恭敬敬地拿過帽子為她戴上。
「請問是哪位?」
柯爾打開門,只見門口站著的是個從頭到尾幾乎全副武裝的人。
頭巾遮住了臉,雙重斗篷一直包到腳踝,小腿處綁著粗皮,背上背著個巨大的麻袋。
這種打扮幾乎可以立刻去參加暴風雪中的急行軍了。
這個看起來似乎千辛萬苦才趕到此處的人的頭和肩膀上沾了不少雪。
頭巾下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幾下之後,他將掩著臉的布取了下來。
「請問克拉福。羅倫斯是住在這嗎?」
意外年輕的聲音。面巾下的面孔也的確是個年輕的男人。
「沒錯,我就是羅倫斯。」
「哎呀,我這種打扮實在是太失敬了。是德伊其曼先生讓我為您傳話的。」
羅倫斯站了起來向門邊走去。
既然是德伊其曼的介紹,那也就是說這是盧威克同盟的人了。
「不不,應該是我們向您致謝才是。請進。」
「那我就失禮了。」
比羅倫斯略矮一些的男人盡量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裡,不過他背上的東西和全身的裝備讓他的動作實在輕盈不起來。
就算是行商者也沒必要這麼苛待自己吧。
「哎呀,房間真不錯。」
「老實說本來我們的身份是住不起這種房間的。」
「哈哈哈,很貴吧。我初秋剛來的時候比這還更貴呢。」
美麗的金髮,不過似乎剪得過短了。
男人的語氣爽朗,頗給人好感。
「啊,不好意思。我是盧威克同盟所屬的菲亞斯商會的拉古。皮亞斯基。」
「我是羅恩商會的克拉福。羅倫斯。平常是遊走各大陸的行商者。」
「哦哦,這真是神的引導。如您所見我也是一名旅行商人。」
兩人交換著寒暄,握了握手。
在發覺對方的手繭厚度與自己不相上下後都稍微安心了一些。
赫蘿自覺地一手拿著早餐向床的方向移動了一段距離。
羅倫斯在勸皮亞斯基入座後,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已經聽德伊其曼先生說過了,你想進入布隆德爾大修道院是嗎?」
沒想到皮亞斯基是這麼個急性子。
雖然最近已經很少見到了,不過像這種懶得和別人周旋,認為有這種空閒還不如回家磨銀幣的商人也還是有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進入非朝聖用的分館,而且是離本館最近的商人用分館。」
當然,他不會說出自己在找狼之骨的事情。
就算是最終不知道骨頭究竟在哪,至少也要確定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到底有沒有狼之骨這個重要情報。
假裝不小心洩露這一秘密並非上策。
況且皮亞斯基是盧威克同盟的人。
「……既然你是德伊其曼先生介紹的,我不好問你的目的。不過看樣子你似乎並不是打算進行羊毛交易。」
皮亞斯基直視著羅倫斯。
讓對方不知道目的就將他帶進修道院,這種審視是當然的。
但是羅倫斯絲毫不畏縮。
奇曼和艾普的信用交換了德伊其曼的信用,然後這一信用當然能換來皮亞斯基的信用。
所謂信用也就是看不見的流通財富。
最終皮亞斯基笑著道:「好吧。既然我也想看我們和修道院的談判,也答應帶你到分館以掙點零花錢,就懶得問你詳細情況了。而且現在的情勢的確是會吸引各種人以各種目的前來呢。」
商販沒有對手就無法成立。因此越是在商人聚集的地方,交易就越有魅力而且所謂買賣,有時候不說得那麼明白反倒更有利可圖。
皮亞斯基深知這一點。
「印有月盾紋章的旗幟總有一天會在風中飄揚,所以我也懶得在意小事啦。但謹記絕不允許妨礙我們的交易——這一個附加條件千萬不要忘記。」
「非常感謝。事後我一定以禮向謝。」
聞言,皮亞斯基露出了無邪的笑容。
羅倫斯與他再次握手,以示契約成立。
「話說回來因為我是個急性子的人,所以希望盡快辦完這件事……你們所有人都要去修道院嗎?」
「是的,這麼一來我們似乎很難用買羊毛的借口混進去了吧?」
柯爾暫且不提,赫蘿無論怎麼看也是跟貿易絕緣的人。
「不不,以前也有商隊帶著尋求靈魂平和的聖職者一起旅行的事。而且最近修道院分館因為祭典的事起了點騷動,根本沒人注意新進了些什麼人。至少帶你們進門是沒問題的。」
「是嗎?」
羅倫斯假裝安心道。
並非是特意欺騙皮亞斯基,但正是因為對方語氣爽朗,自己才更不能掉以輕心。
「那什麼時候出發?」
「我們什麼時候都可以。」
「這樣啊……坦白說,我是負責修道院與海另一邊的商會聯絡的人,我認為做事越快越能獲得最大利益。」
這種讓人略有不快的說法方式倒是很像溫菲爾本地人。
羅倫斯看了一眼赫蘿和柯爾。兩人都點了點頭表示沒問題。
「那就拜託你了,如果現在出發沒問題的話立刻動身也可以。」
「太好了。希望我們今天白天就能趕到。」
「徒步嗎?」
「不,騎馬。雖然這附近的積雪還淺,不過修道院那周圍已經積得很深了。馬的問題交給我解決,請帶上這些糧食。啊,對了。」
皮亞斯基笑了笑,最後又特意補充了一句:「請不要兌換本國的貨幣。」
行商者每到一個新地方,首先要做的就是兌換。
同為行商者,這話聽起來就像是玩笑話一樣。
羅倫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23 PM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9 09:00 PM 編輯

第二幕   
馬背上,柯爾在前,羅倫斯在後。
兩人間隔的空隙甚至能讓赫蘿也舒服地坐下。
在溫菲爾王國雪原上拉撬的長毛馬和傳聞中一樣,個頭很大。
「哼……不過是一匹馬,居然長得這麼大。」
到了與皮亞斯基會合的地點,看到備好的馬之後,赫蘿說了這樣一句讓人頗有印象的話。
當然,赫蘿真正的樣子遠比馬大得多。
她之所以那樣說,不僅是因為馬個頭大,還因為意識到自己所知道的世界狹小,自己未知的世界之大吧。
在大陸那邊很難見到這樣的高頭大馬。
「準備好了嗎?」
皮亞斯基跨上普通的馬,握著韁繩問道。
回答他的羅倫斯沒有握著韁繩,因為馬伕另有其人。
既然馬的個頭那麼大,只載人的話就可惜了。
畢竟,連那種看起來讓小孩子坐上去都會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的騾馬,只要物品安排的得當,都能載四個大人份的物品。
羅倫斯向後看了看,後方載有貨物的貨車,上面放著的是要送去修道院分館的食品和酒,以及雪地上用的橇。
皮亞斯基的職責,是在修道院和大陸那邊的商會之間周轉,傳達情報,以及搬運這些物資。
「那麼,向神明祈禱旅途平安吧。」
隨著宣告白天來臨的教會的鐘聲,一行人在祈禱之後,踏上了前往修道院的旅途。
天氣惡劣,氣溫極低。
此外,雪並沒有大到覆蓋整個城鎮,而是與路上的土混在一起變成泥,將行人的褲子和裙腳弄髒。
不過,只要出了鎮子,就能看到收割後的綿延田地。
那裡已經是一片白色了。
這裡不愧是草原之國,這樣的白色風景在前路上無限地延伸著。
一行人走在被人和馬踩出的泥路上。
路人們都裹著厚實的服裝,羅倫斯等人也同樣穿著從旅館借來的厚重皮外套,戴著手套。
不過,一直坐在馬背上的話,寒氣總免不了從外套滲進去。
因此,赫蘿抱著柯爾,羅倫斯抱著赫蘿。
旅途中一片沉默,只有沙沙的腳步聲和眾人為了不讓冷空氣進入肺裡面而緩慢悠長地呼氣的聲音。
據說,北國的人不愛多說話,說話的時候嘴也不會張開很大,現在他們終於知道原因了。
也知道修道士們把沉默列入修行自律清規中的原因了。
由於天空被雪覆蓋,天色暗得很快。
儘管旅程不長,但羅倫斯他們到達最初的旅館時,三人都已筋疲力盡了。
交談是快樂的,過去那些超然物外的偉大修道士們說的這句話,的確是真理。
不過羅倫斯他們是世俗之人。
而其中最有世俗之氣的赫蘿顯然已經懶得再花精力去打破這種枯燥的沉默,一進房間便倒頭就睡,甚至連靴子上的雪也不拂去。
羅倫斯並不想責怪她。
因為,他自己也和疲倦地坐在椅子上的柯爾有著相同的表情。
那是儘管筋疲力盡,但只要有人對自己說再走一會兒,也一定會慢慢站起來繼續走的表情。
是在體力還沒消耗完之前就已經完全失去了精神時露出的表情。
在寒冷地區的農村,流傳著死人的隊伍這樣的迷信。
人們看到他們的隊伍,也一定會認為這就是死人的隊伍吧。
「柯爾。」
聽到羅倫斯的呼喚,臉色如死人一般的柯爾馬上看著他。
「笑笑就會好了。」
柯爾也曾經獨自旅行過。
這種解除疲勞的方法,他一定也知道吧。
柯爾勉強擠出笑容,點了點頭。
「那麼去吃飯吧,皮亞斯基一定去吩咐夥計做飯了。」
「好的。」
柯爾站起來回答道。
在這個率直的少年脫下帶雪的外套時,羅倫斯幫倒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赫蘿脫下了靴子。
「我想你是明白的,這樣下去是睡不著的。只要去暖和的地方喝點酒,很快就會舒服了。」
想睡與不想動彈並不是一回事。
赫蘿聳拉著的耳朵動了幾下,彷彿在說咱明白。
不過,就算明白這個道理,赫蘿也沒有起來,就像大多數人無法抗拒溫暖的床一樣。
無奈之下,羅倫斯只好抱她起來,她卻一臉被施了只有用英雄的吻才能喚醒的咒語般的表情。
當然,羅倫斯不是英雄。要解除赫蘿身上的咒語,只有用其他的魔法。
「這裡的酒,是簡單地放在火上蒸餾的酒。」
羅倫斯湊近赫蘿的耳朵這樣一說,她那聳拉著的耳朵立刻豎成了三角形。
彷彿在問,此話當真?
「因為低度酒會馬上被凍住,無法飲用。所以,這裡的人用儲藏在冰裡也不會凍起來的,比病還要冷的燒酒取暖。」
赫蘿的眼中立刻恢復了神采。
她那嚥唾沫的聲音,就是咒語解除的聲音。
赫蘿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她那像三天沒吃東西的野狗一樣聳拉著的尾巴稍微恢復了些力氣。
「不過,下酒菜只是醋醃捲心菜而已。」
由於不想聽赫蘿抱怨,羅倫斯把話說在了前面。
從床上跳下來的赫蘿聽到他的話之後,產生了一點失望,但在酒的誘惑下,她又重新恢復了好心情。
「有總比沒有好。」
「就是要有這種覺悟。」
他們一邊交談,一邊走出房間。說起來,以前……
在以前去過的鎮子上喝到烈性葡萄酒,讓赫蘿想起了故鄉的酒。
烈性酒讓赫蘿想起故鄉,這說明酒的味道是相同的。
在疲倦的時候,沒什麼比這個更有營養的了。
離布隆德爾大修道院還有兩天的路程。
為了不讓赫蘿說自己小氣,羅倫斯數了數錢包中的硬幣。
旅館的菜既貴又難吃,還散發著臭味。
菜色比小孩子能輕易記住的聖句還簡單。
鄰桌上的飯菜就是這樣的,散發著刺鼻的蒜臭味。
大蒜的氣味,是飯菜寒酸的代名詞。
雖然他們自認在吃飯方面還算節儉,但在這種地方,奢侈的弊端就顯現出來了。
被鄰桌的飯菜勾起饞蟲的,只有最近在旅途中一直吃蘿蔔的柯爾一人。
嗅覺靈敏的赫蘿自不用說,連羅倫斯都無法對這種氣味產生半點食慾。
不過,羅倫斯他們是幸運的,這不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錢,也不是因為旅館裡的大蒜用完了。
而是因為看穿了他們心思的皮亞斯基決定自己掌勺。
「我平時經常去北方地區,每次被風雪封住前路的時候,都要幫忙做飯,不知不覺就學會了。」
說著,皮亞斯基把簡單而美味的羊肉湯端上了桌子。
那是往水裡放大量的鹽,用薑、蔥、蘿蔔、羊肉乾和羊足骨做成的簡單肉湯。
當然,裡面還藏著一種重要調料。
在說明的最後,皮亞斯基以略帶神秘感的語氣說出了這種重要的調料,那就是鄰桌的旅人一面抱怨一面吃著的飯菜裡大量加入的——大蒜。
皮亞斯基說,加入少量的大蒜,就是這道漂浮著黃色油脂的透明的湯如此美味的秘訣。
每個人碗裡的羊肉湯中,都加了直接吃會很難吃的燕麥麵包。
他們一面喝著熱湯,一面吃麵包。這樣一來,有著「忍耐」這種諢名的難以入口的燕麥麵包也能讓人吃得有滋有味了。
羅倫斯對皮亞斯基充滿了感激。
這不僅是因為他做的美味料理,還因為料理讓赫蘿把烈性酒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在沒有河流或者水池的地方,自帶的水不可避免地變得難喝。不過,只要像這樣加入各種東西放到火上燒的話,再難喝的水也沒問題了。」
拿著木勺舀湯裡的肉吃的赫蘿已經吃了三大碗。
連吃相文雅的柯爾都連吃了兩碗,美味程度可見一斑。
「的確,用難喝的水做出如此美味的料理是相當不錯的事……不過,這只適合人數多的情況吧,一個人旅行的時候每次都這麼做的話,絕對會出現大赤字。」
「對,你說的不錯。由於我們經常結隊各處行商,做飯這種事就被推給年紀較輕的我來做了。」
眾多商人結隊行商的時候,無論在買賣方面還是安全方面,都有更大的優勢。
不過,皮亞斯基的商旅風格,怎麼看都具有獨行之人特有的那種洗禮和精悍。
看到皮亞斯基,羅倫斯最先想到的,是獨自攀登險峰斷崖的孤傲商人的形象。
而皮亞斯基大概也經常聽到別人對他的類似評價,他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商人的群體畢竟只是群體,並不是家人。」
「在陷入危機的時候,是否伸出援手,取決於利益的得失。」
皮亞斯基稍微翹起嘴唇,聳著肩回答道:「說得不錯。」
羅倫斯在獨自坐上車伕台之前,也曾和其他商人一起旅行過。
生意的順利,也是一起旅行的原因之一。
放棄了那樣的旅行,是因為討厭以利益結成的集團那種扭曲的氣氛,這樣說是有些言過其實,但對於皮亞斯基所說的話,羅倫斯的確感同身受。
在山中遇到狼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一起逃跑。
並向神明祈禱,希望狼襲擊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在自己不幸抽中下下籤的時候,那種撕心裂肺的呼救聲,該讓神明的心中產生多麼巨大的震撼啊。
「而且,結成群體的行商者終究比不上城鎮商人群體,所以,我選擇了成為城鎮商人手下這條路。雖然不及以前那麼自由,但在作為據點的城鎮裡,總會有以笑臉迎接我的夥伴,這是值得的。」
這時,赫蘿端起了酒杯,這並不是因為她已經吃飽了。
而是她在考慮許多問題的緣故。
作為旅行者,柯爾也能同樣理解那些話。
「在這一點上,加入盧威克同盟,就能得到相當大的報酬,是吧。」
「沒錯,而且,貿易範圍也拓寬了。」
「原來如此。不過,你做飯的手藝並沒有因此而變差啊?……啊,抱歉,我這麼說,只是因為覺得皮亞斯基先生你的旅行風格與做飯的手藝不太相符。」
「哈哈哈,常有人這麼說。實際上,我現在依然會在旅途中做供多數人食用的飯菜。就像這次一樣。」
布隆德爾大修道院迎接著數量眾多的參觀者。
不過,從皮亞斯基的話語中,羅倫斯並沒有感受到修道院裡參觀者絡繹不絕的盛況。
在皮亞斯基的自我介紹中,提到了自己負責為盧威克同盟傳達情報以及搬運物資的事情。
這麼說來,剩下的可能性不多。
「呵呵,有經驗的商人都問過和羅倫斯先生相同的問題。我每次都是這麼回答的。」
皮亞斯基開心地笑著,在看了看柯爾和赫蘿之後,以演戲般的語氣說道。
「旅行才剛開始呢,還有足夠的思考時間,對吧。」
沒有好奇心的商人,就像沒有信仰心的聖職者。
而且,在寒冷且充滿沉默氣息的馬背上,沒什麼比這更能打發時間了。
「順便說一句,我也並不總是去布隆德爾大修道院。」
在吃飯的時候給出的謎題,一定會在無聊的旅途中解開。
皮亞斯基一臉準備對引以為豪的商品做出說明般的神情,勾起了羅倫斯的興趣。
赫蘿表現出一副對這種煩瑣的對話毫無興趣的樣子,繼續吃著飯,而實際上,從她一口肉都沒吃的表現,就能看出她的想法。
至於率直的柯爾,則拿著勺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桌子的紋理。
變身為出題者的皮亞斯基現在一定覺得很愉快吧。
而相對的,現在覺得有些困擾的也許反而是羅倫斯了。
會對皮亞斯基提出和羅倫斯同樣問題的必然是經驗豐富的商人,而能輕鬆解決這個問題的人也必定和他屬於同一類人。
但此刻,對方那個等待回答的笑容下究竟隱藏著什麼深意,羅倫斯也不得而知。
對羅倫斯而言,這是有些令他為難的回答。
「我可不希望你們思考得夜不能寐,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告訴你們哦。」
皮亞斯基補充的這句話,更讓眉頭緊鎖的兩人下定了思索到底的決心。
如果皮亞斯基不開口,他們一定會繼續思考下去吧。
「再說,光顧著思考只會讓肚子變餓,而就算知道了答案,也不會因此而變飽。」
旅途中的飢餓感,是催促自己起床的最好信號。
回過神的兩人再次開始吃飯。
羅倫斯望著皮亞斯基,笑了笑。畢竟,愉快的用餐時間是非常難得的。
「真希望布隆德爾大修道院遠在天涯海角。」
「我出的謎題不至於誇張到需要這麼長的時間來思考吧。」
眾人邊吃,邊談,邊笑。
那天夜裡,他們一直圍著桌子交談到大半夜。
次日,下起了鵝毛大雪。
雖然沒有颳風,但大拇指般大小的雪,還是讓視線變得十分惡劣。
而且,積雪深到幾乎高過靴子,呼出的白氣使僅存的視線被模糊地遮擋住。
不過,即使這樣,那些坐在鎮上帳篷裡視力不好的老年商人也依然能完全掌握如網眼般的無數流通網絡。
在無數次行走於這條道路上的馬伕看來,這樣的視線根本算不上惡劣。
這個沉默寡言的馬伕把換上雪橇的馬牽出旅館,以沉穩的腳步帶領眾人走在一片雪白的平原上。
只要稍微停一會兒,身上就會立刻積起雪,因此,一行人馬不停蹄地開始了行軍。
由於這雪白的世界毫無變化,他們在馬背上簡單地用過午飯之後,柯爾便睡著了。
馬背離地面相當高。
由於擔心柯爾與赫蘿不小心摔下去而受傷,羅倫斯想用早已準備好的繩子把柯爾和赫蘿捆住,這時,他發現——本以為睡得很熟的赫蘿醒了過來,把柯爾抱住。
「你怎麼醒了?」
大雪不僅遮擋了視線,還掩蓋了聲音,羅倫斯幾乎連自己發出的聲音都聽不到。
當然,騎馬從後方趕上來的皮亞斯基也是聽不到的。
「咱可沒醒。」聽了赫蘿的回答,羅倫斯不由得笑了。不過,他知道赫蘿這樣說,是因為不高興。
昨晚吃飯的時候,皮亞斯基出了那樣的謎題。
那畢竟並不是只要認真思索就能想出答案的謎題,即使身為商人,也有想不出答案的時候。
柯爾由於放棄了思考而早早地睡了,但擁有賢狼之名的赫蘿卻一直在思索著。
如果那是相當難解的謎題還好,而皮亞斯基只是在吃飯的時候隨口一說,就讓她煩惱了一晚上,這實在是荒唐。
而且,一直找不到答案,她是不會甘心的。
羅倫斯知道,赫蘿用似有深意的眼神望著自己,是因為她有一顆孩子般的心。
這都想不明白啊,羅倫斯笑著,在看到赫蘿有些生氣之後,他就慌忙說出答案。
若是在平時,兩人之間的談話一定會變成這樣。
不過,現在的羅倫斯並沒有那樣做。
可以的話,他倒希望赫蘿能忘了這件事。
但赫蘿對謎題的答案產生了不安。
羅倫斯一開始以為自己多慮了,並不在意赫蘿的眼神。
但在赫蘿以那樣的眼神看自己兩次、三次、甚至四次之後,他明白,赫蘿正在拚命思索著,連心情都因此變得相當糟糕了。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他大笑著說出答案,赫蘿也一定會生氣的吧。
羅倫斯覺得難以開口。
到了現在。
他更加後悔,自己應該一開始就主動告訴她,不過,為時已晚。
「這樣啊。」
這一天,當赫蘿第二次開口說話時,說出的是帶著歎息意味的話。
柯爾用皮帶把所有人的旅裝掛起來曬乾,吃驚地聽到她的歎息。
在吃過晚飯之後,赫蘿就一直沒有出現,當她回到房間的時候,卻突然說出這些話,柯爾有如此反應是再自然不過的。
羅倫斯沒想到她會考慮這麼多,只能表示佩服。
「說的沒錯。」
「開什麼玩笑!」
羅倫斯沒有找任何借口,如實地回答之後,赫蘿如此責怪道。
雖然並不是因為過猶不及,但由於羅倫斯過於遲鈍,赫蘿並沒有繼續發火。
赫蘿坐到椅子上,向柯爾要了一杯酒,以惡狠狠的語氣說道。
「看到汝奇怪的表情,還以為會是什麼不得了的答案……」
「你去問過了嗎……?」
剛才還對赫蘿不高興的樣子有些害怕的柯爾現在已經適應了。
他接過赫蘿的話頭,這樣問道:「嗯,還因為在意得睡不著而被取笑了,咱可是賢狼赫蘿啊。」
「不知為不知,這是我在學校裡學到的。不過,答案到底是什麼呢?」
繼續回去曬旅裝的柯爾這樣問著,赫蘿卻不回答,只是盯著羅倫斯看。
彷彿在說,麻煩死了,汝來替咱回答。
不過,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赫蘿端著蒸餾酒,開始吃肉乾。
「習慣了獨自旅行,卻經常做許多人吃的飯菜,這樣的事情實際上不是太多。皮亞斯基的工作,不是和建立新城鎮或者新市場有關嗎?他所說的要帶領的許多人,指的就是為了在新市場開始新生活的人們……」
「啊——」
聽了這番話,儘管感到佩服,但柯爾還是在晾曬結束之後看著圍爐。
由於那不是暖爐,而且換氣情況也並不好,很難掌握火候。
「基本上,他帶領的人都不習慣旅行。如果沒有人為帶領所有人而準備的重裝備,以及當場解決所有問題的氣概,是無法勝任的吧。」
「即使在率領過群體的咱看來,那也算是個可靠的雄性了。而且,他的作風,很乾脆,也很能說會道。」
赫蘿瞇起眼睛看著羅倫斯。
羅倫斯咳嗽了一聲,柯爾苦笑著說道:「那個人的工作這麼重要啊。不過,這麼說來……」為什麼羅倫斯要對赫蘿隱瞞呢?柯爾朝羅倫斯望去。
沒什麼比不得不說出自己多慮而產生的想法更讓人難為情的事情了。
不過,不接受如此懲罰的話,是無法取得赫蘿的原諒的。
當然,什麼事都要乞求赫蘿諒解的話,是有失獨當一面的行商人身份的事,可是,在這只見冒煙不見火變大的房間裡,確認睡眠時的赫蘿尾巴上是否有溫度是相當重要的事。
商人必須會計算利益得失。
「皮亞斯基的工作,簡單地說,就是幫助殖民。王家貴族這樣做是為了擴展領土,教會這樣做是為了布教,不管怎麼樣,儘管目的不同,但共同點卻有一個。那就是讓人們移住到新土地,如果能幸運地定居的話,那裡將成為他們的新故鄉。」
「啊……」
「真是了不起的工作啊。即能賺到錢,成功的話還會受到許多人感謝。聽說,在做這種工作的人當中,也有人在城鎮或村莊的居民邀請之下,成為了當地的貴族。而且,移民到新土地的人中,有不少是因為戰亂,饑荒或者瘟疫而失去家園的人。因此——」
羅倫斯望著赫蘿,這樣說道。
「因此,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忘了這件事。」
「哼。」
赫蘿望著別處,把肉乾上似斷似連的皮剝下來,把肉乾放進圍爐的火中。
「咱可沒有建立新故鄉的想法。故鄉就是故鄉,重要的不是誰在那裡,而是土地在哪裡。而且,汝所擔心的,就是咱不這樣說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看來,赫蘿已經看穿羅倫斯的所有心思了。
「咱的故鄉是能重新建立的嗎?」
羅倫斯慌忙賠笑。柯爾則一直望著兩人。
他們都知道,赫蘿是真的在生氣。
不過,他們也明白,現在的她雖然生氣,但其實像一隻希望被人在乎而伸出爪子的小貓。
「雄性真是胡來的生物。」
「……我無言以對。」
「真是的。」
赫蘿拋出這句話之後,喝了口酒。
羅倫斯也和平常一樣,無奈地摸了摸劉海。
柯爾開心地笑了笑,一切和平時一樣結束。
赫蘿搖了搖尾巴。
明天依然要早起。
「咱生氣生累了,想睡覺。」
赫蘿轉換話題的手段確實了不起。
最終,在旅行的第三天的白天,一行人到達了布隆德爾大修道院。
大雪只下了兩天,著也許是神的恩惠吧。
只是,連麻煩的盤問都沒有就順利地進入分館,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修道院的外圍砌著高高的石壁,和別的修道院毫無差別,不過,在進入之後,卻給人一種只有商人居住的城鎮的感覺。
「汝試試扔個錢幣在地上怎麼樣?」
赫蘿在馬背上這樣說道。那一定會像在祈禱的時候打噴嚏一樣,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吧。
「說不定,沒什麼商品是這裡是弄不到的。」
策馬趕上來的皮亞斯基開玩笑地說道。羅倫斯儘管笑了笑,但心中想,這也許並不是玩笑。
雖然道路中央的雪已經打掃乾淨了,但道路兩邊堆著像山一樣高的雪,空氣也自然如地下冰窖般寒冷。
甚至馬的毛都有一部分凍結起來了。
儘管如此,卻還是到處都有商人們抱著手,興高采烈地談論著生意上的事。
他們談得如此開心,以至於連因寒冷而不斷抖動雙腳的的動作,看起來都像高興的孩子們在跳躍。
「那麼,請在此稍候,我馬上去安排房間。」
「有勞了。」
羅倫斯他們在公用馬廄旁停下來之後,皮亞斯基先下馬,小跑過來說道。
騎馬和下馬都需要技術,在因寒冷而身體僵硬的情況下就更不用說了,羅倫斯先下馬,然後把赫蘿和柯爾抱了下來。
在所有人都下馬之後,羅倫斯向馬伕表示感謝。
馬伕依然沉默寡言,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在臨別之際,他還是將雙手抱於胸前,鞠了一躬。
這就是有著強烈信仰心的北方民族。
「說起來,沒想到這裡如此寬敞啊。聽汝等所說,這裡不是相當遙遠嗎?」
「我也只是靠學到的知識瞭解的。不過,這裡是光用羊毛就能把溫菲爾海峽填滿的羊毛交易中心。看,那裡裝著透明的玻璃窗。」
在雪由著上天的性子時降時停的鉛色天空下。
一幢三層式的豪華石製建築的最上層安裝著能反射天空顏色的玻璃窗。
雖然不是每幢建築都是這樣,但所有的建築都給人豪華而穩重的印象。
這樣的建築有五幢,分別建在從入口外延伸進來的寬敞道路的兩邊。
而且,裡面不僅有這些建築,還能看到公用的大型馬廄和馬廄對面的羊圈。
這些建築都相當巨大,而且,皮亞斯基說這樣的建築還有很多。
「哦,建在雪中啊,原來如此,相當有魄力啊。」
赫蘿輕蔑地笑著。
在她看來——這座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商人專用的分館雖說只是分館,卻和本館沒有多大差別,其氣派程度決不亞於本館。
從入口延伸進來的道路前方,立著一幢豪華而莊嚴的建築。
幾乎伸入雲間的屋頂掛著教會的象徵物。其正下方掛有一口十匹馬都拉不動的大鐘。
這裡,是商人們為了祈求靈魂安寧而建造的聖堂。
而實際上,它也發揮著讓靈魂得到安寧的作用吧。
不過,這裡也有著壓倒性的沉重氛圍。
「在學校裡,我聽說過。」
「「嗯?」」
「北方的聖職者最適合審判異端份子。」
柯爾的話再清楚不過。他們是無情又冷酷的異端審問官。
那些蓄著鬍鬚,眼神如鷹般銳利而冷酷無情的神的僕人,確實與這裡的氛圍相符。
「不過,那已經是從前的事了,不是嗎?」
赫蘿看到的,是裹著比羊身上的羊毛還厚的衣物的修道士們帶著許多商人,有說有笑地從建築物中走出來的情景。
他們面色紅潤,大腹便便。
與順從、純潔、清貧等詞語完全聯繫不到一起。
羅倫斯看著赫蘿說道。
「畢竟,現在是你這樣的人都能出來巡禮的時代了。」
羅倫斯似笑非笑,赫蘿則露出了以前從沒見過的輕蔑笑容。
「……說實話,我有些不安啊。」
羅倫斯看著自己呼出的白色吐息,隨後望著周圍這樣說道。
赫蘿踢了羅倫斯一腳。他回過神來,立刻意識到赫蘿產生了誤解。
「……啊,抱歉,我的話產生了歧義,可不是說你啊。」
由於赫蘿依然用驚奇的目光盯著自己,羅倫斯急忙補充道:「我有些不安,是因為這裡人太多了。」
「啊,這麼說來……」
說話的是柯爾。好奇地四處張望的柯爾,似乎也能理解羅倫斯的話。
「與土地面積相比,這裡的人實在太多了。就算建築再怎麼氣派,這些傲慢而決不讓步的商人和修道士們也不可能滿足於狹窄的房間。」
這裡既是進行商談的地方,也是保管契約書和討論契約的地方。
同時還有許多維護事務室與各幢建築的勤雜人員。
負責做飯的廚師也必不可少。
而且,如果來訪的商人身份很高,其隨從人員也相當之多。
羅倫斯之所以有這種不祥的預感,並非由於惡劣天氣帶來的悲觀推測。
而是因為——向神明祈禱的修道院竟然變成現在這樣。
在羅倫斯不安地四處張望時,皮亞斯基從建築物中小跑著出來,他的臉上,帶著羅倫斯早已料到的為難神色。
皮亞斯基以旅行商人獨有的那種、比起談判技巧和腳力更為重要的行事風格,跑過來單刀直入地對說。
「抱歉,人太多了,無法訂到房間。」
雖然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但羅倫斯還是無法立刻想到處理辦法。
看到羅倫斯無法回答,皮亞斯基接著說道。
「也許只能在大廳湊合著睡了……」
他一邊說,一邊向赫蘿望去。
在大廳裡湊合睡的人群裡,出現了赫蘿這樣的姑娘,後果會是什麼樣。
那簡直就是把肥肉扔進餓慌了的野狗群裡。
「或者還有個辦法,借玄關處的空地睡……不過,那會冷得和露宿沒什麼區別……真不好辦啊,看來昨天或者前天突然來了許多人啊。」
「馬廄那邊呢?」
「連飼料場都住滿了。畢竟在這個季節,那裡比一些差的房間還暖和。羊毛存放場就更不用說了。」
皮亞斯基滿臉嚴肅地思考著,彷彿在考慮因泥石流而無法通行這樣的嚴重問題一般。
這並不是單純地因為業務往來的關係,而是發自內心的,難怪赫蘿對他的評價頗高。
不過,這並不能讓事態好轉。要在玄關的空地睡覺的話,至少得有寢具吧。
羅倫斯剛想這麼說的時候,附近出現了騷動。
正確的說,是騷動聲從某個方向傳來。
「啊,白色的軍隊回來了。」
在路邊興高采烈地交談的商人們都這樣說道。
羅倫斯將視線投向聲音出現的方向,在看到分館入口處時,他立刻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隨著讓大地出現輕微震動的聲音,無數的羊如潮水一般出現了。
被這股潮水捲進去的話,恐怕連全副武裝的傭兵也幫不上忙了。
進入敞開的大門裡的羊群在牧羊犬和長槍的驅趕下,拐了個彎,朝羊圈的方向跑去。
過了一會兒,草原上響起了清晰的鐘聲,牧羊人們從四人寬的門走了進來。
他們輕聲與熟悉的商人打了個招呼,摸了摸牧羊犬的頭之後,走向聖堂,感謝一天工作的結束。
不過,看著他們自豪的樣子,羅倫斯不禁想道。
如果以前遇到的牧羊女諾拉能在這裡工作的話,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了。
「咱對汝想的事情一清二楚哦。」
聽到赫蘿的話,羅倫斯回過神來。
看他那哆嗦的樣子,誰是狼,誰是羊,一目瞭然。
不過,赫蘿似乎只要看到羅倫斯那狼狽的神情就相當滿足了。
她沒有繼續追擊,而是平靜地說道。
「就算邂逅,但世事如此複雜,也不一定就會事隨人願。」
「……嗯,也對。」
回首從前的旅程,羅倫斯常常這樣想。
兩人小聲的交談的時候,羅倫斯感到一股視線,並抬起了頭。
他視線所及之處,是潮水般的羊群剛才通過的門。
門已經關上了,在羊群通過之後,那裡再次恢復了寧靜。
不過,那裡依然站著幾個牧羊人。
其中一個年老的牧羊人正望著他們。
「事務室……不,走廊深處的儲藏室……還是……嗯?」
仍然在為羅倫斯他們考慮住宿問題的皮亞斯基看到羅倫斯的神情,也抬起了頭。
在朝牧羊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陣後,他拍拍手說道。
「對了,牧羊人的住處也許還有空房間。聽說到了冬季,會有許多人放假離開,我去問問看。」
說著,皮亞斯基跑了過去。
羅倫斯又覺得,那個牧羊人也許只是看著聖堂。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赫蘿也驚奇地朝牧羊人望去。
「那傢伙一直在看著咱們呢!」
「果然嗎?」
柯爾有些吃驚,不安地四處張望著。
在有排外傾向的城鎮或者村莊,露骨地對旅人表現出敵意的人並不少見。
不過,這些牧羊人似乎不是那樣的人。
「也許只是單純地對你感到好奇吧。雖然很多修道院都是男女共住,但這裡應該沒有修女。」
「唔……他的確露出吃驚地樣子。」
「你該不會是把耳朵和尾巴都露出來了吧。」
羅倫斯開玩笑般地說著,赫蘿卻低下頭,有些無趣的說道。
「最近沒什麼驚心動魄的事。咱的耳朵和尾巴都藏在斗篷下了。」
「這樣最好,我喜歡的就是平穩。」
聽了這句話,赫蘿用力踩了羅倫斯一腳,柯爾則轉過臉去偷笑。
在他們互相取笑的時候,皮亞斯基的交涉似乎相當順利。
他回過頭,微笑著招了招手。
「我說,住在牧羊人住的地方,你沒問題吧?」
「汝不是喜歡平穩的地方嗎?」
當然,羅倫斯這麼問,並不是怕赫蘿在牧羊人面前感到拘束,而是擔心她的心情變差。
不過,赫蘿卻滿不在乎地給了他那樣的回答。
那就表示沒問題了。
赫蘿畢竟不是小孩子。
「那麼,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羅倫斯說著,朝皮亞斯基揮了揮手。
皮亞斯基看到之後,與剛才提到的那個年老牧羊人握了握手。
這應該是偶然吧。在流傳著黃金羊傳說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牧羊人們將與掌管麥子豐收的約伊茲賢狼共同起居。
也許,世間就是如此和平安寧吧。
「哈斯肯茲。」
聽到把貨物放在地板上的聲音,羅倫斯嚇得幾乎要逃跑。當意識到這是牧羊人向自己打招呼,羅倫斯慌忙伸出右手表示問候。
「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
與站在門口處的牧羊人握手的羅倫斯感覺到他的手如羊蹄一般堅硬。
「這位是赫蘿,還有柯爾。都是因為某種奇妙的緣分而與我一起踏上旅途的人。」
「你們好。」
「你好。」
在分別與眾人握手之後,牧羊人哈斯肯茲簡短地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他有著白雪與稻草混雜在一起般的髮色,長長的眉毛,以及垂到胸口的鬍鬚,精神矍鑠,腰板挺直,也並不顯得十分消瘦。
滿是皺紋的眼皮底下,灰色的瞳孔閃爍出彷彿望向地平線般深遠的光輝。
雖然動作談不上敏捷,但讓人感覺相當有力,給人一種上了年紀的野羊般的印象。
這就是行走在原野上的真理,具有慧眼的牧羊人。
也許,這樣形容他比較恰當吧。
不管怎麼說,哈斯肯茲這位老牧羊人,就是給人這種印象的老者。
「這次真的十分感謝你。」
聽皮亞斯基說,由於趕上和他一起居住的牧羊人們數年一次的回鄉假,羅倫斯他們只需要負擔伙食費,就可以住進空房間裡。
當然,這裡並不像旅館那樣有暖爐,只有用磚圍城的公用圍爐,但比起和其他人一起湊合著睡在大廳,或睡在玄關的空地上已經要好得多了。
「生火由我負責,其他的事你們自便。」
在艱苦的環境中引導無數羊的牧羊人們會變得比聖人更像聖人,而哈斯肯茲一直保持著自我本色。
就算和他閒聊,他也不會聊得太久,不過,這大概也是他所希望的吧。
聽完牧羊人的話,羅倫斯點了點頭,並沒有多問什麼。
哈斯肯茲無言地注視著羅倫斯他們一陣之後,輕輕點了點頭,走向圍爐所在的房間。
「他是神學家嗎?」
在哈斯肯茲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之後,柯爾小聲地問道。
他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
羅倫斯也一樣,若是在人生道路迷茫的時候甚至會產生向他求教的想法。
「應該說,有世外賢者的氣質吧。」
「這是對咱的挑釁嗎?」
看著解開口袋、把木莓干塞進嘴裡的赫蘿,羅倫斯輕輕聳了聳肩。
「竟然還剩下這麼多糧食啊。這樣一來,就算吧哈斯肯茲先生的份算進去,也能維持一段時間了。即使不夠,周圍還有那麼多商人,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是啊,不過,使用井的人這麼多,用水方面有些難辦啊。」
柯爾頗有遠見。
在沒有錢的旅途中,最應該優先保證的,就是飲水問題。
只要攝入少量食物,人就可以維持一星期的生命,但沒了水可不行。
「要不要趁現在去打一些?」
「是啊……那就交給你了。畢竟做飯的時候也要用水,天黑以後井水可能就凍結起來了。」
「好的!」
柯爾的性格,大概屬於有事情做才會安心的那種吧。
他活力十足地回答之後,提著桶和皮袋去了寒冷的室外。
羅倫斯並沒有看柯爾,而是對悠閒地躺在床上嚼著木莓干的赫蘿說道。
「在不久之前,我只要一對你進行嘲諷,你就會生氣。」
只要赫蘿不怒形於色,羅倫斯就會認為自己和柯爾一樣沒用,他就是這樣的性格。
雖說由於赫蘿不經常怒形於色,但他時常會忘記這一點。
「……汝也多少長了些記性吧。」
「這也沒錯。」
「先不說這個,如果要在這裡長住到連吃飯問題都要擔心的話,咱也覺得有些為難了。」
赫蘿把最後一枚莓干放到嘴裡,稍微坐起來一些。
「嗯……是啊,畢竟雪積起來的話,我們有可能會被困在這裡。我也覺得與其那樣,不如去鎮裡。」
「這也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
「唔,汝很可能被咱吃掉的羊留下來的羊毛活埋了。」
「還是饒了我吧。」
這可不見得是開玩笑。剛才看到地羊群,即使在遠處看也能看出,毛質非常好。
那就表示肉不會難吃。
「不過呢,外面那些傢伙只要被困在這裡,就只會成天說閒話,對於想打聽情報的咱們來說,那不是正好嗎?」
「那也是一把雙刃劍啊。閒話會在眨眼之間傳開。那樣的話,要怎樣在不引起周圍注意的情況下,收集狼之骨的情報呢……」
羅倫斯一面摸著鬍鬚一面思考,沒過多長時間,他就想到了僅有的幾個可能性。
讓他人閉上嘴是相當困難的。
那麼能依靠的,就只有值得信賴的人,可是,在這裡值得信賴的人,只有一個。
只是,去依靠皮亞斯基,多少會讓羅倫斯產生猶豫。
皮亞斯基是一個優秀的人。
正因為這樣,羅倫斯才不希望他在赫蘿面前,與自己比肩而立。
「沒關係。正如一個群體中有兩個頭目就會發生爭執一樣,群體首領之間,關係並不會特別親密。沒必要擔心。」
赫蘿的話語中雖含有諷刺,卻直刺羅倫斯的心思。
正因為擔心赫蘿與皮亞斯基的關係會變得親密,羅倫斯才會為是否要去拜託皮亞斯基幫忙這件事產生猶豫。
可是,要他承認這一點,是何等的難事啊。
話說回來,自己如果產生這樣的虛榮心,就正中狼的下懷了。
而且自己這樣沒有自信,也就等於不信任赫蘿。
羅倫斯彷彿面臨平生難遇的商業談判一般,開始做戲。
「你和誰變得親密,我都不會在乎。」
他說得十分乾脆。赫蘿也應該無法判斷這是不是謊話了吧。
正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赫蘿露出了看到掉進陷阱中的兔子一般的表情。
「嗯?咱們這一群之長不是汝嗎?」
過了一會兒。
「汝不是要和那個年輕雄性關係變好,並保持警惕嗎?不過,在帶領群體的時候,經常會出現突然變得神情緊張的事,汝的擔心咱也不是不能理解……」
羅倫斯開始回味赫蘿所說的話。
赫蘿真是個省略主語的天才。也比任何人更能看清他人意識的走向!
「咱是這樣想的,可汝為何會產生那樣的擔心呢。不僅承認咱是一群之長,還對其他事如此焦慮。」
赫蘿笑著繼續說道:「真是只可愛的幼崽啊。」
羅倫斯再次被赫蘿擊敗了。
連聲音都發不出。
赫蘿那手托香腮,尾巴左右搖晃的樣子,看上去是多麼地得意洋洋,羅倫斯甚至想擰著她的臉,把她用毯子裹起來扔到外面去。
不過,生氣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只會讓自己受到更大的羞辱。
因此,儘管不甘心,羅倫斯還是覺得,爽快地認輸才是正確的選擇,那樣才像個商人的樣子。
看著羅倫斯的樣子,赫蘿翻了個身,說道:「幹嘛裝出一副很明事理的雄性的樣子?」
赫蘿說得十分刻薄,但羅倫斯也不是只有被數落的份。
「你也回想一下自己小時候吧。」
「嗯?」
羅倫斯伸出食指,單手叉腰,如同說教一般開口說道:「想吸引自己在意的對象的注意力時,你用的那種表現自己最可愛一面的方法,是什麼來著?」
赫蘿感到有些吃驚。
「就是戲弄對方,吸引其注意力。」
所以呢,就別生什麼事情都生氣了,說著,羅倫斯走到床邊,用食指按住赫蘿的鼻尖。
當然,赫蘿任何時候都可以反擊,因為羅倫斯每次說「總是這樣可不行」的時候,都會被赫蘿反唇相譏。
他也做好了按住鼻尖的食指被赫蘿咬的心理準備,不過,只要看到他產生了這種想法,赫蘿就會開心得不得了吧。
羅倫斯等待著赫蘿的反擊,赫蘿卻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直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被按著鼻尖的赫蘿以含糊的鼻音說道。
「每個人的喜好都千差萬別啊。」
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最優秀的。
即使沒提到皮亞斯基,羅倫斯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這就是赫蘿表示投降的話語。
不過,羅倫斯並沒有因此而得意,而是慎重地說道:「就當你說對了吧。」
羅倫斯知道,如果自己什麼都不說,就是示弱。賢狼雖然對他的話感到滿意。
「哼。」卻笑著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柯爾喘著氣挑水回來了。
雖然不是刻意偽裝,但羅倫斯他們還是在天色開始變暗的時候進入了昏暗的聖堂。
在這個時間裡,點上蠟燭反而更顯得光線昏暗。
再加上外面不停地下著雪,他們坐在長椅上進行祈禱時,也加入了一些誠心。
修道院生活的一天與普通人生活的一天相比,有四分之一的不同之處。
正是因為如此,羅倫斯他們與皮亞斯基才會在晚上禱告結束之後留在聖堂裡,旁邊還有一位拿著古舊卻高級的柔軟羊皮製成的袋子的修道士。
看到羅倫斯他們禱告完畢,他才無言地走了過來,打開袋子。
皮亞斯基和羅倫斯兩人都把海那邊的國度通行的銀幣放了進去。
「願主保佑你們。」
修道士照本宣科般地說完這句話之後,立刻離開了。
雖然這裡有蠟燭,也為晚上禱告做好了準備,但一般的信徒是不會到這裡來巡禮的吧。
「那麼,差不多該走了。」
皮亞斯基小聲地說著,白色的吐息在他嘴邊縈繞。
天氣寒冷,現在應該是喝著酒、吃著羊肉聊天的時間了。
但和羅倫斯不同,對於在此地有不少同伴的皮亞斯基來說,此時正是他最忙的時間帶。
羅倫斯點點頭,扶著仍在靜靜禱告的柯爾以及陪伴在其身旁的赫蘿的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站在位於祭壇正面的禮拜堂的入口處,回望這有著很高天花板的聖堂,確實能讓人產生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
只要輕輕掀起掛在天花板附近、因蠟燭的煙和冬天的寒氣而變得色彩暗淡的刺繡垂簾,就能看到這個金碧輝煌的世界。
「布隆德爾大修道院……供奉神明的地方……」
在走過迴廊,穿過用大鐵錘都難以破壞的門時,柯爾回過頭這樣說道。
在教會看來屬於異教徒的柯爾,並不十分討厭教會。
也許,出了一些細微的部分,他感受到的,是這幢建在白雪覆蓋的土地上的氣派建築的神聖之處吧,又或者說,只是單純地喜歡這句詩。
若是在平時,赫蘿一定會和他開玩笑,但現在,她只是牽著柯爾的手,和他一起駐足回望,隨後開始追趕羅倫斯他們。
「說實在的,能邀請到羅倫斯先生你們,真的不勝榮幸。」
「哪裡哪裡。感到榮幸的是我啊。只要受你之邀,我無論如何都會來的。」
「哈哈哈,有你這句話,我就感激不盡了。那麼,明天見。」
「嗯,希望你喝得盡興。」
在點著火把的聖堂前與皮亞斯基道別之後,羅倫斯他們走向牧羊人的住處。
在這個時間,聖堂前的道路上沒有一個人,只有每幢建築門口的燈火通明。
「那些傢伙要去喝好酒啊。」
儘管在聖堂裡祈禱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但來時看到的石階上,現在已經積起了厚厚的雪。
「皮帶裡裝的也是上等葡萄酒。」
「好酒要配好的下酒菜,還要有好的酒伴。」
「什麼意思……」
羅倫斯還以為她在說自己,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了。
「我說,在吃飯的時候可千萬別說這句話啊。」
赫蘿沉重地歎了口氣。
羅倫斯覺得她走路時故意發出很大的腳步聲,也許這只是心裡作用吧。
「和那沉悶無趣的傢伙怎麼能喝得盡興呢。連招呼都不會打,一句話都不說就跑出去,把生羊肉拿進來……然後自顧自地放到圍爐上烤,這算什麼啊!是對咱的挑釁嗎?」
早出晚歸的牧羊人們出了晚飯以外,其餘的都在外面吃。
而這個地方經常會下雪。
雪特別大的時候,他們會在外面找地方過一晚,也無法把羊集中到同一個地方飼養。
因此,把水和食物送到以各處的羊圈為據點的同伴那裡,也是他們的工作之一。
哈斯肯茲不愛說話可能並不是因為他的性格不善交際,更大的原因,是他要忙著為第二天做準備吧。
不過,讓赫蘿最難忍受的並不是這個,而是他在自己面前製作羊肉乾。
而且,在曬羊肉的皮帶上,還掛著羊肉香腸。
「袋子裡不是還有肉乾的嗎?」
「那種硬邦邦的東西不合咱的口味。」
赫蘿看著羅倫斯說道。
真像個固執地小孩子啊。
羅倫斯笑著想到。
不過,她真的鬧彆扭的時候,通常都有更大的借口。
因為有更好吃的東西擺在面前,所以鬧彆扭。
她的借口大概會是這樣的吧。
「我模仿皮亞斯基煮湯鍋吧,肉乾放進去的話,就會變得柔軟吧。」
羅倫斯剛說完,赫蘿就抬起頭,撅著嘴說道。
「汝以後就拿鍋當枕頭吧。」
羅倫斯無奈地攤了攤手,回答道。
「你該不會是想說,那樣的話我的頭腦會變得靈活柔軟一些吧?」
赫蘿望著前方,沒有回答。
他們就這樣一面調侃著,一面回到宿舍,剛進屋就聽到笑聲,還聞到一股香氣。
那是濃烈的羊肉香氣,即使不是赫蘿,也會被這股香氣引得直舔嘴唇。
由於每個房間的門都簡陋得幾乎一踢就破,赫蘿每經過一道破舊的門,都想看看裡面的人在吃什麼。
這裡有五間房間,羅倫斯他們借用地,是二樓的兩間中地一間。
總共有十五名牧羊人在這裡生活,牧羊犬也有專用犬捨,算上建造在廣袤的大草原上各處據點的話,牧羊人總共有三十名。這些牧羊人中,有的甚至根本沒見過對方,他們定期輪換,在外面的據點和這裡生活。
哈斯肯茲是其中最年長的。
據說,關於羊的事情,他比神仙還知道得多。
「我們回來了。」
在旅途中,羅倫斯他們經常到別人家借宿。
而與那些人愉快相處的秘訣,就是像家人一樣相互問候。
「大聖堂可真氣派啊。」
哈斯肯茲只是輕輕點頭,隨後又開始默默地剔除生肉上的筋和脂膏。
赫蘿露出不高興的眼神,這大概是因為他把難得的脂膏從肉裡剔除掉吧。
羅倫斯把赫蘿和柯爾送進屋,就立刻開始準備晚飯。
因為,借宿的條件,就是照顧哈斯肯茲的飲食。
羅倫斯剛拿起鍋,哈斯肯茲突然開口說道:「……那確實是適合供奉神明的地方。」
羅倫斯知道他指的是聖堂,於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羅倫斯找哈斯肯茲借了工具,搭好放鍋的灶,加上水,按皮亞斯基教的份量放入食材。
他多放了一些鹽,因為赫蘿喜歡重口味。
而且,他聽說牧羊人和羊一樣,也喜歡鹽分。
隨後,他把硬邦邦的肉乾和散在袋子裡的麵包屑放進鍋中,烹調這道頗有營養的菜。
一般在這種場合,羅倫斯都免不了要與對方聊上幾句,可是,哈斯肯茲卻依然默默地幹著活。
有這樣一種說法,常年干牧羊人這種工作,就會變得只能和動物交流了。
現在,羅倫斯非常理解說這種話的人的心情。
「飯做好了。」
羅倫斯到旁邊的房間中叫柯爾和赫蘿吃飯的時候,兩人正在玩那種把床上稻草拔下幾根,猜誰手上的最短的兒童遊戲。
從柯爾的笑容就可以看出,是柯爾贏了。
羅倫斯走到兩人身旁,摸了摸赫蘿的頭,赫蘿撒嬌一般地依偎著他。
看來,赫蘿的心情不太好。
「感謝主賜予我們今天的糧食。」
在說完這句平時不會說的聖句之後,他們開始吃飯。
柯爾臉開心地吃著,赫蘿則像一個修女一般,板著臉。
原因之一,應該是鍋裡的肉是肉乾吧,而最大的原因,則是葡萄酒並不適合配著熱湯鍋喝。
在旅途中就算了,現在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就算喝得大醉也沒關係吧。
赫蘿無聲地表達著這樣的不滿,畢竟,和他們一起吃飯的,是隱者一樣的哈斯肯茲。
看著他的樣子,羅倫斯他們覺得還是裝成虔誠的旅人比較好。
在這裡能稱得上是羅倫斯的熟人的,只有皮亞斯基一人,因此,只要他在盧威克同盟裡任職,羅恩商業組織這個名號對他而言,有多麼巨大的價值都不奇怪。
雖然對方是牧羊人,但和羅倫斯一行生活的他們畢竟長期居住在修道院裡,所以,羅倫斯認為應該好好利用這種幸運。
沉默寡言的人雖然不說話,但腦袋中儲存著滿滿的知識。
就像水瓶一樣。問題在於,該如何把瓶蓋打開呢。
哈斯肯茲依然默默地吃著飯,既不表達謝意,也不做任何評論。
本來,負責吃飯問題就是條件,對飯菜的味道做出評論,有時候會造成雙方不愉快,因此,保持沉默也許才是最佳的做法。
只是,這樣一來,羅倫斯就失去了觸及瓶蓋的最佳機會。
只好再找別的機會了。
羅倫斯一邊想著,一邊繼續吃飯,這是,哈斯肯茲緩緩站了起來鍋裡已經沒剩多少東西了,正當羅倫斯考慮該怎麼分剩下的濃湯時。
赫蘿因為一起分享湯的人數減少了而笑了起來,可是,哈斯肯茲卻馬上再次坐了回去。
看到這,赫蘿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哈斯肯茲把掛在皮帶上的羊肉拿了過來,放進鍋裡,說道:「……偶爾和許多人共餐,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儘管聲音很小,但對於經常獨自吃飯的羅倫斯等人而言,這是再好不過的問候了。
赫蘿的心情也變得好轉,開始吃沒怎麼動過的肉。
正當羅倫斯想對哈斯肯茲表示感謝的時候,這名老人拿出一個小瓶。
從瓶邊粘著的白色物質看,瓶裡應該是羊奶酒。
羅倫斯把自己杯中的葡萄酒喝完,感激地接下老人為他倒的酒。
「好懷念的味道啊。」
這是有的人相當喜歡,有的人卻非常討厭的酒,實際上,羅倫斯也是不喜歡這種酒的人。
不過,他明白,儘管相處時間不長,這卻是對方表示友好的方式。
赫蘿大聲笑著,彷彿臉上大大地寫著好喝這兩個字。
「哈斯肯茲先生……」藉著酒,羅倫斯這樣說道,隨後,他頓了一下,看著哈斯肯茲。
哈斯肯茲用刀子插起一塊肉嚼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酒,隨後,朝羅倫斯看去。
「哈斯肯茲先生你,是一直住在這裡的嗎?」
「……住了幾十年了,從上上代院長的時候就一直住著。」
「原來如此,我從小就過著旅行生活,所以現在繼續行商。一直住在一個同一片土地……這種事,我完全無法想像。」
哈斯肯茲儘管沒有說什麼,但一定是在認真的聽著,因此,羅倫斯繼續說道。
「對了,我聽說溫菲爾王國有三件不變之物,看到哈斯肯茲先生之後,我覺得那是真的。」
聽了這句話,哈斯肯茲插肉的刀子停了下了。
他搜索著記憶,目光望著遠方。
「……尊貴的貴族、美麗的大地……」
「以及,充滿羊群的風景。」
聽完羅倫斯的話,哈斯肯茲面露笑容。
「……完全沒有變啊,這個國家。」
「真不錯。」
「……你是這麼想的嗎?」
哈斯肯茲的聲音高亢而渾厚,彷彿明白對方說的話都只不過是在取悅自己。
羅倫斯也明白,赫蘿儘管還在吃著肉,但眼神也一直看著自己。
羅倫斯聽出了弦外之音。
不過,他既不害怕,也不慌張。
畢竟,自己是經驗豐富的商人。
「因為,在行商一年之後,重返故地時候笑著向對方說的話,總是那一句。」
羅倫斯笑著繼續說道。
「你一點都沒變。」
「……」
哈斯肯茲以長長的眉毛下那既像人又像動物的灰色眼睛看著他。
那是和哈斯肯茲一開始看他們時一樣的、有力的一瞥。
這名老牧羊人喝了一口羊奶酒,點點頭。
房間裡,只有煮東西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裡什麼都沒變,今後也不會變。」
「是啊,畢竟,這裡是布隆德爾大修道院。」
哈斯肯茲點了點頭,隨後再次點頭,並默默地為羅倫斯倒酒。
看來,他很滿意羅倫斯的回答。
如果酒再好一點就更好了,不過,那已經算是奢求了吧。
「只是,歲月的變化,就連石壁也無法逃避吧。」
「……你是指商人們的事嗎?難道你們就不一樣了嗎?」
帶著譏諷意味的提問方式是這個國家特有的。
羅倫斯喝了一口酒,帶著尷尬的神色說道。
「我確實是商人,不過,和打算住在這裡的那些人目的不同。」
「……哦……來到這麼偏遠的地方,還專程帶著神的羔羊……」
「是來巡禮的。為了探詢這個修道院流傳的聖遺物的事。」
他並沒有提及狼之骨。
而且,布隆德爾大修道院這種規模的修道院裡,絕對會有一兩件聖遺物吧,而以此目的的巡禮者應該也不在少數。
哈斯肯茲雖然有些驚訝,但還是接受了他的說法。
在沉思了一會兒之後,哈斯肯茲點頭說道:「……旅行總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目的,這也為無聊的世界增添了色彩。」
這句話若是由旅行詩人口中說出,只不過是單純的矯情台詞,由哈斯肯茲口中說出,就成了一句真理。
羅倫斯笑著點點頭,為哈斯肯茲多舀了一些可說是保存了湯鍋營養精華的湯。

次日早晨,天還沒亮,哈斯肯茲就走出了房間。
由於牧羊犬活力十足的吠聲和人們交談的聲音從木窗傳了進來,羅倫斯知道,他們牧羊人們總是在這個時候出發。
儘管寒氣從毛毯的縫隙間傳了進來,瑟瑟發抖的羅倫斯還是依靠同一張毛毯中的赫蘿那蓬鬆的尾巴,享受著這溫暖而幸福的時刻。
他第二次醒過來時,是又過了一會兒的事了。
這個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幾縷陽光透過窗戶射進屋中。
不做生意的時候就會鬆懈下來,本以為自己睡的那麼熟的原因是這個,但羅倫斯很快意識到。
原因是毛毯中太溫暖了。
因為赫蘿一直睡在自己身邊。
「咱可真羨慕汝啊。」
一覺醒來發現有個美麗的少女趴在自己胸口上,誰都會高興的不得了吧。
雖然這個少女嘴上銜著肉乾,有些破壞氣氛。而且滿口酒氣。
她大概是因為不想聽嘮叨,而獨自坐到火爐邊喝酒喝膩了吧,而且,在羅倫斯身邊,羅倫斯會和她說說話,還有個原因,就是毛毯太暖和了。
「……柯爾呢?」
「誰知道……剛才還在撥炭火,太陽升起來以後,就和牧羊人一起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她每說一句話,嘴上的肉乾前端都會上下動,從肉乾的成色看,是哈斯肯茲昨天曬的。
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行為是相當麻煩的事,羅倫斯只能祈禱不被哈斯肯茲發現。
「外面放晴了嗎……?」
冬天把所有人都鎖在房間中。
天氣放晴的話,就可以去比昨天更多的地方和別人交談了。
「嗯,剛才外面有狗到處亂跑,某個人該不會也把咱當成狗了吧。」
「總比大清早就喝酒要好吧。快起來,得出去收集情報了。」
羅倫斯拍拍赫蘿的肩,對方卻一動不動,羅倫斯只好歎了口氣,走下床。太陽已經升起很長時間了,外面依然寒冷。
雖然很想回到赫蘿悠閒地叼著肉乾躺在的床上,但那是惡魔的誘惑。
羅倫斯打開窗戶。雪反射的光線刺進他的眼睛,一時間,他什麼也看不清了。
「……啊,好壯觀啊。」
「好冷。」
「雖然你見過大海,但看到這個,你也會忍不住想去跑一下的。說起來,柯爾不就在那邊和牧羊犬玩耍嗎?」
在水井和路面有些傾斜的中庭前方的牲口圈旁與幾頭牧羊犬嬉戲的,正是柯爾。
但羅倫斯突然意識到。
赫蘿是不會像柯爾那樣,與牧羊犬玩耍的。
他乾笑了一聲,發現赫蘿正盯著自己。
「待會兒回來的時候嘴唇一定會變紫,到時候看我怎麼取笑他。」
「……」
儘管赫蘿表現得毫無興趣,但尾巴不停地搖晃著。
羅倫斯走到隔壁房間,看到圍爐裡還有炭。
他知道,這是柯爾出門前加進去的。
水也補充了,柯爾想得十分周到。
羅倫斯看著晾曬了一夜,幾乎完全變黑的肉乾,把乾燥的燕麥麵包放進水裡浸泡一下,輕輕放到嘴邊,隨後,他決定去和赫蘿打聲招呼。
「要一起去嗎?」
當然,他說的是去搜集赫蘿一直想追尋的狼之骨的情報。
可是,赫蘿躺在床上,只是左右搖晃著尾巴,並不回答。
羅倫斯只好說一句「你慢慢享受吧」,便關上了門。
不過,赫蘿也許聽出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在這裡的,都是盧威克同盟為首的商人。
關於狼之骨的事,一定能收集到各種情報吧。
儘管寒冷,但由於雪的反射著光,外面就像盛夏一樣明亮。
羅倫斯以雙手遮住笑容,走了出去。
「阿撒吉的茜草、阿羅爾的大青、伍德的橡木、洛卡塔的藏紅花。」
「洛卡塔的藏紅花可真是不錯的東西。聽說米羅尼大公在先前的宴會上,展示了漂亮的黃衣服。」
「你是說那次宴會啊,就是連米拉教區的大主教都為之大吃一驚的豪華宴會吧。多虧了那一次宴會,那些貴族們為了面子,訂了好多東西,讓我大賺了一筆呢。」
「哦,真羨慕你啊。辛香料的話,我的船下次也會進貨,產地也各自不同……」
聽了路邊的這些談話,不明就裡的人大概會產生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的疑問吧。
但若同為商人就不一樣了,只要追溯此處商人的渠道,說不定真的能把世界上的一切商品弄到手。
聽了這些,羅倫斯心裡一定相當興奮吧。
自己和他們不同,只是個行商者,雖然在有關昂貴的著名商品的情報上不如他們知道得多,但在無名村莊的特產和有名商品的情報方面,他所知道的不亞於任何人。
要不要加入那群人的談話之中呢,不,還是這一群吧。
羅倫斯無數次的進行著這樣的心理鬥爭。
不過,他最終還是忍住了,走到一幢建築前。這幢門口懸掛著繡有月盾紋章其職的建築,是盧威克同盟的指定旅館。
「不要敲門。」
羅倫斯剛想敲門,在旁邊鐵匠鋪裡交談的商人中的一個這樣對他說。
羅倫斯面帶笑容的行了個禮,這時,不僅是那個和自己說話的商人,其他人也一起舉起帽子,微笑著向他還禮。
這真是商人的樂園啊,羅倫斯一面這樣想著,一面打開了門。
「打擾了,請問皮亞斯基先生在嗎?」
「嗯……皮亞斯基?啊,你是說拉古啊,就是在裡面寫東西的那個人。」
「謝謝。」
羅倫斯道謝之後,朝一樓那既不像商館也不像旅館的休息處走去。
在這個約放著二十張圓桌的地方,有人在玩牌,有人攤開地圖討論問題,還有人在用天平稱貨幣的重量。
皮亞斯基也在裡面,他正忙著寫東西。
羅倫斯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去打擾他,不過,這個身經百戰的旅行商人具有敏銳的感覺,甚至能隔著兩個山丘感受到對面傭兵的氣息。
只見他突然抬起頭,朝羅倫斯微微一笑。
「早上好,羅倫斯先生,昨晚睡的好嗎?」
「托您的福。不過,今天晚上就難說了。」
「哦,為什麼這麼說呢?」
耐心地陪羅倫斯談話的皮亞斯基確實是個好青年。
得向他學習。羅倫斯一面想著,一面指著自己的眼睛。
「戴著眼鏡的旅行商人我是頭一次見到呢,今天晚上我說不定會嫉妒得睡不著覺。」
「啊,你說這個啊?哈哈哈,畢竟,這裡是寫作的聖地,修道院。有很多東西出售。當然了,這可不是我的私人物品。製造透明玻璃是困難的事,把透明玻璃巧妙地變彎,就更需要熟練的玻璃工匠了。雖然眼鏡貴重,而且價格昂貴,但它卻是依靠燭光書寫纖細而複雜的裝飾文字的修道士們必不可少的工具。」
「那麼有什麼事嗎?啊,請先坐下。」
桌子上放著的,是石盤,以及用石灰書寫的大量商品名稱和數量。
皮亞斯基正在寫得,是下次要運到這裡的商品。
「獨自經營的時候,只要心裡記下就可以了,但進了組織的話,每次訂貨都要留下證據。」
「文件比記憶更重要。不過,進了組織之後,出了教會的埋葬名冊,同伴們的記憶中也會留下自己的存在。」
「說得沒錯。啊,願主保佑你。」
皮亞斯基笑了笑,把羽毛筆的筆尖放進墨水裡蘸了一下,便繼續開始書寫。
「抱歉,我在寫東西,不過,你是來詢問這邊概況的嗎?」
「……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這個,沒關係嗎?」
「哈哈哈,沒問題的。在這裡的都是熟人,外人會受到嚴密的監視。」
羅倫斯依然笑著,並沒有做出四處張望這種愚蠢的舉動。
皮亞斯基用銳利的目光看著羅倫斯。
「是的,你是在德伊其曼先生的信任下,買到了進入這裡的入場券,所以沒問題。我在提供情報之餘,也想知道贏得德伊其曼先生信任的方法……不過,那是商業秘密吧。」
皮亞斯基頑皮地笑著。
羅倫斯知道,不可疏忽大意,不過,他也自然的朝對方笑了笑。
「很遺憾。」
「我理解。那麼現在說一下主要狀況吧。感覺就像長時間一直咬住本來即將被攻陷的堡壘一樣。現在下巴有些累了,正在做短暫休息。」
「……被那麼多兵力進攻,反而撐住了,是嗎?」
「作為正面進攻的交涉也進行過幾次。不過,由於完全沒有效果,所以也想過籠絡修道院長、以前在這裡任要職的姐妹修道院院長、甚至書庫管理員。我們有那麼多的商人,其中總會有人的熟人和他們關係密切吧,可是,對方一概不理,修道院自身的狀況也不容樂觀……虧他們撐得下去啊。」
這並不是諷刺,而是皮亞斯基發自內心的佩服。
實際上,在盧威克同盟內部的人看來,在他們的進攻下,對方依然能繼續堅守下去,這也算是一種奇跡了。
「那麼……羅倫斯先生真正想問我的,是什麼事情呢?」
皮亞斯基爽朗地笑著問道。
羅倫斯平時總是和打啞迷的天才赫蘿互相調侃。
即使對方突然這麼一問,羅倫斯也能夠從容不迫地想出應對之道。
不過,他並沒有裝傻,而是暫時把視線移開,因為他知道,追求虛榮百害而無一利。
畢竟,這裡是掛著盧威克同盟旗幟的指定旅館。
即使能巧妙地應付皮亞斯基,被旁邊的商人蔑視為一個自大的毛頭小子的可能性也很高。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有些不好意思。」
「剛才在修道院的空地進行的大多數對話,都是難以入耳、讓人難為情的。所以,但說無妨。」
這種勸說的方式,簡直就像傾聽懺悔的牧師。
「你是這麼想的嗎?」
「是的,而且,我個人對此也有興趣。羅倫斯先生並不是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來看我們慘淡現狀的人。本以為你是來找什麼人的,但你卻直接來到我這裡,甚至連修道士那裡都沒去。我也算是一個商人,自認具有貓一樣的好奇心。垂簾一動,就像去看看對面的情況。」
和這樣的人一起經商該有多麼愉快啊,能讓羅倫斯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多。
羅倫斯在一瞬間,也產生了與對方交心而談的想法,不過,要巧妙地打斷這種念頭,只有趁現在這一瞬間。
真遺憾啊,羅倫斯一面想著 ,一面露出裝出來的苦笑。
「能不能讓我參觀一下聖遺物。」
皮亞斯基突然變得面無表情。
隨後,他摸著自己的臉,說道:「抱歉抱歉……哈哈哈,看來我的修行還不夠。沒料到你的回答是這個。」
「你不懷疑我嗎?」
「別把我說得那麼壞啊。這裡畢竟是布隆德爾大修道院的分館,比起聽到『為了賺錢而來』這種話,我反而對『為參觀聖遺物而來』更感到吃驚的話,可是會被神明降罪的。」
皮亞斯基笑了笑,又看看羽毛筆的筆尖,發現墨水已經干了。
於是,他再次用筆尖蘸了下墨水,繼續寫著還沒寫完的詞語。
「我呢,還想像過你有別的目的。」
「別的目的?」
「啊,不,只是,那樣讓我容易接受些。羅倫斯先生畢竟是一位不可大意的人物。專門通過德伊其曼先生的關係來這裡,目的應該是我們做好的財產目錄吧?」
這是在港口旅館的時候和赫蘿說過的話。
可以預測,盧威克同盟為收購這個修道院的土地財產而來,一定會把修道院的財產全部清算。
不過,這只是結論,所以,沒必要冒失地把這種預測說出來。
因此,羅倫斯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微笑著。
「這裡畢竟是世界著名的大修道院,藏有許多聖遺物……當然,我們也無法全部掌握……請問你要找的是哪一件?若是我知道的,自當盡力協助。」
聽到這句話,羅倫斯思考了一會兒。
隨後,他嘗試性地說道:「有關黃金羊的。」
「黃金羊。」
頭腦聰明的商人在重複同一句話時,頭腦中一定會思考著某些事。
在重複這句話的時候,皮亞斯基的大腦中想著一百個問題。
不過,雖然這是為思考爭取時間,皮亞斯基也並沒有把自己所想的說出來。
而是露出被赫蘿戲弄時的柯爾那樣的笑容。
如果旁邊有別的商人在豎著耳朵聽他們的對話,也會感到驚奇吧。
「聖人的遺物我也知道不少,可是黃金羊……」
「只是謠言嗎?」
「我也不清楚。」
說著,皮亞斯基把目光投向站在桌旁的商人們。
這兩人一面玩牌一面豎著耳朵聽的商人只是輕輕聳了聳肩。
「黃金羊的傳說,在這個修道院裡已經流傳了數百年。反過來說……」
「這也表示,在這數百年間都沒人找到黃金羊,是嗎?」
「正是這樣。」
皮亞斯基露出遺憾的神情,之所以這樣,大概是因為不想讓一直追尋謠言到這裡的羅倫斯看到自己吃驚的臉吧。
雖然到了現在,也沒必要追求什麼虛榮了,但過低的評價對今後的情報收集相當不利。
冒失與被蔑視似是而非。
現在,有必要修正自己的發言。
「實際上,來這裡之前,我就一直聽人說這只是謠言。不過,不僅是我這樣的人,就算是經常與帳簿打交道的人,有時候也會想去追尋夢想吧。所以,有人幫忙引見了德伊其曼先生。」
「……這麼說?」
「介紹德伊其曼先生給我認識的人看到我追尋著謠言,大概覺得很有意思吧,由於那個人自己是沒辦法去追尋這種謠言的,所以,就由我來代勞。越是有能力的人物,就越喜歡把精力傾注在興趣上。」
充滿自信編織出的謊言,在真實的基礎上可以派生出無數個解釋。
在皮亞斯基對面玩牌的兩個商人也點點頭,接受了這種說法。
雖然為每天的收入奔波的商人去追尋這種荒唐的夢想是不切實際的做法,但為了有錢人的興趣這麼做,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皮亞斯基也平靜的回答說:「原來是這樣啊。」
「我也學到這招了。要取悅有錢人,還有這種辦法啊。」
「不過,我可是認真地做這件事的。」
皮亞斯基的苦笑,反而讓羅倫斯感到心情愉快。
評價既沒有降低,也沒有抬高。
羅倫斯帶給眾人的,應該是「懷著奇怪目的來到這裡的無害商人」這種印象。
所以,羅倫斯開始跨出大膽的一步。
「事情就是這樣,我在收集黃金羊的情報,請問有人知道嗎?」
可以說,對有錢人的興趣毫不關心的人,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
周圍那些豎著耳朵聽的商人們端著酒杯,一邊說笑著,一邊聚攏過來。
羅倫斯之所以不提狼之骨,而是說黃金羊的事,是因為與羊相對的,一般都是狼。既然存在和黃金羊有關的聖遺物,一直關聯的狼之骨的情報也一定能夠得到。
或者說,至少能嗅到其氣息。
儘管羅倫斯是這樣想的,但得到的情報卻異常的少。
而且,那些情報多數是酒桌上的閒話。
黃昏時分,當羅倫斯回到房間時,他的雙腳都幾乎累得不聽使喚了。
羅倫斯完全不理睬悠閒躺在床上梳理著尾巴上的毛的赫蘿,縱身倒在床上。
赫蘿被羅倫斯壓在手臂下,不斷掙扎,柯爾慌忙把水端過來。
「汝好大的架子啊。」
好不容易爬出來的赫蘿這樣說道。
羅倫斯則回了一句:「唯獨你沒資格這麼說我。」
羅倫斯接過柯爾手中的輩子,躺著喝水。
沒有這樣的絕活,是根本無法在簡陋的旅館湊合睡覺的。
喝完水,羅倫斯把杯子還給柯爾。
現在的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馬上進入夢鄉。
「收集到多少情報了?」
赫蘿瞇著眼睛,揪著羅倫斯的耳朵問道。
說實在話,這讓羅倫斯感到非常生氣,不過,精心梳理好的蓬鬆尾巴被壓的亂蓬蓬的,赫蘿也同樣十分憤怒吧。
「至少……我喝得痛不痛快,你可以看得出來的吧。」
「哼,汝要是敢說喝得痛快,咱一定會把汝的耳朵咬下來。」
「早知道這樣,就該把你也帶去……雖然賢狼大人早就在享用美酒了……」
酒醉的時候,是難以自制的。
羅倫斯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刺耳的話,被赫蘿扇了一巴掌。
不過,就算赫蘿當時在羅倫斯身邊,也只會讓他更難開口打聽情報,赫蘿也一定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沒有跟著去。
啪,赫蘿在羅倫斯臉上清脆地扇了一巴掌之後,輕輕地揪著他的臉頰,問道:「汝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羅倫斯火辣辣的臉感受到了溫柔的觸感,於是,他閉著眼睛說道:「讓我再睡一會兒……」
「開什麼玩笑。不過,咱畢竟不像汝一樣不知感恩。」
儘管意識在飛速離去,羅倫斯還是能感受到被赫蘿撫摸臉頰的舒適。
記憶本應該是連續的,可是,當羅倫斯睜開眼睛時,發現現在不是黃昏,而是深夜了。
羅倫斯無法立刻起身。
這是因為,從被赫蘿撫摸臉頰的時候,他就保持著這種姿勢睡覺。
用不著動,他就知道脖子很疼。
羅倫斯再次閉上眼睛,一面後悔自己沒有調整睡覺姿勢,一面緩緩坐起來。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水份被抽乾了的土地一樣,僵硬無比。
唯一慶幸的,就是睡覺的時候,有人幫自己蓋上毛毯吧。
不,似乎不是這樣。
羅倫斯坐起來,發現在自己地衣服上粘著深茶色的動物毛。
赫蘿一直用尾巴給自己當被子吧。
羅倫斯把毛拂開,赫蘿身上的甜美氣息讓他的鼻子發癢。
「好痛……」
羅倫斯一面按著睡得落枕的脖子,一面坐起來。
這時,漏著光線的破舊房門緩緩打開了。
喝了酒之後,圍爐產生的微弱亮光也顯得異常刺眼。
「……醒了啊。」
「大概是吧。」
「晚飯還是溫熱的,要吃嗎?」
「……給我水。」
赫蘿沒有回答,而是攤了攤手,為他端來了水。
「柯爾呢?」
「現在聽牧羊人傳授下雪時的應對心得呢。小柯爾很會提問,不像咱……」
在從門的縫隙漏進來的微弱光線的照射下,赫蘿的淺笑顯得十分可怕。
如果自己被柯爾很會提問這個話題釣上,把赫蘿的事丟到一邊,開始滔滔不絕的大講特講的話,赫蘿的臉色一定會變得更可怕。
她沒有坐下,而是一直站著,從上往下看著羅倫斯,這也證明羅倫斯的這個推測是正確的。
「那麼,我是不是也該找人問問惹你生氣時的應對心得呢?」
「找咱以外的人問?」
「找沒生氣的時候的你問。你一生氣就會變了個人似的。」
「嗯,因為這不是咱的真實面貌。」
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她,是一頭可怕的狼。
「對了,要不要梅干?」
兩人都知道門十分破舊,因此,說話的時候都用耳邊私語般的微小聲音。
兩人的對話簡直就像情話一樣,酒勁還沒完全散去的羅倫斯不由得笑了。
不過,他發出笑聲的最大原因是,赫蘿雖然很想知道自己打聽的成果,但在看到自己踉踉蹌蹌地回來之後,還是出於對自己的關心而並沒有追問,儘管她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
所以,羅倫斯的笑容逐漸變成了讓步的笑容。
因為,如果問他梅干味道怎麼樣,他只會誠實地回答不甜。
「沒有得到確鑿的情報。」
聽到這句話,赫蘿臉色變了。
之所以沒有發怒,是因為她明白,商人是一種就算跌倒了也不會一無所獲站起來的生物,或者說,是因為她抱有這樣的期待。
「……還有呢?」
聽到赫蘿的話,羅倫斯不由自主地以商人的身份答道:「……只要不是個體經商,就一定會留下財產和經營的記錄,如果這裡有要找的東西,至少能發現一些痕跡吧。」
皮亞斯基在那裡寫東西就是一個好例子。
就算是不得不藏起來的東西,也不可避免地會留下文字記錄。
坎爾貝的騷亂,也是由於商人的這種習性而使局面發生了逆轉。
「哼……」
赫蘿單手叉腰,哼了一聲表示贊同,並目不轉睛地盯著羅倫斯。
過了一會兒,她把視線移開,低下頭,尾巴上的毛如同產生好奇心時一樣膨脹了起來。
「汝以為敷衍搪塞對咱行得通嗎?」
若不是酒勁還沒完全散去,羅倫斯恐怕會被她這冷酷低沉的聲音嚇得直冒冷汗吧。
羅倫斯緩緩舉起雙手,像是要投降一樣,這麼做,是因為他想把喝了酒當成自己說出那種商人最擅長的敷衍搪塞的話的借口。
「這我承認。在得到狼之骨不存在的證明之前,我會一直為此努力的。」
而那樣的證明,實際上可以說是完全不可能。
赫蘿用她那大耳朵聽完之後,閉上眼睛反覆玩味他的話。
羅倫斯有必要對赫蘿說的話。
「抱歉,讓你忍這麼久。」
這時,赫蘿聳聳肩。
羅倫斯面帶苦澀地笑了笑,就像幹壞事的時候被抓住的小孩子一樣。
「我只是一個旅行商人,只能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收集情報,不過,如果是你的話——」
就連惡魔的存在也能證明。
酒會讓人的理性變得模糊。
本來在說話之前總會稍微考慮一下的羅倫斯,在酒勁之
下卻任何話都能脫口而出。
如果不是赫蘿摀住了他的嘴,他一定會說出這句話來。
「……」
不該打開的封口已經開了一半。
用手摀住羅倫斯的嘴的赫蘿,臉上帶的就是這樣的表情。
不過,她並沒有太用力。
過了一會兒,看到赫蘿一句話也沒說,羅倫斯把她的手從自己嘴邊移開。
「從坎爾貝的事就可以知道吧?我只是強行介入聖遺物之類的高價品交易中,就發生了那樣不得了的事。對我而言是不得了,對你來說,同樣不得了。」
赫蘿的手細小,手指纖細。
與狼的真正形態相比,這樣的形態是最不方便的吧。
依靠那巨大的爪子和獠牙,可以輕易地得到大多數的東西。
「在坎爾貝的時候,你自己也說過。憑借你的利爪和獠牙,可以在一瞬間解決問題。」
無論是修道院那高高的牆壁,還是堅固的門,甚至是一圈一圈纏起來的鎖鏈和集合手藝人的技術製造出來的精巧的鑰匙,她都能夠摧毀。
修道院的警衛自不用說。即使是他們所守護的權威,也對赫蘿無可奈何。
只要片刻工夫,她就能達成目的,把修道院搜個遍。
沒那麼做的原因,兩人都清楚。
「咱呢……」
赫蘿開口說道:「如果汝想去遠方,咱可以馱著汝去。汝想要什麼,咱也可以幫汝找來。受到襲擊,咱會把敵人趕走,如果想保護什麼,咱也可以幫忙,可是……」
說著,赫蘿溫柔地放開羅倫斯的右手,又用自己細小的手重新抓住。
「畢竟,只有在你以人類的樣子出現的時候,我才有能力為你做點什麼啊。」
在羅倫斯有困難的時候,自己可以幫忙,但自己有困難的時候,還是憑借自己的力量解決比較快。兩人之間的這種關係,乍看之下應該讓羅倫斯感到高興,不過,羅倫斯和赫蘿都明白。
這種如同親鳥給雛鳥餵食一般的關係,只有在雙方是親鳥和雛鳥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在大致知道了約伊茲所在位置的現在,如果赫蘿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解決狼之骨的事,那麼羅倫斯即將完全失去出場的機會。
赫蘿能夠憑一己之力解決一切。
而且,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最有效率的解決方法。
到那個時候,要擔心的,應該是羅倫斯是否還會陪伴在自己身邊吧。
你多慮了,這句話,羅倫斯是無法笑著說出的。生意上的良好關係,都毫無例外的只能在雙方相互依存的時候保持。
而赫蘿在自己生活了數百年的村莊帕斯羅,也有過因為相互依存的關係消失而關係破裂的體驗。
羅倫斯收回被赫蘿抓著的右手,用左手從背後攬住赫蘿,隨後坐下,把頭靠在赫蘿的胸口。
如果說羅倫斯這樣做的時候完全不感到害羞,那是假話,但實際上,正是因為害羞,他才這樣做的。
儘管赫蘿有些吃驚,可是她似乎猜到了羅倫斯的想法,因此沒有掙扎。
赫蘿把另一隻手放到羅倫斯頭上。
「抱歉,再忍耐一下。」
心生歉意的羅倫斯。以這句話做掩飾。
「……嗯。」
輕輕點頭的赫蘿現在所處的,是和平時相反的立場。
一直把手放在羅倫斯頭上的她,如同包容了羅倫斯軟弱的聖母,又像原諒了前來懺悔的信徒的牧師。
只是,真正想表示歉意的,反而是赫蘿。
「不要道歉,道歉的話,我的努力就化為泡影了。」
赫蘿的小胸脯,根本沒有把臉埋進去的價值,不過,也許只有這麼做,羅倫斯才有勇氣把頭抬起來。
羅倫斯笑著抬起頭,赫蘿就生氣地揪住他的臉頰。
不要小看我,羅倫斯想說的應該是這句話吧,赫蘿自然也知道,羅倫斯會故意說這句話惹自己生氣。
在用力擰了羅倫斯的臉幾次之後,赫蘿的表情有所緩和,她以略帶疲倦的神情笑著說道。
「一想到同伴之骨,咱就有可能忍不住。」
「那也沒關係。在你露出獠牙衝出去之後,一定會有重要的工作等著我。」
站在同伴之骨前的赫蘿會露出什麼表情,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
而到那個時候,自己是不可能不陪伴在她身邊的。
「滿有自信的啊。」
「因為我就是你經常說的那種,愛胡來的雄性啊。」
赫蘿在真正感到高興的時候,會發出撲哧的笑聲,就像脖子被人撓癢癢一樣。
沒什麼比這種笑容更能讓羅倫斯下決心對狼之骨的事一查到底。
「話說多了會讓人起疑心的。」
起什麼疑心?羅倫斯不解地想到,之所以沒有反問,是因為那是愚蠢的表現。
在他迷惑的時候,赫蘿迅速抽身離開。
她的臉上,掛起了狡黠的笑容,彷彿看穿了羅倫斯的疑惑一般。
自己終究不是她的對手。
羅倫斯苦笑著。
赫蘿露出獠牙,笑著說道。
「飯應該還是溫熱的呢。」
羅倫斯站了起來。
「給我來一碗。」
「嗯,好好享用吧。」
赫蘿開心地說道。
她打開破舊的門,值得慶幸的是,柯爾現在正津津有味地聽著哈斯肯茲的講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25 PM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9 10:00 PM 編輯

第三幕  

酒勁還沒有完全消去,羅倫斯使勁轉轉頭。
若宿醉的話,他就不配做一個行商了。
他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臉,將責任推到了倦意上。
無論如何,沒有比早晨起床後等待炭火燒旺的這段時間,更讓人感覺無所事事的了。
不僅如此,這裡既不是熙熙攘攘的市場一角,也不是空無人煙的山間小屋,門外雞犬微鳴,像搖籃曲一樣襯托出室內的安靜。
萬物俱寂,只有木炭被火燒得辟里啪啦作響。
羅倫斯使勁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地向上看去。
幹幹的臘肉顏色焦黃,圓蔥和大蒜吊在梁間,還能看見保存用的酵母。
就算沒有錢也能過活。
這個房間正體現了這句話。
羅倫斯撥撥火爐,又伸了個懶腰。
「早上好!」
柯爾精神抖擻地問候到。
破破爛爛的衣服和亂蓬蓬的頭髮說明了他的經濟狀況,從纖細的手腕、腳踝中甚至可以看出他經常食不果腹。
但是,那機靈的眼神把這個流浪學生和乞丐區分了開來。
那充滿意志力的雙眸,是區分他和乞丐的唯一特徵。
「今天好冷啊。」
「若真冷起來的話,早晨想起床可就難了。」
「這麼說來,現在還沒有冷到那個程度啊。」
共同享受赫蘿尾巴溫暖的兩人之間,生出了微妙的同伴意識。
兩人每天早晨來到火邊,第一件事就是抖掉赫蘿尾巴上的毛。
若每天都做同樣的事情,萌生同伴意識也是很自然的。
「赫蘿還在睡嗎?」
「她蜷成一團睡得正香,恐怕要過一會兒才能醒來。」
羅倫斯只是笑了笑,把麵包和臘肉分給柯爾,自己也吃了起來。
「早晨的禮拜鐘聲敲響後,我們就去同盟的旅館吧。」
「那個……要我去叫醒赫蘿嗎?」
羅倫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窗戶的一側,像是在從日期和光的角度推測時間。
「不,不用了。沒醒來也好。」
「……她不會生氣嗎?」
雖然柯爾發音很清晰,語氣中也透出了良好的教養,但吃麵包的樣子卻像小狗小貓一樣。
他把麵包丁點不剩地全部填進嘴裡,一眨眼就吃完了。
「她沒生氣。因為如果那傢伙認真起來,到底有沒有骨頭一下子就能弄明白了。」
「哎?那個,你是說……」
柯爾當然知道赫蘿真身的威力所在,並且也早就發現了這一可能性。
但她之所以沒說,是因為以他的身份不便挑明。
不過,柯爾先是擺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又把視線投向了赫蘿的臥室,說出了出乎羅倫斯意料的話。
「她很信任我們呢,要加油了。」
這次,輪到羅倫斯吃驚了。
「哎……什麼?」
因為對方的表情過於誇張,以至於柯爾也懷疑自己說錯話了。
羅倫斯擺了擺手,用力揉著自己的臉。
簡直像是在捏粘土一般。
這個年輕人真是了不得。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有這麼聰明。」
「不……不,你過獎了……」
「還是說,是我太笨了嗎?」
羅倫斯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有人天生聰明。
但是關鍵的不是去嫉妒,而是努力超趕他們。
「反正在你面前出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罷。」
羅倫斯拭去粘在手上的麵包屑,站起身。
一切都很自然。
自己應該考慮的不是如何去改變什麼,而是怎樣利用現有情況。
「羅倫斯先生。」
「嗯?」
柯爾也站起身,拿著外套有些不忿地說道:「我也沒有自信能做到羅倫斯先生這樣呢。」
在他的這個年齡,說出這句話實在令人欣喜。
但是,對方還太年輕,不必當真。
「你若當自己是我的弟子就不太可能。」
羅倫斯胡亂揉了揉柯爾的腦袋,繼續說道:「結伴旅行中不需要兩個相同的角色,只有相互彌補對方的不足,才能算是旅伴。」
若赫蘿睡醒的話,恐怕會裹著毛毯笑吧。
但柯爾卻像是聽到了玉旨綸音一般,使勁點點頭。
「我會加油的。」
「嗯,拜託了。」
羅倫斯說完,窗外正好響起了鐘聲。
兩人一起轉向鐘聲傳來的方向,側耳聽罷,開始行動。
羅倫斯終於知道赫蘿為什麼中意柯爾了。
而且,也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這樣沉著。
窗外,是令人炫目的艷陽天。
「先確認聖遺物的一覽表。若真的寫在裡面的話,就能省去不少功夫。」
「那麼,我就扮作前來朝聖和見學的學生?」
「如果被問到的話,就說對教會的運營有興趣。你在學校學過這方面的知識嗎?」
羅倫斯坐在冷冷清清的牧羊人宿舍門口,嚮往腳上纏布的柯爾問到。
柯爾之所以要纏布,是為了避免穿草鞋時腳被凍傷。
「我在學校沒怎麼學過有關金錢的知識。」
「是嗎,那正好。」
柯爾使勁把布打了個結,先是一愣,然後微微地笑了。
「因為在學校沒能學到,所以還請多多指教。」
「好的。」
羅倫斯摸摸柯爾的腦袋,離開了。
今天萬里無雲,地上反射的雪光很刺眼。
就算在冬天,翻山越嶺折路迂迴的商人們也被太陽曬得黝黑。
聽說其中有些人甚至被灼傷了眼睛,柯爾現在終於能夠明白個中緣由。
較晚出門的他不禁瞇起了眼睛。
「希望能在一覽表裡找到頭緒。」
「這是你的工作。」
聽到羅倫斯的話後,柯爾不禁一驚。
「哎!」的一聲叫了出來。
「你對聖人的知識想必比我豐富,特別是有關牧羊人的守護聖人,原來是邪神的聖人,和有關羊或狼的古怪迷信,這些都要靠你分辨。」
柯爾之所以受到赫蘿的青睞,並不只是因為他那彬彬有禮的舉止,還有他內心的堅強。
「……知道了。」柯爾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還是一口答應了下來。
羅倫斯也拿出師父的架子,說道:「交給你了。」
隨後,只見他昂首挺胸,把手伸向了盧威克同盟所在旅館的大門。
「嗯……喲——昨晚鬧得真不輕啊。」
開門一看,裡面已經坐了幾個商人,正在邊吃邊聊天。
其中一人手持水壺向這邊搭話。
因為積雪而無法出門,這種一大早就在旅館喝酒的光景並不少見。
「早上好。我們是來找皮亞斯基先生的,打算就昨晚宴會的事謝謝他。」
「拉古去聖堂參加交涉了。別看他年紀輕輕的,真是不得了啊。」
估計對方指的是幹部們參加的交涉活動。
聽男子的口氣,皮亞斯基似乎不是普通的聯絡員。
在盧威克同盟購得修道院土地之後,可能打算移民其間,在那裡開闢新市場。
若說從事移民事業的人會擔任區區一介聯絡員,這其中肯定有古怪。
「是聖堂吧。多謝了。」
「嗯。今後再來喝酒吧。下次叫上那個少爺。」
對方所指的,多半是他為了收集情報而虛構的有錢人吧。
雖然有些露骨,但既然對方知道自己的意圖,遮遮掩掩惹人疑心往往會招來更壞的結果。
因為疑心和想像往往會脫離真實情況,無邊的膨脹。
「聖堂不是正在做禮拜嗎?」
離開旅館前往聖堂的途中,柯爾這樣問道。
「修道院想必是怒不敢言吧。看來他們的地位比想像中還要弱。」
聖堂在雪光和日光的交相輝映下,比任何精心打磨過的寶石還要光焰奪目。
但是,前來禱告的虔誠信徒嗎卻不得進入聖堂,只能在外面禱告。
由此可知,修道院的權威已經蕩然無存了。
在緊閉的大門外面,幾個虔誠的商人正站在當地祈禱。
就在羅倫斯思考對策的時候,聖堂的大門同時開啟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在前面的是帶著侍從、衣著華麗的商人,緊接其後的是抱著羊皮紙或紙卷、看起來很老練的商人集團。
而皮亞斯基就站在老練商人集團的最前面。
他發現站在路邊的羅倫斯,離開了大部隊。
「早上好,羅倫斯先生。昨晚不要緊吧?」
「我的同伴是個酒鬼,沒少挨她的抱怨。」
「哈哈。那下次就叫上您的同伴一起來吧。」
在寒暄的同時,羅倫斯上下打量著皮亞斯基的打扮。
看起來,他在修道院裡的地位並不低。
「皮亞斯基先生,您有時間嗎?」
聽到羅倫斯這樣一問,皮亞斯基轉頭看了看夥伴們,答道:「時間不長的話。」
羅倫斯微微一驚。這並不是因為皮亞斯基答允了自己的要求。
看他的口氣和舉動,像是在向自己賣人情。
若是賣人情,就說明對方有求於自己。
羅倫斯露出商業性的笑容答禮到:「多謝了。您看去那邊方便嗎?」
「我還有工作在身,就去資料室吧。」
「資料室?」
「啊,不好意思。是那棟建築。一樓有個像神學著的招待,告訴他我的名字就行了。」
皮亞斯基指的是路邊建築陰影間的石造建築。
其窗戶是木製的,看起來沒有什麼人氣。
「我還要報告和整理資料,請稍候。」
「好的,請自便。」
兩人告別後,皮亞斯基就回旅館去了。
羅倫斯消磨了一段時間,忽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緩緩走過來,是赫蘿。
「我也要去。」
從風帽下面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
她臉上還有睡痕,恐怕在夢鄉裡關於去和不去的問題作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
兩個男人當然沒有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又過了半小時,一行人來到皮亞斯基指示的建築物,果然有個長得像神學著的大鬍子男人負責接待。
報上皮亞斯基的名號後,一行人進了資料室。
那裡確實很有資料室的樣子,裡面滿是各種形形色色的事物。
但是有點古怪的是,那裡的東西和商人沒有什麼關係。
地圖,城市概略圖,工匠組合一覽表,甚至還有貴族的通婚表。
皮亞斯基似乎在這裡有一間屋子,他帶著羅倫斯一行人穿過沒什麼人氣的資料室,來到了一道門前。
打開門一看,裡面果然和別處一個樣。
「百忙之中打擾您了。」
「不不,昨晚同伴們失禮了。這就算是我的賠罪好了。」
剛才向自己賣的人情原來是因為這個。
「沒有的事。托您的福聽到很多真知灼見,真的很感謝。」
接著,羅倫斯打趣道:「這樣一說,我就更難開這個口了。」
賬面上總要保持收支平衡。
但吃了虧就要討回來,這也是真理。
「哈哈哈。如果是什麼難事,我當然要收取相應的報酬。但若力所能及的話,還請隨便吩咐。」
「實際上,就像昨晚說的那樣,我想向您拜借布隆德爾修道院聖遺物一覽表。」
「啊,這樣啊。還以為您會出什麼難題呢。沒有欺騙你哦,請看。」
皮亞斯基拿起堆在桌子最上面的羊皮紙束,遞給羅倫斯。
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聖遺物的名字。
「機會難得,我正想拿給您過目呢。」
羅倫斯翻了一兩枚,抬頭答謝道:「多謝了。我這種人若貿然去敲修道院本館的大門,只會被趕出來的。」
「不不。想必您也從我的態度中看出端倪了,這份表實在派不上什麼用場。上面寫的東西多半沒什麼價值,您看了想必會失望的。請過目吧。」皮亞斯基的口氣像在勸酒一般。
羅倫斯掃了一眼羊皮紙就知道他所言非虛。
雖然不知道具體價格,但上面記載的每件聖遺物的購入價格都很不菲。
但是,所謂有名的聖遺物往往不是因為靈驗而出名的。
正因為它們隨處可見,所以才有名。
「恐怕都是為了以買賣之名而行賄賂之實吧。顯然明知道東西是假的,但還是要給足王公貴族這個面子。聖女艾麥拉在異教之地上吊殉教時用的繩子就是最好的例子。若把各地的繩段接起來的話,恐怕就算用世上最高的樹上吊,艾麥拉的腳也能觸到地了吧。」
其中還有慧眼識未來的大賢者的右眼,但羅倫斯知道四個教會都藏有這一聖遺物。
其實,就算能造出貫穿一切的槍和擋住一切的盾的工房在隔壁,也沒什麼稀奇的。
世事往往如此。
「但是,裡面恐怕沒有羅倫斯先生要找的東西。因為黃金羊只出現在傳說中,並沒有留下什麼遺跡。世上只有企圖拔羊毛的傭兵的故事……」
「不,不是您說的那樣。我們在追尋的是天上的流雲,雖然雲也像霧一樣無從捉摸,但它畢竟浮在天上。」
「你是說有跡可尋嗎?」
「沒錯。若有牧羊人所崇拜的守護聖人,或是和他們有關係的事物……就能成為這邊修道院意識到黃金羊的證據。這樣一來,就能證明黃金羊確實存在了。」
雖然在推理上有些站不住腳但有時為了,滿足顧客,這種花言巧語也是必需的。
皮亞斯基以把人帶到名為新天地,實為荒野的地方為業,此刻也有些觸景生情。
只見他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苦笑道:「但是,您剛才也說了,恐怕沒有……」
羅倫斯大致瀏覽了一遍,遞給柯爾和赫蘿。兩人之所以一直在安靜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刻履行自己的責任。
皮亞斯基只是瞥了兩人一眼,又向羅倫斯說道:「抱歉,沒能幫上什麼忙……雖然我這樣說可能不太適合。」
聽到皮亞斯基的玩笑,羅倫斯終於笑了出來。
「我們也仔細揣度過了。其中記載的確實都是些司空見慣的東西,雖說裡面也不乏轉手就能賣出的人氣高價貨……實際上,我之所以拿它給您過目,是有原因的。」
「原因?」
羅倫斯反問道,皮亞斯基遺憾地笑了。
「嗯。我懷疑裡面有包含某種意志的商品。」
聽了皮亞斯基的話,羅倫斯把視線投向了正仔細端詳著羊皮紙的兩人。上面記載的是些有錢修道院或教會都有的廢品。
裡面完全沒有什麼有來歷的、和本地有關的東西,感覺簡直是活脫脫的有錢人亂花錢的一覽表。
皮亞斯基的話不無道理。
若裡面除了為誇耀權勢所購入的東西之外,還混有懷有特定目的購入的東西呢?同盟要找這種東西的動機不難理解。
對於斷然拒絕己方要求的修道院,同盟想必打算以此作為要挾。
交涉的基本原則,就在於把握住對方想要的。
「剛才還在聖堂舉行了例行交涉,修道院方還真是團結。一口一個沒錢,連春之神感謝祭的費用都要哭著向贊助商要。」
「財政有這麼糟糕嗎?」
羅倫斯如此問道。只見皮亞斯基點點頭,輕輕歎了一口氣。
「日常生活費,建築修繕費,祈禱蠟燭費,謄寫羊皮紙、紙、書本購入費,給牧羊人的工資,冬天的飼料費……這些都是基本費用。再加上這裡是有地位的修道院,幾年一度的私教會議都要花費大量旅費,貴人來訪修道院時需要接待費,姐妹院的維持費,獻給南方教皇的大量費用。加上王也把這裡看成方便金庫,經常以默許這裡的地位和勢力為代價要錢。這樣下去不久就要破產了。」
雖說是修道院,但也不可能斷絕和外界的一切聯繫。
既然有聯繫,也就只能活在世俗的規則中。
而且,這裡的窘態比預想中的還要嚴峻。
「這裡是靠賣羊毛髮家的,會打小算盤的也大有人在。雖然有人讚成向現實妥協,但參事會卻團結一致,堅決抵制同盟的要求……」
「肯定有什麼意志促使他們這樣做,是嗎?」
若沒有什麼支柱,人不可能一致固執下去。
更不要提充滿各式想法的集團了。
若對方是為了守護神的威光而團結一致的話,皮亞斯基就不會這樣抱怨了。
既有喜歡存錢的傢伙,也有一味向神祈禱的聖人。
雖然如此,他們卻能一致對外。
這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比如對聖遺物的投資就符合這個條件。虔誠的信徒自不必說,若能掙到錢的話,正是忍受現狀的最好支柱。而只要知道他們的精神支柱在哪裡,把它破壞掉,這群人馬上就會樹倒猢猻散。」
這是堂堂正正的正面進攻。
但是,羅倫斯看了看赫蘿和柯爾,兩人雖然沒有從羊皮紙上找到任何線索,但眼神深處好像若有所思的樣子。
狼之骨的傳說。
若這不只是酒場上的玩笑話,則十分符合皮亞斯基的想法。
「我以為這個想法很有道理……周圍人肯定不會把希望寄托於滿是贗品的聖遺物上,而這正好成了絕妙的偽裝。」
「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告訴對方狼之骨的事情,是因為那樣做百害而無一利。
對方可是盧威克這個強大的權力機構,其能力不是一介海港坎爾貝所能比擬的。
若把風聲洩露給他們,只會多一個競爭對手。
柯爾和赫蘿好像也發覺到了這一點。
他們再次把視線投向了羊皮紙。
「說實話,昨天羅倫斯先生拜訪後,我興奮得一夜都沒有合眼。」
皮亞斯基坐在椅子上自嘲的笑著,臉上隱隱顯出倦意。
我們的人已經不知道把聖遺物一覽表揣度了多少遍。
皮亞斯基剛才的話裡似乎另有深意。
他在深夜裡秉燭苦讀,企圖找到其中奧秘的樣子彷彿就在眼前。
「打破現狀的關鍵肯定比聖典裡記載的任何神之福音都要美妙。把羊皮紙讀了一遍又一遍的徒勞感絕不是嘴上說說這麼簡單。但我還是把希望寄托在羅倫斯先生身上……所以才請各位過目的。」
「沒能幫上什麼忙,真是不好意思。」
聽了這話,皮亞斯基不禁笑了出來。
若是一輩子站在前台賣麵包的麵包師也就罷了,對於他這種見縫插針的商人來說,期待落空簡直是家常便飯。
商人們決不為此而氣餒,只會追著希望勇往直前。
但是,羅倫斯有些在意,這樣問道:「我有個失禮的問題。」
「嗯?」
「若能購得這片土地,同盟真能得到如此巨大的利益嗎?」
盧威克同盟不是由城鎮中的小商會為了自己微小的利益而結成的。
就算有城市坐擁大量軍艦商船,打算設定關稅保護自家商人,盧威克同盟也會用強硬手段迫使對方敞開城門。
關於他們的種種交易傳聞,會讓聽者懷疑世上居然有如此多的金幣。
隸屬這樣一個同盟的大量商會成員居然會不約而同地聚攏到這裡,肯定是因為有相應的賺頭。
儘管如此,像羅倫斯這種行商還是想像不出具體利益究竟是什麼。
到底能掙多少呢?皮亞斯基困擾地笑了笑,撓著鼻頭回答道:「我也想像不出能掙多少金幣。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會是一筆造福眾人的大買賣。」
「造福眾人?」
羅倫斯有點摸不著頭腦,反問道。
因為同盟的關係者眾多,這樣說也有一定道理。
但總感覺對方的話中另有深意。
「嗯。我們在這裡要做什麼,您大概早有耳聞吧。」
「修道院財政緊張之際買斷它的土地,以這裡為籌碼拉攏貴族,以圖參與國政。」
「沒錯。但是,若把買入的土地直接送給貴族的話,恐怕他們很快就會轉送他人。為了維持日常的奢華生活,或是為了虛榮、信仰而把土地捐贈給教會或修道院。從長遠角度看來,在遺產繼承時土地會越分越細,最後只會走向沒落,而我這種人之所以出場,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
只見他面帶笑容,聲音平和。
這不是因為他已經熟悉了對方,習慣和對方說明什麼,或是性格使然。而是自信。
這是對自己的工作懷有自豪感之人所特有的氣質。
赫蘿率先注意到這一點,抬起了頭。
羅倫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如此在意皮亞斯基。
他就像身懷絕活的工匠一樣,一步一個腳印,鞏固著自己的地位。
為此,羅倫斯感到有些焦躁。
「我們想收買修道院所有的荒地,讓平民移居至此。也就是說在這裡開闢新的城鎮。」
在皮亞斯基的房間和隔壁房間裡擺滿了各種資料。
這裡是他們這種人的設計室。
「因為修道院沒有合理利用土地,多數領主都沒有得到足夠的收入,農民也沒法得到安居樂業所需要的足夠土地。至於大陸一方,有很多人因為戰亂、饑荒、瘟疫和洪水等而不得不背井離鄉。這些人既沒有錢又沒有工作,只能去搶,去行乞。這種人一多,社會治安就會極度惡化。」
「您是要帶他們來這片新土地,給他們住處和工作,順便給頭疼不已的領主們買一個人情嗎?」
「嗯。這麼做百利而無一害。而且,這不只是錢的問題。雖然這樣說有點自大,但一旦給無家可歸的人們建個新家……」
偽善和善行只有一線之隔。瞭解這一點的人,一直面帶著清爽的苦笑。
「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嗎?甚至會讓你因為一點點蛛絲馬跡就去翻閱羊皮紙……」
赫蘿停下手頭工作,靜靜地聽著皮亞斯基的這番話。
這也難怪。
雖然赫蘿口頭上說並不關心皮亞斯基的工作,但若能看得這樣輕的話,她在旅途中也不會鬧出這麼多麻煩了。
她先是有些擔心,但定睛一看,值得信賴的同伴已經伸出了援手。
在羊皮紙之下,柯爾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握住了赫蘿的手。
「有些入住民的村子被海賊燒掉了,妻離子散。親人們見他被海賊擄走,還以為今後再也沒法見面了。但當聽到殖民地的消息,趕來新
村莊團聚的例子也並不少見。這樣以來,就更讓我欲罷不能了。」
這種事並不稀奇。
在旅途中經過村莊時,經常有人打聽有沒有見過某人,某村有沒有遭遇戰亂等這樣的事。
有些奴隸被帶到了遙遠的邊境,好不容易才攢夠錢把自己贖出來。
在他們口中,經常能聽到遠方村莊的名字。
而且,這種現象不止限於人。
赫蘿雖然表面上像雕塑一樣面無表情,但戳戳她的臉蛋,淚水就會弦然欲滴。
因為,她也是流民的一員。
「因為有很多人受益,當然賺頭也不小了。只要這個城鎮在同盟的庇護下,其村民就自然會受到各種優待。不僅如此,越是活躍於各地的商人,越對故鄉的文字有感情。我們之所以和修道院較上了真,並不是因為心情問題。若是為了自己的話,沒人能努力到這個地步。或許是為了別人的力量吧。」
在這最後一句話裡,包含著赤裸裸的真實。
正是為了赫蘿,羅倫斯才來到這個地方。
「哈哈,我說廢話了呢。」皮亞斯基自嘲地笑了笑,再次說道。
「不。我能理解你。因為我也一樣。」
羅倫斯的話音未落——皮亞斯基突然注意到了羅倫斯為什麼帶著這兩個人旅行。
柯爾和赫蘿相視苦笑。
皮亞斯基點了點頭,緩緩開口。
「若可以的話,敢問一下兩位的出身?」「我們兩個都生於大陸北方。雖然具體地點有點不同。」
對方既沒有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也沒有露出同情或憐憫的神色。
反之,他作為一個生意人,真心誠意地問道:「本地有什麼寶貝嗎?」
戰爭總是伴隨著掠奪,教會的異教徒討伐戰也不例外。
就算出生在異族的土地上,仍有些被奪去的聖遺物具有極高的價值。
相對的,正因為有可能得到這種東西,討伐異教徒的兵力才源源不絕。
「大概就是這樣。他們要尋找故鄉的痕跡,我需要他們的知識。說起我們的相遇,還真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
「這樣啊……那麼說……羅倫斯先生找到了調查所需的出資人,兩位找到了水路引航人嘛,緣分還真是妙不可言啊。」
「是否應該感謝上帝呢,我的心情很複雜。」
聽了這種不能在修道院裡講的冷笑話,皮亞斯基只有苦笑。講冷笑話的場合越不適合,越是惹人發笑。
「失禮了。但是……若是這樣的話,我願盡全力幫助您們。還請隨便吩咐。」
「給我們看這些就已經足夠了。多謝。」
皮亞斯基不僅是個優秀的商人。
他肯定生來就是個好人。
「希望你能找到。」
羅倫斯不禁脫口說出了這句話。
很明顯,皮亞斯基並不是為了掙錢或是施人恩惠而從事這一行業。
雖然很不甘心,但這次是羅倫斯的完敗。
而且,他甚至希望赫蘿沒有見過皮亞斯基。
因為,自己沒有那份自信。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自嘲地長歎一口氣的時候——有人敲門,來者好像是同盟的使者。
羅倫斯有心無心地聽到,似乎是叫皮亞斯基去一趟。
皮亞斯基回了話,轉過身來。「不好意思,上頭叫我……」
當然了,這座建築在同盟的戰略中具有重要地位。
皮亞斯基也沒法在這悠閒了。
羅倫斯從赫蘿和柯爾手中鄭重其事地接過羊皮紙,向皮亞斯基致謝後還給了他。
「多謝了。」
「不客氣。這種小事不足掛齒。」
別無他意的笑容自有其價值所在。
皮亞斯基跟在羅倫斯、赫蘿、柯爾後面離開了房間,最後鎖上了門。
一想到無數民眾的新故鄉會在這裡誕生,羅倫斯不禁百感交集。
赫蘿之所以有些心不在焉,肯定也是出於同一個原因。
「再會了。」
一行人和皮亞斯基告別後,他去了掛有綠色紋章旗幟的旅館,羅倫斯一行向反方向走去。
外面天氣很好,只看天空中甚至會讓人忘記地上還有雪。
但是,正當羅倫斯想打開話匣子的時候,赫蘿突然怔住了。
「怎麼了?」
羅倫斯和柯爾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問道。
赫蘿低著頭,藏在風帽下面的表情不得而知。
但看她那纖細的肩膀蜷縮著,就知道她的心情不太好。
「你們先走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看她的嘴角,甚至有些微微上翹。
但是,笑臉並不總是代表著開心。
柯爾有些忍不住,正打算接近赫蘿,卻被羅倫斯阻止了。
「小心不要感冒哦。在這裡生病會有人給你祈禱的。」
「笨蛋。」
雖然只說了短短一句,赫蘿口中卻呼出了白氣。
她一個轉身,離開了。
柯爾看著赫蘿的背影,感覺一陣心酸,又馬上抬頭看著羅倫斯。
赫蘿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柯爾心裡很清楚。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
傳聞好像有這樣一個工作,但是到現場實際看過之後,發現印象是截然不同的。
因此,聽說皮亞斯基以營造新的故鄉為工作,到作業現場實際看過之後,所帶來的衝擊也不能同日而語。
而且,皮亞斯基是個好人。他並不是只為了錢,但也不是無慾無私的。
見赫蘿走著走著跑了起來像是要隱藏身形一樣迅速轉過路口,羅倫斯也感到胸口一滯。
或許,赫蘿在那個時候也想到了吧。也許,早在初遇皮亞斯基的時候就是如此。
「我是不是應該追上去啊。」
羅倫斯吸入寒冷的空氣。
哈出熱熱的白氣。
就算呆站在街道正中,在四下交談的商人之間也不會顯得很突兀。
羅倫斯又深吸一口氣,邁出了步伐。
「雖然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但赫蘿一定會高興的。」
就算羅倫斯不是赫蘿,都想為這個模範解答摸摸他的腦袋表揚兩句。
但是,模範解答不一定是對的。
「但我的故鄉還在啊。」
柯爾吸了一口氣,停下來。
即使如此,他還是很快追上了沒有停步的羅倫斯。
「雖然神明身處沒有衰老沒有疾病的天國,但他會安慰我們的。」
若說赫蘿是文字遊戲的高手的話,柯爾就是說服別人的名人。
因為自己沒有一絲猶豫,所以他的話也能一直傳達到對方心底。
而且,因為學過教會法學,他會引用聖典來進行說服。
對於自欺欺人的行商來說,沒有人能正面承受。
「抱歉。我知道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勇氣。我害怕去她的身邊,害怕會被她拒絕。」
「那種事……」
「你以為不可能嗎?」
站定之後,柯爾和羅倫斯的身高差距比跟赫蘿的更大。
就算不去意識到它,也會自然形成居高臨下的壓迫力。
自己的表情之所以有些僵硬,並不是因為柯爾的頂撞,也不是因為寒冷。
羅倫斯再次邁出了步伐。
站在他身邊的柯爾顯然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說道。
「而且,我並沒有這樣小看她。與其說是悲傷或寂寞,不如說她只是動搖了。長久以來,她腦子裡只有故鄉還在不在那裡的念頭,而從沒想過要重新創造一個故鄉。因此,她一時整理不好自己的心緒,有些混亂。」
回到牧羊人的宿舍,打開房門,羅倫斯繼續道:「我並不會插手有關赫蘿的一切事情,也沒法解決她的一切問題。所以,我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以赫蘿想要的形式,用最好的方法。
在幾欲熄滅的火爐裡填上柴火後,火焰馬上旺了起來,火星四下飛舞。

「關於狼之骨的事情,你們已經注意到了吧。」
「……您是指皮亞斯基先生想要的線索嗎?」
「沒錯。就像在坎貝爾見過的那樣,聖遺物價格件件不菲,如果用法得當,也能刺激人的信仰心。比如,捕捉神所賜予的黃金羊就是個很好的借口。可以說,皮亞斯基想要的線索正是這個。」
若修道院明知道是邪神的東西還是購入了骨頭,就正說明修道院有著自己的意圖。
能夠讓修道院的參事會一致對外,從信仰和實際利益兩方面拯救修道院。
決斷越是巧妙,就越容易露出破綻。
世事就是如此無常。
撒謊時,越是單純的謊言越不容易穿幫。
但是,羅倫斯當時之所以沒有把情報傳遞給皮亞斯基,是因為他無法獨自作出判斷。
「羅倫斯先生當時為什麼不說?」
赫蘿那時多半已經覺察到他的想法,而柯爾可能也大致瞭解了情況。
只要回想起坎貝爾海港的事情就好。
「因為這一情報足以促使他們作出重要決斷。而我們能和他們保持多大距離也可想而知。同盟方肯定也不會全盤接受身份不明之人提供的情報。就算我們取得了對方一時的承諾,但在失敗時可能會被迫承擔責任,若和修道院有了正面衝突,我們也會被推上風頭浪尖。」
「就沒法置身事外了嗎?」
「沒錯。那些傢伙的力量很強大。我們傳遞給他們這個信息的話,如果對方認為有調查價值,則不是聖遺物一覽表,連多年監視調查獲得的修道院交易記錄和財產目錄都會被翻個底朝天。若骨頭真的在這裡,想必不久就會被他們抓到頭緒。我們會扯上的就是這樣一群傢伙。而且,是在這片孤立無援的雪原中央。若是在坎貝爾的話,周圍還有很多幫手。但是,現在就連羅恩商業組織的名頭在這裡都不怎麼響。」
「當然了,我們也可以選擇背負這一切危險,見到情況不妙就乘著赫蘿逃走。但若要走這條路,赫蘿也就不用這樣辛苦了。但是,赫蘿想盡力避免這種情況。因為她不禁很守規矩,還很多慮。」
看來雖然赫蘿對羅倫斯說實話時往往表現得很含蓄,很囉嗦,甚至可能引起誤會。
但對柯爾卻吐露了很多。
因此,羅倫斯才能三言兩語就向柯爾說明了期間原委。
不僅如此,從他那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沒少聽赫蘿的抱怨。
若真是這樣的話,則只能笑話這兩個人都是笨蛋了。
對他人,對自己誠實一點好不好?赫蘿若聽到這些抱怨,肯定也只能報之以一笑。
「若她這樣希望的話,我會一力承當所有危險。因為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羅倫斯沒有說下去,只是注視著。
燃盡的柴火變成灰燼,在熱氣騰騰下緩緩搖曳。
若說它和自己一樣,則讓人很不忿。
「你剛才說了,就算我有故鄉,也能安慰赫蘿是吧。」
「是,是。」
「我覺得很難。而且,若她拜託我造個故鄉出來可就麻煩了。儘管如此……」
右嘴角自然而然地上吊了起來,為赫蘿而甘冒危險的覺悟都聚集在那裡。
「沒錯,儘管如此,我絕對不想看到她拜託其他人。」
若赫蘿在場,羅倫斯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但這句話無疑發自他的內心。
難怪柯爾會目瞪口呆。想必他也沒想到,會從一個大人口中聽到這樣羞人的話吧。
即使如此,羅倫斯還是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爽快感和某種自豪感,半開玩笑的繼續道:「那就只能找點別的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了。要能讓她忘記皮亞斯基的工作。」
雖然這一想法仍舊精明,仍舊忠實於自己的利益,卻和從前錙銖必較的時候有了明顯區別。
當時就算去教會告解,心中也沒有任何暢快感,只能抱著告解過後暫時無礙的小算盤罷了。
再說了,這些只是羅倫斯自己的私事,聽者只會嗤之以鼻。
柯爾比較老實,只是為了掩飾害羞之情而轉向一側。
「當然了,這些事情不可能告訴她,而且在我看來,還是被她肆意使喚的你比較痛苦。」
聽罷,柯爾終於抬起了頭,想要說些什麼。
但是,他的嘴只是微微一張,再次緊閉。羅倫斯感覺他的情況有點怪,問道:「怎麼了?」柯爾聳聳肩,一反常態地背過了臉。然後,他小聲地這樣說道:「……對不起。」
「什麼?為什麼你要道歉……」
爐中突然傳來輕輕的一聲爆響,爐灰四下迸散。
那聲音可能是腦中的靈機一閃,也可能是臉上的青筋暴漲。
柯爾縮起身子,臉上顯得更加過意不去。
已經毋庸置疑了。
羅倫斯用手摀住臉,肩膀一沉。一切都暴露了。
從皮亞斯基的資料室出來之後,赫蘿肯定暗中囑咐過柯爾了。
在她說過想自己獨處之後,會躲在暗處偷窺羅倫斯的反應,希望柯爾能協助自己。
剛才的一言一語一一湧上心頭。
羅倫斯強作鎮定,沒有馬上逃出去。
他站起身,輕輕摸了摸滿臉恐懼的柯爾,穿過他的身側向門口走去。
薄薄的木門不怎麼隔音。
當然了,這對於站在門口,並不打算逃走的赫蘿來說無關緊要。
「虧汝沒把咱看作躲在牆角哭泣的小母狼……但是,聽得咱都不好意思了。」(不得不吐下槽:不愧是萌狼啊~~~不過你們有必要在小正太面前打情罵俏麼……)
赫蘿壞笑著。那得意的神色讓人想反駁,想爭論,想把她打到哭著求饒。
對方已經好幾次作出這幅神情了。
赫蘿之所以每次都令人火大,是因為他喜歡誇大自己的差錯。
「不想看咱拜託別人嗎……真是的,汝還是這麼可愛呢。你這——」
就在赫蘿齜牙咧嘴,打算用食指戳羅倫斯的胸膛時——「……!」與其說是積蓄已久的怒氣爆發了,不如說羅倫斯狗急跳牆。
赫蘿起先被嚇得縮成了一團,但馬上醒過神來企圖逃走。
但是,在這幅姿態之下,二者力量的差距太明顯了。
赫蘿很快老實下來。
至於這一狀態持續了多長時間,從羅倫斯鬆開赫蘿雙臂時,她深吸了一口氣,狠狠捏著羅倫斯的臉就可見一斑。
羅倫斯一個踉蹌,再次承認自己確實敵不過赫蘿。
當然了,他不是指手腳快慢這一方面。
雖然扯著羅倫斯的臉,但赫蘿臉上卻沒有絲毫怒氣。
不僅如此,她甚至面露祥和的微笑。
「這樣就扯平了。」
是你先使壞的。
若赫蘿的笑容中帶有絲毫虛假,羅倫斯肯定會這樣反駁她。
但他之所以沒有吱聲,是因為她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這樣就扯平了。」
「……嗯。」
聽了對方的回答,赫蘿滿意地點點頭,把羅倫斯推進屋子裡。
「作戰成功,這是給小柯爾的獎賞。」
赫蘿用自己的臉頰貼上了柯爾的,輕輕撫摸著他的頭。
因為這點小事就滿臉通紅,所以說柯爾還是個小孩子。
若這種想法被赫蘿知道了,不知她會怎樣報復呢。
關上房門後,一行人返回到火爐旁。
赫蘿從背後抱著柯爾,看著爐中的火苗開口道:「今天或明天就啟程吧。」
「哎?」
柯爾驚呼一聲,想要轉過頭去。
但是,若轉過頭就會和赫蘿臉對臉,所以急忙作罷。
赫蘿笑了笑,繼續道:「當然了,汝們也一起走。回那個叫伊庫的港口城市,吃飽喝足,睡覺。汝們要呼呼的睡。要冒雪走三天才能回去,這也是當然的。」
柯爾感覺她說話的口氣有點古怪。
雖然羅倫斯也面露懷疑,但卻沒有這種想法。
因為他自己已經預料到這一情況,現在赫蘿也作出了這一選擇。
「酒勁過了,可能中午就能醒過來。這樣一來,咱們三個就像平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飯,順便討論要不要渡海回來。若問為什麼……」赫蘿咳嗽了一聲,企圖掩蓋自己的笑意。她輕輕擦了擦嘴角。
「前兩天夜裡在僻靜的修道院到底發生了什麼,就算是被巨狼襲擊,也不關咱們的事。當然了,沒人會認為這些事和汝們有關係。汝們只需要靜靜地享受生活,沒有任何危險或困難。」
說罷,她把視線投向了羅倫斯。
如何?她露出了微笑。
赫蘿斷然不能讓羅倫斯冒險。
雖然如此,但又不能就這樣乖乖作罷。
所以,她選了這個最為合理,最容易實行的方法。
就是這麼回事。
「交給你判斷好了。我說過我不在意。」
「嗯。咱只想確認汝的心意。若懷疑那個,咱不就成了傻瓜了嗎?」
笑起來明明很可愛的說,但赫蘿卻滿臉狡黠。
當然了,這才符合赫蘿的作風。
老實的赫蘿就像沒有鹽味的臘肉。
「咱可是唯一的賢狼赫蘿。人們畏懼咱,服侍咱,但咱害怕可就不像話了。」
以自己真正的姿態行使真正的力量。
就算是為了守護他人,被守護之人的臉上也可能塗滿恐懼的神色。
那麼,為自己而行使力量的時候就更不必說了。
赫蘿會擔心也是當然的。
但是,羅倫斯也希望她能相信自己。
「今天已經晚了,大概要等到明後天。」
「小柯爾呢?」
她想必是在使壞,或者是要遮羞吧。
柯爾也沒想到對方會向自己發問,先是一愣才慌忙表示同意。
「那就這樣定了。讓汝們掙錢的計劃泡湯了,咱不知道該怎樣道歉呢。」
赫蘿把下巴撐在柯爾的肩膀上,口氣中沒有絲毫的誠意。
若能活用狼之骨的話題,羅倫斯確實可能大賺一筆。
但是在追求源源不斷的利益時,人往往會遭到不幸。
錢包和胃袋是一個道理。
若過於貪得無厭,甚至可能撐破胃袋而死。
「若覺得對不起我,就道個歉怎樣?」
見對方半開玩笑地說道,赫蘿開心的笑了。
「汝會原諒咱嗎?」
羅倫斯為對方傻傻的說法笑出來,為這份寧靜祥和歎了口氣。
但是,這句話也同時脫口而出。
「嗯。偶爾一次的話。」
這是個晴朗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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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10 08:24 PM 編輯

第四幕
要在雪中行進需要進行諸多的準備。
所以這也是一到了冬天,各處的旅館之中就能夠連續好幾周都看到同樣商人的一個主要原因,那些充滿危險的地方被大雪覆蓋,和草原混雜在一起讓人難以分辨。
要有能夠在雪中帶路的嚮導以及不畏嚴寒的駿馬。
可以在夜間借宿的小屋的位置也必須掌握。
在雪中行進所需花費的時間同平時的旅程相比要長得多,因此,對於旅途之中事物和水的分配也需要進行充分的考慮。
不過萬幸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需求就會有供給。
即使是在目前聚集了無數旅行者的布隆德爾大修道院內,這條定律也依舊能夠實現。
羅倫斯拜託來時就給自己做嚮導的馬伕,帶他們回去,並在傍晚時分將這一消息告訴給了皮亞斯基。
皮亞斯基正在自己平時經常投宿的旅館之中不知道寫著什麼,聽說這消息時感到有些驚訝,不過冬季的旅程需要盡早做出決定,而且這次他得到的報酬比來的時候還要稍微多一些,於是便也很痛快地開始進行出發前的準備。
既然是為了收集情報而來的,而且現在已經知道做不了什麼了,那就應該趁早離開。
與其浪費時間繼續在這裡磨蹭下去,不如快點向下一個目的地前進。
商人們出於一種職業習慣,即使對於第一次見面的人也會笑臉相迎,並且親切的同對方握手,同樣的,在分別的時候也會滿臉微笑向你告別。
這在寂寞的時候也是一個不錯的慰藉吧。
「那麼這樣就全部準備好了,是吧?」
「真是多虧了你的幫助。」
「哪裡哪裡,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商人們之間總是會這樣反覆說著一下毫無實際意義的客套話。
不過在這種客套之後的握手卻不是毫無意義的。
就好像看一個人的面相就能夠把握一個人的資質與發展一樣,一個人的人生也能夠在他的手上顯現出來。
分別之後對一個人相貌的記憶能夠保留多久,就取決於這分別握手時手上的感觸。
羅倫斯緊緊地握了握皮亞斯基的手,並且牢牢記下了他的樣子。
同樣的,他也希望對方能夠好好記住自己的樣子。
「我想明天一早應該就可以出發了。只不過——」
「不過?」
「就在剛才,從西邊王都過來的信使說,目前西部的天氣狀況非常惡劣。原本預定在今天抵達的使者都沒有到。或許用不了多久這裡也會變天。」
暴風雪來臨的時候,整個世界就會像文字敘述的那樣,完全被白色覆蓋。
不管是多麼有經驗的馬伕,也都有人力的極限。
「當然,要是下大雪的話我們是不會出發的。不管是教會還是普通人,都不能違反天意。」
皮亞斯基笑著點了點頭。
「從風向上來判斷,北方應該不會有太嚴重的大雪。不過不管怎樣,過一會兒那些牧羊人就該回來了,我們還是向他們打聽一下吧。要想知道外面的狀況,問他們就是最佳選擇……啊,羅倫斯你不是和他們住在一起嗎?」
「是啊,那可是一個最容易收集情報的特等席呀。」
半開玩笑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後,羅倫斯再次告辭轉身離去。
一走到外面,傍晚十分的淒涼感便伴隨著陰霾的烏雲和凜冽的寒風一齊向羅倫斯襲來。
就連行色匆匆的商人們,在現在這個時候,腦袋裡所思考的也不是如何賺得更多的金幣,而是如何才能夠吃上一頓美味的晚餐。
羅倫斯與哈斯肯茲的契約裡面包括為對方提供晚飯這一項,不過更重要的是,自己身邊還有赫蘿。
快步回到房間之後,羅倫斯開始著手準備起晚飯來。
「暴風雪?」
將材料都準備好,接下來就只剩下點火開鍋了。
羅倫斯把勺子交到柯爾手上,然後向正在床上整理皮包的赫蘿說道。
「天氣可能會有變化。那樣的話出發的日子就要推遲了。大概兩天或者三天之後……」
「嗯……好吧,既然汝這麼說那就這樣吧。最近一直聞著羊的味道,鼻子都變得奇怪起來了。」
赫蘿的鼻子抽了抽,打了個噴嚏。
經常旅行的話,即使是人類也能夠通過味道來判斷天氣。
「那麼,是說這本來就耽誤了好幾天的行程現在又要推後了嗎?」
赫蘿用嘴巴咬著尾巴尖的一邊頑皮地笑著問道。
羅倫斯平攤起雙手無奈地聳了聳肩,這也是完全沒辦法的事。
赫蘿呵呵地笑起來,然後搖了搖尾巴從床上跳下來。
「話說,晚飯準備得怎麼樣了?」
「正在煮。而且我們還要等哈斯肯茲回來一起吃。」
雖然赫蘿那柔軟的尾巴隨著她的腳步起伏很好的隱藏在了長裙之下,但是她的帽子卻沒有戴在頭上。
羅倫斯急忙追上前去,趁著她毫無淑女風度地撈起鍋中的肉乾放在嘴裡大快朵頤的時候,把帽子戴到了她的頭上。
「話艘,那家號啥時候擦回來襖?」(話說,那傢伙啥時候才回來啊)
「差不多就該回來了吧?今天晚上也沒有月亮,而且外面還這麼冷。」
在暖爐旁照看著鍋中食物的柯爾身上還披著毛毯,而且每當說話的時候便能夠清晰地看到呼出來的白色哈氣。
木窗外面的風聲也愈演愈烈,晚上的天氣似乎更加惡劣起來。
「哼……咱的肚子都餓扁了!」
「人家可是為了放羊才出去的。你應該對人家持有敬意才對。」
「哼,要這麼說的話,汝什麼時候對咱表示過敬意呀?」
這種時候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立刻反駁她,實在是太讓人窩火了。
「真是的。」
羅倫斯壓住心中的憤懣,只能抱怨地嘟噥了一句。
赫蘿對柯爾笑了一下,心地善良的柯爾只能在一旁苦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赫蘿的視線忽然轉向門口處,羅倫斯知道這是有人來了。
不過從赫蘿上那稍顯詫異的表情來看,來人應該不是哈斯肯茲。
難道是皮亞斯基嗎?就在羅倫斯這樣想著的時候,幾乎是在來人敲門的同時,柯爾已經把門打開了。
站在門前的是一位拿著長杖的牧羊人。
「哦哦,真是好香的味道啊。哈斯肯茲真是找了一個不錯的旅行者合住呢。」
來者似乎和柯爾相互認識,牧羊人摸了摸柯爾的腦袋,說了聲「抱歉」之後乾咳了起來。
「哈斯肯茲他們今天晚上似乎要在外面的牧羊人小屋過夜,看樣子馬上就要下雪了呢。另外兩個同伴算是運氣好,及時趕了回來。」「這樣啊……特意勞煩您跑來一趟真是抱歉。」
「哪裡的話。和等待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的同伴的那種痛苦比起來,我這點辛勞根本不算什麼。」
對於這些在雪域之中放羊的牧羊人來說,這句話顯得異常沉重。
同伴究竟是生是死。
在暴風雪與夜晚的黑暗同時降臨的時候,人們除了圍坐在篝火周圍之外完全沒有其他任何辦法。
「不過,雖然艱苦但有時也會有挺不錯的回報,這就足夠啦!」
牧羊人一邊這樣說著一邊高聲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道「沒有別的事啦」,轉身便走了出去。
如果來者是個商人的話一定會要碗湯喝,然後才走,羅倫斯不由得如此想到——不過牧羊人卻不是那樣拚命佔便宜的個性。
在廣闊草原之上生存的牧羊人,能夠依賴的只有自己的一根長杖和牧羊犬。
他們那種孤高的性格大概就來源於這種自強自立的精神吧,這種性格從某種程度來說,倒是和狼有很大的相同點。
不過自己的這種想法要是對赫蘿說了的話,一定會讓她很生氣吧。
「也就是說,我們要出發只能等到後天以後了。現在只能祈禱港口不要結冰才好。」
羅倫斯關上房門這樣說道。
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發現赫蘿已經從柯爾的手中一把搶過了勺子對著飯鍋說。
「嗯。還是先祈禱咱的肉湯不要結冰才好。」
看上去似乎對哈斯肯茲毫不關心的赫蘿實際上開心得不得了。
因為這樣一來,她就可以自己一個人霸佔這鍋裡的大半肉食了。
「還沒煮好呢。」
羅倫斯一邊無奈地說道,一邊將價格不菲的柴火填進爐子裡面。
當晚。
柯爾與赫蘿都早早睡下了。
木窗外面的寒風愈發地凜冽起來。
窗戶被風吹動,不停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屋子外面的牧羊犬們也似乎察覺到即將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時不時地發出警覺的叫聲。
一個充滿徵兆的典型的暴風雪前夜。
唯一同之前的雪夜所不同的是,以前不管在身上壓多少層毛毯也依舊冷得睡不著覺,現在卻覺得身上很熱。不單是因為有赫蘿的尾巴,更重要的是從她身上所散發出的體溫,這才是抵禦嚴寒的最佳武器。
赫蘿身就像個孩子一樣,體溫比常人要高一些,要是喝過酒的話就更高了。
雖然外面的溫度依舊讓暴露在寒冷空氣之中的面部感覺到有些刺痛,但是毛毯裡面的溫度卻已是猶如暖春一般。
不過既便如此,羅倫斯睡不著的理由依舊有很多。
自己對赫蘿並不是完完全全地付出,這一點從這次的事件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
而最大的原因,是今後所要做出的決定。
一旦赫籮確認了狼之骨的下落,那麼不管將來的事情如何發展,他們共同的旅行都要在這裡結束了。
如果狼之骨真的在這裡的話,那麼理所當然的就在這裡結束,但是就算不在這裡,結果也是一樣的吧。
赫蘿現出原型咬住脖子逼問狼之骨下落的時候,應該不會有哪個修道士敢說謊吧。
結果要麼就是回答說並沒有購入狼之骨,或者說狼之骨已經被轉賣掉了,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又要向那個方向出發了吧?可是萬一狼之骨被轉賣到了南方的話又該如何是好呢?雖然也不是不能去,但這樣一來就要準備為數不少的路費,而且羅倫斯一直以來所計劃的行商路線沿途的所有交易就必須全部放棄。
還有,要是時間耽擱的太久,就會給那些等待自己運送生活必需品前去的人們帶來麻煩,自己這些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譽也會蕩然無存。
所以對於羅倫斯來說,在旅程之中所能夠繞遠的路線是有限度的。
即使他自己也非常想同赫蘿一起將這像戲劇一樣一波三折、充滿了奇妙的旅程永遠地進行下去,可是就好像修道院也會遇到資金緊張的問題一樣,羅倫斯也需要面對自己的生活。
對於羅倫斯來說,將生活控制在自己可以接受的範圍以內也是理所當然的。
赫蘿應該也會理解的吧。
那麼,就像現在這樣繼續向約伊茲前進的話……一想到這裡,羅倫斯更加睡不著了。
羅倫斯一邊眺望著天花板一邊在心裡默默計算著。
在抵達約伊茲之前還能夠同赫蘿在一起呆多久呢?
而且,最大的問題是在他們抵達約伊茲之後又該怎麼做呢?充斥在羅倫斯腦海裡的問題,就像是被放入了發酵粉的麵包一樣膨脹得越來越大。
赫蘿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羅倫斯唯一能夠確信的就是,她應該並不討厭自己。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並不能什麼事都按照自己的願望隨心所欲地行動。
不管怎麼說羅倫斯都已經有了自己的覺悟。
赫蘿是約伊茲的賢狼,而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商人。
即便同為人類也好,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也是會引發軒然大波的。
可是在自己同赫蘿之間,究竟需要有多高的覺悟呢?
羅倫斯用手撫摸著睡在自己身邊的赫蘿那漂亮的栗色長髮。
赫蘿在喝酒之後,一旦睡著,就算你掐她的臉蛋也不會醒……撫摸一下她的頭髮,對於將喝醉後的她抱回到床上的搬運者來說也算是一種補償吧。
「……」
好像絲綢一般順滑的頭髮在羅倫斯的指間穿過。
真是太可愛了。
如果可能的話,不管未來發生怎樣可怕的事情,即便被當成傻瓜也好,自己也希望能夠一直這樣陪伴在她的身邊直到最後一秒。
就算這種決定是多麼的愚蠢且不計後果。
不過,在羅倫斯衝動過後,理智總是會冷靜地告誡自己:你真的有這樣決定的勇氣嗎?羅倫斯歎了口氣把手收回來。
遇到難題的時候往往都會求助於賢狼的智慧,但是唯獨這個問題卻必須由自己來給出答案。
羅倫斯懊惱地皺起眉頭,再一次望了望睡在身邊的赫蘿。
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吧。
就在羅倫斯想將自己的臉埋進赫蘿頭髮的那一瞬間。
「嗒。」
羅倫斯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並不是因為他感覺到赫蘿似乎要醒來,或是她在忍住笑意裝睡。
而是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
一種什麼東西被拖動著的聲音。
「……?」
赫蘿依舊睡得很沉,蓋在毛毯下面的腦袋還傳來一陣陣均勻的呼吸聲。
羅倫斯靜靜地傾聽起周圍的聲音,所能夠聽到的卻只有窗戶被風吹動的聲音和外面的風聲。
就在他以為剛才那是屋頂的積雪掉落所發出的聲音而鬆了一口氣時,卻忽然又再次聽到了和剛才一模一樣的聲音。
這次可絕對不是什麼錯覺。
羅倫斯抬起頭來又仔細聽了聽。
同樣的聲音再次清楚地響起。
不會錯。
羅倫斯深深吸了口氣,外面寒冷的空氣一下子流入到他的身體之中。
他在床上站起身,整個人都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之中。
握在手中的匕首隨時可以拔出,在這種地方小偷和強盜都意外的多。
因為全都是陌生人聚集在一起的緣故,他們常常會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下手。
打開外面的屋門,便能夠更加清晰地聽到剛才那似乎是拖動著什麼的聲音。
不,應該說是腳步聲。而且還混雜著咚咚的沉悶聲音。
是枴杖敲擊地面的聲音。
從腳步聲上來看應該不是什麼盜賊之流,羅倫斯還不至於傻到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那麼在這個時候又會是誰呢?
「……嗯……喔?」
赫蘿似乎在翻身的時候發現羅倫斯不在身邊而醒了過來。
赫蘿坐起身來,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詫異地向羅倫斯這邊望來。
一開始還是一副小丫頭一樣茫然表情的赫蘿,注意到門前傳來腳步聲的同時便立刻露出狼一樣的目光。
赫蘿靈巧地從床上跳了下來,甚至完全看不出一點喝醉了的樣子,不過似乎對於毛毯外面寒冷的空氣一時還不太適應,身體不由得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門外的腳步聲越走越近。
嗒……嗒……嗒。
赫蘿望了望羅倫斯,又看看門口,似乎在問來者是什麼人。
但是羅倫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完全無法回答。
腳步聲在門前停了下來。
接著房間的大門被慢慢打開了……
「……哈——」
羅倫斯顧不上把後面的話說完,便急忙向門口那幾乎站立不穩的身影跑去。
然而,跑到近前的羅倫斯一下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這個渾身上下堆滿了積雪、似乎終於撿了一條命回來的、同哈斯肯茲穿著打扮相同的人,不,應該說一個不知是什麼的生物
。羅倫斯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
眼前的這個生物的眉毛處已經完全結冰,嘴巴周圍甚至都分不出到底是冰還是鬍鬚。
握著長杖的手上也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積雪,連哪裡是手哪裡是杖都無法區分。
它的呼吸異常寧靜,甚至讓人察覺不到它的呼吸。
只有那深藏在冰雪之下的瞳孔還在來回活動著。
屋子裡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面對著這個身型高大,頭部長著一對卷角,膝蓋關節好似羊一樣彎曲著的惡魔般的來訪者,沒有人說得出話。
「……天哪。」
羅倫斯幾乎是無意識地小聲嘟噥道。
與此同時,惡魔臉上的冰層啪的一聲裂開了一點。
大概它是在笑吧。
就在這時赫蘿也走了過來。
「……狼嗎……?」
在它說話的時候,原本凍結在嘴巴和鬍鬚上面的冰層也碎裂開來。
這是哈斯肯茲的聲音。
「來不及偽裝自己的樣子了。」
「……」
哈斯肯茲無言地笑了笑,用沒有拿著長杖的手慢慢抹了一把臉。
如果是普通人類的話,凍成這個樣子早就已經死掉了。
「汝是在耍咱嗎?」
赫蘿的聲音甚至比屋子裡面的空氣還要冷。
被稱為「哈斯肯茲」的半人半獸的惡魔瞇起眼睛,掙扎著正要站起身的時候卻一下站立不穩險些摔倒。
羅倫斯立刻條件反射一般地跑上前去把他扶住。
對方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個惡魔的樣子。
可是,羅倫斯卻有幫助它的理由。
因為赫蘿現在也暴露出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在狼的面前……羊要躲避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每當它說話的時候就會傳來一陣冰層碎裂的聲音。
羅倫斯把哈斯肯茲輔導暖爐旁邊,讓他坐下稍微休息一下。
忽然傳來一陣驚訝的叫聲,大概是柯爾被吵醒之後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吧。
「要隱藏樹木的最好辦法就是藏在森林裡面。我可是一點都沒發現。」
「……我和你不同。」
哈斯肯茲望著赫蘿道。
從赫蘿的表情和尾巴上,就能看得出她對這句話很在意。
不過她對於承認「事實就是事實」的器量還是有的。
赫蘿點了點頭不甘心地問道:「然後呢?」
哈斯肯茲同赫蘿一樣。
對於他們來說,一直都是以與人類存在著交集,卻又不會完全融入其中的方式生活著的。
城鎮旁邊充滿神秘傳說的森林,村民們不敢靠近的恐怖地區,或者是在失去了農民信仰的麥田……所以,對於哈斯肯茲的話,羅倫斯甚至比赫蘿更有興趣。
「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拜託?」
寒冷的空氣將融化了的冰再次凍結。
哈斯肯茲用力點了點頭,喘息著說道:「災難……以我的力量無論如何也無法應付的災難……」
「那你是想借助咱的力量了?」
哈斯肯茲對赫蘿點了點頭。
但是,事實上並不是如此,當赫蘿意識到對方是在開玩笑的時候,哈斯肯茲那顫抖的手正從胸前掏出一封信說道。
「你的力量,就是尖牙和利爪吧……可是,利用武力便可以征服一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把這個……」
說著,哈斯肯茲把目光轉向羅倫斯。
「我?」
「是的……與狼共同旅行的人啊。我之所以選擇同你們一起在這裡同住……就是為了觀察你們。我想,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吧。」「哈。神嗎?」
赫蘿呲了呲牙,輕蔑地笑了一聲。但
是她的這種反映只換來哈斯肯茲的一聲冷笑。
「就好像你一直依賴著這個……心底善良的人一樣。我也依賴著我的神靈……」
「咱、咱!咱……才沒……」
雖然赫蘿很激動得想要反駁,但是卻很少見地找不到反駁的話。
赫蘿同哈斯肯茲之間看起來就好像老人和孩子的差距,但實際上卻不止如此。
哈斯肯茲注視著說不出話來的赫蘿,臉上並沒有一絲誇耀勝利的微笑。
在他的臉上只有非常慈祥的表情和溫柔的目光。
「你,是商人吧?給你這個。」
「這個是……?」
「在暴風雪之中尋找走丟了的羊……是常有的事……而就在我找羊的時候,我的牧羊犬發現了這個。當我發現那個人的時候,他在紛飛的暴風雪之中保持著向神祈禱的姿勢,已經死去多時了。」
這是一封密信。
插著羽毛的羊皮紙上面的紅色封蠟已經被打開過了。
在暴風雪之中遇難的人,一定是從哪個城鎮過來這裡的途中迷了路的信使吧。
如果不快些趕路的話,就會在夜晚降臨之時迷失在暴風雪之中,但是走得太快又會使體力急劇消耗。
甚至還有人趁雪停了之後,專門到山上去搜尋這些遇難者的遺體,偷走他們身上的財物。
「我畢竟只是一隻羊而已……年輕的狼喲,你應該也是知道的吧?」
哈斯肯茲對赫蘿說道。
赫蘿好似被對方說中了心事一樣,雙手抱在胸前。
「我們的力量,在這張紙片面前顯得異常蒼白……」
說完之後哈斯肯茲長長地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柯爾將柴火添到暖爐裡面,使火焰燒得更旺盛一些。
包裹在哈斯肯茲身體之上的冰終於全都融化了。
看他的樣子似乎很享受柯爾為他做的這一切。
不知什麼時候哈斯肯茲已經變回了人類的樣子,甚至讓人覺得剛才屋子裡所看到的那個惡魔一般的生物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不過站在一旁注視著哈斯肯茲的赫蘿卻依然頂著兩個耳朵,身後的尾巴也清晰可見。
羅倫斯將從哈斯肯茲手中接過來的信封打開看了看。
然後他便大概明白了剛才哈斯肯茲所說的話的含義。
「哈斯肯茲先生,你說要借助我的力量,到底是指?」
「……希望你能夠守護。」
「……」
羅倫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哈斯肯茲依舊閉著眼睛微微一笑。
「是的。守護這個修道院。」
「可是,究竟為什麼?」
哈斯肯茲慢慢張開了眼睛。
灰色的瞳孔注視著羅倫斯。
好似馳騁於荒野的野羊一樣,高傲、堅定、一步一步踏實地踏著大地堂堂前進的目光。
這就是他和赫蘿之間最大的不同吧。
如果說赫蘿是身旁的一把匕首,哈斯肯茲就是一個巨大而且沉重的大錘。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吧。我還不至於真的到屈膝於神靈的庇護之下那地步……我也是利用人類而生存下來的。和那邊那個年輕的小狼一樣。」
雖然赫蘿立刻想要說點什麼去反駁,但是卻在看到哈斯肯茲的目光之後沉默了下來。
這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區別吧。
「我沒有惹你生氣的意思。我們裝扮成人類的樣子,過著人類的生活。所以自然也會借助人類的力量,這並無可厚非。」
「嗯……那麼汝借助人類的力量做了些什麼?」
「故鄉。」
「哎?」
聽到這裡,赫蘿不由驚訝得張大了眼睛,哈斯肯茲則依舊不慌不忙地用平靜的口吻繼續述說道。
「建立新的故鄉,在這片土地上。」
暖爐之中的柴火劈啪作響。
赫蘿的眼睛張得更大了。
「大山、森裡、草原,所有的地方都有人類的存在。所以要想製作出一百年、兩百年,不管經過多長時間都依舊存在的、寧靜的場所,也只有依靠人類的力量幫助才行。雖然我最開始也很擔心這個計劃會不會順利地進行下去……但是最後我還是成功了。我得到了一片廣大而寧靜的土地。不管什麼時候,不管誰來到這裡,他們都會這樣說——」
「……『果然沒有變啊。』」
哈斯肯茲像一個慈祥的老人一樣微笑著,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是我最大的願望。我們在很久以前便被迫背井離鄉,親人離散。有人被趕到了寸草不生的荒野,有人化身人形混跡於人類生活的城鎮,還有的人終其一生都在不斷的顛沛流離……而我們能夠再次相聚的場所——不管身在何方,最後都將回歸的地方——就是,這裡。」
「您所說的被迫離散,莫非就是月之狩獵……」
「哈哈……你連這都知道嗎?那麼跟你說就簡單多了。是的,奪走了我們故鄉的就是狩月之熊。用古代的語言來講就是——伊拉瓦。威魯。木海德漢多。」
羅倫斯曾經在某個祭祀蛇神的偏僻鄉村見過某個修道士收集的關於這部分傳說的資料。赫蘿則像一個第一次聽到如此驚奇故事的小孩子一樣長大了嘴巴。
「在那次災厄降臨的時候,我們束手無策,無能為力。而如今時代變遷,要想守護這裡需要新的力量。不過,我的力量和人類那精巧的智慧相比則顯得粗鄙得多了……」
在有求於人的時候,能做到不卑不亢,與對方以平等的立場相對是相當困難的。
要維持自己的尊嚴,但又不能盛氣凌人。
從哈斯肯茲那堅定而自豪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曾經悉心守護了這裡幾百年。
所以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這樣懇切地請求羅倫斯幫助他守護。
「這裡也曾面臨過許多的艱難和困苦,但是這一次我是真的束手無策了。」
羅倫斯看了看信上的內容,然後對哈斯肯茲說道。
「……這是從國王哪裡發來的徵稅通知,對吧?」
「那些諸侯連年征戰的時期……反倒好辦一些。在那個時候要想獲得安寧的話,使用我們那個時代的理論還行得通。但是,連年的戰亂使土地荒廢。要是修道院瓦解了的話我就一無所有了。於是我在那個時候……暗地裡,幫助溫菲爾一世統一了這個國家,也許,我這麼做根本就是錯誤的。」
比人類更強大、更加賢明、在人類文明蔓延於這個世界之前統治著整個世界的種族。
對於他們來說,想要改變一個時代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不過兒子大概都不記得父輩的恩情,到了孫子那輩就更不用提了……我很快就沒有了出現在歷史舞台之上的機會。充其量就是在他們想要給自己的權威統治鍍一層神話的金光之時,稍微的顯示一下身姿罷了。」
「黃金羊的傳說。」
「是的。事實上,那是別人看到那些偶爾來到這裡的我的同伴們的樣子所留下的傳說。」
所謂玩笑,就是在不能笑的地方說一些不好笑的話題的時候,卻笑了出來。
不過,在笑聲過後所殘留下的卻是非常沉重的緊張感。
「雖然我對於計算金幣的數量之類的事情沒有你們商人擅長,但是我依然知道這個修道院現在已經陷入了瀕臨破產的困難。因為每到徵稅的時候給我們的工錢就會拖延。聽說再這樣下去就快要堅持不住了。」
「可是,這個……」
「我已經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如果能夠用蹄子和犄角解決的話,我倒是也想那麼做……你是商人吧?當人類把我和我的同伴們趕進深山和森林之中去的時候,就是有商人在暗中幫助人類。只有擁有這種力量的人,才能夠與狼如此親密的接觸、說笑……那麼,我所能夠拜託的……」
哈斯肯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之後道。
「我所能夠拜託的,就只有你了。」
「可是——」
「求求你。」
在羅倫斯七年間的獨自旅程之中,經常接受那些受傷倒下的同伴們所托付自己轉交給家人的信箋。
這些羅倫斯非常不願意回憶的情景現在又再一次浮現在他的眼前,使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可是,現在羅倫斯手上的卻不是普通的家書,而是國王的徵稅通知。
「不行。」
就在羅倫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的時候,赫蘿先一步說話了。
「不行,你不能冒這個險。」
「赫蘿……」
「做不到的事情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人家做不到啊。難道汝看不出隨便答應這種事情有多麼危險嗎?咱們明天就要走了,明天不行的話後天也會動身。咱們只是旅行者罷了,跟這裡一點關係也沒有。」
一口氣說完這些活之後,赫蘿的呼吸也不由得變得急促起來。
羅倫斯站起身來,似乎很生氣地望著赫蘿。
赫蘿一下子回過神來,注視著站起來的羅倫斯,身體稍微縮了縮。
現在的赫蘿臉上充滿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
大概是因為憤怒,嘴角擰在了一起,而不停的顫抖則大概是因為悲傷吧。
赫蘿的肩膀縮在一起雙拳緊握,臉色蒼白。
從正面和羅倫斯的雙眼對視著。
赫蘿的這種表現,是出於一種嫉妒。
「什、什麼嘛!汝難道覺得咱說的不對嗎?因為汝說很危險,所以咱才說要回去。可是、可是,那傢伙的請求——」
「赫蘿。」
羅倫斯說著伸出手去,赫蘿在抵抗了兩三下之後還是乖乖讓他拉住自己的手。
淚水從赫蘿的臉頰上面滾落。
大概她自己也知道剛才說了很孩子氣的話吧。
因為是人類的關係,皮亞斯基的話還可以忍受。
但是,哈斯肯茲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更何況毀滅了哈斯肯茲故鄉的和毀滅約伊茲的都是狩月之熊。
「年輕的狼喲。」
哈斯肯茲開口對赫蘿說道:「你的故鄉,也是被那傢伙毀滅的嗎?」
赫蘿用充滿了複雜情感的目光向哈斯肯茲望去。
「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自己享樂。化作人型,裝扮成牧羊人,不引人注意,不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之中,就這樣生存下去。這一切都是為了守護這片土地……為了守護這片土地我早已準備好做出任何的犧牲。」
「那種事——!」
赫蘿的聲音雖然充滿憤怒但是卻顯得底氣不足。
嘶啞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大。
「那種事……如果咱……回到故鄉約伊茲的話……咱也會做……」
「就你這個樣子,根本沒有辦法與熊交戰吧?你敢說你有賭上性命與熊戰鬥的覺悟嗎?」
赫蘿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憤怒表情。
大概是覺得自己被人當作了傻瓜了吧。
但是哈斯肯茲在憤怒的赫蘿面前卻依然保持著平靜而沉著的神色,一直注視著赫蘿那琥珀色的雙眼。
「我在那傢伙來到我故鄉的時候逃跑了。逃掉了喲。因為我要守護的同伴太多了。我帶著他們一起逃跑了。直到現在我還能夠清晰地記起那時候的情景。那是一個天空中掛著巨大滿月的夜晚,在廣闊草原的對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山脈的稜線。在那山脈之上巨大的滿月散發出皎潔的光芒。我們逃到了草原之上,在肥沃的草原之上拚命地逃著。」
哈斯肯茲的身體明顯虛弱了下來。
人類的身體是有極限的,他也同赫蘿一樣,受到人體極限的制約。
雖然如此,哈斯肯茲依舊堅持地繼續說道。
那些深藏在他內心的諸多冰封往事,似乎都被暖爐裡面的火焰融化了一樣。
「就在那個時候,我回過頭向故鄉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了。那好似連綿的山脈一般巨大的熊的身影……很美麗,即便是現在的我依舊這樣想……一邊大聲咆哮著一邊揮舞起前爪的熊,狩獵月光的那一瞬間……」
這是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都沒有流傳到人類世界的傳說。
這是世界上還只有黑暗和精靈存在的時候的故事。
「現在回憶起來真是充滿了懷念。那是我們的世界上最後的王者。那是依靠力量和身體便可以支配一切的時代。現在我已經完全沒有怨恨,所留下的只有懷念……」
對於每能夠親眼見到當時那一幕,只能夠在數百年之後的今天才終於知道自己的故鄉已經不復存在的赫蘿來說,也許除了微笑之外再也沒有什麼表情可以去面對了吧。
「當時逃跑了的汝還跟咱談什麼覺悟,別笑死人了。」
赫蘿的話充滿了孩子氣。
但是卻被已經上了年紀的哈斯肯茲一句話駁回。
「我為了融入人類社會,開始吃肉了。這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
赫蘿的目光不由得向他掛在腰間皮帶之上的肉乾望去。
那是什麼肉呢?而自己和哈斯肯茲一起吃的大鍋裡面所煮的又是什麼肉呢?赫蘿不由得想像起如果自己像哈斯肯茲一樣的究竟會怎樣。
哈斯肯茲既然裝扮成牧羊人的模樣,那麼一定也能夠很平常地吃下羊肉吧。
「我為了得到這裡而捨棄了太多的東西。也超越了自己所無法超越的極限。所以,如果連這裡也失去了的話,那麼我們最後的安寧鄉也就不存在了。」
哈斯肯茲的話中並沒有責備赫蘿的意思。
這只是為了求得羅倫斯的幫助而說的最誠懇的請求。
但是,赫蘿對於哈斯肯茲能夠在這裡建立故鄉這件事非常嫉妒。
對於將自己所失去的東西拚命地再次創造出來的人產生嫉妒之情,對普通人來講再平常不過了。
更何況他還要努力去守護這新創造出來的故鄉。
赫蘿之所以覺得哈斯肯茲的話是在責備自己,是因為在她看來自己在同對方的對決之中失敗了。
夾在理性與感性之間的赫籮最後只能選擇從那裡逃開來求得解脫。
赫蘿一下子撲到羅倫斯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大聲哭了起來。
哈斯肯茲等羅倫斯抱住赫蘿的肩膀之後,才繼續緩慢地開口說道。
「……對於年輕的小狼來說,這個世界確實太過於辛酸殘酷。我也知道你能夠遇到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和你一起同行是非常難得的。我理解你不想放棄他的心情,也理解你想要保護他的心情,但是……」
哈斯肯茲說著又慢慢閉起了眼睛。
「我,也對這裡非常的割捨不下。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安寧之地……可是……」
哈斯肯茲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下了,柯爾慌忙將手放在他的胸口。
讓人鬆了一口氣的是,還好他只是因為疲憊而昏睡過去。
屋子裡只有暖爐裡柴火燃燒的聲音和赫籮啜泣的聲音,羅倫斯再次將從哈斯肯茲那裡得到的徵稅通知書看了一遍。
從這上面所記述的徵稅方法來看,想要逃避稅款是非常困難的。
要想逃避繳納稅款的最好辦法就是證明自己並沒有資產,這也是最萬不得已的時候所能夠使用的最後的手段。
可是從國王堅決的命令上來看,想要通過拖延的手段逃避繳納稅款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要是稍有拖延,恐怕很快國王的軍隊就會推到面前了。
或者說,這才是他本來的目的嗎?
赫蘿曾經說過,一個狼群之中容不下兩隻狼王。
這句話換成統治國家的國王也是一樣的吧。
擁有廣闊土地和權威的修道院對於國王來說,無異於是一顆欲先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選擇繼續交稅是滅亡,不交稅也是滅亡。
身為一個普通商人的自己。
能夠將修道院從這樣的困境之中解救出來嗎?
「這簡直就是不可能嘛……」
羅倫斯無意識地嘟噥著。
聽到這句話的柯爾抬起頭來問道。
「不可能?什麼不可能?」
這是一名為了守護自己和故鄉而超越了極限的少年。
他的目光之中總是充滿了認真的神情,在他的注視下羅倫斯甚至感覺到有一絲的愧疚。
「……旅行的途中經常遇到事故,前幾天由於下雨,道路變的非常泥濘。」
見到羅倫斯突然轉變話題,就連一向文靜的柯爾也很少見的流露出憤怒的表情。
羅倫斯是一名商人,而商人最擅長的就是哄騙人。
是的,正如他所說的一樣。
「走到我們前面的馬車忽然陷進一個泥潭之中。我們連忙追上前去,萬幸的是駕駛馬車的商人還活著。他本人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看到我們過去還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看他的樣子似乎受傷了,但是我們當時並沒有注意。可是當我們走過去想要扶住他站起來的時候……」
羅倫斯一邊安慰著在自己懷裡哭泣的赫蘿,一邊望向柯爾繼續說道。
「發現他的腹部裂開了一個傷口。大概是被樹枝什麼的劃傷了吧。他本人也是在看到我們震驚的表情之後才注意到。於是他請求我們幫助他。可是我們也不是神。我們所能做的只有呆呆的站在那裡眼看著這一切。」
這就是所謂的無能為力了。
這就是所謂的司空見慣。
當時沒有神靈的慈悲關照,也沒有天使的幸運眷顧,只有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羅倫斯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我們並不是對他沒有同情心。只是在面對那種情況下的時候我們也是完全沒有任何的辦法。當時我們的腦海裡所想的,只有『幸虧遇到這件事情的人不是自己,實在是太好了』。」
「怎麼會!」
「就是如此。就這樣眼看著他慢慢地死去,然後再次站起身,繼續自己的旅行。而且臨走時還不忘從他的車上拿走他的貨物。」
羅倫斯翹了翹嘴唇,最後又加上一句:「賺到了。」
柯爾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只是低下頭去,繼續擦拭著哈斯肯茲那被融化了的雪水沾濕的頭髮和眉毛。
當感到痛苦,或者遇到什麼毫無辦法的事情時,如果把自己整個人都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之中去的話,便可以暫時忘記其他煩惱。
究竟自己是在幾歲的時候學會這種方法的呢?羅倫斯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將不知是哭累睡著了還是因為哭得太傷心而昏過去的赫蘿輕輕抱起,放到隔壁房間的床上。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大概是因為牆壁和木窗之間的縫隙全都被雪掩蓋埋住了的緣故,屋子裡面反倒變得暖和起來。
躺在床上的赫蘿好像發燒了一樣,呼吸很淺而且急促。
大概正在做噩夢吧。
也許夢裡正在忍受著良心上的不安。
看到赫蘿在床上睡著,羅倫斯起身打算給哈斯肯茲也找一個安穩的休息處。
可就在他剛剛起身的一瞬間,袖子卻被一下子拽住了。
赫蘿微微張開眼睛望著羅倫斯,似乎在說讓他留下來。
於是羅倫斯只好伸出手去撫摸著赫蘿的腦袋,直到她再次安心地閉上眼睛睡去。
然後再慢慢地將自己的袖口從她的手中一點一點地抽出。
隔壁的房間被暖爐的火光照得一片通紅,柯爾正在為給哈斯肯茲更換上衣而拼盡全力。
不說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體重差異,柯爾本身還是一個孩子,也沒有多大的力氣。
羅倫斯默默地過去幫忙,柯爾雖然沒有對他表示感謝,但是也沒有拒絕他的幫助。
「只是考慮一下的話是沒有危險的。」
似乎由於驚訝,他甚至都沒有回答。
柯爾抬起臉來,停下手中的動作。
「你拉住那邊。」
「啊,是,是!」
「只是考慮一下事件的可行性的話是沒有任何危險的。目前這封信裡面的內容,大概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
羅倫斯從放在房間一角的哈斯肯茲的行李之中找出替換的衣服,給他換上,然後脫掉他那雙已經完全濕透的鞋子。
「因為是非常重要的信箋,所以應該不會只送一次。等到暴風雪停下來之後大概就會有其他的信使帶來同樣的命令了。這樣一來,我們就有幾個選擇。」
是否應該將這件事情告訴給其他人呢?如果要告訴其他人的話,又應該告訴誰呢?
「那麼,我們已經掌握的情況是?」
「目前還無法確定,不過可以推測一下。如果說修道院現在是被逼到窮途末路的話,那麼國王那邊也是一樣的境地。既然採取了這種強硬的措施,可見相互之間應該都沒有什麼過多的選擇。而且,這件事情所涉及到的除了國王和修道院以外,還有盧威克同盟。」
柯爾緊張地嚥了一口唾沫,戰戰兢兢地問道。
「那赫蘿怎麼辦?」
關鍵的地方在於該如何使她面對這一事實。
不過對於羅倫斯來說,自有他的一套辦法。
「……在自己覺得無能為力的時候,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吧。不過要是條件允許的話,她一定也會主動伸出援手的。你別看赫蘿剛才那個樣子,其實她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呢。不過話說回來她剛才的表現還真是讓我吃了一驚。」
羅倫斯邊說著邊把哈斯肯茲的雙腳用毯子裹了起來,又往暖爐裡添了一些柴火。
柯爾終於疲憊地笑了起來。
「那傢伙一定也在為自己的嫉妒心而覺得羞恥呢。而且,在哈斯肯茲那必殺的信念面前,她一定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吧。身為賢狼的高傲自尊受到了打擊,所以才會那樣的。」
雖然赫蘿平時也表現的很高傲和虛榮,不過那只是平時的玩笑並不是她真正的情感。
但是她今天的表現在羅倫斯看來卻是一目瞭然。
「以前,我曾經對赫籮說過這樣的話。」
「什麼?」
「一件事情的解決辦法有很多。不過,不管選擇那種辦法,最重要的是最後我們需要安全地活下來。所以,對於我們來說與其選擇最簡單的解決辦法,不如選擇能夠令我們在問題解決之後能夠平安快樂地生活下去的方法。」
用毯子給哈斯肯茲蓋好之後,羅倫斯又用毯子包裹起一捆木柴當作枕頭放在他的腦袋下面。
這下總算是大功告成。
「那傢伙在聽我說完之後,只對我說了一句:傻瓜。不過,要是赫蘿真的扔下哈斯肯茲繼續上路的話……那傢伙還能不能安心地睡覺呢?」
羅倫斯的腦海裡浮現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像小動物一樣蜷起身子睡覺的赫蘿的樣子。
如果扔下耗盡苦心好不容易才獲得第二故鄉的哈斯肯茲不管的話,赫蘿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柯爾用力地搖了搖頭。
而且還連續搖了兩次。
「而且,雖然你嘴上沒說,其實心裡也是希望幫助他的吧?」
羅倫斯笑起來,柯爾卻好像被人看穿了心事一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就算羅倫斯和赫蘿全都扔下哈斯肯茲不管,柯爾也不會拋棄他。
「好了,感情論就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柯爾不明就裡地張大了充滿疑惑的眼睛。
如此天真的孩子,實在是吹牛皮侃大山時的最佳聽眾。
「因為我是商人嘛,沒有利益的話我是不會行動的。」
「……那,就是說……」
「如果這個徵稅通知,以及哈斯肯茲的話和皮亞斯基的推斷如果都是真的話,那麼修道院現在就是最空虛的時候。這樣一來,我們就遇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如果在大潮湧起之前將浪濤全都引向同一個方向,那麼就能夠趁機將海底的情況看得個一清二楚。所以呢?」
柯爾立刻答道。
「所以我們就能夠找到隱藏在海底的寶箱,是這樣吧?」
「對,只要確實有寶箱的話,那麼存在便會暴露無遺。所以這對於赫蘿當初的目的來說,也算是有一定的幫助。而到時候究竟要不要使用武力奪取,就看赫蘿的心情了。」
柯爾點點頭,忽然很洩氣地低下頭道:「我就完全無法像羅倫斯先生這樣,想得如此周全。」
大概他是看到羅倫斯剛才那些縝密的分析才會產生這種想法吧。
羅倫斯微微一笑,聳了聳肩。
要是赫蘿在旁邊的話,一定以為自己又在說大話了。
「夜還很長,再把火燒得旺一點,柯爾。」
「是。」
「而且我還需要借助你的聰明才智呢。」
「是!」
柯爾興奮地大聲答道,不過馬上又意識到了什麼,急忙摀住了嘴。
羅倫斯早就拿出了紙和筆,開始思考自己的計劃。
越是小的昆蟲就越不容易掌握它們的飛行方式,相反,擁有健壯體態的雄鷹的飛行方式卻可以讓人一目瞭然。
越是龐大的個體,其行動相對微小的個體來說,就越容易被掌握。
更何況他們現在如此特意地觀察。
只不過,現在所瞭解的情報太少。
修道院目前陷入了財政危機。
國王那邊也由於內政決策上事務而出現了國庫的枯竭。
還有國王徵收稅金的手段,以及修道院大概無力去支付此次的稅款。
而現在不知道的是修道院所擁有的最後財產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著。
總之,按照羅倫斯的推斷,修道院或者是擁有類似「狼之骨」這樣的價格高昂的聖遺物,或者是還擁有大量的現金。
羅倫斯將這些事實記在紙上。
剩下的部分,就是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了。
也就是說,對於國王將要徵收稅金一事,究竟應該告訴誰呢?該告訴同盟的人嗎?或者該告訴修道院的人。
還是應該保持沉默呢?還有,關於「狼之骨」的問題,也擁有很多選擇。
目前羅倫斯面前的選擇看似很少但其實很多,而且還有很多事情是他無法預測的。
修道院面臨著財政上的窘境,如果在這個時候收到徵稅通知的話,究竟是會頑固地反抗國王的命令,還是服從於國王的軍隊呢?這一點目前還是未知數。
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首先應該從自身可以掌握選擇的部分下手。
如果將情報告訴同盟的話,那麼自然可以通過互相之間的交流獲得更多的信息,同時自己也無法作為旁觀者而必須參與到行動之中去。
當然,這樣做是有危險的。
不過,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勝算。
因為不管怎麼說,就算他們主動將自己送到修道院嘴邊,他們也不會像傭兵集團那樣做到吃人不吐骨頭。
他們不僅知道收割小麥的方法,同樣也擅長種植。
對於他們來說,與其取得僅有一次的巨大收益,不如培養一種能夠細水長流的獲益方法。
就好像要想獲得好的收成就必須有一片穩定的土地一樣,修道院的存續對於他們來說也是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
所以不管怎麼說,他們也能夠想出使修道院存續下去的辦法吧。
羅倫斯和柯爾整晚都在考慮著一切發展的可能性,並將可能發生的事情逐一分析,討論是否有去賭一把的價值。
窗外的飛雪一直持續到天明,羅倫斯與柯爾之間的討論也持續了整整一夜。
就在暖爐之中的火焰逐漸變為寧靜的炭火的時候,羅倫斯他們終於找到一種可以被稱之為奇跡的辦法。
羅倫斯的眼前甚至浮現出赫籮驚喜的表情以及哈斯肯茲那驚奇的雙眼。
而這個方法又是什麼呢?
「……」
他得意洋洋的將那結果抵到赫籮面前。
就在那一瞬間,羅倫斯忽然醒了。
炭火燃燒著的聲音同外面雪花飄落的聲音十分相似。
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睡著了。
而原本在剛才還歷歷在目的那奇跡的方法,現在卻一點都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內容。
原來。
剛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最終的結果只是一場夢嗎?「
傻瓜。」
見羅倫斯從放著紙和筆的紙箱上面抬起身,蹲在暖爐旁邊的赫蘿對他這樣說道。
真是好像教會的鐘聲一樣令人心曠神怡的聲音啊。
羅倫斯伸了個大懶腰,大概是因為趴著睡的時間太長了,脖子疼的不得了。
「傻瓜嗎……」
自己的肩頭蓋著兩條毛毯。
羅倫斯向旁邊望去,發現在嘴裡不停念叨著傻瓜傻瓜的赫蘿身旁,柯爾正縮成一團靠在她的尾巴裡面睡著。
赫蘿的臉龐看上去顯得有些消瘦,大概是因為昨天晚上哭得太傷心了。
或者就是因為她現在穿得太少而感到有些寒冷吧。
不過就在羅倫斯發現這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錯覺的時候,赫蘿忽然歎了口氣開口道:「咱到底是不是個幸運的人呢?」雖然她的表情和所說的話看上去並不一致,但是這句話應該是發自她內心的真實感受。
「這個世界上雖然有那麼多不如意的事情。」
羅倫斯望了望靠在赫蘿尾巴上半張著嘴巴卻沒有半點鼾聲,乍一看彷彿死去般的柯爾說道。
不過,在赫蘿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的時候,他還會微微跟著點一點頭。「
但還好有我們的神指示我們要將自己的東西分發與眾人。」
「這也是幸運?」
赫蘿很不屑地問道。
如果自己回答得不和她心意的話,一定會再次受到她的冷嘲熱諷吧。
「幸運,當然。我正打算親自去實踐一下。」
「……」
「那尾巴,不就正在給柯爾用著嗎?」
聽到他如此認真的回答,赫蘿不由得呆住了。
過了一會兒,她微微一笑,目光轉向木窗那邊道。
「是說要燃燒自己溫暖別人嗎?」
「這個……」
對於她的問題羅倫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他很快便意識到赫蘿所說的不過是一句玩笑,而且看她似乎還很開心的樣子。
赫蘿的耳朵動了一動,沒有轉身,只是扭過肩膀笑道。
「哎呀,一直以來我都是生活在以自己為中心的世界裡面,好久都沒有為別人所擁有的東西而產生那樣強烈的嫉妒之情了。偶爾發洩一下這種久違的感覺,心情也蠻不錯的。」
看樣子她之前所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說出那樣孩子氣的任性的話……現在發洩之後心情好些了吧?」
不過在面對那樣誠摯請求的時候,任誰也無法拒絕吧。
正是因為她的這種就算對自己不利,就算自己不情願,卻依舊無法拒絕別人請求的個性,所以才會在帕斯羅村一直呆了幾百年吧。
「人也好,羊也好,所考慮的事情都是一樣的。」
「所以我和你之間才會有爭執。」
「嗯,只有擁有共同的利益,說著同樣的語言,並且能夠在相同的視線高度互相瞪視的對手才有爭執的可能性。」
赫蘿坐在暖爐旁撫摸著柯爾的腦袋,在她微笑或者說話的時候就會有白色的哈氣從嘴角飛起。
她那文靜而充滿優雅,並且給人一種高貴的姿勢,使人不由得將她當作森林之中的守護女神。
也許是由於她現在沒有穿著厚重外套,她那纖細的身體顯得更加優美。
但對於羅倫斯來說,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並不是什麼柔弱的姑娘,而是經歷過漫長的歲月,寄宿於麥子之中的狼的化身——賢狼赫籮。
「我多少掌握一些知識和經驗,柯爾則擁有冷靜的頭腦和創造性。」
「那咱有什麼?」
「義務。」
羅倫斯說道。
「你有將與我的旅行作為一段傳說永遠傳誦下去的義務。像什麼『狼為了保護羊奮不顧身』之類的美談,聽起來不賴吧?」
權威之所以會成為權威,必定有一套堅固的價值觀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首先自己要對所說出去的話負責,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赫蘿大聲地笑起來,白色的哈氣從她的嘴角快速呼了出來。
她看起來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就好像是在討論惡作劇計劃的孩子一樣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如果說在迷了路又被山賊追趕的山林之中,除了神靈之外還有可以依賴的人存在的話,那就一定是擁有這種笑容的人了。
「有多少勝算?」
羅倫斯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膀,然後將剛才睡覺時候墊在自己腦袋下面的紙遞給赫蘿。
赫蘿望著羅倫斯的臉微微一笑,大概是在他睡覺的時候紙上的墨水粘到臉上了吧。
「咱雖然有自信扭轉局勢……不過對於做計劃之類的卻不太擅長呢。」
對於她來說也確實如此吧。
既然她的解決方式都是依靠力量決定的,那麼瑣碎的事前計劃之類就完全沒有什麼必要了。
「曾經有一位身經百戰的傭兵團長說過這樣的話。沒有什麼戰術是可以一成不變就取得所有戰鬥勝利的。只有根據不同的對手採取不同的戰術,才是唯一不敗的戰術。但是——」
「但是?」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只有神。」
真是一個惡作劇般的玩笑。
雖然羅倫斯有些不甘心,但還是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關鍵是,修道院裡面是否真的擁有我們要找的東西。咱認為,存在的可能性很高。」
「沒錯,從皮亞斯基所提供的情報來看,如果他所說的都是真的,那就只能是這樣。」
「汝應該與比較熟悉的人結成共同戰線,而不是修道院那邊。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和一個不熟悉的人聯手更可怕了。」
赫蘿一邊說著一邊快速閱讀著紙上所記載的內容,甚至連其中柯爾所寫的字跡潦草不清的部分都看在了眼裡。
以前赫蘿還騙羅倫斯說她不識字而引起過軒然大波,不過現在看來她的認字能力甚至都在羅倫斯之上。
「說的也是。而且,同盟那邊也不是傻瓜,還有像皮亞斯基這樣的人,一定也是希望這裡能夠繼續安定繁榮下去。雖然如此一來哈斯肯茲先生的生活空間大概會變小,但是最終的目的還是會實現的。」
赫蘿低下頭向睡在暖爐旁邊的哈斯肯茲望去,好似一位注視著寶石的貴婦人一樣,目光之中充滿了溫柔的眼神。
忽然,她似乎注意到了羅倫斯在望著自己的目光,於是衝著羅倫斯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雖然自己不能問,不過看樣子赫蘿同哈斯肯茲之間的年齡差距一定比現在看上去的還要大得多。
雖然對方是羊赫蘿是狼,但是她一定對於這個具有豐富經驗的老者充滿了敬重吧。
或許對她來說,能夠幫助哈斯肯茲度過這次的難關,也是證明自己實力的一個好機會。
「那麼,行商者克拉福。羅倫斯究竟能不能辦成這件事呢?」
赫蘿很難得地稱呼其羅倫斯的全名說道。
羅倫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慢慢答道。
「關於狼之骨的信息,對他們來說應該也是非常重要的情報。所以對於這件事,相關的一切都必須慎重行事。同時,如何獲得可以打破目前狀況的重要信息也變得異常關鍵。而正因為如此,像我們這樣的人才更有機會。」
「真的會順利嗎?而且這樣做真的是正確的嗎?真的沒有問題嗎?真的?絕對?好吧,咱相信汝。咱就相信汝了吧。」
赫蘿一邊笑著一邊用好似小孩子一樣的語氣說道。
羅倫斯一一聽罷,將手臂支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擺出商人的模樣來。
「雖然我現在還沒有辦法提供確切的證據,不過你可以觀察事態的發展。」
「可是留給那些傢伙繳納稅金的時間不多了。」
「我想最後還是要通過談判來解決問題。傳達徵稅通知的信使應該還有幾名,等他們到達這裡還會有一點時間。如果總是拖拖拉拉,利益就會慢慢流失,到時候便無法收拾了……」
「哼。」
赫蘿對過於樂觀的預測嘲笑一般地哼了一聲,然後把腦袋轉向一邊道:「那好吧。」赫蘿把紙遞還給羅倫斯,他好像接受國王敕令的貴族一樣畢恭畢敬地接了過來,然後捲好收起來。
「那麼,就這麼定了。」
說完這句話,羅倫斯再次變回商人的身份。
契約的僕從。
貨幣的奴隸。
還有那暗地操縱人世,影子中的王之一族。
「那麼。」
刮好鬍子,梳好頭髮,整理好衣襟。
開始進行商業計劃之前的準備一切就緒。
但是事實上,這整個計劃能不能夠順利實施,目前還完全沒有頭緒。
首先要面臨的第一個難關就是,能否使用狼之骨的情報作為誘餌使盧威克同盟上鉤。
如果這第一步沒有成功的話,那麼一切計劃就都泡湯了。
「我走了。」
在旁人看來,他的這次行動就好像小矮人要前往巨人的巢穴一般。
當他出發之後,周圍的商人便全都好似巨人一樣了。
如果能夠在這之中順利通過的話,那麼這次的行動就一定能夠成功。
羅倫斯在赫籮和柯爾的目光之中漸漸將同牧羊人一起居住的宿舍甩在了身後。
雖然哈斯肯茲在那天夜裡的暴風雪之中受到的創傷還沒有完全恢復,但在得知羅倫斯答應幫忙之後,臉上立刻便現出興奮的神色。
隱居於這裡、在暗中支撐著修道院的哈斯肯茲,因為化身為牧羊人的模樣,所以必須和其他牧羊人一樣不能有太過明顯的舉動。
所以他所說的「只有羅倫斯可以依靠」,大概也是真的。
外面的天氣依舊惡劣,建築物都被籠罩在一片白色之中。
只能夠在屋頂的屋簷部分勉強看到一點點的木頭和石塊的質地。
但是即便在這樣的天氣之中,商人們似乎也沒有任何停止活動的意思。
就在羅倫斯終於抵達同盟指定的旅館時,正好看到有一名商人從對面的建築物之中走了出來。
「呀,這樣天氣的大清早也有客人。」
「是啊。天氣越惡劣,越是賺錢的好時候呀。」
「哈哈哈,說得沒錯。」
盧威克同盟的商人毫不猶豫地打開門,迅速走了進去。
羅倫斯也跟在後面走了進去,站在門口的人看到他進來問道:「找拉古嗎?」
看來自己已經在這裡混了個臉熟了。
「難道我長了副讓人一看就猜出心事的臉嗎?」
羅倫斯摸著自己的臉自言自語道,門口的商人笑了起來:「那傢伙在寫作室呢。」
站在門前的這個男子看起來就好像一位神學者的樣子,而從他說話的方式來判斷應該不會有錯了。
「謝謝你。」
「有什麼好買賣嗎?」
這是商人之間很常見的寒暄。
羅倫斯笑了起來道。「是呀,那可是個大買賣啊。」
說完他轉身走出門去,向皮亞斯基所在的寫作室出發。
在一樓的入口處,羅倫斯再次碰到了那位好似神學者一樣的男子,說明自己是來找皮亞斯基的之後,對方甚至都沒有問自己的名字便把他帶到了裡面。
莫非他們根本不在意敵對同盟派來間諜什麼的刺探他們的情報嗎?就在羅倫斯這樣想著的時候,走在前面的男子轉過身來默默向裡面一指。
羅倫斯道了聲謝之後獨自向裡面走去。
皮亞斯基正站在門前打開門等著他。
「早上好。」
「早上好,這次來有什麼事嗎?」
皮亞斯基一邊說著一邊把羅倫斯讓進屋子裡面,然後隨手將身後的房門關上。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之下來拜訪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羅倫斯首先將剛才進屋時來不及拍落的雪花從身上撣落,接著咳嗽了一聲盡量掩飾住自己的緊張,臉上再次掛起商人的招牌的笑容。
「事實上,昨天晚上我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啊,請坐下來說。」
皮亞斯基拿過一把椅子,羅倫斯坐下之後擦了擦鼻子。
羅倫斯把手掌張開又合上,然後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之中。
讓人看上去似乎有些躊躇的樣子。
「嗯,我昨天晚上想到之後,整晚都在考慮這件事情一直沒有睡覺。你看。」
說著羅倫斯向自己的眼角下面一指。
眼睛下面有昨天熬夜留下的黑眼圈。
這一切都是為了虛張聲勢而特意進行的誘敵之計。
而皮亞斯基則「哎?」了一聲笑起來。
外面大雪紛飛,室內依舊處於膠著的狀態中。
但說句不合時宜的話,咱這種時候要是配上美酒佳餚就更完美了。
「到底是什麼?莫非是修道院那邊發現了什麼突破口嗎?」
一切的轉機就在這一瞬間。
「嗯。正是如此。」
兩個人的笑容都凝固住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皮亞斯基保持著微笑的表情來回搓了搓手,然後沉默著站起身,走到門前打開房門向外面望去道:「然後呢?」說完,他快步走回原地,甚至連門都忘了關,看來皮亞斯基也是一個好演員。
「溫菲爾海峽對面的一個叫做坎爾貝的港口城市,你知道吧?」
「知道,那裡是南北貿易的集散地。雖然沒有親自在那裡做過買賣,不過那邊的貿易三角洲很著名。」
「正是如此,就是這個城市。那裡兩年前曾經流傳過一個傳說,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因為是以行商為生的商人,所以有可能沒聽說過那裡的事。
但是皮亞斯基卻立刻顯出一副驚奇的樣子,並且用手摀住了嘴。看來他也是知道的。
「確實……你是指那個異教之神……的骨頭?」
「是的。就是狼之骨。」
皮亞斯基似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起來。
當他再次將視線移到羅倫斯身上的時候,目光之中多了幾分禁戒。
似乎在問對方為什麼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
「這個骨頭怎麼了?」
要想吸引起對方的興趣,究竟是該故弄玄虛還是欲言又止呢?但是這兩個選項羅倫斯都沒有選擇,而是開門見山地說道。
「如果,修道院買到了這個骨頭的話又將如何呢?」
「……修道院?」
「是的。假如說這真的是異教之神的遺骨,那麼根據使用方法的不同也可以用來提高神靈的威嚴。修道院的聖堂參事會中那些為了拯救教會而努力的保守派,可能會用這種借口來說服其他人,另外這個聖遺物也可以作為一個投資的對象,那些意圖通過現代手段尋求改變的現實派們也會同意這一主張的。」
皮亞斯基聽到羅倫斯的話之後閉上眼睛,表情凝重地思考了起來。
不過他並不是在思考羅倫斯的話,而是在想究竟該如何回答才不會刺激到他。
「雖然近年來羊毛的交易價格連續下滑,但是造成現在這個局面還是需要一定的時間的。所以,在幾年前,這可能也是他們為了躲避金融風險的一種選擇。這個國家的貨幣一天比一天貶值,而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趁早把這些貨幣都換成流通貨。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就要買那些不管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夠保值的商品。這樣一來,即使經過許多年後,這個國家的貨幣價值暴跌,修道院也可以用狼之骨來進行保值的交易。就是說,像我們港口那裡便可以住宿高級旅館一樣,修道院也可以在這個國家裡面擁有大量的現金。」
雖然羅倫斯口若懸河誇誇其談,皮亞斯基卻依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怎麼樣?」
皮亞斯基沒有回答羅倫斯的詢問,只是注視著自己的手掌。
其實他一直想要打斷羅倫斯的話,但是卻找不到機會。
終於,他咳嗽了三聲,終於慢慢地開口說道。
「羅倫斯先生。」
「嗯。」
「確實,羅倫斯先生所說的內容也有可能是事實。」
「對吧?」
羅倫斯似乎很開心地笑道。
就在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額頭上面滲出了汗珠。
「可是,我們畢竟是盧威克同盟。這個……有一件非常難以言明的事情……」
「什麼事?」
要是赫蘿也在的話,一定會對羅倫斯此刻的演技瞠目結舌吧。「
這個,唉,我還是跟你明說了吧。你所說的可能性,我們早在很久以前就想過了。」
「……哎?」
「畢竟,那是一個如此出名的傳說。」
皮亞斯基似乎終於忍不住了,乾咳一聲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在我們同盟之中有許多知識淵博的優秀人才,他們聚集在一起對於這件事進行過分析和討論。」
羅倫斯把身體向前探了探,但並沒有說話。
皮亞斯基攤開雙手,身體稍微傾斜著向羅倫斯那邊望去。
羅倫斯把視線移到皮亞斯基身上,之後又轉移到了別處。
整個屋子裡面現在只有風吹著木窗的聲音。
「最後我們所得到的結論是,根本沒有那件東西的存在。就在那個傳說最盛行的時候,我們同盟之中就有身處坎爾貝的成員,於是他們通過當地的商會進行了調查。最後調查的結果就是——這一切不過是某個商會半開玩笑性質的一個鬧劇罷了。首先那個商會本身就沒有大到能夠購買得起聖遺物的規模,而且他們也沒有資金。那只不過是一種虛名買賣的行為而已。這種事情也很常見,經常有些人為了虛榮或當作酒席之上的談資而做這種事情。」
皮亞斯基一口氣說了很多,大概是感到有些氣憤了吧。
可能是覺得為了一件無聊的事情浪費了時間。
或者是認為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羅倫斯沒有回答,只是坐在椅子上面反覆搓著手。
周圍陷入了一陣沉默。
「只是用來解悶的閒談罷了。」
就在皮亞斯基補充這句話的時候,羅倫斯忽然開口接道:「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呢?」要是在這種情況下還不笑出來的話,那就是三流的演員了。
皮亞斯基調動整個面部的肌肉,張大嘴巴挑起嘴角,眼睛也瞇起來。
「……你又開玩笑。」
雖然皮亞斯基在表情上裝做很平靜的樣子,但是那稍微一瞬間的躊躇卻沒有逃過羅倫斯的眼睛。
羅倫斯搓了搓手,平靜地說道:「到底是不是開玩笑,聽聽我的判斷再下結論如何?」
「不,羅倫斯先生,請你不要再固執下去了。要是我剛才的話有哪些地方衝撞了你,請你原諒。但是關於這件事情確實是經過我們全員討論之後得出的結論,所以,請你不要繼續在這件事情上面糾纏不清了。」
「也就是說除非我拿出有力的證據否則你是絕對不會相信的了?」
外面的寒風將窗戶吹得啪啪作響,好像海浪拍打在船身上面的聲音。
就在羅倫斯這樣想著的時候,眼前的皮亞斯基則做出一副好像暈船了一樣的表情。
他咬著嘴唇,大張著眼睛,臉色蒼白。
「一千五百枚。」
「哎?」
「一千五百枚琉米奧尼金幣,要用多少個箱子才能裝下,您應該知道吧?」
吉恩商會所炫耀的從教會得到的箱子堆積如山,那情景現在還歷歷在目。
皮亞斯基臉上的笑容終於有些掛不住了。
「羅、羅倫斯先生……」
汗水從皮亞斯基的眉毛滑落到臉頰上。
一個人的表情、語氣甚至眼淚都可以通過演技來表現出來。
可唯獨汗水,不管是多麼高明的演員都是沒有辦法表演出來。
「皮亞斯基先生,怎麼樣?」
羅倫斯從椅子上面站起身,走到皮亞斯基的面前。
現在就是決定勝負的時候。
如果不能夠在這裡將對方完全拿下的話,就沒有辦法繼續進行後面的計劃。
「我也經常和同盟打交道,知道其中的規矩。」
皮亞斯基應該很清楚羅倫斯話裡的意思。羅
倫斯的目光好似一把尖刀頂在皮亞斯基的喉嚨上,而他則用充滿恐懼的目光望著羅倫斯。
「現在我們能夠打破這種閉塞的狀況。而這個重要的角色就交給你擔任。我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吧。」
「可、可是——」
皮亞斯基終於開口。
「可是,證據呢?有什麼證據嗎?」
「有這麼一句話,信用是肉眼所看不見的。」
羅倫斯微微一笑,向後退去。
皮亞斯基好像被對方耍了一樣臉色很難看,羅倫斯則立刻接著說道:「修道院當然不可能在賬簿上面真實的記載著『狼之骨』這樣的名字。在修道院購入的時候一定是以其他什麼商品的名字偽裝起來的。但越是想要隱瞞的東西就越會露出破綻。只要仔細檢查賬目就一定能發現其中的可疑的地方。如果一開始就抱著認為不會有的態度去檢查的話,自然不會看出什麼問題,要是換個角度去想的話,又會怎麼樣呢?」
皮亞斯基沒有回答。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雖然事實上,我的確對狼之骨的存在深信不疑,可是我身為一個普通的行商者,坦白講我所說的話很難取得別人的信任。所以就需要身為同盟幹部的你出面,這樣比較有說服力。」
這也是羅倫斯長年行商,獨自一人在不同的村莊及城市之中做生意所積累下來的經驗。
即便是同樣的事情,如果在那個村子之中有一名與自己相識的人與自己一起說的話,那麼和自己單獨一人說相比,所產生的效果真是天差地別。
所以,即便是謊言被說上很多遍之後也會有人信以為真,所以羅倫斯才對人類喜歡不起來。
品質再好的商品只有一個人賣的話也很難賣出去,而質量低劣的東西要是有兩個人賣,很快就會一售而空。
這就是現實,也是做買賣的秘訣。
「可是……」
「請你好好的考慮一下。我可是在那個港口城市得到了德伊其曼先生信任的人——以我如此卑微的身份。」
皮亞斯基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不少傳言都將那個幾十年來在一個地方、依靠強大的權利和商業網絡逐漸擴張的南部大帝國教市,比喻成織巢的蜘蛛。
雖然羅倫斯並沒有親自到過那裡,但卻能深刻體會這種傳言的含義。
信用是肉眼看不見的。
雖然肉眼看不見,可是卻絕對不能無視。
「皮亞斯基先生。」
聽到羅倫斯的話,皮亞斯基的身體不由得顫抖起來,頭上的汗水也越來越多。
如果關於狼之骨的傳說都是真的,那麼幫助羅倫斯無異就是自己在同盟內部陞遷晉級的最好手段。
可是萬一這一切都只是這個癲狂的商人的戲言的話,那麼相信了如此荒謬的結論的自己就將跌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一邊是天國一邊是地獄。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是一旦失敗便會毫無退路。
人類的面臨著這樣的生死抉擇的時候,常常會因為迷茫而猶豫很久。
而且,迷茫往往會誕生恐懼。
「……我……對於這樣的事……」
如果羅倫斯所說的話是真的呢——但即使面對這種可能性的誘惑,皮亞斯基還是心有不甘地慢慢吐出了拒絕的話。
不能讓他逃掉!到了這個時候羅倫斯必須切斷對方的一切後路。
「國王。」
羅倫斯的話語擲地有聲。只有擲出這最後的殺手鑭,那麼事態便一定會向著決定性的方向發展。
羅倫斯嚥了口唾沫,繼續說道:「如果我說,就連國王都出動了的話呢?」
「哎……?你……這是什麼意思?」
「徵稅。」
說出來了。
皮亞斯基面無表情,目光一直盯著羅倫斯。
和他那茫然的表情不同,現在他的頭腦之中一定正在飛速地思考著吧。
皮亞斯基一下子從椅子上面站了起來。
羅倫斯則一把將他拉住。
「就算你把這件事報告給上面又能怎樣?」
皮亞斯基拚命地想要掙脫被抓住的手腕,看來他所要去的地方已經被羅倫斯看透。
不管什麼樣的集團,那種對集團的歸屬意識都會使人變得像狗一樣忠誠。
所以皮亞斯基在得到這樣一個重大消息的時候,立刻想到報告給組織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管怎樣……如果不盡早報告的話……」
「報告了又能怎樣?會有對策嗎?」
「這和你無關!」
「你們不是早就討論過,但沒有任何對策,不是嗎?」
「!」
皮亞斯基停止了反抗。
從他痛苦的表情上來看,應該是完全理解了這件事情。
「請你冷靜一下,把這件事情報告給同盟也不過是平白增添大家的煩惱而已。如果在現在的這個階段再有新的稅金,那麼修道院就會破產。雖然可以選擇在國王面前卑躬屈膝地乞求慈悲,也可以選擇傲氣凜然地反抗到底。可是,到時候一旦被國王知道修道院內還藏有異端的狼之骨,那麼又會如何呢?」
修道院無法脫離土地,而土地也無法脫離世俗之中的權利。
而為了支付稅金借助公然干涉朝政的盧威克同盟的幫助的話,又會如何呢?一定會被當作謀反的證據,而國王會直接派遣軍隊攻打吧。
不過修道院畢竟還是屬於教會組織的一員,所以還有一絲希望。
作為最後的手段,修道院還擁有很多的支持者。
國王和教皇,究竟同哪一方為敵更加令人恐懼,如果是信教民眾的話,一定會選擇後者。
而那個時候就是同盟滲透入修道院的最佳時機。
「皮亞斯基先生。我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而且機會只有一次。在這裡陷入一片混亂之前,我們要先給他們提出一個非常具有誘惑性的建議。這樣即便他們當時沒有同意,也能夠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旦這裡陷入一片混亂之後,他們就會第一個想起我們。人們在溺水的時候往往會本能地抓住距離自己最近的東西。所以從樂觀的角度考慮,我的計劃一定會成功。」
羅倫斯繞過桌子走到皮亞斯基的面前繼續說道:「因為我對狼之骨的傳說,深信不疑。」
皮亞斯基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羅倫斯。
好像兩隻釘子一樣釘在對方的身上。
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肩膀劇烈地上下抖動著。
「皮亞斯基先生。」
聽到羅倫斯的呼喚,皮亞斯基閉上了眼睛。
看起來他好像是接受了羅倫斯的提議,但是他又開口說道:「你所說的關於徵稅的事是真的嗎?有什麼證據嗎?」
上鉤了。
不過現在他還沒完全把餌咬在嘴裡。
羅倫斯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緩緩答道:「你也知道我同牧羊人住在一起。而他們往往能夠第一個發現撒落在外面的東西。」
皮亞斯基緊緊地閉著嘴巴,鼻孔裡使勁喘著粗氣,大概是想讓自己盡量冷靜下來吧。
而他現在的這種表現,就是他對羅倫斯的話充滿興趣的最佳證據。
「什麼時候?」
「昨天深夜,這也是我昨天夜裡沒能睡著的原因之一。」
羅倫斯的耳朵裡面似乎傳來對方咬鉤的聲音。
如果徵稅的事情是真的的話,那麼當這裡得到消息的時候一定會一下子炸開了鍋。
到時候別說是聽自己說什麼提議了,恐怕連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同盟根本不會對一個人的話有什麼興趣。
也就是說到時候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皮亞斯基一定也很清楚這一點。
也正因為如此,羅倫斯才一直都沒有出聲。
商人為了謀求自己的利益甚至可以整晚等待著天平的傾斜。
在雪天那獨特的靜謐之中,只有時間在兩個人之間慢慢流淌著。
羅倫斯的額頭上面滲出了大滴的汗珠。
皮亞斯基慢慢地張開眼睛,對羅倫斯說道:「一千五百枚。」
「哎?」
「一千五百枚琉米奧尼金幣。究竟是多少呢?」
羅倫斯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因為他知道皮亞斯基的問題絕對不是沒頭沒腦的傻話。
這是締結契約的證據。
「我絕對不會讓您後悔的。」
聽到羅倫斯的話,皮亞斯基微微一笑,然後好似在向神靈祈禱一樣抬起頭來仰望著天花板,接著,又用雙手擦拭起臉上的汗水。
「一千五百枚金幣,真想親眼看一看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會見到的,要是計劃順利的話。」
「那我就祈禱一切順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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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10 09:09 PM 編輯

第五章

兩人握手達成共識,皮亞斯基的行動很迅速。
根據情況將來自各地的小集團整合,使他們成為有如一個城鎮或村莊中的同伴就是他的工作。
對於怎樣在集團內部操縱組織活動一事,他應該比羅倫斯更老練。
他不會因為狼之骨一事似乎有可信性,就做出興高采烈地跑去向高層宣揚的蠢事。
皮亞斯基最先提出的,是增加夥伴一事。
「口風緊、好奇心旺盛。為人機警又是自由身,這種人總是非常搶手,不單是只有商會領導者才會尋求的人才。也許是神的安排吧,這種人在此處要多少有多少呢。」
如果事先不調查就對實際決定同盟行動的幹部們提出「狼之骨」一事,只會被當成腦袋不正常而結束。
因此,必須先和自己信任的同伴完成事前調查。
「那麼可以拜託你嗎?」
「嗯。我會在一兩天內查清所有賬簿。如果事前知道有所隱瞞的話,就算要找出那種捏造的事情也並不困難。」
那狡黠的笑容反而讓人能夠信任。
「這我就放心了。」
「我想在這暴風雪停止前完成事前準備。因為想要和對方交談,只能在他們有空的時候。此外必要的,是能夠說服對方、不容置疑的…
…某物」
要拋開羅倫斯而去強行主張狼之骨一事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如果賬簿上留有一目瞭然程度的露骨痕跡的話,當初早就應該被發現了。
「那一點請你儘管放心。就交給我吧。」
皮亞斯基點點頭,接著說道。
「話說回來……」
「什麼?」
「我們還沒談分賬的事呢。」
商人的目的總是利益。
他們不談分賬的時候,大都是以其他事情為目的而活動。
皮亞斯基的眼睛謹慎地盯著羅倫斯。
羅倫斯先移開視線,然後回答道。
「因為我覺得如果順利的話,賺的錢不會少到需要商量的地步。」
「……」
「很抱歉懷疑你。」
皮亞斯基似乎很讚許地點點頭。
「我有時也會想,如果從事買賣物品的單純生意就好了。」
他之所以不敢大意、隨時隨刻懷疑對方,完全是因為所涉及的行業有著麻煩的構造。
而羅倫斯則這樣回答了皮亞斯基帶著自嘲口氣的話。
「我有時也會想,如果能只為自己做生意就好了。」
「那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羅倫斯待他打開門,一邊豎起衣領一邊順便確認赫蘿不在。
「至少不會厭倦。」
皮亞斯基笑著歪歪頭,佩服地歎了口氣。
「嗯,那才是災難的根源。」
如果有酒的話,現在會是兩人相互拍肩的瞬間。
可是,商人們會稍微更加慎重一些。
他們只是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以墨水和羊皮紙武裝自己。羅倫斯先生呢?」
「證言和……同樣是羊皮紙。」
告訴對方「有實物證據」是危險的賭注。
這裡是與同伴相隔絕的場所,被強搶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不過如果自己站在皮亞斯基的立場上,光是證言還不足為信。
羅倫斯將利害放上天平衡量後,如此說道。
他似乎做對了。因為皮亞斯基的表情安心地舒緩下來。
「無論如何,我的賭注全都押在羅倫斯先生身上了。」
「我很理解那份重量。」
「那麼,我馬上召集人手。羅倫斯先生呢?」
「我也早和同伴約好了。不管怎麼說,比起手指被墨水沾黑的空談派,還是將手隱藏在袍子下、懂得適時出手的人所說的話更值得相信。」
皮亞斯基點點頭,一邊開門一邊說。
「我現在只祈求暴風雪能繼續下去。因為從目前來看,時間似乎被限制得相當緊。」
如果不在徵稅的聯絡信件傳至同盟或修道院之前交涉的話,事情的發展就會變得相當困難。
出門一看,雪勢已經算不上暴風雪的程度了。
儘管天色看起來不像會就此轉晴,但對於懷揣國王信件的使者們來說,這是他們可能會果敢前進的天氣。
「下次請直接來資料室。還是說……我直接拜訪羅倫斯先生的宿舍比較好呢?」
「嗯,隨便你。那麼,拜託你了。」
兩人最後握手,然後轉變為陌路人的表情。
羅倫斯再次回到雪中,沿著足跡很快消失無蹤的雪道,朝牧羊人的宿舍走去。
就算自己想為某人做些什麼,也一定會像這雪道般在時間的長河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吧。
即使是赫蘿那樣的巨大身軀,其足跡也會在時間長河中變得時斷時續。
就連聚集許多夥伴、會讓人產生永不消逝錯覺的故鄉這樣的存在,都並不是永恆的。
不過,足跡消失的話,再邁出腳步就好了。
故鄉也是如此。
所以,羅倫斯會幫助哈斯肯茲也包含了那一層的理由。
創造出新故鄉是可能的,如果陷入危機也會有人相助。
他可以對赫蘿說,世間絕非充滿了無情與絕望。
回到宿舍,只見赫蘿與哈斯肯茲正圍著暖爐靜靜地交談。
應該說,是哈斯肯茲在一點一滴地講著過去的事情,赫蘿只是靜靜的聆聽。
「總之,第一個餌已經被吃下了。」
「……」
哈斯肯茲彷彿表達謝意般默默地點頭。
「我稍微睡一會兒。鑒定者們正準備清查賬簿,相信很快就會出現奇怪的東西。」
真正棘手的,是在同盟相信狼之骨的事之後。
如果同盟知道骨頭確實存在的話,應該會更加強硬地貫徹自己的要求。
他們會強硬到什麼程度,取決於其相信「狼之骨」一事到何種地步。
羅倫斯對能否順利握住韁繩感到不安,這可不是馬匹或牛只大小的規模。
如果不休息的話,大概一下就會精疲力竭吧。
也許是在哈斯肯茲面前的緣故,赫蘿甚至沒有和他視線相交。
羅倫斯一掠而過般輕輕摸了摸她的手。
一走進隔壁房間就聽到了柯爾沉睡的鼻息聲。
雖然少年現在已經不用再獨自一人顫抖地入睡了,但僅僅如此似乎還不夠。
羅倫斯苦笑著鑽進了被窩。
因為木窗緊閉著,縫隙間積滿了雪,所以無法知道正確的時間。
大概過了中午,羅倫斯一覺醒來。
他會醒得如此乾脆,是由於覺察到了某種不協調。
太安靜了。
羅倫斯迅速起身,下床打開木窗。
「卡嚓」一聲,傳來貼在窗戶和牆壁上的積雪掉落的聲音。
一打開窗戶,冷風便吹了進來。
凍得臉頰生疼的寒冷空氣和純白的世界。
不過,風已經減弱很多。
雖然還在下雪,但暴風雪已經停了。
屋外恢復了下雪天獨有的寂靜,甚至靜得讓人幾乎耳鳴。
就是這份寂靜使自己醒來的吧。
比起嘈雜,會因為安靜而醒來是常有的事。
因為有壞事發生時,支配場面的總是沉默。
「……一個人嗎?」
羅倫斯來到有暖爐的房間,發現赫籮在獨自照看火爐。
「在煩惱該不該叫醒汝吶。」
「看到我疲憊地睡去,不忍心叫醒我嗎?」
因為哈斯肯茲也不在,所以羅倫斯坐在赫籮身邊。
赫籮用鐵棒輕輕拔著暖爐裡的木炭,簡短地回答。
「一看到那種呆相,就沒了叫汝的心情。」
「發生了什麼事?」
柯爾暫且不提,可是如果連筋疲力盡的哈斯肯茲都不在的話,就肯定是發生了什麼。
而且,凍結時間流逝的暴風雪正在停止。
赫籮放下鐵棒,朝羅倫斯靠過來。
「雪勢減弱後,從修道院來了人。因為預定昨天和今天到達的兩個使者還沒來,所以來看看牧羊人們是否知道些什麼。」
「那哈斯肯茲先生怎麼說?」
「他們指的肯定是那些死掉的人。總之,他表示不知道。因為從距離來說,那些人似乎是在普通牧羊人根本不可能抵達的偏遠地點被發現的。小柯爾陪著他。」
這樣一來,早的話也許明天或後天,就會有另一個人帶著同樣的信件前來。
「咱們該怎麼辦?」
「現在只能等待。等皮亞斯基他們搜集到某種程度的證據後,就藉由此去和同盟高層交涉。」
「哼……」
羅倫斯因為赫籮不感興趣的回答,悄悄將視線從她的側臉朝尾巴移去。
結果被她揪住耳朵。
「每次不看尾巴就沒法判斷嗎?」
「完成重要的事情總是需要證據的……」
「大笨驢。」
赫籮一把甩開羅倫斯的耳朵,扭頭轉向一旁。
她揪得很用勁,羅倫斯的耳朵感到陣陣刺痛。
就是說,赫籮生氣到了那種程度。
應該說是微妙的少女情懷,還是野獸之心呢?從容易看出真心的耳朵和尾巴推測心思,也許會給人一種出題時就能偷看答案的感覺。「當然,也有你的出場機會。」
羅倫斯說完,低著頭的赫籮突然翹起頭上的耳朵。
真是讓人不禁想撫摸她單純的腦袋。
正當羅倫斯這樣想時,赫籮的話傳進他的耳朵。
「汝想被咱把耳朵咬下來嗎?」
因為自己的耳朵也很重要,所以羅倫斯連忙搖頭。
「同盟是龐大的組織。當然,現在在此的成員只是其中一部分。真正的大人物這會兒應該呆在與雪無緣的溫暖之地吧。即使如此,本質也沒有改變。要使它那龐大的身軀活動,需要進行相應的說服。有時,也需要事實和證據以外的東西。」
帶著懷疑的仰視眼神。
那乍看之下好像在鬧彆扭的表情,大概是她自己清楚自己喜歡這樣才故意做的吧。
「我在集團前面出現會搞砸事情。不過,你在那方面有天生的表演才能。」
羅倫斯把賭注押在了赫籮仰視的眼神上。
赫籮很無趣地哼哼鼻子,但還是心情很好似的搖動尾巴發出聲音。
「知識交給柯爾,實務就包在我身上。」
「咱呢?」
赫籮問道。
羅倫斯不知該如何表達,最後只得這麼說。
「氣氛。」
赫籮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哧哧」地笑了幾聲,歎著氣抱住羅倫斯的胳膊,在他耳邊這樣說道。
「的確,醞釀出氣氛的總是咱,而把它破壞殆盡的一直都是汝呢。」
「……」
羅倫斯當然有一堆想說的話,但他還是咳嗽一聲繼續說道。
「場內空氣的流向很重要。因為雖說有證據,但也不可能拿出確鑿的證據。所以設法讓他們感到值得參加這場賭局就尤為重要。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看著赫籮說道。
「事關成敗與否。」
他面對的是略帶紅色、滴溜溜轉動的琥珀色眼瞳。
赫籮明明應該歷盡滄桑,可那眼睛卻彷彿純真少女般清澈。
那眼瞳慢慢眨了一下。
赫籮的氣息彷彿脫胎換骨般為之一變。
「交給咱吧。那老者對我這麼說過。」
「什麼?」
「成功之際,就給咱今年最美味的羊只。」
不愧是化為人形、吞食羊肉、明裡暗裡使用力量,將此處建成第二故鄉的老練賢者所說的話。
在他以那絕妙的世俗氣息,說出這番話時,一定也讓赫籮忍俊不禁吧。
然後,她應該會這樣想。
不幫忙可不行。
「他說了不少辛酸往事。有創建故鄉之前的,還有為了維持故鄉的。」
她的側臉蘊含著靜靜憤怒般的真摯。
只不過即使不看她的尾巴,也能明白那份認真是出於緊張。
因為赫籮情深義重,在意外的地方很恭謹。
「能作為參考嗎?」
尾巴使勁擺動,發出響聲。
「……嗯。」
「是嗎?」
當從赫籮的嘴裡聽到如哈斯肯茲那樣創建故鄉的話語時,羅倫斯肯定無法做出她所期待的回答。
因為彼此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完全避諱與此相關的話題,也如同相互不信任般很是尷尬。
羅倫斯明白赫籮鬆了口氣。
他抱住赫籮的肩膀,想將她拉近身邊。
就在那時——「好了。」
赫籮說著扭住羅倫斯的手。「時間到了。」
「……」
「哼,不要做出那種表情。還是說,你又想慌得手忙腳亂了嗎?」
在赫籮壞心眼的笑臉對面,微微傳來手杖和人的腳步聲。
大概是柯爾他們回來了。
赫籮起身伸了個懶腰。
她活動筋骨,似乎很舒服地豎起尾巴上的毛。
微笑著眺望那光景的時間轉瞬即逝。
並不是因為羅倫斯在眺望時被赫籮拉長了臉頰。
而是赫籮在隱藏耳朵和尾巴的緣故。
事到如今已沒必要對哈斯肯茲隱瞞。
這樣一來,就表示赫籮與羅倫斯聽見的腳步聲不只是柯爾和哈斯肯茲。
難道說?
羅倫斯寒毛倒立,即使知道沒用卻還是將手放在了胸口。
那裡有哈斯肯茲從死去的使者身上偷來的國王的信件。
可是羊皮紙就算被投入火中,也不會像紙張一樣馬上燃燒。
「怎麼了?」
赫籮有些不解。
門打開了。羅倫斯只能向神祈禱。
「打擾了。」
平靜卻不容反駁的聲音。
用熟稔的高人一等腔調說話的,是身披與赫籮不同斗篷的男人。
那是將哈斯肯茲夾在中間的兩名修道士之一。
「暫且打擾了。喂!」
「是。」
年輕的修道士走進房間,環視四周後直奔哈斯肯茲的私人物品。
哈斯肯茲在那甚至騙過了赫籮的神學者面孔下隱藏所有感情,淡然地注視著對方的舉動。
問題是既沒鬍子也無經驗的柯爾。
他與羅倫斯視線相交,臉上一副隨時都會顫抖的表情。
「你是旅行商人吧?」
年長的胖修道士站在入口處問道。
他沒有走進房間,大概是認為牧羊人居住的房間不乾淨。
「是的。因為房間不夠,所以借用了這邊的房間。」
「霍霍,你是盧威克的商人?」
「不,我是羅恩商業公會所屬的商人……」
「哼。」
他點頭哼了一聲。
搞不好,那只是在點頭時被肉和脂肪壓迫的空氣漏了出來而已。
不管怎樣,那都給人一種不好的印象。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作為聊天有些太過緊張了。
畢竟身後有修道士在粗暴地亂翻行李、毛毯和木柴。
能夠想到的可能性不多。
首先,哈斯肯茲毫無疑問被懷疑了,懷疑他是不是在尋找迷路羔羊時遇見了使者。
其次,懷疑他是不是利慾熏心地拿走了行李。
這些推測與事實如出一轍。
「不,沒什麼……你說自己是羅恩商業公會的人嗎?」
既然被問到,羅倫斯只能回答。
「是的。」
「在我的記憶中,本修道院沒有與你們公會進行過交易。」
如果在這時慌張的話,之後就算被赫籮踢屁股也無話可說。
「沒錯,其實我不是為了生意而來的。」
「是嗎?」
修道士瞇起了眼睛。
「我和這位女士、以及那邊的少年一起,希望能一睹布隆德爾修道院的威容。」
「……巡禮?」
「是的。」
這裡的修道院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接待過巡禮者了。
商人帶著年輕修女和少年到那裡巡禮,實在過於怪異了。
修道士臉上露出笑容,但眼睛卻沒有笑。
那表情對修道士來說太浪費了。
「在我的記憶中,羅恩是海峽另一端的名字。那邊也有有名的教會和修道院吧?薩利貝爾修道院、拉?奇亞克修道院、吉布羅塔教會,又或者是留賓海根。」
一邊在背後搜查住處一邊做出質問,應該說完全就是訊問。
「我聽說聖遺物的事。」
「聖遺物。」
連疑問句都不是。
「是的。我聽說這裡是充滿了神之愛和羊之愛的場所。比起剛才所說的地點,這邊的修道院可能會更適合像我這樣的商人。」
修道士也配合羅倫斯玩笑般的說法笑起來。
不過,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羅倫斯。
另一名修道士則走進了隔壁的房間。
雖然那裡有羅倫斯他們的行李,但將危險之物時刻隨身攜帶才算是商人。
就算翻個底朝天,也沒有什麼好怕的。
「原來如此……似乎是頗有經驗的商人呢。願神的加護與你同在。」
雖然那絕對是挖苦,但羅倫斯還是老實點了點頭。
「馬魯克!」
被老修道士一喊名字,在寢室裡四處亂翻的年輕修道士就像狗一樣跑了出來。
他實在不像是每天靜靜祈禱度日的修道士。
硬要說的話,反而更像是受過訓練的傭兵。
「情況如何?」
「什麼也沒有發現。」
「是嗎?」
他會毫不忌諱地在羅倫斯、赫籮、柯爾和哈斯肯茲面前這麼做,大概是為了威嚇眾人吧。
還是說,是對一無所獲一事死要面子嗎?
不管怎樣,看來逃過了一難。就在羅倫斯那樣想的瞬間。
「布谷鳥會在其他鳥的巢裡生蛋,檢查兩人的衣服。」
對方曾是商人。
但等察覺到這一點為時已晚。
名叫馬魯克的修道士比較了一下羅倫斯與赫籮,瞬間浮現出好色的表情。
他推開羅倫斯,朝赫籮走去。
「以神之名起誓。請稍微忍耐一下。」
他雖然言詞謹慎,但看起來就像毒蛇一樣。
赫籮的斗篷下藏著尾巴,兜帽下則有狼的耳朵。
雖然她本人的表情猶如殉教前的聖女般冷靜,可羅倫斯卻像熱鍋上的螞蟻。
而且,馬魯克沒有檢查最先應該檢查的斗篷袖子,而是從肩膀慢慢沿著赫籮的身體曲線檢查。
赫籮的身體會一瞬收緊,是因為他的手朝胸部摸去。
「這是什麼?」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發現了赫籮衣服下掛著麥子的口袋。
這下,他是怎麼「檢查」的也就一清二楚了。
「麥子?」
「作為護身符……」
馬魯克聽到赫籮蚊子般的輕聲回答,露出嗜虐欲得到滿足般的下流笑容。
羅倫斯握緊拳頭強壓住怒火。
因為赫籮在忍耐,所以自己不忍耐的話就會前功盡棄。
可是就在這時,馬魯克的手又朝赫蘿的側腹伸去。
因為身高差的關係,馬魯克在赫蘿面前彎下了身子。
如果就這樣將手伸向腰後,很快就能摸到赫蘿的尾巴。
能矇混過去嗎?羅倫斯會壓抑住怒火,其中也有不安的緣故。
然後,在馬魯克的手從赫蘿的纖腰移向背後的那個瞬間。
「嗚……」
在低著頭的赫蘿身邊、肆無忌憚地撫摸她腰部的馬魯克,聽到低聲嗚咽抬起頭,輕輕咂了下舌。
赫籮的眼中溢出淚水。
她如同祈禱般握住麥袋。
馬魯克似乎覺得玩夠了,從赫籮身上抽手,迅速確認過斗篷的袖內後便站起身。
「神證明了你的清白。」
赫籮微微頷首。
她不可能是真的在哭泣,應該說是漂亮的假哭。
但羅倫斯放心的時間轉瞬即逝。
既然赫籮的檢查結束,剩下的自然就輪到羅倫斯。
「失禮了。」
馬魯克的眼神一變。
他沒有對羅倫斯手下留情的理由,而且當然是羅倫斯一方更加可疑。
實際上,羅倫斯懷裡揣著各類書信。
如果寫有徵稅聯繫的信封被發現便萬事休矣。
如果有什麼契機的話。
在馬魯克的手伸向羅倫斯的瞬間,羅倫斯和赫籮視線相交。
「危險!」
羅倫斯大喊一聲,推開馬魯克朝赫籮奔去。
在兩人視線相交的一瞬,赫籮輕輕點了點頭。
緊接著,握著麥袋向神祈禱的赫籮彷彿在解除緊張的瞬間發生貧血般開始搖晃,朝暖爐的方向倒去。
羅倫斯抱住赫籮,順勢摔倒。
爭取到了一瞬間的時間。
可是之後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呢?羅倫斯抱著赫籮開始思考。
腳步聲接近,有人站到了身後。
不可能一直這麼拖下去。
「有沒有受傷?」
馬魯克厚顏無恥地關心道。
不過,當然不能在此生氣。
「不要緊。」
羅倫斯說著起身。
赫籮假裝暈倒,緊閉著雙眼。
趕過來的人是柯爾。他和羅倫斯一同扶起赫籮。
「去隔壁的房間。」
和柯爾一起把赫籮運到隔壁的房間,讓她在床上睡下。
馬魯克緊盯著兩人的舉動,實在找不出空當從懷中掏出信封。
必須想點辦法。這焦慮幾乎在羅倫斯的胃上開了個洞。
「可以了嗎?」
羅倫斯只能像羔羊般遵從馬魯克無情的話語。
「那麼,請給我上衣。」
羅倫斯慢慢脫下上衣,交給馬魯克。
他搖晃衣服、查看口袋內部,檢查布料之間是否藏有東西。
他不是新手。
「下一件。」
神啊!羅倫斯在心中喊道。
他故作鎮定地脫掉下一件衣服,把內側裝有信封的那件衣服交給對方。
隨後……
「……可以了。」
馬魯克檢查完畢,將衣服還給羅倫斯。
「神已展示真實。」
他留下這樣一句話,向年長的修道士報告。
羅倫斯沒有當場跌坐在地,是由於看到仰面躺在床上的赫籮嘴角因壞笑而扭曲的緣故。
「打擾了。神一定會回應各位進行巡禮的信仰心。」
兩名修道士丟下假惺惺的台詞離開了。
哈斯肯茲把他們送至走廊後返了回來。
柯爾關上門。三人一起歎氣。
「完全沒有察覺。」
那話是對笑嘻嘻地從隔壁房間走過來的赫籮所說的。
「汝以為咱會總是哭哭啼啼的嗎?比起那個——」
赫籮從懷裡掏出一疊書信,一邊搖晃一邊朝羅倫斯走來。
「還以為汝發現了呢。」
赫籮握住麥袋、向神祈禱般一直把手放在胸口的舉動,從一開始就是那麼打算的。
羅倫斯露出僵硬的笑容。他再次感到恐懼——先不提赫籮的計劃,如果沒有察覺到那一瞬的眼神,結果又會怎麼樣。
「總之平安無事就好。而且也看到了汝的呆相。」
突然出聲輕笑的人居然是哈斯肯茲。
他咳嗽般地笑笑,然後在暖爐前坐下。
「失禮了。」
簡短的話語反而更讓人不好意思。
先不管赫籮是怎麼想的,總之羅倫斯頓時面紅耳赤。
「可是如此一來,應該會派其他人去迎接吧……」
聽哈斯肯茲這麼一說,羅倫斯總算恢復到平常的狀態。
「會是明天嗎?」
「距離很遠,再說太陽也快下山了。明天的傍晚,或者後天……怎麼樣,事情進行得順利嗎?」
「我無法保證,但是被委託的人可以信賴。」
「是嗎……不……」
「?」
羅倫斯正要反問,哈斯肯茲卻搖搖頭低頭說道。
「很抱歉懷疑你。人類很聰明。我不願承認這點是因為虛榮還是嫉妒呢?」
哈斯肯茲有些高興地那麼說道。
這時羅倫斯的耳朵也聽到了腳步聲,急匆匆、直奔此處的有力腳步聲。
羅倫斯經常屏氣凝神地聆聽山賊或狼的腳步聲,所以多少也能對此做出區別。
這是同伴的腳步聲。
有人敲門。
柯爾打開門,發現那裡站著皮亞斯基。
「羅倫斯先生。」
他的臉頰像孩子般通紅。
「找到了喲。」
羅倫斯朝赫籮與柯爾使了一個眼色,起身將視線移向哈斯肯茲。
不過哈斯肯茲指指放在身邊的牧羊人手杖,搖了搖頭。
他的意思大概是「既然交給了你,就由你全權負責。」
羅倫斯點點頭,對皮亞斯基說。
「可以帶我的同伴去嗎?」
「可以。不,我也希望他們能來。之前修道士來過這裡吧?」
「嗯,非常讓人不愉快。」
皮亞斯基的笑臉像孩子般純真。
「不愉快嗎?不過既然能這樣說,說明結果還算愉快呢。我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有了勇氣。不,應該是正好相反。」
皮亞斯基和羅倫斯他們同行,這樣說道。
「要干的話,就只有現在了。」
日落西山。
走到外面,雪幾乎已經徹底停止。
聚集在資料室的,似乎都是些非同一般的商人們。
其中既有蓄著長長鬍鬚的長者,也有留著騎士般髮型的年輕人。
不知這種打扮能不能找到交易對象呢。
羅倫斯帶著柯爾與赫籮跟隨皮亞斯基走進房間,馬上受到了清脆口哨聲的迎接。
「那兩個修道士,在指定旅社的評價也非常糟。」
皮亞斯基將手放在房間深處的桌子上,轉身對羅倫斯開口說道。
「固執地說著『使者沒來嗎,書信真的沒來嗎』,把我們的行李幾乎翻個底朝天。那大概是不安的體現吧。修道院方面可能也認為徵稅通知差不多該來了。」
「原來如此,就是說危機已經迫在眉睫。」
皮亞斯基贊同般地垂下視線。
在靜寂無聲的黑暗中,甚至讓人產生彼此正在疏通意志的錯覺。
「那麼,結果如何?」
「一旦抱有懷疑,查起來就沒那麼困難。因為購買高價物品,隱藏方法只有混進支出之中。但是,畢竟只是在抱有『可能是那樣』的想法時,才能看起來『可能是那樣』。事實如何就不清楚了。」
為了證實那賬簿上的懷疑,就需要羅倫斯的力量。
「尤其是定期性的支出比較不顯眼,容易隱藏。如果隱藏在暫時性的支出中,就會顯得很突出。具體來說,是修道士的斗篷和服飾用品,進行修補的建築資材、付給石工的費用,再就是為了定期的付款而購買的辛香料。」
皮亞斯基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些資料抽出來遞給羅倫斯。
羅倫斯瀏覽了一下,可單憑那樣實在看不出端倪,看起來只是普普通通的賬簿。
「我們的強項是有許多商人,有許多的眼睛和耳朵,能夠長距離同時共享情報。辛香料——經由兩個城鎮運入的藏紅花是決定性的
證據。」
「此話怎講?」
「進行那項交易時,那城鎮只有藏紅花沒有進貨。當時剛好有同伴在那個城鎮裡。船因為風暴而延誤了。負責進出口的御用商人當然應該知道修道院的目的,覺得那正好是個機會吧。如果光付錢不出貨的話,就可以隱瞞更多金額的支出。不過,這樣就露出了馬腳。」
只要發現一處,就能看清所有謊言。
如果知道是在單純的過剩支付中隱瞞支出,接著便只需運用知識找出它們。
「各種物品的支出都比市場均價要高。因為有我們不清楚的物品,所以也可能全都是空貨。只是……」
「那樣已經很充分了。」
羅倫斯把羊皮紙還給皮亞斯基,繼續說道。
「今晚嗎?」
「修道士都特地從本館過來了,事態應該迫在眉睫。而且,牧羊人們被派去迎接的話……」
哈斯肯茲這樣說過。
皮亞斯基的表情變得嚴肅。
「只要羅倫斯先生沒問題,我現在就集合負責人商談。」
羅倫斯看看兩側的赫籮與柯爾。
兩人緩緩點頭。
「沒問題。」
「那麼——」
皮亞斯基從輕輕靠著的桌子起身說道。
「走吧。」
一走進同盟的指定旅館,氣氛就顯得略微不同。
彷彿置身於暖爐裡放入太多木柴般的奇妙熱氣之中。
也許是那兩個修道士到來的衝擊所產生的餘波。
只要不是睡暈頭的商人,當趾高氣揚的修道士開始氣急敗壞地行動時,就應該會如同狼一樣在那裡聞到血的氣味。
會像那樣橫衝直撞,肯定是因為受了傷在痛苦的緣故。
特別是,這裡聚集的都是些想找到修道院的弱點,圖謀就此下手的傢伙。
他們大都是為了來看修道院被人抓住痛處的樣子而來的,因此,這裡的氣氛會如此熱烈也就不足為怪了。
當皮亞斯基領著羅倫斯一行走進旅店的時候,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他們身上。
從外表上看,他們不過是一個外來的商人,一個打扮成修女模樣的少女以及貌似隨處可見的少年。
不過,當皮亞斯基領著他們走上台階的時候,他們卻忍不住想知道,這些人拚命盯著自己,到底是發現了什麼?那些充滿了嫉妒和羨慕的眼神猶如一道道冰錐。
赫籮倒是無所謂,羅倫斯卻覺得背脊上有些冰冷刺骨。
柯爾一直都低著頭,大概也是因為受不了這些目光吧。
「我們到了。」
皮亞斯基在三樓正中的一個房間前停下了腳步。
年輕的行商者羅倫斯理了理衣角,輕輕敲響房門。
「打擾了。」
走進房間,立刻聞到了一股混合著蜂蜜與藏紅花的辛香料的氣味。
這正是那群傢伙的氣息——他們恨不得宣佈,不管是什麼東西都得撒上點胡椒粉和藏紅花,否則就不應該被稱為食物。
寬敞的房間中間放著一張大圓桌,四位看起來大約四五十歲的商人圍坐成一圈。
他們每個人都是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像是隨時準備著開一家大規模的商店,但卻被困在這座大雪覆蓋、一無所有的修道院裡,看起來似乎已經厭倦了這裡的生活。
而這四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將視線轉向羅倫斯他們,大概是覺得這是和他們完全無關的事情吧。
「初次見面,在下是拉古?皮亞斯基。」
「時間緊迫,客套話就不必說了。」
一個耳朵上方的頭髮向上卷作一團、體格勻稱的男人一面揮手打斷了皮亞斯基的話,一面細細地打量著羅倫斯。
「你就是那個羅恩商業公會的人?」
「正是在下。」
「唔……」
他只是聽著,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甚至沒有給羅倫斯報上姓名的時間。
坐在圓桌旁的其他人也是一動不動,對於放在面前的飲料連碰都沒有碰過。
「我可以繼續說了嗎?」
皮亞斯基沒有被這沉重的氣氛壓倒,繼續問道。
男人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開始說了。
「在下有要事稟報,希望能佔用各位一點寶貴的時間。首先請看看這個。」
皮亞斯基一邊說著,一邊取出夾在腋下的一卷羊皮紙,站在牆角的侍從立刻走來接過羊皮紙,將它放在猶如一個巨大的麵包盤的圓桌正中央。
可是這四個人卻只是興趣索然地翻了翻,瀏覽著紙上的文字。
「這不是賬簿的副本嗎?有什麼不對嗎?」
另一個瘦得可怕、看上去有些神經質的男人不耐煩地問道。
他的眼睛凹陷得極深,眼窩周圍佈滿皺紋。
說是皺紋,但看起來卻更像是魚的鱗片。
其餘三人的看法大概也是如此,他們抬起頭,望著桌子上方。
「這上面有一筆賬是購買空頭貨物。而且我們發現,有好幾筆帳都是用遠高於市價的價格在購買貨物。」
剛才對皮亞斯基發問的男人代表大家再次說道:「如果你是想不讓他們逃避徵稅的話,我們對此不感興趣。」
「是的,的確如此。」
「那麼現在你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出來給我們看的?」
在四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皮亞斯基深吸了一口氣。
現在輪到羅倫斯作出回答了。
「所以我們認為,修道院那邊或許不是虛報收入,而是在捏造支出。」
聽到外來商人開口說話,四人將視線齊齊集中在了羅倫斯身上。
這到底是挑起了他們的興趣,還是惹怒了他們,現在還不能確定。
「支出?」
「是的。」
聽到羅倫斯的回答,另一個人也開口問道,「既然你說你是羅恩商業公會的,那麼你這麼做是哥登斯基卿的命令嗎?」
哥登斯基卿正是支配羅恩商業公會組織的核心人物,這個名字對於羅倫斯而言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不過,說不定現在坐在圓桌前的這幾個人,其地位之高足以與哥登斯基卿匹敵。
「不是的。」
「那麼,是誰對你下的命令?」
外來商會的人跑來說三道四,他們自然是有些戒備,口氣和眼神中都流露出非常明顯的警戒感。
描繪著月盾紋章的旗幟是商業公會意志的代表,如果有人任意妄為想要違抗他的話,公會組織的人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請允許我再次重申。我只是一個流浪的行商之人。」
「口說無憑。」
這是當然的。
羅倫斯說了一句「失禮了」打斷他的話,抽出了綁在腰間的匕首。
然後,他拔刀出鞘,毫不猶豫地刺向左手手掌。
「如果這裡有一張羊皮紙,我將以我的姓名和用鮮血簽署的名字起誓,我說的全是真話。」
但是行商者一旦脫離了商業公會,他的前途也就不再存在了。
這四個人中,有三人頓時失去了興趣,再次將視線移到了一邊。
「喂。」
剩下的一個人對著立在牆角的侍者抬了抬下巴。
侍者立刻向屋外走去,大概是去取繃帶了吧。
「年輕的時候是一定要經歷風險。不僅僅是對羅恩這個名字,請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能夠略表敬意。」
這時如果沒有自然地微笑,說出的話也就成了謊言。
「在下名叫克拉福?羅倫斯。」
赫籮一把奪過送來的繃帶,開始為羅倫斯包紮。
這番舉動應該算是合格了吧。
「克拉福?羅倫斯。你對我們商會同盟的拉古?皮亞斯基有何企圖?你剛才說修道院捏造支出,但是現在正是國王徵稅之際,購買空頭貨物和過量支付的現象比比皆是,根本不值一提。」
「沒錯,如果這番行為只是為了逃避稅金徵收的話。」
「你是什麼意思?」
赫籮包紮完畢,輕輕地用手拍了拍羅倫斯,為他加油。
羅倫斯回應著她的鼓勵,繼續說道。
「恐怕是為了購入高額的物品。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此重要,以至於不能讓周圍的人知道呢?」
四人的視線瞬間合在了一起,一齊望向羅倫斯。
「物品?是什麼東西啊?」
他們終於表現出有興趣的樣子。
羅倫斯握緊受傷的左手——赫籮已經用繃帶幫他包紮過了,所以並無大礙。
「狼之骨。那是在異教猖獗的北方,曾經被崇拜為『豐收之神』的最後遺留物。」
羅倫斯深吸一口氣。
在這個地方如果沒有一氣呵成地說下去,最後只會被人當作戲言。
「這不是毫無根據的。在海峽對岸有一個叫做坎爾貝的小鎮,吉恩商會打算在那裡開店。我想在座的各位大概已經聽到過,前些日子在那裡因為伊卡庫發生了一場動亂。那場騷亂的重點是:吉恩商會的一千五百枚琉米奧尼金幣。」
四人還是一動不動。羅倫斯再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萊斯科鎮位於羅姆河的支流、羅艾佛河上游,在那裡由一個迪巴商會。吉恩商會就是從他們那裡得到的資金援助。而那筆錢不為別的
,正是為了購買狼之骨。」
如果要說有什麼失敗之處的話,就是羅倫斯說的有些太急了。
但是羅倫斯自信地認為,身在盧威克商會同盟上層的人應該聽過關於狼之骨的傳聞,而且他們更不可能不知道控制著北方大礦山的迪巴商會。
即使不能馬上相信——羅倫斯這麼堅信。
「您意下如何?」
然而,沒有人回答。
瀰漫在空中的,只是疲憊過後變得渙散的空氣。
皮亞斯基看向了這裡。
沒有別的話了嗎?如果這一步得不到信任的話,整個計劃就無法進行下去。
羅倫斯正要焦急萬分地說點什麼的時候,赫籮開口了。
「想說什麼就說吧。」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一齊看向赫籮。
不過賢狼赫籮一點也不畏懼。
「不要做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這是神對汝說的。」
圍在圓桌周圍的四人並不是虛張聲勢、故意做出了不起的樣子。
所以在這種場合還能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話的人,不是騙子就是傻瓜。
這還僅僅是站在人類世界的角度來分析,還有比這個更糟糕的事實。
這裡是修道院、修道士們祈禱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比赫籮和哈斯肯茲更受到尊敬的、唯一的神!
「我說小姑娘……抱歉,這位在祈禱中生活、無比虔誠的小姐,你是什麼意思?」
「神是人的力量無法匹敵的存在,不管汝是將自己的目光隱藏在面罩之下,還是像這樣低頭不語。只要借助神的力量,汝所有的心思都會被洞察,汝的這些舉動如同兒戲。」
竟然具有如此之大的影響力。
圓桌邊的四人所散發出來的壓迫感,肉眼並不可見,但這種氣氛就連羅倫斯等人都覺得非常驚人。
在這種場合還能說出這樣聽起來像是玩笑的話,不知該說他是道德家還是笨蛋呢。
或者就是秉持不同理念生活的人。
「真是……很少聽到這種話啊。」
身為有一定地位的男人,對毛頭小子大聲呵斥固然無可厚非,但對小姑娘言語無禮就太失態了。
對付女孩子,只需要從鼻子發出幾聲笑聲,像放在牆角的花那樣丟在一邊就可以了。
羅倫斯自己不久前也生活在這樣的常識下,因此在面對這幾個被常識束縛、只能露出僵硬微笑的人時,也無法純粹地一笑置之。
「那麼,咱再問汝等一次。」
皮笑肉不笑的四人頓時漲紅了臉。
因為他們的膚色都比較白,所以此時就更為明顯了。
就算是一張粗糙的毛布,使勁揉搓也是會發熱的。
赫籮是打算故意激怒他們,在他們站起來想走的時候再乾淨利落地把他們打倒在地,讓那些人聽自己說話嗎?這一招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很有效,要是對這四個人也能起到作用的話就太厲害了。
不過,這並不是小孩子之間打架鬥毆。
羅倫斯正打算說些什麼,就在這時——「不必了。」
臉色通紅、嘴角緊閉的男人立刻說道。
「已經夠了。」
然後他慢慢將右手舉到肩膀的高度,在牆角待命的侍者立刻遞給他一張白色的手巾。
他擤了擤鼻子,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的臉就像施了魔法似的恢復了臉色。
「你不必再說了。我想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情。」
圓桌旁的一個人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想起了當時帶著嫁妝嫁到我家的妻子。不知為什麼竟然毫無理由地追溯起以前來了。」
四人一齊低聲笑了起來。
「所以商業上的判斷往往也像這樣是毫無理由的,諸位。」
他的話語簡直就像是圓桌會議的宣言。
「那麼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可以嗎?」
其餘三人迅速地點了點頭。
「根據上述事實,請問克拉福?羅倫斯先生。」
「是。」
羅倫斯的手掌滲出了點點血跡和汗漬。
「請你回答我,是什麼讓你確信那些話是真的?」
羅倫斯立刻伸手從懷裡取出了一封信。
狼之骨的傳說並不只是童話故事,這就是羅倫斯的王牌。
在這封信上有艾普和奇曼的簽名,他們兩人在溫菲爾海峽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而且艾普的祖先還曾是這個國家的貴族。
這兩人的簽名,加上從艾普那裡獲得的關於修道院購買狼之骨的情報,還有作為總結的這個名字。
「拜託我保管這封信的,是芙露爾?馮?伊塔爾?瑪麗艾爾忒爾?布朗。」
冗長的名字正是貴族的象徵。
不過,只有熟悉內情的人才知道這個名字到底包含了什麼意義。
其中的兩個人不禁眉毛一動,將視線投向了羅倫斯放在圓桌上的羊皮紙。
想要在溫菲爾做生意,首先就得知道艾普是個怎樣的人。
而他,是連那個女人都曾經告訴過他貴族之名的行商人。
圓桌旁的兩個人相互以眼神示意,隨後三人微微的點了點頭。
成功了。
在那一瞬間,羅倫斯是這麼認為的。
「還有呢?」
「嗯?」
自己的反應實在顯得太過慌張,羅倫斯急忙用輕輕的咳嗽來掩飾。
他輕咳幾聲,同時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扶住圓桌,彷彿是在為了自己的失禮表示歉意。
這些都是他在無數次的商業談判中練就的小手段,即使無意識的情況下也能不自覺的使用出來。
羅倫斯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陷入了混亂之中。
還有什麼?坐在圓桌旁,看上去似乎是最有身份的那個男人如此問道。
難道證據還不夠充分嗎?
羅倫斯已經亮出了王牌。並且他認為現在應該是在最有利的條件下最有利的情況。
如果連這都不夠的話,恐怕也沒有什麼能證明的了。
從圓桌那邊投來了銳利的視線。
「你提到的這兩位商人,一位被稱為『狼』,而另一位被成為『慧眼』,他們的確是聲名遠揚的人物。但是,我們不能僅僅因為他們的地位高就妄下判斷,因為我們這邊還有更應該聽取意見的對象。」
商業上的談判就是商人的戰場。
傭兵如果在戰場上東張西望必定會招來殺身之禍,商人也是如此。
如果在商業談判的時候左顧右盼,合約也就無法談成。
所以,當那個男人問「還有什麼」的時候,羅倫斯不經意間環視四周的那個瞬間,他就已經被圓桌旁的四個商人打敗了。
事實上,羅倫斯已經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任憑他人擺佈。
從圓桌那邊傳來一聲歎息。
皮亞斯基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
在這種平衡突然被打破的錯覺中,時間的流逝似乎變得異常緩慢。
如果拿出了艾普和奇曼的簽名都無法讓他們相信的話,羅倫斯也是無計可施了。
敗局已定。
就在羅倫斯在心中長歎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羅倫斯。」
這個聲音非常熟悉,但是卻很少聽到她這樣叫他的名字。
說話的正是身旁的赫籮。
赫籮定定地凝視著羅倫斯,目光有些迷茫。
耳邊傳來有人收拾圓桌上東西的聲音。
對於羅倫斯來說,這就像是一扇即將開啟的門又慢慢關上。
但是,羅倫斯仍然回頭注視著赫籮,注視著她那驚訝之極、琥珀色之中微微帶著紅色的雙眸。
每當這雙眼睛望向羅倫斯的時候,他總能在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那些其實瞭然於胸,只是沒有被注意到的答案,總是能在那裡被找到。
這一場談判還沒有輸,羅倫斯堅信。
快點控制住事態的發展。
快點想到該說的話。
羅倫斯絞盡腦汁地思索著。
時間一分一秒毫不留情的過去。
但是商人怎能在最後關頭放棄。
「還有!」
羅倫斯扯開嗓子大聲說道。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轉過身來望向這裡。
這個意外就如同是死人復生,而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
在契約中,無視自己缺乏自信的旅行商人,之後也只有死路一條,任由死去的軀體慢慢腐爛。
羅倫斯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開口,而是在大家聚集的目光中沉默著。
但是,由於過於緊張而隱隱作痛的左手正是自己還「活著」,尚有一絲希望的證明。
而緊緊握住的另一隻手則告訴他,自己並不是獨自一人。
「我曾經看到過一頭狼。」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間,羅倫斯卻感覺到漫無止境的沉默。
「狼?」
「是一頭巨大的狼。」
為什麼選擇這樣的描述,連羅倫斯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確信這麼說絕沒有錯。
答案在一開始就已經有了。
從圍坐在圓桌旁的四人決定見他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有答案了吧?
他們對羅倫斯的名字表示出了敬意。
而他卻交出了別人署名的羊皮紙。
難怪赫籮會這麼吃驚。
因為他們真正想聽的並不是什麼證據,而是羅倫斯自己深信不疑的理由。
「我就是為了這頭狼而踏上旅途的。那真的是一頭很大的狼。」
羅倫斯覺得,現在他們大概是以為自己緊張過度,連頭腦都變得奇怪起來了吧。
或者以為這番話是在故弄玄虛?
如果是平常的話,不安的神情也許會在臉上流露出來。
畢竟這是很容易讓人覺得是謊言的事。
「……他們是在北方出生的。」
「這兩個人。」
羅倫斯指了指赫籮和柯爾。
然後四人微微瞇起眼睛,目光悠遠地打量著兩人。
就像他們眼前的兩人正處於遙遠的北方似的。
皮亞斯基一直緊鎖眉頭,大費腦筋地計算著什麼時候才是開口的最好時機,羅倫斯也一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在旁人看來,應該頗為驚心動魄吧。
四人閉上眼睛,陷入了沉默。羅倫斯挺起胸膛站在那裡。
這不是歪理。
「是這樣啊。」
簡短的一句話打破了沉默。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也算是命運吧。」
「是神的祝福。」
覺得這句話聽起來頗有不祥之意的,一定不止羅倫斯一個人。
圍坐在圓桌周圍的四人,穿著以胡椒和藏紅花香氣熏過的衣服,說話的語氣高雅,語言流暢。
「無論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終有其真相大白的一天。」
「咦……?」
「我們一直都在等待。或者應該說我們一直都沒有下定決心更為合適。」
「您是說……?」
皮亞斯基和羅倫斯相互望著對方,幾乎同時鬆了一口氣。
大概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在座四人的耳朵都是鬆弛下垂,並不好看。
「沒錯。布隆德爾大修道院購入狼之骨的情報是千真萬確的。但是,對我們四人而言,負擔這個結果實在是過於沉重,因此我們不能妄下結論。但是——」
「雖然我們已經年老體衰,但決不允許自己只是手持生銹的道具在一旁觀望。同時我們也相信,會有年輕人能夠到達同一個目的地。」「那、那麼……」
「啊,是的。我們知道布隆德爾大修道院正在被上面追查,很快他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鎮靜了吧?但是,如果他們真的購入了狼之骨,我們也會採取相應的措施。」
圓桌旁的四個人略帶疲憊地笑了起來。
「這會慢慢變成一場適合我們老年人的戰爭吧?人一旦活到了這把年紀,就會變得愛用一些耍小聰明的手段來應戰。」
「真是的,對方完全沒有弱點嘛。不過剛才的這些話立刻就可以變為針對修道院的一劑猛藥。」
他們四人突然就展開了這番老氣橫秋的對話。
皮亞斯基不禁低下頭,當然羅倫斯也像他那樣默默低下了頭。
赫籮搖搖頭,柯爾雖然一副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的表情,不過看到眼下的局勢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不過,對著赫籮之外的人用這種方式說話,羅倫斯還是覺得心裡有些吃不消。
這四個人擁有與他們年齡相應的狡猾和寬廣胸襟。
「那麼——」
他們對羅倫斯一行說道:「請讓我們盡一份微薄之力。」
一邊是想要明哲保身,而另一邊則是想利用身份地位。
對於那群老人而言,他們獲得了期待中的替身,而對於羅倫斯一行,則是獲得了開啟成功之門的鑰匙。
這不是以單純的打人或是挨打的關係締結起的組合。
對赫籮用簡單明瞭的手段是行不通的,被她的魅力吸引也許就是因為喜歡這種完全相反的感覺吧。
為了將手中的韁繩握得更緊,羅倫斯從懷裡取出了一封書信:「對了,我這裡還有這麼一件東西。」
這是蓋上了溫菲爾國國王的印章,告知徵稅意向的書信。
「這是……可是,為什麼會在你這兒?」
羅倫斯微微一笑,他沉默片刻後,輕咳了一聲說道。
「根據這個稅法,可以想到以下的這幾點。」
聽到羅倫斯的話,四人不禁豎起了耳朵。想要逃稅的話,強調自己家裡沒錢是一種古老的方法。
沒有錢當然就可以不必繳稅,再說,如果一個國家規定不上稅就沒收房屋做抵押的話,誰還願意來住呢?只是如此一來,大家就開始隱藏金錢,同徵稅官比誰的腦筋轉得快。
不管是藏在瓶中,還是埋在床下,又或者將金像沉到鉛裡去,這些方法基本都是對隱藏的一方有利的。
一旦數量巨大,移動就會變得格外醒目,如果將它分成幾批運送的話,就可以藏在其他的貨物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去。
而且對那些有納稅義務的傢伙的數量而言,實際上交稅人的數量真是少得可憐。
就在國王、城市理事會和教會打算停止徵稅的時候,神卻為他們指引了一條明路。
最終,一個即使不再依靠數量稀少的徵稅官,也能讓人不得不將深埋在土中的貨幣挖出來交稅的方法出現了。
只是,過於強大的武器就彷彿一把雙刃劍。
用棍棒毆打對手的時候,自己握著棍子的手也會感到疼痛。
並且,還必須滿足一定的條件。
而溫菲爾國王正好符合這個條件。
於是,溫菲爾國王終於開始執行這部強而有力的徵稅法。
這就是貨幣改造——必須用自己原有的舊貨來交換新鑄造的貨幣。
在這樣的條件之下,舊貨幣的流通便被制止,藏在瓶子裡、床底下和地裡的貨幣也就失去了價值。
當然,也有人想到可以把貨幣挖出來,然後高溫熔化提取出其中所含金銀,這樣也可以保持其原有價值。
不過想辦到這一點也絕非易事,因為鎮上所有的高溫熔爐都被監視著。
因此,大家也只好帶著自己的舊幣來到造幣廠交換。
然後根據王自己喜歡的比率來交換新幣和舊幣。
通過這一方法,徵稅也就被強制執行了。
「一般來說,修道院裡都會有大量現金。王就是很清楚這一點,才選擇了這種方法。對商人來說,最珍貴的財產就是現金或者現貨商品,我不認為他們會以契約借據的形式持有財產。」
「國王應該是打算藉此機會,一舉擊潰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修道院勢力,同時將我們趕出這個國家。他們一方面以徵收稅金為借口沒收修道院的土地,以此牽制他們的勢力;另一方面,則通過沒收我們尋找的東西這一手段來把我們趕出這個國家。」
「或許是為了獨佔羊毛市場吧。」
「應該是有此圖謀。如果在這裡壓制住我們的話,能夠進行羊毛交易的場所幾乎就沒有了。他們的佈告已經貼得到處都是了。」
羅倫斯走到赫籮和柯爾的旁邊,皮亞斯基站了起來,將一樣東西放在圓桌中央。
這是羅倫斯和柯爾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共同考慮出的事情可能發展的趨勢分歧表。
只要謹慎小心的思考,再花費一定的時間,一定會得到相應的結論。
「如果修道院沒有購入狼之骨,那麼就會用僅有的一點貨幣來付稅吧。那麼如果沒有這些少得可憐的貨幣呢?」
「那樣的話,他們應該會偽造出打算支付貨款的假象吧。」
皮亞斯基接過羅倫斯的話頭說道。
「說不定是在箱子裡面裝進石頭,然後再把箱子丟入山谷,裝成在運送途中發生了事故。把這個差事交給牧羊人的話實在是簡單至極——他們熟悉地形,很清楚哪裡有這種地方。扔到冰凍的沼澤之中也是一招。」
大家都點了點頭,坐在圓桌旁的一個人開口說道:「那麼,你們認為他們運出的貨幣大概有多少呢?」
再怎麼優秀的商人,如果長時間遠離商場的話,只聽到貨幣的枚數,一時之間似乎也難以聯想到實際的量是多少。
「因為不全是金幣……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種規格的箱子,大概會有十到十五箱左右。」
「即使用雪橇運送,這麼大的雪應該也運不了多少吧?多半是採用行軍的形式以隊列為單位運輸。」
這兩人都是長期旅行的行商者,其他的不好說,但是他們在運輸問題這一點上的意見不容置疑。
羅倫斯繼續說道:「我認為這麼大的規模應該無法完全隱藏。」
「是嗎?那麼,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這邊已經知道將要徵稅的事情的話,對方基本上是束手無策了吧。然後我們再提出合力對付徵稅問題,他們應該會坐上談判桌吧。」
他的口氣就像是在討論一隻被人鞭笞的老鼠究竟會向哪個方向跑一樣。
羅倫斯在港口城市坎貝爾時,從沒有想過會像現在這樣置身於這種會議之中,還被人當作一枚棋子使用。
與現在相比,以前單調地、只是不斷重複買入賣出的行商生活簡直猶如一首悠然的牧歌。
沒法說究竟哪種比較好。
現在就像另一種新鮮的賭博,反而更能冷靜地參與。
「及早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會比較好。過於焦急不安的話,很容易使他們孤注一擲,破罐子破摔。雖然他們內心早已腐壞,不過畢竟是神的僕人。比起苟且偷生,說不定他們更願意選擇為信仰而死。」
「而且他們之中也還有值得尊敬的長者。我們不是強盜,這件事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
諺語有云:高山之城總被眾人注視。
地位高的人就必須擁有與自己身份相應的行為舉止,不過此刻在座的四人在這一點上似乎有所欠缺。
「那麼,就把這一消息告訴給聚集在分館的修道士們吧。剛才那個令人不爽的二人組還在這裡晃悠嗎?」
「我現在就去確認。如果沒看到他們的話,就找其他的人傳話嗎?」
「不行,不能讓其他人知道。聖堂之中到處是惹人討厭的傢伙。直接告訴羅德副院長吧。他現在應該在進行每天的聖務修行吧……更何況也只有他還能騎馬了。」
最後的這句話讓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大概是因為生活在這裡的修道士都已經臃腫得沒法騎馬了吧。
「明白。」
皮亞斯基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雖然我並不認為那些行動遲緩的聖堂參事會馬上決定把箱子運走,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等天一亮就在主要的旅店和房間周圍佈置人看守比較好。」
「宮廷內部有不少人都是那些修道士的親族,他們大致上也應該能預測到將要徵稅的消息,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沒錯,那種情況極有可能。不過,局勢的發展還是對我們這邊比較有利。」
「希望我們能得到神的庇佑。」
會議就以這句話作為了結束。
分館中就像失火了一樣騷動。
雖然這是一個比喻,不過絲毫沒有誇張,騷動的程度絕對不遜於真正的失火。
據說當羅德副院長聽說了徵稅的消息時大為震驚,連手中拿著的祈禱用的聖典都掉落到了地上。
在他打算拾起聖典的時候,又慌張地碰倒了燭台。
暴風雪平息下來之後,修道院立刻備好馬匹,召集了五名馬伕,照例帶著那個修道士二人組,點起松明火把將雪道照得亮如白晝,驅馬向本館飛奔。
分館裡每天埋頭於羊皮生意的修道士們果然非常擅長金錢的計算,他們蜂擁而至衝進同盟幹部的房間。
皮亞斯基為了準備和修道院談判時的各種要求事項,忙碌地和夥伴一道討論殖民村的規模以及相應的必要物品。
大家正在全員一心朝著目標努力。
就是這樣的感覺。
羅倫斯也是忙得天昏地暗,要將自己瞭解的關於狼之骨的情報悉數告知,還要對相關的評價做出回應。
從連接吉恩商會和迪巴商會的流通路徑、資金的流動、交易商品到坎爾貝港口小鎮上流傳著的狼之骨的傳聞等等……加上赫籮和柯爾,羅倫斯用上了到目前為止的旅行中得到的所有知識。
他們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想要重挫修道院的勢力。
大家被一種異樣的興奮包圍著。
這期間,赫籮回來過一次,告訴哈斯肯茲近來的狀況。
天將破曉,羅倫斯也覺得疲憊不堪,不過聽到哈斯肯茲通過赫籮帶話說:「如果不做點什麼實在過意不去」,卻再也睡不著了。
「看來咱真的失去神力了呢。」
當早晨來臨,大家懷著相同的想法——各自發揮自己的作用,使集思廣益的智慧結晶最大程度地被利用、創造出結果——聚集在一起的時候,赫籮自我解嘲地這麼說道。
雖然聽起來有些傷感,不過也頗有幾分解脫的感覺。
這麼多人造出的聲勢也是銳不可當。
而且,人類的強大就在於能夠聚集起巨大的、團體的力量,這是其他任何動物都辦不到的。
房間裡到處都睡著同盟的人,大家都累得筋疲力盡,發出沉穩的呼吸聲。
赫籮望著他們的面孔,微微地笑了。
也許是在羨慕吧。
「唔,疲憊的時候很容易變得感傷呢。」
柯爾也疲憊不堪地蹲在牆角休息。
羅倫斯將手放在赫籮的肩上,輕輕地抱著她的頭靠近自己。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抬頭仰望時感覺像是要被吸進去一樣。
如果說某天是個一切都能順利進行的好日子,那麼那天的天氣一定就是現在這樣。
赫籮終於靜靜地睡去,羅倫斯也不知何時睡著了。
這時有人站在門口大聲說著話。
最開始羅倫斯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們來了!本館那邊來人了!」
很符合修道院的氛圍,本館修建在荒涼的草原上。
所以一看到那個方向有人來,馬上就能知道是本館派來的使者。
羅倫斯抬起了頭,當他意識到這不是夢的時候,立刻一躍而起奔向入口。
道路兩邊還站著一些商人,他們都直直地注視著向遠處延伸的道路盡頭,那通往無垠草原的大門的方向。
「還沒來嗎?」
「噓。」
人群中隨處都可以聽到相似的對話。
就在這個時候。
嗒、嗒,重重的馬蹄聲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等待著此刻的負責人員們也紛紛走出旅店,出現在人群之中。
羅倫斯一行人為使者們讓出了一條道。
馬蹄聲越來越近,終於在旅店門口停下了。
兩個馬伕牽著一匹高頭大馬站住了。
「我是修道院院長的隨從。」
發出聲音的,是個騎在馬上、渾身披帶著毛皮裝飾的長袍包裹到腳踝的高大男人。
他戴著面罩,看不清楚臉上的神色。
不過,問題不在於他的裝扮。
在場所有人覺得奇怪的是,對方居然只帶著馬伕前來,還在馬上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圍觀的人群和羅倫斯都以為,包括修道院院長在內的修道士們一定會驚慌失措地趕來。
「辛苦了。請先進來吧。」
和吵吵鬧鬧圍觀的人群不同,一位衣著華貴的商人用自己久經沙場磨練出的本事,禮貌地說道。
實際上,裡面正在做宴會的準備,空氣中飄蕩著讓徹底未進食的胃袋難以忍耐的香氣。
「不必了。」
男人如此回答。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然後就像傳達國王命令的使者那樣準備調頭離去。
「這是修道院長的回答。我們是神的忠實的僕人,絕不會向沒有信仰心的異邦之徒屈服。我們將向王交稅,一如既往地向神獻上我們的禱告。」
同盟的人們充滿疑惑地接過信件,馬上的人用棒尖拍拍馬屁股調轉方向,馬伕急忙握緊了韁繩。
沒有告別。羅倫斯一行所聽到的,只有啪嗒啪嗒的馬蹄聲。
而他們所看到的,只有馬的臀部。大家都驚呆了,一片沉默。
「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低聲說道。
至於是誰說的,已經無關緊要了。
因為,這是在場所有人心情的真實寫照。
在全員的注視下,信件被交給了在圓桌一側坐定的四人,他們當場打開了信。
一個人瀏覽過,就傳給下一個。四人全部看畢,齊齊露出困惑而蒼白的表情。
「不可能……交過稅之後還有餘裕?」
一句話,就概括了信件的內容。
站在一側的人們頓時議論紛紛。
但是,他們的議論注定會無果而終。
修道院正陷入難關,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不可能……他們想什麼呢?莫非以為這樣交稅就能得到王的庇護嗎?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不是很清楚嗎……」
早在今天以前,王已經搾乾了修道院的每一份利用價值。
事到如今,他還能有什麼信用可言?一石激起千層浪,迷惑逐漸蔓延開去。
修道院沒有買入狼之骨,虎之子的資金還完好無缺,他們有能力支付稅金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他們也完全沒有必要對同盟採取強硬態度。
為了保證在萬一的時候能借到錢,和同盟保持聯繫百利而無一害。
既然如此,他們想必是想出了什麼好主意。
抑或,是和王做了什麼約定。
突然有個人開口道,是站在遠處眺望情況的一個商人。
「既然要交稅,就要把錢運出去吧?若堅信他們不會交稅的話,只要去檢查一下不就好了嗎?」
多數人都堅信修道院不會交稅,因為對方的財政狀況實在不容樂觀。
那樣的話,運錢的箱子裡多半裝的都是石頭。
要賭的話,也應該堵在這上面。
「還是修道院一方想趁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裝成出了事故的樣子嗎?」
另有商人說道。
「確實。為了不給我們考慮的時間,他們這異常迅速的決斷也就解釋得通了。」
「沒錯,沒錯。」
有聲音響了起來。
羅倫斯看了看人群對面的幹部們,見他們沒有加入眾人的意思。
而他本人也對這一觀點持保留態度。
「信上寫的幾時支付啊?」
若要虛張聲勢,趁同盟手足無措的時候佔得先機的話,支付時就應該大張旗鼓,引得眾人圍觀。
實際上,信裡也是這樣寫的。
拿著信件的幹部們之所以滿臉苦澀,羅倫斯也能理解其個中緣由的。
讀過信件,就正中了修道院的下懷。
但是,既然當場開封了,就不能不讀出來。
「今天中午,遵照聖修羅尼烏斯的傳說,我們將向雪原進發。」
「果然沒錯!簡直是明擺著叫我們去看嘛!」
「若要中午出發的話,就沒有時間猶豫。越過斯裡艾利之丘就是一片泥沼,要裝作發生事故的話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我們走。利益和勇氣同在!」
多數人都因為通宵作業而有些興奮,異常火爆的氣氛引發了陣陣呼聲。
赫籮不覺間抓緊了羅倫斯的衣角,但羅倫斯也不知該怎麼辦。
連幹部們都滿臉困惑,這也難怪——旁觀者清,羅倫斯比較容易想到另一個可能性。
那就是,這一切都是修道院的陷阱。
假設被熱血沖昏頭腦的商人們把勇氣和利益混為一談,前往襲擊護送箱子的隊伍。
若箱子裡滾出了石頭,則無話可說。
但若箱子裡真的裝滿了貨幣呢?
同盟會瞬間陷入極為不利的境地。
修道院沒有展示箱中貨物的義務,而同盟勢必要動粗。
這樣一來,要主張同盟一方企圖奪取稅金,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不然,也可以主張自己用於支付稅金的貨幣被同盟搶去了。
雖然兩方必定會各執己見,但現場的血跡會成為鐵證,若還留下了戰鬥痕跡的話,對修道院就更有利了。
若真如此,同盟就會被修道院抓住把柄,只能對對方言聽計從。
對方多半會開出支付稅金,高價購買羊毛的條件吧。
不論如何,修道院肯定會想方設法地搾取錢財。
至於幹部沒有說出這種可能性的原因,羅倫斯也知道。
箱子裡到底是貨幣還是石頭,不打開看誰都不知道。
若貿然提出異議,甚至可能導致同盟內部分裂。
就像同盟瞅準時機企圖分裂修道院一樣,這次輪到同盟自己面對這種問題了。
但是,幹部們這次之所以袖手旁觀,是因為他們也是同盟的人。
正因為目的相同,所以才會害怕分裂。
那麼,既不是同盟的人,目的也並不相同的羅倫斯又怎麼樣呢?對於羅倫斯來說,同盟落入陷阱會對他不利。
若修道院是為了利用同盟而設下陷阱的話,同盟中招於己相當不利。
修道院可能以為只要抓住弱點就能對同盟肆意發號施令,但同盟可是把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商人集團。
若他們認定買賣不合適,就會馬上撒手。
從剛才還坐在黑色馬車上的傢伙們早已消失就可以看出,這件事情對於同盟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
這樣一來,同盟多半會選擇逃避責任。
而且,他們多半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麼,在那之後,修道院又要由誰守護呢?修道院多半能得到一時的安寧吧。
但是,一旦同盟不在了。
只會剩下賣不出羊毛的羊群。
雖然修道院樂觀的相信羊毛的價格會回漲,但這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修道院不久就會破滅。
此後,王會接管這片土地,修道院會解體。
土地會被分割成一塊塊,分配給各個貴族以討得他們的歡心。
而為此展開的爭奪戰也就不遠了。
每次因為戰亂而被趕離土地的都是當地的原住民,
而這次哈斯肯茲也不例外。
在他身旁,赫籮也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
儘管她可以用尖牙利爪推翻這一切,但那股力量太不自然了。
所以,作為羅倫斯,有理由對馬上就要組隊向雪原進發的商人們說兩句。
「這可能是修道院的陷阱。」
最緊張的,是那些雖然注意到這一可能性,但卻沒有吱聲的人們。
「去了就會正中對方的下懷。」
話音剛落,停止動作的商人們一齊看向了羅倫斯。
「為什麼?」
「若在檢查貨物後,發現裡面真的裝有貨幣,對同盟就不利了。」
「有可能。對方可能會抓住這一心理而設計陷害我們。但我們之前做了這麼多無用功,現在終於抓住對方的把柄,終於抓住了好機會。這不是天賜良機又是什麼?若放過這個機會的話,我們的努力就會全部付諸東流了!」
哇,歡聲大作。
誰是英雄,誰是懦夫已經一目瞭然。
在這世上,賢者往往不是勇者。
「再說了,就算我們真中了對方的圈套,到時候只要撤走不就好了?反正買不到土地的話也只能捲鋪蓋走人,結果還不是一樣。所以,我們要為利益放手一搏!」
「沒錯!」
人流湧了過來,把羅倫斯、赫籮和柯爾擠到牆角邊。
在面露殺氣的眾人身後,能隱隱看到袖手旁觀的幹部們。
「等等……這麼說來,你不是同盟的人呢。」
羅倫斯心下一涼,但這不是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
這句話對於四海為家的行商者來說,比狼的遠吠還要恐怖。
無數視線上下打量著羅倫斯一行人。
他們的信仰、權威、一切的一切都和同盟截然不同。
「你是想讓我們內部分裂,以爭取時間吧?」
一旦被懷疑成密探,就百口莫辯了。
若說他們還會相信什麼,就只有當羅倫斯交代他是密探的時候了。
「喂……說話啊?」
羅倫斯雙頰流汗,把視線轉向了一側。
雖然腰間別有刀子,但和這麼多人為敵是不現實的,相反,它只會成為自己的罪證。
怎麼辦。
羅倫斯絞盡了腦汁。
哈斯肯茲拜託過羅倫斯。
所要干涉人世,自己太過招搖了。
但如今,羅倫斯正在不知會轉向何方的命運齒輪下,幾乎無計可施。
包圍網越縮越窄,已經無處可逃了。就沒有什麼辦法了嗎?羅倫斯一邊護著赫籮和柯爾,一邊拚命思索著。
就算是詭辯,是歪理也好。
要扭轉局勢。
若不阻止同盟使出最後手段的話,修道院就注定要破滅了。
哈斯肯茲會失去好容易建成的第二故鄉,赫籮會再次認識到這個世上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自己怎麼能放任不管呢。
只要一個手勢,眾人就會紛紛襲向羅倫斯。
已經,無計可施了。
赫籮把手伸向胸前。
在太古時代被敬為神明的偉大力量,居然只能用在這種卑俗的場合。
見赫籮要為自己的不爭氣買單,羅倫斯險些要叫出聲來。
哈斯肯茲想必也會離開這片土地吧。
帶著羊,無數的羊一起。
「哎?」
無邊的羊群映入眼簾時,正是一切化為雪崩向自己撲來的那瞬間。
「請等一下!」
羅倫斯大聲喊道。
「請等一下!我有辦法檢查貨物!」
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
羅倫斯瞅準時機,在間不容髮的時刻說出了這句話。
「你說什麼?」
要安撫這群幾乎化為暴徒的人們,就只有現在。
幹部們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一人率先問話。
「等等!聽我說!」
這語氣並不誇張,因為流血慘案已經近在眼前了。
羅倫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氣,等情緒平復後說道:「所謂陷阱,若釣上別的獵物就沒有意義了。」
另一個幹部問道:「什麼意思?」
「若要算計同盟的諸位……而別的獵物上鉤的話,陷阱也就失去了作用。」
「嗯……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我們去嗎?」
這一想法不可行。
羅倫斯沒法證明自己不是修道院的密探,也沒法向修道院證明自己不是同盟的人。
因此,他理所當然的搖了搖頭。
「那要誰去檢查?」
羅倫斯對自己的想法沒有完全的自信。
但是,羅倫斯之所以恢復了勇氣和冷靜,是因為赫籮緊緊握住他的手。
若只是為自己的話,他不會冒這個危險。
「是羊。」
羅倫斯短短一句話讓全場都靜了下來。然後——「……還有這一手啊!」
齒輪開始倒轉了。
不用說,羊正是草食性溫和動物的代表。
但是,正如牧羊女諾拉說過的,羊有些不知輕重。
就算是身為黃金羊的哈斯肯茲,只要下定決心也會不惜觸犯禁忌,為了混入人世甚至做好了和同族相食的覺悟。
若有牧羊人引導的話,就算前方是萬丈懸崖,羊群也不會停下腳步。
經常聽說有人被捲入了羊群,身受重傷。
雖然修道院設下了陷阱,甚至打算拿前來檢查貨物的同盟商人血祭,再栽贓給同盟,但在怒濤般的羊群面前,連傭兵集團都顯得如此無力。
而且,羅倫斯親眼見識過修道院分館養了多少羊,牧羊人的技術多麼精湛。
對於羅倫斯的提案,沒人提出異議。
「你的意思是……」
坐在火爐內側的哈斯肯茲聽罷,原本穩如磐石的身體突然動了一下。
「要我用羊……去襲擊人嗎?」
「說白了就是這樣。」
赫籮正無所事事地站在房間入口處。
柯爾留在了同盟的旅社裡作為人質。
「哈斯肯茲先生,能助我們一臂之力嗎?」
在用到羊的計劃中,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問題在於他作為黃金羊的尊嚴。
在太古時代被敬為神明的那份尊嚴會不會從中阻撓。
他在經過考慮之後,能不能承認現世不會再為太古時代的力量左右,而活用自己的力量。
自己已經連幕後的實力派都算不上,只是一枚棋子。
在心裡知道,和直面這一現實所需要的勇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在羅倫斯看到自己抬出組合大名,對方的態度馬上一百八十度轉彎的時候,心裡又何嘗不難受呢。
那個瞬間,他領略了自己有多麼渺小。
哈斯肯茲向爐子裡添了一根柴,火星飛騰。
「哈哈……我們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在他那自嘲的話語中,充滿了豁達。
雖然化身為人,越過了雷池,沒想到自己還保有一份矜持。
這最後的心理防線瓦解的瞬間,既痛苦,又美妙。
但是,倚在入口處的赫籮打斷了哈斯肯茲的話。
「是哪個傢伙拜託咱家人幫忙的?」
哈斯肯茲搖搖頭,凝視著赫籮,挑起了嘴唇。
「赫籮。」
羅倫斯話音未落,將視線投向這邊的哈斯肯茲開口了。
「不要緊。只有我們男人才能理解凋落之美。」
過去曾統帥野生羊群的哈斯肯茲,現在正要守護同伴們的休憩之所。
責任和目的的意識會自然地化為鎧甲,讓此人將真話埋藏到心底。
不管是痛苦、悲傷、討厭,還是同意。
他要背負著這一切,毅然前行。
哈斯肯茲本人就是羊群的寫照。
他的一句話,就表明這個長得像神學者的牧羊人實際上是個有品位、有骨氣的好男兒。
赫籮本想反駁,但卻沒有說出口。
羅倫斯把手伸向了企圖起身的哈斯肯茲,這樣說道:「你願意幫忙嗎?」
哈斯肯茲起身後,比羅倫斯還矮著幾分。
但是,從他那結實的身軀中散發出的魄力卻很是了得。
銀色的卷髮和鬍鬚彷彿帶著電,每根都緩緩搖晃著。
羅倫斯在這一瞬間,隱隱窺見了哈斯肯茲的真身。
「那當然,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牧羊人緊緊握住了木杖。
「真是太感謝了。我終於能融入這個新世界了。」
哈斯肯茲這樣一說,羅倫斯也只有苦笑了。
然後,他看向赫籮。
「我們沒法像過去那樣自由自在了,但是……」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最後把視線投向了爐中的新柴。
「但是,這個世上還有我們的位置,還有我們的任務。雖然故鄉還未曾得見,但不要哭鼻子哦?不能給這個年輕人添麻煩。」
赫籮睜大眼睛,可以看出她風帽下面的耳朵因為憤怒而高豎了起來。
想必尾巴也膨得很厲害吧。
儘管如此,在哈斯肯茲離開房間的時候,赫籮還是小聲說道:「區區一隻羊!」
想必有些事只有赫籮和哈斯肯茲才能明白,雖然兩人的視線只是瞬間交匯,但卻好像心意相通。
羅倫斯帶著哈斯肯茲去了旅館,赫籮也跟在後面。
只要是來這個分館有段時間的人,無不認可哈斯肯茲的技術。
準備進展得很順利,羊群很快就聚攏完成了。
留在分館的修道士們正納悶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把羊帶出去。
從牲口欄裡得到解放的羊群蹄聲震天。
羅倫斯和赫籮手牽著手,注視著哈斯肯茲在羊群前頭手持木杖,威風凜凜的背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35 PM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10 09:18 PM 編輯

終幕

一群駿馬伴隨著翻捲的雪花再次消失在了地平線的另一邊。
它們的目的地是修道院本館,恐怕是想去為那場在前方展開的最終紛爭送行的吧。
策馬飛奔在最前方的先鋒們,懷抱著那花費整晚製作出的強力武器。
哈斯肯茲帶來的某個重要的事實,將那武器研磨得無比鋒利。
或許並不需要多少時間。
羅倫斯走在被踏得堅硬的雪地上,想到那些被逼上了絕路的修道院的院長們,不禁感到一絲同情。
他們所作的決定確實高明,使用的手段也不失為最好的方法。
「這也有可能是修道院設下的陷阱。」
這一點即使羅倫斯不說,肯定也會有某個幹部挑明。
這樣一來同盟便會從內部分裂,直至無法正常運作。
在去與不去的爭論過後,即使最終有人前去檢查貨物,人數也不會太多。
皮亞斯基是隨著最初消失在地平線的那群馬離開的,現在或許他已經在那座奢華的修道院本館向修道院複述所提議的計劃內容了吧。
錢箱中裝的其實是石子。
如此一來,修道院就極有可能隱瞞了一筆應付而未付的現金,如若不然便是難以公之於眾的狼之骨。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一旦被密告至國王,修道院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修道院也不傻,如何拿捏分寸他們應該早已心知肚明。
當山窮水盡之後,他們該做的應該就是摸索出一個體面的失敗方法,然後像曾經一步步繁榮起來那樣堅強地存續下去。
羅倫斯悠悠地吸了口氣,然後吐出。
白雪皚皚的草原如同一片時間靜止了的海洋,在湛藍的天空下獨自漫步倒也自在。
羅倫斯孤身一人。
他早就料到赫籮會一把抓過外套,無視他人的意見跳上最初出發的馬群。
所以羅倫斯將柯爾推到前面,把這二人交給了皮亞斯基。
修道院如果被逼上絕路,寶物庫就不得不開放。
如今反倒是赫籮的尾巴成了大問題。
羅倫斯走在被無數羊蹄踏過的道路上,地面很平整,就像用石塊鋪成一樣,走起來很輕鬆。
沒費多少工夫,他就到了那個被成為斯裡艾利之丘的地方。
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條由北往東繞開山丘的小路。
或者也可以這樣說。
修道院那群人的企圖終將落空這一點,從未表現得如此顯而易見。
「劍和弓都是徒然吶。」
遍佈四周的紅色,是陷入混亂的人們用劍和弓應戰時留下的痕跡。
但就如同赫籮和哈斯肯茲面對人類時一樣,他們的武器在龐大的羊群面前是無力的。
被眾多的羊圍攻、踐踏,所有人都暈倒在了雪橇上。
如果同盟的人來搶時,不小心打開箱子發現實際裡面裝的是什麼的話,對方一定會對修道院進行瘋狂的報復吧。
因為,如果不是為了確保箱子不被意外打開,就算再怎麼貴重的金箱,護送的人的裝備未免也太過精良了。
如果是人對人的話,毫無疑問會死傷慘重。
羅倫斯眺望著四周的風景,正巧在小路上趕羊的哈斯肯茲注意到了他,於是走了過來。
「喲。」
悠然自得地打了個招呼。
「沒事吧。」
「嗯,是……啊,沒事,因為我真的沒想到居然能夠親手做個了斷。」
「那可是決定性的一擊啊。」
「是嗎……我們立於人類之上,人類立於羊之上。不過世事無常,一切被顛覆也算是常理。」
毫無疑問,修道院的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會利用羊群。
就連羅倫斯也是,如果沒有哈斯肯茲,他根本想不出這種計策。
「對了,那只年輕的狼呢?」
「你說赫籮?現在應該已經在修道院的寶物庫了吧。」
「哈,哈,是嗎……?」
哈斯肯茲笑了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
羅倫斯見狀問道。
「怎麼了?」
「嗯?啊……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我總把那隻狼當成小孩,現在覺得自己是不是在欺負小孩子。」
哈斯肯茲瞇起眼睛眺望遠方,他的側臉,鬍鬚的深處透出了愉快的笑意。
「同伴來自於困境。我有種自己身處於一個怪異集群的錯覺。」
「……你是指……」
「行了,你不用把話挑明。狼和羊終究是狼和羊,畢竟這是自然規律。」
哈斯肯茲猶如長長地歎息般吐了口氣,而就在他吸氣時,鐘聲響了。
牧羊犬奔跑著,將每隻眼看著就要不知走向哪裡的羊趕回羊群中。
哈斯肯茲凝視著這一幕。
須臾過後,他扭頭看向羅倫斯。
「你又打算扭曲自然規律到什麼時候?」
羅倫斯側眼看向哈斯肯茲,但他又瞇起眼睛望向牧羊犬。
羅倫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搔了搔頭。
「我是商人,所以,應該是到無利可圖的時候吧。」
這種實事求是的回答,無論什麼時候聽起來都像是在開玩笑。
沉默片刻,哈斯肯茲笑了起來。
「我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其實不用說別人,就連我自己也是,明明是羊卻覺得那只牧羊犬很不錯。」
「為什麼要那樣問?」
哈斯肯茲咧開嘴彷彿要故意加深臉上的笑意一樣,這使他的側臉看上去就像個身經百戰的老兵。
「因為我不知該告訴誰?」
「……告訴?告訴些什麼?」
「這裡是我的同伴們的聚集地,情報自然也會隨之聚攏而來。」
哈斯肯茲是羊,據說他們的同伴至今依然四散在各地。
如此一來,每當他們回歸故鄉的時候,就會帶來各地的情報。
哈斯肯茲徑直注視著羅倫斯的雙眼,他的眼神中有種只有沉澱了長年經驗的人才會有的獨特的深邃感。
「我從狼那裡聽說了,你們的目的地是那片古老的土地——約伊茲,對嗎?」
「嗯,是的。」
「我聽說過這個地方。而且就是最近。」
羅倫斯沒有立刻追問,而是用目光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既然知道赫籮正在尋找自己的故鄉,那麼哈斯肯茲不可能不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
但話又說回來,既然他會猶豫該不該告訴赫籮,就說明這當中肯定有相應的理由。
「在我的同伴們說起某些壞消息時,曾提到過那個名字。」
羅倫斯的心跳自然而然地加快了。
因為他對那個消息也是有所耳聞。
「這個國家國王的徵稅,和你們所推測的布隆德爾修道院購入的狼之骨。這些事件或許都與這件事有所聯繫,也就是說——」
哈斯肯茲正說著,一股勁風襲來。
地面上剛堆積下的雪花瞬間掩蓋了視野。
那一瞬間哈斯肯茲究竟做出了怎樣的表情,羅倫斯最終都不得而知。
「祝你好運。」
帶著平靜而淡然的表情,哈斯肯茲瞇著眼睛注視了羅倫斯片刻。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空洞,不一會兒又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還有,多謝。」
他再次邁出腳步。
這位老練的牧羊人彷彿從來沒有意識到羅倫斯就在這裡似的,開始一心一意地侍弄起他的羊群來。
羅倫斯目送哈斯肯茲的背影離開,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然後,他利落地轉過身,也邁開步子離開。
祝你好運。這是送給旅行者的臨別贈言。
哈斯肯茲的話足以促使羅倫斯踏上旅途,而且他所說很可能確有其事。
這本是世間常有的。
那些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情,往往只不過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人們又怎會想到,某個被自己藏在心底的人居然會被捲進那些事裡呢。
羅倫斯看著眼前這片反射著陽光的雪地,雙眼不由自主地瞇了起來。
不過,事實上還有另外的理由令他做出了這樣的動作。
因為就在離羊群踏出的道路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向著分館走來。
「結果如何?」
羅倫斯開口問道。
在雪中艱難前行的二人聞言停住腳步,但又立刻走了過來。
他們之所以沒有踏上好走的路面,或許只是因為覺得邊踢雪邊走很有趣。
赫籮和柯爾慢慢走到羅倫斯身邊,二人的臉頰都被凍得通紅。
「怎麼樣了?」
踩在嘎吱作響的雪地上,赫籮邊走邊揚起雪花,柯爾則跟在她身後。
赫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汝覺得呢?」
「假的。」
或許是羅倫斯回答得太快,赫籮悶悶地將目光移向了他。
「為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如果你流淚的話,我會不知如何是好。」
赫籮勾起唇角算是笑了笑,接著誇張地聳聳肩,用力踢了踢腿。
「無所謂,是真是假咱都不會怎麼樣。咱可是賢狼赫籮。」
不知是踢雪踢夠了,還是嫌袍子那濕透了的衣擺太重,赫籮終於踏上了那條被羊群踩結實了的路面。
接著,赫籮蹲下身子想要拍去衣擺上的雪。
於是羅倫斯掀起她的頭巾,將手放在她裸露出的脖頸上。
「衣服,裡外穿反了。」
他指赫籮袍子裡的衣服。
羅倫斯歎了口氣,拉起站在一邊的柯爾的手。
那手冰涼,很明顯他凍僵了。
「是假的,對吧?」
之所以衣服會穿反,是因為赫籮從修道院本館往回趕時變回了狼的樣子一路奔跑的緣故吧。
赫籮如果難過,從她的耳朵和尾巴就能輕易看出。
之所以會變回狼的樣子在寒風中載著柯爾一路飛奔,是因為她心情不佳。
早知道就不擔心了。最後還撲了個空。
「是假的。」
赫籮看著天這樣說道。
就算柯爾再直率乖巧,在面對可能被凍傷的危險時居然一絲怒意都沒有,這實在很奇怪。
在知道骨頭其實是贗品之前,赫籮一定也很害怕見到那東西吧。
「那多半是鹿骨,後腿最粗的那根,可能一直被埋在土裡。」
「真可惜,開箱的那一瞬間我沒在場。」
羅倫斯這樣說道,柯爾笑了,赫籮則踩了他一腳。
和平的光景。
羅倫斯甚至希望這一幕能夠永遠重複。
「汝什麼意思,笑瞇瞇的真噁心。」
「沒什麼。對了,快回去吧,得往爐裡添點柴燒起火來。」
赫籮有些不解,但見羅倫斯邁開了步子之後也沒繼續追問。
她拉起柯爾的手,大聲喊道。
「鍋裡得放許多肉和鹽!」
羅倫斯笑她太現實,而事實上,此刻他的眼中什麼都沒有。
羅倫斯思考的都是哈斯肯茲所說的話。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就意味著羅倫斯正在窺視某個可怕東西的一角。
而事實是,他沒有告訴赫籮,而是告訴了羅倫斯。
哈斯肯茲應當守護的地方是這裡。
那麼,羅倫斯呢?腦海中浮現的,是哈斯肯茲為了守護自己和同伴們的故鄉而持杖立於羊群前的背影。
天空萬里無雲,滿眼湛藍。
羅倫斯牽起兩個自己最珍視的同伴的手,回到了宿舍。
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夢妖 發表於 2009-4-7 09:36 PM

本帖最後由 夢妖 於 2009-4-9 10:03 PM 編輯

後記
大家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
這次已經是第十卷了啊。
第一卷的發售是在二零零六年二月,到現在正好三年了。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感覺還是短了點,就一眨眼的工夫。
不過,現在再把第一卷打開看看,就發現需要用紅圈圈標出來做修改的地方多到數不清,或許這說明我自己也有所成長了吧。
不知道再過三年回頭看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觸……這樣說來,如果我要說過了三年一切都沒改變的話也不對,因為最近沉迷在了網游裡。
不是新遊戲,而是某個重新開始運營的老遊戲。
已經好久沒玩了,但這次寫完第十卷之後又有了不少閒暇時間,於是我終於不得安寧了。
原本悠閒的日子不復存在,現在為了打遊戲每天是分秒必爭。
(順帶一提,這篇後記也是因為服務器維修無法登陸才有空寫的。)
遊戲裡我一直參加的老隊伍中有幾個曾引退的成員回歸了;回到幾年沒去過的城鎮瞎逛,還看到了幾個以前赫赫有名的玩家,不禁有種回到了過去的感覺。
幾天前,我還和遊戲中認識的玩家一同吃了飯。
他們原本都是因為踏上社會等原因引退了的,不知為什麼最近也都回歸了。
不過我仍然能感到時間的確在流逝,以前過了半夜十二點是遊戲裡最熱鬧的時候,而現在每到這一時段,在線玩家數就會驟然下降。我想是因為許多玩家都從學生轉變為社會人了的緣故吧。
網聚(和網友在現實中見面)時,地點也從以學生客流為主的飲品店變成了社會人為主的,挺有趣的。
再過三年會怎麼樣呢,我現在倒有點期待了。
隨手寫下了這些湊字數,這次就到此為止吧。
下卷再會。
支倉凍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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