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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流瀲紫 -【後宮:如懿傳】《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24 PM     標題: 流瀲紫 -【後宮:如懿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3 12:10 PM 編輯

【書名】:後宮:如懿傳

【作者】:流瀲紫

【內容簡介】:

  後宮之中,權位高低一向與皇帝的恩寵掛鉤。妃嬪之間的明爭暗鬥,恰如那寒冷的冬季,一直冷到人的心底。

  四爺弘歷登基,後宮權勢大變。烏拉那拉氏的身份曾經為側福晉青櫻帶來無上的榮耀與地位,如今卻讓她如芒在背。

  當日在潛邸時的尊貴、恩寵早已是過眼雲煙。種種疑問、委屈只有埋葬在無盡的深宮時光裡。

  為求自保,青櫻向太后求了新的名字「如懿」。如懿,如懿,寓意「美好安靜」,然而一個「忍」字,是否真的可以停歇後宮內無處不在的波瀾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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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25 PM

第一章 先帝駕崩(一)

  雲板聲連叩不斷,哀聲四起仿若雲雷悶悶盤旋在頭頂,叫人窒悶而敬畏。

  國之大喪。

  青櫻俯身於眾人之間,叩首,起身,起身,叩首,眼中的淚麻木地流著,仿若永不乾涸的泉水,卻沒有一滴,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的悲慟。

  對於金棺中這個人,他是生是死,實在引不起青櫻過多的悲喜。他,不過是自己夫君的父親,王朝的先帝,甚至,遺棄了自己表姑母的男人。

  想到這裡,青櫻不覺打了個寒噤,又隱隱有些歡喜。

  一朝王府成潛龍府邸,自己的夫君君臨天下,皆是拜這個男人之死所賜。這樣的念頭一轉,青櫻悄然抬眸望向別的妻妾格格——不,如今都是妃嬪了,只是名份未定而已。

  青櫻一凜,複又低眉順眼按著位序跪在福晉身後,身後是與她平起平坐的高晞月,一樣的渾身縞素,一樣的梨花帶雨,不勝哀戚。

  忽然,前頭微微有些騷動起來,有侍女低聲驚呼起來,「主子娘娘暈過去了。」

  青櫻跪在前頭,立時膝行上前,跟著扶住暈過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也跟著上來,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著了。快去通報皇上和太后。」

  這個時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別宮安置了。青櫻看了晞月一眼,朗聲向眾人道:「主子娘娘傷心過度,快扶去偏殿休息。茹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報一聲,說這邊有咱們伺候就是了,不必請兩宮再漏夜趕來。」

  晞月橫了青櫻一眼,不欲多言。青櫻亦懶得和她分辯,先扶住了富察氏,等著眼明手快的小太監抬了軟轎來,一齊擁著富察氏進了偏殿。

  晞月意欲跟進伺候,青櫻身姿一晃,側身攔住,輕聲道:「這裡不能沒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們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進去,妹妹就是位份最高的側福晉。」

  晞月眼眸如波,朝著青櫻淺淺一漾,溫柔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馴,她柔聲細語:「姐姐與我都是側福晉,我怎敢不隨侍在主子娘娘身邊。」她頓一頓,「而且,主子娘娘醒來,未必喜歡看見姐姐。」

  青櫻笑而不語,望著她淡然道:「妹妹自然是明白的。」

  晞月微微咬一咬唇,「妹妹希望自己永遠都能明白。」

  她退後兩步,複又跪下,朝著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無限淒婉。

  青櫻在轉入簾幕之後前望了她一眼,亦不覺歎然,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輕柔得如同一團薄霧,連傷心亦是,美到讓人不忍移目。

  青櫻轉到偏殿中,茹心和素心已經將富察氏扶到榻上躺著,一邊一個替富察氏擦著臉打著扇子。

  青櫻連忙吩咐了隨侍的太監,叮囑道:「立刻打了熱水來,雖在九月裡,別讓主子娘娘擦臉著了涼。素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溫水,仔細別燙著了。」說罷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開了窗透氣,那麼多人悶著,只怕娘娘更難受。太醫已經去請了吧?」

  惢心連忙答應,「是。已經打發人悄悄去請了。」

  茹心聞言不覺雙眉微挑,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適,怎麼請個太醫還要鬼鬼祟祟的?」

  青櫻含笑轉臉,「姑娘不知道,不是鬼鬼祟祟的。而是方才高姐姐的話說壞了。」

  茹心頗為不解,「說壞了?」

  青櫻不欲與她多言,便走前幾步看著太監們端了熱水進來,惢心側身在茹心身邊,溫和而不失分寸,「方才高福晉說,主子娘娘是累著了才暈倒的……」

  茹心還欲再問,富察氏已經悠悠醒轉,輕嗽著道:「糊塗!」

  素心一臉歡欣,替富察氏撫著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該潤潤喉嚨。」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便是不適也不願亂了鬢髮,順手一撫,才慢慢坐直身子,叱道:「糊塗!還不請側福晉坐下。」

  青櫻聞得富察氏醒轉,早已垂首侍立一邊,恭聲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笑笑:「主子娘娘?這個稱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還未行冊封禮,這句稱呼是不是太早了?」

  青櫻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鑒。皇上已在先帝靈前登基,雖未正式冊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結髮,自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如今再稱福晉不妥,直呼皇后卻也沒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喚了主子娘娘。」青櫻見富察氏只是不做聲,便行了大禮,「主子娘娘萬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來,只是悠悠歎息了一聲,「這樣說來,我還叫你側福晉,卻是委屈你了。」

  青櫻低著頭,「側福晉與格格受封妃嬪,皆由主子娘娘統領六宮裁決封賞。妾身此時的確還是側福晉,主子娘娘並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細細打量著青櫻,「青櫻,你就這般滴水不漏,一絲錯縫兒也沒有嗎?」

  青櫻愈發低頭,柔婉道:「妾身沒有過錯得以保全,全托賴主子娘娘教導顧全。」

  富察氏凝神片刻,溫和道:「起來吧。」又問,「茹心,是月福晉在外頭看著吧?」

  茹心忙道:「是。」

  富察氏掃了殿中一眼,歎了口氣。「是青福晉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見茹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櫻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晉說我累了……唉,本宮當為後宮命婦表率,怎可在眾人面前累暈了,只怕那些愛興風作浪的小人,要在後頭嚼舌根說我托懶不敬先帝呢。來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麼擔待得起。」

  青櫻頷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為先帝爺駕崩傷心過度的。高姐姐也只是關心情切,才會失言。」

  富察氏微微鬆了口氣。「總算你還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櫻身上悠悠一蕩,「只是,你處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嗎。」

  青櫻低聲:「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盡心。」

  富察氏似笑非笑,「到底是烏拉那拉氏的後人,細密周到。」

  青櫻隱隱猜到富察氏所指,只覺後背一涼,越發不肯多言。

  富察氏望著她,一言不發。青櫻只覺得氣悶難過,這樣沉默相對,比在潛邸時妻妾間偶爾或明或暗的爭鬥更難過。

  空氣如膠凝一般,素心適時端上一碗參湯,「主子喝點參湯提提神,太醫就快來了。」

  富察氏接過參湯,拿銀匙慢慢攪著,神色穩如泰山,「如今進了宮,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就不去看看景仁宮那位嗎?」

  青櫻道:「先帝駕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宮娘娘出宮行喪禮,妾身自然不得相見。」

  富察氏微微一笑,擱下參湯,「有緣,自然會相見的。」

  青櫻越發不能接口。富察氏何曾見過她如此樣子,心中微微得意,臉上氣色也好看了些。

  二人正沉默著,外頭擊掌聲連綿響起,正是皇帝進來前侍從的暗號。

  果然皇帝先進來了。富察氏氣息一弱,低低喚道:「皇上……」

  青櫻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也不看她,只抬了抬手,隨口道:「起來吧。」

  青櫻起身退到門外,揚一揚臉,殿中的宮女太監也跟了出來。

  皇帝快步走近榻邊,按住富察氏的手,「琅華,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淚光一閃,柔情愈濃,「是臣妾無能,叫皇上擔心了。」

  皇帝溫聲道:「你生了永璉與和敬之後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喪儀,又要看顧後宮諸事,是讓你勞累了。」

  富察氏有些虛弱,低低道:「晞月和青櫻兩位妹妹,很能幫著臣妾。」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皇帝指一指身後,「朕聽見你不適,還是忍不住來了,正好也催促太醫過來,給你仔細瞧瞧。」

  富察氏道:「多謝皇上關愛。」

  青櫻在外頭侍立,一時也不敢走遠,只想著皇帝的樣子,方才驚鴻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腦子裡。

  因著居喪,皇帝並未剃髮去鬚,兩眼也帶著血絲,想是沒睡好。想到此節,青櫻不覺心疼,悄聲向惢心道:「皇上累著了,怕是虛火旺,你去燉些銀耳蓮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宮裡。記著,要悄悄兒的。」

  惢心答應著退下。恰巧皇帝帶了人出來,青櫻複又行禮,「恭送皇上,皇上萬安。」

  皇帝瞥了隨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聰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動,如泥胎木偶一般。皇上上前兩步,青櫻默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道:「朕是不是難看了?」

  青櫻想笑,卻不敢做聲,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對視一眼,青櫻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也說:「青櫻,你保重。」

  青櫻心中一動,不覺癡癡望住皇帝。皇帝回頭看一眼,亦是柔情,「朕還要去前頭,你別累著自己。」

  青櫻道了聲「是」。見皇帝走遠了,御駕的隨侍也緊緊跟上,只覺心頭驟暖,慢慢微笑出來。



第二章 先帝駕崩(二)

  外頭的月光烏濛濛的,黯淡得不見任何光華,青櫻低低說:「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關切道:「小主站在廊簷下吧,萬一掉下雨珠子來,怕涼著了您。」

  正巧茹心太醫出來,太醫見了青櫻,打了個千兒道:「給小主請安。」

  青櫻點點頭,「起來吧。主子娘娘鳳體無恙吧?」

  太醫忙道:「主子娘娘萬安,只是操持喪儀連日辛勞,又兼傷心過度,才會如此。只需養幾日,就能好了。」

  青櫻客氣道:「有勞太醫了。」

  茹心道:「太醫快請吧,娘娘還等著你的方子和藥呢。」

  太醫喏喏答應了。茹心轉過臉來,朝著青櫻一笑,話也客氣了許多,「回小主的話,主子娘娘要在裡頭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喪儀。主子娘娘說了,一切有勞小主了。」

  青櫻聽她這樣說,知是富察氏知曉晞月不堪重用,只管托賴了自己,忙道:「請主子娘娘安心養息。」

  青櫻回到殿中,滿殿縞素下的哭泣聲已微弱了許多,大約跪哭了一日,憑誰也都累了。青櫻吩咐殿外的宮女,「幾位年長的宗親福晉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們去禦膳房將燉好的參湯拿來請福晉們飲些,若還有支援不住的,就請到偏殿歇息。等子時大哭時再請過來。」

  宮女們都答應著下去了,晞月在內殿瞧見,臉上便有些不悅。青櫻進來,便道:「方才要妹妹替主子娘娘主持一切,實是辛苦妹妹了。」

  晞月也不做聲,只淡淡道:「你一句一句妹妹叫得好生順口,其實論年歲算,我還虛長了你七歲呢。」

  青櫻知她所指,也不理會,只微微笑道:「是嗎?」

  晞月見她不以為意,不覺隱隱含怒,別過臉去。

  過了一個時辰,便是大哭的時候。合宮寂靜,人人忍著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個「不敬先帝」的罪名。執禮太監高聲喊道:「舉哀——」眾人便等著嬪妃們領頭跪下,便可放聲大哭。

  因著富察氏不在,青櫻哀哀哭了起來,正預備第一個跪下去。誰知站在她身側一步的晞月搶先跪了下去,哀哀慟哭起來。

  晞月原本聲音柔美,一哭起來愈加清婉悠亮,頗有一唱三歎之效,十分哀戚。連遠遠站在外頭伺候的雜役小太監,亦不覺心酸起來。

  按著在潛邸的位份次序,便該是晞月在青櫻之後,誰知晞月橫刺裡闖到了青櫻前頭放聲舉哀,事出突然,眾人一時都愣在了那裡。

  潛邸的格格蘇氏更是張口結舌,忍不住輕聲道:「月福晉,這……青福晉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晞月根本不理會金氏的話,只紋絲不動,跪著哭泣。

  青櫻當眾受辱,心中勃然大怒,只硬生生忍著不做聲。惢心已經變了臉色,正要上前說話,青櫻暗暗攔住,看了跟在身後的格格蘇綠筠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綠筠會意,即刻隨著青櫻跪下,身後的格格們一個跟著一個,然後是親貴福晉、誥命夫人、宮女太監,隨著晞月舉起右手側耳伏身行禮,齊聲哭了起來。

  哀痛聲聲裡,青櫻盯著晞月舉起的纖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縞素衣袖間的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在燭火中透著瑩然如春水的光澤,刺得她雙目發痛。青櫻隨著禮儀俯下身體,看著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樣的鐲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待到禮畢,已子時過半,晞月先起身環視眾人,道了聲:「今日暫去歇息,明日行禮,請各位按時到來。」如此,眾人依序退去,青櫻扶著酸痛的雙膝起身,扶了惢心的手,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格格蘇綠筠一向膽小怕事,默然撇開侍女的手,緊緊跟了過來。

  青櫻心中有氣,出了殿門連軟轎都不坐,腳下越走越快,直走到了長街深處。終於,惢心亦忍不住,寂寞喚道:「小主,小主歇歇腳吧。」

  青櫻緩緩駐足,換了口氣,才隱隱覺得腳下酸痛。一回頭卻見綠筠鬢髮微蓬,嬌喘吁吁,才知自己情急之下走得太快,連綠筠跟在身後也沒發覺。

  青櫻不覺苦笑,柔聲道:「你生下三阿哥才三個多月,這樣跟著我疾走,豈不傷了身子?」青櫻見她身姿孱孱,愈加不忍,「是我不好,沒察覺你跟著我來。」

  綠筠怯怯,「側福晉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禮,可怎生是好?」

  青櫻正要說話,卻見潛邸格格金玉妍坐在軟轎上翩躚而來。

  金玉妍下了軟轎,扶著侍女的手走近,笑吟吟道:「怎生是好?這樣的大事,總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時候,何況還有太后呢?側福晉今日受的委屈,還怕沒得報仇嗎?」

  青櫻和緩道:「自家姐妹,有什麼報仇不報仇的,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福了一福,又與蘇綠筠見了平禮,方膩聲道:「妹妹也覺得奇怪,高姐姐一向溫柔可人,哪怕從前在潛邸中也和側福晉置氣,卻也不致如此?難道一進宮中,人人的脾氣都見長了嗎?」

  綠筠忙道:「何人脾氣見長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寵愛,可以隨口說笑,咱們卻不敢。」

  玉妍媚眼如絲,輕俏道:「姐姐說到寵愛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現放著側福晉呢,皇上對側福晉才是萬千寵愛。」她故作沉吟,「哎呀!難道高姐姐是想著,進了紫禁城,側福晉會與景仁宮那位一家團聚,會失幸於皇上和太后,才會如此不敬?」

  青櫻略略正色,「先帝駕崩,正是國孝家孝於一身的時候,這會子說什麼寵愛不寵愛的,是不是錯了時候?」

  綠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玉妍托著腮,笑吟吟道:「側福晉好氣勢,只是這樣的氣勢,若是方才能對著高姐姐發一發,也算讓高姐姐知道厲害了呢。」玉妍屈膝道,「夜深人困倦,才進宮就有這樣的好戲,日後還怕會少嗎?妹妹先告辭,養足了精神等著看呢。」

  玉妍揚長而去,綠筠看她如此,不覺皺了皺眉。

  青櫻勸道:「罷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雖說是和你一樣格格的位分,在潛邸的資歷也不如你,但它是朝鮮宗室的女兒,先帝特賜了皇上的,咱們待她總要客氣些,無需和她生氣。」

  綠筠愁眉不展,「姐姐說的是,我何嘗不知道呢。如今皇上為了她的身份好聽些,特又指了上駟院的三保大人做她義父,難怪她更了不得了。」

  青櫻安慰道:「我知道你與她住一塊兒,難免有些不順心。等皇上冊封了六宮,遲早會給你們安置更好的宮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總越不過你去的。」

  綠筠憂心忡忡地看著青櫻,「月福晉在皇上面前最溫柔善解人意,如今一進宮,連她也變了性子,還有什麼是不能的。」綠筠望著長街甬道,紅牆高聳,直欲壓人而下,不覺瑟縮了肩部,「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難道變人心性,就這般厲害嗎?」

  這樣烏深的夜,月光隱沒,連星子也不見半點。只見殿脊重重疊疊如遠山重巒,有傾倒之勢,更兼宮中處處點著大喪的白紙燈籠,如鬼火點點,來往皆白衣素裳,當真淒淒如鬼魅之地。

  青櫻握了握綠筠的手,溫和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好歹還癡長我幾歲,怎麼倒來嚇我呢?何況她的溫柔,那是對著皇上,可不是對著我們。」

  綠筠聞言,亦不覺含笑。

  青櫻望著這陌生的紫禁城,淡然道:「你我雖都是紫禁城的兒媳,常常入宮請安。可真正住在這裡,卻也還是頭一回。至於這裡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變人心性,總是人比鬼更厲害些吧。」

  畢竟勞碌終日,二人言罷也就散去了。

  晞月回到宮中,已覺得困倦難當,她在和合福仙桌邊坐下,立時有宮女端了燕窩上來,恭聲道:「小主累了,用點燕窩吧。」

  晞月揚了揚臉示意宮女放下,隨手拔下頭上幾支銀簪子遞到茉心手中,口中道:「什麼勞什子,暗沉沉的,又重,壓得我腦仁兒疼。」說罷摸著自己腕上碧瑩瑩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還好這鐲子是主子娘娘賞的,哪怕守喪也不必摘下。否則整天看著這些黯沉顏色,人也沒了生氣。」

  茉心接過放在妝臺上,又替晞月將鬢邊的白色絹花和珍珠摘下,笑道:「小主天生麗質,哪怕是簪了烏木簪子,也是豔冠群芳。何況這鐲子雖然一樣都有,小主戴著就是比青福晉好看。」

  晞月瞥她一眼,笑吟吟道:「就會說嘴。豔冠群芳?現放著金玉妍呢,皇上可不是寵愛她芳姿獨特。」

  茉心笑,「再芳姿獨特也不過是個小國賤女,算什麼呢?主子娘娘體弱,蘇綠筠怯懦,剩下的幾個格格侍妾都入不得眼,唯一能與小主平起平坐的,不過一個烏拉那拉青櫻。只是如今小主已經做了筏子給她瞧了,看她還能得意多久?」

  晞月慢慢舀了兩口燕窩,輕淺笑道:「從前她總仗著是先帝孝敬皇后和景仁宮皇后的表侄女兒,又是先帝和太后指婚給皇上的,得意過了頭。如今太后得勢,先帝與孝敬皇后都已作古,景仁宮那位反倒成了她的累贅了。想來太后和皇上也不會再敷衍她。」

  茉心替晞月捶著肩道:「可不是嗎?奴婢瞧主子娘娘也不願看她。」

  晞月歎口氣,「從前雖然都是側福晉,我又比她年長,可是我進府時才是格格,雖然後來封了側福晉,可旁人眼裡到底覺著我不如她,明裡暗裡叫我受了多少氣。同樣這個鐲子,原是一對的,偏要我和她一人一個,形單影隻的,也不如一對在一起好看。」

  茉心也頗解氣,「可不是。小主手腕纖細白皙,最適合戴翡翠了。也是她從前得意罷了,如今給了她個下馬威,也算讓她知道了。側福晉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在後宮的位分,皇上的寵愛。」

  晞月柔婉一笑,嘉許地看了茉心一眼,又不免有些憂心,「我今日這樣做,實在冒險。你的消息可確實嗎?」

  茉心笑道:「小主放一百二十個心,是主子娘娘身邊的素心親口來告訴奴婢的,說是聽見皇上與主子娘娘說的。給素心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犯這樣的欺君之罪啊!」

  晞月微閉上眼,笑答:「那就好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26 PM

第三章 隱忍

  殿中富察氏正喝藥,素心伺候在旁,接過富察氏喝完的藥碗,又遞過清水給富察氏漱口。方漱了口,茹心便奉上蜜餞,道:「這是新醃制的甜酸杏子,主子嘗個,去去嘴裡的苦味兒。」

  富察氏吃了一顆正要躺下,忽地仿佛聽到什麼,驚道:「是不是永璉在哭?是不是?」

  茹心忙道:「主子萬安,二阿哥在阿哥所呢,睡得香。」

  富察氏似有不信,「真的?永璉認床,怕生,他夜裡又愛哭。」

  茹心道:「就為二阿哥認床,主子不是囑咐乳母把潛邸時二阿哥睡慣的床挪到了阿哥所麼,宮裡又足足添了八個乳母嬤嬤照應,斷不會有差池的。」

  富察氏鬆了口氣,「那就好。只是那些乳母嬤嬤,都是靠得住的吧?還有,大阿哥也住在阿哥所……」

  茹心微笑,「主子娘娘的安排,哪次不是妥妥帖帖的。大阿哥雖然也住在阿哥所,但和咱們二阿哥怎麼能比?」

  富察氏點點頭。「大阿哥的生母雖然是和我同宗,卻這樣沒福,偏在皇上登基前就過世了,丟下大阿哥孤零零一個。」她婉轉看了茹心一眼,「你吩咐了阿哥所,對大阿哥也要用心看顧,別欺負了這沒娘的孩子。」

  茹心含笑,「奴婢明白,知道怎麼做。」

  富察氏似乎還不安心,素心苦口婆心勸道:「主子安置吧,睡不了幾個時辰又得起來主持喪儀。今夜您不在,大殿裡可不知鬧成什麼樣子了呢。」

  富察氏微微一笑,有些疲倦地伏在枕上,「是啊。可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子呢?尚未冊封嬪妃,她們就都按捺不住性子了嗎?」

  素心淡然道:「由得她們鬧去,只要主子娘娘是皇后,憑誰都鬧不起來。」

  富察氏淡淡一笑,「鬧不起來?在潛邸時就一個個烏眼雞似的,如今只怕鬧得更厲害呢。」富察氏翻了個身,朝裡頭睡了,只道,「由著她們鬧去吧。」

  富察氏再不說話,素心放下帳簾,茹心吹熄了燈,只留一盞亮著,兩人悄聲退了出去。

  青櫻回到宮中,只仿若無事人一般。侍婢阿箬滿臉含笑迎了上來,「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經準備好熱水,伺候小主洗漱。」

  青櫻點點頭不說話,抬眼見阿箬樣樣準備精當,一應服侍的宮女捧著金盆桎巾肅立一旁,靜默無聲,不覺訝異道:「何必這樣大費周章,按著潛邸的規矩簡單洗漱便是了。」

  阿箬笑吟吟靠近青櫻,極力壓抑喜悅之情,一臉隱秘,「自小主入了潛邸,皇上最寵愛的就是您,怕是福晉主子也比不上。高小主雖也是側福晉,但她起先不過是個格格,後來才被封的側福晉,如何比得上您尊貴榮耀?」

  惢心淡淡看她一眼,「好端端的,你和小主說這個做什麼?」

  阿箬笑意愈濃,頗為自得,「大阿哥是富察格格生的,富察格格早就棄世而去,那就不提。福晉主子生了二阿哥,將來自然是皇后,但得不得寵卻難說。蘇小主有了三阿哥,卻和高小主一樣,是漢軍旗出身,那可不行了。」

  青櫻慢慢撥著鬢角一朵雪白的珠花。銀質的護甲觸動珠花輕滑有聲,指尖卻慢慢沁出汗來,連摸著光潤的珍珠都覺得艱澀。青櫻不動聲色,「那又怎樣呢?」

  阿箬只顧歡喜,根本未察覺青櫻神色,「所以呀!小主一定會被封為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位同副后。再不濟,總也一定是貴妃之位。若等小主生下皇子,太子之位還指不定是誰的呢……」

  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夜色,紫禁城烏漆漆的夜晚讓人覺得陌生而不安。青櫻打斷阿箬,「好了,有這嘴上的功夫,不如倒杯茶來我喝。」

  惢心機警,「小主今日哭久了,怕是口渴得厲害。」

  阿箬喜滋滋正要離去,青櫻忍不住喊住她,「先帝駕崩,你臉上那些喜色給人瞧見,十條命都不夠你去抵罪的,還當是在王府裡嗎?」

  阿箬嚇得一哆嗦,趕緊收斂神色,喏喏退下。青櫻微微蹙眉,「這樣沉不住氣……惢心,你看著她些,別讓她失了分寸惹禍。」

  惢心點頭,「是。阿箬是直腸子,不懂得收斂形色。」

  青櫻掃一眼侍奉的宮人,淡淡道:「我不喜歡那麼多人伺候,你們下去,惢心伺候就是。」

  眾人退了出去。

  青櫻歎口氣,扶著頭坐下。哭得久了,哪怕沒有感情投入,都覺得體乏頭痛,無奈道:「在潛邸無論怎樣,關起門來就那麼點子大,皇上寵我,難免下人奴才們也有些失分寸。如今可不一樣了,紫禁城這樣大,到處都是眼睛耳朵,再這樣由著阿箬,可是要不安生。」

  惢心點頭道:「奴婢明白,會警醒宮中所有的口舌,不許行差踏錯。」

  青櫻頷首,便由著惢心伺候了浸手。外頭小太監道:「啟稟小主,海蘭小主來了。」

  因著海蘭抱病,今日並未去大殿行哭禮,青櫻見她立在門外,便道:「這樣夜了怎麼還來?著了風寒更不好了,快進來吧。」

  海蘭溫順點了頭,進來請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覺得好多了。聽見側福晉回來,特意來請安,否則心中總不安心。」

  青櫻笑道:「你在我房中住著也有日子了,何必還這樣拘束。惢心,扶海蘭小主起來坐。」

  海蘭誠惶誠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覷著青櫻道:「聽聞,今夜月福晉給側福晉受氣了。」

  青櫻「哦」一聲,「你病著,她們還不讓你安生,非把這些話傳到你耳朵裡來。」

  海蘭慌忙站起,「妾身不敢。」

  青櫻微笑,「我是怕你又操心,養不好身子。」

  海蘭謙恭道:「妾身是跟著小主的屋裡人,承蒙小主眷顧,才能在王府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何敢不為小主分擔。」

  青櫻溫和道:「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頭暈。」

  海蘭這才坐下,謙卑道:「在小主面前,妾身不敢不直言。在潛邸時月福晉雖然難免與小主有些齟齬,但從未如此張揚過。事出突然,怕有什麼變故。」她抬眼望青櫻一眼,低聲道,「幸好,小主隱忍。」

  青櫻默然片刻,方道:「高晞月忽然性情大變,連金玉妍都會覺得奇怪。可是只有你,會與我說隱忍二字。」

  海蘭道:「小主聰慧,怎會不知月福晉溫婉過人,如今分明是要越過小主去。這樣公然羞辱小主,本不該縱容她,只是……」

  「只是情勢未明,而且後宮位分未定,真要責罰她,自然有皇上與皇后。再如何受辱,我都不能發作,壞了先帝喪儀。」

  海蘭望著青櫻,眼中盡是贊許欽佩之意,「小主顧慮周全。」她欲言又止,似有什麼話一時說不出口。青櫻與她相處不是一兩日了,便道:「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就是。這裡沒有外人。」

  海蘭絞著絹子,似有不安,「妾身今日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誰知到了那兒,聽娘娘身邊的素心和茹心趁去端藥的空兒在說閒話。說月福晉的父親江南河道總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說要給高氏一族抬旗呢?」

  青櫻腦中轟然一響,喃喃道:「抬旗?」

  海蘭憂心忡忡,「可不是?妾身雖然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這些事知道一星半點。聖祖康熙爺的生母孝康皇太后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個抬旗的。那可無上榮耀啊!」

  青櫻鬱然道:「的確是無上榮耀。高晞月是漢軍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滿軍旗了。她原本也就是出身上不如我一些,這一來若是真的,可就大大越過我去了。」

  海蘭有些憂心,「人人以為小主在潛邸時受盡恩寵,福澤深厚。如今妾身看來,怕卻是招禍多於納福。還請小主萬事小心。」她微微黯然,「這些話不中聽……」

  青櫻微微有些動容,「雖然不中聽,卻是一等一的好話。海蘭,多謝你。」

  海蘭眸中一動,溫然道:「小主的大恩,妾身永志不忘。妾身先告辭了。」

  青櫻看海蘭身影隱沒於夜色之中,不覺有些沉吟,「惢心,你瞧海蘭這個人……」

  惢心道:「她在小主身邊也有些年,若論恭謹、規矩,再沒有比得上她的人了,何況又這樣懂事,事事都以小主為先。」

  青櫻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可真是這樣規矩的人,怎會對宮中大小事宜這樣留神?」

  惢心不以為意,「正是因為事事留神,才能謹慎不出錯呀。」

  青櫻一笑,「這話雖是說她,你也得好好學著才是。」

  惢心道:「是。」

  青櫻起身走到妝鏡前,由惢心伺候著卸妝,「可惜了,這樣的性子,這樣的品貌,卻只被皇上寵幸過兩三回,這麼些年,也算委屈她了。」

  惢心搖頭,「小主抬舉她了。海蘭是什麼出身,她阿瑪額爾吉圖是丟了官被革職的員外郎。當年她雖是內務府送來潛邸的秀女,可是這樣身份,不過是在繡房伺候的侍女,若不是皇上偶爾寵倖了她一回,您還求著皇上給了她一個侍妾的名分,今日早被皇上丟在腦後了,還不知是什麼田地呢。」

  青櫻從鏡中看了惢心一眼,「這樣的話,別渾說。眼看皇上要大封潛邸舊人,海蘭是定會有名分的,你再這樣,便是不敬主上了。」

  惢心忙噤聲,「奴婢知道,宮裡比不得府裡。」

  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又念著海蘭剛才那番話,慢慢歎了口氣。



第四章 步步為艱

  這日清晨起來,青櫻匆匆梳洗完畢,便去富察氏宮中伺候。為了起居便於主持喪儀諸事,富察琅華便一直住在就近的偏殿。

  青櫻去時天色才放亮,茹心打了簾子迎了青櫻進去,笑道:「小主來得好早。主子娘娘才起來呢。」

  青櫻謙和笑道:「我是該早些伺候主子娘娘起身的。」

  裡頭簾子掀起,伺候洗漱的宮女捧著桎巾魚貫而出。青櫻知道富察氏洗漱已畢,該伺候梳妝了。

  茹心朝裡輕聲道:「主子,青福晉來了。」

  只聞得溫婉一聲:「請進來吧。」

  兩邊侍女雙手掀簾,半曲腰身,低眉頷首迎了青櫻進去。青櫻不覺暗讚,即便是國喪,富察氏這裡的規矩也是絲毫不錯。

  青櫻進去時,富察氏正端坐在鏡前,由專門的梳頭嬤嬤伺候著梳好了髮髻。富察氏與皇帝年齡相當,自是端然生姿的華年。簡單單一方青玉無綴飾的扁方,顯得她格外清淡宜人,如一枝迎風的白木蘭,素雖素,卻莊靜宜人。

  青櫻請了安,富察氏笑著回頭,「起來吧。難得你來得早。」

  青櫻起身謝過,富察氏指著鏡臺上一盒盒打開的飾盒,道:「喪中不宜珠飾過多,但太清簡了也叫人笑話。你向來眼力好,也來替我選選。」

  青櫻笑,「主子娘娘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不過是考考妾身眼力罷了。」

  富察氏微笑不語。青櫻揀了一枚點翠銀鳳含珠的步搖比了比,道:「今日是舉哀的最後一日,明日就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主子娘娘雖是素裝,也得戴些亮眼的首飾。這步搖鳳帶翠羽,鳳凰的眼珠子也是藍寶珠子,再配上幾朵藍寶的珍珠花兒,最端雅不過,也還素淨。」

  富察氏向梳頭嬤嬤笑道:「還不按青福晉說的做。」

  青櫻退開一步守著,只在旁伺候著遞東西。富察氏看在眼裡,也不言語。待到梳妝完畢,才慢慢笑說:「好好的側福晉,倒為我做起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

  青櫻忙道:「妾身不敢。」

  富察氏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笑道:「你配的珠飾,真真是挑不出錯處來。若凡事為人處世,都能無可挑剔,那也算是福慧雙修的人了。」富察氏閉目片刻,正色道,「你這個人,終究是委屈了。」

  青櫻不知富察氏所指,慌忙跪下道:「妾身愚鈍,不明娘娘所指,還請娘娘指教。」

  富察氏看了她兩眼,慢慢說:「你怎麼嫁進王府成了側福晉的,你自己清楚。」

  青櫻跪在地上,終究不知該如何說起,只好低頭不敢做聲。

  富察氏看她一味低頭,慢慢露出笑意,道:「你我姐妹一場,我才這樣問你。你這個人,終究是成也蕭何,最怕敗也蕭何。也難怪高氏要處處搶你的風頭。」

  青櫻勉強微笑,「妾身與高姐姐一同伺候皇上,說不上誰搶了誰的風頭。妾身若有不如人的,高姐姐合該指教。」

  富察氏淡淡笑一聲,「指教?從前在王府裡,她敢指教你嗎?如今時移世易,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青櫻聞言,不覺冷汗涔涔,輕聲道:「主子娘娘……」

  富察氏凝視她片刻,又複了往日端雅賢慧的神色,柔聲道:「好了。我不過提醒你一句罷了,事情也未必壞到如此地步。」富察氏略略自矜,「到底我也是皇后,皇上的結髮嫡妻,若是你安分守己,我也不容高氏再欺負了你去。」

  青櫻聽得如此,只得謝恩,「多謝主子娘娘。主子娘娘一向對我和姐姐一視同仁,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主子娘娘了。」

  富察氏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蕩,看青櫻潔白的皓腕上除了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外,別無其他飾物,不由得暗暗頷首:「你手腕上這串鐲子,還是皇上為皇子的時候安南國進貢的珍品,一共只有一對。當時先帝賜給了咱們府裡。我想著你和高氏是平起平坐的,便一人一個給了你們。既是讓你們彼此間存了親好之心,也是要你們明白,同為側福晉,應當不分彼此,不要凡事計較。如今你倒還肯天天戴著。」

  這一隻鐲子,原是安南國極稀罕的貢品。安南本出好翡翠,但如這一對的,真真是罕見。一串碧綠翡翠珠顆顆一樣大小,通透溫潤不說,更難得的是竟然均勻得沒有半點雜色,碧幽幽得恍若一汪流動的綠水。若拿到陽光下照著,便會出現一紋一紋水波似的瑩白光痕,如同孔雀翎羽一般。因這翡翠珠碧色沉沉,所以特配了赤金纏絲花葉護著珠子周身,每顆翡翠珠的兩端各用薄薄的蓮花狀金箔裹住,更是一分匠心獨運。

  當年還是四皇子的皇帝得到這對鐲子,也是欣喜異常,雖寵愛兩位新婚的側福晉,但還是送給了嫡福晉富察氏。富察氏體念皇帝的心意,收下不過幾天,便轉贈給了青櫻和晞月。

  青櫻低首,撫著鐲子一臉安分隨和,「主子娘娘說的是。真是感念娘娘這份心意,所以如娘娘當年囑咐,時時戴著時時警醒。」

  富察氏柔和道:「你是個懂事的。我看高氏也天天戴著,卻也未必記得這層意思了。」她頓一頓,「唉,昨夜高氏僭越,我不是不知,只是從今以後你也只得讓著她了。」

  青櫻心想著海蘭昨夜所言,正要說話,卻聽富察氏道,「你來之前皇上已經有了口諭,為高氏抬旗,抬的可是鑲黃旗,又賜姓高佳氏。大清開國近百年,能得皇上親口抬旗,獲此殊榮的,只有高氏一人,且只有正黃和鑲黃兩旗是天子親信,這裡面的分量,你可掂量清楚了吧。」

  青櫻心中悸動,想要說話,卻只驚異得口舌麻木,一字也說不出來,只得喏喏含笑。

  富察氏回轉頭在首飾匣裡閑閑挑出一雙玲瓏藍寶墜耳環,口中道:「從前府中,你的地位自然比高氏矜貴,如今看來,她竟是要跟你比肩了。唉……你先跪安吧。」

  青櫻慢慢走出富察氏殿中,只覺得口乾舌燥,仿佛從未如此煩惱過。連當初……當初被三阿哥弘時回絕羞辱,也不曾如此。

  她腦中想到「弘時」兩字,只覺厭煩,用力擺了擺頭,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出去。

  炎夏暑期退散,偶爾一兩陣風來,也隱隱有了清涼之氣。前頭隱約有人說笑著過來,青櫻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見高晞月與金玉妍親親熱熱過來。見了青櫻,金玉妍倒還是如常退開半步,屈膝行禮,高晞月卻只笑吟吟望著青櫻,「妹妹好早啊。」

  青櫻自知情勢不同往日,先與高晞月見了個平禮,方含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主子娘娘梳洗完畢,進去正好呢。」

  晞月點點頭,笑道:「入宮這幾日,妹妹都還住得慣嗎?」

青櫻道:「勞姐姐費心,一切都好。」

  晞月頷首,「住得慣就好。我生怕妹妹睡慣了王府的熱炕頭,不習慣紫禁城高床大枕,半夜醒來孤零零一個,冷不丁嚇一跳呢。」

  青櫻眉心微微一蹙,面上倒還笑著,「高姐姐慣會說笑。皇上為先帝守孝,這些日都在養心殿住著,難不成姐姐還有皇上做伴嗎?」

  晞月居高臨下瞥她一眼。「妹妹千伶百俐,以後可算棋逢敵手了。景仁宮的烏拉那拉皇后,大約會和妹妹一樣有空,一同閒話家常呢。」她見青櫻神色微微尷尬,走近一步低聲道,「夾在皇太后和烏拉那拉皇后之間,妹妹與其有空爭寵,不如想想該如何自處是好。」

  高晞月向玉妍招了招手,親熱道:「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跟我進去!」

  玉妍答了聲「是」,瞟了青櫻一眼,得意地挽上晞月的手,親親熱熱進去了。

  有風貼著面刮過。京中九月的風,原來有如此風沙隱隱的涼意,會吹迷了人的眼睛。

  惢心待她們進去,扶住青櫻的手慢慢往前走,低聲憤憤道:「月福晉不過是和您一樣的人,受了您的禮也不還禮,她……」

  青櫻淡淡道:「這樣的日子,以後多著呢。我若連這點氣都受不住,就白和她相處這幾年了。」緩一口氣,「何況,她到底年長我幾歲,我敬她幾分,聽她教誨,也是應當的。只要她不過分也就是了。」

  惢心欲言又止,青櫻看她一眼,「你想說什麼?」

  惢心低眉順眼,「小主這樣說,也是知道晞月福晉那個人,不是我們讓著,她就能不過分的。」

  青櫻眉毛一挑,沉聲道:「知道的事一定要說出來麼。訥於言敏於行是你的好處,怎麼和阿箬一樣心直口快了?」

  惢心垂首不語,只伸出手來,「奴婢知錯。小主,該去先帝靈前行禮了。」

  這一日靈前哭喪,晞月理所當然跪在青櫻之前。富察氏一句言語都沒有,反而待高氏比尋常更客氣。殿中人最擅見風使舵,一時間也改了昨日驚詫之情,待晞月更為恭敬。

  過了辰時三刻,太妃們一一入殿,與新帝的嬪妃們分列左右兩側,戚戚舉哀。殿中人雖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銀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仿佛再有魂靈的一個人,也成了那素色中單薄的一點。不過半個時辰,太后扶著福姑姑的手也過來了。因著連日舉哀,太后的神色並太好。

  太后是先帝的熹貴妃,一向深得寵愛,養尊處優,於保養功夫上也十分盡心,望之如三十許人。如今因著心境哀傷,為著先帝過身傷心得數日水米未進,整個人頓時枯槁了許多。仿佛那紅顏盛時,一朝就花葉零丁了。

  琅華見太后進殿,忙領著眾人行禮如儀。太后微微頷首,「行了。都是為先帝盡心盡孝的時候,也不必那麼多規矩了。」

  琅華忙應了「是」,起身攙住太后。青櫻一向與琅華入宮覲見最多,便也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另一隻手,婉聲道:「太后連日來疲倦了,未免哀思傷身,也應當注意鳳體。」

  太后頷首,拍拍晞月手背,「你有心了。」

  待得太后走近了,青櫻才敢抬頭看她。從前入宮相見,太后尚且是得寵的貴妃,雖有年輕的寧嬪與謙嬪後來居上,到底也陪伴先帝多年的可心人,總是脂光水膩的精緻妝容,不見絲毫放鬆。如今細細打量去,到底歲月無情,伴著憂傷無聲無息地爬過她的皮膚,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細細的痕跡。太后脂粉輕薄的容顏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絲緞,經久了時光,亦染上了輕黃的歲月痕跡,不復光潔平滑。

  因著先帝去世,太后的裝扮也素淡了許多。服喪的白袍底下露著銀底緞子繡白色竹葉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顏色,袖口落著精緻綿密的玄色並深青二色絲線撚了銀線錯絲繡的纏枝佛手花。散綴於缺月形髮髻上的玉鈿色澤光華,越發襯得一把青絲裡藏不住的白髮如刺眼的蓬草,一絲絲紮著人的眼睛。

  青櫻心下惻然,隨著太后與琅華跪在靈前,淒淒然哀哭不已。

  哭靈的日子雖然乏倦,但真當自己是樹在靈前的一支燭臺,或是被金絲細繩紮進了餓素白帷幔,時光倒也過得快了許多。

  到了午膳時分,因著綠筠誕育三阿哥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綠筠感激萬分,立刻去了。便由著琅華、晞月和青櫻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壽康宮中用的。本朝的規矩,新帝不能與先帝嬪妃同居東西六宮。所以先帝過世,匆忙將六宮中一眾遺妃都挪去了壽康宮中安置。太后也暫居在壽康宮正殿,並未搬去本應由太后獨居的慈寧宮中。而這一日,本是為先帝舉哀的最後一日,太后不願車輦勞動,情願多些時候為先帝盡哀,便囑咐了禦膳房將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華本打算著趁著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但太后在此,本著孝道,她也盡心侍奉,一絲不錯。一時間膳食上來,琅華添飯,晞月布菜,青櫻舀湯,伺候的人雖多,但一絲咳嗽聲也不聞,靜得如無人一般。

  太后見琅華服侍在側,不覺問:「二阿哥還年幼,怎麼你不回宮照拂,還要留在這裡伺候哀家?」

  琅華端然一笑,「太后有所不知,臣妾為了能盡心照拂好後宮諸事,按著祖宗規矩,已經將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嬤嬤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驚,似是意外,「怎麼?你不自己先照拂他兩天,也不怕他住不慣阿哥所?」

  琅華眉目恬靜,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嬪妃所出交給高位的嬪妃撫養;若無旨意,則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嬤嬤們照管,以免母子過於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誤了再誕育皇嗣的機會。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則,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緩聲道:「那是難為你了。如此說來,蘇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邊教養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蘇氏儘快將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讓她專心伺候皇帝。」

  福姑姑答應了一聲,吩咐下去,又轉回太后身邊伺候。

  太后用膳的規矩,一向是先飲一碗湯。青櫻見桌上有一道火腿鮮筍湯,雪白筍片配著鮮紅火腿,湯汁金燦,引得人頗有胃口,便用盛了如意頭銀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夾了筍片遞到太後身前放下。

  太后喝了一口,微微頷首,「論到湯飲,沒有比上好的金華火腿配了筍片更吊鮮味的了。這湯鮮是鮮,筍片也做得嫩。只是鮮味都在前頭了,後頭的菜再好,總也覺得食之無味了。」

  伺候太后的福姑姑是經年的老嬤嬤了,忙笑道:「太后一向是喜歡這個湯的,但連日來為先帝哀思傷神,本就茶飯無味,如今鮮味一過嘴,後面怕更吃不下了。」

  青櫻嚇了一跳,忙跪下道:「臣妾只惦記著太后素日喜歡,竟未察覺太后當下的胃口,實在是臣妾的過失了。」

  晞月看青櫻如此,忍不住冷笑一聲,只作壁上觀。

  琅華亦道:「光是湯也罷了。筍片雖鮮嫩,但多食傷胃,於太后是不相宜的。」

  太后擺擺手,倦怠道:「算了。你也是一分孝心,是哀家自己沒胃口罷了。」太后瞟一眼桌上的膳食,懶懶道,「叫人撤下去吧。哀家看了也沒胃口。」

  晞月無聲冷笑,徐徐道:「妹妹好一分孝心,太后這些日子飲食清減,好容易用些午膳,才喝一口湯就被妹妹敗了胃口。今日下午還有好幾個時辰的哀儀,妹妹是打算讓太后餓著身子熬在那兒嗎?」

  青櫻咬了咬唇,磕了頭道:「還請太后恕罪,臣妾一時有失,不想連累了太后鳳體。太后要責罰臣妾無怨無悔,但請太后保養身體,多進一些吧。」

  太后神思懶懶,並不欲進食。琅華見狀,忙舀了一碗熬得極稠的粥來,拿銀匙舀了輕輕吹著,遞到太后手中,「太后再沒胃口,也請為了先帝著想,進一碗粥吧。」

  太后揚眸看了一眼,又懶懶閉上眼睛,厭道:「哀家沒有胃口。」

  福姑姑微微蹙眉,輕聲道:「主子娘娘,太后這幾日胃口不好,頂多進些熬得極薄的粥水,這麼厚稠的粥,太后實在是沒胃口吃。」

  琅華並不氣餒,笑吟吟道:「這種熬粥的米是御田裡新進的,粒粒飽滿晶瑩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軟卻有嚼勁,最適宜熬得稠稠的,卻入口即化。皇上這幾日傷心先帝駕崩,又忙著前朝的事情,也是沒有胃口。兒臣囑咐了御膳房做這樣的粥,皇上倒能吃幾口。」

  太后這才點點頭,「你是皇帝的結髮妻子,是該多多關心皇帝,免他操勞。」她頓一頓,「罷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飯,哀家再傷心,也得用一點了。就嘗嘗吧。」

  琅華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兩口,倒還落胃,便也放心些。晞月殷勤布菜,盡揀些清淡小菜,倒也看著太后將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華方才露了幾絲笑意,柔聲道:「青櫻妹妹的湯是鮮,配著淡粥小菜也能入口了,若是後面的菜還是濃鮮,那才真傷了胃口呢。」

  太后回味片刻,「你們有心了。只是哀家喝著,這粥裡有股淡淡的薑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華意料之外,實在不知,忙看了身後侍候的御膳房太監一眼,便問:「是什麼緣故?」

  太監打了個千兒,躬身答道:「娘娘的囑咐是用御田新進的米做粥,但皇上從前兒夜裡便有些胃寒。青櫻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們加了少許嫩薑在粥裡,可以溫胃暖氣。皇上用了一直覺得不錯,所以今兒給太后進的粥也是如法炮製。」

太后輕歎一聲,「我的兒!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櫻一眼,吩咐道,「在外頭跪著,在哀家這裡也跪著,也不怕傷了膝蓋皇帝心疼,起來吧。」

  青櫻這才敢謝恩起身。太后扶了扶鬢邊的銀累絲珍珠鳳釵,道:「哀家還想喝點湯,你選一碗給哀家吧。」

  青櫻不敢再輕舉妄動,仔細斟酌了,才選了一碗「紫參雪雞湯」舀了給太后。太后才看了一眼,眼圈便有些紅了,「怎麼選了這個湯?」

  青櫻謹慎道:「紫參提氣,雪雞補身,適宜太后鳳體。而且先帝在時,臣妾侍奉先帝與太后用膳,便聽先帝囑咐過此湯適宜太后飲用。如今請太后再飲,只當是請太后顧念先帝苦心,善自保養。」

  太后凝神片刻,拈過絹子拭淚道:「先帝在時,是最喜歡這道湯的,總說能提神補氣,也常囑咐哀家喝。如今看著,只是觸景傷情罷了。何況先帝才走,這滿桌的膳食,多半是葷腥,哀家哪裡能入口?罷了吧。」

  這幾句話雖不是拒絕用膳,但卻比方才更嚴重,青櫻只覺得耳後根一陣比一陣燙,燒得頭皮發痛,且御膳的湯飲,為怕涼了,都是拿紫銅吊子暖在那兒的。青櫻捧著一碗滾燙的湯在手裡,起先還覺得指尖又熱又痛,如蟲咬一般,漸漸失了知覺,捧著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尷尬。

  晞月見機,忙殷勤夾了一筷子龍鬚菜在太后碗裡,「這龍鬚菜還算清口,太后嘗一嘗,也是吃點素食,略盡對先帝的心吧。」

  太后勉強吃了一口,拉過琅華與晞月的手歎道:「哀家也是看在你們的心罷了。其實一飲一食能有多大的講究?無非是審時度勢,別自作聰明罷了!」她瞟了青櫻一眼,「好了,還端著那湯做什麼?譬如那粥,皇帝適合添些薑,哀家卻未必適合。用心是好,但別總拿著對旁人那一套來對如今的人,明白了嗎?」

  青櫻本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但聽得這句話,才知了原因所在,直如五雷轟頂一般,軟軟跪下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27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4 PM 編輯

第五章 而今識盡愁滋味

  待到晚來時分,青櫻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覺得精疲力竭,連抬手喝茶的力氣也沒了。

  惢心吩咐了一聲,立刻便有小宮女上來,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阿箬準備了熱水正要給青櫻燙手,惢心悄悄搖了搖頭,低聲道:「換冰水來吧。」

  阿箬即刻換了水來,惢心已經從黃花梨的銀鎖屜子裡找了一段清涼膏藥出來,伺候著青櫻浣了手,用銀籤子仔細挑了點藥膏出來,小心翼翼地抹在青櫻十指。

  阿箬見青櫻的十指個個留著緋紅的印子,知道是燙的了,不覺柳眉倒豎,叱道:「惢心,你是跟著小主出去的,怎麼小主的手會燙得這麼紅?你是怎麼伺候的!」

  惢心急得滿臉通紅,忙低聲道:「阿箬姐姐,這件事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阿箬輕哼一聲,「無非是自己偷懶不當心罷了,這會子還敢回嘴!到底不是跟著小主的家生丫頭,不知道心疼小主!」

  阿箬是青櫻的陪嫁,一向最有臉面,便自恃著是青櫻的娘家人,說話做事也格外厲害些。惢心是潛邸裡指過去跟著伺候各房福晉格格的,都是從了心字輩,雖然也是體面丫鬟,但畢竟比不上阿箬了,因此阿箬說話,她也不敢過多分辯。

  青櫻聽著心煩不已,只冷冷道:「我沒伺候好太后,弄傷了自己,午後已經上過點藥了。」阿箬吃了一驚,立刻閉上嘴不敢多言,行動伺候間也輕手輕腳了許多。

  青櫻塗完了膏藥,就著惢心的手喝了一盞茶,緩和了神色,阿箬方上來笑道:「今日是最後一日舉哀。明兒個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該換點喜慶顏色的打扮了。」

  阿箬見青櫻點頭,愈加笑起來,「奴婢聽說前頭定了皇上的年號是乾隆,真真是個興隆旺盛,氣象一新的好年號。奴婢們也跟著沾沾喜氣,就等著皇上冊封小主那一日了。」

  青櫻默默喝了口茶,「那又如何?」

  阿箬喜氣洋洋請了一安,「奴婢就等著娘娘冊封貴妃的好日子了,這兩日別的小主來探望您,她們身邊的奴才也都這麼說呢。」

  青櫻似笑非笑,只捧了茶盞凝神道:「你便看准了我有這樣的好福氣。那麼阿箬,若是我只被封做答應,抑或被趕出宮中,你覺得如何呢?」

  阿箬大驚失色,張口結舌道:「這……這怎麼會?」

  青櫻斂容道:「怎麼不會?有你這樣紅口白舌替我招禍,還敢與別人說這樣的是非,我怎會不被你牽連。皇上要冊封誰貶黜誰,那全是皇上的心意,你妄揣聖意,我問問你,你有幾條命?」

  阿箬嚇得跪下,「小主,奴婢失言了,奴婢也是關心小主情切。」

  青櫻冷了冷道:「惢心,帶她出去。阿箬言行有失,不許再在殿內伺候。」

  阿箬驚慌失措,忙抱住青櫻的腿道:「小主,小主,奴婢是您的陪嫁侍女,從小就伺候您,還請您顧惜奴婢的顏面,別趕了奴才去外頭伺候。」

  青櫻搖頭道:「你三番五次失言,來日皇上面前,難道我也能替你擋罪嗎?」

  阿箬哭道:「奴婢伺候小主,一直不敢不當心。小主喜歡多熱的水多濃的茶,奴才都牢牢記在心裡,一刻都不敢忘。還請小主饒恕奴才這回吧。」

  青櫻自知自己在潛邸裡得意慣了,身邊的人難免也跟著不小心,可是如今形勢大變,不比往常,這心裡的為難氣苦,也只有自己知道。偏偏阿箬仗著是自己的陪嫁丫鬟,慣來無甚眉高眼低,自己有心要拿她做個筏子,卻也狠不下心來。

  半晌,青櫻見阿箬兀自嚇得伏在地上發抖,拼命哀求,也是從未有過的委屈,立時喝道:「還不出去!要再這樣言語沒有分寸,立刻叫人拖出去杖責,打死也不為過。」

  阿箬聞聲,嚇得臉也白了,拼命磕頭不已,還是惢心機靈,一把扶起了阿箬,趕緊謝了恩讓她退下了。

  這一來,殿中便安靜了許多。伺候青櫻的人都是見慣阿箬的身份和得寵的,一見如此,不由得人人噤聲。青櫻揚一揚臉,惢心立刻會意,打開殿門,青櫻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如今是在宮裡,不比在潛邸由得你們任性,胡言亂語,信口開河。但凡我聽到一句敢在背後議論主子的話,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絕不留情。」

  她這句話雖無所指,但人人聽見無不起了冷汗,齊齊應了聲,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青櫻揚一揚臉,眾人會意,立刻都退了出去。

  惢心見殿中無人,方伺候了青櫻卸妝梳洗。青櫻由著她擺弄,自己只坐在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鏡裡容顏是看得再熟悉不過了,她才不過十九歲,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一路順風順水,得了庇護,也難免性子嬌些。這一路走路不能不說是安穩,但若論萬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數年前那一樁舊事了。

  出身高貴,青櫻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一世不論高低,哪怕不是選秀進宮為嬪妃,也是要嫁與皇親國戚的。最好的出路,當然是成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晉,主持一府事務,延續烏拉那拉氏的榮光。

  先帝成年的兒子,只有三阿哥弘時、四阿哥弘曆、五阿哥弘晝。當時她要被許配的,是三阿哥弘時。可是弘時偏偏心有所屬,並不認可自己做他的福晉。萬般無奈之下,正逢上當時尚為熹貴妃的太后為四阿哥求娶,她才如獲大赦一般,逃脫了被人指指點點的尷尬,做了四阿哥的側福晉。

  嫁入四阿哥府邸後,日子也還算順暢。雖然先帝跟前,四阿哥一直不算是最得寵的皇子,她也安下了心思,陪他過著每一日看似平靜卻得仔細打算著過的日子。幸好家中還安寧,府中比她地位高的,唯有一個嫡福晉富察氏,她一心只念著為四阿哥開枝散葉,鞏固地位,也少與她爭執。

  這些年四阿哥雖然收了幾個妾室,但待她也算親厚。她雖然出嫁前性子被家中寵得嬌慣些,又有夫君的寵愛,難免驕橫些。可是先帝最後那幾年,自己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失寵,她也不敢不收斂了些許。

  如今先帝駕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心中自然欣喜萬分,為他驕傲不已。可宮中的生活,才這幾日便已經如履薄冰,晞月的淩駕,皇后的冷目,太后的敲打,無一不警醒著她,從前無知無覺的快樂歲月,是一去不復返了。

  青櫻靜靜地坐著,看著鏡中形單影隻的自己。為著先帝駕崩,宮中雖然一切簡素,也讓她們暫居偏殿,但宮殿到底還是宮殿,富麗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錦繡,無一不華美炫目。只有她,她是一個人的,對著鏡是一個人,影子落在地上還是不成雙,如那錦堆裡的一根孤蕊。

  青櫻伸出手,握成一個虛空的圈,才知自己什麼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裡,從未有過一日如今日這般惶惑無依,仿佛所有的底氣,都一朝被抽盡了。

  正惶惑間,外頭突然吵鬧了起來,似乎有人聲喧嘩,驚破了她孤獨的自省。青櫻蹙了蹙眉頭,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外頭守著的阿箬已經推了門進來,驚惶道:「小主,蘇格格像是瘋了呢,滿臉是淚跑到咱們這裡來,一定要鬧著見小主。天這麼晚了……」

  阿箬話音未落,卻見蘇綠筠已經跑了進來。她想是準備歇息了,只穿著家常的玉色薄綢長衫裙,外頭罩著淺水綠銀紋重蓮罩紗,跑得鬢髮散亂。這樣夜寒露冷的秋夜裡,她居然跑得滿臉是汗,和著淚水一起混在臉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嫺靜溫懦。

  青櫻乍然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綠筠,這是在宮裡,你是做什麼?」

  綠筠的臉全然失了血色,蒼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氣,淚水如泉湧下。良久,她終於「撲通」跪下,倒在青櫻身前,放聲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帶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幾個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帶走了他!」

  青櫻當下明白,皇后在太後跟前言及自己所親生二阿哥永璉已經在阿哥所撫養,那麼身為小小一個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沒有留在生母身邊養育的理由了。

  綠筠哭得頭髮都散了,被汗水和淚水混合膩在玉白的臉頰上,仿若被橫風疾掃過一般。她伏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幫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讓她把永璋還給我,還給我!」

  青櫻忙伸手扶她,哪知綠筠力氣這般大,拼命伏在地上磕頭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輕,主子娘娘不會理我!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出身高貴的側福晉,以前在潛邸的時候,主子娘娘也只還肯聽你幾句,你幫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身份地位的約衡,而非真心。

  青櫻使個眼色,阿箬與惢心一邊一個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她起來坐定。她見綠筠哭得聲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只得勸她,「永璋是主子娘娘派人帶走的,但不是主子娘娘能帶得走永璋的,是祖宗規矩要帶走永璋!」她頓一頓,「這件事,太后是知道的。」

  綠筠登時怔住,雙肩瑟瑟顫抖,「哪怕是祖宗規矩,可是永璋還那麼小……」

  青櫻按著她的肩頭,柔聲道:「永璋是還小。可是你要是在宮裡生下的永璋,從他離開母腹的那一刻,他就被抱走了,頂多只許你看一眼。」她緩一緩聲氣,低聲道,「何況主子娘娘稟告了太后,她親生的二阿哥已經在阿哥所了,她也不敢違背家法。」

  綠筠身子一晃幾乎就要暈去,青櫻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她本留著寸長的指甲,這一掐下去綠筠倒是醒了許多,只癡癡怔怔地流下淚來。阿箬趕緊餵了綠筠一口熱茶,「小主別這樣,真是要嚇壞我們小主了!」

  青櫻按住了她,低柔道:「你這個樣子,嚇壞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嚇著了宮裡其他人,被她們那些嘴一個接一個地傳出去,那成了什麼了呢?你不要體面,三阿哥也是要的。」

  她揚一揚臉,示意惢心取過自己妝臺上的玉梳來,一點一點替她篦了頭髮,挽起髮髻,「咱們一進了宮裡,就由不得自己了。從前我還是混混沌沌的,到了今日也算明白了。你比我還好些,還有個兒子。不比我,外頭看著還不差,其實什麼也沒有了。你的永璋,養在阿哥所裡,有八個嬤嬤精心照顧著,每到初一十五,她們就會把孩子抱來和你見上一個時辰,為的就是怕母子太過親密,將來外戚干政。這件事,你是求誰都沒用了,只能自己受著。」

  青櫻的手摸到綠筠的臉頰上,脂粉是濕膩的,淚水是灼人的滾燙。綠筠的淚落到手上,青櫻才覺出自己雙手的涼,竟是一絲溫度也沒有。這些話,她是勸綠筠的,也是勸自己。事到臨頭,若是求誰都沒用,只有自己受著,咬著牙忍著。

  她讀過那麼多的宮詞,寂寞闌干,到了最後,只有這一點頓悟。

  綠筠的眼淚啪嗒啪嗒落到衣襟上,轉瞬不見。她滿眼潸潸,悲泣傷心,「那麼以後,難道以後,我就只能這樣了。只要生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得離開我,是嗎?」

  青櫻為她正好髮髻,取過一枚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她一貫的柔順與溫和。

  青櫻揚了揚臉,示意惢心絞了一把熱帕子過來,重新替綠筠勻臉梳妝。她側身坐下,輕輕道:「綠筠,不管你以後有多少個孩子。唯有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雲,在這宮裡謀一個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傷心,你就記著一個人。康熙爺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她生先帝的時候,自己身份低微,只能將先帝交給當時的佟貴妃撫養。可是後來她誕育子女眾多,最後所生的十四王爺便是留在了自己身邊。如今你剛剛在宮裡,大家也是一同入宮的,交給誰撫養也不合適,送進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後,往後你一切平安順遂,你也能撫育自己的孩子。明白嗎?」

  綠筠怔怔地坐著,由著宮女們為她上好妝,勉強掩飾住哭得腫泡發紅的雙眼,淚汪汪道:「姐姐,那我該怎麼辦?」

  青櫻拿過絹子,替她拭了拭淚。「忍著。忍到自己有能力撫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現在你不能出錯,不能出一點點錯。」她拉著綠筠的手起身,「你現在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皇后宮裡,向她謝恩,謝她讓阿哥所替你照顧三阿哥。你剛才哭,剛才跑到我宮裡,是因為你傷心過了度,一時昏了頭。現在你明白過來了,這是恩典,你都受著了。」

  綠筠咬著嘴唇,悽惶地搖頭,「姐姐,我說不出來。我怕我一說,就會哭。」

  青櫻安慰似的撫著她單薄的肩,「別哭,想著你的將來,三阿哥的將來,你還有別的孩子。流淚,是為了他們;忍著不哭,也是為了他們。」

  綠筠死死忍著淚,點了點頭,向外走去。

  庭院內月光昏黃,樹影烙在青磚地上稀薄淩亂,靜謐中傳來一陣陣枝丫觸碰之聲,那聲音細而密,似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什麼東西似的,鑽在耳膜裡也是鑽心的疼。青櫻看著綠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單薄得好像小時候跟著嬤嬤們去看新奇的皮影戲,上頭的紙片人們被吊著手腳歡天喜地地舞動,誰也不知道,一舉一動,半點不由人罷了。

  今時今日的她與綠筠,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這一夜,琅華本就睡得不深,暫居的偏殿不是睡慣了的安穩的舊床,耳邊沒有永璉熟悉的兒啼,她怎麼也睡不安穩。地翻個身,陪夜睡在地下的侍女茹心便聽見了,起來點上蠟燭,倒了盞安神湯遞到琅華跟前,體貼道:「都三更了,娘娘怎麼還睡不安?」

  琅華本無睡意,便支著身子起來,「二阿哥不在身邊,我心裡總是不安穩。」

  茹心塞了個鵝羽軟枕在她腰間墊著,溫言勸道:「娘娘安心。奴婢早去問過了,三位阿哥都在阿哥所,那些奴才們對咱們的二阿哥最盡心了,生怕有一點照顧不到。那些乳母奶水養得又好又足,輪流喂著二阿哥,嬤嬤們也伺候得精細,一點都不敢疏忽。」

  琅華歎了口氣,鬱然道:「祖宗規矩在那兒,我不能常去看,你一定要替我盡心著。」

  茹心忙道:「那是自然了。咱們二阿哥天尊地貴,其他阿哥連他腳趾上的泥都配不上,底下沒有一個人敢不盡心盡力的。」她輕笑一聲,「今兒三阿哥也被送離了蘇格格身邊,奴婢才叫高興呢。憑什麼娘娘守著祖宗家法,她偏母子倆一塊兒,奴婢就是看不過去。」

  琅華就著茹心的手慢慢啜飲著暗紅色的安神湯,隨口道:「罷了,她也可憐見兒的,明明傷心成那樣了,還硬忍著到我跟前來謝恩。聽說她哭著跑去烏拉那拉氏那兒了,她也不敢陪著,趕緊送了蘇氏出來。」

  茹心高興道:「就得這樣!青福晉能幫她,奴婢才不信。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今兒午膳的時候太后都給了她好大的沒臉呢。」

  琅華微微一笑,「本來烏拉那拉氏是太后為皇上求娶的側福晉,又是先帝景仁宮皇后的侄女兒,我怎麼也要讓她三分。如今太后都給了這樣的臉色,宮裡的人就更有數了。」

  茹心揚了揚唇角,甚是歡欣,「宮裡除了太后,娘娘是唯一的主子娘娘。你要她們怎麼著,她們就只能怎麼著,就像那戲臺上皮影似的,都得在您的手裡。」

  琅華撫著胸前一把散著的青絲,凝神片刻道:「是得都在我手裡。所以茹心,你明兒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璉更好更精細。吃食由著吃不許約束,冷暖要注意著,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繈褓裡就盡著他玩盡著他樂。咱們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寵著一輩子就是了。」

  茹心雖不解其意,但聽琅華這樣鄭重吩咐,忙答應了,取過她手中喝完的安神湯,重又垂下了珠羅帳。



第六章 景仁宮

  十三年九月己亥,上即位於太和殿,以明年為乾隆元年。

  ——《清史稿高宗本紀》

  壽康宮裡靜悄悄的。太妃們哭了許多日也盡累了,所有的昔年情意恩寵,隨著淚水,也都殆盡了。餘下的日子,也是活在富貴影裡,然後那是數得清的富貴,望不盡的深宮離離,寂寞孤清。

  前朝嬪妃們所住的壽康宮,安靜得如同活死人墓一般。哪怕是才十幾二十歲的先帝遺妃們,也被塵埃覆沒了,再沒有了一絲活氣。

  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內廷外西路的壽康宮,是不同於鮮活的東西六宮的,那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著皇帝的女人們,也是帳帷流蘇溢彩,闌干金粉紅漆,宮闈裡也垂著密密織就的雲錦,提到手中沉甸甸綿密密的,照樣是上貢的最好錦緞,最最吉祥如意的圖案。

  但那錦緞不是歡喜天地,人月兩圓,不是滿心期許,空闈等待,而是斷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盡了的時光,連最顧影自憐的淒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福姑姑端了一盤剝好的柚子進來。才打了簾子進來,便覺得壽康宮內陰暗狹小,不比往日宮內的高大敞亮,連幽幽的檀香在嫋嫋散開,也覺得這裡幽閉,未等散盡就消失了。

  加上先帝新喪,裡頭的佈置也暗沉沉的只有七八成新,心下便忍不住發酸。她見太后盤腿坐在榻上,碰了一卷書出神,少不得忍了氣悶,換了一臉笑容道:「福建進貢的柚子,酸甜涼潤,又能去燥火,太后吃著正好。」

  太后淡淡笑道:「難為你了,費這麼大力氣剝了,哀家又吃不上幾口。」

  福姑姑笑道:「能吃幾口也算是這柚子的福氣了。」

  太后捏了捏手臂,福姑姑會意,立刻上前替她捶著肩膀,輕聲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登基,您在大典上陪著,也是累了一天了。不如早點安置,好好歇息。」

  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也是,一下子就成了太后了。皇帝登基,哀家的心思也定了。今日看著皇帝似模似樣,大典上一絲不錯,哀家真是欣慰。只是倒也不覺得睏,想是日短夜長,這長夜漫漫的,有的睡呢。」

  福姑姑見她如此神色,打量著狹小的正殿,欲言又止,「太后能安心就好,這些日子是委屈了。」

  「委屈?」太后取了一片柚子拈在手中,「這片柚子若是被隨意扔了出去,那才叫委屈,現在你拿了鬥彩蝶紋盤裝著它,已經有了安身的地方,怎麼還叫委屈?」

  福姑姑垂著臉站著,雖是一臉恭順,卻也未免染上了擔憂之色,「太后,這柚子原該裝在太后所用的鬥彩鳳紋盤裡的,現在將就在這裡,一切未能顧全,只能暫時用太妃們用的蝶紋盤將就,可不是委屈了?」

  太后將柚子含在嘴裡,慢慢吃了,方凝眸道:「福珈,哀家問你,這裡是什麼地方?」

  福姑姑臉上憂色更重,更兼了幾分憤憤不平之色,「這兒是壽康宮,太妃太嬪們居住的地方。正經您該住的慈寧宮,又軒亮又富麗,勝過這兒百倍。」

  太后臉上一絲笑紋也沒有,「是了。太妃太嬪們住的地方,用的是自然是太妃們該用的東西。」

  福姑姑聽到這一句,不覺抬高了聲音,「太后!」太后輕輕「唔」一聲,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清和如平靜無瀾的古井,「什麼?」

  福姑姑渾身一凜,恰巧見鎏金蟠花燭臺上的燭火被風帶得撲了一撲,忙伸手護住,又取了小銀剪子剪下一段焦黑蜷曲的燭芯,方才敢回話:「奴婢失言了,太后恕罪。」

  太后平靜地睜眸,伸手撫著紫檀小桌上暗綠金線繡的團花紋桌錦,淡淡道:「你跟了哀家多年,自然沒有什麼失言不失言的地方。只是哀家問你,歷來後宮的女人熬到太后這個位子的,是憑著什麼福氣?」

  福姑姑低緩了聲音,沉吟著小心道:「這福氣,不是誕育了新帝,就是先帝的皇后。」

  太后的輕歎幽深而低回,如簾外西風,默然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重重,「福珈,哀家並不是皇帝的親生額娘,也從未被先帝冊封為皇后。哀家所有的福氣,不過是有幸撫育了皇帝而已。哀家這個被冊封的太后,名不正言不順,皇帝要不把哀家放在心上,哀家也是沒有辦法。」

  福姑姑眉心一沉,正色道:「先帝在時,就宣稱皇上是太后娘娘您親生的,皇上不認您,難道還要回熱河行宮找出宮女李金桂的骨骸奉為太后嗎?也不怕天下人詬病?何況先帝雖有皇后,但後來那幾年形同虛設,六宮之事全由太后打理。您殫精竭慮,扶著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這個太后您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還能有誰?」

  太后徐徐撫著手上白銀嵌翡翠粒團壽護甲,「這些話就是名正言順了。可是皇帝心裡是不是這麼想,是不是念著哀家的撫育之恩,那就難說了。」

  福姑姑問:「內務府也來請了好幾回了,說慈寧宮已經收拾好了,請您挪宮。可您的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挪宮總是要挪的,可是得皇帝自己想著,不能哀家嘴裡說出來。所以皇帝一日不來請哀家挪宮到慈寧宮。只是內務府請,哀家也懶得動。」

  福姑姑皺了皺眉,躊躇道:「先帝駕崩,皇上剛登基,外頭的事千頭萬緒,皇上已經兩日沒來請安了。哪怕是來了,皇上要不提,難道咱們就僵在這兒?」

  太后伸手用護甲挑了挑燭臺上垂下的猩紅燭淚,「皇帝宮裡頭的人雖不多,但從潛邸裡一個個熬上來的,哪一個不是人精兒似的。總有一個聰明伶俐的,比別人警醒的,知道怎麼去做了。哀家沒有親生兒子當皇帝,沒有正室的身份,若是再連皇帝的孝心尊重、後宮的權柄一併沒有了,那才是什麼都沒有了。」

  新帝登基,青櫻也是極歡喜。初到潛邸為新婦的日子,她是有些抱屈的,因為畢竟不是先帝最愛的兒子。

  然而她卻也感激,感激她的夫君拉她出了是非之地。相處的時日久了,她也漸漸發現,她的夫君雖然謹慎小心,但卻極有抱負與才華,更具耐心。一點一點地熬著,如冒尖的春筍,漸漸為先帝所注意,漸漸得到先帝的器重。他的努力不是白費的,終於有了今朝的喜悅榮光。那,也是她的喜悅榮光。

  晚膳時青櫻情不自禁地囑咐了廚房多做了兩道皇帝喜愛的小菜,雖然明知這樣的夜裡,皇帝是一定不會在後宮用膳的,前朝有著一場接一場的大宴,那是皇帝的歡欣,萬民的歡騰。

  可是她看著那些他素日所喜歡的菜肴,也是歡喜的,好像她的心意陪著他一般,總是在一塊兒。

  用膳過後也是無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還顧不上後宮,顧不上尚無名分的她們。她的歡喜時光,也是寂寞。

  青櫻只能遐想著,想著皇帝在前朝的意氣風發,居萬人之上。他有抱負,有激情,有對著這片山河熱切的嚮往。她想得出他嘴角淡而隱的笑容底下是有怎樣的雄心萬丈。

  這樣癡想著,殿門被輕巧推開,阿箬瘦削的身子閃進來,輕靈得唯見青綠色的裙裾如荷葉輕卷。她在青櫻耳邊低語幾句,青櫻神色冷了又冷,強自鎮定道:「誰告訴你的?」

  阿箬的聲音壓得極低,語不傳六耳,「老主子身邊還有一個宮女叫繡兒的,是老主子帶進宮的心腹。她偷偷跑來告訴奴婢,說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見您一面。」她見青櫻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氣,急忙勸道,「奴婢多嘴勸小主一句,不去也罷。」

  青櫻轉著手指上的琺瑯貓眼晶護甲,那貓眼晶上瑩白的流光一漾,像是猶豫不定的一份心思。青櫻遲疑著問:「怎麼?」

  阿箬蹙眉道:「老主子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若是讓太后知道,哪怕不是太后,是宮裡任何一個人知道,對小主都是彌天大禍,在劫不復。何況老主子對小主您實在算不得好。」她沉吟又沉吟,還是說,「小主自重。」

  青櫻這位姑母,待青櫻實在是算不上好。但,是她給了自己家族的榮華安逸,是她陰差陽錯引了自己嫁了今日的郎君。青櫻有成千上萬個理由不去見她,但是最後,她還是遲疑著起身了。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長街裡。阿箬在前頭提著燈,青櫻披著一身深蓮青鑲金絲灑梅花朵兒的斗篷,暗沉沉的顏色本不易讓人發現。要真發現了,也不過以為她是看別的嬪妃罷了。

  東一長街的盡頭,過了景仁門,往石影壁內一轉,就是景仁宮。角門邊早有宮女候著,見她來了也只是一聲不問,開了角門由她進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頭了。青櫻走進闊朗的院中,看著滿壁熟悉的龍鳳和璽彩畫,眼中不由得一熱。

  這個地方,是曾經來熟了的。可是如今再來,備感淒涼。住在這兒的曾經最尊貴的女子早已了失了恩寵失了權勢,如同階下囚一般。她有萬千個不踏進這裡的理由,卻還是來了。

  因為她們的身上,流著一樣的血。

  她遲疑片刻,踏著滿地月色悄然走進。身後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鴿子,像是跳躍著的白色幽靈,只顧著貪吃,並不在意她的到來。甚至,連一絲撲棱也沒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們才更像這景仁宮的主人。

  青櫻推開沉重的雕花紅漆大門,宮室裡立刻散發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掃的塵土氣息,嗆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並沒有點過多的燭火,積了油灰的燭臺上幾個蠟燭頭狼狽地燃著,火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滅去。借著一縷清淡月光照進,她辨認片刻,才認出那個坐在鳳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輕聲喚道:「姑母。」

  那人緩緩站起身來,如一陣陰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來你還肯來?」

  青櫻沉沉點頭,「割開肉,掰開骨,我和姑母流著的血都是烏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聲音如同夜梟一般嘶啞低沉,「好。不管從前怎麼樣,有你這句話,我叫你來是對的。」

  青櫻被她的笑聲激起一身戰慄,她仔細打量著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進無數的酸楚與感慨,低聲道:「姑母,您見老了。這些年,叫您受苦了。」

  可不是老了?當年烏拉那拉氏雖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華的六宮之主。

  烏拉那拉氏乾脆地笑了一聲,冷道:「我雖老了,你還年輕,這才是最要緊的。」

  青櫻猶豫片刻,還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曆。太后的養子。」

  烏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淚來。「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願以償,修得善果了。」她臉上忽然一冷,面色有些淒厲的猙獰,「誰登基誰做皇帝,誰做太后誰做階下囚,都不必你來說了。今日鈕祜祿氏來見過我,她告訴我,新帝會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頭的福晉為孝敬皇后,我一生所做的德行,都會記在她身上。鈕祜祿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願,我姐姐死了,只當她是活著。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冊,不附太廟,來日以無名無姓的先帝嬪妃的身份下葬。無聲無息,我就成了後宮裡一介塵煙,風吹過就散了,半點不留下痕跡。好啊好,好狠毒的鈕祜祿氏!這樣的狠毒,青櫻,你可要好好學著!」

  青櫻驚得背心寒毛陣陣豎起,整個人定在原地,只覺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細小的蟲子慢悠悠爬過,所過之處,又是一陣驚寒。

  烏拉那拉氏輕蔑地瞟她一眼,「這般無用,我是白費了心思叫你來了。看來還是如從前一般,心浮氣躁,不成大器。」

  青櫻回過神來,勉強鎮定著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勞。」

  烏拉那拉氏看了青櫻一眼,徐徐道:「功勞?當年三阿哥弘時一時糊塗,不肯娶你為福晉,讓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暫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側,以圖後算,你也以為受辱,不肯屈就。」

  青櫻默默片刻,沉聲道:「雖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無意於我,只鍾情先帝的瑛貴人,才招來彌天大禍。未曾嫁給三阿哥,是我的運氣。嫁給四阿哥,我也從未後悔。」

  烏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個弘曆為側福晉,你就心滿意足了嗎?到底,側福晉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

  青櫻想起弘曆,只覺萬般鬱結都鬆散開來,只餘如蜜清甜。「皇上對我頗為鍾愛,三阿哥只視我如無物。情分輕重,青櫻自然懂得分辨。」

  烏拉那拉氏笑了笑,語氣酸澀。「身在帝王家,談論情分,豈不可笑?」

  她見青櫻只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覺歎了口氣,「你這個年紀,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總有不明白的好處,自以為安樂,何嘗不也是一種安樂呢。只是青櫻……從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側福晉了,皇宮深苑,又豈是區區一個王府可比?」

  青櫻想起這幾日境遇,不覺也有些蹙眉。烏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麼?才進宮,名分尚未定,就波瀾頓生了?」

  青櫻望著烏拉那拉氏,屏息斂神,鄭重下拜,「青櫻愚昧,還請姑母賜教。」

  烏拉那拉氏冷笑,「難得,我這個敗軍之將,一個為先帝所厭棄至死的棄婦,還有人來請我賜教。」

  青櫻俯身,「姑母雖然無子無寵,但皇后之位多年不倒。若非因為太后,今日鳳座之上或許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宮,也一定有青櫻百般難以企及之處。」

  烏拉那拉氏別過頭,「當年你姻緣不諧,成為宮中笑柄,難免不記恨我?如今你又是鈕祜祿氏的兒媳婦,我又何必要教你?」

  青櫻沉吟片刻,誠懇望著烏拉那拉氏,「因為姑母與我,都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烏拉那拉氏望著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見她黯然面容。烏拉那拉氏聲音微啞,「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國母,不是先帝的皇后,更不是誰的額娘。我剩下的唯一身份,只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她停一停,沉聲說,「當年孝恭仁太后告訴我,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一定要正位中宮的,如今我一樣把這句話告訴你。你,敢不敢?」

  心頭的驚動乍然崛起,她被驚得後退幾步,不免生了幾分怯意,低低道:「青櫻不敢妄求皇后之位,只求皇上恩愛長久,做個寵妃即可。」

  烏拉那拉氏唇角揚起譏笑,「寵妃?除了擁有寵愛,還有什麼?寵妃最大的優勢不過是得寵,一個女人,得寵過後失寵,只會生不如死。」烏拉那拉氏冷冷掃她兩眼,「咱們烏拉那拉氏怎麼會有你這樣目光短淺之人?」

  青櫻滿臉都覺得燒了起來,訕訕地垂著手立著,不敢說話。

  烏拉那拉氏道:「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你還能憑什麼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面子,權勢是裡子,你要哪一個?」

  寵愛與權勢,是開在心尖上最驚豔的花,哪一朵,都能豔了浮生,驚了人世。青櫻思忖片刻,暗暗下了決心,「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裡子最最要緊。」

  烏拉那拉氏頷首,「這話還有點出息。人雲宮門深似海,立足艱難。何況你又是我的侄女兒,要在後宮立足,只怕更是難上加難。」

  青櫻被說中心事,愈加低頭。片刻,她抬起頭來,大聲道:「雖然難,但青櫻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烏拉那拉氏眼中精光一閃,終於露出幾分欣慰的神色,緩緩伸出手扶起青櫻,「要在後宮立足,恩寵、皇子,固然不可少。但是青櫻,你要隱忍,更要狠心。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乾淨俐落,不留把柄。你要爬得高,不是只高一點點。你高一點點,人人都會妒忌你謀害你;可是當你比別人勝出更多,籌謀更遠,那麼除了屈服和景仰,她們更會畏懼,不敢再害你。」

  青櫻有些懵懂,烏拉那拉氏看她一眼,並不理會,繼續道:「後宮之中,人人都想有所得,不願有所失。可是青櫻,你要明白,當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捨棄之時,才是她真正無所畏懼之時。」烏拉那拉氏頗為欷歔,「我的錯失,就是太過於在乎后位,在乎先帝的情分,才會落得如此地步。」

  青櫻若有所悟,「姑母所言是無欲則剛?」

  烏拉那拉氏略略點頭,冷然道:「我所能教你的,只有這些了。敗軍之將的殘言片語,你覺得有用就聽,無用過耳即忘就是。時候不早,你走吧,惹人注目的話,明朝或許就是死期了。」

  青櫻起身告退,「青櫻先走,將來若是方便,還會再來探望姑母。」

  烏拉那拉氏漠然道:「不必了,再見也是彼此麻煩。」

  青櫻無言,「太后沒有說如何處置姑母。姑母安心避居一些時日再說吧。」

  烏拉那拉氏揚起下頜,驕傲道:「我是堂堂大清門走進的皇后,難道還要聽她處置?還是你自己自求多福吧。」

  青櫻默默拜別,隻身出去。快到殿門口時,烏拉那拉氏忽然喚了一聲,「青櫻。」那聲音似乎有些淒厲,青櫻心中一顫,立刻轉過頭去,烏拉那拉氏淒然欲落淚,「烏拉那拉氏已經出了一個棄婦,再不能出第二個棄婦了!你……」

  那是一個女人一生的泣血之言啊!

  青櫻忍著淚,無比鄭重,「青櫻明白。」

  烏拉那拉氏旋即如常般淡然,慢慢走上鳳座,端坐其上,靜靜道:「你要永遠記得,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青櫻鼻中一酸,只覺無限慨然。寶座之上的烏拉那拉氏早已年華枯衰,卻依然風姿端華,不減國母風采。青櫻情不自禁拜身下去,叩首三次,轉頭離去。

  阿箬候在長街深處,本是焦急得如貓兒撓心一般,見青櫻出來,才鬆了一口氣,「小主,你終於出來了。」

  青櫻忙問:「沒人瞧見吧?」

  阿箬點頭,「沒人。」她急急拿披風兜住青櫻,扶住青櫻的手往前走。

  兩人急急忙忙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才覺得提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阿箬才敢問:「老主子突然要見小主,到底是什麼事?」

  夜風幽幽,吹起飛揚的斗篷,恍若一隻悽惶尋著枝頭可以棲落的蝶。青櫻緩住腳步,遠遠望見深冷天際寒星微芒,只覺無盡淒然,低低說:「這……恐怕是我和姑母的最後一面了。」

  阿箬大驚,「老主子她……」

  青櫻含淚道:「姑母的性子怎肯屈居人下,又是折辱自己的人。寧肯玉碎,也絕不瓦全。」

  她望著長街幽狹的墨色天空,極目遠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猶自熱鬧非凡,五顏六色的煙花絢爛飛起在紫禁城無邊無盡的黑沉夜空裡,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連一輪明月亦黯然失色。

  不知哪來的一隻寒鴉,怕是被絢麗的煙火受了驚,拍著烏沉沉的翅膀,呀呀地飛遠了。

  青櫻忍不住落淚,俯下身體,朝著景仁宮方向深深拜倒。阿箬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攙住她,「小主,地上的磚涼,您小心身子。」青櫻扶住她的手霍然起身,再不回顧。

  阿箬悄悄看青櫻,只見她神色清冷如霜,臉上再無一點淚痕。天際煙花絢爛繽紛的光彩照過重重赤紅宮牆,千回百轉照映在她臉上,愈顯得她膚色如雪,沉靜如冰。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30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5 PM 編輯

第七章 賜名

  青櫻入殿時,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著一個西番蓮十香軟枕看著書。

  殿中的燈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燈,窗臺下的五蝠捧壽梨花木桌上供著一個暗油油的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裡頭緩緩透出檀香的輕煙,絲絲縷縷,散入幽暗的靜謐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璽翠珠扁方綰起頭髮,腦後簪了一對素銀簪子,不飾任何珠翠,穿著一身家常的湖青團壽緞袍,袖口滾了兩層鑲邊,皆繡著疏落的幾朵雪白合歡,陪著淺綠明翠的絲線配著是花葉,清爽中不失華貴。她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握了一卷書,似乎凝神端詳了青櫻良久。

  青櫻福了福身見過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來見太后,實在驚擾了太后靜養,是臣妾的罪過。」

  太后的神色在熒熒燭火下顯得曖昧而渾濁,她隨意翻著書頁,緩緩道:「來了總有事,說吧。」

  青櫻俯身磕了個頭,仰起臉看著太后,「請太后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宮,已經去看過烏拉那拉氏了。」

  青櫻微一抬眼,看見在旁添燈的福姑姑雙手一顫,一枚燭火便歪了歪,燭油差點滴到她手上。

  太后倒是不動聲色,輕輕地「哦」了一聲,只停了翻書的手,靜靜道:「去便去了吧。親戚一場,骨肉相連,你進了宮,不能不去看看她。起來吧。」

  青櫻仍是不動,直挺挺地跪著,「臣妾不敢起身。烏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婦,臣妾未等稟告,擅自漏夜看望,實在有罪。」

  太后淡淡道:「看都看了,再來請罪,是否多此一舉?」

  太后聲音雖輕,語中的沉疾之意卻深沉可聞。有清風悠然從窗隙間透進來,殿外樹葉隨著風聲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悄無聲息地籠來。

  青櫻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不是多此一舉。是因為無論今時,還是往後,太后都是後宮之主。」

  「後宮之主?」太后輕輕一嗤,撂下手中的書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后,不是該皇后才是後宮之主嗎?」

  青櫻寥寥相應,「您是皇上的額娘,後宮裡毋庸置疑的長輩。」

  太后目視四周,輕歎一聲,「可惜啊!委屈你來了這裡見哀家,這兒是壽康宮,可不是正經太后所居的慈寧宮。」

  青櫻即刻明白,慈寧宮新翻修過,是後宮的正殿。而壽康宮,一切是簡陋了不少。

  她即刻道:「皇上剛登基,事情千頭萬緒,難免有顧不到的地方。但總也是因為親疏有別,外頭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著,一絲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緊了辦的。裡頭是皇上的親額娘,稍稍耽誤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的,太后哪裡有不寬容的呢?到底是至親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瞇著,目光卻在熒熒燭火的映照下,含了朦朧而閃爍的笑意,「你這番話,既是維護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顏面。到底不枉哀家當年選你為皇帝的側福晉。只是你這番話,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櫻咬了咬唇,閉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於朝政,若一時顧不到,那就是后妃們的職責,該提醒著皇上。」

  「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櫻兩眼,溫和道,「雖然你是先帝與哀家欽賜給皇帝的側福晉,身份貴重,潛邸之時亦是側福晉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蘇氏、後來才從格格晉為側福晉的高氏都要尊榮。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

  青櫻愈加低頭,神色謙卑,「臣妾自知為烏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宮烏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邊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蒼對臣妾厚愛了。」

  太后揚一揚臉,不置可否,片刻,方低聲說:「福珈,你扶青櫻起來說話。」

  福姑姑伸手要扶,青櫻慌忙伏身於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話。」

  太后微微歎一口氣,柔聲道:「青櫻,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雖然你們都是烏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烏拉那拉皇后是罪婦,而你是新帝的愛妃。個中關係,哀家並沒有糊塗。」

  青櫻眼中一熱,稍稍安心,「多謝太后垂憐。」

  太后微笑,「當年是哀家做主請先帝賜你為皇帝的側福晉,如今自然也不會因為烏拉那拉皇后而遷怒於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烏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這個年紀的人了,難道還看不破嗎?」

  青櫻終於敢抬頭,再次叩首,熱淚盈眶,「多謝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櫻一眼,「還不肯起來嗎?你初居宮中,哀家就要讓你長跪,豈不讓那些無端揣測是非之人以為哀家遷怒於你?日後,你又要在宮中如何立足?」

  青櫻腦中一懵,全然一片雪白。當時腦中一熱,只求請罪避嫌,竟未曾想到這一層。青櫻呆在當地,只覺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無措,只能由著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轉,只打量著青櫻,「新帝潛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還有格格珂裡葉特氏,其餘都是漢軍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貴,其他的人就不用說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滿漢一家,所以高氏雖然在潛邸時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後宮,卻不得不多賞她幾分臉面了。而且高氏的父親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櫻一怔,心中漸漸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謹道:「臣妾與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賢慧端雅,處處教導臣妾,自然該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教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來了這裡,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駁你的面子,就是為了這個理兒。以後這樣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給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櫻低首含胸,誠懇道:「太后肯教導臣妾,臣妾怎會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幾分不信,只斜靠著軟枕,拔下發間的銀簪子撥了撥燈芯。

  青櫻笑一笑,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氣也不是,左右為難,到底露出了幾分小兒女情態,「太后,臣妾明白皇上為難,後宮比不得潛邸。可是皇上應該自己和臣妾說,請太后來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顯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這才笑起來,溫煦如春風。「你到底才十八歲。若是太賢慧了,也不像個真人兒了。」太后目光銳利一掃,「你那位罪婦姑母,就是賢慧太過了。」

  青櫻身體一凜,只覺得悚然。

  太后道:「你們小夫妻一心,你肯體諒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潛邸時一直寵愛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了,哀家與皇帝也不會委屈你。」

  青櫻心中說不出是感泣還是敬畏,只望著太后,坦誠道:「有太后這句話,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櫻福一福身,「臣妾還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櫻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時所取。臣妾覺得……這個名字太不合時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時宜?」

  青櫻有些窘迫,「是。櫻花多粉色,臣妾卻是青櫻,所以不合時宜。」青櫻仔細窺著太后神色,鼓足勇氣,「何況……臣妾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更是愛新覺羅的兒媳,懇請太后親賜一名,許臣妾割斷舊過,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這樣想?」

  青櫻懇切望著太后,「若太后肯賜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麼?」

  青櫻一愣,不覺脫口道:「情深意重,兩心相許。」話未完,臉卻燙了。太后微微震驚,頗有些動容,姣好如玉的臉上分不清是喜還是悲。良久,她輕聲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櫻細細念來,只覺舌尖美好,仿似樹樹花開,真當是歲月靜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見青櫻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尋常了。哀家選的是懿德的懿,意為美好安靜。《後漢書》說‘林慮懿德,非禮不處’。人在影成雙,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這世間,一動不如一靜,也只有靜,才會好。」

  青櫻歡喜。「多謝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為何是如懿?」

  太后的眉間的沉思若凝佇于碧瓦金頂之上的薄薄雲翳,帶了幾分感慨的意味,「你還年輕,所以不懂這世間完滿的美好太難得,所以如懿便很不錯。」

  青櫻心頭一凜,恍若醍醐灌頂,瞬間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滿難求,有時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滿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誨,臣妾謹記於心。」

  太后微微頷首,含了薄薄一縷笑意。「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為先帝傷心了這些日子,也該緩緩心思迎新帝和你們的大喜了。」

  青櫻起身告辭。太后見青櫻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緩緩露出一分篤定的笑容。福姑姑為太后披上一件素錦袍子,輕聲道:「移宮的事兒,太后囑咐皇后一聲就行了,或者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愛惜,她去說也行。青櫻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說這樣的話。」

  太后拾起書卷,沉吟道:「你真當她不夠聰明嗎?從前是家世顯赫,被寵壞了的小姐脾氣,不知收斂。從烏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態炎涼,還不夠打磨她的嗎?憑她今日去見了烏拉那拉氏還敢來回哀家,這就是個有主意的丫頭了。」

  福姑姑遲疑道:「太后是說,她明知宮中人多眼雜,萬一將來露了去景仁宮探望的事要遭禍患,所以先來向太后請罪?」

  太后道:「宮裡除了哀家,還有誰最介意烏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動氣,旁人也就罷了。且她事事撇清,請哀家賜名,又表明心意,只說是愛新覺羅家的兒媳,就是為了消哀家這口氣,更是為了求她自己一己存身之地。」

  福姑姑歎息道:「昔年烏拉那拉氏那樣淩辱太后,這口氣一時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穩。宮裡有皇后,又有高月新寵當道,她的日子不好過。若哀家再不放鬆她些,她就真當是舉步維艱了。就因為這樣,她才會想方設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宮的事,也會想方設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高月有恩寵有美貌,她們什麼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會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會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從容道:「容不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為了。」



第八章 請安

  第二日晨起是個晴好天氣,富察氏帶著一眾嬪妃來壽康宮請安。雖然名分尚未確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絕無異議的,眾妃只按著潛邸裡的位分,魚貫隨入。

  太后見天朗氣清,心情也頗好,便由諸位太妃陪坐,一起閒聊家常。見眾人進來,不覺笑道:「從前自己是嬪妃,趕著去向太后太妃們請安。轉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著人家年輕一輩兒進來,都嬌嫩得花朵兒似的。」

  晞月嘴甜,先笑了出聲,「太后自己就是開得最豔的牡丹花呢,哪像我們,年輕沉不住氣,都是不經看的。」

  太妃忍不住笑道:「從前晞月過來都是最溫柔文靜的,如今也活潑了。」

  晞月笑著福了福,「從前在王府裡待著,少出門少見世面,自然沒嘴的葫蘆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誨,還能這麼笨笨的嗎。」

  太妃笑著點頭道:「我才問了一句呢,晞月就這麼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調教得好。」

  太后微微頷首,「好了,都賜座吧。」

  眾人按著位次坐下。正噓寒問暖了幾句,太后身邊的貼身太監成公公進來,遠遠垂手站著階下不動。

  太后揚了揚眉,問:「怎麼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回太后娘娘的話,景仁宮娘娘歿了。」

  話音未落,如懿心頭一顫,捧在手裡的茶盞一斜,差點灑了出來。心眼疾手快,趕緊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邊,立時看見了,伸手扶了扶鬢邊纏絲鑲珠金簪,朗聲道:「到底是一家人連著心,才聽了一句,青櫻妹妹就傷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會,只定定神道:「什麼時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雙手發顫,她不敢動,只敢握緊了絹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氣抵禦著來自死亡的戰慄。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後不久。姑母,當真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見自己那一面,將一切都叮囑了她,託付了她。

  太妃搖了搖頭,嫌惡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太后默然片刻。「該怎麼做便怎麼做吧。皇帝剛登基,這些事不必張揚。」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過世,你也當去景仁宮致禮。」

  如懿忙扶著椅子站起身子,強逼著自己站穩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且烏拉那拉氏雖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這致禮之事,臣妾恕難從命。」

  太后長歎一聲,「你倒公私分明。罷了,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剛到宮裡,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華聽到這裡,方敢出聲:「敢問皇額娘一句,皇額娘怎麼喚青櫻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賜的名字,烏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靜為好。」

  琅華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斂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後你們頭一日來壽康宮請安。哀家正好也有幾句話囑咐。皇上年輕,宮裡妃嬪只有你們幾個。今後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裡見不得髒東西,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眾人一向見太后慈眉善目,甚少這樣鄭重叮囑,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太后教誨,臣妾們謹記於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壽康宮,仍覺得自己滿心說不出的戰慄難過,卻不得不死死忍住。舉目望去,滿園的清秋菊花五色絢爛,錦繡盛開,映著赭紅烈烈猶如秋日斜陽般的紅楓,大有一種春光重臨的美麗。可是這明麗如練的秋色背後,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之後所餘下的蒼白的死亡。

  明知一別,卻不曾想是這樣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宮苑裡,還有誰會為她動容。深宮裡的生死,不過如秋日枝頭萎落的一片黃葉而已。那會不會,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這樣想著,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心嚇得趕緊按住她的手,「小主,千萬別露了什麼神色。」

  如懿緊緊地握著心的手,像是要從她的薄而溫熱的手心獲取一點支撐的勇氣似的。她輕聲吩咐:「回宮。心,我要回宮。」

  話音未落,卻聽月的聲音自楓葉烈烈之後轉過,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賜名,連姑母的喪儀都不肯去致禮了,自己撇得倒乾淨。」

  如懿心頭如針刺一般,強忍著笑轉身,「原來月姐姐這樣有心。記得當年姐姐嫁入潛邸時,也是去拜見過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宮行個禮,也當是全了孝心。」說罷,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縮回手,冷笑道:「妹妹的親姑母,自己惦記著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是皇家的兒媳,可不是烏拉那拉氏家的女兒。」

  如懿含了一縷澹靜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嘗不一樣,離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兒媳。生在這兒,說句不吉利的,來日棄世,也只能是在這兒。所以別的人別的事,與我們還有什麼相干呢?」

  晞月揚了揚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識趣了。只是妹妹要記得,哪怕你撇得再乾淨,到底你也是姓烏拉那拉氏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只怕太后聽見這個姓氏,就會覺得神憎鬼厭,恨不得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這麼喜歡揣測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壽康宮,問問太后的意思,好嗎?」

  晞月好看的遠山眉輕微一蹙,冷笑一聲。「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說話,沒空陪你閒話。」她扶過侍女的手,「茉心,我們走!」

  如懿見她走遠,腳下微微一軟,花盆底踩在腳心,便有些不穩當。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欄杆上,以睫毛擋住即將滑落的淚水,緩了緩氣息道:「惢心,你說姑母會不會怪我?」

  惢心替她撫著背心,輕聲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宮娘娘所想。否則,小主便是辜負景仁宮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閉目片刻,將所有的淚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矓,靜靜道:「你說的話,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側,看如懿一言一問只看著惢心,不覺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麼來。

  如懿揚了揚手,「你們到亭外伺候,我想靜一靜。」

  阿箬與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數十步。阿箬本走在後頭,突然往甬道上一擠,惢心一個不當心,差點被路旁的花枝劃了眼睛,忙站住了腳道:「阿箬姐姐。」

  阿箬聞聲回頭,哼道:「自己走路不當心,還要來怪我嗎?」

  惢心忙賠笑道:「怎麼會呢?我是想說,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細滑了腳。」

  阿箬皺了皺眉頭。「自己笨手笨腳的,以為都跟你一樣嗎?」她橫了心一眼,「就會在小主面前抓乖賣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險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宮,小主偏偏每句話都問著你,好像這麼危險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惢心忙欠身笑著道:「正因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親厚,所以小主才問我呀。姐姐細想,姐姐是小主的貼身人,想什麼說什麼都是和小主一樣的,小主又何必再問。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問一句罷了。我這麼想的,肯定外頭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這麼想的了。這樣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這才稍稍消氣,抬了抬手上的金絞絲鐲子,「你看看這個鐲子哪,是小主新賞給我的。別以為你伺候小主的時候多,親疏有別,到底是不一樣的。」

  惢心諾諾答了「是」。兩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見亭中如懿已經站起身子,忙回身過去伺候。

  如懿問道:「這個時候,皇上在哪裡呢?」

  阿箬掰著指頭道:「這個時候皇上已經下朝,也過了見大臣的時候,怕是在養心殿看書呢。」

  如懿點點頭,「去備些點心,我去見過皇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34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7 PM 編輯

第九章 不動聲色

  養心殿裡皇帝自己的小書房在西暖閣的末間。地方雖不大,卻佈置得清雅肅穆,窗明几淨。裡頭滿架子的書卷整整齊齊地放著,都是皇帝素日愛讀的那些。

東板牆上疏疏朗朗地掛著十幾隻壁瓶,有龍紋、高士、八仙、松竹梅、蘆雁、折枝花果、雉雞牡丹等等圖樣,多選淡雅溫潤的豆青色,更覺觸目清爽。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替如懿打了簾子進來。想來是剛剛換過家常衣衫,身上是一襲月白色紗綴繡八團夔龍單袍,皇帝閑閑捧一卷書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陽自雪白的明紙窗外灑落全身,任由光暈染出一身清絕溫暖的輪廓,紫銅嵌琺瑯的龍紋香爐裡燃著琥珀似的龍涎香,整個屋子裡彌漫著龍涎香幽寧沉鬱的氣味,也變得幽幽嫋嫋,襯著滿架書香,倒像是一軸筆法清淡的寫意畫卷。

  皇帝見如懿穿著一身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袷襯衣,月白素淨的妝花緞面上,以大紅、粉紅、碧綠、草綠、香黃、駝黃、淺絳、湖藍、深灰、淺黑、淡白等十餘種色線織成點點折枝花卉及蟲蝶紋樣,雖然素淨,卻不失華豔。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與朕穿了一樣的顏色。」

  如懿含笑行禮,「沒有打擾了皇上讀書,就算是巧了。」

  皇帝擱下書,朝她招招手,「過來坐。」見如懿在榻邊坐了,方才笑道,「朕剛登基,前朝的事沒個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們。如今你過來,倒也正好。」他嗅了嗅,見如懿身後的惢心手裡捧著一個紅籮小食盒,「帶了什麼好吃的,好香!」

  如懿揚一揚臉,示意惢心一樣樣取出來,不過是四樣小點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餡兒的山藥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餓了,陪朕一起用一點。」

  如懿取了銀筷子出來,遞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備四樣點心,誰知宮裡只備了三樣現成的。這一味藕粉桂糖糕還是太后賞賜下來的,說皇上原愛吃這個。這兩日不得空去壽康宮,所以賞賜給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獻佛了。」

  皇帝夾了一筷慢慢吃了,「聽說皇額娘給你改了個名字?」

  「叫如懿。太后說,懿為美好安靜。林慮懿德,非禮不處。所以叫如懿。」

  皇帝輕噓一口氣。「皇額娘的性子,朕在她身邊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給你改了名兒,又是這個意思,大概是不會難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兒早上,朕聽說景仁宮皇后過身了,原想著你該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說什麼了。」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不該給皇上添是非。」

  皇帝點點頭,親手遞了一塊山藥糕給她,「這山藥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歡這個口味。」

  如懿謝過,打量著四周道:「皇上喜歡壁瓶,本可四時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點著龍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亂了氣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這樣想。所以寧可空著,閑來觀賞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立起身,望著其中一尊瓶身道:「這個圖案倒好,不比其他的吉祥圖案,倒像個什麼故事。」

  皇帝笑話她,「老萊子彩衣娛親,這個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書架,又見皇帝案上空著,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麼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隨口道:「大概是隨手放哪裡了,回頭讓王欽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著什麼,「皇上,臣妾記得《二十四孝》裡第一篇是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皇帝失笑,「你今兒是怎麼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動天,第二篇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如懿斂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記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講虞舜孝感動天,可見世人心中,總是百善孝為先,更以君王作為其中典範,宣揚孝道。皇上才登基,諸事忙亂,來不及走一趟後宮。」她沉吟片刻,「太后,還住在壽康宮裡。」

  皇帝揚了揚眉毛,「怎麼?內務府不是再三請皇額娘去慈寧宮了嗎?怎麼還住著壽康宮?」

  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內務府辦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將這個表示孝道的機會留給皇上您了。」

  皇帝靜了片刻,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朕也想讓皇太后移居慈寧宮。可是……」

  如懿會意,示意宮人們退下。閣中只留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說:「可朕心裡,總還是有道過不去的地方。」他的目光轉向窗外,有些癡惘,「朕的親生額娘……」

  如懿巴望地看著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堅定道:「皇上的親生額娘,只有太后,就住在壽康宮,等著皇上請她移住慈寧宮。」

  皇帝的目光沉靜若深水,「皇太后專寵多年,在朝中與宮中都頗有權勢,若在正位慈寧宮,朕怕她會不會……」

  「會與不會,都不在於進不進慈寧宮,而在於皇上的魄力與才幹。皇上心懷天下,胸中有萬千韜略,何懼區區一女子。」

  如懿定定地望著皇帝,「慈寧宮,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順所居住的一個地方。」她反握住皇帝手,以自己手心的冰涼,慰他掌心的潮熱,「皇上,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會指責您。而把太后送進了慈寧宮,是點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養太后,請她頤養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兩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說,盡心孝敬,請太后頤養天年,好生養息。」



第十章 冊封

  這一日眾人皆到皇后的長春宮中請安,富察氏命人賞了一籮紅橘下來,含笑道:「皇上念著咱們後宮,江南進貢的紅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籮送來,正好咱們也一起嘗嘗。」

  眾人起身謝恩,「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囑了眾人落座,看蓮心和素心分了紅橘,方慢慢道:「咱們這些姐妹,都是從前潛邸時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進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則規矩是定要守的,二則也別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還是有說有笑才好。」

  晞月先站了起來,滿面恭謹道:「皇后娘娘從前是臣妾們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們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后淡然笑道:「月妹妹言重了。本宮比你們虛長幾歲,自然在教導之餘,更要好好顧全你們。」

  晞月領著眾人起來,「謝皇后娘娘隆恩。」

  如懿看著皇后與晞月一唱一和,只低了頭慢慢剝著紅橘把玩,面上略含了一縷笑,淡淡不語。

  皇后對晞月的應答甚是滿意,含笑點了點頭,「你們坐著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宮有些乏了,先回寢殿歇息。」

  她停一停,環視眾人,「皇上已經擬定了你們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宮室與你們居住。如今皇太后已經先移居了慈寧宮。晌午旨意一下來,就各自搬過去住吧。為著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靈,擠在一塊兒住也是為難了你們。」

  眾人聞言一凜,哪有心思再坐,便紛紛告辭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冊定位分的旨意遍傳六宮。

  如懿站在廊簷下逗著一雙藍羽鸚哥兒,只聽著阿箬掰著指頭嘟囔道:「立后大典之後,皇后已經挑了長春宮去住。長春長春,真是個好意頭,只盼著皇上春恩長在呢。蘇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純嬪,住在鐘粹宮。黃格格封了怡貴人,住在景陽宮,她倒挺高興的。本來嘛,皇上也不是很寵愛她,給個貴人就不錯了。金格格只封了嘉貴人,住在太極殿,她又不高興又不敢說,只抱怨太極殿離皇上的養心殿太遠。金格格一直以為自己的朝鮮宗室女的身份便覺得高人一等,眼下也只不過是個貴人,看她還有什麼好神氣的。」

  如懿取過鳥食撒在鸚哥兒跟前,「你說便說,背後議論人家做什麼。」

  阿箬吐了吐舌頭。「奴婢知道了。另外就是海蘭格格了,皇上只封了她常在,也沒說住哪個宮,大概位分不高,隨便跟著哪個主位住著吧。倒是咱們和高福晉那裡,還不知是什麼旨意。」阿箬說著往門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陽都快落山了,別的小主那兒都住進新殿去了,怎麼咱們這兒還沒聖旨來呢?」

  如懿心裡雖有些著急,卻不便在阿箬面前流露出來,便拿給鸚鵡取食的小勺子攪著水。阿箬忙道:「小主,咱們的鸚鵡好乾淨,拿取食的勺子攪了水,它們就不喝那水了。」

  如懿正不耐煩,卻見心領著傳旨太監王欽進來並兩位大臣進來。

  王欽打了個千兒道:「啟稟小主,聖旨下。大學士禮部尚書三泰為正使,內閣學士岱奇為副使,行冊封禮。」

  如懿忙忙低首跪下,院子裡的人也跟著跪在後頭。

  王欽取過聖旨,朗聲念道:「朕惟教始宮闈,式重柔嘉之範,德昭珩佩,聿資翊贊之功。錫以綸言。光茲懿典,爾庶妃那拉氏,持躬淑慎,賦性安和,早著令儀,每恪恭而奉職勤修內則,恒謙順以居心。茲仰承皇太后慈諭,以冊印封爾為嫻妃。爾其祗膺巽命,荷慶澤於方來,。懋贊坤儀,衍鴻休於有永。欽哉。」

  如懿雙手接過聖旨,「臣妾謝皇上隆恩。」

  如懿使個眼色,心忙從袖中取過三封紅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欽滿面堆笑,「多謝嫻妃娘娘賞賜,皇上說了,延禧宮就賜給娘娘居住。請娘娘即刻遷往延禧宮。」

  如懿心中一沉,勉強笑道:「多謝公公。阿箬,好生送公公和兩位大人出去。」

  阿箬答應著,王欽拱手道:「奴才還要去皇上那兒覆命,娘娘別忘了明日一早換上吉服去長春宮給皇上和皇后娘娘謝恩。」

  如懿頷首道:「有勞公公提醒。」

  院中眾人尚跪在地上,叩頭道:「恭喜嫻妃娘娘,娘娘萬安。」

  如懿道:「本宮乏了,等下阿箬會給你們賞錢,你們再把東西收拾了去延禧宮。」

  惢心忙跟著如懿走到內殿。

  如懿屏息靜氣,問道:「月福晉那兒有消息了嗎?」

  惢心低聲道:「剛得的消息。月福晉封了慧貴妃,皇上的口諭,貴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於原隸滿洲旗分。果然的滿門抬鑲黃旗,賜姓高佳氏,貴妃也遷往咸福宮居住了。」

  如懿冷笑一聲,更覺煩惱不堪,「咸福宮?可不是福澤咸聚嗎?」

  惢心柔聲勸道:「娘娘別煩惱!延禧宮雖然偏僻,雖然……」心想要寬慰如懿,也覺得皇帝恩義懸殊,實在也無從寬慰起。

  如懿搖頭道:「延禧宮偏僻卻不冷清,旁邊就是宮人來往的甬道,嘈雜紛擾。且從康熙爺二十五年之後,足有三十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宮之中最破敗的宮苑。」如懿不安道,「難道太后和皇上,就厭棄我至此嗎?」

  惢心道:「皇上和娘娘多年情分,斷不會如此。即便是太后……太后不也說不怪罪娘娘嗎?」

  如懿心中煩亂如麻,「口中所言,只怕是說說而已。算了,此時此刻,我也不能爭什麼,先收拾了東西去延禧宮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35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8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延禧宮

  住進延禧宮中,已經是夜來時分。所幸延禧宮雖然靠近宮人進出的甬道,但關上大門,也還清靜。宮中雖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後兩進院落各五間正殿,又有東西配殿三間,倒也寬敞。如懿本是喜淨之人,宮人們仔細打掃之後,反覺得室內古樸,也不是十分簡陋。

  如懿往延禧宮中看了一圈,慶幸道:「你們打掃得仔細,總算還不是太差。」

  阿箬撇嘴道:「娘娘也太知足了。東西六宮之中,哪一個不比延禧宮好。奴婢瞧著承乾宮、翊坤宮,個個都是頂好的,景致又美,離皇上的養心殿又近。住在這兒,不知道皇上多早晚才來一次呢。」

  如懿瞥了她一眼,只看著梁上的雕花歎了口氣。

  惢心笑著拉住阿箬道:「好姑娘。皇上要願意來,不會嫌路遠;若是不肯來,哪怕住進養心殿後頭的圍房,也不濟事。」

  阿箬正要回嘴,如懿淡淡道:「願意來的總不在乎遠近,滿肚子的心思未必要掛在嘴上。阿箬,你說是不是?」

  阿箬有些氣餒,只諾諾地道:「幸好娘娘搬過來之後,皇上也賞賜了好些東西添補宮裡的擺設,皇上心裡總是有娘娘的。」

  如懿頷首道:「皇上今晚宿在長春宮,咱們也早些安置。新換了地方,也不知道會不會睡得香。」

  惢心眼珠一轉,笑吟吟道:「就怕娘娘覺著換了地方睡不香,奴婢已經在寢殿點了安神香了。」

  如懿贊許地點點頭,阿箬卻只是暗暗撇嘴,垂了手站到了後頭。

  主僕三人正準備往寢殿走,外頭守著的小太監進來道:「啟稟娘娘,海常在來給娘娘請安。」

  如懿不覺詫異,「這個時候,怎麼海蘭還來請安?快請進來吧。」

  如懿方走到西暖閣坐下,海蘭已經帶著侍婢葉心進來了。

  如懿含笑道:「怎麼這麼晚還來請安?可是長夜漫漫睡不著嗎?」

  海蘭倒不似往日一般,只是拘謹。心斟了茶上來,謙恭道:「海常在請用茶。」

  海蘭也不喝茶,只是盈盈望著如懿不做聲。

  如懿暗暗納罕,便笑道:「妹妹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對了,今日聖旨到的時候還不知道妹妹住在哪個宮裡,不知皇后娘娘可安排了?」

  海蘭眼圈微微一紅,低首道:「嬪妾人微言輕,自然是皇后隨手安排到哪裡就是哪裡了。」

  如懿奇道:「是什麼地方?難道不好嗎?」

  葉心忍不住道:「皇后娘娘說慧貴妃的咸福宮寬敞華麗,就指了小主去咸福宮。這本也沒什麼,可是咸福宮那位向來是不容人的,如今抬了旗,那是更不得了了。譬如怡貴人,就是從前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可慧貴妃那裡,從前有個丫頭在她不方便的時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攆出去了。」

  如懿柔聲打斷,「這也是從前的事了。如今她是貴妃,自然要比從前顯得溫柔些。」

  葉心憤憤道:「我們小主好性兒,總被人欺負。到了咸福宮先聽了慧貴妃一頓訓,又被撥到了一間西曬的屋子裡住。」

  如懿聞言皺眉,「那哪裡是住人的地方,夏天暴曬,冬天冷得冰窖似的,便是一般的奴才也不住那裡,不過就是平日裡放放不要緊的東西罷了。慧貴妃也不怕皇上看見嗎?」

  海蘭微微啜泣,「皇上素來就少去嬪妾那裡,如今在慧貴妃眼皮子底下,那更是不能了。今日慧貴妃還說,若皇上真問起來,便只說嬪妾自己愛住那裡,她還勸不住。嬪妾……其實皇上哪裡會管嬪妾呢。」

  如懿心中不忍,「她既這樣待你,那你現在這般出來,她可不忌諱?」

  海蘭泣道:「她有什麼可忌諱的?這會兒咸福宮裡不知道多熱鬧呢,人人都趨奉著她封了貴妃,更抬了旗呢。」

  如懿沉吟片刻道:「那你如何打算?」

  海蘭淚汪汪看著如懿,「嬪妾只敢來求嫻妃娘娘恩典,希望能與娘娘同住,便心滿意足了。」

  如懿忙道:「你素來只叫我姐姐,如今還是叫姐姐。口口聲聲‘娘娘嬪妾’,倒生分了。」

  海蘭怯怯點頭,「是。」

  如懿想了想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稟皇后娘娘……」

  如懿一語未完,惢心上前道:「娘娘,茶涼了,奴婢再替您換一盞。」

  如懿正點頭,卻見惢心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也是心知肚明,只得暗暗歎了口氣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稟皇后娘娘也就是了。只是你知道我如今的情境,一來不能像以前一般開口向皇后求什麼,二來我真求了,皇后也未必會答應。只怕還要怪你不安分守己,若是慧貴妃因此遷怒於你,你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惢心替海蘭添了茶水,裝作無心道:「其實海蘭小主在潛邸時就住咱們娘娘旁邊的閣子裡,若說和咱們一起住延禧宮那也說得過去。這下子硬生生要分開那麼遠,真不知是什麼道理。」

  海蘭淚眼迷蒙,低頭思忖了片刻,才低低道:「原是我糊塗了,怎好叫姐姐為難呢。」

  如懿過意不去,「若是在從前,我沒有不幫你的道理。可是眼下,你看看我的延禧宮便知,我實在沒有開口的餘地。且你搬來延禧宮這種偏僻地方,也未必是好事。若是被我牽連失寵於皇上,就更不好了。」

  海蘭環視延禧宮,也不覺歎了一口氣,「姐姐在潛邸時乃是側福晉中第一人,何曾住過這樣委屈的地方。」

  如懿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不委屈,不在於一時。你我都好好的,還怕來日會不好嗎。」

  海蘭拿絹子拭去淚痕,展顏道:「姐姐說的是。」她微微含笑,「從前我在潛邸的繡房做侍女時也被人欺負,是姐姐偶爾看見憐惜我,勸我要爭氣。後來又將我繡的靴子進獻皇上,讓皇上寵幸我給我名分。姐姐幫我的,我心裡都記得。」

  如懿溫和道:「好了。你有你的忍耐,我也有我的。咱們都忍一忍,總會過去的。」

  海蘭這才起身,依依道:「時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點歇息吧。」

  如懿送至廊簷下,心中略略不安,「慧貴妃若真難為你,你還是要告訴我。再不濟總能和你分擔一些。」

  海蘭感激道:「多謝姐姐,我都記得了。」

  如懿見海蘭和葉心出去,庭院中唯見月色滿地如清霜,更添了幾分清寒蕭索之意,不知不覺便歎了一口氣。

  惢心取了披風披在如懿肩上,方才跪下道:「娘娘歎氣,可是怪奴婢方才勸阻娘娘?」

  如懿搖頭道:「你做得對。我自身難保,何必牽連了海蘭。」

  惢心道:「從前在潛邸時,慧貴妃的性子並不是這樣驕橫,倒常見她溫柔可人,怎麼一入宮就成了這樣呢。」

  如懿望著庭院青磚上搖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雜亂如此,只是耐著性子道:「得意驕橫,失意謙卑乃是人之常情。若能在得意時也能謙和受身,溫謹待人,才是真正的修為。」

  惢心沉吟道:「皇上一向稱讚娘娘慧心蘭性,嘉許慧貴妃嫺靜溫婉,怎麼到了今日給娘娘的封號是嫻,慧貴妃反而是慧?」

  如懿緊了緊披風,淡淡道:「皇上做事別有深意,咱們別胡亂揣測了。」

  養心殿書房的明紙窗糊得又綿又密,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唯見殿外樹影姍姍映在窗欄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蕭疏。

  皇帝只低頭批著摺子,王欽悄聲在桌上擱下茶水,又替皇帝磨了墨,方低聲道:「皇上看了一個時辰的摺子啦,喝口茶水歇歇吧。」

  皇帝「唔」了一聲,頭也不抬。王欽又道:「皇上,張廷玉大人來了,就在殿外候著呢。」

  皇帝停下筆,朗聲道:「快請進來吧。」

  王欽聽得這一句,就知道皇帝待張廷玉親厚,忙恭恭敬敬請了張廷玉進來。張廷玉一進殿門,老遠便躬身趨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微臣請聖躬安。」

  皇帝微笑道:「王欽,快扶張大人起來,賜座。」

  王欽扶了張廷玉起身,養心殿副總管李玉已經搬了一張梨花木椅過來,張廷玉方才敢坐下。

  皇帝關切道:「廷玉,你已年過花甲,又是三朝老臣,奉先帝遺旨為朕顧命。到朕面前就不必這樣行禮了。」

  張廷玉一臉謙恭,「皇上恩遇,微臣卻不敢失了人臣的禮數。先帝器重,微臣更要勤謹奉上,不敢辜負先帝臨終之托。」

  皇帝頷首道:「這個時候,你怎麼還進宮求見朕?」

  張廷玉欠身道:「皇上封慧貴妃,抬旗賜姓是莫大的榮耀,微臣方才正是從慧貴妃母家大學士高斌府第喝了賀酒回來。」

  皇帝「哦」了一聲,淡淡道:「這是慧貴妃的榮耀,也是高氏一門的榮耀。連你都賀喜,那朝中百官,想是都去了吧。」

  張廷玉不假思索道:「皇上皇恩浩蕩,高府賓客盈門,應接不暇。」張廷玉覷著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本來鄂爾泰還和微臣玩笑,說這麼多人怕是要踏爛了高府的門檻,想來高大學士思慮周詳又見多識廣,一早命人換了紫檀木的門檻。」

  皇帝微微一笑,似乎不以為意,「紫檀木雖然名貴,但也不算稀罕東西。」

  張廷玉越發笑容可掬,「微臣也是這麼想,只是今日和內務府主事郎大人閒話,郎大人說這兩年紫檀短缺,兩廣與雲南皆無所出,只有南洋小國略有所獻,漂洋過海過來,所費不下萬金。更難得的是高大學士府上所用的紫檀,入水不沉,高大學士深以為傲,約了百官同賞,臣也是大開眼界。」

  皇帝笑著飲了口茶水,喚過王欽道:「朕記得,高斌府上所用的紫檀……」皇上似乎思索,只看了王欽一眼。

  王欽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伺候在殿角的小太監李玉已經搶著道:「回皇上的話,高大人府上所用的紫檀是前兩日皇上賞的,為著事多,皇上交代了王公公,王公公囑咐奴才去內務府辦的。」

  王欽回轉神來,忙拍了拍腦袋。「皇上,瞧奴才這記性,居然渾忘了。」王欽忙跪下道,「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並不看他,只道:「你初入宮當差,大行皇帝身後留下的事情多,忘了也是有的。起來吧。」

  王欽鬆了口氣,趕緊謝恩爬起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張廷玉微笑道:「原來是皇上賞的,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該百官同慶。」他略略思忖,「皇后冊封以來,臣一直未向皇后請安,心中慚愧。還盼年節下百官進賀時,可以親自向皇后娘娘問安。」

  皇帝道:「那有什麼難的?到時朕許你親自向皇后問安便是。」

  張廷玉再度欠身,「臣謝皇上隆恩。皇后娘娘是先帝親賜皇上的嫡福晉,皇后娘娘出身於名門宦家,世代簪纓。富察氏又為咱們滿洲八大姓之一,為大清多建功勳。臣敬慕娘娘仁慈寬厚,才德出眾,能得皇上允許親自向娘娘問安,乃是臣無上榮耀。」

  皇帝微微正色,「你的意思朕明白。皇后乃後宮之主,執掌鳳印,朕自然敬愛皇后,不會因寵偏私。」

  張廷玉肅然道:「臣聽聞前明後宮彌亂,寵妾犯上之舉屢屢發生,導致後宮風紀無存,影響前朝安定。皇上英明,微臣欣慰之至。」張廷玉望著皇帝案上厚厚一遝奏摺,關切道,「先帝在時勤於朝政,每日批折不下七個時辰。皇上得先帝之風,朝政雖然要緊,也請皇上萬萬保養龍體,切勿傷身。」

  皇帝略有感激之色,「廷玉對朕,亦臣亦師。將來朕的皇子,也要請你為師,好生教導。」

  張廷玉誠惶誠恐,「微臣多謝皇上垂愛。天色不早,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道:「李玉,好生送張大人出去。」

  李玉忙跟著張廷玉出去了。

  皇帝嘴角還是掛著淡淡笑意,十分溫和的樣子,眼中卻殊無笑色,取過毛筆飽蘸了墨汁,口中道:「王欽,你是朕跟前的總管太監,事無大小都要照管清楚,總有疏漏的地方。有些差事,你便多交予李玉去辦吧。」

  王欽心頭一涼,膝蓋都有些軟了,只支撐著道:「奴才遵旨。」

  皇帝埋首寄書,「出去吧,不用在朕跟前了。」

  王欽諾諾推出去,腳步聲極輕,生怕再驚擾了皇帝。出了養心殿,王欽才發覺脖子後頭全是冷汗,腳底一軟,坐倒在了漢白玉石階上。

  門口的小太監忙殷勤過來扶道:「總管快起來,秋夜裡石頭涼,涼著了您就罪過了。」

  王欽硬生生甩開小太監的手,遠遠望見李玉送了張廷玉回來,恨恨罵小太監道:「王八羔子,也敢到我跟前來耍機靈了!」

  話未說完,皇帝的聲音已經從裡頭傳出來,「去長春宮。」

  王欽一骨碌站起來,用盡了嗓子眼裡的力氣,大聲道:「皇上起駕啦——」



第十二章 明爭暗鬥

  太后站在慈寧宮廊下,看著福姑姑指揮著幾個宮人將花房送來的數十盆「黃鶴翎」與「紫霞杯」擺放得錯落有致。彼時正黃昏時分,流霞滿天如散開一匹上好的錦繡,映著這數十盆黃菊與紫菊,亦覺流光溢彩。

  福姑姑笑吟吟過來道:「慈寧宮的院子敞亮了許多。若是在壽康宮,這幾十盆菊花一擺,腳都沒處放了。」她見太后歡喜,愈發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攜了皇后親自來請您移宮。如今有什麼好的都先盡著您用。連花房開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來了您這裡。」

  太后微笑頷首,扶著福姑姑的手走到階下,細細欣賞那一盆盆開得如瀑流瀉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沒白疼了皇帝。只不過那日雖然是皇帝和皇后來請,可這背後的功勞,哀家知道是誰。」

  「太后是說嫻妃?」

  太后拈起一朵菊花仔細看了片刻,「顏色多正的花兒,和黃金似的,可惜了,還沒開出勁兒來。」

  福姑姑笑道:「有您愛護調教,要開花不是一閃兒的事?」

  「這也急不得。滿園子的花,前面的花骨朵開著,後面的也急不來。由著天時地利吧。」太后鬆開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只給她一個妃位,是可惜了。按著在潛邸的位分,怎麼也該是貴妃或者皇貴妃。」

  福姑姑取了絹子替太后抹了抹手,「有福氣的,自然不在這一時上看重位分。往後的時間長著呢。」

  太后頷首道:「慧貴妃是會討人喜歡。有時候跟著皇后來哀家這裡請安,規矩也一點不差。」

  福姑姑道:「照規矩是該晨昏定省的,但皇后和嬪妃們,也不過三五日才來一次。這……」

  「哀家住在這慈寧宮裡,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后,一日來兩次也好,三五日來一次也罷,都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哀家的眼睛還看著後宮,太后這個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參與介入,大事上點撥著不錯就是了。這樣,才是真正的權柄不旁落,也省得討人嫌。」

  福姑姑這才笑道:「太后的用心,奴婢實在不及。」

  夜來的長春宮格外靜謐,明黃色流雲百蝠熟羅帳如流水靜靜蜿蜒地下,便籠出一個小小天地,由得琅華伏在皇帝肩上,細細撥著皇帝明黃寢衣上的金粒紐子,只是含笑不語。

  皇帝本無睡意,便笑,「皇后一向端莊持重,怎麼突然對朕這麼親昵起來了?」

  琅華輕笑道:「皇上只看見臣妾端莊持重,就不見臣妾也依賴皇上嗎?」

  皇帝望著帳頂,嘴角含了薄薄一縷笑意,「皇后在後宮一力獨斷,為朕分憂,朕很高興。不過見慣皇后的皇后樣子,小兒女模樣倒是難得了。」

  皇后默然片刻,慢慢笑道:「後宮小兒女情腸多了,難免爭風吃醋的小心眼兒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豈不失了偏頗,叫人笑話?」她停一停,小心覷著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議讓嫻妃居住延禧宮是有些失當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絲笑影,鬆開被琅華倚著的肩膀,「皇后是六宮之主,後宮的事自然應當由皇后決斷。皇后的提議,朕自然不會不准的。」

  琅華心頭微微一驚,不免含了幾分委屈,「皇上這樣說,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難道臣妾跟隨了皇上這些年,還會如幾位貴人一般不懂事,只曉得爭風吃醋?臣妾不過是以為,皇上近日抬舉慧貴妃,自然是恩寵有加,慧貴妃賢淑安靜,也受得起皇上這點眷顧。只是嫻妃在潛邸時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貴妃高了一頭,難免氣不順,要與人起爭執,不若將她放到安靜些的地方,也好靜心些。等她心氣平伏些許,皇上再好好賞賜她給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撫了撫皇后的頭髮,「皇后思慮周詳。」

  琅華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攬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見,怎麼比得上皇上的聖明。往日裡皇上一向稱讚嫻妃慧心蘭性,而慧貴妃嫻靜溫婉,怎麼到了今日給嫻妃的封號是嫻,貴妃反而是慧?臣妾卻不懂了。」

  隱隱有風吹進,帳外的仙鶴銜芝紫銅燭臺上燭火微微晃了一晃,映著拂動的帳幔,如水波顫顫,明滅不定。皇帝的臉色落著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飄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際薄薄的浮雲。「朕也是隨手擇了兩個字罷了。」他低下頭看著琅華,「朕囑咐了內務府,用心佈置你的長春宮,你可還滿意嗎?」

  琅華笑意深綻,仿佛燭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豔的燭花,「皇上在後宮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宮中,便是對臣妾最大的用心與恩典了。」

  皇帝輕輕拍著琅華的肩膀,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卻依依透著眷戀與溫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賢慧,後宮的事你打理著,朕很放心。」

  因出了喪,也立后封妃,嬪妃們也不再一味素服銀飾了。海蘭一早換了一身如意肩水藍旗裝,只衣襟袖口繡了星星點點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點眼。自然,這也是她一貫的態度。

  海蘭照常來候著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長春宮中向琅華請安。

  琅華氣色極好,又精心修飾過容顏,換了芙蓉蜜色繡折枝蝴蝶花氅衣,頭上只用一隻鎏金扁方綰住如雲烏髮,端正的髮髻上只點綴了疏疏幾點銀翠珠釵,並幾朵通草花朵而已。雖然簡單,倒也大方爽朗。

  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來了,琅華愈加高興,嬪妃們也少不得熱鬧起來,說著二阿哥又壯了或是看著聰明伶俐。

  唯有嘉貴人金玉妍打量著琅華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說話。琅華一時察覺,便笑道:「素日裡嘉貴人最愛說笑,怎麼今日反而只笑不說話了,可是長春宮拘謹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繡的花兒朵兒呢,雖然繡得少,可真真是以清朗為美,看著清爽大氣。」

  琅華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紐子,含笑道:「嘉貴人一向是最愛嬌俏打扮的,本宮倒想聽你評說評說。」

  玉妍斜斜行了一禮,如風擺楊柳一般,細細說來:「臣妾看娘娘身上的滿繡折枝花,像是從前大清剛入關的時候,宮眷們最時興的繡法,往往以旗裝繡疏落闊朗的圖案為美,用的也是京繡手法,講究的是大氣連綿,富貴吉祥。而時下宮裡最時興的,是用輕柔的緞料,追求輕盈拂動之柔美,往往在袖口衣襟和裙裾上多繡花樣,身上則花樣輕巧,多用江南的繡法,或用金線薄薄織起,雖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裝扮,真是頗有入關時的古風呢。」

  眾人聽玉妍娓娓道來,再看自己身上旗裝,雖然顏色花色各異,但比之皇后,果然是輕盈軟薄許多。

  皇后聽她說完,不覺歎道:「同樣是穿衣打扮,本宮一直覺得嘉貴人精細,如今看來,果然她是個細心人,能察覺本宮的心意。今早起來,本宮查看內務府的帳單,才發覺後宮女眷每年費制衣料之數,竟如斯龐大。本宮身上的衣衫雖然繡花,但花枝疏落,又是宮中婢女、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繡的。而你們所穿,越是輕軟,就必得是江南織造蘇州織造所進貢的,加上織金泥金的手法昂貴,其中所費,相差懸殊。而且後宮所飾,往往民間追捧,蔚然成風,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來的衣料翻倍而漲,連繡工也愈加昂貴。如此長久下去,宮外宮中,奢侈成風,還如何了得。」

  琅華一句一句說下去,雖然和顏悅色,但眾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頭不敢再多言。唯有純嬪不知就裡,賠笑道:「皇后娘娘說的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說,先帝與康熙爺勵精圖治,國富民強……」

  琅華淡淡一笑,取過茶盞定定望向她道:「民間有句老話,叫富不過三代。即便國富民強,後宮也不宜奢華揮霍。否則老祖宗留下的基業,能經得起幾代。不過話說回來,純嬪你剛誕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費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宮不過是拿自己說話罷了。」

  素心會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兒皇后就吩咐了內務府,以後哪怕是長春宮的飾物,也頂多只許用鎏金和珍珠,最好是銀器或是絨花通草,赤金和東珠、南珠是一點不許用的呢。」

  晞月閑閑一笑,看著手上的白銀鑲翠護甲,「皇后娘娘的話,臣妾自然是聽著了。不比純嬪妹妹,有了三阿哥,說話做事的底氣,到底是不同了。」

  純嬪雖然單純,但話至於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不覺蒼白了臉,腿下一軟便跪下了道:「皇后娘娘恕罪,還請娘娘明鑒。臣妾雖然誕下阿哥,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澤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費奢侈。」

  琅華淡淡一笑,「好了,別動不動就跪下,倒像本宮格外嚴苛了你們似的。起來吧。」

  純嬪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掃了一眼眾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話說得極是。只是如今風氣已成,別說宮裡宮外了,連皇上賞賜給朝鮮的衣料首飾,也無不奢麗精美。臣妾聽來往朝鮮的使者說起,朝鮮國中也很是風靡呢。若咱們改了入關時的衣飾,也這般賞賜親貴女眷或屬國,豈不讓外人驚異?」

  她這一番話,自以為是體貼極了皇后,也能顧全自己喜好。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當下只是笑而不語。

  琅華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貴人的話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麼恩賞外頭,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在內,咱們深居六宮的,凡事還是簡樸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緊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們也別忘了祖宗入關平定天下的艱難。咱們身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時時記著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這番話極有分量了,饒是金玉妍伶牙俐齒,也只得低頭稱是。

  月第一個站起來道:「既然皇后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當追隨。今日起,不再華服麗飾,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簡樸度日。」

  琅華頷首,輕歎道:「本宮一番良苦用心,你們千萬別以為是本宮有心苛責了你們。後宮人多,若人人多花費些,家大業大,總有艱難的時候。」

  這時,坐在一旁悶聲不語的怡貴人小聲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華,直到如今,連衣襟上用的珍珠紐子,也不過是內務府最尋常的那種,連上用的珍珠都覺得太過浪費了。」

  純嬪忙賠笑道:「怡貴人從前是貼身伺候皇后娘娘的,自然無事不曉。看來是臣妾們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隨皇后。」

  皇后笑盈盈看著怡貴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冊封的貴人了,還一口一個奴婢,成什麼體統呢。」

  怡貴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謹遵皇后娘娘吩咐。」

  月忽地轉首,看了如懿一眼,「嫻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語,難道不服皇后所言,還是另有主張?」

  如懿抬了抬眼簾,徐徐道:「所謂言傳身教,皇后娘娘身體力行,咱們自然只有聽其言隨其行的份,何須再多置喙呢。」

  海蘭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細學著皇后,不敢再多言了。」

  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后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們好好聽著學著,便是受益無窮了。」

  晞月輕笑一聲,掩唇道:「嫻妃妹妹這句話,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長春宮了,好像有些酸意呢。」

  如懿淡淡笑道:「我方才說的話,心存和睦的人自然聽出帝后一心,後宮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嘛,自然也聽出酸意了。」

  晞月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琅華和悅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顧本宮這個皇后的面子罷了,來日方長,你們都精心準備著,皇上自然會一一來看你們。」

  眾人答了是,如懿舉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道:「這鐲子雖是臣妾入潛邸不久後皇后娘娘親自賞賜的,但如今宮中節儉,臣妾也不敢再戴了。還請皇后娘娘允准。」

  她這般一說,晞月也忙站了起來。

  皇后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煙中沾上霜寒的脈脈衰草。然而旋即秋陽明豔,那寒意便蒸發得無影無蹤。皇后還是那樣無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宮從前賞的,那也無妨。何況你們倆到底一個是貴妃一個是嫻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應了,方才告退。

  外頭秋色明麗如畫卷,綠筠與海蘭陪著如懿出來,三人都是默默的。金玉妍與怡貴人走在前頭,猶自有些埋怨,「哎呀,從今往後,再不能穿這樣江南的軟緞子了,我一想著皇后娘娘身上的滿繡旗袍,雖然好看,但一點也無飄逸之美,唉……」

  怡貴人淡淡笑道:「嘉貴人美貌,自然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再不濟,你一向在梳妝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會留意的。」

  玉妍輕輕「呀」了一聲,便道:「怡貴人在皇后身邊久了,自然懂得皇后的心思。有皇后娘娘這個榜樣,我哪裡敢不跟隨呢。」

  兩人說說笑笑,走到前頭去了。

  如懿安慰地拍拍綠筠的手,「今日的事別往心裡去。皇后只是看重祖宗家法,並不是有意指責你。」

  綠筠愁眉微籠,「皇后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先頭大阿哥的親娘是皇后族人,雖然歿了,但身份依舊高貴。二阿哥是皇后娘娘親生的,那更是尊貴無比的嫡子。只有我,身份不尷不尬的,我阿瑪不過是筆帖式,要不是我僥倖生養了三阿哥,皇上怎麼會給我嬪位。我自知出身不高,平時已經恭謹安分,可是皇后仍然在意……」她再要說下去,已經含了幾分淚意。

  海蘭趕緊拿絹子擋在綠筠口邊,輕聲道:「好姐姐,你對皇后當然是恭謹安分,只是姐姐心思單純,有什麼說什麼。這兒是在外頭,叫人聽見又多是非了。」

  綠筠嚇得一噤,忙取了絹子趕緊擦去淚痕。四周靜寂無聲,連陪侍的宮女也只遠遠地跟在後頭。

  如懿贊許地看了海蘭一眼,柔聲道:「好了。有什麼事儘管到了我宮裡再說。如今,可別再失言了。」

  綠筠連連點頭,三人便說著話往御花園去了。

  彼時秋光初盛,御花園中各色秋菊開得格外豔麗,姹紫嫣紅,頗有春光依舊的絢美繁盛。美景當前,三人也少了方才的沉悶。

  一路繞過斜柳假山,如懿見前頭亭中玉妍和怡貴人正坐著閒話,便與綠筠和海蘭看著池中紅魚輕躍,自己取樂。

  玉妍和怡貴人背對著她們,一時也未察覺,只顧著自己說得熱鬧。

  玉妍笑道:「其實姐姐封為嫻妃,我倒覺得皇上選這個‘嫻’字為封號,真是貼切。」

  怡貴人拈了絹子笑:「妹妹說來聽聽,也好叫我們知道皇上的心意。」

  玉妍拔下頭上福字白玉鎏金釵,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了個大大的「嫻」字,笑吟吟道:「閑字,女旁。皇上登基之後最愛去皇后娘娘和慧貴妃那裡,嫻妃娘娘好些日子沒見到皇上了,可不是一個閑著的女人無所事事嗎?」

  怡貴人拿絹子捂了嘴笑,倒是怡貴人身邊的宮女環心機靈,看見如懿就站在近處,忙低呼一句,「貴人乏了,不如咱們早些回宮歇息吧。」

  這樣突兀一句,連玉妍也覺著不對,回首看見了如懿一行人。玉妍並不畏懼,索性輕蔑地看著如懿,嬌滴滴道:「嬪妾不過是說文解字,有什麼說什麼,嫻妃娘娘可別生氣。」

  怡貴人瞟了如懿一眼,「嫻妃娘娘哪裡會生氣,一生氣可不落實了嘉貴人的話嗎?不會不會。」

  如懿聽著她們奚落,心頭有氣,只是硬生生忍住。

  海蘭實在聽不下去,大著膽子回嘴道:「嫻妃娘娘面前,咱們雖然都是潛邸的姐妹,也不能如此不敬。」

  玉妍微瞇了雙眼,招了招手道:「海常在,快過來說話。」

  玉妍的位分比海蘭高,她見玉妍召喚,稍稍猶豫,還是不敢不去。待海蘭走到近前,玉妍伸手托起海蘭的下巴,仔細端詳著,「繡房裡的侍女,如今做了常在,嗓子眼兒也大起來了。」

  海蘭窘得滿臉通紅,只說不出話來。

  金玉妍越發得趣,銀嵌琉璃珠的護甲劃過海蘭的面龐便是一道幽豔的光。海蘭只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顫聲道:「嘉貴人,你想做什麼?」

  玉妍笑吟吟湊近她,「我想……」

  話未說完,玉妍的手已被如懿一把撩開。

  如懿冷然一笑,將海蘭護在身後,「憑著貴人的身份嚇唬一個常在算什麼本事?你也不過只能在本宮面前作口舌之稽罷了。見到本宮,還不是要屈膝行禮,恭謹問安。」

  綠筠忙勸道:「嘉貴人,你若與海常在玩笑,那便罷了吧。她一向膽子小,禁不起玩笑的。」

  玉妍輕哼一聲,蔑然道:「海蘭是什麼身份,我肯與她玩笑?」

  如懿瞥她一眼,緩緩道:「人在什麼身份就該做什麼事。若你覺得慧貴妃位分在本宮之上苛責本宮是理所應當,那麼本宮要來為難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合該承受。」

  玉妍嘴角一揚,毫不示弱,「你雖然是妃位位分遠在我之上,可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後代,我卻是朝鮮宗室王女,若論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貴許多。雖然我位分一時在你之下,你便以為你坐穩了妃位,我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嗎?」

  如懿微微一笑,「你自恃朝鮮宗室王女,卻不想想,朝鮮再好,也不過是我大清臣屬之國。小國寡民,連國君都要俯首稱臣,何況是區區宗室女?你若真要與本宮討論何為身份何謂高貴,就好好管住自己,做合乎自己身份的言行,才能讓人心悅誠服,才是真正的高貴。」

  如懿話音未落,卻聽得身後一聲婉轉,「本宮當是誰,這樣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的,只有嫻妃了。」

  如懿微微欠身,冷眼看著她,「昔日在潛邸中,貴妃溫順乖巧,可不是今日這副模樣。」

  慧貴妃瞥如懿一眼,大是不屑,「此一時彼一時,當日你位序在我之上,我自然不得不尊崇你。而今本宮是貴妃,你只是妃位,尊卑有序如同雲泥有別,你自然要時時事事在我之下。若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便不用在這後宮裡待下去了。」

  如懿默然不語,貴妃描得細細的柳眉飛揚而起,「怎麼,你不服氣?」

  如懿笑意淡然。「禮儀已經周全,貴妃連人心也要一手掌控嗎?若真要如此,就不是以威儀壓人,而是以懿德服人了。」她再度福身,「貴妃娘娘位分在上,我不會不尊。但也請貴妃明白,您的高貴應當來自敬服,而非威懾。」

  如懿說罷,逕自離去。純嬪與海蘭互視一眼,立刻急急跟上。

  玉妍見慧貴妃氣得發怔,旋即笑道:「貴妃娘娘別聽她饒舌,眼見她以後的日子是不好過了,娘娘何必與她費口舌。嫻妃在您之下,將來還怕不能收拾了她嗎?」

  慧貴妃眉頭微鬆,笑向玉妍道:「有嘉貴人與本宮一心,本宮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36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9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夜微涼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地深沉。如懿記得在王府的時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晉侍妾們也各有自己的閣子院落,但那夜是淺的,這頭望得到那頭。

  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數著,往前幾進院落便是弘曆的書房了。夜晚乏悶了,出了閣子幾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閣院。

  雖然見面也有齟齬,也有爭寵,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總有幾個稍稍要好些的,斟著茶水,用著點心,說說笑笑,便也填了寂寞。連弘曆走進誰的閣樓了,那得寵的人的樓臺燈火也格外明豔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見的,也越發有了盼望。

  可是如今,規矩越發大了,宮牆深深,朱紅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螻蟻。長街幽深,哪怕立滿了宮人侍婢,也是悄然無聲,靜得讓人生怕。

  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閣裡,安靜地聽著更漏滴滴,以為四下裡是無人了,一轉頭,卻是一個個泥胎木偶似的站著,殿外有,廊下有,宮苑內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說不上話的人。

  一眾入宮的嬪妃裡,格外要好些的,只有蘇綠筠與珂裡葉特氏海蘭。她們都是性情平和的人。

  從前她的性子尖銳孤傲,與高晞月一向是彼此看不過的。高晞月身邊有黃綺沄和金玉妍,更依附著富察琅華,她也只是冷冷地不與她們多言。

  可如今,蘇綠筠沉浸在兒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見的愁苦裡,每常見了也不過是鬱鬱寡歡。海蘭呢,當年一夕承歡就被弘曆忘在腦後,受盡了奚落白眼。

  如懿雖然不喜歡弘曆有新寵,但到底也看不過人人都欺負她,偶爾在弘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蘭的身份,在府裡有了一席棲身之地。

  為著這個緣故,海蘭也喜歡總跟著她,怯怯的,像是在尋找羽翼蔭庇的受傷的小鳥,總是楚楚可憐的樣子。

  現下海蘭與晞月同住,她也不便總和海蘭來往,免得晞月介意,讓海蘭越發難過。

  如此一來,如懿便更覺得寂寞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燒在大殿裡的蠟燭,只她一根,孤獨地燃燒著,怎麼樣也只是煎熬燒灼了自己。

  皇帝剛剛登基,進後宮的日子並不多。每日敬事房遞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個綠頭牌,先是皇后,然後是慧貴妃,仿佛是按著位次來的。

  如懿盼著數著,以為總該是輪到自己了,皇帝卻又久久地沒有翻牌子了。

  漸漸地,她也曉得這寂寞是無用的了。宮中的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長,連重重金色的獸脊,也是鎮壓著滿宮女人的怨思的。

  這一夜晚來風急,連延禧宮院中的幾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滿地花瓣堆積。京城的天氣,過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

  如懿用畢晚膳,換過了燕居的雅青色綢繡枝五瓣梅紋襯衣,濃淡得宜的青色平紋暗花春綢上,只銀線納繡疏疏幾枝淺絳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繡著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襯著挽起的青絲間碧璽梅花鈿映著燭火幽亮一閃。地下新添了幾個暖爐,皆裝了上等的銀屑炭,燃起來頗有松枝清氣。

  如懿捧了一卷宮詞斜倚在暖閣的榻上,聽著窗外風聲嗚咽如訴,眼中便有些倦澀。她迷蒙地閉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裡的書卷似是被誰抽走了。她懶怠睜眼,只輕聲道:「阿箬,那書我要看的。」

  臉上似是被誰呵了一口氣,她一驚,驀然睜開眼,卻見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晃手裡的書道:「還說看書,都成了瞌睡貓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福,嗔道:「皇上來了外面也不通傳一聲,專是來看臣妾的笑話呢。」



第十四章 慎贊徽音

  皇帝笑著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過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攔下道:「這茶都涼了,臣妾給皇上換杯熱的吧。」

  皇帝搖手道:「罷了。朕本來是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的。內務府的人晌午來回話,說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紀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請安的時候就看看,讓內務府的人趕緊暖了地龍,別凍著了太后。這一路過來便冷得受不住,想著你這兒肯定有熱茶,便來喝一杯,誰知你還不肯。」

  如懿奪過茶盞,唬了臉道:「是不給喝。現下覺得涼的也無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該埋怨臣妾了。」她回頭才見守在屋裡的宮人一個也不在,想是皇帝進來,都趕著退下了。如懿朝著窗外喚了一聲「阿箬」,阿箬應了一聲,便捧熱茶進來,倒了一杯在金線青蓮茶盞中。

  皇帝捧過喝了一口,便問:「是齊雲瓜片?」

  阿箬嬌俏一笑,伶俐地道:「齊雲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這個時候奴婢估摸著皇上剛用了晚膳,天氣冷了難免多用葷腥,這茶消垢膩、去積滯是最好的。」

  皇帝向著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細,是你調教出來的。」

  阿箬笑生兩靨:「奴婢能懂什麼呢?這話都是小主日常日裡顛來倒去說的,惦記著皇上用了什麼,用得好不好。奴婢不過是耳熟,隨口說出來罷了。」說罷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難怪朕會想著你的茶,原來你也念著朕。」

  如懿低了頭,笑嗔道:「皇上也不過是惦記著茶罷了。明兒臣妾就把這些茶散到各宮裡去,也好引皇上每宮裡都去坐坐。」

  皇帝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天一冷就手腳冰涼的,自己不知道自己這個毛病麼,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見榻上隨手丟著一件湖色繡粉白藤蘿花琵琶襟袷馬褂,便伸手給如懿披上,歎口氣繼續道,「這話便是賭氣了。」

  他攤開如懿方才看的書,一字一字讀道,「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御床。」

  如懿面紅耳赤,忙要去奪那書:「不許讀了。這詞只許看,不許讀。」

  皇帝將書還到她手裡:「是不能讀,一讀就心酸了。」

  如懿奇道:「宮詞寫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麼?」

  皇帝靜靜道:「朕在太和殿裡坐著上朝,在乾清宮裡與大臣們議事,在養心殿書房裡批閱奏摺。你想著朕,朕難道不想著你麼?你在‘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的時候,朕也在聽著更漏處理著國事;你在‘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的時候,朕在想著你在延禧宮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順心遂意?」

  如懿動容,伏在皇帝肩頭,感受著他溫熱的氣息。皇帝身上有隱隱的香氣,那是帝王家專用的龍涎香。那香氣沉鬱中帶著淡淡的清苦氣味,卻是細膩的、妥帖的,讓人心靜。

  暖閣裡豎著一對仙鶴銜芝紫銅燈架,架上的紅燭蒙著蟬翼似的乳白宮紗,透出的燈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卻昏黃地溫暖。皇帝背著光站著,身後便是這樣光暈一團,如懿只覺得沉沉的安穩,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著皇帝極輕聲道:「臣妾初嫁給皇上之時,其實內心忐忑,不知自己託付終身之人會是怎樣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後日夕相對,皇上體貼入微,臣妾感激不盡。如今皇上身負乾坤重任,雖然念及後宮之情,卻也隱忍以江山為重,臣妾萬分欽佩。」

  皇帝的聲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兒女私情,不過一時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樣,有什麼委屈,先忍著。朕知道入宮之後,你的日子不好過,可再不好過,想想朕,也該什麼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諸事繁瑣,你在後宮,就不要再讓朕為難了。」

  如懿雙眸一瞬,睜開眼道:「皇上可是聽說了什麼?」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裡落著四面八方的聲音,可以入耳,卻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這延禧宮是委屈了你,僅僅給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如懿道:「延禧宮鄰近蒼震門,那兒是宮女、太監們出入後宮的唯一門戶,出入人員繁雜、關防難以嚴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宮裡哪裡沒有人?臣妾只當鬧中取靜罷了。至於位份,有皇上這句話,臣妾什麼委屈也沒有。」

  皇帝微微鬆開她:「有你這句話,朕就知道自己沒有囑咐錯。」他停一停,朝外頭喚了一句,「王欽,拿進來吧。」

  王欽在外答應了一聲,帶著兩個小太監捧了一幅字進來,笑吟吟地向如懿打了個千兒:「給嫻妃娘娘請安。」

  如懿含笑頷首:「起來吧。」

  王欽答應著,吩咐小太監展開那幅字,卻是鬥大的四個字——慎贊徽音。

  皇帝笑道:「朕親手為你寫的,如何?」

  如懿心頭一熱,便要欠身:「臣妾多謝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詩經》中說‘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徽音即為美譽,這個‘慎’字是告訴你,唯有謹慎,才能得美譽。日後宮中度日,朕是先把這四個字送給你。」

  如懿明白皇帝語中深意,沉吟著道:「那臣妾便囑咐內務府的人將皇上的字做成匾額,放在延禧宮正殿,可好?」

  皇帝攏一攏她的肩:「你與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37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50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入冬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著各人位份在各宮裡都歇了一夜,是謂「雨露均霑」。之後皇帝便是隨性翻著牌子,細數下來,總是慧貴妃與嘉嬪往養心殿侍寢的日子最多。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歡往皇后宮中坐坐,閒話家常。如懿的恩寵不復潛邸之時,倒是隨著純嬪、怡貴人和海常在一般沉寂了下來。

  紛紛揚揚下了幾場雪之後,紫禁城便入冬了。內務府忙碌著各宮的事宜,漸漸也疏懶了延禧宮的功夫。

  這日午後,如懿正坐著和海蘭描花樣子,卻聽阿箬掀了簾子進來道:「內務府越發會看臉子欺負人了,皇后娘娘今兒賞給各宮的白花丹和海枯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說是宮裡濕氣重,戴著能祛風濕通絡止痛。結果奴婢打開一看,裡面塞的白花丹粉末全是次貨,想要再跟內務府要,他們說太醫院送來的就是這些,沒更好的了。奴婢想,慧貴妃那兒他們敢送這樣的?連縫的香包都鬆鬆散散的,針腳不成個模樣……」

  海蘭停了手,含了一縷憂色:「姐姐這兒都是這樣的,我那裡就更不必說了。」

  如懿抬頭看了看阿箬:「既是次的,也比不用好。先擱著吧。」

  海蘭道:「也是,外頭快下雪了,省得來回折騰。這樣吧,阿箬,你先都把這些香包送到我那兒去,我替姐姐把針腳都縫一縫,省得用著便散了。」

  如懿道:「這些微末功夫,教她們做便罷了,你何必自己這麼累。」

  海蘭靜靜一笑:「姐姐忘了。我本閑著,最會這些功夫了。就當給我打發時間吧。」

  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點子,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親自過來了。

  那王欽本是先帝時的傳奏事首領太監,因皇帝為皇子時侍奉殷勤,十分得力,皇帝登基後便留在了身邊為養心殿副總管太監。因總管太監的位子一直空缺,他又近身伺候著皇帝,所以宮中連皇后也待他格外客氣。

  王欽進來時,皇后穿了一身藕荷色緞繡牡丹團壽紋袷衣,外罩著月白底碧青竹紋織金緞紫貂小坎肩,籠著一個畫琺瑯花鳥手爐,看著素心與蓮心折了蠟梅來插瓶。

  王欽見了皇后,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奴才王欽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含笑道:「外頭剛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麼派了你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說著吩咐了蓮心上茶賜座。

  王欽諾諾謝恩,方道:「謝皇后娘娘的賞,實在是奴才不敢逾越。話說完了,還等著別的差事呢。」說著道,「皇上吩咐了,明兒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長春宮用晚膳,也宿在長春宮,請娘娘預備著接駕。」

  皇后眉目間微有笑意,臉上卻淡淡的:「知道了。夜來霜雪滑腳,你囑咐著抬轎的小太監們仔細腳下。還有,多打幾盞燈籠,替皇上照著路。」

  王欽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不留心著呢。」

  皇后微微頷首,揚了揚臉,道了句「賞」。蓮心立馬從屜子裡取出十兩銀子悄悄兒放在王欽的手心裡。

  王欽嘴上千恩萬謝著,眼睛卻往蓮心臉上一瞟,蓮心紅了臉,忙退到後頭去了。王欽又道:「還有一件事。昨兒夜裡下了一夜的雪,皇上想起去年潛邸裡歿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幾句‘可惜’。」

  皇后惋惜道:「諸瑛是本宮富察氏的族妹,伺候皇上已久。誰知去歲病了這一場,好好的竟去了,也沒享這宮裡一日的福。」說罷便拿絹子按了按眼角,繼續慢慢說,「諸瑛是大阿哥的生母,當年也只是潛邸裡的一位格格,位份不高。如今她雖福薄棄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給她一個恩典,定下名份,給個貴人或嬪位,也是看顧大阿哥的面子。」

  王欽恭謹道:「皇后娘娘慈心,皇上昨夜便說了,是要追封為哲妃,過兩日便行追封禮,還要在寶華殿舉行一場大法事,還請皇后娘娘打點著。」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和婉笑道:「還是皇上顧慮周全,先想到了。那你去回稟皇上,哲妃與本宮姐妹一場,又是本宮的族妹,她的追封禮,本宮會命人好好主持的。」

  王欽笑道:「是。那奴才先告退。」

  皇后眼看著王欽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凝結的霜花,隱隱迸著寒氣。



第十六章 母憑子貴

  皇后眼看著王欽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凝結的霜花,隱隱迸著寒氣。

  素心素知皇后心思,忙端了一盞茶上來,輕聲道:「天冷了難免火氣大,這江南進宮的白菊還是皇上前兒賞的,說是最清熱去火的,娘娘嘗嘗。」

  皇后接過茶盞卻並不喝,只是緩緩道:「本宮是皇后,六宮之主,有什麼好生氣的?」

  素心看了皇后一眼,低婉道:「娘娘說的是。其實皇上給哲妃臉面,也是看著皇后娘娘的緣故,要不是哲妃和娘娘同宗,都是富察氏的女兒,哪怕她生了大阿哥,又算什麼呢?純嬪生了三阿哥,皇上不也只給她嬪位嗎?」

  皇后淡淡一笑:「哲妃是與本宮同宗,可她伺候皇上早,和皇上好歹也有些情分,所以也是她先生了大阿哥。」

  皇后鬱然歎了口氣,望著榻上內務府送來的一堆精心繡制的幼兒衣裳:「這件事本宮想起來便有些心酸。當年本宮嫁給皇上為嫡福晉,可是皇上每常只去如懿和晞月的房中多,長久下來,本宮都是恩寵稀薄,膝下無望。本宮還沒著急呢,本宮的母家就著急了,硬生生塞了諸瑛進來,說是本宮的族人,她萬一得幸生下了孩子,就等於是本宮的孩子。」

  素心慨然道:「這件事,娘娘是受委屈了。」

  「結果諸瑛一進府,不出幾個月就懷上了大阿哥,本宮心裡雖然欣慰,卻更難過。幸好後來皇天有眼,皇上對本宮越來越眷顧,這才有了二阿哥。」

  皇后愛惜地撫著那些孩兒衣裳,心酸道,「只是嫡子非長子,本來就是失了本宮的顏面了。」

  素心道:「雖然都是富察氏,可哲妃的身份卻不能和娘娘比肩的。再怎麼樣,在潛邸時也不過是個格格。」

  皇后搖搖頭,雙眉微蹙:「她身份如何且不說,皇上如今追封她為妃,就不能不當心了。母憑子貴,子憑母貴是祖宗家法。如今慧貴妃和嫻妃都無所出,純嬪身份略低。除了本宮的二阿哥,就是大阿哥身份最尊了。古來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若是永璉是嫡長子,那就更好了。」

  素心忙勸解道:「不管怎麼樣,哲妃都已經沒了。大阿哥哪怕再爭氣,沒娘的孩子能翻出什麼天來?娘娘可是正宮皇后呢。」

  皇后喝了口茶,沉吟道:「凡事但求萬全,本宮已經讓哲妃福薄了,可不能讓大阿哥再福薄。記著,照顧大阿哥的人必須多,萬不可虧待了這沒娘的孩子。」

  素心略略不解:「娘娘?是像厚待三阿哥一樣麼?」

  皇后微微一笑,神色端然:「太后和皇上素來誇本宮是賢后,本宮自然要當得起這兩個字。但是三阿哥還小,從繈褓裡寵愛著,自然能定了性子。大阿哥年紀卻長成了,先頭在潛邸的時候皇上還親自教導過一陣,這個時候才寵著護著,由著他淘氣,豈不是背了皇上的心思?福薄的額娘最會生下福薄的孩子,哪怕多多的人照顧著,也是不濟事的。人多,才手忙腳亂嘛。」

  素心會意,即刻笑道:「奴婢知道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1 PM

第十七章 慧貴妃請安

  皇后正囑咐著素心,卻聽外頭傳來太監特有的尖細的通傳聲:「慧貴妃到——」

  皇后點一點頭:「傳吧。」

  只見白藤間花繡幔錦簾輕盈一動,外頭冷風灌入,盈盈走進來一個美人兒,素心已經先屈膝下去:「慧貴妃萬福金安。」

  慧貴妃忙笑道:「快起來吧。日常相見的,別那麼多規矩。」

  說著由侍女茉心卸了披風,慧貴妃才輕盈福了福身:「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忙笑著道:「賜座。本宮也是你的那句話——日常相見的,別那麼多規矩。」

  慧貴妃謝了恩,往下首的蝠紋梨花木椅上一坐,方才笑道:「剛午睡了起來,想著日長無事,便過來和娘娘說說話,沒擾著娘娘吧?」

  皇后笑道:「正說著你呢,你就來了。」她打量著慧貴妃,天氣雖冷,慧貴妃卻早早換上了一襲水粉色厚緞繡蘭桂齊芳的棉錦袍,底下露著桃紅繡折枝花綾裙,行動間便若桃色花枝漫溢無盡春華。她外頭搭著深一色的桃紅撒花銀鼠窄裉襖,領子和袖口都鑲飾青白膁鑲福壽字貂皮邊,那風毛出得細細的,絨絨地拂在面上,映著漆黑的髮髻上一枝雙翅平展鎏金鳳簪垂下的紫晶流蘇,越發顯得她小小一張臉粉盈盈似一朵新綻的桃花。

  慧貴妃好奇:「皇后說臣妾什麼?」

  皇后見素心端了茶點上來,方道:「說下了幾場雪冷了起來,你原是最怕冷的。果然現在看你,連風毛的衣裳都穿上了。這若到了正月裡,那可穿什麼好呢?」

  慧貴妃捧著手裡的紫銅花籃小手爐一刻也不肯鬆手:「皇后娘娘是知道我的,一向氣血虛寒,到了冬日裡就冷得受不住。整日裡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只好有什麼穿什麼罷。」

  茉心笑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呢。雖說到了十一月就上了地龍,可我們小主還是冷得受不住,手爐是成日捧著的,腳爐也踩著不放呢。」

  皇后歎了口氣道:「你年輕輕的,也該好好保養著。如今不比在潛邸的時候,什麼好太醫沒有?盡著你瞧的。好好把身子調養好了,也像純嬪一樣給皇上添個阿哥才好。」說到子嗣上,慧貴妃便有些傷感,忙低了頭輕輕應了一聲。

  皇后喚了蓮心上前,道:「本宮記得長春宮的庫房裡有一件吉林將軍進貢的玄狐皮,皇上前兒剛賞的,你去取了來。」蓮心忙退了下去,皇后見左右都是心腹之人,方肯推心置腹地道,「其實你的年紀比本宮還長些,侍奉皇上的日子又久。說句不見外的話,皇上也是宿你宮裡最多,怎麼會到了如今也沒一點兒動靜?你也該好生留意著了。」

  慧貴妃眼圈一紅,低聲道:「皇后這麼說,滿心裡是疼臣妾,臣妾都知道。可太醫也一直調理著,還是皇上親自指定的太醫院院判齊大人,不能不說用心看著的。只臣妾自己福薄罷了。」

  皇后歎了一聲,也是感觸:「皇上膝下才三位阿哥,本宮的二阿哥是不消說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出身都是一般,本宮是有多指望你也能有個阿哥,聰明靈慧不消說,二阿哥也有個伴兒了。那才是真正的親兄弟哪!」



第十八章 打賞慧貴妃

  慧貴妃聽了這句話,滿心裡感激,急忙跪下,含淚道:「皇后娘娘一直眷顧臣妾,臣妾都是知道的。有娘娘這句貼心話,臣妾萬死也難報娘娘的垂愛了。」

  皇后忙扶起她道:「這樣的話就是見外了。本宮與你相處多年,也不過是格外投緣,才把你視若姐妹一般。」她抬首見蓮心捧了那件玄狐皮進來,皇后便道,「交給茉心吧,本宮賞給慧貴妃的。」

  慧貴妃素知皮貨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之說,又見那狐皮毛色深黑如墨,唯有頂上一須銀毫明燦,整張皮子油光水滑,更兼是吉林將軍的貢品,一年也不過一兩件,自知是一等一的好貨,忙謝恩道:「這樣貴重的東西,臣妾怎麼敢用?又是皇上賞賜給娘娘的。」

  皇后和顏道:「既是皇上賞給本宮的,本宮自然可以做主了。你且收著吧,明兒叫內務府做件保暖的衣裳,自己暖了身子就不枉費了。」

  慧貴妃再三謝過,方命茉心仔細收了。皇后一雙碧清妙目,往那狐皮上一轉,驀然歎了口氣:「其實本宮給你的東西,再好也就是樣貢品罷了。左不過今年沒玄狐,明年後年也總還有的。哪裡比得上旁人,連宮裡掛著的一幅匾額,都是皇上御筆親賜的。」

   慧貴妃似是不解,忙問:「什麼匾額?」

  皇后本要回答,想了想還是擺手:「罷了,什麼要緊事呢,本宮也不過隨口一說罷了。」

  慧貴妃見她寧願息事寧人,愈加不肯放鬆:「娘娘是有什麼話連臣妾也要瞞著麼?」

  素心見慧貴妃盞中的茶不冒熱氣了,忙添了點水,為難道:「娘娘哪裡是要瞞著小主?只是怕說了也只是添氣罷了,便也懶怠多言。奴婢可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今兒上午內務府來回稟,說皇上御筆寫了幅字給嫻妃的延禧宮裡,嫻妃就忙不迭地囑咐了人做成了金漆匾額掛在了正殿裡。其實皇上賞賜誰不賞賜誰,偏她這樣抓乖賣巧,生怕人看不見似的硬要掛在正殿裡,還一路宣揚著,以為這樣就得了恩寵了麼?其實奴婢看,哪怕皇上要賜字懸匾,那也是該先在皇后和小主宮裡,哪裡就輪到她了?」

  慧貴妃貝齒輕咬,冷笑一聲道:「臣妾還以為這些時日皇上都沒召她侍寢過,她便會安分些,原來還是這潑辣貨的性格。臣妾倒不信了,皇上御筆而已,一塊匾額就這麼難了。」她說罷起身,匆匆告辭去了。

  皇后望著她的背影,只是淡淡一笑,道:「本宮惦記著二阿哥,你帶上本宮親手縫給二阿哥的那些衣裳,咱們去阿哥所走一趟。」

  素心道:「今兒上午內務府不是送來了好些上用的衣裳嗎?奴婢瞧著都挺好,娘娘總熬著夜給二阿哥做衣裳,自己也仔細鳳體才好。」

  皇后瞥了眼那堆五顏六色的衣裳,冷冷搖頭:「旁人送來的東西,再好本宮也不放心。寧可自己辛苦些,哪怕你們經手也放心些。」

  素心聞言一凜,答應了道:「奴婢明白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2 PM

第十九章 養心殿賞曲兒

  慧貴妃離了長春宮,坐在輦轎上支腮想了片刻,便道:「茉心,你帶著這件玄狐皮先回宮。彩珠、彩玥留下,陪著本宮去養心殿看望皇上。」

  茉心答應了聲「是」,囑咐彩珠、彩玥好生照看著,便先回去了。

  慧貴妃不顧雪後路滑,催促了抬轎的太監兩聲,緊趕慢趕著便去了養心殿。才到了養心殿門外,王欽見是慧貴妃來了,忙迎上來打著千兒親手扶了慧貴妃下轎,一疊聲道:「貴妃娘娘仔細臺階滑,就著奴才的手兒吧。」

  慧貴妃漾起梨渦似的一點笑意:「有勞王公公了。這個時候,皇上在做什麼呢?」

  王欽賠了十足十的笑意:「貴妃娘娘來得正巧,皇上歇了午覺起來批了奏摺,現下正歇著呢。挑了南府樂班的幾個歌女,正彈著琵琶呢。」

  慧貴妃笑了笑道:「皇上好雅興,本宮進去怕擾了皇上呢。」

  王欽笑道:「這宮裡說到音律,誰比得過娘娘?要不是怕雪天路滑,皇上肯定請您來了。」

  慧貴妃這才道:「那就勞公公去稟一聲吧。」

  王欽答應著去了。慧貴妃在廊下立了一會兒,果然聽見裡頭琵琶錚錚,正出神,王欽已出來請她了。

  因著皇帝在聽曲,她入殿便格外地輕手輕腳,見皇帝斜坐在暖閣裡,閉著眼打著拍子。數步外坐著三五琵琶伎,身著羽藍宮紗,手持琵琶擋住半面,纖纖十指翻飛如瑩白的蝶。

  慧貴妃見皇帝並未察覺她的到來,便也垂手立在一邊靜靜聽著。等到一曲終了,方欠身見過皇帝。

  皇帝見了她來,倒是十分高興,牽過她手一同坐下道:「本想叫你來一同聽琵琶,又怕外頭天寒地凍的,你本來就畏寒。」皇帝關切道,「朕命齊太醫替你調理身體,如今覺得還好嗎?」

  慧貴妃低眉淺笑:「臣妾身子雖然羸弱,但有皇上關懷,覺得還好。所以今日特意來養心殿一趟。」

  皇帝握著她的手,眼中微微一沉:「手還是這樣涼。王欽,叫人再添兩個火盆來,仔細貴妃受寒。」

  慧貴妃本來就是弱不勝風的體態,皇帝這般關切,更多了幾分女兒嬌態:「皇上龍氣旺盛,臣妾在旁邊,也覺得好多了。」

  皇帝眉眼間都是溫潤的笑意,道:「好好坐著,也就暖過來了。」說罷指著幾個琵琶伎道,「方才你在旁邊聽著,覺得如何?」

  慧貴妃嬌盈盈道:「如今南府裡竟沒有好的琵琶國手了嗎?選這幾個來給皇上清賞,也不怕汙了皇上的耳朵?」

  那幾個琵琶伎聽了,不由慌了神色,忙跪下請罪。

  皇帝揚揚手,示意她們退在一邊,微微一笑道:「論起琵琶來,有你這個國手在這兒,朕還聽得進別人彈的嗎?不過是你不在,所以聽別人彈幾曲打發罷了。」

  慧貴妃盈然一笑,愈加顯得容光瀲灩,一室生春。她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琵琶伎用過的鳳頸琵琶,微微疑道:「怎麼現在南府這般闊氣了?尋常琵琶伎用的也是這種嵌了象牙的鳳頸琵琶嗎?」

  皇帝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滯,那退在一邊的琵琶伎便大著膽子道:「奴婢技藝不佳,未免汙了皇上清聽,所以特別用了最好的琵琶。」

  慧貴妃蔑然望了她一眼,見那琵琶伎不過二八年紀,姿容雖不出眾,卻別有一番清麗滋味,心下便有些不悅:「若沒有真本事,哪怕是用南唐大周后的燒槽琵琶,也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那琵琶伎有些怯怯的,低首立在一旁。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只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只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第二十章 溫文軟語

  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只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只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一曲而過,皇帝猶自神色沉醉,情不自禁撫掌道:「若論琵琶,宮中真是無人能及晞月你。」

  慧貴妃揚了揚纖纖玉手,頗為遺憾道:「可惜了,臣妾手發冷有點澀,又用不慣別人的琵琶,此曲不如往常,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頗為贊許:「已經很好了。」他似想起什麼,向外喚了王欽入內道,「貴妃說手冷。朕記得吉林將軍今年進貢了玄狐皮,統共只有兩條,一條朕賜給了皇后。還有一條,就賜給貴妃吧。」他含笑向晞月道,「若論輕暖,這個不知勝了紫貂多少倍,給你最合適了。」

  晞月一雙剪水秋瞳裡盈盈都漾著笑意:「這倒是巧了。方才皇后也賞了臣妾一條玄狐皮,也說是吉林將軍進貢的,看來這樣好東西,註定是都落在臣妾宮裡了。」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皇后賢慧大方,對你甚是不錯。如此,這兩條都給你就是了。只不過朕的心意比皇后多一分,王欽,你便拿去內務府著人替貴妃裁制了衣裳再送去咸福宮吧。」

  王欽答應著又招了招手,引了一班樂伎去了。皇帝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只見那羽藍宮裝消失在朱紅殿門之後,方低低笑道:「如何?」

  晞月嗤地一笑,別過身子道:「什麼如何?皇上疼臣妾是假的,疼嫻妃才是真的。」

  皇帝笑著搖首:「這樣的話,也就你說罷了。朕難得才去看嫻妃一次,怎麼倒是不疼你了?」

  晞月露出三分委屈的樣子:「臣妾今兒聽說,皇上特賜御筆給嫻妃,嫻妃興興頭頭讓內務府做了匾額掛在延禧宮的正殿裡。偏臣妾的咸福宮裡那塊匾額都不知道是誰寫的,金粉也不足了。嫻妃這樣的榮耀,臣妾指望都指望不上。」

  皇帝揚了揚唇角,失笑道:「原來你是喜歡那個。朕不過是想嫻妃住的延禧宮不如你的咸福宮多了,怕看著寒酸才隨手寫了一幅字給她。」

  晞月牽住皇帝的衣袖盈盈道:「既然是隨手,皇上不如也賜給臣妾和皇后一幅。省得滿宮裡只有嫻妃有,臣妾羨慕還來不及。」

  皇帝刮一刮她小巧的鼻頭:「你有什麼羨慕的,朕什麼好的沒給你?只這一樣,你也喜歡?」

  晞月半是委屈半是撒嬌:「皇上終日忙於朝政,臣妾在後宮日夜盼望,若能見字如見人,也可以稍稍安慰。」

  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麼難的?你既惦記皇后,朕賜給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裡。這下可滿意了嗎?」

  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3 PM

第二十一章 六宮同沐恩澤

  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麼難的?你既惦記皇后,朕賜給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裡。這下可滿意了嗎?」

  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晚膳過後,皇帝著人送了晞月回去,便留在書房攤開了紙行雲流水般寫起字來。王欽見皇帝在綿白的灑金大紙上寫了十一幅字,便在旁磨著墨汁賠笑道:「皇上對皇后和慧貴妃實在是格外恩典。奴才愚心想著,皇上的字自然都是好的,原來皇上還要在這十一幅裡選了最好的賞賜呢。」

  皇帝見他滿臉堆笑,也不說話,只將毛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含了笑意一張張看過去。皇帝側首,見侍奉在書房門口的李玉一臉了然笑意,便問:「王欽是這個意思。李玉,你怎麼看?」

  李玉怔了一怔,回道:「奴才愚笨,以為皇上恩澤遍佈六宮。延禧宮已然有了一幅字,這十一幅自然是六宮同沐恩澤了。」

  皇帝擊掌笑道:「好。算你聰明。」皇帝一幅幅細賞下來,自己也頗得意,一一念道:「咸福宮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福德雙修的意頭;皇后的長春宮是敬修內則,皇后最敬祖宗家法,這幅字最適合她不過。鐘粹宮是淑慎溫和,與純嬪的心性最相宜,也算安慰她親子不在身邊的失意;太極殿是淑容端賢……」

  王欽忙湊趣道:「嘉嬪娘娘容色冠後宮。」

  皇帝微微頷首:「景陽宮是柔嘉肅靜;承乾宮是德成柔順;永和宮是儀昭淑慎;儲秀宮是茂修內治;翊坤宮是有容德大;永壽宮是令儀淑德;景仁宮是德協坤元。」

  王欽奇道:「景仁宮也有?」

  皇帝道:「景仁宮皇后已經過身,你著內務府好好修整下,以後總要有人住進去的。」

  王欽忙答應了,皇帝瞟了眼伺候在旁的李玉,笑道:「方才你機靈,那朕就把這十一幅字送去內務府製成匾額的事,交給你了。」

  李玉受寵若驚,只覺得光彩,忙恭聲道:「奴才謝皇上的賞。」

  皇帝奇道:「這賞乾你什麼事?」

  李玉喜滋滋道:「這賞是皇上給六宮小主娘娘的,奴才有幸接了這個差事,自然是沾了福氣的,所以謝皇上的賞。」

  皇帝忍不住樂道:「是會說話。朕用剩下的這張灑金紙,就賞給你了。」

  李玉喜得忙磕了頭,起身才看見王欽臉色陰沉,嚇得差點咬了舌頭,忙捧著紙退下了。

  皇帝似有些倦了,問:「什麼時辰了?」

  王欽忙道:「到翻牌子的時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監已經端了綠頭牌來,候在外邊了。」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只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緊去辦。



第二十二章 如懿祈福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只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緊去辦。

  長街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得乾乾淨淨,緩步走在青石花磚上,兩旁堆雪映著紅牆碧瓦,越發覺得雪光炫目,猶如白日一般。

  如懿扶著海心的手慢慢走著,前頭兩個小太監掌著羊角宮燈,只見冷風打得宮燈走馬燈似地亂晃,四周唯有陰森寒氣貼著朱牆呼嘯而過,卷起碎雪紛飛。海蘭有些害怕,緊緊依偎在如懿身邊。

  如懿安撫似地拍拍她的手,歉然道:「這麼晚了,還要你陪我去寶華殿祈福,實在是難為你了。」

  海蘭靠在她身邊挽著手慢慢走著,眼裡卻有幾絲歡悅:「我一個人待在宮裡也悶得慌,貴妃她又……」她欲言又止,「還好能陪姐姐去寶華殿聽聽喇嘛師父誦經,心裡也安靜許多。」

  如懿道:「佛家教義,本來就是讓人心平氣和的。我去和大師們一同念念經文,將這些日子抄的《法華經》燒了,也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願。」

  海蘭往四下看了看,緊張地道:「姐姐別說,別說了。」

  如懿含了一脈坦然笑意:「別怕,只有你明白罷了。親人不在身邊,咱們在世的人也只是盡一點哀思罷了。」

  海蘭微微點頭,觸動心事,眉梢便多了幾分落雪般的傷感:「海蘭父母早亡,只有姐姐在身邊,不過姐姐在,我心裡也安穩多了。」她說著,將自己單薄的身形更緊地往如懿身邊靠了靠,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禦冬日裡無處不在的侵骨寒意。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她削薄的手腕,仿佛形影相依一般:「你常來看我是好的,但被貴妃知道,只怕又要刁難你。」

  海蘭輕聲道:「我都慣了。」

  兩人正低聲說著話,忽然聽得車輪轆轆碾過青磚,一輛朱漆銷金車便從身畔疾馳而過。如懿將海蘭攔在身後,自己躲避不及,身上的雲白青枝紋雁翎氅便沾了幾點車輪濺起的濁泥。

  猶有餘香散在清冷的空氣中,纏綿不肯散去。海蘭詫異道:「是送嬪妃去侍寢的鳳鸞春恩車!」

  如懿顧不得雁翎氅上的污濁,驚異道:「今夜並不曾聽說皇上翻了牌子,這鳳鸞春恩車走得這樣急,是誰在上面?」

  海蘭嗅了嗅空氣中殘餘的甜香,亦不免驚詫:「好甜郁的香氣啊,貴妃都不用這樣濃的熏香,會是誰呢?」

  二人相視疑惑,只聽得宮車轆轆得去得遠了,那嫋嫋餘音車過深雪,有兩輪深深的印跡便似碾在了心上,揮之不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4 PM

第二十三章 玫答應

  這一日清晨,嬪妃們一早聚在皇后宮中,似是約好了一般,來得格外整齊。殿中一時間鶯鶯燕燕,珠翠縈繞,連熏香的氣味也被脂粉氣壓得淡了不少。

  皇后尚在裡頭梳妝,並未出來。嬪妃們閑坐著飲茶,鶯聲燕語,倒也說得極熱鬧。怡貴人忍不住道:「昨兒夜裡吹了一夜的冷風,嗚咽嗚咽的。也不知是不是妹妹聽岔了,怎麼覺得好像有鳳鸞春恩車經過的聲音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扶了扶鬢邊斜斜墜下的一枚鎏金蟬壓髮,那垂下的一綹赤晶流蘇細細地打在她脂粉均勻的額邊,隨著她說話一搖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點點的赤紅星芒。嘉貴人悠悠說道:「不是怡貴人你聽岔了,而是誰的耳朵也不差。掃過雪的青磚路結了冰,那車輪聲那麼響,跟驚雷似的,誰會聽不見?」

  海蘭忍不住道:「別說各位姐姐是聽見的,嬪妾打寶華殿回來,正見鳳鸞春恩車從長街上過去,是載著人的呢。」

  這下連近來一直沉默寡歡的純嬪都奇怪了,便問:「我明明記得昨夜皇上是沒有翻牌子的,鳳鸞春恩車會是去接了誰?」說罷她也疑惑,只拿眼瞟著剝著金橘的慧貴妃,「莫不是皇上惦記慧貴妃,雖然沒翻牌子,還是接了她去?」

  慧貴妃水蔥似的手指,慢慢剝了一枚金橘吃了,清冷一笑:「本宮怎會知道是誰在車裡?這種有違宮規又秘不告人的事,左右不是本宮便罷了。」

  如懿端著茶盞,拿茶蓋徐徐撇著浮沫,淡淡道:「不管是誰,大家要真這麼好奇,不如去喚了王欽來問,沒有他也不知道的道理。」

  慧貴妃媚眼微橫,輕巧笑了一聲:「這樣的事只有嫻妃敢說,也只有嫻妃敢做。不如就勞駕嫻妃妹妹,去扯了王欽來問。」

  如懿只看著茶盞,正眼也不往慧貴妃身上瞟,淡淡道:「誰最疑心便誰去問罷。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不看也有人急著撈出來,怎麼捨得光埋在裡頭呢。」

  嘉貴人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笑道:「也是的,什麼好玩意兒,只怕藏也藏不住。等著看就是了。」

  眾人正說著,只聽裡頭環佩叮噹,一陣冷香傳至,眾人知是皇后出來了,忙噤聲起身,恭迎皇后出來。

  皇后扶著素心的手,行走間沉穩安閒,自有一股安定神氣,鎮住了殿中浮躁心神。皇后往正中椅上坐下,吩咐了各人落座,方靜聲道:「方才聽各位妹妹說得熱鬧,一句半句落在了耳朵裡,什麼好事情,這麼得各位妹妹的趣兒?」

  眾人面面相覷,到底是嘉貴人沉不住氣先開了口:「臣妾們剛才在說笑話兒呢,說昨夜皇上並沒有翻牌子,鳳鸞春恩車卻在長街上走著,不知是什麼緣故呢。」

  皇后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光,輕輕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擋去了熱氣:「能有什麼緣故?不過是咱們姐妹的福分,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罷了。」

  「多了位妹妹?」嘉貴人忍住驚詫之情,勉強笑道,「皇后的意思是……」

  「連著天寒,本宮囑咐你們不必那麼早來請安,所以你們有所不知。方才你們來前,皇上已經讓敬事房傳了口諭,南府白氏,著封為玫答應。本宮也已經撥了永和宮給她住過去。」

  慧貴妃攥緊了手中的絹子,忍不住低呼:「南府?那不是——」

  如懿心裡雖也意外萬分,卻忍住了,只與海蘭互視一眼,暗暗想,難怪這麼重的熏香氣息,果然是這麼一個玉人兒了。



第二十四章 眾人閒議

  皇后面上波瀾不驚,只抬了抬眼皮看了慧貴妃一眼:「照理說貴妃應該是見過的,聽說是一個彈琵琶的樂伎。」

  慧貴妃眉頭微鎖,凝神想去,昨日所見的幾個樂伎裡,唯有一個眉目最清秀,想來想去,再無旁人。她咬了咬牙,忍著道:「是有一個彈鳳頸琵琶的,皇上還嫌她們彈得不好……」

  純嬪鬱然吁了口氣道:「琵琶彈得好不好有什麼要緊,得皇上歡心就是了。」

  旁人聽了這一句還罷了,落在晞月耳中,雖然說者無心,卻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喉嚨裡都忍不住冒出血來。她死死抓著一枚金橘,直到感覺沁涼的汁液濕潤地染在手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喝了口茶掩飾過去。

  嘉貴人柳眉揚起,不覺帶了幾分戾氣:「南府樂伎,那是什麼身份?比宮女還不如。宮女晉封還得一級級來,先從無名無品的官女子開始呢,她倒一夕之間成了答應了。」

  皇后和藹道:「樂伎雖然身份不如宮女,但總比辛者庫賤奴好多了。康熙爺的良妃,不是還出身辛者庫嗎?照樣生下皇子封妃,一生榮寵。也因著樂伎不是宮女,皇上格外恩賞些,也不算破了規矩。」

  嘉貴人眉心微曲,嫌惡似地撣了撣絹子:「樂伎是什麼低賤身份?來日在這裡與我們平起平坐,是要和我們閒話南府裡的哪個戲子有趣呢,還是她穿上哪身樂伎的衣裳彈起琵琶來最勾魂?咱們已經有一個海常在平時陪著說說絲線刺繡了,如今倒來了個更好的。」

  海蘭聽說到她,卻也悶悶地不敢說話。皇后臉上一沉,已帶了幾分秋風落葉的肅然之氣:「好了!」

  嘉貴人一驚,也不敢多說了。皇后緩和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玫答應都是皇上登基後納的第一個新人,皇上要喜歡,誰也不許多一句閒言碎語。本宮只有一句話,六宮和睦,才能子嗣興旺。誰要拈酸吃醋,彼此間算計,本宮斷斷容不下她!」

  眾人諾諾答應了。一時間氣氛沉悶了下來,倒是純嬪大著膽子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個不情之請,實在是……」

  皇后溫和道:「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純嬪躊躇片刻,還是道:「娘娘,昨兒夜裡刮了一夜的風,臣妾聽著怕得很。臣妾的三阿哥還在繈褓之中,一向怕冷畏寒的。臣妾心中掛念,想請皇后娘娘允准,允許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

  皇后一時也未置言,只是抿了口茶,方微笑道:「今兒本就是十五,你可以去看三阿哥。祖宗規矩,半個時辰也夠盡你們母子的情分了。」

  慧貴妃笑言:「可不是?除了皇后娘娘,後宮妃嬪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阿哥所探望,但都不許過了半個時辰。皇后娘娘常去探望幾位阿哥和公主,本宮也跟著去過一次,三阿哥受的照顧比皇后親生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還好呢。饒是這樣,皇后娘娘還千叮萬囑了三阿哥年幼嬌嫩,要萬事小心。有皇后娘娘這麼眷顧,純嬪你還有什麼不足的?難道多陪了一會兒,你的三阿哥到了冬天便不知道冷了嗎?」

  純嬪被她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只黯然垂下了眼眸。

  皇后寬和一笑:「好了。你在意兒子本宮是知道的。只是阿哥所的事,你放心就是。再這樣成日記掛著兒子,還怎麼好好伺候皇上呢?」

  至此,眾人再無閑趣,便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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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防人之心不可無

  慧貴妃本在最後,正起身要走,見皇后向她微微頷首,便依舊坐在那兒,只剝著金橘吃。

  待到眾人散盡了,皇后方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道:「暖閣裡有上好的薄荷膏,你替本宮來揉揉。」

  慧貴妃答應著跟著皇后進了暖閣。素心取出一個暗花紋美人像小瓷缽來擱在桌上,便悄然退了下去,慧貴妃會意,打開一聞,便有沖鼻清涼的薄荷氣味,直如湃入霜雪一般,登時清醒了不少。她用無名指蘸了一點替皇后輕輕揉著,低聲道:「不是臣妾小心眼兒,皇上納了這樣一個人,實在……」

  皇后輕輕吁了口氣:「身份低賤也就罷了,只要性子和順總是好的。你卻不知道她的來歷……」

  慧貴妃愈加驚疑:「什麼來歷?」

  皇后仿佛無限頭痛,泠然道:「本宮只當皇上封了個嬪妃,也沒往心裡多想。誰知讓趙一泰去南府問了底細,才知道那白氏竟是和她有關的。」

  慧貴妃大驚失色:「娘娘的意思是……嫻妃!」她越想越不對,恨聲道,「果然呢!臣妾以為皇上不太去她那裡,她便安分了。原來自己爭寵炫耀不算,暗地裡竟安排了人進來,真是陰毒!」

  皇后用手指蘸了點薄荷膏在鼻下輕嗅片刻,才覺得通體通泰許多:「不是她陰毒,是咱們整日裡以為高枕無憂,疏忽大意了。一個不留神就出來一個玫答應,她若是個好的也罷了……」

  慧貴妃切齒道:「南府裡出來的,能有幾個好的?一個個狐媚惑主,輕佻樣兒。臣妾方才想起來,昨日臣妾覺著她們琵琶技藝不佳,隨口說了一句,便有一個膽子大的敢當著皇上回臣妾的話。一個兩個都是這樣膽大包天的,能有什麼好的?」

  皇后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當著你的面也敢如此,那就真不是個安分的了。」她隱然憂道,「本宮顧著後宮千頭萬緒的事情,總有顧不到的地方。你是貴妃,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你若不替本宮看著點、警醒著點,哪日我們姐妹被人都算計了去都不曉得!嫻妃近來無寵,可她才十九歲,來日方長……」

  慧貴妃微微失神,按著太陽穴的手也不覺鬆了下來:「臣妾已經二十五了……」

  皇后的手輕輕搭在慧貴妃纖白的手上,低低道:「你二十五,本宮也已經二十五了。」她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二十五又如何?只要咱們眼光放得長遠,萬事顧慮周到,一個人眼睛不夠,另一個人幫襯著,總不會有顧不到的地方,也容不得狐媚子媚寵。當日本宮分配殿宇的時候,特特把海蘭放在你宮裡,你知道是為何麼?」

  慧貴妃聽得皇后語氣沉穩,心下也稍稍安慰,忙道:「潛邸之時,除了臣妾與嫻妃、嘉貴人,其餘人等都不算得寵。皇后娘娘將海蘭放在臣妾宮裡,是要防著她哪一日又偷偷狐媚了皇上。皇后娘娘放心,皇上快連她是誰都不記得了呢。」

  皇后的目光在她臉上輕輕一轉,見她只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不覺搖頭道:「這雖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卻不是最要緊的。海蘭向來不得寵,所以對皇上而言,既是一個記不得的人,也很可能會成為一個新鮮人兒。你防著她不錯,但更要防的是嫻妃與海蘭的親近。」

  慧貴妃旋即會意:「娘娘的意思是說,海蘭也會成為第二個玫答應。」

  皇后沉靜道:「那也未必。但凡事不能不多長個心眼。你自己宮裡的人,自己留心著吧。」



第二十六章 清領份例

  這邊廂延禧宮裡也不安靜,如懿正站在廊下看著從內務府領來的冬日所用的炭火份例。小太監寶成領著幾個人數清了,上來回話道:「娘娘,已經數清了,黑炭一千二百斤,紅籮炭三百斤,都已經在外頭了。」

  如懿點點頭,問道:「海常在那兒如何?」

  寶成道:「按著常在的位份,沒有紅籮炭,只有按著每日二十斤的黑炭算。但是奴才方才打內務府過來,聽說……」

  如懿蹙眉:「說話不用吞吞吐吐,聽說什麼……」

  寶成嚇得吐了吐舌頭,忙說:「聽說海常在宮裡總說黑炭不夠用,可那份例是定了的,哪有再多。怕是海常在正受著凍呢。」

  阿箬替如懿將剛籠上的手爐捧了來,細心地套上一個紫絨爐套才送到如懿手裡,輕聲道:「外頭風大,小主仔細被風撲了腦仁,回頭著了風寒。」

  如懿笑道:「總關在屋子裡悶得慌,這兒避風,她自己也就罷了,連奴才的屋子裡都燒得暖烘烘的,也不顧著海蘭。」

  阿箬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怎麼成,再往下正月裡、二月裡凍得不行,海常在怎麼受得住?」

  如懿歎了一聲:「這何嘗不是我的不是,為了避嫌避禍,這樣委屈了她。若我仔細些早發覺了,她也不必這樣受凍。」

  她喚過寶成,「你仔細些,悄悄兒送些炭到海常在那兒,別叫人留意著。還得記得只能是黑炭,她的位份不能用紅籮炭,那紅籮炭燒了的炭灰是銀白的,一眼就叫人認出來了,反而不好。黑炭卻是看不出多少的。」

  寶成應了一聲道:「奴才明白。會趁貴妃去請安時隔幾天送一次,免得送多了點眼。」

  如懿滿意微笑:「那就趕緊去吧。還有,內務府撥來的冬衣,你也挑一批好的,悄悄兒送過去。」

  阿箬看寶成下去了,便道:「小主待海常在也算有心了,天剛冷的時候就送了好些新棉去,如今又送衣裳。」

  如懿頗有觸動:「這宮裡有幾個人是好相與的?海蘭也算和我投契了,倒也不怕。」

  阿箬又道:「聽寶成說這話,海常在一向是老實的,若不是凍得受不住,怕也不會去跟內務府再要炭了。只不知她宮裡統共就那兩個人,怎麼會不夠呢?」

  如懿歎息道:「這就是她的難處了。昨兒夜裡我和她都在寶華殿誦經祈福,才摸到她的手爐溫溫的,居然都不熱。我還以為是伺候她的葉心和香雲不仔細,誰知道問了一句,她眼睛都紅了,說是份例的炭根本不夠用,她那西曬的屋子本來就冷,平日裡燒一個火盆就勉勉強強了,哪裡還顧得到手爐腳爐。我這才知道,她的日子竟這樣難過。」

  阿箬整了整身上一色兒的暗紫色宮裝,寬慰道:「這也不能怪小主。貴妃向來和小主不睦,小主自然不便去她的咸福宮看海常在,否則怎會顧不到?要說起來,也是貴妃太不當心了,由著自己宮裡人受苦。」

  如懿心下難過,忍氣道:「按理說海蘭只有兩個丫頭、兩個太監,東西自然不會不夠。但她告訴我貴妃怕冷,總嫌著宮裡不夠暖和,內務府送來的炭都是克扣了大半才給她的。彼此照應些也是應當的。」她轉過臉問阿箬,「方才讓你去永和宮送些薄禮給玫答應,可打聽到了什麼?」

  阿箬眼光往四周一轉,忙輕聲道:「奴婢奉小主之命送了兩匹妝花緞過去,誰知道永和宮可熱鬧了呢,嘉貴人和怡貴人都送了東西去,連慧貴妃也賞了好些東西呢。」

  如懿念及什麼,便問:「那純嬪……」

  「奴婢去的時候純嬪宮裡還沒送東西去呢。」

  如懿明白,剛離了皇后宮裡,純嬪一定是緊趕著去了阿哥所看望兒子。即便回來了,也必定傷感兒子不在身邊,一時也怕顧不到這些禮數。她便道:「那等下我去鐘粹宮看看純嬪,她也可憐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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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玫答應進宮緣由

  阿箬又道:「奴婢特意拜見了玫答應。雖然是答應,但永和宮的佈置,玫答應的打扮,是比怡貴人還尊貴呢。可見雖然才侍寢了一次,皇上卻是極喜歡的。」

  話音未落,卻聽嘉貴人一把婉轉嗓音自院外傳入:「皇上怎麼會不喜歡玫答應?吹拉彈唱的有什麼不會?又是人家一手調教出來的好人兒!」

  如懿微一揚眸,就見金玉妍穿了一身玫瑰紫百蝶穿花大毛斗篷,扶著侍女麗心的手風擺楊柳似地進來。玉妍見了如懿便躬身福了一福,笑聲冷冽如簷下冰:「恭喜嫻妃,賀喜嫻妃了。」

  如懿一怔,旋即笑道:「嘉貴人這句話合該對著永和宮的玫答應說,怎麼錯到了延禧宮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嬪妾沒這樣好的本事,調理得出花朵兒一樣的人兒吹拉彈唱,歌舞迎人。娘娘一手栽培出了這樣得意的人來,怎麼不算喜事呢?」

  如懿心下含糊,雖不知出了什麼事,卻聽得金玉妍句句話都沖著自己來,便也不假辭色:「嘉貴人一向快人快語,今兒有話也不如直說,本宮洗耳恭聽。」

  「洗耳恭聽?」嘉貴人盈盈一笑,那笑意卻似這天氣一般,帶了犀利的寒氣,「嫻妃娘娘聽琵琶曲兒聽得熟了,何必今日早上要和咱們一樣糊塗,還議論玫答應的來歷呢?」

  如懿聽她提得「來歷」二字,心中越發糊塗。卻見金玉妍一臉了然,想是什麼都知道,與其自己揣測,還不如聽她說來。

  如懿只得道:「不管嘉貴人說什麼,關於玫答應的來歷,本宮真是懵然不知。若是嘉貴人覺得不必白來這一趟延禧宮,不如賜教告訴本宮一聲,也好教本宮落個明白。」

  嘉貴人姣好的長眉輕輕一挑,疑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如懿坦白:「真不知。」

  嘉貴人似信非信地挑眉看著她,緩了口氣道:「玫答應不是娘娘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南府的嗎?」

  如懿與阿箬對視一眼,彼此俱是愕然,嘉貴人見她神色不假,也有幾分信了:「你真的不知道?」

  如懿走到廊下,坦誠道:「這件事本宮也是毫不知情,正打算讓阿箬去打聽的。妹妹若是知道,不妨直言。」

  嘉貴人冷冷看了她一眼:「玫答應是先帝雍正八年,你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來的人。」

  如懿凝神想了一想:「雍正八年本宮才十四歲,如何能得知這些事?」

  嘉貴人撫著指上尖尖的護甲:「你不知道,不代表當年的景仁宮皇后不知道。慧貴妃和嬪妾已查問過,當年玫答應入南府,是景仁宮皇后允的。你當年雖不知情,難道後來也一無所知嗎?何況玫答應突然得寵,也太奇怪了些。其中關節,也只有娘娘你自己知道了。」

  金玉妍言畢,扶了麗心的手逕自離去。唯餘如懿站在院中,看著簷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來,一滴一滴,敲在她疑惑不定的心上。



第二十八章 玫答應得寵

  這一夜是臘月初一,皇帝照例宿在皇后宮中。

  如懿聽著窗外風聲淒冷,雪落綿綿,正對著燈想著心事,卻見阿箬進來,抖落了一身的雪花,近前道:「小主。」

  如懿將自己壺中的茶倒了一碗遞給她,又將暖爐給她捧:「先喝杯熱茶暖一暖。」

  阿箬凍得抖抖索索的,一氣把那茶喝盡了,方暖過來道:「都打聽清楚了。玫答應的確是出自咱們府裡,也是老主子手裡進來的人。不過那年先帝選充南府的樂伎,各府裡都挑了好的送進來,倒也不止咱們一家。奴婢問過了,玫答應今年十七,是十二歲的時候送進來的。」

  火盆裡一芒一芒的紅籮炭燒得極旺,不時迸出幾星通紅的火點子。如懿慢慢地撥著指甲,凝神道:「難不成姑母這麼早就佈置下了人在宮裡?只是有這麼個人,姑母也不曾向我提過一句呀。」

  阿箬擰著辮子道:「奴婢也是這麼想。只不過最後那幾年老主子自顧不暇,與小主也來往不多,渾忘了也是有的。」

  如懿點點頭:「也許也是咱們想多了,不過是各府裡都送了人進來,咱們恰巧也有一個罷了。落在別人眼裡,疑心便生了暗鬼,以為是我唆使了送去皇上那兒的。」

  阿箬道:「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都往咱們頭上栽,小主可別再那麼好性子了。什麼時候冷不丁給她們一下,她們就知道厲害了。」

  如懿一笑:「再厲害也厲害不過你的嘴!」她蹲下身,拿起烏沉沉的火筷子撥著火盆裡的炭,底下冒出一陣香氣,阿箬嗅了嗅鼻子,喜道:「好香!是烤栗子的味道!」

  如懿笑道:「知道你愛吃,你剛出去我就往火盆裡扔了好幾個栗子,這會兒正好。你自己拿火筷子夾出來,仔細燙手。」

  阿箬忙不迭地笑著答應了,取出烤得爆開的栗子,顧不得燙,就剝開吃了起來。

  暖閣裡燈火通明,隱隱地透著栗子的甜香,主僕倆相視一笑,倒也開懷。

  此後連著幾日,但凡有侍寢,必是永和宮的玫答應,得寵之深一時風頭無兩。加之數日鵝毛大雪,出門不便,皇后免了晨昏定省,一時之間眾人對這位未曾謀面的玫答應存了無數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后雪止晴霽,終於能出門了。這日的宮中請安,眾人便到得格外早。

  果然才坐定陪皇后聊了幾句,殿外便有太監通傳:「玫答應到了。」

  聽得這一聲,本來還在笑語連珠的嬪妃們都靜了下來,不自覺地向外看去。

  只見殿門豁開,一個身著櫻桃紅繡梔子花蝶蘇緞旗裝的女子低著頭盈盈走進,她梳著精巧的髮髻,髮間不用金飾,只以碧璽花朵零星點綴,髻上斜兩枝雪色流珠髮簪,卷起的鬢邊嵌著一粒一粒瑩瑩的紫瑛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繡著一小朵一小朵淺緋的梔子花瓣,伴著銀線湖藍淺翠的蝴蝶,精繡繁巧輕靈如生,仿佛呵口氣,便會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飛於衣裾之上。

  慧貴妃見她早不是昔日打扮,冷笑一聲:「狐媚!」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6 PM

第二十九章 拜見皇后

  因是玫答應一直低著頭,雖未看清模樣,嘉貴人已然奇道:「咱們冬日的衣衫厚重,怎麼她這一身卻輕薄,好像不怕冷似的?」

  純嬪坐在她身旁,低低道:「聽內務府說江寧織造新貢了一種暖緞,雖然輕薄,卻十分暖和。」

  嘉貴人鬱然歎了口氣道:「自從皇上登基,皇后下了命令,不許用純金的首飾,不許金線織衣,更不許用江南的好料子,說是靡費。如今看她這一身衣裳便是蘇緞的料子,只是個答應也用了銀線織繡,雖未用金飾,可那碧璽又如何不貴重了?」

  純嬪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噤聲。

  玫答應低頭欠身,行了一禮:「臣妾永和宮答應白氏參見皇后娘娘、各位小主。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各位小主順心遂意。」

  皇后含了一縷妥帖雍容的笑意,和言道:「這便是玫妹妹了,本早應相見的。只是一直大雪,到了今日才得見。起來吧,蓮心,賜座。」

  玫答應抬起頭來,眾人見她這般盛裝打扮,只以為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誰知仰起面來,不過是個白淨嬌麗的面孔,雖然十分清秀,但也只是中上之姿而已。旁人倒還不覺得怎樣,嘉貴人先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只低頭撥著自己手腕上的銀鑲珠翠軟手鐲,笑吟吟地不說話。

  蓮心這人在海常在之後添了一張椅子請玫答應坐了,又殷勤端上茶來。

  玫答應倒也不羞怯,朗聲道:「本該早些來拜見皇后娘娘的,可惜一直天公不作美,到了今日才能來。」

  皇后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和婉的笑紋:「來與不來,都只是一份心意。以後朝夕相見,你就知道各位姐妹都是好相處的了。」說罷便由蓮心一一指了妃嬪引她見過。

  嘉貴人輕聲笑道:「不僅咱們是好相處的,皇上也格外疼妹妹啊。妹妹這身料子,輕薄暖和,是江寧進貢的暖緞吧。」

  玫答應淡淡笑道:「嘉貴人好眼力。」

  嘉貴人唇際欲笑未笑:「不是我好眼力,而是乍一看見妹妹穿得單薄,害怕凍著了妹妹。原來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只是這暖緞難得,連皇后宮裡也都沒有,我也只是聽說了胡亂一猜罷了。」

  嘉貴人娓娓道來,眾人難免多了一份醋意,玫答應還是那樣淡淡的神情:「是嗎?皇上只是賞了我衣裳,別的我不多問,也全不知道。」

  嬪妃們見她只是這樣疏懶的神情,也知道不好相與。倒是慧貴妃說了一句:「皇上登基後皇后娘娘就一直主張後宮簡樸。妹妹只是區區一個答應,這身衣服也略奢華了些。」

  玫答應懶懶抬了抬眼:「是嗎?皇上喜歡嬪妾這樣穿而已。」

  慧貴妃一時噎住,不覺有些氣惱。

  皇后看出幾分端倪,朗然道:「好了。外頭雖然雪停了,但天寒地凍,路滑難行,大家還是早些回去吧。快到年下了,別凍著身子才好。」

  眾人答應著散了,便各自上了輦轎回宮。



第三十章 御花園賞雪

  阿箬替如懿圍上雲白青枝紋雁翎氅,兜好風毛和暖爐,扶了她的手出去。如懿看著滿世界冰雪銀妝,便道:「別傳輦轎了,那麼好的雪景,咱們從御花園慢慢走回去。」

  阿箬笑道:「也好。好些天沒出來了,悶得慌呢。」

  二人正要邁步出去,忽聽身後一聲喚:「嫻妃娘娘留步。」

  如懿轉過頭去,卻見玫答應攜了一個小宮女的手盈然上前,笑道:「嫻妃娘娘好雅興,嬪妾正好想去御花園中賞雪,不知娘娘可否願意與嬪妾同行?」

  如懿笑道:「既然妹妹願意,獨行不如結伴了。」

  二人慢慢踱步向前,雪後的陽光雖無多少暖意,但與雪光相映更加顯得明亮。多日來的積雪更是將御花園映得白光奪目,恍若行走在晶瑩琉璃之中。偶爾有樹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輕微的簌簌之聲,越發襯得周遭安靜得仿佛不在人世。

此時積雪初定,間或有幾株蠟梅正開得繁盛。那蠟梅素黃粉妝,色如蜜蠟,金黃燦爛一樹,加上梅枝間新雪相襯,呼吸間只讓人覺得清芬馥鬱,冷香透骨。

  如懿不覺深吸了一口氣,玫答應察覺,便笑:「嫻妃娘娘喜歡梅花?」

  如懿伸手攀住一掛蜜凍似的花枝輕輕嗅了嗅,沉醉道:「是,尤其是綠梅,清雅宜人,不落凡骨。」

  玫答應道:「娘娘見過綠梅?」

  如懿頷首:「小時候和阿瑪去蘇州,在那時見過兩次,實在是人間至美之物。」

  玫答應淡淡一嗤,唇邊露出三分清冷之意:「嬪妾也是因為擅彈月琴,才被人從蘇州買來,後來才機緣巧合被送進宮來。」

  如懿奇道:「聽聞玫答應出身南府琵琶部,不是應該擅彈琵琶嗎?」

  玫答應幽然凝眸,墨灰色的憂傷從眸底流過:「嬪妾本來擅長的是月琴,只因入了南府,教習師傅說先帝喜歡琵琶,才改學的。」她零丁的歎息轉瞬落在寒風裡,「哪裡不都一樣?喜歡什麼,中意什麼,都由別人說了算,半點由不得自己。」

  如懿聽她感傷身世,便試探道:「這句話,你是在怪烏拉那拉府當年把你送進南府嗎?」

  玫答應冷然一笑:「送嬪妾也是送,送旁人也是一樣,有什麼可怪的?不送嬪妾進南府,嬪妾也不過是府裡一個樂伎,漂若浮萍罷了。哪裡比得上嫻妃娘娘金尊玉貴,連喜歡的花都是骨格清奇的稀世綠梅,相形之下,嬪妾不過是風中柳絮,蒲柳命數了。」

  「只可惜這綠梅實在難得。凡事太過清奇,終不容於世長久。嫻妃,你說是不是?」

  如懿聞聲抬首,卻見慧貴妃攜了人站在不遠處一樹蠟梅下,手中折了兩枝蠟梅,盈盈向她笑語。

  如懿見了她,便與玫答應屈身行禮道:「給貴妃請安。」

  慧貴妃吩咐了「起身」,笑道:「風吹得順,聽見嫻妃與玫答應閒聊,倒惹得玫答應自傷身世了。」她笑著向玫答應瞥了一眼,「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說的就是玫答應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7 PM

第三十一章 激怒慧貴妃

  玫答應微微低首:「再相見,貴妃娘娘雍容華貴,風姿依舊。」

  慧貴妃細細打量著她,最後將目光落在她水蔥似的纖纖指尖:「這麼會說話,南府裡應該選你去唱曲兒,只彈琵琶是可惜了。倒還沒問過妹妹,叫什麼名字呢?」

  玫答應不信她不知,卻還是答道:「嬪妾姓白,名蕊姬。」

  慧貴妃唇角漾著甜美的笑意,眼中的清冷卻與這冰雪並無二致:「果然是個好名字,一聽生來就是供人賞玩取樂的。」

  玫答應眉心一跳,臉上卻平靜無波:「命裡註定的,若能供皇上一時之樂,就是嬪妾無上的福澤了。」

  慧貴妃笑意頓斂,冷冷道:「別以為封了個答應,你的榮寵就長久了。你那一手琵琶,皇上閒時聽聽當麻雀唧喳似的聽個笑話兒,還真當自己成了鳳凰清啼麼?」

  玫答應不卑不亢,只蘊了一抹淡淡笑意,悠然望著天際道:「嬪妾自知琵琶不如貴妃娘娘,姿容也不如貴妃娘娘。可是娘娘想過沒有,為什麼皇上放著娘娘這一手琵琶絕技不聽,只喜歡嬪妾這些不入流的微末功夫呢?」

  慧貴妃神色一冷,還不及回嘴,玫答應眼波悠悠在她面上一轉,恍若無意般望著近處一樹怒放的蠟梅,悠然道:「歲月匆匆,不饒人啊!」

  慧貴妃臉色大變,只見一張粉面漸次蒼白下去,直如枝丫上透白的積雪一般,腳下微微一個踉蹌,身邊的宮人忙牢牢扶住了。

  如懿聽得不對,立刻呵斥道:「放肆!貴妃和本宮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肆意犯上!」

  玫答應毫不畏懼,笑聲落在雪野中恍若簷下風鈴一般清脆玎玲:「嫻妃娘娘別吃心,娘娘只比嬪妾長了兩歲,歲月怎捨得薄待了娘娘?嬪妾說的是誰,那人心裡自然清楚!」

  如懿本是好意,念在同出於烏拉那拉氏門下,想替她圓了過去。誰知蕊姬毫不領情,越發指著慧貴妃不依不饒。饒是如懿這樣的外人,聽了亦覺得下不來台去。

  慧貴妃才一站穩,聽得這一句,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顯是怒到了極點。她的目光如利劍一般,恨不能在玫答應年輕飽滿的面孔上狠狠刺出兩個血洞來。片刻她口中迸出兩個字:「掌嘴!」

  那話音擲地有聲,不容半句辯駁。慧貴妃身邊的首領太監順成一個搶身,摁住了玫答應的肩就要往下按。偏生那玫答應是南府出身的,身段水蛇兒似的,輕輕一擰便扭開了。

  順成一個手快,這下再不留情,往她膝彎裡狠狠一踢,玫答應吃痛,一下就跪在了雪地裡。順成一個耳光就要扇上去,玫答應如何肯受辱,喝道:「我是皇上親封的嬪妃,怎容你一個奴才欺辱?」

  順成稍一猶豫,摁著玫答應肩膀的手卻絲毫不肯放鬆。

  如懿看情勢不好,忙求道:「貴妃娘娘,蕊姬剛成答應不久,宮中的規矩禮數還沒有都懂得,但請貴妃寬恕,饒了她一遭吧。」



第三十二章 掌嘴

  慧貴妃冷冷一笑,理也不理如懿,只看著玫答應道:「自己才從奴才堆裡爬出來,就嫌棄人家是奴才不配動你了?你是皇上親封的答應,本宮是皇上親封的貴妃,雲泥之別,你敢冒犯本宮,就活該要受責罰!順成,給本宮狠狠掌她的嘴!」

  話音剛落,玫答應雪白嬌嫩的臉頰上便已經狠狠挨了一掌。順成顯是用足了力氣打下去,玫答應的左側臉頰立刻高高腫起,嘴角溢出猩紅一抹血痕。

  她猶自不怕,仰著頭道:「旁人說奴才兩個字就罷了,貴妃娘娘自己也是包衣奴才出身,和嬪妾有什麼兩樣,又誰比誰高貴了?」

  慧貴妃自抬旗為高佳氏之後,平生最恨人提起她是漢軍旗包衣出身,生生地比如懿矮了一截。此時又正當著如懿的面,她愈加氣得渾身發顫,指著玫答應厲聲道:「順成,她這樣不知死活,你也不必留情!給本宮狠狠地打,打到她老實為止!」

  這一吩咐,順成更落了十二分的力氣,又狠狠扇了兩下。如懿轉過頭不忍去看,那聲音卻劈啪響亮入耳,想躲也躲不過去。

  突然耳邊俐落一聲「住手」,眾人聞言轉身,卻見浩浩蕩蕩一行人,前導四人執銷金鳳首提爐,隨侍太監在後執翟扇、掌曲柄五色九鳳傘,色彩灼灼,在紛白雪地中格外奪目。皇后身邊的趙一泰走在前頭喝道:「皇后娘娘駕到!」

  眾人一個醒神,忙一齊屈身下去,齊聲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的神色並不好看,一時也未叫「起來」,居高臨下看著眾人:「本宮本想去阿哥所探視幾位公主阿哥,誰想才走到這裡,就聽見你們喧嘩吵鬧,毫無體統!」她的目光從貴妃、嫻妃、玫答應身上從容滑過,帶了幾分沉肅之意,「這裡是宮中御苑,不是你們自家的刑場,容得你們在這兒失了皇家的體統!」

  慧貴妃恨恨瞟了玫答應一眼,努力擠出幾分笑色,回稟道:「皇后娘娘息怒。娘娘有所不知,玫答應出言狂妄,肆意犯上,不僅譏笑臣妾出身包衣,又譏諷臣妾人老珠黃……」

  玫答應毫不示弱,仰起臉露出唇角兩道血痕,在她雪白面孔上尤顯得淒厲猙獰、「皇后娘娘明鑒,臣妾是說過慧貴妃出身包衣,但就因貴妃出身包衣才有今天的榮寵,這話並沒有錯。但貴妃娘娘所言‘人老珠黃’,臣妾絕對沒有說過這四個字,只是歎息歲月匆匆罷了。」她轉頭看了如懿一眼,「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問一問嫻妃娘娘。」

  如懿聽她辯駁,雖然意指貴妃人老珠黃,但的的確確沒有說出「人老珠黃」四個字,只得回道:「方才玫答應的確是出言不敬,但‘人老珠黃’四個字,確實是沒有說過。」

  慧貴妃愈加不忿:「她雖沒有說過這四個字,但的的確確就是這個意思。嫻妃你如此縱容包庇,要說和玫答應絕無勾連,本宮實在不信!」

  如懿心中一驚,再想分辯,想想慧貴妃已然認定,再多言也是無濟於事,索性別過臉去不再理會。

  皇后臉色一沉,喝道:「好了。各人有各人的意思,一時誤會也是有的。」她緩了緩聲氣,和顏道,「玫答應是新晉嬪妃,自然有禮數不周的地方。你是僅次於本宮的貴妃,管教約束也是應該的。既然掌嘴也掌了,臉也成了這個樣子,罷了,都起來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8 PM

第三十三章 掌嘴(二)

  眾人忙謝過起身,玫答應倔強道:「皇后娘娘,臣妾的確言語有失,但貴妃娘娘氣急敗壞便叫掌嘴。臣妾新侍皇上不久,就損傷了容顏,皇上若是問起,臣妾不敢不答。」

  皇后看她的目光並不含任何溫情:「皇上若是問你,你們各執一詞,皇上誰的也不會聽。本宮只會秉公直言。你錯在言語犯上,貴妃罰你不錯,只是罰你的人下手太重罷了。你要再不安分,頻頻生事,本宮也不會容你!」

  皇后甚少以這樣的口吻說話,如懿知道利害,忙在後頭悄悄拉了拉玫答應的披風。玫答應聽得皇后如此語氣,一時也不敢再言。

  皇后見眾人都是默然無聲,便向如懿溫和道:「嫻妃,這件事你未曾過多參與。這樣吧,就由你送玫答應回去,好好勸解她幾句。」

  如懿本不欲接這差事,免得眾人都以為她真與蕊姬有何勾連。可偏偏方才有些話沒有問完,想想既然身在這嫌疑裡,一時也避不開,便也答應了。

  慧貴妃見二人去得遠了,忍不住憤憤道:「皇后娘娘寬厚仁慈,只是這種小婢子出身寒微,輕狂驕縱,若不好好教導規矩,只怕仗著皇上寵愛要翻了天的。」

  皇后冷然瞟了她一眼:「打你也打了,雪地裡你也讓她跪著了。你還要怎樣?真打破了臉跪傷了膝蓋,皇上問罪下來,你怎麼回話?」

  慧貴妃賭氣道:「臣妾就實話實說罷了。左右也是玫答應自己先錯了。」

  皇后看了她一眼,搖頭道:「她的確是錯了,但你是貴妃,你是居上位者,應該有容人之量,這樣發作鬧起來,只為了幾句言語口角,即便真是玫答應錯了,皇上也只會怪你心胸不夠開闊。」

  皇后繼續推心置腹道,「好妹妹,不是本宮要說你,她是皇上的新寵,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要忍過這一時之氣。等到時日長了,皇上冷了下來,你要打要罰,皇上不會心疼,反而還覺得你對。你可明白嗎?」

  慧貴妃這才露出幾分懊喪之情:「那臣妾已經把她的臉打成這樣了,皇上會怪罪臣妾嗎?」

  皇后微微歎息:‘你呀!好了,這件事皇上要真過問,本宮會替你圓過去。另外,本宮會讓人從太醫院拿些清涼消腫的藥膏替你送過去。這件事畢竟她也有錯,若她知道其中的利害,也不敢隨意去皇上那兒哭訴。」

  慧貴妃這才稍稍放心,心悅誠服:「有皇后娘娘做主,臣妾就安心了。」

  皇后轉頭吩咐:「素心,你即刻去太醫院送些膏藥去永和宮,別耽誤了。」

  素心答應著去了。慧貴妃感激道:「臣妾謝過皇后。」

  皇后含了一分欣慰的笑,道:「好了。你若有空,就陪本宮去阿哥所吧。」

  慧貴妃忙扶過皇后的手,兩人攜著手踏雪而去



第三十四章 永和宮

  如懿陪著蕊姬一路自御花園返回永和宮。因大雪初停,一路上掃雪的宮人並不少,見了二人同行,忙不迭跪下行禮請安。

  然而蕊姬因掌摑而受傷的面頰格外惹人注目,即便宮人們再低頭行禮時,亦不免拿眼偷瞧,並以彼此的眼色來交換詫異與驚奇之情。

  蕊姬對此似乎渾不在意,既不借闊大的風帽掩蓋掩飾傷口,也不喝止宮人們看似無禮的行徑,只是施施然行走,仿佛渾不覺旁人的目光與私語。

  回到永和宮中,侍婢們趕忙迎接上來,替如懿和蕊姬接過風帽與斗篷,又換過新的手爐。她們見到蕊姬紅腫的臉頰,雖然面色驚疑卻不敢相問,想是蕊姬這裡規矩極嚴,自己不說,旁人問都不許問一句。

  如懿四下裡掃了一眼,這才察覺,裝飾一新的偌大的永和宮中,侍奉的宮人竟比身為貴人的黃綺沄更多。而殿中所用的炭火,也是身為答應根本用不上的紅籮炭,烘得一室洋洋如春。

  阿箬侍奉在側,不覺露出幾分驚異之色。如懿察覺,旋即道:「阿箬,去問問她們有沒有消腫的藥膏,若沒有,趕緊著人去太醫院領。」

阿箬答應著出去了,恰好外頭小太監進來通報,說內務府送了新做的匾額來要掛在正殿。蕊姬頷首道:「讓他們拿進來吧。」

  內務府的執事太監恭恭敬敬捧了匾額進來,卻是鬥大的金漆大字,寫著「儀昭淑慎」四字。

  如懿即刻便認了出來,含笑道:「玫答應,這是皇上的御筆呢。」

  執事太監笑道:「可不是呢,嫻妃娘娘好眼力。」

  蕊姬將那四個字輕輕讀了一遍,道:「這幾個字我倒是都認識,但擱在一塊兒就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嫻妃娘娘,你若知道,還請告訴一聲兒。」

  如懿微微一笑:「《儀禮》中說‘敬爾威儀,淑慎爾德’,意思是要求女子和善謹慎,以保儀德。」

  蕊姬輕輕一嗤,帶了幾許輕蔑之色:「那麼嫻妃,你覺得我配不配得上這四個字?」

  如懿從容自若:「皇上是將這匾賜給永和宮的,既然皇上許你住了永和宮,自然是以為你擔得起這四個字。」

  蕊姬的目光逡巡在匾額之上,只是含了一抹冷淡的笑意:「多少人要看見了都會覺得我不配,可是配不配,這都歸了我的。」

  執事太監趕著差事,忙請示蕊姬:「請玫小主的意思,是不是即刻掛上去?」

  蕊姬點點頭:「這樣的榮耀,當然不肯藏著掖著,趕緊掛起來吧。」

  執事太監響亮地應了一聲,便帶著幾個赭衣的小太監開始動手。

  執事太監一臉的諂媚:「嫻妃娘娘、玫小主,這兒釘起匾額來聲音太大,怕吵著二位。不如請兩位小主挪動玉步,去旁邊暖閣稍事休息,奴才們馬上就好。」

  蕊姬道:「我聽了這些聲音就煩,嫻妃娘娘跟我往暖閣裡間去坐坐吧。」

  如懿本不想在她這兒多留,想了想還是陪她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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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鋒芒初露

  暖閣的裡間倒還安靜,如懿見服侍的宮人們並沒有跟進來,便問:「臉上的傷腫得厲害,叫下人們煮了雞蛋給你揉揉。」

  蕊姬輕笑一聲:「這些下人的功夫,我比她們清楚,娘娘放心就是了。」

  如懿聞言微微蹙眉:「眼看著你得寵,聽你的話,倒像是很介意自己的出身。」

  蕊姬舉著護甲輕輕劃在黃楊木小幾上,冷笑道:「能不介意嗎?從我第一次侍寢被封答應,一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我,動不動就拿我的出身來笑話,恨不能生吞了我。」

  如懿正坐著:「人的出身是不能選的,你比別人介意,別人就得意了。」

  蕊姬黑冷的眸子在她面上輕輕一刮:「原來出身烏拉那拉氏,也是嫻妃娘娘的痛處。」

  如懿不意她言辭這般犀利,於是凝了一縷靜和的笑意:「若本宮不把這個當痛處,別人也不會讓本宮覺得痛。」她目光流轉,「倒是你,卻是被人認定了和本宮一路人,受了不少委屈。其實本宮也很想知道,到底你為何會一夕得幸,平步青雲?」

  蕊姬的護甲劃在小幾上發出「刺啦」的銳聲,容色並不好看:「旁人都以為嬪妾出自烏拉那拉府第,是受了嫻妃娘娘的指使才得幸於皇上,原來娘娘還疑心嬪妾受了旁人指使。」玫答應冷然道,「嬪妾若有本事受誰的指使就好了。這一輩子都是只由得命,由不得人。原以為娘娘生性有幾分傲氣,才與娘娘多言幾句。既然如此,嬪妾要休息了,請便吧。」

  她話音未落,小宮女進來:「小主,皇后娘娘跟前的素心姑姑來了,在外邊候著呢。」

  蕊姬冷冷道:「她來做什麼?」

  小宮女道:「回小主的話,說是送太醫院的藥來。」

  蕊姬點頭:「那就讓她進來吧。」

  如懿起身要走,蕊姬便道:「方才說話得罪了,但請嫻妃替我看一眼,別是送了什麼別的來我也不懂。」

  如懿想著到底是皇后囑咐了自己送她來的,此刻素心來了,若自己不在,只怕又是是非,便又重新坐了下來。

  素心進來福了一福道:「嫻妃娘娘、玫答應,奴婢奉貴妃娘娘的旨意,特意從太醫院取了上好的消腫藥膏來給玫答應。」

  蕊姬冷笑一聲:「慧貴妃好善的心哪!剛打了我就送藥來,以為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就完了嗎?這藥我還真不敢用。」

  素心不防吃了這句話,捧著藥膏進退不得,只好求助似的看著如懿:「嫻妃娘娘……」

  如懿伸手向她:「讓我看看。」入手是一個粉瓷圓缽,缽中盛的是淡淡綠色的半透明膏體,撲鼻便是一股清涼香氣,隱隱有蜂蜜、薄荷、丹七的氣味。她取過一點輕輕一嗅,的確是尋常所用的消腫良藥,並無二致。

  如懿點頭道:「宮中平常所用的消腫藥膏,的確是這種。另外,冰敷,用雞蛋揉,服食山藥、薏仁和三七粉,都可以活血消瘀。」

  素心這才鬆了口氣:「嫻妃娘娘說得不假,紅豆薏仁湯的確是可以消腫的。其實貴妃娘娘責罰小主之後自己也很後悔,又被皇后娘娘訓斥了一頓,所以忙不迭吩咐奴婢送藥來,以免皇上召見小主時小主無法侍奉。小主放心,只要用這個藥,三天就會消腫的。」

  「三天?」蕊姬嗤笑道,「你能保證這三天皇上都不宣召我?」

  素心欠身道:「皇后娘娘說,如有宣召,也請小主顧全大局,切勿動氣喧嚷。畢竟貴妃那兒,皇后娘娘已經狠狠訓斥過了。若再生枝節,只怕今日的事小主自己也脫不了干係!」

  蕊姬微微語塞,旋即語氣凜冽:「那就替我謝過皇后和貴妃。只要這張臉沒事,這次的事我甘休就是。」

  素心微笑道:「這就是了。玫答應新獲聖寵,一定希望以後步步順利,事事遂心。小主這麼聰明識大體,一定會的。」

  說罷素心便退下去了。如懿稍稍坐過,亦起身告辭離去。

  慧貴妃扶著宮女的手順著長街慢慢走回去,一路看著雪景,神色倒也安寧。正過了建福門的甬道,忽見前面一個綠衣的小太監鬼鬼祟祟領著兩個人背著身從咸福宮的角門出來。

  慧貴妃一怔,立刻吩咐身邊的宮女茉心道:「去看看。什麼人鬼鬼祟祟地在咸福宮附近晃蕩。」

  茉心追上去兩步,厲聲喝道:「誰在那裡!見了娘娘怎麼也不跪下!還不快轉過身來!」

  那綠衣太監腳下一遲疑,知道是走不脫了,轉身跪下請了個安:「奴才參見慧貴妃,貴妃娘娘萬安。」

  「萬安?」慧貴妃施施然道,「你們見了本宮就跑,本宮還安什麼安?抬起頭來!」

  那綠衣小太監猶豫不決,只得抬起頭來。茉心詫異道:「寶成?」

  慧貴妃臉色微微一沉:「你是延禧宮的人,跑到本宮的咸福宮來做什麼?」

  寶成機靈地磕了頭道:「都怪這場大雪,奴才走得凍死了,想靠在咸福宮的牆根下取會兒暖再走。誰知見到了娘娘過來,怕娘娘責罵,所以背著身就跑了。」

  慧貴妃蹙眉,似是不信:「咸福宮在東邊的最末,延禧宮在東邊的最前頭,你要取個暖也走得太遠了吧。」她瞥見寶成按在雪地上的兩手洇出烏黑的痕跡來,便抬了抬眼,示意茉心上前看了一眼。

  茉心會意,往前幾步,拉起寶成笑道:「好了,你喜歡往咸福宮跑又怎麼了?咸福宮的地氣暖,連皇上都愛來,別說你了。」她別過臉,朝慧貴妃點點頭。

  慧貴妃會意,便換了和緩的笑意:「沒事就走吧。記得告訴你們嫻妃,有空常來咸福宮走動。」



第三十六章 一念之間,盛衰榮辱

  三寶受了這一場驚嚇,正恐瞞不過去,卻不想這般輕輕揭過,忙不迭謝了恩走了。

  慧貴妃見他們走遠,盯著地上發黑的六個掌印,鄙夷地笑了笑,「敢在本宮面前裝鬼,茉心,去看看是什麼?」

  茉心蹲下身看了一眼,奇道:「回娘娘的話,那烏黑的東西是炭灰,是黑炭的灰。」

  慧貴妃疑道:「黑炭又不是什麼上好的東西,難道延禧宮還缺了這個來偷?」她一回神,暗暗咬牙,「不對,她是給海蘭的!」

  茉心點點頭。慧貴妃愈加惱恨,一張粉面紫漲著,「算她珂裡葉特氏厲害,本宮用了她一點兒炭,她就敢到處喊冤哭訴去了!弄得旁人來周濟,還當本宮怎麼苛待了她!」

  茉心連忙道:「可不是!皇后娘娘一直說後宮裡要節儉,她屋裡就那麼幾個人,能用得了多少,娘娘也是為宮裡替她儉省罷了。誰知道海常在這麼不惜福!」

  慧貴妃潔白的貝齒輕輕一咬,仿若無意道:「她跟延禧宮是一條心,本宮算是看得真真兒的,這吃裡扒外的東西……」她抿了抿唇,再沒有說下去。

  茉心不自禁地閃過一絲寒意,便也低下了頭去,忙道:「娘娘,外頭冷,咱們趕緊進去吧。」慧貴妃微微頷首,扶著茉心進了宮。

  正巧內務府的執事太監從永和宮出來,在咸福宮掛完了匾額,抹了手正要走。回頭卻見慧貴妃進來,忙堆了一臉的笑意,又是打千兒又是奉承,直哄得慧貴妃萬分高興,囑咐了宮裡的首領太監雙喜道:「這麼冷的天還要顧著差事,替本宮好好打賞他們。」

  執事太監高興,越發說了許多錦上添花的話,「皇上說了,咸福宮這塊匾額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娘娘福德雙修的意頭。這層意思,聽說是皇上斟酌了好久才定的呢。說是給咸福宮的東西,不能輕易下筆了,必得是最好的。」

  慧貴妃深有興致,細細賞著皇帝的御筆,笑若春花,「皇上的御筆難得,這個匾額是獨本宮宮裡有呢,還是連皇后那裡都有?」

  內務府執事太監愣了一愣,一時答不上話來。慧貴妃瞟了他一眼,輕笑一聲道:「你怕什麼?皇后娘娘那裡有是應該的,難不成本宮還會吃皇后的醋嗎?」

  那執事太監只好硬著頭皮道:「不止皇后娘娘宮裡,按皇上的吩咐,東西六宮都有。」慧貴妃的笑意在一瞬間似被霜凍住,眉目間還是笑意,唇邊卻已是怒容。她的笑和怒原本都是極美的,此刻卻成了一副詭異而嬌豔的面孔,越發讓人心裡起了寒噤,「那麼,連永和宮都有嗎?」

  那執事太監連頭皮都發麻了,只得戰戰兢兢答道:「是。」

  慧貴妃森然問:「是什麼字?」

  太執事監道:「是儀昭淑慎。」

  慧貴妃神色冰冷,厲聲道:「她也配!」

  執事太監嚇得撲通跪下,忙磕了頭道:「玫答應自己也知道不配,還特意去了問了嫻妃,結果嫻妃說皇上是給永和宮的匾額,她住著永和宮,肯定是她擔得起。玫答應這才高興了。」

  晞月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沉成了一汪不見底的深淵,慢慢沉著臉道:「下去吧。」

  那執事太監聽得這一句,巴不得趕緊走了,立刻帶人告退了下去。

  慧貴妃走到正殿門前,看著外頭天色淨朗,陽光微亮,海蘭所住的西房裡,葉心正端了炭盆出來,將燃盡的黑色炭灰倒在了牆角。

  慧貴妃冷冷看著,目光比外頭的雪色還冷,「雙喜,你給本宮好好盯著海常在那兒,看延禧宮的人多久悄悄來一次。」

  雙喜看慧貴妃神色不似往常,也知道厲害,忙答應了。連著幾日忙著年下的大節慶,戊寅日,皇帝為皇太后上徽號曰「崇慶皇太后」,加以禮敬。接著又因準噶爾遣使請和,命喀爾喀紮薩克等詳議定界事宜,一臉忙碌了好幾日。

  這一夜雪珠子格楞格愣打著窗,散花碎粉一般下著。如懿坐在暖閣裡,惢心拿過火盆攏了攏火,放了幾隻初冬采下的虎皮松松塔並幾根柏枝進去,不過多時,便散出清郁的松柏香氣來。

  阿箬見惢心忙著在裡間整理床鋪,如懿靠在暖閣的榻上看書,便抱了一床青珠羊羔皮毯子替她蓋上,要給踏腳的暖爐重新攏上火,鋪了一層暖墊。

  阿箬見如懿捧著書有些怔怔的,便問:「小主這兩日最喜歡捧著這本《搜神傳》看了,怎麼今兒倒像沒趣了似的。」

  如懿笑道:「都是神鬼古怪的東西,看得多了,越發覺著待在這兒悶悶的。」

  阿箬笑嘻嘻道:「可不是?小主從前在老宅的時候,最喜歡偷偷溜出去外頭跑馬了。如今下了雪這般悶,難怪小主覺得沒勁兒。」

  如懿悶了一回,便問:「皇上有好幾日沒召人侍寢了吧?」

  阿箬添了茶水,道:「可不是!聽說為了準噶爾的事一直忙著,見不完的大臣,批不完的摺子。敬事房送去的綠頭牌,都是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的,說皇上看也沒顧上看一眼。」如懿凝神想了想,「這樣也好,就這三四日,用著那藥,玫答應的臉也該好全了。」

  阿箬輕哼一聲,「倒是便宜了慧貴妃!」她稍稍遲疑,還是問,「不過小主,奴婢也是想不通,皇上到底是看上了玫答應什麼,要容貌不算拔尖兒的,性子也不算多溫順,出身就更不必提了,竟連婉答應都比不上。婉答應從前好歹還是潛邸裡伺候皇上的通房丫鬟呢。」

  如懿輕輕瞥了她一眼,歎道:「阿箬,你這個人平時最機靈不過。只一樣不好,太喜歡背後議論。這樣的話傳了出去,旁人聽見了,只當我的延禧宮裡成日就是坐了一圈愛嚼舌根的。」

  阿箬看惢心也在,不免臉上一紅,「奴婢也是在小主跟前罷了。若是對著別人,咬斷了舌根也不會嚼半句的。」她絞著發稍上的紅繩鈴兒,「奴婢就是想不通麼。」

  如懿指著瓶中供著的一束金珠串似的臘梅,問道:「這四時裡什麼花兒不好,怎麼偏折了臘梅來?」

  阿箬一愣,「小主說笑呢,不是冬日裡沒什麼別的花,只能折幾枝梅花嗎。」

  如懿抿了抿唇道:「是了。別人沒有,只有她有,自然是好的。你看咱們宮裡這幾個人,皇后寧和端莊,貴妃溫柔嬌麗,純嬪憨厚安靜,嘉貴人是最嫵媚不過的,怡貴人和海常在呢,話也不多一句,婉答應更是個沒嘴的葫蘆。但不論怎麼說,咱們這些人都還是有些出身的,也多半順著皇上。皇上見慣了咱們,偶爾得了一個出身低微卻有些性子的,長相也清秀脫俗,怎麼會不好好疼著她寵著她。何況寵愛這樣出身的人,自己也滿足些。」

  阿箬怔了片刻,回過神來道:「奴婢聽出小主的意思了,男人對著出身低微的女人,寵著她給她尊榮,看她高興,比寵著那些什麼都見過什麼都知道的女人,要有成就感得多。」

  如懿握著書卷,意興闌珊,「因為她們曾經獲得的太少,所以在得到時會格外雀躍。也顯得你的付出會有意義得多。」

  阿箬若有所思,「那僅僅因為這樣,皇上就會一直寵愛她嗎?」

  炭火劈啪一聲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越發沁得滿室馨香,清氣撲鼻。如懿道:「那……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阿箬低低道:「原來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還有這麼多的緣故。」

  如懿無聲地笑了笑,那笑意倦倦的,像一朵凋在晚風中的花朵。惢心放下帳帷,輕聲道:「康熙爺喜歡的良妃出身辛者庫,不也一路升至妃位嗎?其實哪有那麼多喜歡不喜歡的緣故,不過是一念之間,盛衰榮辱罷了。」正說著話,外頭三寶急匆匆趕了進來,打了個千兒慌慌張張道:「娘娘,咸福宮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三寶話音剛落,偏偏炭盆裡連著爆了好幾個炭花兒,連著劈啪幾聲,倒像是驚著了人一般。

  如懿心頭一驚,聲氣倒還緩和,「出了什麼事?好好說話。」

  阿箬撇撇嘴道:「三寶越來越沒樣子了,咋咋呼呼的,話也說不清楚。要是慧貴妃出事,我先去放倆鞭炮偷樂子,要是海常在,那也不打緊,慢慢說唄。」

  如懿蹙了蹙眉頭,「要是慧貴妃,三寶會這麼不分輕重嗎?」

  三寶擦了擦額頭的汗,馬上道:「是海常在出了事兒。兩個時辰前慧貴妃宮裡鬧起來,說貴妃用的紅籮炭用完了。可今兒才月半,按理是不會用完的。貴妃怕冷,又不肯用次些的黑炭,一時受了冷,結果發了寒症。」

  如懿頗為意外,「寒症?著太醫看了嗎?」

  「請了太醫了。這事也罷了,但貴妃身邊的茉心盤算這用了紅籮炭的數目不對,便留心查問宮裡。結果在海常在房裡倒出來的炭灰裡發現了不妥。那黑炭的炭灰是黑的。紅籮炭的炭灰是灰白的,所以茉心就鬧了起來,指著海常在房裡偷盜了貴妃所用的紅籮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2:59 PM

第三十七章 凌辱

  如懿盯著三寶,肅然問:「本宮記得當初命你悄悄送炭的時候就吩咐過。貴人以下是不能用紅籮炭的,未免麻煩。你可是老老實實每次只送黑炭的?」

  三寶忙磕了個頭道:「是是是,小主的遠見,奴才一次都不敢誤了。」

  如懿心中著緊,越發擔心起海蘭來,「那就好。別的本宮不敢說,海蘭不是那種僭越的人,她必不敢偷的。阿箬,替我更衣,咱們就去看看。」

  如懿霍地站起來,阿箬急得拉住了如懿的袖口,「小主不能去!」

  她虎著臉,向三寶喝道,「咸福宮就是一灘渾水,貴妃的位份又比小主高,小主哪裡能管得上!咱們不去,要去也是該皇后去的事兒!」

  如懿靜靜神,即刻問:「皇后呢?」

  三寶向養心殿努了努嘴兒,「今晚皇上翻的是皇后娘娘的牌子。這個時候,皇后娘娘怕在養心殿歇下了。」

  如懿倒抽一口冷氣,「皇上忙了這麼多天的政務,眼下又是皇后侍寢,誰敢去打擾!」她只覺得掌心濕濕的冒起一股寒意,「可要不驚動皇后,宮中貴妃的位份最高,這件事怕是要淹下去了。」

  阿箬急忙勸道:「咸福宮出了事情,小主巴巴兒地趕去,即便是到了門口,也幫不上什麼呀!」

  三寶焦惶惶道:「可是奴才聽到消息的時候,說海常在馬上要給上刑了,要再不去,若出了什麼事……」

  如懿大吃一驚,「上刑?上什麼刑?」

  「杖刑!」三寶見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忙解釋道:「不是用板子責打大腿。而是脫了鞋子,用棍子責打腳心,那可比打在腿上痛多了。」

  如懿失聲道:「打腳心?」

  三寶點頭道:「可不是?咱們當奴才的誰不知道,打在腿上只是肉疼,傷不了筋動不了骨。可腳多細嫩啊,幾下下去,那都是傷身的。」

  如懿定一定神,「除了皇后和貴妃,宮中便是我位份最高,我若不去,海蘭要是被上了刑,還不知道要被傷成什麼樣子?事不宜遲,阿箬,快替我更衣。三寶,去傳轎。」

  阿箬待要再勸,看如懿著急之下不失決絕,只好答應著去了。

  外頭下著搓絮似的小雪。如懿坐在暖轎裡,抬轎的太監們走得又穩又急,只聞得靴底與石磚摩擦的輕響,飛也似的往咸福宮方向去。

  如懿捧著手爐,平時覺得暖暖的,此刻捧在手裡,卻仿如灼心一般,燙得刺手。她不時地打起簾子往外張望,三寶一路小跑跟著,喘著氣道:「小主別急。延禧宮和咸福宮本就隔得遠,咱們已經很快了。」

  如懿無奈地垂下簾子,正焦心著,卻聽得三寶在外道:「到了,到了!」

  夜來的咸福宮燈火通明,如懿扶著阿箬的手下了暖轎,快步走進院中。只聽得太監尖著嗓子通報,「嫻妃娘娘到——」

  尖細的尾音尚自嫋嫋飄在空中,如懿人已經到了廊下。只見咸福宮正殿的鏤花朱漆填金大門豁然洞開,廊下自臺階左右兩列站滿了滿宮的宮人,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望著廊下一個跪著的宮裝女子。

  慧貴妃穿著一身錦茜色彩繡花鳥紋對襟長衣,肩上披著一件大鑲大滾的紫貂風領玄狐大氅,人坐在正殿中央的牡丹團刻檀木椅上,旁邊七八個暖爐和炭盆眾星拱月似的烘著,如懿才一靠近正殿,便覺得暖洋如春,真個人都舒展了過來。

  可慧貴妃的臉色並不好看,她本是小巧細弱的柳葉身段,大約為著動怒,又過了病氣,底下雪裡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絮絮掠動著,漾起水樣的波紋。她照常淡掃娥眉、敷染胭脂,可病中的一張臉雪白雪白的,顯得上好的玫瑰絲胭脂也一縷縷地浮在面上,吃不住似的。

  如懿見她面色不善,忙欠身請安道:「給貴妃娘娘請安,貴妃萬福金安。」

  慧貴妃坐在椅上一動不動,只冷笑道:「自皇上分封六宮之後嫻妃就未曾踏足過咸福宮,怎麼今兒什麼風連你也驚動了,深夜還闖進本宮宮裡來?」

  如懿見她左右的太陽穴上都貼了兩塊烏沉沉的膏藥,額上一抹深紫色水獺皮嵌珍珠抹額勒著,真當是憔悴得我見猶憐。

  如懿忙低著頭道:「聽聞貴妃娘娘發了寒症,所以漏夜過來探視。」

  慧貴妃揚了揚唇角,「本宮有什麼可值得嫻妃你勞心的,倒是咸福宮裡鬧了賊,嫻妃你的耳報神快,就緊趕著來看熱鬧了。」

  如懿越發低首,「臣妾不敢。」

  身後的海蘭嚶嚶低呼一聲,「貴妃娘娘,嬪妾……嬪妾不是賊!」

  慧貴妃陡地斂起笑容,森冷道:「還敢狡辯,人贓俱獲了還要嘴硬。雙喜,再給本宮狠狠地打!」

  如懿方才匆匆進殿,不敢細看海蘭。此刻回頭,只見海蘭被強行剝去了鞋襪跪在廊下冰冷的石磚上,近臺階的磚邊結了薄薄的碎冰,一望便生寒意。一雙青緞繡喜鵲登梅花盆底鞋被隨意拋擲在階下的雪中,漸漸被落下的小雪浸濕了小半,如她的主人一般全無尊嚴。

  如懿留神去看她的腳,凍得通紅的赤足之上有著細密的血珠沁出。

  海蘭見如懿注目,羞愧地極力想縮著足把它藏到裙底下去,茉心一言不發,立刻用手撩起她的裙角,冷冷道:「常在不好好招供,也不老實受刑,別怪奴婢不留情面,掀起您的裙角來。在奴才們面前露足已經夠丟臉了,要再讓人看見您的小腿,這種丟了臉面的事就是您自作自受了。」

  海蘭大驚,極力低著頭以散落的髮絲遮蔽自己因羞愧和憤怒而紫漲的面龐,她忍著痛分辯,「貴妃娘娘恕罪,嬪妾真的沒有偷盜娘娘的紅籮炭啊!」

  如懿忙賠笑道:「貴妃娘娘發了寒症,臉色不太好。病中原不宜動氣,不知娘娘到底為什麼責罰海常在,而且要動用杖刑責打海常在雙足?」

  慧貴妃轉過臉微微咳嗽了幾聲,彩玥和彩珠忙上前遞茶的遞茶,捶肩的捶肩。茉心清了清嗓子道:「海常在偷盜貴妃娘娘所用的紅籮炭,犯上僭越,以致娘娘缺了炭火寒症發作,損傷鳳體。這樣的罪過,還不夠受杖刑的麼!」

  如懿連忙道:「海常在向來安分守己,而且貴人以下是不許用紅籮炭的,海常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怎還會如此?」

  茉心鄙夷道:「那就要問海常在自己了。奴婢在海常在屋裡倒出的炭灰裡發現了紅籮炭燒過的灰白色炭灰。而且海常在幾個奴才那裡也問過了,伺候海常在的宮女香雲已經招了,是海常在指使她去偷盜的紅籮炭。」

  如懿看著跪在階下戰戰兢兢的香雲,起身走到她跟前,「香雲,茉心說的是真的嗎?」



第三十八章 紅籮炭

  香雲臉色煞白,「方才奴婢已經招了,海常在指使奴婢偷盜紅籮炭,一是不服氣貴妃娘娘用著好東西,二是嫉妒貴妃娘娘得寵於皇上,想害貴妃罷了。」她拼命磕了兩個頭,乞求道:「貴妃娘娘恕罪,奴婢已經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海蘭忍著疼,別過頭看著香雲道:「香雲,你跟了我兩三年,我自問待你並不薄……」

  香雲並不畏懼,迎著海蘭的目光,定定道:「小主,不管您待我如何,這種昧著良心的事奴婢是再也不敢了。奴婢也勸您一句,人贓並獲,您還是認了吧。」

  「有錯能改,善莫大焉。所以香雲,本宮也不會責罰你。但知錯不改,還死不承認,那就要好好責罰了。」慧貴妃不覺微微作色,冷笑道,「這宮裡頭誰不知道本宮畏寒體弱,是最禁不得冷的。海常在用心這樣惡毒!雙喜,給本宮再打!」

  隨著慧貴妃話音俐落而下,雙喜已經取過一旁的荊棍,道一聲「得罪小主」,立刻便要打下去。

  如懿仔細看去,才發覺那並不是尋常的棍子,而是選取粗大的荊條,未剝皮,也未去刺。兩指粗的荊棍上利刺突起,沾了鮮紅的血點。想來海蘭足上的血珠,便是由此物造成。

  雙喜二話不說,舉起棍子便向著海蘭腳心狠狠猛擊數下,海蘭慘叫一聲,幾乎沒暈倒在地,足上鮮血淋漓,簡直慘不忍睹。如懿既驚且憂,她雖知道足心受痛遠勝於他處,但看海蘭如此吃痛,亦知道不好。情急之下,她只得伸臂攔下雙喜手中的荊棍,喝道:「慢著!」

  海蘭痛得伏在地上,慧貴妃優雅地揚起細長的眼眸,喚道:「茉心——」

  如懿趕忙上前扶住了海蘭,茉心嗤笑道:「嫻妃娘娘來了沒關心我們娘娘幾句,倒先忙著幫扶海常在,這可真是是非不分了。何況方才海常在受了幾下棍子沒事,現在怎麼弱不禁風了,可不是看人來了,就這般喬張做致麼。」

  海蘭癱倒在如懿懷裡,滿臉濕膩膩的冷汗黏住了頭髮,狼狽之中仍喃喃道:「嫻妃姐姐,嬪妾……我,沒有偷。真的……」她話未說完,人便痛暈了過去。

  如懿心疼地抱著海蘭,用裙擺遮住她的雙足,心中揪痛不已,只得強忍著怒氣道:「貴妃娘娘以炭灰和香雲的供詞便認定海蘭偷竊紅籮炭逼害娘娘。可娘娘細想,今兒是臘月二十,娘娘的紅籮炭是內務府按著每月的份例給的,每日十五斤,一個月便是四百五十斤。海蘭若是真的全偷去了害得娘娘無紅籮炭可用,那至少也得偷了十天的份額,一共一百五十斤紅籮炭。她的宮室就那麼點大,能查到哪裡去?娘娘一查便知。」

  慧貴妃微微變色,朝著茉心揚了揚臉。茉心從如懿懷中一把搶過海蘭,順手端過廊下擱著接簷下冰水的銅盆,嘩一聲兜頭兜臉全潑在了海蘭身上。如懿驚怒交加,喝道:「茉心,你做什麼?」

  茉心笑吟吟道:「海常在痛得暈過去了,不拿水潑醒,怎麼問她剩下的紅籮炭藏在哪兒啊!」

  如懿怒視著她道:「這麼冷的天氣,你拿冷水潑她,豈不是要了她的命!」

  茉心見海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笑道:「只要海常在醒了,一切都好說。您看,這不奏效了麼?」

  如懿連忙取下絹子替她擦拭,阿箬站在一旁也嚇呆了,忙不迭取下絹子和如懿一起擦拭。

  慧貴妃雙眼微瞇,抬了抬下巴,茉心即刻會意,轉身從廊下蓄水的大缸裡舀了一盆,不管不顧一潑,將如懿澆得如落湯雞一般。

  如懿只覺得一個激靈,渾身上下都已經被冰水澆透了,從骨子縫裡直透出寒意來,兼著院中廊下冷風灌入,立時間像被堆在了冰雪中,冷得全身發顫。

  茉心「哎呀」一聲,忙道:「嫻妃娘娘,真是對不住。誰讓您離海常在這麼近呢?奴婢原以為一盆水下去不能讓海常在醒過來,所以加了一盆。這可怎麼好……」

  慧貴妃微微坐直身子,曼聲道:「茉心,你也太不當心了。」她努一努櫻唇,「彩珠,彩玥,還不搬幾個炭盆過去,替嫻妃和海常在暖一暖。」

  彩玥和彩珠答應著,卻只揀了幾個快熄了的炭盆擱在如懿與海蘭身邊,那火光微弱,實在是無濟於事。

  如懿死死地握著拳頭,以指尖觸進手掌的疼痛,提醒著自己要忍耐,將海蘭緊緊擁住,希望以彼此的體溫來溫暖些許。天寒地凍的時節裡,渾身濕透的徹骨寒意逼上身來,除了忍耐,還有什麼辦法?貴妃與妃位不過差了一個位次,地位卻是千里之別。

  晞月,她是正當寵的貴妃。自己呢,不過是一個久未見君面的妃子罷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忍耐著,只盼能救出海蘭,拉扯她一把。

  如懿垂首,冰冷刺骨的水珠滑過她一樣冰冷而麻木的面孔,她只覺得頭越來越重,聲音也有點縹緲:「貴妃娘娘,海常在已經受過責罰,現下全身也濕透了。能否容許我帶她去換一身衣裳?否則這樣凍下去,她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慧貴妃輕咳幾聲,慵然看著手上的鎏金鑲琺瑯護甲,微微含了一抹舒展的笑意。

  然而她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那種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金光閃爍的護甲一點,尖銳而冷清:「方才嫻妃有句話說得很好,一百五十斤的紅籮炭呢,一下子也燒不完,保不准是藏在哪兒了。既然這樣,不能不仔細搜一搜。」她曼聲喚道,「雙喜!」

  雙喜答應著湊了上前:「奴才在。」

  慧貴妃慵懶道:「去海常在那幾間屋子裡好好搜一搜,連著海常在的寢殿,仔仔細細,哪兒也別放過。好好查查那些紅籮炭放在了哪裡,也好叫她們死心。」

  如懿聽她死死咬著「她們」二字,知道是不得好過了。這一搜也不知要搜到什麼時候,自己和海蘭凍在這兒,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0 PM

第三十九章 搜查

  海蘭本已幽幽醒轉,聽得這句話,不禁失色,哭求道:「娘娘要搜查是不錯,可嬪妾的寢殿也要搜嗎?嬪妾……」

  如懿矍然變色,怒意浮上眉間,只得強壓了怒火道:「貴妃的意思是要搜宮?那不是半點臉面也不給海常在留了!此事若傳出去,海常在還如何在後宮立足呢?」

  茉心笑滋滋,伸手向海蘭身上,作勢就要翻開她濕答答的袍子,道:「不僅是海常在的寢殿,哪怕是海常在身上,奴婢也不能不瞧一瞧。」

  海蘭見她伸手過來,又氣又怒,卻也不敢反抗,只得拼命縮向如懿懷中。如懿忍無可忍,一手護住海蘭,劈面一個耳光打在茉心臉上,怒道:「放肆!小主身上豈是你能亂碰的!」

  茉心挨了重重一掌,一時也被打蒙了。她是晞月身邊第一得意的侍女,又是侍奉多年的,自認為十分得臉,連晞月的一句重話都未受過,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還尚未從那一巴掌裡醒轉過來,慧貴妃已經按捺不住,從座椅上霍然站起,三寸長的護甲敲在手爐上叮然作響,在靜夜裡聽來與她的嗓音一般尖銳而令人不適。

  慧貴妃厲聲道:「來人,給本宮搜檢珂裡葉特氏的寢殿,箱籠衣物,一律不許放過!嫻妃深夜咆哮咸福宮,給本宮跪在院中思過。沒本宮的吩咐,不許起身。」

  海蘭臉色慘然,望一眼如懿,終於伏下身叩頭哭泣道:「貴妃娘娘,都是嬪妾的錯。嬪妾不是有心偷盜的。」

  如懿緊緊攥住她的手,決絕搖頭:「沒有做下的事,不許亂認!」

  海蘭滿臉是淚,冒在她冰涼的面龐上泛起雪白的熱氣:「嫻妃姐姐,我已經連累了你,不能再害得你渾身濕透了跪在雪地裡……」

  她悽楚的哭聲在落著簌簌細雪的夜裡聽來格外淒涼。如懿無助地摟著她,感受到身後巨大的拖力要將自己拽到廊下去。

  阿箬急惶的哭聲響在耳邊,是在對貴妃哭求:「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奴婢求求你,哪怕是要跪,也讓我們小主先換身衣裳。她會凍壞的呀,貴妃娘娘!」

  慧貴妃站在殿內居高臨下看著眾人,眼神凍得如簷下能刺穿人心肺的冰淩一般。海蘭伏在地上,像一隻卑微的螻蟻,慧貴妃的語氣沒有任何溫度:「茉心,給本宮扒開珂裡葉特氏的外裳,一寸一寸仔細地搜查,不許她藏匿了半分!」

  茉心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恨恨地咬了咬牙,伸手就上去拉扯。海蘭護著自己的衣襟,拼命掙扎著,無助的哭聲悲戚地飄在夜空中,像一縷沒著落的孤魂一般,又被綿綿的雪子掩埋了下去。



第四十章 君心

  如懿被拽到了階下跪著,雪子沙沙地打在臉上,像打在凍僵了的肉皮上,起先還覺得疼,漸漸也麻木了。不過片刻,衣襟上結了薄薄的冰淩。

  她眼見海蘭受辱,一時間急怒攻心,仿佛一把野火從心頭躥到了喉嚨裡,再也忍不住道:「貴妃娘娘,您要責罵海常在或是動手打她,我都無話可回。但海常在到底是皇上的嬪妃,您不能這樣羞辱她,尤其是當著奴才們的面。若海常在真被剝了衣衫搜身,您就真是要逼死她了!」

  海蘭嗚嗚地哭著,如同一隻小小的困獸,做著徒勞而無力的掙扎。她領口的一粒如意扣已被生生拽開,露出生絹色的中衣。

  慧貴妃只是含了一縷閒適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廊下,如同坐在戲臺下看著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她輕蔑地瞟一眼如懿:「本宮也知道她身上藏不了紅籮炭。可是她能偷炭,保不准還偷了什麼其他貴重東西。既然做了賊,就別怕沒臉,若是想不開,那橫豎也是她自己逼死自己的。」

  如懿見她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掙扎著便要起身。奈何她是凍透了的人,手腳完全不聽使喚,才站起來便禁不住一陣冷風,又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了下去。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她只覺得舌頭都凍木了,唯有眼中的淚是滾熱的,一滴一滴燙在臉孔上,很快也結成了冰滴子。這樣的痛苦,就如吹不盡的寒風,沒有盡頭。

  正混亂間,外頭忽然有擊掌聲連連傳來,有太監的通報聲傳進:「皇上駕到——皇后駕到——」

  心口幾乎就是一鬆,整個人都軟倒在地,於悲戚之中生了一絲歡喜。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慧貴妃立刻揚了揚臉,示意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動作。阿箬眼疾手快,忙脫下自己身上的彈花襖子,披在了如懿身上。

  門口明黃一色倏然一閃,皇帝已經疾步進來。皇后穿了一身煙霞藍底色的百子刻絲對襟羽紗袍,雖是夜裡歇下了又起來的,鬢髮卻一絲不亂,疏疏地斜簪著幾朵暗紅瑪瑙圓珠的簪子。雖然急迫,神色卻寧靜如深水,波瀾不驚,連簪子上垂下的纏絲點翠流蘇,亦只是隨著腳步細巧地晃動,閃爍出銀翠的粼粼波光。

  慧貴妃領著人在院中接駕。皇帝見了她,忙一把扶住了:「朕一聽說你發了寒症,趕緊就過來了。」他握住貴妃的手,焦急道,「怎麼樣?要不要緊?」

  皇后跟在身後,沉靜中帶了幾分關切的焦慮:「皇上一聽人稟報說你發了寒症又動氣,急得什麼似的。本來皇上都睡下了,還是趕緊吩咐了起來,和本宮一起過來了。」

  皇帝眉眼間都是急切,道:「太醫來看過沒有?到底怎麼樣?」

  慧貴妃嬌聲道:「臣妾謝皇上皇后關愛。臣妾這兒缺了紅籮炭,一時顧不上暖著,結果引發了寒症。太醫已經來瞧過了,說臣妾因受寒而傷了陽氣,以致身寒肢冷,嘔吐清水,又使氣血凝滯,運行不暢,因而身上疼痛。」她身子一歪,正好倒在皇帝的臂彎裡,「此刻臣妾便覺得頭暈體乏,膝蓋酸疼呢。」皇帝心疼不已,一迭聲道:「來人!快扶了貴妃進去坐下。多拿幾個手爐暖著。」

  慧貴妃就著彩珠的手邁了兩步,腳下一個虛浮,差點滑倒。皇帝歎了口氣,伸手攬過她道:「朕陪你進去吧。」

  皇帝一心著緊在慧貴妃身上,自進來便似沒看見如懿一般。如懿和海蘭濕淋淋地站在簷下,冷風一陣陣逼上身來,似鋼刀一刀一刀刮著。

  海蘭渾身哆嗦著,站也站不穩,被如懿和阿箬攙扶著才能勉強站住腳。皇帝只顧著和貴妃說話,眼光根本都沒落到如懿身上。

  如懿心下酸楚難言,只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化作一根冰淩子凍在這兒,立時化去便好了。

  皇帝經過她倆身旁,微微蹙眉道:「還杵在這兒做什麼?去換件暖和衣裳。濕漉漉的,等下別把寒氣過給了貴妃。」

  皇后溫言道:「去吧。都去海蘭屋子裡換件衣裳再來見駕。」

  如懿知道皇帝到底還是憐憫,忙領著海蘭退下了。

  進了暖閣坐下,皇帝喚過隨行的太醫:「齊魯,你是太醫院的院判,一直照管著貴妃的身體,你趕緊再替貴妃瞧瞧,別落下什麼症候才好。」

  齊魯忙答應著取過診脈的藥包,搭了片刻道:「貴妃娘娘的寒症發得不輕,加之又動了怒氣,只怕得好生調養兩日。」

  皇帝微微鬆了口氣,憐惜道:「往日到了冬天你的身體便格外弱些,今兒又是為了什麼,動這樣的氣?」

  慧貴妃眼中有盈盈淚光,別過頭去輕輕拭了拭眼角,方哽咽道:「咸福宮不幸,也是臣妾管教無方,竟叫自己宮裡人生了偷盜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海常在偷了別的也罷了,臣妾不能不顧恤著多年姐妹的情分,送了也就是了。偏偏是臣妾冬日裡最不能缺的紅籮炭。」

  皇帝頗為意外,與皇后對視一眼,問道:「海常在偷那個做什麼?」

  皇后吁了口氣,惋惜道:「怕是滿宮裡只有海常在和婉答應位分低用不上紅籮炭,所以海常在一時糊塗了吧?」

  慧貴妃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輕盈垂合,眼中似乎有淚光:「每次臣妾奉召侍寢,茉心她們總聽見海常在摔摔打打地不樂意。臣妾心想也算了,可是這次想不到她竟這樣惡毒,臣妾聞不得黑炭的煙氣,一向只用紅籮炭取暖,她偷取了臣妾的紅籮炭害得臣妾寒症突發……」她說著咳嗽起來,撫著額頭道,「臣妾氣怒攻心,實在是受不了了,一審之下人贓並獲,可海常在還是抵死不認。」

  她正暗暗垂泣,如懿已經換過了海蘭的衣衫,攜了海蘭一同進來,嘴上道:「沒有做過的事情,叫海常在怎麼認?」

  如懿領著海蘭行了禮,海蘭仍是怯怯的,像是一隻受足了驚嚇的小鳥,渾身顫抖著,縮在如懿後頭。

  皇后搖頭,亦是似信非信的口吻:「看著海常在柔柔弱弱一個人,怎麼心思這麼毒?」她看著如懿,「嫻妃,聽說你大鬧咸福宮,肆意喧嘩,到底怎麼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1 PM

第四十一章 人證

  如懿欠身恭謹道:「回稟皇上皇后,臣妾怎敢肆意喧嘩,只是看海常在在所謂的‘人贓並獲’之下,受了足杖,還要被搜身,臣妾實在不能不替海常在分辯幾句。而且臣妾若真喧嘩,怎會被人潑了一身冰水也不吭聲呢?」

  皇帝眼角的餘光落在她倆身上,漫不經心道:「喝了薑湯才來回話的吧?別帶了寒氣進來。」

  如懿見海蘭只是一味縮在自己身後,連頭也不敢抬,越發生了憐惜愛護之意,回道:「是。都喝了的,不敢讓貴妃娘娘沾了寒氣。只是皇上……」她仰起頭注視著皇帝冷峻的面龐,「皇上,雖然貴妃在海常在用過的炭灰裡找到了紅籮炭的灰,也有香雲作證,可是……」

  皇帝的口氣淡淡的,像是說著一件極不要緊的事:「什麼可是?朕記得上回天剛冷的時候囑咐過你一句,說宮裡就海常在和婉答應用不上紅籮炭,怕黑炭熏著了她們。婉答應位分實在低也罷了,海常在那裡要你從自己宮裡撥出些給她。朕記得那日也囑咐了你,這件事不宜聲張,免得生是非。你也太老實了,貴妃都氣成這樣了,你也不肯告訴她一聲。」

  如懿立刻明白過來皇帝的維護之意,滿臉自責道:「都是臣妾的不是,一心想著皇上囑咐過不許說,所以也特意叮囑了海蘭妹妹。她原是跟臣妾一個心思,不敢說出來惹來是非,沒想到還是惹了是非。」

  皇帝的眼睛只看著一臉震驚的貴妃,心疼不已:「原是嫻妃她們太癡了,不懂轉圜。貴妃本就身子弱,哪裡禁得起這樣氣?」他轉頭吩咐,「王欽,記得囑咐內務府,以後咸福宮缺什麼少什麼,一律不用告訴內務府這樣麻煩,立刻從養心殿撥了給貴妃用。」

  慧貴妃的臉色本是青紅交加地難看,聽到這一句才緩過來,盈盈道:「多謝皇上關愛。」

  皇帝的口吻輕柔如四月風:「好了。既發了寒證,怎麼不好好將養著,還要這樣折騰?豈不知自己的身體最要緊麼?」

  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雖然皇上吩咐嫻妃暗中照顧海常在,可是香雲也明明看見海常在偷盜了。海常在她……」

  皇帝的語氣淡得不著痕跡,口吻卻極溫和:「這件事說白了也是小事,能有貴妃你的身子要緊嗎?至於海蘭,她既惹你生氣,朕便不許她在咸福宮住就是了。」

  如懿聞言一喜,趕緊看一眼身後的海蘭,她一直蒼白的面色上微微浮了一絲緋紅,只是緊緊攥著如懿的衣袖,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

  慧貴妃急道:「偷竊也算了,但犯上都是宮中大罪,皇上就這樣輕易饒過了麼?還有嫻妃,這樣莽撞無禮……」

  皇帝笑道:「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嫻妃和海常在一身的冰水也算是責罰過了。今日的事,朕是要賞罰分明,才能解了你的氣,平息這件事。」他轉頭問道,「今兒的事,人證是誰?」

  香雲怯怯地膝行上前,含了半分笑意道:「是奴婢。」

  皇帝眼皮也不抬一下,王欽便道:「是伺候海常在的宮女,叫香雲的。」

  皇帝這才瞟了她一眼:「模樣挺周正的,舌頭也靈活。能招出今晚的事,這舌頭活靈活現的。」

  香雲喜道:「多謝皇上誇獎。」

  皇帝低下頭,把玩著腰間一塊鏤刻海東青玉佩,漫不經心道:「王欽,帶她下去,亂棍打死。」

  王欽嚇得一抖,趕緊答應了:「是。」他一揚臉,幾個小太監會意,立刻拖了香雲下去。香雲嚇得求饒都不會了,像個破布袋似的被人拖了出去。

  只聽得外面連著數十聲慘叫,漸漸微弱了下去,有侍衛進來稟報道:「皇上,香雲已經打死了。」

  海蘭打了個寒噤,如懿只是含了一縷快意的笑意,很快又讓它泯在了唇角。

  皇帝微微頷首,渾不在意:「拔了舌頭懸在宮門上,讓滿宮裡所有的宮人都看看,挑撥是非,謀害主上,是什麼下場!」

  如懿陡地一凜,目光撞上皇帝深淵靜水似的眼波,心頭舒然一暖,像是在雪野裡迷了路的人遠遠望見燈火人家,便有了著落。皇帝的目光旋即移開,仿佛對她只是那樣的不上心而已。

  慧貴妃又驚又怕,渾身止不住地打起冷顫,皇帝憐愛地替她緊了緊大氅,柔聲道:「別怕!都是下人們的不是,你安心養好身子暖著才要緊。」

  慧貴妃在皇帝的安撫下微微放鬆,咬了咬牙強笑道:「是。這樣嚼舌的奴才是留不得的,皇上不發落,臣妾也要殺了她以儆效尤呢。只是拔了舌頭血淋淋的,她既然跟這些紅籮炭扯上了是非,就拿些熱炭填到她嘴裡去,好歹留個囫圇的全屍給她。」

  皇帝眉目間帶著疏懶的笑意,撫了撫她的手:「也好。既然你替她求情,就留個全屍給她。」他目光一沉,環視眾人,已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貴妃今日做下的典範,後宮裡都要謹記,任何一個奴才,都不許挑撥是非,惹起風波。否則不是主子的錯,朕只問你們這些舌頭和嘴,經不經得起拔舌燙嘴之苦!」

  滿宮的宮人們嚇得魂飛天外,立刻跪下道:「是香雲自己生是非,奴才們都不敢的。」

  皇帝生了幾分倦怠,打了個呵欠道:「好了。夜也深了,你早點歇著。朕和皇后也要回養心殿去了。」

  眾人忙起身:「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皇帝攜了皇后的手一同出去,在經過如懿與海蘭時稍稍駐步,他的目光滑過海蘭不帶任何溫度與情感,仿佛只是看著一粒小小的塵芥,根本不值一顧:「你再住在咸福宮也只是讓貴妃生氣,換個地方住吧。」

  如懿忙道:「皇上,延禧宮還空著……」

  皇帝有些不耐煩:「那你好好調教海常在,別再生出這麼多事來。」

  如懿答應一聲,心口鬆暢,拉了海蘭一同跟著出去了。



第四十二章 足傷

  回到延禧宮中已是深夜。安頓了海蘭在後殿住下,又請了太醫來給她診治,如懿才回到寢殿裡稍稍歇息。雖然早換上了厚實的暖襖,如懿又抱著幾個手爐取暖,仍是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便命小宮女又端了幾個火盆進來燒著。

  小丫頭綠痕用松紋銀漆盤端了幾大碗濃濃的紅糖薑湯餵了如懿喝下,又替她加了個貂皮套圍得嚴嚴的。

  如懿取過一碗給裹著大襖蹲在火盆邊取暖的阿箬:「快釅釅地喝一碗,去去濕冷。」

  阿箬忙仰頭喝了,如懿也喝出了一身的熱汗,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才覺得身上鬆快了些。

  惢心已經陪著太醫看過了海蘭,此刻又跟過來請許太醫給如懿診脈。許太醫取出朱紫色的請脈包墊在如懿手腕下,又搭上一塊潔白的絹布,告一聲「得罪」,才敢把兩指落在如懿的手腕上。

  片刻,許太醫鬆了口氣道:「嫻妃娘娘萬幸,素昔身子強健,只是受了一點風寒。微臣會開些發熱疏散的方子,只要娘娘連著喝幾天藥和薑湯,注意保暖,再用生薑和艾葉熬的熱水多泡澡,就會好的。但切記切記,這幾天不許再見風了。」!

  如懿取過絹子按了按塞住的鼻子,悶聲道:「多謝太醫。海常在如何了?」

許太醫搖了搖頭,似是沉吟不已。

  如懿愈覺得不安,便道:「許太醫是常來常往,專照顧本宮的,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許太醫思量再三,沉聲道:「受寒和驚嚇都是小事,微臣開了安神藥給海常在喝下,已經安穩睡了。風寒雖重,調理著也無大礙。要緊的,是海常在的足傷。」

  許太醫道:「海常在是足心的湧泉穴挨了打受了傷,才會如此虛弱,形同重病。」

  如懿奇道:「湧泉穴?」

  許太醫沉聲道:「是。湧泉穴又名地沖穴,乃是腎經的首穴,又是腎經與心經交接的要害。微臣查看過小主的足心,湧泉穴的位置乃是被荊棘重創之地,說明下手之人是特意挑了這個地方的。此穴一旦受損,等於腎經與心經同時受損,便有失眠倦怠、精力不足、暈眩焦躁、頭痛心悸等症併發,加之小主受寒,真是險之又險。」

  如懿大驚失色,只覺得心頭沉沉亂跳,忙問:「太醫,可有什麼法子醫治嗎?」

  許太醫沉吟許久,才道:「微臣會仔細掂量著開個方子,使寒氣外泄,傷口癒合。也請娘娘吩咐伺候常在的宮人們,每日用熱鹽水浸泡小主雙足的湧泉穴,熱水以能適應為度,每日臨睡前浸泡半個時辰。另外每日正午用艾灸熏湧泉穴,每日一次,至湧泉穴有熱感上行為度,熏好之後敷上用酒炒過的吳茱萸護著。等到傷口好了之後,再每日按摩,但求見效。」

  如懿聽他細細說了醫治之法,知道還是有法子的,也稍稍安心些,眉頭也鬆開了一截:「那就有勞許太醫了。綠痕,好好送許太醫出去。」

  許太醫告辭退下,如懿向著後殿方向張望了片刻,惢心忙道:「小主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海常在服了安神湯藥,此刻已經熟睡,想是連番折騰,人也累壞了。您若想看她,還是等明日自己養足了精神再去吧。」

  如懿掩不住眉目間的倦怠之色:「好了。我也乏了,準備著安置吧。」

  惢心答應著去捧了熱湯水來伺候,阿箬拍打著如懿換下來的海蘭那身衣裳,滿肚子壓抑不住的怒氣,手上的力氣就大了,劈劈啪啪的。如懿聽著發煩,蹙眉道:「什麼事情,粗手大聲的?」

  阿箬逕自道:「小主身上冷,奴婢心裡冷,心裡更是有氣。慧貴妃是什麼人?從前在潛邸的時候是矮了小主一頭的……」

  如懿心中不快,打斷她道:「好了!如今是如今,不要再說從前的事!」

  阿箬憋了口氣道:「如今竟敢這樣折辱小主。小主,你一定得想想法子,不能再這樣受委屈了。」

  如懿轉過身,將手裡的湯盞遞給蹲在地上撥火的小宮女:「收拾了都下去吧,火盆不必撥了。」

  宮人們退了下去,惢心在一旁靜靜地立著往案上的綠釉狻猊香爐添了一把安神香。那雪色的輕煙便從蓋頂的坐獅口中悠悠逸出,溫暖沉靜的芬芳悄無痕跡地在這寢殿中縈紆嫋嫋,散出定心安神的寧和飛香。

  如懿撥著手爐上的琺瑯蓋子,輕聲道:「阿箬,那麼依你的意思,我該怎麼辦?」

  阿箬將拍好的衣裳往花梨木衣架子上一撂,眼睛撲閃撲閃,瞬間亮了起來:「按奴婢的意思,好辦!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一定要好好爭了這口氣回來。」她走近如懿身邊,推心置腹道,「小主怕什麼?小主什麼都不必怕!論家世,烏拉那拉氏是出過中宮皇后的,門楣比富察氏還高,何況她一個包衣抬旗的?論位分,妃位和貴妃就差了那麼一階兒,哪天冷不丁就越過她了。論恩寵,小主從前和她平分春色,只要放出點手腕來好好籠絡皇上,皇上也會常來延禧宮了。」

  如懿啜了口熱茶,慢慢搓著手背暖手,淡淡道:「你的話是不錯,什麼理兒都占全了。可是你的眼睛太高,只看見了我的長處,卻未看見短處。」

  阿箬不解:「短處?」

  暖爐的熱氣氤氳地撲上臉來,蒸得室內供著的蠟梅香氣勃發,讓人有片刻的錯覺,恍若置身四月花海,春暖天地。可是,窗外明明是嚴寒時節,數九寒天。而宮中的際遇,只會比這寒天更寒,怎麼也暖不過來。

  如懿出神片刻,沉穩道:「一個人的長處和優勢,只會錦上添花,讓她往高處走得更高些。而她的短處和缺失,卻是能拉著她一路跌到深淵再爬不起來的。所以我看人,不看她的長處能帶著她走多高,而是看她的短處會讓她摔得多重!」

  阿箬一時答不上嘴,只得問:「那小主打算一直這麼忍下去?」

  如懿的手微微一顫,鬱然歎了口氣:「現在的境況對我並不好,一味去爭,只有摔得頭破血流。忍一忍過去了,以後的日子便鬆快些,也覺得沒那麼難忍了。要是不忍,永遠就擠在一條窄道上,那就真的為難了自己。」

  阿箬囁嚅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如懿支著額頭,輕輕揮手:「今兒晚上你也累了,著了氣又受了冷,趕緊去歇下吧。」

  阿箬答應著下去了。惢心扶了如懿上床歇下。如懿看著她放下茜紫色連珠縑羅帳,她穿著墨紫色彈花上襖,花紋亦是極淡極淡的玉色旋花紋,底下著次一色暗紫羅裙,這樣站在薄薄的帳簾外,仿佛整個人都融了進去,只餘一個水墨山水一般暗淡的身影。

  如懿淡淡地吁了口氣,惢心忙問:「小主,是焐著湯婆子不夠暖嗎?」

  如懿拍一拍她的手臂:「方才阿箬說了那麼一大篇話,你只在旁邊安靜聽著。但我知道,今兒晚上沒有你去養心殿報信,皇上來不了那麼快。」

  惢心的面色沉靜如水:「奴婢候在咸福宮外,看見小主受辱,當然要去稟報。只是……」

  「只是什麼?」

  惢心低低道:「奴婢見著王公公,王公公說既是咸福宮的事,就由咸福宮的主位定奪,就轟了奴婢出來。幸好李玉公公要輪到上夜了,看見了奴婢才去告訴皇上的。否則,事情也被耽擱了。」

  如懿沉吟片刻,含笑道:「王欽哪裡是個好相與的?他一向只聽皇后和貴妃的話。」

  惢心的眉眼恭順地垂著,低聲道:「王公公不好相與,是被人定了的。但是李公公……」

  如懿眉心一動,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這就是你比阿箬細心的地方了。言語不多,但眼睛都落在了實處。我沒有白疼你。」

  惢心直直地跪在床前的架子上,眼中微微含了一絲晶瑩,道:「奴婢剛進潛邸的時候,不過是被人牙子賣來的小丫環,只值兩百個錢,被發配在伙房砍柴,是打死也不作數的賤民。是小主可憐奴婢,把奴婢從伙房的柴火堆裡揀出來,一路抬舉到了今天這個地位。奴婢沒什麼可說的,只有盡心盡力護著小主,伺候小主罷了。」

  如懿拉著她的手,心頭暖暖的,一陣熱過一陣:「好,好,不枉我這些年一直這麼待你。阿箬機靈,嘴卻太快。你心思安靜,就替我多長著眼睛,多顧著些吧。」

  惢心懇切道:「奴婢一定不會辜負小主的期望。」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2 PM

第四十三章 海蘭驚夜

  宮中的夜如許深長,如懿從未受過這般折辱委屈,原是乏極了。她原本以為靠著軟枕就能沉沉睡去,誰知聽著窗外風聲淒冷,刮得寢殿外兩盞暗紅的宮燈風車似的轉著,仿佛兩隻睜大的猩紅鬼眼,直愣愣地盯著她不放。

  如懿看著外頭的燈火,心裡思緒翻騰不定,仿如千絲萬縷都纏在了心上,一絲一絲緊緊地勒著。榻下惢心的呼吸聲已經沉穩而均勻,顯是睡得熟了。如懿油然便生了一星羨慕之情,若都像惢心一樣,無知無覺,能安穩睡到天亮,也是一種福氣。

  她側過身,將臉埋在絲緞的菀花軟枕間,極力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睡得其實並不沉穩,半夢半醒的恍惚間,窗外穿行枝丫的風聲猶如在耳畔,像是誰在低低地哭泣,幽咽了整整一夜。

  醒來時是在後半夜了,如懿覺得煩渴難耐,便喚了一聲「惢心」,惢心立刻從榻下的地鋪上起身,問道:「小主是要喝水嗎?」

  如懿道了聲「是」,惢心披著衣裳起來點上蠟燭,倒了一碗熱茶遞到她手邊,輕聲道:「小主慢點喝。」

  如懿懨懨地喝了一碗,便說還要,惢心搭了把手在她額頭一按,驚呼道:「小主額頭有點燙,怕是發燒了呢。」

  如懿覺得身上軟軟的,半點力氣也沒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著,只得懶懶道:「喝了那麼多姜湯,怕還是著了風寒了。」

  惢心道:「現下晚了,也不便請太醫再過來,明兒先把太醫院的方子開上喝一劑。

 如懿撫著頭道:「還是老法子,煮了濃濃的薑湯來,我再喝一碗發發汗。」

  惢心想了想道:「那奴婢用小銀吊子取了來在寢殿裡頭熬著,隨時想喝就喝著。奴婢醒著點神看著就是了。」

  兩人正說著話,只聽得後殿忽然幾聲驚叫,如懿怔了怔,便問:「什麼聲音?」

  惢心豎著耳朵聽著:「怕是風聲吧?」

  那尖叫聲連綿幾聲,夾雜在風裡也顯得格外清晰。如懿心頭一沉,忙披了大氅起身道:「不對!是海蘭!」'

  夜裡惶急起身,如懿只趿了雙軟底鞋便匆匆趕出來。海蘭縮在寢殿的桃花心木滴水大床上,那床原是極闊朗的,越發顯得海蘭蜷在被子裡,縮成了小小一團。

  葉心早嚇得跪在了床邊,和伺候海蘭的一個小太監一起苦苦哀求著,海蘭卻似什麼也聽不見一般,只是捂在被子裡捂住耳朵發出尖銳而顫慄的尖叫。

  如懿忙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噤聲,才在床沿上坐下,輕聲哄著道:「海蘭,是我,是我來了。」

  海蘭睜大了惶恐的雙眼,像是一隻剛剛逃脫了死亡與襲擊的小小的幼獸,無助地裹著被子,想要把自己縮進看不見的角落裡。

  床上的湖水色秋羅帳子隨著她劇烈的顫抖像是被厲風刮過的湖面,無聲地漾起起伏不定的波縠。她喃喃地低訴著,帶著深受刺激後的低沉與驚悚:「他們打我的腳,他們,他們要搜我身上!姐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情緒激烈地波動間,海蘭的雙足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厚厚地纏著一層層白紗,隱約還有暗紅的血點子乾涸了凝在上頭。

  如懿輕輕地撫了撫她足上的白紗,挪到床裡,隔著被子攬住她,柔聲道:「別怕,別怕,這兒是延禧宮了,你就在我身邊住著。什麼都不用怕,再沒人冤枉你了。」

  海蘭伏在她懷裡,嗚嗚咽咽地抽泣著。那聲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樣無助,含了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畏懼,一點一點地往外傾吐著。

  如懿抱著她,她的眼淚是滾燙的,身體也是滾燙的,可是這滾燙底下,她的心卻是和外頭凍實了的冰坨子一樣,寒到了極點。

  如懿由著她哭,仿佛海蘭的眼淚也是替自己流著,熱熱地洇在皮膚上,慢慢滲進肌理裡去,那樣灼熱的,好像灼傷了肌膚,就能連帶著心裡也暖和點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蘭才慢慢平伏下來。如懿伸手搭了搭她的額頭,柔聲道:「額頭比我還燙,今兒是凍著了吧?沒事兒,太醫院的藥好得很,喝下去就好了。」她輕輕地拍著海蘭的肩膀,像哄著嬰兒似的,「藥是治病的,別管是你身上的風寒還是腳上的傷,都會好起來。要是心裡還害怕,你就想著,這兒是延禧宮,離她的咸福宮遠遠的。有什麼事兒,你說一聲我在前殿就聽見了。」

  海蘭嗚咽著埋首在她懷裡:「姐姐,還好你在。」

  如懿替她綰一綰鬆散的鬢髮,語氣溫沉沉的:「我在這兒呢。」

  海蘭緊緊地攥著如懿的手腕:「姐姐,我沒想到你會來,如果你不來,我一定被她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如懿取下絹子替她擦著額角沁出的汗:「今兒晚上,我本不想來,別說你,我也忌憚她。可是我不能不來,心在嗓子眼兒裡跳著,催著我來。從潛邸到如今,多少年來,我也只和你還有純嬪說得上話。我要不來,或許從此就不知道你在哪兒了。還好,還好事情都過去了。」她看著葉心,「太醫開的藥還在嗎?端來給你們小主喝下去發發汗,再喝一劑安神湯。」

  海蘭死死攥著如懿的手不肯放,哀哀道:「姐姐,你別走。」

  如懿忍著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嗎?」她接過葉心遞來的藥,「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

  海蘭順服地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扶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海蘭安靜地蜷縮著,閉上了眼睛。



第四十四章 純嬪來訪

  次日外頭落著雪雨,越發凍得人不願意出去了。屋子裡點了沉水香,透著木質淡若輕岫一般的雅淡香氣。饒是如此,因著炭盆生得多,尤是悶悶的,唯有幾上青花纏枝美人觚裡插著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玉蝶梅上,那鮮妍的色彩才讓人心頭稍稍愉悅。

  如懿倚在暖閣裡養神,正瞇著眼睛,忽然見簾下站了一個湖藍宮裝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凍的,你怎麼來了?」

  純嬪笑盈盈側了側身,施了一禮,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看看海常在,聽葉心說昨兒後半夜喝了安神湯還睡著,所以先過來看你。」她看如懿額上圍著大紅猩猩氈鑲碎玉粒子昭君套,披著一身厚厚的多寶絲線密花錦襖,身上還嚴嚴實實蓋著一床青紅舍利皮鑲邊的紅緞錦被,便關切道,「海蘭病著,你也沒好多少,這些天可不許見風了。」

  如懿含笑道:「一早皇后宮裡來囑咐過了,免了我和海蘭這些天的晨昏定省,只叫我們歇著。」

  純嬪點頭道:「這是應該的。現在可好些了?」

  如懿舉過茶盞給她看:「眼下都不許我喝茶了,都換成了薑茶。從昨兒起就喝了好多的姜湯了,太醫院的藥也喝下去發汗了,現在只覺得熱得慌。」

  純嬪伸手替她掖了掖錦襖,歎道:「昨兒夜裡鬧成這樣,我早早睡下了竟不知道。今兒一早聽說了,我還以為是宮人們亂嚼舌根呢。直到見了嘉貴人才知道是真的。」她念了句佛道,「阿彌陀佛,福禍相倚,還好海蘭搬離了咸福宮,也算沒白受罪。倒是你,怎麼把你也扯進去了呢?」

  如懿按了按額頭上勒著的昭君套,低聲道:「我只問姐姐一句,姐姐相信海蘭會偷盜嗎?」

  純嬪微微吃了一驚,篤定地搖搖頭:「皇上不是說那紅籮炭是他悄悄兒賞的嗎。」

  如懿伸手撥弄著瓶裡供著的那幾枝玉蝶梅:「皇上也是為了息事寧人,順嘴兒安撫過去罷了。我只有那一句話,既說海蘭都偷了,那剩餘的一百多斤炭海蘭能藏到哪兒去?這件事若再查下去,誰都不好看。」

  純嬪眉心微曲,如曲折的春山逸遠:「我還以為是皇上心疼你們,所以連那挑撥是非的香雲打死了都還塞了一嘴的熱炭。今兒早上屍車運出神武門的時候,聽守門的侍衛說,香雲的嘴都燙爛了,不成個樣子。這麼看,皇上是給貴妃臺階下了。」

  如懿寸把長的指甲掐在梅枝上,汁水細細地沁了出來:「誰知道呢?我只管著自己鼻塞頭昏的。」

  純嬪輕輕一嗅:「既然還鼻塞頭昏的,就該點點沖鼻醒神的藏香。這沉水香好聞是好聞,卻太清淡了。滿宮裡也只有你喜歡用,旁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如懿看著地下香潭清水裡浸著的一塊陡峭似山形的黑釉色的木塊,靜靜道:「倒也不只是為了這個味兒。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我只是覺得,若是能心若沉水香一般,世事再繚亂,也可以不怕了。」

  純嬪微微出神,盯著如懿的面龐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並不是這樣的性子。」

  如懿的笑意淡得若一縷輕煙:「從前事事有人慣著護著,如今可沒有了。」

  純嬪似是觸動了心事,眉間也多了幾許清愁:「你只想著要靜下心來,卻沒想過,慧貴妃如今敢這樣囂張,無非是她有著‘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的恩情寵幸。妹妹要是想一改境況,也該好好留心著聖寵,別讓貴妃和新人占盡了恩寵。」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便問:「這幾天皇上似乎都沒召見玫答應,是怎麼了?」

  純嬪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別說是你,我也覺得奇怪。這些天雖說皇上忙於朝政,除了昨夜召幸皇后之外,都沒翻過別人的綠牌子。可是我卻聽說,其實有兩日午後皇上是召了玫答應去彈琵琶曲的,可是玫答應卻推辭身體不適,並未奉召前去。」

  如懿心下也生了一層疑雲:「照理說她新得聖寵,應該極力固寵才是,怎麼會自己推辭了呢?」

  純嬪搖了搖頭:「誰知道呢?我只聽說她臉上不大好,難不成那天貴妃讓雙喜下的手太狠,怎麼都好幾日了還沒見好呢?」她想著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算了。這件事玫答應自己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也沒鬧出貴妃的事來。左右她沒在皇上跟前,昨兒咸福宮的又說發了寒證,今兒皇上已經傳旨了,午膳和晚膳都留在咸福宮陪著她用,又左賞賜右賞賜的,太醫一趟趟地往咸福宮跑。」

  如懿心中皺得跟一團揉碎了的紙似的,只勉強笑道:「皇上一向喜歡她,你是知道的。」

  純嬪聊了幾句,見扯上了「恩寵」這樣的話,也是傷感,便囑咐了幾句讓如懿好好調養的話,便也走了。

  惢心端了藥進來服侍如懿喝了,又拿清水漱了口,阿箬便端了幾顆酸漬梅子過來給如懿潤口。

  惢心倒了漱口水進來,道:「小主,方才海常在醒了,燒也退了。」

  如懿想了想道:「那就好。如今葉心一個人伺候著不夠,內務府撥過來的人也不敢用,再出一個香雲這樣的可怎麼好?」

  惢心含笑道:「小主放心。奴婢已經撥了咱們宮裡的春熙過去了,那丫頭老老實實的,言語也不多,是潛邸裡用老了的人了。」

  如懿正要說話,阿箬橫了惢心一眼,道:「光惦記著別人那裡有什麼用呀?小主,叫奴婢說,一個香雲出在海常在宮裡就夠讓人寒心的了,要是咱們宮裡出了這樣的奴才,那可就倒了八輩子霉了。」

  如懿贊許地看了阿箬一眼,吩咐道:「滿宮裡的宮人,除了你們兩個和三寶,其他的人,哪怕是綠痕這樣的,都要仔細留意著。香雲平時不言不語的,算是個沒嘴兒的葫蘆了吧,一被人收了去,就能張嘴咬自己的主子,還不往死裡咬不甘休。」她沉下臉,眼中閃過一絲狠意,「這算是前車之鑒,咱們宮裡,絕不能出這樣的人!」

  惢心與阿箬互視一眼,俱是一凜:「奴婢們會仔細防查,斷不能這樣。」

  如懿鬆了口氣,往後殿張望一眼:「我去看看海蘭,她精神好些了麼?」

  惢心憂心忡忡道:「精神是好些了。可人還是那樣子,不肯見人,不肯見光。即便是大白天也扯上了厚厚的簾子,將自己裹在被窩裡一動不肯動

  如懿理了理鬢髮,起身道:「那我更得去看看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3 PM

第四十五章 傳召

  後殿裡靜靜的,安神香在青銅鼎爐裡一刻不停地焚著,由鏤空的蓋中向外絲絲縷縷地籲著乳白的輕煙。朦朧的煙霧嫋娜如絮地散開,彌漫在靜室之中,像一隻安撫人心的手,溫柔地拂動著。

  海蘭的精神好了許多,只是人乾巴巴的,頭髮也蓬著,唯有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警覺地望著外頭。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如懿才進來,海蘭便嚇得趕緊縮到床角拿被子捂住自己。待看清來人是如懿,方敢露出臉來。

  如懿心中一陣酸楚。太醫的話其實錯了,海蘭腳上的傷雖重,延及心腎二脈,但她的心志所受的摧殘更厲害。昨晚的羞辱,已經徹底損傷了她的尊嚴與意志

  雨中的竹葉隨風搖曳,竹影輕移,淡淡地映在碧羅窗紗上。海蘭立刻驚慌地回頭,慌不迭地喊:「拉上!把簾子都拉上。」

  宮人們忙碌著,海蘭睜著驚惶的眼,一把拉了如懿坐下:「姐姐,在這兒,坐在這兒,哪裡都別去,外頭都是要害咱們的人!」

  如懿撫著她的肩,安慰道:「別怕,天已經亮了,事情也過去了。皇上還是心疼咱們的,這麼大的事兒,說揭過去就揭過去了,還讓你在我宮裡住著。這不是你一直盼著的麼?」

  海蘭呆呆地坐著,任由淚水無聲而肆意地滑落:「可是姐姐,只要我一起來,我就覺得好多好多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赤足受刑,看著我被人誣陷偷竊,看著我險些被人扒了衣裳搜身。那麼多奴才的眼睛看著,我……」她渾身顫慄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神色驚懼而不安。

  如懿緊緊摟著她:「妹妹,我知道你是嚇著了。可我們在潛邸裡住了這些年,如今待在後宮裡,過一天,你應該更明白一天。」海蘭憔悴的臉孔對著如懿,露出惶惑的神情,如懿繼續道,「昨兒的日子過去,今兒你應該活得更明白。活在這兒的人,風刀霜刃,口蜜腹劍,什麼沒受過,什麼使不出來?昨天一盆冷水澆下來的時候,我真是恨極了。可是恨有什麼用?我還得抬起脊樑骨來,受完了繼續把日子過下去,然後防備著這樣的明槍暗箭再過來。」

  海蘭怔住了,伸手想要替如懿去擦眼淚,才發覺她的眼窩邊如此乾涸,並無一點淚痕。她的聲音低而柔:「姐姐,你要是委屈,就哭一哭吧。」

  如懿的嘴角蓄起一點笑意,那笑意越來越深,慢慢攀上她的笑靨,沁到了她的眼底,那笑卻是冷冰冰的:「哭?海蘭,她們不是就盼著我哭嗎?我偏不哭,人人當我昨夜在咸福宮受了委屈,我偏不委屈。忍不過的事,咬著牙笑著忍過去,再想別的辦法。我哭?我一哭是樂了她們。」

  海蘭畏懼地聳了聳肩:「姐姐,不,我不行,我做不到!她那樣羞辱我,還有香雲……」

  如懿扶著她坐直身子:「害你的香雲已經被亂棍打死,死了還不算完,還讓人塞了一嘴熱炭燙爛了嘴。至於其他的人,如果你自己都覺得羞恥,那麼人人都會把你當笑話羞辱你。你自己打起精神不當回事兒,人家笑話你你便沖著她笑笑,怎麼也不當回事,那便誰也不能再笑話你了。」

  海蘭出了半天的神,睫毛微微發顫:「姐姐,我做不到……我……我怕做不到……」

  如懿站起身,問葉心:「小主今兒的藥都吃了嗎?」

  葉心忙道:「都喝下了,一滴不剩。」

  如懿沉聲道:「海蘭,吃了藥慢慢醫你的病。至於你的心病,醫治的法子我已經告訴了你。你若自己不肯用,就當我昨夜拼死護著的,是一個不中用的人。我護了她這回,卻護不了下回。」

  海蘭怔怔地聽著,她的影子虛浮在帳上,單薄得好像唱皮影戲吹彈可破的畫紙人。如懿待要再勸,三寶躡手躡腳進來,低聲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養心殿暖閣見駕。」

  阿箬滿面喜色,笑道:「小主昨兒夜裡受足了委屈,皇上一定是宣您去好好安慰幾句呢。」她轉臉見海蘭頹喪地低著頭,忙道,「自然還有話讓您帶給海常在。」

  如懿點了點頭,便道:「可說是什麼事?」

  三寶道:「來傳旨的小太監面生得很,只說是要緊事,請小主快去。」

  如懿只得起身離去,走了兩步又囑咐海蘭:「我的話不好聽,可良藥苦口,你自己掂量著吧。」

  外頭下著凍雨,地上濕濕滑滑的,連著雨雪不斷的天氣,長街的磚縫裡一溜一溜地冒著濕膩的霉氣,連帶著朱紅色的宮牆亦被濕氣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紅,看著失去了往日被歲月沉澱後的莊嚴與肅穆,只剩下累卵欲傾般的壓抑。

  因是皇帝傳召,暖轎走得又疾又穩,不過一炷香工夫,便到了養心殿前。惢心正打了傘扶了如懿下轎,卻見一旁的白玉臺階下面,跪了濕淋淋一個人。如懿揚一揚臉,惢心忙扶了她過去,仔細一看,卻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忙道:「李玉,這是怎麼了?」

  李玉見是如懿,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張臉,苦著臉道:「嫻妃娘娘別問了,無非是奴才做錯了事受罰。」

  如懿目光一低,卻見李玉並非跪在磚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她吃了一驚:「到底怎麼回事?」

  李玉含著淚道:「左不過是王公公罰奴才罷了。這兒冷得很,娘娘快進去吧。」

  如懿見旁人也未注意,低聲道:「跪這個太傷膝蓋,得了空來趟延禧宮,本宮讓惢心給你備下藥。」如懿還欲再說,卻見王欽迎了出來,皮笑肉不笑道:「嫻妃娘娘來了,怎麼不進去,在這兒跟奴才說話呢。」

  如懿恍若不在意似的:「好好兒的,李玉怎麼跪在這兒了?」

  王欽冷笑道:「伺候得不當心,拿給皇上的茶熱了幾分,燙了皇上,可不該受罰麼?嫻妃娘娘,下賤人的事兒您別操心了,往裡請吧。」

  如懿才跨進暖閣,卻見皇帝與皇后都正襟危坐著,臉上一絲笑容也無。她心頭一沉,便福身下去:「皇上萬福,皇后萬福。」



第四十六章 玉顏破

  暖閣的窗下鋪著一張櫻桃木雕花圍炕,鋪著一色青金鑲邊明黃色萬福閃緞坐褥,炕中設一張白檀木刻金絲雲腿細牙桌,上頭放了些茶點,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閒話家常。

  因是尋常對坐,皇后只簡單綰了個高髻,簪了小朵的攢珠櫻桃絹花壓鬢,並幾支小巧的流蘇銀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藥長壽紋緙絲襖,被暖閣裡地龍的暖氣一烘,倒襯得面容微紅。

  皇后見了她請安,便讓素心端了小杌子來讓她在跟前坐下,方微微揚了揚嘴角:「嫻妃,下著凍雨還叫你過來,實在是有件要緊事得問問你。」

  皇后正要說話,皇帝慢慢揀了一枚剝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昨夜的事,你和海常在都好些了吧?」

  如懿心中一暖,欠身道:「臣妾本就無礙,海常在倒是受了驚嚇,加上足上的傷,還得好生將養著。」

  皇帝道:「既然在你宮裡,你就費心些照看著吧。囑咐她寬心些,已經過去的事便不要想了。」

  如懿答應著,皇后含了謙和的笑容,向皇帝道:「午後冷清清的,這個時候要是玫答應來彈奏一曲琵琶,倒也清閒。只是她五六日不肯面聖了。」

  皇帝的笑意極淡,卻似這閣中的靜塵,亦帶了暖暖的氣息:「她總說臉上的傷沒好,不宜面聖,由得她去。」

  皇后微笑道:「那日貴妃是氣性大了些,可玫答應也有不是之處,皇上心裡惦記著玫答應,卻不縱容她,臣妾很是欣慰。」

  皇帝的茶盞裡翠瑩瑩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雖然沒見著,心裡想著,就如見著了一樣。」

  如懿入宮後才陪了皇帝一次,久久未見聖駕,雖然心裡是存著皇帝的叮囑的,卻難免有那麼幾絲寂寞。那種寂寞,是歡悅明媚的曲子唱著,卻知道下一出的唱詞裡是男歡女愛的失散,是相思相望不相親的分離;那種寂寞,是花好月圓的美滿裡,想得見殘月如鉤的淒冷;那種寂寞,是燈火輝煌,半壁盛世裡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那滋味卻是溫涼溫涼的,涼了一陣兒,總還有盼望,有希冀,那便是溫熱的一層念想。

  直到昨兒夜裡匆匆相見,原本以為皇帝是護著自己的,可是他的眼風卻沒幾次落到自己身上,便是落到了,也像天際上遠遠飛著的鴿子,落不到綿白的雲彩裡。

  她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樣沉穩而不失豔麗的紫棠色,熱鬧簇繡的芍藥蜂蝶圖案,繡著萬年青的壽字滾邊,映得自己身上一襲梅子青繡乳白色淩霄花的錦衣,是那樣暗淡而不合時宜。而淩霄,本就是那樣孤清的花朵。

  如懿的喉嚨裡像含著一顆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臉上掛著勉強的笑意,忍不住問道:「玫答應伺候皇上的日子也不久,怎麼皇上這樣喜歡她?」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漸漸多了幾分暖色:「正是因為她跟在朕身邊的日子不久,卻事事遂心,像一個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麼事兒都想到了,朕才覺得她貼心投意。」

  如懿聽了這一句,哪怕心底裡再酸得如汪著一顆極青極青的梅子,也只能垂下了眼睛。

  皇后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將謝未謝的花朵,凝了片刻,還是讓它張開了花骨朵:「說起這個事兒來,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皇帝微笑道:「皇后跟朕,有什麼不當說的?」

  皇后笑容微微一滯:「午膳過後,玫答應來找臣妾,給臣妾看了看她的臉,臣妾一時間不敢定奪,只好帶了她過來見皇上。玫答應哭哭啼啼的,現在也不敢進殿來,臣妾想那日玫答應被掌摑的事嫻妃是親眼看著的,又送她回了永和宮,所以急召嫻妃過來。也請皇上看一看玫答應的臉吧。」

  皇帝頗為意外:「蕊姬來了?人在哪裡?」

  皇后郁然道:「人在偏殿等著,就是不敢來見皇上。」皇后見皇帝眉心漸漸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請玫答應進來,有什麼委屈自己來說吧。」

  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領了玫答應進來。玫答應如常穿著嬌豔的衣裳,只是臉上多了一塊素白的紗巾,用兩邊的鬢花挽住了,將一張清水芙蓉般的秀淨面龐遮去了大半。

  她眼裡含著淚花,依足了規矩行了禮,皇帝未等她行完禮便拉住了道:「這是怎麼了?即便是受了兩掌,這些日子也該好了啊。」

  玫答應撐不住哭起來,嬌聲嬌氣道:「橫豎是傷在臣妾臉上的,皇上看個樂子,還覺得紅腫著挺喜興的呢。」

  如懿聽著她與皇帝這樣說話,驀然想起自己初嫁的時候,晨起時對著菱花鏡梳妝,也和皇帝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笑著,撒著嬌說著貼心話兒,並無尊卑之分。那年歲,真當是一生中最天真無憂的好時候。只是就這麼著彈指過去了,到了眼下,見皇帝一面不易,卻眼睜睜看著他與新人親近歡好,一如對著當日的自己。

  她想著,便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只是垂著臉,像廟宇裡供奉著的妙嚴佛像,無喜無悲,寶相莊嚴。如懿把玩著衣襟上垂下的金絲串雪珠墜子,那珠子質地圓潤而堅硬,硌得她手心一陣生疼。她越發覺得風寒沒有散盡的暈眩逼上臉來,少不得按了按太陽穴,替自己醒醒神。

  玫答應哭著,便將臉上的紗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差點沒嚇了一跳。玫答應的臉原本只是挨了掌摑紅腫,嘴角見了血,此刻不僅腫成青紫斑駁的一塊一塊,嘴角的破損也潰爛開來,蔓延到酒窩處,起了一層層雪白的皮屑,像落著一層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皇帝驚得臉色一變:「你的臉……」他未說下去,與皇后對視一眼,皇后即刻道:「這個樣子,斷不是掌摑造成的,必是用錯了什麼東西,或是沒有忌口。」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3 PM

第四十七章 白花丹

  玫答應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訴道:「臣妾愛惜容貌,不敢破了面相惹皇上不高興。得罪了貴妃是臣妾的不是,挨了打臣妾也該受著,但臣妾已經飲食清淡,按時用藥了。可是臉卻壞得越來越厲害,臣妾心裡又慌又怕,不敢面見皇上,只得告訴了皇后娘娘。」

  皇后擔心道:「臣妾問過伺候玫答應的人,都說她這幾日飲食十分注意,連喝水都特意用了能消腫化淤的薏仁水,也不忘拿煮熟的雞蛋揉著,是夠當心了。」

  皇帝微一沉吟:「你說你用藥了?是哪兒來的藥?」

  玫答應停了哭泣:「是太醫院拿來的,說是貴妃打了臣妾,也願意息事寧人,所以特意送了藥來,略表歉意。」

  皇帝目光微冷:「那藥你帶來了嗎?」

  玫答應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圓缽,素心忙接了過去,打開一聞,道:「當日是奴婢去太醫院領的藥,是這個沒錯。」

  皇帝的眼神微有疑惑,皇后便道:「那日臣妾也在,為了後宮和睦,是臣妾勸貴妃送藥給玫答應,也是臣妾讓素心以貴妃的名義去取的藥。」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的光彩:「皇后有心了,朕有你周全著,後宮才能安穩如斯。」

  皇后安然一笑:「皇后的職責,不正是如此嗎?臣妾只是做好分內之事罷了。」

  皇帝便不再言,只問道:「王欽,朕記得剛有太醫來替朕請過平安脈,還在麼?」

  王欽恭聲道:「是太醫院的趙銘趙太醫,此刻還在偏殿替皇上擬冬日進補的方子呢。」

  皇帝微微一凝:「著他過來,看看這藥有什麼名堂。」

  王欽立刻去請了趙太醫進來,趙太醫是個辦事極利索的人,請過安一看玫答應臉上的紅腫,再聞了聞藥膏,沾了一點在手指上撚開了,忙跪下道:「這藥是太醫院的出處沒錯,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消腫祛淤的好藥就成了引發紅腫蛻皮的下作藥了。」

  皇后蹙眉道:「白花丹?怎麼這樣耳熟?」

  趙太醫恭謹道:「是。入了冬各宮裡都領過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曬乾的海風藤的葉子,是一味祛風濕通絡止痛的好藥。宮裡濕氣重,皇后娘娘的恩典,每個宮裡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懸在身上。只有玫答應新近承寵,她的永和宮剛收拾出來,所以是沒有的。」

  如懿亦道:「是。臣妾的宮裡上個月也領了不少。」

  皇后連連道:「可不是!臣妾與嫻妃身上都掛著這樣的香包。」

  皇帝避免目光與玫答應的臉相觸,只道:「白花丹到底是什麼東西?」

  趙太醫道:「白花丹若與其他藥配用,那是一味好藥。但若單用,卻是一種極霸道的藥物,是有毒性的。只要皮膚與白花丹接觸,只需一點點,便會紅腫脫皮,繼則潰破,滋水淋漓,形成潰瘍。以後潰瘍日久不愈,瘡面肉色灰白或暗紅,流溢灰黑或帶綠色污水,臭穢不堪。瘡口愈腐愈深,甚至外肉脫盡,可見脛骨。答應小主的病徵,便是這藥膏裡被摻了白花丹。」

  玫答應一聽便哭了出來,指著素心道:「皇上,皇上,臣妾不知得罪了什麼人,竟叫素心拿了這樣的藥來害臣妾!」她雖說的是素心,眼睛卻瞪著皇后,恨聲道,「臣妾自知出身微賤,要是有人容不得臣妾侍奉皇上身側,臣妾寧可一頭碰死在這裡,也受不了這些下作的手段!」

  皇后神色大變,立刻起身道:「皇上明鑒。藥雖然是臣妾讓素心去拿的,可若是臣妾做下的這等天理不容的事,臣妾還怎敢帶玫答應來養心殿,一定百般阻撓才是啊。」

  皇帝啜了一口茶,扶住皇后道:「皇后一向賢慧,朕是有數的。只是素心……」

  素心慌得雙膝一軟,立刻跪倒在地:「皇上明鑒,皇后娘娘明鑒,那日是奴婢親自取的藥,親自交到玫答應手裡,可奴婢不敢往那藥裡摻和別的東西呀!」她忽地想起什麼,撩起袖子道,「那日臣妾取藥的時候在太醫院被裁藥的小剪子誤傷了,當時太醫們就指點著奴婢用這缽裡的藥取了一點塗上,說有止血的功效。奴婢當時用了,也沒再潰爛哪。」

  素心的手腕留著指甲大的一個紅色的疤痕,顯然是幾天前傷的。她急急地辯道:「奴婢不敢撒謊,這事兒太醫院好些太醫見著的,都可以為奴婢作證。」

  趙太醫便道:「皇上,皇后娘娘,那日微臣也在太醫院,是有這個事。因這種藥膏配製不易,那日只有這一瓶了,就從缽裡取了一點給素心姑姑用了。」

  皇后凝神一想:「當時用了沒事,那素心,你一路上過去,有誰碰過這個藥膏沒有?」

  素心斬釘截鐵道:「絕沒有了,奴婢趕著過去,到了永和宮只有嫻妃娘娘陪著,奴婢給了藥便走了。」

  玫答應絞著帕子,恨得銀牙暗咬:「是了。那日素心送了藥,嫻妃陪臣妾坐了會兒也走了。之後再沒旁人來探視過臣妾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懿的面龐上,帶了一絲探詢的意味:「嫻妃,你待在那裡做什麼?」

  殿內龍涎香幽暗的氣味太濃,被暖氣一熏,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如懿面色沉靜如璧:「皇后娘娘讓臣妾陪玫答應回永和宮,臣妾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並沒有多留。」

  皇后眼波似綿,綿裡卻藏了銀針似的光芒:「那麼其實除了嫻妃,便沒有別人再能碰到那瓶藥膏了。永和宮裡,也沒輪到給這個。嫻妃,你能告訴本宮,是怎麼回事嗎?」

  如懿跪在寸許長的「松鶴長春」織金厚毯上,只覺得冷汗一重重逼濕了羅衣。她從未這樣想過,從那次掌摑開始,到她送玫答應回永和宮以及藥膏送來,種種無意的事端,竟會織成一個密密的羅網,將她纏得密不透風,不可脫身。

  心中驚悸如驚濤駭浪,她臉上卻不肯露出分毫氣餒之色,只望著皇帝道:「皇上,臣妾沒有做過,更不知道其中原委。」



第四十八章 大血藤

  皇后頗有為難之色,遲疑道:「皇上,玫答應出身烏拉那拉氏府邸,想來嫻妃顧念情誼,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

  玫答應轉過臉,逼視著如懿,語氣咄咄逼人:「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嬪妾也知道自從承蒙皇上恩寵,便被人覬覦陷害,卻不想這樣的人竟是嫻妃娘娘!敢問娘娘一句,那日除了你,還有別人有機會在嬪妾的藥膏裡下白花丹的粉末嗎?」

  如懿平視於她,並不肯有絲毫目光的回避,平靜道:「當日本宮一直在你跟前,說了幾句話就走,如果你一定認定本宮會當面害你,那本宮無話可說。」

  皇帝望著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靜無瀾:「既然鬧出這樣大的事情,還傷了玫答應的容顏,朕就不能不徹查。」

  皇后歉然道:「嫉妒乃是嬪妃大罪,何況暗中傷人。後宮管教不嚴,乃是臣妾的罪過。」

  皇帝凝眉道:「皇后是有過失,但罪不在你。」他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恰如流星閃過的尾翼,轉瞬不見。

  皇后思慮片刻,道:「嫻妃,無論是不是你做的,總要問一問。去慎刑司吧,有什麼話,那裡的精奇嬤嬤會問你。」

  如懿身上一凜,慎刑司掌管著後宮的刑獄,上至嬪妃,下至宮人,一旦犯錯,無一不要在裡頭脫一層皮才能出來。她忍著身上寒毛豎起的不適,強撐著身體俯身而拜:「事關臣妾清白,臣妾不能不去。只是請皇上相信,臣妾並非這樣的人。」

  皇帝微微頷首,語意沉沉:「你放心。」

  不過三個字,如懿心中一穩,覺得渾身都松了下去。惢心忍不住哭求道:「皇上,即便要問小主的話,也別去慎刑司呀。小主昨晚已經著了風寒,哪裡還禁得起這樣折騰。皇上!」

  皇帝溫和道:「若是風寒,朕會讓太醫去診治。但規矩是不能破的。」

  皇帝話語的尾音尚未散去,只聽外頭砰的一聲響,有人用身體撞破了門衝進來道:「皇上,不是姐姐幹的!不是!是臣妾做下的事情,您帶臣妾去慎刑司吧!」

  隨著冷風重重灌入,海蘭撲到皇帝跟前,死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是臣妾嫉妒,臣妾看不慣玫答應得寵,一時起了壞心,是臣妾害她的!不幹姐姐的事!」

  皇帝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外頭小太監怯怯道:「海常在來了好一會兒了。跟著她的葉心說常在見嫻妃娘娘久久未回宮,一時擔心所以出來了。因為聽見皇上在裡頭問話,所以一直在殿外不敢進來。」

  皇后看著海蘭的樣子,憂心道:「海常在剛受了足傷,身子又不好,你們怎麼不攔著?」

  那小太監嚇得磕了個頭:「奴才,奴才實在是攔不住啊!」

  皇后秀眉微曲,示意素心拉開海蘭,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擔心嫻妃,但這樣的大事,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你說是你下的白花丹,那本宮問你,你何時去過永和宮,何時下的藥?」

  海蘭微微語塞,立刻仰起臉一臉無懼道:「只要臣妾想下藥,何時何地都能下!左右這件事不是嫻妃做的!」

  皇后神色肅然,嚴厲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與嫻妃姐妹情深,但這種事豈能是你替她背的!」

  海蘭本伏在地上,聽得這一句立刻仰起臉來,梗著脖子倔強道:「不是臣妾要替嫻妃姐姐背,只是這件事,一定不會是姐姐做的,但若真要認定是姐姐,那就算是臣妾做的。」

  海蘭一向怯怯的不太言語,驟然間言辭這樣激烈,連皇帝也有幾分信了:「那麼海蘭,你為什麼認定不會是嫻妃做的?」

  海蘭一把扯下如懿紐子上佩著的芙蓉流蘇香包,她用力過大,將香包上垂著的精緻纓絡也扯了好幾縷下來,顫顫地纏在指尖上。海蘭用力解開香包:「因為姐姐香包裡根本沒有白花丹,她又如何能拿白花丹來下藥?」

  香包裡的東西在她掌心四散開來,唯見幾片枯葉與深紅色的粉末。趙太醫忙取過細看:「皇上,白花丹的粉末為青白色,此物深紅,乃是大血藤磨粉而成。」

  如懿又驚又疑,只得道:「臣妾記得當日內務府送來的白花丹粉末成色不佳,本說要換的,後來海常在看香包縫得不嚴實,將延禧宮的都拿去重新縫了一遍。至於裡面的白花丹為何不見了……」

  海蘭戚戚然道:「臣妾知道內務府敷衍嫻妃姐姐,送的都是些次的東西。延禧宮地冷偏僻,只怕那些白花丹粉不頂用。正好臣妾宮裡有多餘的大血藤粉,與白花丹一樣都是祛風濕通絡止痛的。所以就用上好的大血藤粉換了白花丹。試問姐姐的香包裡沒有白花丹,又怎能害人?」

  玫答應橫了海蘭一眼,旋即道:「既然大血藤與白花丹功效一樣,誰知有毒還是無毒?」

  皇帝看一眼趙太醫,趙太醫立刻道:「皇上,大血藤無毒,絕不會損傷答應小主容顏。」

  如懿繃緊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緊緊握住海蘭的手,忍不住熱淚盈眶:「海蘭,我此身能得分明,都是你了。」

  海蘭不知哪來的勇氣,沉聲道:「姐姐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內務府藐視姐姐,敷衍姐姐,才使姐姐逃脫一難,免於受苦。」她直挺挺跪著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一一去查。若還有人覺得是姐姐做的,就帶臣妾去慎刑司吧。」

  皇帝伸手扶起海蘭與如懿,溫和道:「好了。海蘭,從前見你不言不語的,原來如此勇氣可嘉。」他的手拂過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這件事朕會再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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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清白

  海蘭羞得滿面通紅:「臣妾沒什麼勇氣,只是姐姐怎麼拼死護著臣妾的清白,臣妾也怎麼護著姐姐就是了。」

  皇帝的目光掃過皇后的面龐微微一滯,很快笑道:「這麼說,朕沒有白白讓你住進延禧宮去。倒成全了你們倆好生照應著。」

  皇后忙含笑起身,蘊了一分肅殺之意:「這件事,臣妾以為一定要徹查到底。否則無以肅清宮闈,以正綱紀。」

  皇帝道:「既然這件事由貴妃而起,也差點蒙蔽了皇后,不如還是交給嫻妃去查。後宮瑣事眾多,又到了年下,皇后安心於其他事務吧。」

  皇后身子微微一晃,幾乎有些站不住腳,臉上卻撐著滿滿的笑意:「是。從前潛邸的時候,嫻妃就很能幫得上忙。」

  皇帝又道:「嫻妃,不管查出什麼來,這件事朕就交給你去處置。」他轉頭吩咐趙太醫,「趙太醫,你好好給玫答應治治,該不會落下什麼疤痕吧?」

  玫答應聞言又要落淚,但見皇帝臉色不好,只得硬生生忍住了。趙太醫忙道:「還好下的白花丹分量不多,微臣仔細調治,不過半個月就能好,斷斷不會留下什麼疤痕。」

  皇帝道:「那便好。都下去吧。」他見如懿和海蘭欠身離去,溫言囑咐,「海常在,你仔細著自己的身子,嫻妃也別再著了風寒。」

  二人答應著退下了。皇帝見四下再無旁人,也不理皇后將剝好的橘子遞過來,只看著別處道:「這件事雖是由貴妃莽撞而起的,玫答應也有些嬌氣。但你是皇后,事情未查清楚,便對嫻妃有了疑心。後宮之事雖多,但只講究一個公正無疑。你是中宮,心也該擺在中間。」

  皇后安靜地聽著,勉強浮了一絲笑意:「臣妾也是看見玫答應的臉有些嚇著了,嫻妃又接二連三地扯進是非裡去,所以有些著急。」

  皇帝口吻愈加冷:「那些是非是嫻妃自己要扯進去的嗎?你是中宮,朕的皇后,這個位子你坐著,便不能急,只能穩。這樣朕的後宮才能穩。」皇帝換了溫緩些的口氣,「眼下宮裡才這麼幾個人,來日人更多了……」

  皇后聽得這一句,只覺得心口酸得發痛,舌底也澀得轉不過來,只得勉力鎮定下來道:「是臣妾年輕不夠穩重,處事毛躁,以後斷斷不會了。臣妾會加倍當心的。」

  皇帝嗯了一聲:「那朕去和貴妃用晚膳,你也早些回去吧。」

  皇后答應著出去,外頭的冷風如利刃刺進眼中,她都感覺要沁出滾熱的血了。片刻,眼中只有發白的霧氣,她揚一揚臉,再揚一揚臉,緊緊地攥著手指,忍耐了下去。

  如懿和海蘭的軟轎一前一後回了延禧宮。踏過朱紅色的宮門檻的時候,如懿才覺得腳下有點發軟。海蘭忙攙住了她,從葉心手裡接過傘舉著。

  如懿扶著她站穩了,嗔怪道:「你剛才這樣不要命地衝進來,真當是不顧自己了麼?」

  海蘭黯然道:「我只有姐姐了,若是姐姐被她們冤枉了去,我還有什麼依靠?何況姐姐昨夜怎麼救的我,我以後也一樣救姐姐。」

  如懿看著她,心底的感動難以言語,只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溫度溫暖著對方:「我以為你怕成那樣,以後都不敢走出延禧宮了。」

  海蘭眼中的光彩漸次亮起來:「怕過了昨日,今日還有更怕的。姐姐說得對,我若是一直這樣怕下去,別人還沒把我怎麼樣,我自己先掐死了自己。」

  如懿稍稍寬慰:「但願我們以後,只這樣扶持著走下去,不要再有昨日和今日這樣的事了。」

  兩人撐著傘走在淒淒冷雨之中,如懿挽緊了她的手臂,彼此的身影依偎得更緊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禦這深宮中無處不在的寒冷與陰厲。

  入了宮中,如懿先陪海蘭回了後殿看她足上的傷口上了藥,等著天色擦黑了,便見惢心悄悄兒帶著李玉進了暖閣。

  李玉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如懿向他招手道:「怎麼不進來?」

  李玉遲疑著:「小主,奴才是怕給您招麻煩。」

  如懿停了手裡揀艾葉的功夫,笑道:「本宮自己還不夠麻煩的嗎?要是怕麻煩,便不叫你來了。你放心,這個時候王欽跟著皇上在咸福宮伺候,沒空理會你了。」

  惢心扯了李玉一把,李玉拐著腿便坐下了,如懿讓惢心搬了個小杌子過來讓李玉坐下,惢心手腳麻利地替李玉卷起褲腿,李玉忙遮了一下,惢心笑道:「好吧,你要害羞就自己動手。」

  如懿忍不住笑:「卷起來看看,在本宮這兒怕什麼?」李玉臊眉搭眼地卷了褲腿起來,如懿見膝蓋上又紅又紫一片,夾雜著青腫,跟油彩似的,翻起的皮肉還往外滲著血,不由得變了神色,便問,「跪了多久?」

  李玉帶了幾分傷心委屈:「一個時辰的碎瓦片,瓦片都跪得碎成渣了,又換了鐵鍊子跪了一個時辰。」

  如懿帶了幾分探詢的意味打量著他:「就為你伺候皇上一時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玉惹出了傷心,抽抽搭搭道:「就為了幾樁差事,奴才露了幾分乖,討了皇上的喜歡。王副總管就不高興了,做什麼都挑奴才的刺。這不今天被他逮了機會,就狠狠罰了一通。」

  如懿歎了口氣,伸手從紫檀架子上取下一瓶藥粉,小心翼翼地往他傷口上撒了。李玉疼得直齜牙,忙攔著道:「嫻妃娘娘,您玉手尊貴,怎麼能麻煩您替奴才做這樣的事?」

  如懿撩開他的手:「這是雲南劍川上貢的白藥粉,兌著三七和紅花細磨的,止血祛淤最好不過了。你要想明天還站起來在御前伺候,當著這份差事,就乖乖坐著上藥。」



第五十章 上藥

  惢心笑著在李玉額頭戳了一下:「瞧你這好福氣。我伺候小主這麼久,也只一回燙傷的時候小主替我上過藥。」

  李玉感激得熱淚盈眶:「多謝嫻妃娘娘。」

  如懿歎道:「你不必謝,要不是昨晚惢心通報的時候你替她向皇上傳了話,本宮還不知道落到什麼田地呢。」

  李玉微微正色:「那是因為王副總管不肯,惢心又與奴才是一早相識的。奴才想著,總不能讓娘娘在咸福宮遭難。別看皇上平日裡不太到延禧宮,心裡卻是在意的。」

  如懿微微失神,旋即道:「這就是你比王欽聰明的地方了。可是王欽資歷老,位次高,你的聰明要是隨隨便便露了出來,不好好藏在心裡,就是害了自己了。」

  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取過惢心遞來的白紗,替李玉將膝蓋包好:「居人之下的時候,聰明勁兒別外露。尤其是上頭還是不容人的時候。皇上喜歡你的聰明,別人卻未必。回去的時候也別露出怨色來,好好奉承著王欽,畢竟在他手下當差呢。」

  李玉拐著腿起來,打了個千兒道:「原是奴才糊塗了,多謝娘娘指點。」

  如懿將藥瓶塞到他手裡:「好生收著藥,偷空就上上藥。伺候皇上的時候當心點,亮著一百二十個心眼子。」

  李玉答應著去了,惢心抿著嘴笑道:「小主終於也肯上心了。」

  如懿怔了片刻,慢慢挑揀著艾葉:「能不上心嗎?連環套這麼落下來,差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王欽是什麼人?皇后一早收服了的,只有李玉,聰明,又是你一早結識的可靠人兒。」

  惢心低聲道:「聽說,皇后為了拉攏王欽,打算將身邊的蓮心給王欽配了對食兒。」

  如懿睜大了眼睛:「真的?」

  「可不是呢!王欽看上蓮心都好久了。只是皇后這麼打算著,還沒鬆口。」

  如懿出神了一會兒:「皇后也是可憐,萬人之上有萬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陣小風都成了大風,吹得人站不穩。」她將手上揀好的艾葉遞給惢心,「算了,別想這些事了。把這些艾葉送去給海常在。」

  惢心答應著去往海蘭處。如懿望著惢心遠去的背影心中一陣歎息,這宮裡又有誰過得輕巧呢?微末如宮裡的奴才,高貴如萬人之上的皇后,誰人不是在孤寂害怕中,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夜色漸要降臨,晚歸的鳥兒在簷頭盤旋著,咕咕作聲。「皇上……今晚不知翻了誰的綠頭牌」,如懿心轉此念,一聲輕歎轉身進房。

  皇帝是夜深時分來看的如懿。如懿原本沒想到皇帝會過來,已經在寢殿裡卸了晚妝,正拿熱水兌了玫瑰花擰的汁子浸手。冷不防三寶喜滋滋地從外頭進來,一臉撿了元寶的歡喜樣子:「小主,皇上來了!皇上……您快接駕吧!」

  如懿連忙擦淨了手,才站起身子,皇帝已經進來了,笑道:「好香的玫瑰花味兒,倒叫朕忘了是在冬天了。」

  如懿只穿著一身水玉色的萱草紋寢衣,也不及換衣衫,只得福身下去請安。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受了兩日的委屈了,還不趕緊坐下。」

  如懿凝視著他紋絲不動的衣裾,湖藍底銀白紋飾,是那樣熟悉,又帶了久未見的陌生。不知怎的,如懿心中驀然一軟,忍了兩天的眼淚便潸潸落了下來。眾人會意,趕緊退了下去。

  皇帝伸手沾了她的淚水,低低道:「你不是愛哭的人。這回哭了,是真難為了你。」

  四下裡寂靜無聲,唯有沉默的哽咽。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駁的淚痕,仿佛夜來霜露,無聲地染上了衣裳上的花枝。

皇  帝摟過她,靜靜地按在自己的肩頭,欷歔道:「朕以為冷著你一些日子,會對你有好處。至少不會人人的目光都盯著你不放……」他擁得更緊一些,「是朕疏忽了。」

  如懿忍一忍淚:「皇上是疏忽了。外頭這麼冷,夜深了你還過來……」

  皇帝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過來,這裡不安穩。」

  如懿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那臣妾可以去養心殿。」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吻上她的額頭,以他的溫熱來安撫她這幾日的驚辱。

  皇帝的語氣低低的,卻是那樣貼近,就在耳邊,也在心上:「朕昨天看你在咸福宮渾身濕透了,朕很想來拉你一把,給你披上衣裳,狠狠責罰那些欺辱你的人。可是如懿,朕不能那樣做。因為直到那一刻,朕還以為,朕在人前愛護你,便是害了你。如懿,再出了今日的事,朕卻改變了主意。或許朕冷淡了你,所以她們越發以為得了意,以為你失寵,所以敢欺負你,陷害你。你放心,朕不會了,以後不會了。」

  如懿依偎著皇帝,感受著他身上陌生而熟悉的氣味。那種氣味,是讓她在覆劫之中尚且覺得安心的來源。她依依道:「臣妾最喜歡皇上說三個字。」

  「哪三個字?」

  「你放心。有這句話,哪怕臣妾現在身處慎刑司,臣妾也能安心不怕。」

  皇帝輕舒一口氣:「幸好,你是懂得的。」

  如懿挽住皇帝的脖子,額頭抵著他的下巴:「臣妾懂得。臣妾初嫁的那一夜,皇上看見臣妾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你放心’。臣妾這一世的放心,便是從那天開始的。」

  皇帝低首吻住她,呢喃道:「你懂得就好。」

  如懿是懂得的。但有知心長相重,即便她受了這些日子的寂寞與冷遇,仍能感受如是情意,脈脈蜿蜒於彼此心上。

  紫銅蟠花燭臺上的燭火一盞一盞亮著,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於燭臺之上,映著重重紫綃羅幃,濃朱淡紫,混雜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氣,幽幽地彌漫開一室的旖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6 PM

第五十一章 自首

  第二日起來是格外好的天氣,在一片初陽輝照之中醒來,看著天光放明,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朝陽灑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過「六合同春」的雕花長窗的鏤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畫的深淺。

  如懿醒來時皇帝正起身在穿龍袍,王欽和幾個宮女忙碌地伺候著。如懿剛仰起身,皇帝忙按住她溫聲道:「你累著了,好好睡一會兒吧。朕先走。」

  如懿臉上一紅,嗔著看了皇帝一眼,便縮進了被子裡。皇帝剛走,滿宮的宮人都喜滋滋地像過節似的,阿箬笑著進來道:「小主,您知道皇上出門前說什麼了嗎?」

  如懿瞥她一眼,笑道:「有什麼了不得的話,惹得你這樣?」

  阿箬拖長了語調,學著皇帝的語氣道:「皇上說,阿箬,照顧好你們小主,朕晚上再來看她。」

  如懿拿被子蒙住臉:「我可什麼都聽不見,那就是告訴你的,你聽著就是了。」

  阿箬忍不住笑出了聲,往外頭去了。

  如懿再醒來時已經是巳時一刻了,心裡無牽無掛的,睡得倒極安穩。起來梳洗了寫了幾副春聯叫宮人們掛上,便邀了海蘭一同過來用午膳。

  小廚房的菜向來清爽落胃,海蘭又是個不挑揀的,兩人說說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著,三寶忽然進來了,垂手站在門邊不吭聲。

  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緊事,便盛了一碗酸筍雞絲湯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覺得不錯,又給海蘭遞了一碗,才道:「什麼事兒?」

  三寶的眼睛只盯著地上,道了聲「是」,卻不挪窩兒。如懿便揮了揮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說吧。」

  三寶道:「慎刑司剛來的回話,說太醫院有個侍弄藥材的小太監去自首了。」

  如懿一怔:「自首什麼?」

  「說是玫答應用的塗臉的藥膏裡,是他配藥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了白花丹的粉末在圓缽內壁上,才惹出這麼大的禍事。」

  海蘭端著碗停了喝湯,道:「不對呀,既是沾在圓缽上,怎麼素心用了沒事,偏玫答應用了有事?」

  三寶輕嗤了一聲:「那玩意兒說,素心是用了上面的,所以沒事。玫答應用得多,便沾上了。」

  如懿道:「那慎刑司怎麼辦?」

  三寶道:「已經用刑了,吐來吐去就這兩句。所以來請小主的意思。」

  海蘭放下碗道:「姐姐信嗎?」

  如懿一笑:「那麼,你信嗎?」

  海蘭堅決地搖了搖頭,如懿淡淡一笑:「三寶,去告訴慎刑司,本宮只要他吐完了肚子裡的話知道結果可以去回皇上,其餘的是他們的差事。」

  「可是若逼不出什麼了……」

  「若是已經吐到底了,就把他打五十大板,打發到辛者庫去服役算完。」

  三寶答應著下去了。海蘭看著她道:「姐姐不細細追查了麼?這件事早有預謀,存心是要把姐姐害進去,若是不查……」

  如懿氣定神閑把湯喝完,搖頭道:「查不出來了。」她看海蘭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只有一個,畏罪自殺。慧貴妃可以把事情做絕了,香雲打死了,她還要塞上一嘴的炭。我卻不能。」

  海蘭道:「可是事兒鬧得那麼大,連貴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

  如懿撥著筷子上細細的銀鏈子:「就是因為貴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所以不能再查。從你受委屈那晚就該知道,那點紅籮炭的事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願意查了。皇上才登基,後宮需要寧靜平和,不能惹出那麼大的事兒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海蘭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這件事是貴妃惹起的,皇后替玫答應說了幾句姐姐的嫌疑,皇上也忌諱了。玫答應是受了安慰,可姐姐的委屈也平復了。她們兩敗俱傷,玫答應無功無過,姐姐反而重新得了皇上的眷顧了。」

  如懿笑著拍了她一下:「也學會貧嘴了。既然事情都這樣了,再查就傷了臉面,便這樣吧。」

  夜裡皇帝過來時如懿便一五一十對他說了。皇帝換了明黃的寢衣躺下了,聽她伏在枕邊說完,不覺失笑:「你願意這樣便了了?」

  如懿伸手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帶了一絲頑皮的笑意:「皇上的話,好像不信這是事實似的。」

  皇帝微笑著攬過她:「朕有什麼信不信的。宮裡頭一團污穢,後宮更是如此。朕還是皇子的時候,看著先帝的後宮就那麼幾個人,皇額娘和齊妃她們便鬥得那樣狠。許多事,再查下去便是無底洞,你肯見好就收,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如懿笑了笑,安靜下來道:「皇上所想,就是臣妾所想了。凡事給別人留有餘地,也是給自己留有餘地了。倒是玫答應,著實是委屈的。」

  皇帝唏噓道:「說到委屈,有誰不委屈的?貴妃覺得她委屈,玫答應也委屈,你和海蘭何嘗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兒忙不完,後頭還跟著不安靜。」

  如懿伏在皇帝肩上,柔聲低低道:「她們不安靜她們的,臣妾安靜,皇上也不許不安靜。」

  皇帝笑著輕吻她的額頭,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照,燦如星子明光。天地靜默間,二人聽著簷下化冰的滴水聲,自有一分寧靜,自心底漫然生出。

  如懿得寵的勢頭便在這次的因禍得福之後漸漸地露了出來,比起貴妃的寵遇深重,如懿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來看她一回,也是細水長流的恩遇。連帶著延禧宮的宮人走到長街上,胸也挺起來了,頭也抬高了,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樣子。

  如懿卻不喜歡他們這神色,當著三寶、阿箬和惢心的面再三囑咐了,要他們叮囑底下的人,不許有驕色,不許輕狂,更不許仗勢欺人與咸福宮發生爭執。



第五十二章 臘八

  叮囑得多了,別人尚未怎樣,阿箬先道:「小主如今這樣得寵,何必還怕慧貴妃?再說宮裡的人最勢利了,老看我們低眉搭臉的,還不知道背後怎麼編排呢。」

  如懿翻著內務府新送來的冬衣料子,道:「能怎麼編排?就因為宮裡的人夠勢利了,你要還自己輕狂,那就是真的眼皮子淺了。得寵不得寵,他們會看不出來?你自己越穩當,別人才越不清楚你的底,越不敢也不能怎樣。」

  惢心笑著替如懿翻過料子:「這幾件大毛的料子原不是份例裡的,是內務府額外孝敬了小主的。」她拉過阿箬的手,打開一個包袱道,「這裡有兩件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一件玫瑰紫的灰鼠皮襖和一條洋紅棉綾鳳仙裙,是內務府格外孝敬咱們的,我再三問過了小主可以收才收下的。其實那些人的眼睛比刀子還尖呢,什麼都看得真真兒的。」

  阿箬這才服氣,只是抿著嘴笑:「皇上常來,奴婢也替小主高興嘛。」

  如懿道:「越是高興,越是得不露聲色,這才是歷練過的人。好了,快年下了,孝敬你們的衣裳都穿上吧,看著也喜興些。」

  阿箬高高興興地接過了。過了兩日,如懿看阿箬打扮得格外精神,裡頭穿著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和洋紅棉綾鳳仙裙,外頭套著玫瑰紫灰鼠皮襖,頭上簪了緋色的絹花和采勝,通身的貴氣,竟不亞於宮裡位分低的小主了。

  趁著阿箬在庭院裡和三寶清點內務府送來的年貨,如懿便問惢心:「我記得內務府額外孝敬你和阿箬的東西,該是你們一人兩件的,怎麼阿箬一人穿了三件去?我原想著天氣冷了,你好歹也該把那件青哆羅呢的袍子穿上了。」

  惢心不敢露出委屈的神色,只如常笑道:「阿箬姐姐選了半天,還是件件都喜歡,就都給了她了。」

  如懿蹙了蹙眉:「都給了她?那兩件青哆羅呢的袍子一模一樣的,她要來幹什麼?」

  惢心低了頭:「冬日的衣裳,總要替換著的。」

  如懿轉過臉,透過窗上的霞影紗,正看見阿箬在外頭響亮地笑著什麼,用手指戳著幾個小宮女的腦袋,像是調撥著什麼好玩的東西似的。

  如懿越發有些不高興,卻不肯露在臉上,便道:「前幾日內務府送來一件青綢一鬥珠羔皮襖子,我穿著嫌薄,你拿去套在外裳裡頭穿,倒是挺好。還有一件一起的桃紅色軟綢裙子,快新年了,穿著鮮豔些。」

  惢心眼圈微紅,低低道:「奴婢不是小主的家生丫頭,小主不必這麼心疼奴婢。」

  如懿含笑道:「阿箬的性子一向爭強好勝,嘴又厲害,你和她住在一塊兒,雖然都是大丫頭,她明裡暗裡一定也給了你不少委屈受。就為你什麼都沒來向我抱怨過,我只要疼你,就是應該的。」

  惢心含淚帶笑:「那奴婢謝小主的賞。」

  如懿笑道:「別謝了,穿上了好看讓我覺得高興,便是最好的了。」

  這一日是臘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后宮裡用了臘八粥,便與皇后在暖閣裡說話。皇后將內務府的帳簿遞過道:「這是這個月後宮的用度,皇上看一眼,臣妾也算有交代了。」

  皇帝慢慢翻了幾頁,吹著茶水含笑道:「皇后厲行節儉,後宮的開支節省了不少,這都是皇后的功勞。只是快年下了,朕見嬪妃們的衣著老是入關時的花色式樣,未免在古風之餘有些呆板了。」

  皇后笑得極為謙和:「皇上說得極是。只是臣妾想著,宮中嬪妃不少,以後還有的是添新人的時候。都是年輕女眷,平日裡爭奇鬥豔是不消說了。皇上初掌大權,前朝尚有許多要動用銀兩的時候,後宮裡能省則省些,也是一點心意。至於皇上以為呆板,臣妾倒以為,大清的祖宗們本是馬上得的江山,一刀一槍拼了性命的,後宮的嬪妃尤其不能忘了祖宗的艱難與功德,不該一味追求妝飾華麗,而失了祖宗入關時的儉樸風氣。」

  皇帝啜了一口茶水,閉目片刻,似乎對茶水的清冽格外滿意:「朕才說一句,原來皇后思慮已經這樣周詳。朕以為,皇后所言,便如這一盞清茶,雖然入口苦澀,回味卻有餘香。」

  皇后恭謹答了句「是」,「若是皇上覺得茶味太清苦,臣妾讓人再換一盞八寶茶來。」

  皇帝擺擺手:「不必。皇后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只是朕初立後宮,也就潛邸幾個人伺候著,一時裁減了她們的,朕也不忍心。何況她們都還年輕,喜歡嬌俏些,只要不過分就是了。皇后且別說,如今快新年了,她們本就穿得厚重,又是沉甸甸的老式繡花,偏偏這些繡花出自宮女之手,也不靈動鮮活,連人也帶著沉悶了。本來多些輕靈光鮮的料子,也是一道風景。」

  皇后頷首應了,又笑道:「皇上說得極是。只是後宮選嬪妃,與民間娶妾室不同。講究端正莊嚴為美,若一個個只曉得打扮,豈不成了狐媚子?妖妖調調的,整日只想著糾纏皇上,也不像皇家的體統呢。」

  皇帝正捧著茶盞,聽到此節,杯蓋不由輕輕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閣中本就安靜,冬陽暖暖地隔著明紙窗照進來,連立在閣外伺候的宮人們也成了渺遠的身影。青瓷的茶盞本就薄脆,這樣一碰,聲音清脆入耳,皇后遽然一凜,立刻起身道:「臣妾失言,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靜了須臾,伸手向皇后道:「這麼多年夫妻了,皇后何必如此。」

  皇后就著皇帝手站起來,他的指尖有一縷隔夜的沉水香的氣味。皇后心中一動,便能辨出那是延禧宮的香氣。皇后穩了穩心神,掩去心中密密滲透的酸楚,一如舊日,微笑相迎。皇帝眷念夫妻之情,一向是常來宮裡坐坐的,可是琅分明覺得,那種熟悉已經漸漸淡去。往日那種把握不住的惶惑與無奈一重重迫上身來,她還是覺得不安。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7 PM

第五十三章 漁翁

  皇后想著,還是恢復了如常淡定的笑容:「臣妾只是為皇上著想。如今新年裡,各宮都盼著皇上多去坐坐,譬如怡貴人、海常在和婉答應。」

  皇帝凝神片刻,笑道:「朕知道,無非是慧貴妃身子弱,朕多去看了她幾次,皇后總不是吃醋吧?」

  皇后盈盈望著皇帝的眼睛,直視著他:「臣妾是這樣的人嗎?不過是想六宮雨露均霑而已。」

 皇帝揚了揚嘴角算是笑,撇開皇后的手道:「既然如此,朕去看看海蘭,皇后就歇著吧。」皇后看著皇帝出去,腳下跟了兩步,不知怎的,滿腹心事,便化成唇邊一縷輕鬱的歎息。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宮陛見,嬪妃們往慈寧宮參拜完畢,太后一身盛裝,逗了幾位皇子公主,也顯得格外高興。太后又指著大阿哥道:「旁人還好,三阿哥尤其養得胖嘟嘟的,怎麼大阿哥倒見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個月就一直沒胃口,又貪玩,一個沒看見就竄到雪地裡去了,著了兩場風寒。」

  太后臉色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們照顧不周的不是,怎麼還會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讓哀家聽見這句話,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忙訕訕地退下了。皇后見狀,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著說笑了好一會兒,太后方轉圜過來。

  嬪妃們告退之後,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閣說話。福珈站在暖閣的小幾邊上,接過小宮女遞來的香盒,親自在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裡添了一匙檀香。她看著嫋娜的煙霧在重重的錦紗帳間散開,便無聲告退了下去。

  太后讓了帝后坐下,笑道:「聽說最近宮裡出了不少事,皇后都還應付得過來麼?」  皇后安然笑道:「後宮的事,兒臣雖還覺得手生,但一切都還好。」

  太后的笑意在唇邊微微一凝:「可是哀家怎麼聽說,皇后忙於應付,差點有所不及?由著她們鬧完了咸福宮又鬧養心殿,沒個安生。」

  皇后臉上一紅:「臣妾年輕,料理後宮之事還無經驗……」

  皇帝便道:「你沒有經驗,皇額娘卻有。」他含著笑意看向太后,「皇額娘,後宮的事,還勞您多指點著。有您點撥,皇后又生性寬和賢慧,她會做得更好的。」

  太后道:「哀家有心頤養天年,放手什麼都不管。可是皇后仿佛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這後宮統共就這麼幾個人呢,你還安定不下來,真是要好好學著了。」

  皇后低著頭,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見髮髻間幾朵零星的絹花閃著,像沒開到春天裡的花骨朵,怯怯的,有些不知所措:「回皇額娘的話,兒臣明白了。」

 太后撚著手裡的枷楠香木嵌金壽字數珠,慢悠悠道:「滿宮裡這麼些人,除了宮人就是妃嬪,她們見了哀家,是自稱奴婢自稱臣妾的。唯獨你和皇帝是不一樣的,你們在哀家面前是‘兒臣’,既是孩兒,又是臣下。所以皇后,哀家疼你的心也更多了一分。」

  皇后恭謹道:「是。」

  太后微微閉眼,仿佛是嗅著殿內檀香沉鬱的氣味。那香味本是最靜心的,可是皇后腔子裡的一顆心卻撲棱棱跳著,像被束著翅膀飛不起來的鴿子。她抬眼看著太后,她略顯年輕卻穩如磐石的面孔在嫋嫋升起的香煙間顯得格外朦朧而渺遠。

  好像小時候隨著家裡人去廟宇裡參拜,那高大莊嚴的佛像,在鮮花簇擁、香煙繚繞之中,總是讓人看不清它的模樣,因而心生敬畏,不得不虔誠參拜。皇后一直對太后存了一分散漫之心,只為她知道,當日遷宮的風波,種種起因,不過是因為太后並非皇帝的生身母親。卻從未想到,這樣與世無爭安居在慈寧宮的深宮老婦,會突然這樣警醒,字字如鋒刃挑撥著她的神經。

  呵,她是失策了,她以為自己是六宮之主,卻不承想,這個在紫禁城深苑朱壁裡浸淫了數十年的婦人,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

  太后的聲音不高,卻沉沉入耳:「哀家疼你,卻也不能不教導你。皇后,你失之急切了。」

  皇后身上一凜,只覺得後頸裡一涼,分明是有冷汗逼迫而出。這可是冬日啊,滴水成冰的冬日,她居然沁出了汗珠。她只得道:「臣妾恭聽皇額娘教誨。」

  皇帝見太后的口吻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而皇后早已面紅耳赤,少不得賠笑說:「皇額娘教訓得是,皇后有皇額娘這般耳提面命,應當不會再有差錯了。」

  太后微笑道:「皇后聰明賢慧,自然是一點就通。可是皇后,你知道你眼下最要緊的是什麼?」

  皇后已經無力去想,只道:「請皇額娘指教。」

  「你膝下已經有了一個公主和一個皇子。但,這是不夠的。你還年輕,又是中宮,應該讓後宮多些嫡出的孩子,把他們好好撫養長大。你駕馭嬪妃,怎麼樣都不為過,但有一點,那就是六宮平靜,讓皇上無後顧之憂。其餘的事,放在中宮都算不得什麼頂天的大事。」

  「你要節儉,哀家只有誇你,不能指摘你。可是皇后,你厲行節儉是不錯,但也要顧著後宮和皇上的顏面。康雍盛世近乎百年,國庫豐盈,百姓安居樂業。年節下命婦大臣們朝見的時候,不能看著他們心目中住在紫禁城裡的高高在上的妃嬪主子們穿得還不如他們。臣民對咱們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卻不能有一絲輕慢之心。就譬如廟裡的菩薩,沒了金身,沒了紫檀座,百姓們還能虔誠拜下去麼?他們只會說,寒酸,太寒酸。」

  皇后滿頭冷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太后繼續道:「再者皇上膝下才這幾個皇子,正是要開枝散葉為皇家綿延子嗣傳承萬代的時候,你讓嬪妃們一個個打扮得跟剛入關的女人似的,你讓皇帝願意睜開眼看誰?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只盯著別人去了,後宮裡也不安寧起來。因小失大,皇后,你實在太不上算!」

  皇帝道:「那麼六宮的事……」

  太后沉吟著看了皇帝一眼,慢慢撚著佛珠不語。太后的眼眸明明寧和如水,皇帝卻覺得那眼神猶如一束強光,徹頭徹尾地照進了自己心裡。

  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斟酌著道:「那麼六宮的事,由皇后關照著,每逢旬日,再揀要緊的請示皇額娘,如何?」

  太后笑著理了理衣襟上的玉墜子流蘇:「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好的。只是慈寧宮清靜慣了,皇上不肯讓哀家清閒了嗎?」

  皇后立刻明白,恭聲道:「是臣妾有不足之處,還請皇額娘多多教導。」

  太后笑了一聲:「好吧。那就如皇帝和皇后所願,哀家就勞動勞動這副老骨頭吧。」她瞥了皇后一眼,「至於你所行的節儉之策,內務府那邊還是照舊,不許奢靡。嬪妃的日常所用也是如常,至於穿著打扮,告訴她們,上用的東西照樣可以用,但不許多。一季只許用一次就是了。」

  皇后答應著,又聽了太后幾句吩咐,方才隨著皇帝告退了。福姑姑見皇后與皇帝出去,方才為太后點上一支水煙,道:「太后苦心經營,終於見效了。」

  太后長歎一聲:「你是覺得哀家不該爭這些?」

  福珈低首道:「太后思慮周全,奴婢不敢揣測。」

  太后舉著烏金煙管沉沉磕了幾下:「哀家若是不費這點心思,慈寧宮除了點卯似的來請個安,哀家也要成了無人理會的老廢物了。哀家成了老廢物不要緊,哀家還有一位親生的柔淑公主,若不靠著哀家,來日和哀家的端淑公主一樣被指婚去了準噶爾這樣的偏遠之地,哀家卻連個置喙之地也沒有了。而且皇后母家的富察氏,原是滿洲八大姓之一,皇后又好強,一旦成了大氣候,如何還有哀家的立足之地呢?」福珈感歎道:「素日皇后雖也常來,但奴婢看她今日這個神情,方是真正服氣了。奴婢冷眼瞧著今日來請安的嬪妃,嫻妃仿佛比往日得意多了,想是皇上又寵愛了。」

  太后微微一笑:「上回咱們用的人用的心思,不就為了這個嗎?慧貴妃好駕馭,嫻妃卻是個有氣性的。有她在那兒得皇上的歡心,皇后才沒工夫盯著中宮的權柄,咱們才騰得出手去!」

  福珈會心一笑:「那也因為,太后挑了個可意的人兒,才做得成太后的交代啊!」



第五十四章 永璜

  皇后回到宮中,已生了滿心的氣,路上卻一絲也不敢露出來。只到了寢殿中關上了大門,只剩了蓮心和素心在身邊,方冷下臉來道:「自先帝離世後,皇太后一直不問世事,這回的事,你們覺得是誰去太后面前嚼舌根了?」

  蓮心啐了一口道:「自然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

  素心看了她一眼:「你也覺得是嫻妃……只是太后一向不喜歡烏拉那拉氏,怎麼肯聽她的?」

  皇后冷笑道:「嫻妃自然嫌隙最大,但別人也不能說沒有了。原以為後宮裡清靜些了,稍不留神對著你笑的都能齜出牙來冷不丁背後咬你一口。」

  素心擔心道:「那娘娘如何打算?」

  「打算?」皇后微微一笑,「太后要宮裡別那麼儉省,要她們打扮得喜興些漂亮些,那都無妨。她們奢華她們的,本宮是皇后,是中宮,不能和她們一樣狐媚奢華,自然還是老樣子。」

  蓮心笑道:「也是。她們越愛嬌爭寵,越顯得娘娘沉穩大氣,不事奢華,才是六宮之主的風範。」

  皇后哢地折下連珠瓶中的一枝梅花:「至於皇太后要本宮旬日回話,本宮就回吧。後宮裡能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皇太后愛聽閒話,本宮就慢慢說給她聽。可有一句話,皇太后說的是對的。」

  蓮心問:「什麼?」

  「本宮是中宮,中宮只有一兒一女,是太少了。」皇后沉吟道,「二阿哥在咱們眼裡是金尊玉貴的苗子,可落在別人眼裡,怕是恨不得要折了他才好呢。所以中宮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穩當。」

  素心雖然擔心,嘴上卻笑道:「中宮權柄外移,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壞事。娘娘有太子在手,便什麼都不必怕了。」

  皇后淡淡一笑:「是啊,要本宮落得清閒,本宮就清閒片刻吧。再有什麼事兒,也不是本宮這個六宮之主的責任了。」

  過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熱熱鬧鬧地過,百戲、雜技、歌舞,沒有一日是斷的。連清音閣的戲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宮苑的朱牆底下,在水墨青磚的縫隙裡,在宮燈微朦的火光裡,在曲院亭台的玉闌上四散開去。這才是宮裡的日子,天家富貴不只是外人傳聞裡的錦繡堆砌,金碧輝煌,而是那種戲文曲子裡天上人間流水落花緩緩流淌似的沉靜。

  日子一點一點淌過去了,到了明日,還是那樣花團錦簇,繁華是凋不盡的,也是望不到頭的。

  到了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宮中的地龍收了起來,天氣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裡的開春,未見新綠,總是先帶了一點風沙的幹冽氣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葉,宮女們換上了春夏時節濃碧淺綠的宮裝,那是鵝黃翠綠的葉,新鮮刮辣的,帶著汁水豐盈的氣息,越發襯得滿宮的嬪妃們成了嬌豔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兒一星兒柔軟的身段,爭著最嬌的豔。

  宮中的瑣事雖還是皇后管著,但每逢旬日便揀些要緊的說與太后聽。

  太后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內務府總管的回話,一宗宗、一件件理起來,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閒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著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動些。

  這一日延禧宮的小廚房裡做了些魚茸荷花糕,拿鰱魚的脊肉磨細了兌了漿細了的荷花糕,是做給嬰兒的吃食。

  如懿又讓惢心收拾了兩樣時新點心,一併拿去阿哥所給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純嬪是來得最勤的,她心裡除了兒子沒別的牽掛。大家常來常往的,你便多送些東西去阿哥所給三阿哥。」

  惢心笑道:「說也奇怪了,純嬪娘娘的三阿哥養得又肥又壯,都三月裡了還裹得嚴嚴實實的,阿哥所伺候的嬤嬤們連對皇后的二阿哥都沒這麼上心呢。」

  如懿笑道:「三阿哥年紀最小,他們上心也是應該的。你把東西交到三阿哥的嬤嬤手上,看著她餵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

  惢心答應著去了。才到御花園中,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在幾場春雨過後,藤蔓也泛出青翠的顏色,散發出草木萌發時特有的微微的清香。

  惢心正貪看著,冷不丁手裡的朱漆祥雲如意食盒被人撞了一下,她嚇得差點沒叫出聲來,顧不上看是誰,忙護住了食盒打開一看,幸好是點心,沒散沒撒,倒也不妨。她這才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卻是大阿哥永璜。她忙收斂了神色請了個安道:「大阿哥萬福。」

  大阿哥隨口嗯了一聲,抽著鼻子蹭到惢心跟前,盯著點心盒子道:「這是什麼?」

  惢心忙笑道:「大阿哥,這是延禧宮新做的點心,奴婢送去阿哥所給三阿哥的。對了,今兒是三月三,御膳房給各宮裡都送了豌豆黃,大阿哥在阿哥所沒看見麼?」

  大阿哥搖了搖頭,一臉不高興,兩隻眼睛卻盯著點心盒子,目光有些貪婪:「這個是給三阿哥的,我能吃嗎?」他低低地嘟囔,「三弟什麼好吃的都有,吃也吃不完,我卻什麼也沒有。」

  惢心有些疑心,臉上卻仍笑盈盈的:「大阿哥很想吃這個嗎?奴婢拿給大阿哥一些吧。」

  大阿哥有些膽怯地看著惢心:「這是嫻娘娘給三弟的點心,你給了我,不怕嫻娘娘責罰你嗎?」

  惢心微笑:「嫻妃娘娘一直疼愛大阿哥,在潛邸時就是這樣。大阿哥吃兩塊點心,怕什麼呢。」

  惢心說罷打開盒子,取了兩塊芙蓉糕放到大阿哥手裡:「大阿哥快吃吧。」

  大阿哥看了惢心一眼,方才敢拿起來,立刻狼吞虎嚥吃了,才吃完,又眼睜睜盯著惢心的點心盒子。

  惢心不覺生疑,微笑道:「大阿哥還想吃嗎?糕點吃多了容易撐著,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午膳的時候了,阿哥用完膳再吃點心吧。」

  大阿哥難過又畏懼地搖搖頭,搓著衣角道:「她們總不許我吃飽,才吃了半碗就收了飯菜,我總是餓。」

  「她們?她們是誰?」

  大阿哥向四周看了看,見沒人跟過來,才肯說出來:「就是伺候我的乳母嬤嬤們啊。」

  向來年幼的皇子出門,都是由七八個宮人跟著的。惢心看了看並沒人跟著大阿哥,便問:「大阿哥,跟著您的人呢?」

  大阿哥掰著指頭道:「他們都不喜歡跟著我,由著我逛。」

  惢心更覺奇怪,也不敢再問,便取出兩塊奶黃酥交到大阿哥手中:「大阿哥悄悄兒藏著吃吧,可不能說是奴婢給的。奴婢先走了。」

  大阿哥小心翼翼地張望著:「那你也不能說我偷偷吃了點心啊,否則我也要挨罵的。」

  惢心心頭一沉,忙笑問:「奴才們也敢責罵阿哥?」

  大阿哥垂下臉點點頭,怯怯的似乎不敢多言。惢心知道不好再問,連忙點點頭往阿哥所去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7 PM

第五十五章 慧貴妃

  延禧宮裡靜悄悄的,阿箬帶著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換上春日裡用的珠綾簾子。如懿站在窗前賞玩內務府新送來的一盆玉石珊瑚花,聽得惢心回稟,不覺回頭道:「那麼你見到大阿哥的時候,他身邊並沒有奴才們跟著?」

  惢心點頭道:「大阿哥一個人從假山後面跑出來,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沒有人跟著。」她仔細想了想,「還有,奴婢記得大阿哥的衣領上沾了些油漬,這個時候還沒到午膳,阿哥公主們的早膳清淡,不見油腥。這油漬一定是隔夜的。」

  如懿思忖片刻:「這麼說,阿哥所的嬤嬤們並沒有好好照顧大阿哥。」

  惢心道:「奴婢一直聽人說起,說阿哥所照顧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顧皇后親生的二阿哥的人還要足足多上一倍。或許大阿哥頑劣,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裡,膩膩的有些發滑。如懿道:「是大阿哥頑劣還是奴才們有心怠慢,要仔細查查才知道。但你說大阿哥吃了點心怕挨罵,倒真有奴才欺淩阿哥的可能。今日之事你先別往外說,免得錯失。」

  惢心點頭:「奴婢知道。」

  如懿歎口氣:「大阿哥也是可憐,才八歲的孩子,額娘死得早,沒人看顧著,什麼也不周全。」

  惢心笑道:「小主擔心這個做什麼?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個有福氣的小阿哥的。」

  如懿的歎息無聲地便蔓延出來:「我何嘗不想有個阿哥,哪怕是公主也好。雖然皇上眼下還寵著我,但膝下總得有個依靠。只是,總沒有動靜。」

  惢心抿著嘴兒笑道:「小主別急,只要皇上常來,指不定哪天就有了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便急著去擰她的嘴:「嘴這樣壞,還什麼都懂!」

  惢心笑著躲開了:「小主小主,奴婢再不說就是了,饒了這遭吧。」

  如懿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廚房的燕窩可燉好了,若是好了,就陪我把燕窩送去養心殿。」天色陰沉沉的,看著像快要落點雨珠子下來。那樣暗沉的鉛雲悶在頭頂,仿佛那濃墨般的顏色就要滴下來了似的。

  到了養心殿前,一溜兒的太監侍衛立在外頭,王欽見了如懿的輦轎過來,便迎了上前:「奴才給嫻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含笑道:「王公公快請起。」

  王欽滿臉堆笑道:「看這天兒快下雨了,嫻妃娘娘怎麼還過來?」

  如懿笑道:「給皇上燉了燕窩,熱熱的正好呢。」

  王欽道:「嫻妃娘娘有心。可這個時辰……可不巧。」王欽眼睛一瞟,如懿順著他目光看去,見蓮心站在養心殿廊下,便會意道:「皇后娘娘在?」

  王欽含笑道:「是。皇后娘娘給皇上送來親手做的豌豆黃。」

  如懿微笑:「皇后娘娘規矩大,陪著皇上說話的時候嬪妃們等閒不能進去。這樣吧,還有勞公公通傳一聲,本宮放下東西請了安便走,若娘娘見怪,本宮自去領受。」

  王欽躬身道:「有娘娘這句話,奴才也能安心辦事了。」

  王欽轉身上了臺階,惢心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娘娘,王欽這個人不能不留意著。」

  如懿點點頭,語不傳六耳:「他為皇后做事,咱們有數就成。你和李玉結識得早,得常來往。」

  不過片刻,王欽便下來道:「嫻妃娘娘,皇上說還有話與皇后娘娘商量,讓您把東西交給奴才就成。另外,皇上請小主預備著,夜來接駕。」

  如懿看著惢心將燕窩交到王欽手中,含了矜持的笑意:「那就有勞公公了。」

  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往回走,才到了長街,便見貴妃坐著一乘輦轎從夾道過來,按著規矩,如懿忙側身站在一旁迎候。只聽得太監們的靴聲橐橐,踏在石板上吱吱輕響。抬著輦轎的太監步伐齊整,如出一人,轉眼便到了跟前。

  如懿欠身福了一福:「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雖然是三月初的天氣了,慧貴妃還是穿著二色金花開遍地的錦鑲一鬥珠的錦襖,那衣裳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製成的,因卷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名「一鬥珠」,穿在身上十分輕暖柔和。

  貴妃見了她只是點點頭,道:「幾日不見你,氣色越發好了。」如懿便道:「貴妃娘娘的氣色也比前些日子紅潤多了。」

  慧貴妃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倦倦一笑:「本宮還不是老樣子,身上乏。倒勞煩你多伺候皇上了。」

  如懿聽得這話裡有刺,也不欲與她爭鋒,只是笑笑:「皇上來了也只是惦記著貴妃。」

  慧貴妃懶懶一笑:「本宮有什麼可惦記的?自己身子不爭氣罷了,也只是老毛病了。」如懿知道她一向畏寒體弱,不由得問:「宮裡的太醫不比外頭的,太醫院院判齊魯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國手,貴妃娘娘的身子應該會很快見好的。」

  慧貴妃懨懨地捧著手爐:「我素來不過是那血淤的症候。調養了一冬天,原是好了。誰知道中午貪吃了兩塊御膳房送來的豌豆黃,就悶悶地滯了胃口,有些克化不動似的,所以剛去御花園遛遛彎消食。」

  如懿便笑道:「眼看著快下雨了,貴妃娘娘別著了風,更別沾雨點兒,免得傷身子。」

  慧貴妃點點頭,一行人迤邐而去。

  如懿見她走遠了,才道:「她也真是可憐,饒是這般得寵,身子卻七災八難的。」

  阿箬撇撇嘴:「該!心術壞了,身子也好不了。」

  如懿橫她一眼,阿箬立刻噤聲,也不敢多話,便和惢心扶著如懿回去了。



第五十六章 招弟

  慧貴妃回到宮中仍不肯換下厚衣服,只是一味皺眉道:「還說入春了,走進殿裡就寒浸浸的,一點暖和氣也沒有。」

  茉心努了努嘴兒,幾個小太監忙生了炭盆端進來,茉心倒了一杯熱茶送上來,道:「小主嘗嘗這個,是用大麥和陳皮炒制了泡的茶,聞著倒香,也能開胃消食。是齊太醫特意囑咐給小主用的。」

  慧貴妃看了一眼,沒好氣道:「什麼低賤玩意兒做的?如今也拿這個來敷衍本宮了。」

  茉心賠笑道:「大麥和陳皮雖然是容易得的東西,但只要對小主的身子有益,有什麼吃不得的呢?只要小主的身子穩妥了,早早兒也能有個阿哥,那就四角齊全了。」

  慧貴妃捧著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濕潤:「如今我是什麼也不缺,家世有了,位分有了,皇上的寵愛比從前在潛邸更多,連我父親也跟著在前朝得重用。」

  茉心不免有些得意:「可不是!聽說皇上又升大人的官了呢。連宮裡人都說,皇上管著整個江山,咱們大人替皇上管著其中的一半呢。」

  慧貴妃作勢拍了她一下,臉上笑意卻更濃:「不許胡說。」她說罷又歎氣,「如今唯一缺的,不過是我的肚子連著這些年都沒有動靜。」說著便愁雲滿面,「說到恩寵,滿宮裡最多的就是我了。可是偏偏總也懷不上,也不知是為什麼。」

  茉心替慧貴妃輕輕捶著肩膀,道:「小主也別太心急了。您的血淤之症是打娘胎裡落下的,這些年您費神費心,也不能好好養著,這病看著也得好好調養才能好。」

  慧貴妃急道:「好好調養,好好調養,我都二十六了。再調養下去,歲數也不饒人了,哪裡還能有孩子!」

  茉心抿唇想了想,壓低了聲音神秘道:「小主,如果您急著要孩子,奴婢倒聽說民間有個法子,叫招弟。」

  慧貴妃好奇道:「招弟,是什麼?」

  「就是民間的富貴人家,有沒生養的太太,便抱一個孩子過來養著。養得時日長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氣,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還得是個男孩子,這樣自己懷胎,就能一舉得男。這便叫招弟了。」

  慧貴妃悻悻道:「這兒是後宮,別說是這兒,哪怕是潛邸的時候,哪能抱個孩子來養呢?真是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茉心看了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不是不著邊際,這邊際就在這宮裡。小主細想想,皇后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是沒福氣的孩子,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了。二阿哥、三公主是皇后當珍珠似的養著的,三阿哥更是純嬪的心肝寶貝兒。可是還有一個孩子,額娘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正好給小主用來招弟呀!」

  慧貴妃目光一亮,喜道:「你是說大阿哥?那倒真是合適。只不過那孩子愣頭愣腦的,不像是個機靈的樣子。」

  茉心笑道:「不機靈最好,橫豎咱們只是沾沾他的旺氣,領他過來養些日子,等小主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說照顧不過來,把他打發回阿哥所就是了。」

  慧貴妃雖然高興,仍是沉吟:「只是不知道皇上肯不肯……」

  「無論肯不肯,家法本來就有將生母卑微的阿哥和公主交給高位的嬪妃撫養的先例。康熙爺良妃出身辛者庫,她的八阿哥不就是交給位分高的惠妃撫養的嗎?再說大阿哥生母沒了,更是順理成章了。」

  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嫌惡道,「小主還不知道呢?今兒奴婢打御花園過,看見嫻妃身邊的惢心和大阿哥有說有笑的,小主可得趕緊求求皇上,保不定嫻妃也打這樣的主意呢。若被嫻妃占了先機,她可不得意了?」

  慧貴妃警覺,冷笑一聲,撥著手腕上的翡翠串道:「我說她今兒怎麼關心起我的身子來了,原來就沒安著好心。等我先求了皇上,哪怕不為招弟不招弟的話,也不能遂了她的心!」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彎朦朦朧朧的毛月亮掛在天際,暈黃得像被眼淚泡過似的,籠了一層濕濕的霧氣。

  如懿忍著睏意,拿銀簪子撥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燭火,看著淡淡月華透過霞影窗紗漏進來,模模糊糊地灑在地上,像落了一攤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

  院中幾株桃樹吐了一點一點粉紅色的花苞,嬌怯怯的,不願冒出頭來,卻帶著整個宮裡都沾染了春意將臨的喜悅。

  阿箬打著呵欠,臉上卻帶著笑意:「小主再等等,或許今兒摺子多,皇上來得晚些。」

  如懿點了點頭,吩咐道:「打點冷水來,我敷敷臉醒醒神。」

  正說著話,卻見王欽擺著身子過來了,笑咪咪打了個千兒道:「叫嫻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剛從養心殿出來,本來是要過來延禧宮的,奈何慧貴妃身上不爽快,皇上就轉道兒去了咸福宮了。這不,讓奴才來回稟一聲。」阿箬當下便有些不痛快:「王公公辛苦了,只是要說早該來說一聲,怎麼鬧得這麼晚?」

  王欽像個笑彌陀似的,一點兒也不惱:「這不皇上宿在了咸福宮,奴才還得去敬事房說一聲記檔嘛,一來二去的,奴才只有這兩條腿,就耽擱了。」

  如懿笑意淡淡的:「皇上歇下了就好,只是有勞貴妃侍駕了。夜深了,公公出去慢走。三寶,替王公公掌燈。」

  王欽擺擺手:「不敢勞動了,奴才自己走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08 PM

第五十七章 盡孝心

  阿箬見他出去了,急道:「皇上就這麼被慧貴妃拉走了,那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如懿望著「六合春常在」的雕花長窗,那朱紅色的細密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鏤成了細碎的漏子。她微微咬了咬牙:「我什麼辦法也沒有。」

  阿箬急得臉都沁紅了:「宮裡的女人眼瞅著是越來越多了,今兒午後還聽說,皇上又晉了玫答應為常在了。您瞧,沒皮沒臉的南府歌伎都能晉封……」

  「住口!」如懿冷不丁一聲,阿箬一抬頭看見她鼻翼微動,知道是生了氣了,忙嚇得不敢抱怨,只委屈道:「奴婢是替小主抱屈。小主是什麼身份?憑貴妃那妖妖調調、弱不禁風的樣子也爭著伺候到皇上跟前去,搶了小主的好時候!」

  如懿心下煩悶,冷然道:「叫你住口了還有這許多話,玫常在身份再低微,那也是個正經的小主,還有貴妃,她是什麼身份,由得你議論來議論去麼?出了這延禧宮,要讓半個人聽到你這樣的話,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

  阿箬又氣又委屈,只得垂下了臉,默默垂淚。如懿沉吟半晌,見她還在落淚,也難免有點不忍心,便放緩了語氣道:「你是我的陪嫁丫環,事事擔心我我怎會不知道?」

  阿箬聞聲,低低答了句「是」。

  如懿柔聲道:「你心裡不樂意的,正是我心裡也不樂意的。可是人這心裡的不樂意,放在自己心裡還行,一旦說出來,那就成了別人的笑話了。更何況還要嘴上不饒人,把皇上心疼的人也繞進去,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阿箬眼圈紅得像兩枚櫻桃,抬起頭來:「奴婢知道自己性子急,嘴也快。可要不是奴婢是一直跟著小主打小伺候的,有些話也不敢說。這延禧宮裡敢說的,也就只有奴婢了。」

  如懿本就煩心,見她又自忖著自小伺候自己的情分,更加煩悶,只得忍著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擦把臉吧,這兒由惢心伺候著就是了。」

  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見一輪毛月亮暈乎乎的,更覺得自己一片忠心對著如懿,卻總是受斥責,當真是委屈到了家。她忍一忍淚,甩著絹子就下了臺階。

  一旁候著的太監小福子是跟她一塊兒從潛邸伺候過來的,叫了聲「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臉湊過來:「小主安置了麼?要不要我叫茶水備上,再送點點心進去?」

  阿箬沒好氣道:「要你瞎操心什麼,你操心了人家還未必當你是這份心意呢!」

  小福子一怔,立刻會意:「小主心情不好,又責罵姐姐了?」

  阿箬一聽便氣道:「什麼叫又責罵了?有什麼好責罵的!也不看看我是誰,我是打小伺候小主,一路從娘家府第進了潛邸,又伺候進宮裡的。小主有什麼也不過嘴上一說罷了。」

  小福子忙賠笑道:「是是是。可不是說嗎?咱們這群伺候的奴才裡,憑誰也比不上您跟小主親啊!小主啊也是心煩,嘴上說過了,回頭照樣疼姐姐的。何況姐姐的阿瑪桂鐸大人都外放出去做官了,以後前程好著呢,小主更疼姐姐了。」

  阿箬這才有些高興,挺了挺腰板道:「好了。裡頭有惢心伺候著,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謹著點兒,留意著小主要什麼。」

  小福子點頭哈腰答應了,往裡頭瞅了一眼,悄聲道:「怎麼又是惢心伺候著?咱們伺候小主的這些人裡,就她跟著小主最多,巴兒狗似的。其實論貼心、論懂小主的心思,誰能比得上姐姐您哪!」

  阿箬撇撇嘴,不屑道:「誰知道呢?平時悶嘴葫蘆似的,現在一個人在小主跟前,還不知道說什麼呢。算了,反正咱們也不怕她。一個伺候了小主幾年的,能和咱們這些伺候了這麼多年的比嗎?」

  小福子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姐姐的心思,那是誰都比不上的。」他打過燈籠,替阿箬照著路,「姐姐小心點兒,我替您看著路。當心,當心腳下。」

  如懿托著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寶甜酪送到跟前,小心翼翼道:「小主老想著事情費神,喝點甜湯潤潤喉嚨吧。」

  如懿擺了擺手,惢心看著如懿的臉色,輕聲道:「其實阿箬姑娘說得也沒錯,她就是心太直了,什麼都放在了嘴上。她替小主擔的心是不錯的。」

  如懿煩惱地擰著絹子道:「她說得是不錯。可是皇上多半的時間在前朝,回了後宮也是在各宮裡都走一走,是難免好幾天不來延禧宮了。」

  惢心凝神想了想:「是啊。宮裡女人多了,皇上要一一顧及,其實就是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娘娘是該想個法子,攏住皇上的心才是。」

  「攏住皇上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光的烏雲,漸漸濃翳,「皇后是中宮,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貴妃有身份,純嬪有三阿哥,再不濟嘉貴人也有朝鮮宗女的身份在。我除了皇上眼前的恩寵,還有什麼法子呢?自從上次咸福宮的事之後,海蘭後怕,其實我也怕,沒個依靠,恩寵也是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穩當。」

  惢心歎口氣:「也是。還有太后,太后對小主一直淡淡的……」

  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點亮的火苗,熠熠生輝:「太后……」

  惢心有些摸不著頭腦:「太后怎麼了?」

  如懿靜了片刻,有個念頭悄無聲息地盤上了她的心頭,她便問:「這個時候,皇后會在哪裡?」

  惢心想了想道:「這個時辰,應該剛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後就去太后那兒請安了。」

  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后是個好兒媳婦。我怎麼能不好好追隨皇后,向皇上的額娘盡足孝心呢?」

  惢心愣住了道:「小主說什麼呢?奴婢都不明白。」

  如懿默默望著那碗八寶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劃著:「惢心,你覺得皇上最缺什麼?」

  惢心掰著指頭道:「皇上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后,有嬪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張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輔佐著,後宮有太后和皇后掌管著。天下太平,皇上沒有什麼不順心的,更沒有什麼缺的。」

  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裡,沉思道:「不,皇上有一樣缺的。」

  「什麼?」

  如懿極力壓低了聲音:「宮裡雖然諱莫如深,但是你應該知道的,皇上並非太后親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視窗裝作無意瞄了一眼,直到確定門口守著的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才掩了窗,低聲道:「知道。皇上的生母是從前在熱河行宮伺候的宮女,叫李金桂。要不是誤打誤撞受了先帝的寵幸有了皇上,這輩子都是個最低賤不過的宮女。聽說生皇上的時候難產死了,先帝都沒過問一句。」

  「先帝都沒過問,旁人更加要踐踏了。所以皇上小時候是放在圓明園養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無名無分的,埋在哪裡都不知道。」

  惢心大驚:「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擰著絹子打著花結,慢慢道:「皇上嘴上不說,但總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這太冒險了。不要說皇上會不會同意,太后那兒就是一道坎兒。她老人家已經對您不鹹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這回事來,太后會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說生母,那李金桂自然是要追封聖母皇太后的。太后當然會容不下我,皇上更會嫌我張揚身世,立刻就將我廢入冷宮。你放心,我不會冒險就是了。」

  如懿轉首,見惢心一臉擔心地看著她,便笑道,「我在這個宮裡,並沒有任何穩如泰山可以倚仗的東西,我自然會步步留心,絕不輕易冒險。」

  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因著前夜失約,便早早知會了王欽前來通傳,說是要陪如懿一同過十九歲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內務府已經忙碌起來,將延禧宮裝點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肴點心讓如懿一一品嘗。皇帝早早叫人賞下了銀絲壽麵並一應的賞玩器物。

  阿箬陪著如懿站在廊下看著太監們打掃院子,又換上時新花草,不覺喜不自禁道:「皇上心裡到底是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皇上時時惦記著呢。」

  如懿只想著自己那樁心事,一時也未說話,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間時分,天剛剛暗下來,皇帝便來了。尚未行禮,皇帝便先攔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鬧了兩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擱了你。」

  如懿溫婉笑道:「貴妃身體不好,皇上陪她是應該的。」

  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還給自己鬧心,一直跟朕說想撫養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歲正頑皮的時候,何必呢?」

  如懿心裡一動,一個念頭轉瞬滑過,不及細想,便泯去了。她與皇帝喝了兩盞酒,備下的菜也是時新的爽口小菜,不過是菠菜蛋清、口蘑燉雞、清炒馬蘭頭、炸酥玉蘭花片、濃湯菜心、烤鹿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蘆筍小炒肉、雙百合炊鵪子,並一碗燕窩雪梨爽和薺菜肉絲煨的銀絲麵。

  皇帝吃了兩口麵,讚道:「這時新薺菜的味道,真是什麼都比不上。你哪兒找來的這個?御膳房都還沒上呢。」

  如懿撲哧笑道:「要吃口新鮮的,哪裡能等御膳房?是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來的時候還沾著露水呢。」

  皇帝笑道:「難為你肯用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著他,柔聲道:「臣妾的心思不就是這些了?皇上吃得順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氣順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著攬過她:「你這兒朕雖然不是天天來,但心裡記掛著,總覺得想著就能靜下來。這些年,你的性子也細膩沉靜了許多,不比剛嫁給朕那會兒,鬧鬧騰騰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臉,在皇帝肩上輕輕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禮道:「今日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願,不知能否借皇上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著扶起她道:「朕與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麼,儘管對朕說。」

  如懿並不就著皇帝的手起來,只是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願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請皇上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著朕立你為皇后,其餘也沒什麼難的。告訴朕,是不是想晉一晉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這般不顧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願與自己無關,是關係皇上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說來聽聽。」

  有一瞬的猶豫,如懿咬一咬唇,還是讓話語從唇齒間清晰流出:「先帝駕崩遺留下滿宮嬪妃,皇上盡數加封,將各位太妃太嬪頤養在壽康宮等處。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嬪妃,有些身份雖然低微,但請皇上顧念她們也曾侍奉先帝,雖然無名無分,也請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漸漸擰成川字:「你說的人是……」

  如懿微一躊躇,還是說了出來:「是先帝在熱河行宮的嬪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臉道:「放肆!李氏無名無分,不過是先帝一朝臨幸的宮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體,懇求道:「李氏對社稷的功勞,皇上一清二楚。只是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不必事事褒揚。但請皇上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將李氏追封為太貴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是全她的顏面了。」

  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連聲音也冷得沒有任何溫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嬪妃,恐怕太后知道了會不高興。」

  「只是追封太貴人或太嬪,名位不需太高,盡的只是一份心意。也好過李氏的陵墓遠在熱河,荒草斜陽,孤墳寒煙,備受淒涼。」



第五十八章 冷宴

  沉默太長久,幾乎能聽清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仿佛連時光也就此凝滯不動,化成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逼得如懿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

  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良久,自己額頭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錦荔枝紅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良久,皇帝終於說了一聲:「起來吧。」他淡淡地看著如懿艱難地起身,「今兒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後殿看看海蘭。」說罷,他頭也不回,便朝門外走去。

  如懿只覺得身心虛弱,整個人都頹敗到底了,看著皇帝離去的頎長背影,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的腳在邁出門檻的一瞬驟然收住,頭也不回地問道:「為什麼會向朕提出這樣的心願?」

  如懿淒然道:「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於先帝,也不被允許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親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輩子無聲無息,連該得的東西都沒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逕自向外走去。走到門外的一刻,他忽然覺得眼角微涼,像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瑟縮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發覺有一滴淚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無聲。

  惢心見皇帝出去,慌慌張張進來道:「小主,小主,皇上怎麼走了?」

  阿箬也打了簾子,像丟了魂似的跑進來道:「小主,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怎麼去了後殿?皇上他……」

  如懿失落地擺擺手:「別說了。這裡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見如懿只留著惢心,卻打發自己離開,便有些賭氣,撤下簾子便退下了。

  惢心著急道:「小主,您是不是還是說了?」

  如懿點點頭,戚戚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

  「您這是……」惢心不敢再說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我失策。可是皇上身為人子,許多事雖然不說,但總是惦記著生母,想要盡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著讓皇上責罰,我也要說出這番心意,皇上若能成全,也便是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是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連宴席都沒完就走了,顯然是生了大氣。您實在是不值啊!」

  方才點起的成雙紅燭一明一滅,晃悠悠的,好像隨時都會熄去。窗櫺開合的間隙,有風直灌而入,帶進殿外夜涼疏冷的潮濕,輕易撲熄了紫銅燭臺上明熾的燭火。

  黑暗如夜涼,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如懿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可是無盡的孤獨與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讓她除了含著溫熱的淚,發不出任何聲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著,奴婢去點蠟燭。」

  如懿任憑眼淚無聲地滑落,靜靜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

  這一夜的異變很快成了宮中的笑柄。金玉妍見到海蘭的時候還忍不住悄聲問她:「昨兒晚上皇上到你那裡的時候,是不是很生氣?」

  海蘭忙笑道:「嘉貴人一向是知道我的,我見了皇上連頭也不敢抬,哪裡還敢看皇上是什麼臉色。」

  玉妍笑得神秘:「那皇上有沒有和你說話解悶兒?你也算不錯了,自從住在延禧宮後,皇上去看嫻妃,總能有幾次順便去看了你。」

  海蘭的神色謙卑而謹慎,帶了上回受辱後怯怯不安的緊張:「姐姐還不知道我?笨嘴拙舌的,皇上也不大和我說話。不過是和往常一樣罷了。」

  玉妍似有不信,嫵媚清亮的鳳眼挑起欲飛:「真的和往常一樣?」

  海蘭的神情看來誠實而可信:「真的。」

  玉妍似有些氣餒,挽著怡貴人的手無趣地離開了。

  回來後海蘭如實地向如懿說起今日的見聞,如懿只是比著唐代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圖》低頭在檀木繡架繃緊的白絹上繡著一幅一模一樣的繡品。

  海蘭道:「外頭都鬧成這樣了,個個巴不得看姐姐的笑話呢,姐姐怎麼還沉得住氣在繡這個?」

  如懿淡淡笑道:「好容易讓如意館的人找出了這幅圖來,不沉住氣繡出來,難道還走到外面去讓人看是非嗎?」

  海蘭仔細看著畫卷道:「這幅設色畫懸崖峭壁,石磴曲盤。樹間蒼藤縈繞,行人策騎登山。盤行雄峻山間,樹藤蔽人眼,總讓人有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之感。」

  如懿伸手撫了撫垂落的鬢髮:「畫也罷了,我最喜歡的是畫卷下面配的詩。」如懿輕聲吟道,「蒼崖懸磴迷層疊,樹色陰濃遠近間。雲光嵐影都無跡,倦頓何妨暫息肩。仰瞑渴飲聊倫逸,巨坡平掌心亦安。」

  海蘭雙眸清明,已含了幾分懂得的笑意:「巨坡平掌心亦安。難道姐姐已經有了解決之法?」

  如懿繡了幾針,便停下手取了絲線比了畫卷上的濃綠深翠的顏色,一色一色選過去。海蘭笑道:「繡這一片山峰上一棵樹,就要用幾十種綠色,姐姐也不怕挑花了眼?」

  如懿指著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你瞧那花骨朵粉盈盈的,映著湖綠的珠綾簾子,可不像亂花漸欲迷人眼?既然如此,咱們只要平心靜氣,守著自己才不會迷進去了。」

  海蘭也不多言語,在銅盆裡浣淨了雙手,取過一枚銀針道:「既然如此,妹妹也怕外頭亂花迷眼,便陪姐姐一起繡吧。」

  沉溺在絲線翻飛的日子是過得沉靜而迅疾的。仿佛是繡架上理不清的各色絲線,明綠、翠綠、深碧、鵝黃、朱紫、傅粉、蝦青、芙紅……慢慢地選了在銀針的孔眼間穿過,一一繡在了雪白的絹地上,仿佛此身分明,漸漸便也安穩住了心思。

  自如懿生辰之後,皇帝足有一月沒有踏足延禧宮。六宮的綠頭牌照例在指間翻落,咸福宮、永和宮、啟祥宮、長春宮、鐘粹宮、景陽宮,仿佛皇帝到了哪裡,就將春意帶到了哪裡。

  唯有延禧宮,即便是庭院的桃花開了幾朵,也是瘦怯怯的冷胭脂紅,花色不繁,豔亦失色,開在漸漸暖起的春風豔陽裡,亦是孤瘦伶仃的。

  皇帝驟然冷了延禧宮,如懿和海蘭的日子也漸漸不好過起來。一開始是春日裡該有的衣裳料子沒有送來,她們只得揀舊年的衣裳穿了。幸好皇后還體恤,做主賞了一些,才勉強幫補過去。只是她和海蘭的衣裳有了,下人們的也顧全不周,難免有了怨聲。

  漸漸地,御膳房送來的吃食也不算新鮮了。時新的菜肴是沒有的,幾道主菜都是煮過再煮,今天送了來沒吃,明天還是這道菜,煮得油湯濃膩,菜都老了,根本不能吃。如懿不能事事回稟了皇后做主,既惹人笑話,又得罪了禦膳房,少不得自己拿出銀子來貼補著小廚房的膳食,可也是萬事不周全。

  再漸漸地,連送來的月銀也不齊全了。阿箬數了數目不對,便朝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嚷起來:「憑什麼咱們的銀子不對,也不許嚷嚷?」

  秦立年紀不大,卻在內務府當差久了,當下冷笑一聲道:「延禧宮裡住著兩位小主,原本開銷就大。年下的時候用這個用那個都是內務府自己掏了腰包貼補的銀子。如今都春天了,還不把這筆銀子補上嗎?我都算過了,按著這麼個扣月銀的法子,延禧宮欠下的數目該要到明年這時候才還清呢。」

  阿箬氣得渾身打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延禧宮什麼時候要這要那欠內務府的銀子了,欠條呢?款項呢?一一拿出來我瞧!」

  秦立晃著腦袋笑道:「哪有主子欠了奴才的錢不還的?還虧了是小主娘娘呢,這麼拿奴才的銀子不當銀子,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阿箬看他大搖大擺走了,氣得說不出話來。進了暖閣見如懿只顧著繡那幅《春山行旅圖》,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紅了眼眶道:「小主您聽聽,內務府的人就這麼作踐我們!」

  如懿平靜地理好絲線,道:「是委屈你們了。銀子不夠,將我舊年的一些衣裳送出去換些錢,再不濟便是我們辛苦些,多做些繡活兒叫小福子他們送出去換錢罷了。」

  阿箬想了想道:「宮中哪裡不要用銀子?奴婢想著,與其這樣艱難,看人臉色,小主不如與母家商量……」

  話未說完,如懿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宮裡的難堪事自己知道就成了,還要告訴娘家人要他們擔心麼?何況烏拉那拉氏不比從前,他們都還指望著我,我怎麼還能讓他們放心不下?」

  阿箬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訕訕道:「奴婢想著,到底是至親骨肉……」

  如懿擺手道:「就是因為至親骨肉,我才不能拖累了他們。」

  阿箬無言,只得忍了氣下去。如懿拈著銀針的手沾了一手的冷汗,一陣陣發澀,索性丟開了繡架去浣手。

  彼時正值黃昏,庭院裡斜暉脈脈,斜斜照進暖閣裡,光線被重重繡帷掩映,更暗淡了幾分。那夕陽的餘暉是薄薄的金紅色,望得久了,並沒有那種暖色帶來的溫意,反而寒浸浸地像是落在秋涼裡了。連飛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濕了翅膀,飛也飛不高。

  她無端地便想起幼時學過的一首詞,前面都渾忘了,只有一句記得清清楚楚:夕陽無語燕歸愁,東風臨夜冷於秋。

  惢心倒是一聲言語都沒有,捧過兩盞白紗籠的掐絲琺瑯桌燈放在繡架旁,安靜伺候了道:「小主,奴婢方才整理衣裳,找出幾匹舊年的料子,花樣是不時興了,但料子卻是極好的,不如先裁了給底下人做了春衫,也免得宮裡先鬧起來。」

  如懿道:「也好。只是我另外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麼?」

  惢心輕聲道:「大阿哥那兒,奴婢知道那些嬤嬤靠不住,所以按小主的吩咐,隔幾天就悄悄送些吃食去,避開人給了大阿哥。」

  「那就好。我能顧上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如懿拿清水浣了手,無奈道,「原是我魯莽了,兵行險著,連累了你們。」

  惢心淡淡笑道:「在這宮裡,起起伏伏也是尋常的。旁人看低了咱們,是他們眼力不夠罷了。」

  如懿搖頭,頗為感慨:「旁人也罷了,偏偏阿箬也這麼沉不住氣……」

  兩人正說著話,三寶打了簾子進來道:「小主,奴才剛在外頭長街上碰到李玉,他正要去傳旨呢,倒是件新鮮事。」

  如懿道:「什麼?」

  三寶道:「皇上不知怎麼心血來潮了,說是稟明了皇太后,要替先帝留下的太妃們加以封賞。」

  如懿幾乎沒反應過來,便問:「說仔細些,是什麼?」

  三寶不想如懿這般有興致,便細細說道:「皇上前幾日去太廟祭祖,回來便傷感得很,對太后說未曾好好盡孝道。太后寬慰了皇上幾句,皇上便說,當以天下養太后,又增加了壽康宮太妃太嬪們的月銀份例。另外,皇上也想追封先帝已故的嬪妃,一同遷入妃陵,與先帝做伴。」

  如懿壓在心頭數十天的大石驟然間四散如沙,鬆了開來。她忍不住會心一笑:「先帝駕崩,到了地下自然不能沒有人陪著侍奉。妃陵裡陪葬的人太少,也不像樣子。皇上這樣的孝心,皇太后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三寶笑道:「小主遠見,太后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先是將先帝已故的敦肅皇貴妃從葬泰陵,然後是從前歿了的幾位在圓明園和熱河行宮伺候的貴人、常在、答應或是侍奉過先帝的官女子,一律追封了太嬪,也遷往泰陵陪著了。」

  如懿的心上泛起無聲的喜悅,漸漸地迷了眼睛,成了眼底薄薄的淚花。惢心忙遞上絹子,見機道:「小主繡花看累了眼睛,快歇歇吧。三寶,你也下去吧。」

  三寶答應著退下了,如懿不由得喜極而泣:「皇上這麼做了,他還是這麼做了。」眼淚是熱的,從眼底落到面頰上,那種溫熱的濕潤,提醒著皇帝的在意與孝心。她的高興是摻著悽楚與欣慰的。

  這麼多年,皇帝避諱著自己的身世,心裡何嘗不是也如常人一般記掛著自己的生母?她心裡知道,至此,哪怕是身份未明,有了追封,到底是了卻了皇帝的一樁心事。這麼多年他的心事,也漸漸成了她的心事。哪怕她算計著榮寵,算計著安身立命之道,此刻也是欣慰萬分。

  惢心笑顏逐開,忍不住帶了欣慰的淚:「小主,皇上遂了您的意思。皇上他……他很快就要來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3:17 PM

第五十九章 爭子

  然而,皇帝並沒有到延禧宮中來。雖然日常朝見總也有見到的時候,皇帝也只是淡淡地和她說幾句話,和對其他人並無兩樣。

  如懿雖然心焦,卻也不知是何故。幾次召了李玉來問,饒是聰明如李玉,也是說不上緣故來。如懿心知情急也是無用,只得勉強度日。只是依稀聽聞著,皇帝又新納了一個宮女為答應,已經封了秀答應,住在怡貴人的景陽宮裡。

  即便如此,玫常在卻依舊得寵,雖然皇帝有了新人,也半分分不去她的寵愛。這樣的事,如懿聽在心裡,不免有些難過。她也才十九歲,年華正好的時候,旁人是「喜入秋波嬌欲溜」,自己偏是「玉枕春寒郎知否?」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帝的寵愛,謝了荼蘼春事休。

  平淡的日子裡唯一安慰的,是海蘭,常來與她做伴,從晨到晚,也不厭倦。再來,便是純嬪了,雖然她的寵幸也淡薄,但好歹有個阿哥,明裡暗裡也能幫著如懿些。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經是在五月裡了,如懿清楚地記得,那一日下著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隱隱能聞得雨氣中的庭院架上滿院的荼蘼香。

  如懿歎口氣,手中的《春山行旅圖》繡了大半,自己還在群山掩映中迷惑,春日卻是將盡了。

  來傳旨的是皇帝跟前的李玉,他打了千兒喜滋滋道:「傳皇上的口諭,請嫻妃娘娘速往皇后宮中見駕。」

  如懿忙起身道:「這個時候急急傳本宮去,李公公可知道是什麼事嗎?」

  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只是王公公和奴才是一同出來的,他去了咸福宮,傳了一樣的口諭給慧貴妃娘娘。小主,您趕緊著吧,輦轎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如懿立刻更衣梳妝,出門的時候雨絲一撲上臉,才覺得那雨早無涼意,帶著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氣將來的溫熱。

  到了長春宮中,蓮心已經掀了簾子在一邊候著,見了如懿便笑道:「嫻妃娘娘來了,貴妃娘娘也剛到呢。」

  如懿見慧貴妃與皇后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邊,似在說笑著什麼,極為融洽。這樣家常熱鬧的場景,她與皇帝之間卻是許久未見了,不覺眼中一熱,低頭進來一一見過。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讓她坐下,道:「這麼急過來,沒淋著雨吧?」

  如懿隨口答應了。慧貴妃嬌俏笑道:「上次在皇上宮裡看到一頂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歡了,皇上賞了臣妾吧。」

  皇帝失笑道:「那是外頭得來的,說是民間避雨的器具。還是你父親高斌找來的玩意兒,誰知他這樣偏心,竟沒留一件給你。」

  慧貴妃撅了櫻唇道:「父親是最偏心了,眼裡只有皇上,沒有女兒。」她本穿了一身櫻色挑銀線玉簪花夾衣,外面套著薄薄的淡粉色琵琶襟撒金點小坎肩,顯得格外嬌豔欲滴。領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隨著她一顰一笑,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

  皇帝笑道:「你父親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歡,便拿去吧,只一樣,不許戴了各處逛去。」

  慧貴妃含笑謝了,瞥了如懿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藥李子吃了。

  皇帝正色道:「今兒這麼急著叫你們到皇后宮裡來,是有件事與你們商量。」

  眾人答了「是」,皇帝又道:「今兒朕查問永璜的功課,見他瘦是瘦了些,但換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誰知朕才命他寫了幾個字,那孩子卻不太爭氣,只盯著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

  皇后微微一凜,忙起身道:「皇上切勿怪罪。永璜年紀還小,讀書寫字的時候分心也是有的,臣妾一定會讓師傅好好管教約束,這樣的事定不會再有了。」

  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這麼想著,孩子年幼貪玩總是有的。可是朕看他寫字的時候翻出袖口來,手臂上竟帶了傷。再三問了,才知道是今天永璜在御花園玩耍的時候在假山上磕的。」他的臉色沉了一沉,旋即平靜道,「可是伺候永璜的幾十個人,竟沒有一個是知道的。」

  慧貴妃「哎喲」一聲,便道:「那奴才們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換衣裳,怎會看不見傷痕?要麼是太粗心,要麼那衣裳根本就不是他們替永璜換的。」

  貴妃說完,皇后便默默橫了她一眼,偏偏貴妃尚未察覺,全落到了如懿眼裡。如懿不動聲色地取了片芙蓉糕慢慢吃了,只見皇帝頷首道:「貴妃這話不錯。因為朕發覺,永璜外頭的新衣裳是臨時套上的,裡頭的衣裳怕是穿了三四日都沒換了,油漬子都發黑了。」

  皇后滿面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說永璜是沒了額娘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還特意多撥了一些人去照顧。誰知道人多手雜,反而不好了。皇上放心,等下臣妾親自去阿哥所好好責罰那些奴才,以儆效尤。」

  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會發落。你也不是沒用心,是底下人欺負永璜是沒娘的孩子罷了。所以朕想來想去,還是得給永璜尋個能照顧他的額娘。」

  皇后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慧貴妃已經滿面含笑:「皇上,臣妾膝下無子,長日寂寞。還請皇上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將永璜交給臣妾撫養吧。臣妾一定會恪盡為母之責,盡心照料。」

  皇帝看了眼如懿,慢慢道:「嫻妃可有這樣的心思?」

  如懿微一尋思,便含笑道:「皇上若放心,臣妾萬分欣喜。」

  皇后道:「既然貴妃和嫻妃都喜歡永璜,皇上的意思是……」皇后沉靜一笑,「其實臣妾好歹生養過,若皇上放心的話……」

  皇帝歎口氣道:「你們都喜歡孩子,這個朕知道。可是也得孩子與你們投緣才好。朕已經讓人把永璜帶來了,他願意選誰為養母,誰有這個福氣得了朕的大阿哥為子,讓永璜自己決定。」

  說著便有人帶了永璜進來。永璜已經八歲了,身量雖比同齡的孩子高些,卻顯得瘦伶伶的,面色也有些發黃,總像是沒什麼精神。如懿見他雖低著頭,卻有一分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沒有的對於世事的了然。

  皇帝溫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眾後妃,慈愛地向他道:「永璜,這是你皇額娘、慧娘娘和嫻娘娘。你告訴皇阿瑪,你喜歡她們誰做你的額娘?」

  永璜逐一看她們,片刻道:「皇阿瑪,兒子有額娘。兒子的額娘是富察諸瑛,皇阿瑪的哲妃。」

  皇帝憐愛地撫撫他的頭髮:「好孩子,你額娘去了,但誰也替不了你的額娘,皇阿瑪只想找個人好好照顧你,像你額娘一樣疼你。」

  永璜懂事地點點頭,伸手按了按肚子,貴妃輕笑出聲,伸出雙手作勢要抱他:「永璜,來,來慧娘娘這邊!讓慧娘娘抱抱你。」

  如懿也微笑著,取過一塊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點東西再過去吧。」

  永璜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一笑,取過芙蓉酥撲進如懿懷中,只看著她不說話。

  慧貴妃神色一黯,似是無限失落,便有些懶懶的。皇后倒是和顏悅色,展顏對如懿笑道:「恭喜嫻妃了,喜得貴子。」

  如懿把著永璜的手,喂他吃了芙蓉酥,又趕緊拿水防他嗆著,方笑道:「皇上若放心將孩子交給臣妾撫養,就是臣妾的福氣了。」

  皇帝的目光溫煦如春陽:「這種母子的緣分是前世修來的,永璜既選了你,以後你便是他的額娘了。」

  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氣:「皇上,永璜只是喜歡那塊芙蓉酥才過去的。這樣不算,您讓永璜再選一次,臣妾也拿塊糕點在手裡。」

  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頑皮。何況你常要陪著朕,嫻妃比你清閒許多,永璜由嫻妃照料也是好的。」

  如懿原本這兩個月受足了委屈,聽得皇帝這句話,心下一動,仿佛是明白了什麼。她仰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覺也含了溫煦清湛的愉悅。

  慧貴妃陪著皇帝出了長春宮的大門,眼見了皇帝的儀仗迤邐而去,才露出沮喪的神情,悻悻道:「求了皇上這麼多次,終於眼見要成事了,誰想便宜了嫻妃!」

  茉心忙勸道:「小主別生氣。」

  慧貴妃惱道:「你說皇上兩個月不理她了,怎麼今兒倒想到了她,還叫她來?」

  茉心扶著貴妃的手慢慢走著道:「大概是位分高又沒孩子的,只有小主和嫻妃了,原是想讓她來應應景的,沒想到大阿哥那沒福氣的孩子……」她說著下意識地掩住了口,四下裡看了看。

  慧貴妃抿了抿唇,低聲道:「就是一個沒福氣的孩子。本宮的位分比嫻妃高多了,恩寵也多多了,他偏喜歡去那冷窩兒,那就隨他去!」

  茉心忙賠笑道:「可不是!就是個沒福氣妨著額娘的孩子,克死了生母,如今就克著嫻妃去吧。小主急什麼?您自會生下高貴的孩子,連皇后娘娘的也比不上。」

  慧貴妃無限企盼地將手搭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露出幾分期許的笑容,步伐放得越發慢了。

  皇后看了眾人散去,手上微一用力,一雙瑪瑙纏絲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清脆欲裂的響聲。素心忙笑著捧過一碗燕窩來遞到皇后手中,輕聲道:「娘娘,這燕窩平肝理氣的,您喝一點兒吧。」

  皇后接過燕窩伸手欲摜,素心忙攔著喊道:「娘娘仔細燙了手。」

  皇后冷笑一聲,由著素心接過了燕窩,也不顧燕窩的湯汁淋淋瀝瀝滴在了手上,便道:「去阿哥所狠狠掌那幫人的嘴!本宮交代的事沒一件做得好的,惹出這樣的事端來便宜了別人!」

  素心忙賠笑道:「是,她們沒照顧好大阿哥,娘娘氣惱也是有的。只是娘娘別傷了身子。奴婢知道,那些照顧大阿哥的人不是沒用心思,只是不敢太急了。誰也沒想到大阿哥身子那麼好,能熬過那兩場風寒的。本想著……」

  皇后目光微冷,仿佛含了化不開的冰霜:「來不及了!」

  素心的語氣低沉而狠戾:「來得及。伺候大阿哥的人是裁了一批,但要緊的奶娘乳母是跟過去的。」

  皇后的唇角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面上的陽光:「那麼素心,你該知道怎麼辦。」

  皇后起身往寢殿走去,唯有裙幅的擺動恍若天際的雲霞浮動,餘下華光曳然。

  永璜跟著如懿到了延禧宮,猶是有些怯怯的。如懿只留了惢心在身邊,親手取了一套乾淨衣裳替他換上,又打了水仔仔細細擦了臉和手,方才溫聲憐惜道:「永璜,你已經到了延禧宮,不必再害怕了。」

  永璜用力點點頭:「只要離開阿哥所,我就不怕了。」

  如懿示意惢心取過架子上的白藥粉,自己輕輕地替永璜擦在傷口上:「在假山上擦得疼不疼?」

  永璜搖搖頭:「不疼。」

  如懿撫著他的手臂,輕輕地吹著:「傻孩子,怎麼會不疼呢?」

  永璜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我自己撞的,當然不算疼。而且我不說,誰知道我擦傷了呢?」他低下頭有些傷感,「嬤嬤們和乳母都不管我。」

  如懿柔聲道:「就是因為她們不管你,你才要管自己。嫻娘娘也是沒有辦法,才讓惢心姑姑給你想了這麼個主意。」

  永璜乖巧地點點頭:「您講的我都知道。要不是您讓惢心姑姑總給我送吃食,她們給我吃得太少了,我每天都餓得胃疼。您是要救我,我心裡都明白。」

  如懿摟住他,也不覺帶了幾分傷感的淚意:「好孩子,就因為你明白,我才更心疼你。別的孩子在你這個歲數天天無憂無慮的,偏你要懂得這些,我實在是不忍心。」

  永璜伸出小手替她擦了擦欲落的淚,小聲地說:「嫻娘娘,您別哭,別哭。」



第六十章 行刑

  這樣溫軟的小手,碰在臉上有柔軟的觸感,好像是能撫平一切憂傷的良藥。如懿歡喜道:「永璜,有你在,我便高興多了。」

  永璜笑著露出並不整齊的牙齒:「我來這兒,您高興,我也高興,所以我是不會選慧娘娘的。」

  如懿柔婉笑道:「你若叫不慣我額娘,也可以叫我嫻娘娘,反正都一樣。你的親額娘是哲妃,但我會像待親生孩子一樣待你好。」

  永璜睜大了烏圓的眼珠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嫻娘娘,我選您是因為您待我好。那麼您為什麼要選我?」

  如懿靜靜地看著他,這個孤苦伶仃失去母親庇護的孩子,他的天真頑皮之下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思量和遠慮。如懿亦不瞞他:「因為我孤零零的沒有孩子,永璜孤零零的沒有額娘。我們都是孤零零的,所以要彼此靠在一起。就好像冬天的時候,兩個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

  永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我想暖暖和和的,您也是。所以今天皇阿瑪讓我選,我便選了您。」他低聲道,「從前額娘還在的時候,慧娘娘從來不理我。今天哪怕她要我去,她說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如懿含笑道:「真是好孩子,我說的你都明白。那麼以後便不用怕了,安安心心待在我這兒就是。」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阿箬在外道:「小主,海常在過來了。」

  如懿忙讓了海蘭進來,海蘭一進來便笑意盈然,道:「聽說姐姐新得了個兒子,我趕緊過來看看,恭喜姐姐了。」

  如懿笑道:「是大喜。誰也不承想皇上突然召了我去,原是有這樣的福氣等著我。」

  海蘭讓葉心抱過兩匹青緞道:「我那兒也沒什麼太好的東西,尋了兩匹緞子出來,給大阿哥做件衣裳。」

  如懿眨一眨眼,永璜便明白了:「多謝海娘娘。」

  海蘭笑著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難怪大家都喜歡你。」

  如懿笑吟吟道:「這麼喜歡孩子,就該自己趕緊生一個了。」

  海蘭唇邊的笑容驟然凝住了,像是一朵驟然遇到了嚴霜的花朵。片刻,她黯然道:「我若有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撫養。連純嬪這樣高的位分都逃不脫這些苦楚,我還能怎麼樣?與其到時母子生離,還不如一個人清靜些。」她勉強一笑,「何況皇上如今這個樣子,我哪裡能指望自己有身孕呢。」

  如懿被她無聲的感傷蘊染,勉強笑著摟過永璜道:「幸好如今有永璜在,日子也好過些。」

  海蘭稍稍欣慰:「也是。有個阿哥在身邊,論誰也不敢隨意欺負你了。」

  正說著,外頭忽然熱鬧起來。如懿隔著霞影紗往外一看,卻是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帶著一位乳母並十幾個太監捧著抱著一堆東西來了。

  阿箬在外冷嘲熱諷道:「哎喲!哪陣風把秦公公招來了,這麼多人和東西,是做什麼呀?」

  秦立滿臉堆笑,恨不得眼縫裡也擠出笑意來:「皇上說了,嫻妃娘娘有了大阿哥,宮裡得多添置些東西。這不,內務府趕緊給挑了上好的東西來了呢。」他說罷便探頭,「嫻妃娘娘和大阿哥呢,我去請個安。」

  阿箬伸手一攔,不客氣道:「可不敢讓你進,你可是咱們延禧宮的債主,欠著你千兒八百兩銀子呢。咱們得找個神位把您供起來才好。」

  秦立有些難堪,訕訕地賠笑:「阿箬姑娘,那天是我喝醉了說胡話呢,姐姐您別往心裡去!」

  阿箬叉著腰嚷嚷道:「姐姐,誰是你姐姐?我是你姑奶奶,由著你克扣延禧宮到今天!你去回皇上的話,這些東西咱們不敢收,全當是還給你秦公公的債務!我還要去內務府找總管大人問一問,有沒有欠條寫著的,我要拿去請皇上瞧瞧。」

  秦立嚇得臉都白了,連連作揖打躬地告饒:「姑奶奶,好姑奶奶,您饒了我吧。我那是犯渾胡說,您看,這兩個月內務府欠了延禧宮的東西,奴才我足足加了倍兒才敢來的。還請姑奶奶笑納了。」

  惢心聽著阿箬為難他們,正想出去勸,如懿擺擺手,輕聲道:「內務府的人狗眼看人低,由著阿箬鬧一鬧也好。咱們聽著別過分就是。」

  海蘭笑道:「可不是,這兩個月咱們真是委屈夠了。」

  秦立討饒了許久,阿箬才消停了些,由著他一一說了拿來的東西,殷勤地在一旁奉承。

  秦立道:「原先伺候大阿哥的人都被皇上打發了,這是大阿哥從小的乳母蘇嬤嬤,所以留了下來在延禧宮跟著照顧大阿哥。」

  旁人聽得這一聲還好,大阿哥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往如懿懷裡縮了縮。

  如懿即刻明白:「她是你的乳母,卻待你不好,是不是?」

  永璜低頭片刻,眼裡噙著淚花道:「我想不明白,別的奴才也罷了,蘇嬤嬤跟著我那麼久,為什麼也這麼待我了?餓著我,凍著我。」

  如懿低低道:「人心會為了利益變,只有親情才是不變的。」她拉過永璜的手,「走,我也去看看,你的乳母是個什麼人物?」

  如懿牽了永璜從暖閣走到正殿坐下,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人群後走出來,見了永璜便喜笑顏開,伸手撲過來:「我的好阿哥,原來你先來了,叫嬤嬤我好找呢!」

  惢心蹙眉道:「你是什麼人,當這兒什麼地方,見了嫻妃娘娘居然這般不尊重。」

  那乳母嚇了一跳,打量了如懿兩眼,忙賠笑道:「嫻妃娘娘萬福,奴婢是永璜的乳母蘇嬤嬤。」

  如懿當下皺眉道:「永璜這個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嗎?沒上沒下的!」

  那乳母怔了一怔,不情不願改口道:「是,是大阿哥。」

  如懿聽她改口改得快,便也罷了,淡淡道:「你照顧大阿哥多年,以後還是辛苦你了。」

  蘇嬤嬤滿口笑道:「大阿哥自幼是奴婢奶大的,什麼都聽奴婢的。日後嫻妃娘娘若要管教大阿哥,一切都跟奴婢說就是了。」

  如懿知蘇嬤嬤是永璜的乳母,自幼帶著他的,如今看她這般倨傲,以老賣老,也不覺含了怒氣:「你若能管教大阿哥,就不會連大阿哥衣食不周受了傷都不知道。你仔細告訴本宮,去年冬天大阿哥兩次著了風寒,是為什麼?又為什麼綿延兩月都未痊癒?若不是你們這幫奴才懈怠,大阿哥會這般可憐!」

  蘇嬤嬤倚仗著自己的身份,便倔強道:「大阿哥著了風寒自是他自己貪玩不愛多穿衣裳,又不肯好好吃藥。奴婢雖然貼身照顧,但哪裡能時時刻刻都照顧到?」

  永璜倚在如懿身邊,神色淒苦而畏懼,輕輕搖了搖頭:「母親,不是這樣的。」

  如懿突然一怔:「永璜,你叫我什麼?」

  永璜的聲音雖輕,卻極堅定,他重複了一聲,望著如懿的眼睛喚道:「母親。」

  如懿心底一軟,像是嬰兒的手輕軟拂過心上,那樣暖著心口。她攥緊了永璜的手,為了這一聲「母親」,從未有人喚過她「母親」,做任何事情,她都能豁得出去。

  蘇嬤嬤嚷起來:「大阿哥,您雖然是主子,可說話不能這麼沒良心,您可是喝著奴婢的血吃著奴婢的肉長大的,您可不能睜眼說瞎話!您……」

  如懿心思一沉,將手裡的茶盞重重一擱,碧綠的茶湯立刻潑了出來,如懿厲聲道:「三寶,小福子!把這個藐視主上的刁奴拖出去,立刻給本宮杖打三十,打完趕出宮去!不許她再伺候大阿哥!」

  三寶立刻答應了一聲,伸手和小福子拖她出去。

  如懿又道:「行刑的時候讓所有宮人都到院子裡給本宮看著,看看背叛主上欺淩主上是什麼下場!」

  那蘇嬤嬤剛被拖出去的時候口中猶自亂嚷,杖板落了幾下下去,便只剩下嗚嗚的討饒聲。

  如懿拉著永璜的手站在廊下,看著血紅的杖板一杖一杖用力落下去,在碰到皮肉筋骨的時候發出沉悶的碰撞聲,沉聲道:「永璜,別怕!你就看著,看著那些欺負你的人怎麼敗在你的手下,受他們應受的責罰!」

  打到二十杖的時候,蘇嬤嬤漸漸沒了聲氣,只剩下低低的嗚咽聲。血漬染紅了她的衣裳,每一杖下去,都濺起鮮紅的血點子。永璜看得有些怕,晃了晃如懿的手道:「母親,還要打嗎?」

  如懿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緊緊擁著永璜道:「永璜,你記著,一個人做了什麼因,就要承擔什麼果。他們欺負你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個。所以現在哪怕她受不住被打死了,那也是她自己的惡果。明白了嗎?」

  永璜點點頭,烏黑的眸閃過一絲沉穩與堅毅,默默站在如懿身邊,一直到行刑完畢。如懿見他們拖了蘇嬤嬤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攤暗紅的血跡,拖出了老遠,方才朗聲道:「你們都記好了,大阿哥從此之後就是本宮的養子,也是本宮唯一的兒子。誰要敢輕慢了他,就是輕慢了本宮,蘇嬤嬤就是個例子!」

  眾人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秦立守在一旁,一臉畏懼害怕,終於撐不住撲通跪下,求道:「嫻妃娘娘饒命,嫻妃娘娘饒命!」

  如懿冷笑一聲:「你的狗命本宮還不想要!要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

  秦立嚇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爬不起來,海蘭帶了一縷贊許的笑意,低聲在她耳邊道:「我最喜歡看姐姐這個樣子,看著姐姐,我便什麼都不怕。」

  當晚宮人們便收拾了東配殿出來給大阿哥住下。如懿親去看了,三間闊朗的屋子明光敞亮,朝向亦好。

  因著是男孩子住,收拾得格外疏朗。一間臥房,一間書房,一間休息玩耍的地方。每日的膳食若不在讀書的書房裡用,便是跟著如懿。伺候大阿哥的人全是新挑上來的,如懿一一盤查了底細乾淨,才許照顧著。

  如此忙了大半日,無一不妥當。延禧宮上下也因為新得了一個阿哥,皇帝又賞賜不斷,知道是時來運轉了,高興得跟過節似的。

  晚上如懿陪著永璜用了晚膳,皆是小廚房做的時新菜式,因永璜正在換牙,煮得格外軟和些。又因永璜半饑半飽了許久,為了調養胃口,一律只喝煮得極稠的碧粳粥。

  永璜胃口極好,吃飽了如懿讓惢心量了裁衣服的尺寸,便如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一般,親自給永璜擦洗了,方哄了他睡下。

  惢心在旁邊揀選著給永璜做衣裳的料子,如懿輕輕拍著永璜,看一匹便挑剔一匹,惢心忍不住笑道:「小主,你給自己選料子都沒這麼上心。」

  如懿憐愛地看著永璜:「原以為自己只想找個依靠。可是他一叫我母親,我心裡就軟了,好像他就是我的孩子,我這心裡……」

  惢心又選了一匹料子遞給如懿看,低聲道:「為了大阿哥,小主費了好幾個月的心思。安排了奴婢私下照顧大阿哥,又將阿哥所的人怎麼對待大阿哥的事通過李玉的嘴說給皇上聽,帶著皇上看見。奴婢原以為皇上是不在乎大阿哥了,才一直不動聲色……」

  如懿看著永璜熟睡的容顏,低低道:「雖然哲妃不在了,但皇上到底和她有幾分情分在,又是親生的孩子。」

  惢心歎口氣道:「小主有了大阿哥,也有個安慰。」

  如懿側過身挑了幾匹料子:「天快熱了,給大阿哥多做幾身夏天衣裳換著,要選透氣不悶熱的。京城的夏天短,一閃兒秋天就到了,秋衣也要備好。還有冬衣,阿哥去年的冬衣都不能要了,彈點新棉花厚厚實實做兩身。還有永璜的飲食起居,嬤嬤們是新來的,你要多警醒著點看著,別有什麼差錯。」

  如懿正說著,忽然發覺地上落了一個頎長的影子,轉過身去,正見皇帝站在簾下,含了一抹淡若山嵐的笑意,深深看著她。

  如懿乍然見了皇帝來,方要笑,那笑意卻凝成了三分酸楚,連行動也遲緩了。她正要起身,皇帝走過來按住她:「朕剛來的,聽你交代惢心的這些話,真像一個慈母。」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沒有做母親的經驗,所以嘮叨了。讓皇上笑話。」

  惢心見皇帝進來,便掩上門悄悄告退了。皇帝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到手心裡:「這麼些日子沒來看你,朕知道你委屈了。」

  如懿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酸楚的水汽,低低道:「原來皇上知道。臣妾明白,皇上是埋怨臣妾自作主張、自以為是了。」

  皇帝清俊的面容上籠著一層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該是暖的,卻帶著隱然可見的憂傷,像秋冷寒露裡驟然飛落的薄霜:「原以為你那天的話是戳了朕的心了,朕也不想理會。可不知怎麼的,想到後來,不知不覺還是這麼做了。只有這麼做,給李氏一點名分,一點尊榮,哪怕什麼都不說破,朕夜裡睡著也安穩些。」他望著如懿的眼睛,遲遲的語氣如外頭雨停後潮濕的水汽,「這些話朕憋了這些天才來告訴你,你是不是覺得朕太傻了?」

  如懿懂得地按住他的唇:「是臣妾說了讓皇上為難的事,讓皇上煩心了。」

  皇帝的眼裡有深深的情意流轉:「可是這樣為難的事,只有你會對朕說。除了你,再沒有別人。」

  如懿頗為歉然:「那日也是臣妾莽撞了。」她心中有無限溫柔的情意柔波似的蕩漾,「可是臣妾想著,世間萬物皇上都有了,千萬別留下什麼遺憾。圓滿中的一點缺失,才會成了大缺失。」

  皇帝的眼底有些潮濕,看得久了,裡頭只能望見如懿清晰的面容:「朕知道你是在替朕補上缺憾。朕一直明白,卻不敢來見你。一是如故人所言,大概是近鄉情怯。另一樁是因為……」

  皇帝尚未說完,如懿盈然一笑,仿佛一朵潔白的梔子疏疏開在暖濕的風裡:「因為臣妾清閒,所以可以撫養大阿哥。」

  皇帝笑道:「朕的話,原來你記著。朕想著,你也不缺什麼,只是子嗣上的事要隨緣,朕只能先給你一個養子,暫時補上你的缺憾。」

  如懿低著頭,半是感慨半是期待:「臣妾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不過眼下永璜帶著,也挺好的。」

  皇帝摟住她的肩,看著熟睡中帶著笑意的永璜:「這孩子在你這裡睡得挺香。」

  如懿伸手替永璜掖好被子,癡癡地含了笑,反手握住皇帝的手:「臣妾多少次夢裡想著,盼著,等有了咱們的孩子,一家子三個,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起。」

  皇帝笑著吻了吻她:「會的,你放心。」

  紅燭燁燁,光暈搖曳在卷綃薄金帳上,照出二人成雙的身影。如懿回眸一笑,生出無限情意,仿佛是尋到了一生一世的企盼,緊緊握著皇帝的手,再不願鬆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4:15 PM

第六十一章 尚書房

  自從永璜到來,如懿便漸漸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個孩子,便有了新的寄託和依靠。從前總盼著君恩長駐,如今一心一意在永璜身上,連向來安靜的海蘭也願意常常過來陪著孩子說笑。

  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讀書,如懿便一直送他到宮門外。

  晚膳時分,便候在滴水簷下盼著他回來。每日晚膳後的時分是母子倆最親近的時候,有時候是海蘭陪著一塊兒刺繡描花樣子,有時候是如懿一個人捧著書卷看書,永璜便有說不完的話,繞在她膝下,將一日的見聞事無巨細都告訴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向來偏僻清冷的宮苑裡,也因為稚子童音而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因著永璜,皇帝來延禧宮的時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兩三日,即便不在如懿處過夜,也必定是要來陪著一起用晚膳,順便考問永璜的功課。連久未得幸的海蘭,也因為一起撫養著永璜,晉位為貴人。

  如懿總是想,即便永璜不是親生的,但或許這樣,便已經是太后所說的「美好如意」了吧。

  如此,宮中等人更不敢輕慢了如懿,皆以為她平白無故得了個兒子,連運數也跟著轉了。漸漸地,不止後宮諸人,連咸福宮也格外客氣起來,饒是背地裡慧貴妃對孩子眼紅得不行,三番五次往寶華殿求神拜佛祈求子嗣,當面裡對如懿也不再如往日般隨心所欲了。

  這一日永璜下了學便有些悶悶的,不似往日般活潑,如懿當著許多人也不便問他,待到用完了晚膳,便攜了永璜往御花園去。

  時至盛夏,御花園中鳳尾森森,桐蔭委地,闊大疏朗的梧桐與幽篁修竹蘊出清涼生靜的寧謐。彼時夕陽西下,夜幕低垂,北地春歸遲,可是曾經嫣紫粉白繁密欲垂的桐花亦大多開敗,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萎謝了殘紅作塵。那樣紅千紫百的繁華也不過是春日裡的夢一場,最後何嘗不是滿地蕭條?

  如懿看著天際升起了一顆一顆明亮的星子,仿佛伸手可得,又那樣遠,遠不可及。能握在手心裡的,唯有永璜小小的一雙手。

  她攜了永璜在御苑中,看著清淩淩碧水裡鮮翠欲滴的新荷底下悠遊往來的緋色金魚,清波如碧,紅魚悠遊。如懿叫永璜折了楊柳在手,將撚得細碎的柳葉拋向池中,引得紅魚爭相躍起,相嬉而食。

  永璜到底年幼,玩了一陣便高興起來了,如懿示意跟著的人退下,笑著看他:「永璜,心裡舒坦些了嗎?」

  永璜撥弄著柳枝在水裡蘸著嬉戲:「母親,兒子舒坦些了。」

  如懿倚著池邊的白石欄杆坐下,看著他的眼睛道:「既然舒坦些了,心裡的話也可以告訴母親了。今兒為什麼不高興?」

  永璜的目光微微一縮,便看著自己的鞋尖蹭來蹭去:「母親……」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遲疑,如懿溫柔地道:「回來的時候新做錦袍上哪裡都是乾乾淨淨的,只有膝蓋的地方落了塵土的痕跡。難道是太傅罰你跪了嗎?」

  永璜難過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母親,今天永璉來上尚書房了。」

  如懿心裡微微一驚,嘴上卻笑著說:「二阿哥才六歲,那麼早就開蒙了嗎?」

  永璜道:「皇額娘也來了。皇額娘說,永璉年紀不小了,要跟著我一起讀書了。所以今天尚書房還來了兩位新太傅,陳太傅和柏太傅,皇額娘說兩位新太傅都是大學士,要我們都要聽話。」

  如懿微笑:「這是好事呀。明日母親就陪你去見過新太傅。」

  永璜丟下手裡的柳枝,委屈道:「可是新太傅們對兒子不好!明明永璉第一天讀書,坐不住,可是新太傅們居然罰我,罰我在尚書房的外頭跪了半個時辰,連教我的黃太傅都不敢攔著。陳太傅還說下次太子……」

  如懿立刻警覺:「什麼太子?」

  永璜茫然地搖搖頭:「母親,什麼叫太子?陳太傅叫了這一聲太子,被柏太傅喝止了。」

  如懿心中沒來由地一緊,臉上還是如常笑道:「母親也不知道什麼是太子。但是好孩子,太傅說的話大多有深意,你別逢人便去問,這話不能問的。你說,陳太傅還說了什麼?」

  永璜乖巧地點點頭,又哭訴道:「陳太傅說下回永璉再不聽話,就要把兒子關黑屋子裡去敗火。」他十分懼怕,「兒子知道什麼是敗火,去年兒子風寒的時候,蘇嬤嬤沒叫太醫來看,反而把我一個人關在黑屋子裡不給吃的。那時候我怕極了!」他緊緊抱住如懿,「母親,我再不要敗火了!」

  如懿滿心酸楚,卻有更深的無奈如重雲壓著她的心頭,她緊緊摟著永璜,柔聲道:「好孩子,母親與你的額娘都是嬪妃的身份,所以你的身份也不如二阿哥貴重。在尚書房讀書,難免會受些委屈。」她溫和的語氣裡有不容轉圜的堅定,「可是你要記得,你是你皇阿瑪的孩子,有母親照料,不能由著他們欺負你。下回再有這樣的事,你便告訴太傅,他們這樣罰你,皇阿瑪知道嗎?」

  永璜睜大了眼睛道:「母親,我可以這樣說嗎?」

  如懿鼓勵似的抱抱他:「你是皇阿瑪的長子,照顧幼弟是應當的,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管是誰,是你的乳母也好,太傅也好,母親都不許他們欺負了你去。」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純嬪憂心忡忡地趕過來,在後頭喚了一聲:「嫻妃娘娘……」

  如懿見她神色不似往常,忙將地上的柳枝撿起遞到永璜手中,囑咐他乖乖玩耍。純嬪匆匆請了個安,便上前挽住如懿的手欲落下淚來。如懿忙低聲道:「這是怎麼了?」

  純嬪淚眼蒙矓地看了正在逗魚的永璜一眼:「聽說大阿哥今天在尚書房被罰跪了?」

  如懿驚異地看她一眼,將她拉遠了走到梧桐樹底下道:「你怎麼知道?」

  「在尚書房伺候的小栗子原是我宮裡出去的人,本想早點打發他在尚書房伺候,以後我的永璋去尚書房讀書也多個人照顧。沒承想我剛在甬道上碰到他,卻聽他說了這麼件事。」她悄悄瞥一眼永璜,「大阿哥受委屈了吧?」

  如懿歎口氣:「咱們都是嬪妃,比不得皇后的嫡親孩子尊貴,也是有的。」

  這句話勾起了純嬪的傷心事,她眼圈微紅,忍不住嗚咽道:「大阿哥都這樣,那我的永璋以後……」

  如懿忙安慰道:「皇后那麼疼永璋,照顧他的人是最精細的。連永璜都羨慕呢。」

  純嬪臉上不敢露出哭意來,只得擦了淚,低首附在如懿身邊道:「我正是為這事傷心呢。今兒午膳皇上是在我那兒用的,居然說起永璋不太聰明。」她急得六神無主,「我的永璋怎麼會不聰明呢?」

  如懿微微遲疑,還是道:「我聽永璜說,永璋一歲的時候還爬得不太利索。乳母嬤嬤們不是抱著就是背著,從不讓落地。如今是不是十四個月了,會走了麼?」

  純嬪的眼淚不自禁地落下來:「就是因為不會走路,嬤嬤們老怕他磕著碰著,所以皇上才這麼覺得,說永璋學路慢,學話也慢,看著不聰明。這孩子還這麼小,若失了他皇阿瑪的歡心,可叫我怎麼辦好?」

  星子的微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簌簌抖落一身稀微的光暈,如懿道:「你幾次三番對我說,阿哥所的嬤嬤們對孩子照顧得很精心,如今看來,這精心竟是寵壞了他了。」

  純嬪又是焦灼又是無奈:「這話我怎麼敢說,若在皇上面前提一句,豈不是壞了皇后的一番苦心?她對自己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都沒這麼上心呢。」

  如懿心中一動,驟然生出幾分疑義,但這樣的話並不能去對純嬪說,除了加深她的憂心與焦慮,她還能怎樣呢?如懿只得勸道:「皇上不過是一時生氣才這麼說吧,下回再見著皇上,你便說咱們是馬背上得的天下,孩子不能多嬌慣著,也拉著皇上多去阿哥所看看。有皇上時常過問,或許會好些。再說了,父子親情是天性,只要多見幾次,永璋又那麼可愛,皇上會喜歡的。」

  純嬪點點頭,她的憂愁深長如練,將自己層層纏裹:「本來想著永璋若是有福氣,可以寄養到娘娘膝下,我也能常看看她。如今看來是沒有指望了。」

  如懿斂容:「這個念頭你動也不要動。如今宮裡高位而無子女的,唯有慧貴妃,你自然是不肯的。且永璜是阿哥所照顧不周才送來我這裡,永璋卻無這樣的事。你這念頭若被人知曉,不止皇后,只怕皇上也要怪你了。」

  純嬪只得噤聲,如懿忙道:「趕緊擦了眼淚回去吧,別叫人閒話。」

  純嬪拿絹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如今也有了孩子,有什麼話我可得多來問問你,一起拿個主意。」

  如懿含笑道:「你且放心,只要不這麼哭哭啼啼的,我都答應了你就是。」

  純嬪無可奈何,只得離去。如懿望著她孤獨而瘦削的背影,心下亦是生憐。她不過是一個母親,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是在這深宮裡,偏偏連這也不可得。而自己呢?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會如此淒然,欲哭無淚?

  眼看著天色也晚了下來,如懿招手喚過永璜,一起慢慢走回宮去。一路上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面,濺起數點水花。蓮葉田田,青萍叢生,早開的睡蓮綻了兩三朵,粉盈盈的。幾隻鷺鷥棲在深紅淺綠的菖蒲青葦之畔,互相梳理著羽毛。

  永璜看了什麼都歡喜,笑著鬧著拉著如懿的手說這說那。

  如懿嘴裡答應著,可心裡的疑義難以傾之於口,卻如密密的絲線勒在那裡,一圈沉悶過一圈。她極力地想撇開那些念頭,卻好像是這一定會暗下來的天色,那墨汁似的色澤洇在了清水裡,無法遮攔地傾散開來。

  如懿正凝神想著,卻聽得假山後頭有嗚咽的哭聲傳來,那聲音太輕微,叫人一個耳錯,只以為是夏蟲綿長的唧唧聲。如懿不動聲色,只作不經意一般,朗聲道:「永璜,快回來,別到假山那邊去捉蛐蛐兒!」

  那邊的哭聲立刻止住了,如懿示意永璜噤聲。不過片刻,卻看一個宮女模樣的女子從假山繞了出來,如懿撒開永璜的手,永璜立刻會意,只裝著跑去捉蛐蛐兒,一下撞在那女子身上。

  那宮女抬頭就要罵,一看如懿跟在永璜身後,忙收斂了氣焰請了個雙安道:「嫻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笑吟吟道:「本宮自然是萬福金安。可是蓮心,你怎麼不安了呢?」惢心手中的風燈照出蓮心哭過的面容,「眼睛哭得跟桃兒似的,這是怎麼了?」

  蓮心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繃出一個笑容,朗聲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有什麼不安的呢?不過是想家了,偶爾哭一哭罷了。」

  如懿情知她不肯說實話,也不願和她費唇舌,便道:「你伺候皇后娘娘,更當萬事小心,別落了一臉淚痕回去。」她微微一笑,「只是話說回來,皇后娘娘那麼疼你和素心,自然見了你的眼淚也不會不高興。」

  蓮心本仰著臉毫無懼色,聽了這一句,不知怎的便低下了臉,帶了薄薄陰翳似的黯然,嘴上卻強著說:「皇后娘娘自然是疼我們的。比不得那些刻薄人,連從小跟著的乳母都趕出宮去了。」

  這話是指著如懿說的,阿箬立時忍不住了,道:「你說誰?」

  蓮心盈盈一笑:「我自有我要說的人,阿箬你又急什麼?橫豎說的不是你,你何必跟著吃這個心?」

  阿箬何曾被人說倒過,冷笑一聲道:「我自然不吃這個心。只是想著蓮心姑娘要大喜了,何必嘴上還不積些福德,免得叫人聽了笑話去。橫豎你要嫁的好人家,是斷不會刻薄了你的。」

  蓮心臉上登時燒紅了一片,卻隱隱透著難看的鐵青色,恨聲道:「你……」

  阿箬笑道:「我……我自然是沒皇后娘娘親自指婚這般好福氣了。先恭喜姐姐、賀喜姐姐了。」

  蓮心又窘又惱,一跺腳立時跑遠了。



第六十二章 撞輦

  阿箬看著她的背影,冷笑連連。如懿便道:「你再這樣冷笑,夜梟的笑聲都比不上你了,聽著怪瘮人的。」

  阿箬笑得彎腰:「小主,奴婢是笑蓮心呢。您可知道麼,今兒上午奴婢去內務府的皮庫,想叫他們將今年秋天貢來的好皮子留著些給大阿哥做衣裳,誰知看見內務府的人忙忙碌碌地在旁邊的皮庫選大毛料子呢。奴婢好奇問了一句,原說夏天找什麼大毛料子,誰知他們說是皇后娘娘給蓮心備嫁妝呢。」

  如懿道:「蓮心已經二十四了,本該放出宮去的,偏她是皇后娘娘的家生丫環,也沒地方回去。既然要在宮裡伺候一輩子,還不如嫁人呢。皇后肯指婚,也是給她面子了。」

  阿箬笑著啐了一口,手裡的燈籠也跟著晃悠悠地打轉:「小主還不知道皇后娘娘給她指了誰吧?」

  如懿看了惢心一眼,惢心忙哄著永璜去了。如懿問道:「從前是聽說她跟皇上跟前的王欽走得近,皇后也有這麼一說,可是這到底是句笑話兒,王欽是個公公,不是個男人,怎麼能配了他呢?」

  阿箬得意得眉毛都飛起來了,道:「小主別說,還真就是王欽了。內務府的嫁妝都備起來了,說皇上也知道了,就等過了中秋就指婚呢。皇后宮裡說了,蓮心陪了她那麼多年,要跟嫁半個女兒似的呢。」

  如懿怔了半天,半晌才回過神道:「好好一個女孩子,真是可惜了。」

  阿箬眉飛色舞:「有什麼可惜的!滿宮裡的太監,就數王欽地位最高,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蓮心配了他,還便宜了蓮心呢!」

  如懿不悅地看她一眼:「好了,別說這樣的話!宮女配了對食本就可憐了,蓮心再不好,你也別當面取笑她了。」

  阿箬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紅了半邊臉,吭哧吭哧湊到如懿跟前道:「小主,以後你也會給奴婢指個好人家嗎?」

  如懿笑著伸手去刮她的臉:「你放心,去年你阿瑪放了外官,我一直聽說挺好的。到時候怎麼也要給你風風光光地指一個好人家。」

  阿箬又是害羞又是高興:「奴婢能挑什麼好人家,全憑小主的恩典罷了。」

  如懿道:「外邊的人怎麼樣咱們也不清楚,能挑個御前的侍衛,憑自己掙個好前程就是了。」

  阿箬喜不自禁,在如懿身邊黏了良久。正好惢心帶了永璜過來,阿箬招手笑道:「小主今兒高興,快求求她,也給你放個好人家指婚,也好抬高了你的門第,省得讓人知道你那兩百錢的出身!」

  如懿嗔怪地拍了阿箬一下,作勢要打她的嘴,阿箬笑著躲開了:「奴婢和惢心這麼熟,笑話罷了。」

  惢心沉靜道:「奴婢不比阿箬姐姐好出身,只想一輩子守著小主,哪兒也不去。」

  阿箬挑了挑眼角,似有不滿,嘟囔一句道:「這麼大的恩典在眼前,別假惺惺的!」

  惢心替永璜撣乾淨衣裳,淡淡笑道:「沒什麼可假惺惺的。阿箬姐姐要嫁個好人家,小主不能沒個人伺候,奴婢被賣的時候就忘了家鄉在哪裡了,正好留下來伺候小主一輩子。」

  如懿撫了撫鬢邊微涼的鎏金流蘇,笑著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但女孩子不能不嫁人。哪怕是嫁得近些,嫁個侍衛或是太醫,也是好的。」

  惢心滿面赤紅,咬了咬唇,只是不說話。

  如懿扶著她們的手正要起身離開,忽然看見前頭燈火通明,幾十盞燈籠晃點著如暗紅淺黃的星子,朦朧地亮成一片。

  如懿揚了揚臉,惢心立刻跑到前面去,片刻回來道:「小主,是永和宮出事了,皇上正趕過去呢。」

  這一夜永和宮中並不安寧,鬧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見太醫去了一撥又一撥,卻不見放出來。六宮眾人都驚異不已,私下裡查問卻也問不出什麼,只知道永和宮的燈火亮了一夜,卻大門緊閉,沒有一點聲息。

  晨起時也不知永和宮中到底出了何事,如懿惦記著要去長春宮請安,早早梳洗了便傳了輦轎往外頭去。

  向例嬪妃出門都是傳的輦轎,只是如今初夏早晨尚算清涼,如懿便扶了惢心和阿箬的手慢慢出去,正過了長街,看著初陽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仿佛漾著一池金波浮曳。如懿貪看那日色,才走了幾步,卻見慧貴妃也在前頭,忙恭謹立在道邊迎候,見她近前,方福了一福。

  慧貴妃笑盈盈打量著她道:「幾日不見嫻妃,氣色越發好了。是不是皇上昨兒歇在你那兒,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

  阿箬滿面都是甜笑,嘴上卻道:「皇上來也是常有的事,這也能算喜事嗎?」

  如懿氣惱阿箬嘴這樣快,尚未來得及瞪她,慧貴妃只是笑容如常,伸手撫了撫髮髻上新簪的一支冷翠色碧玉明珠釵,淡淡道:「也是本宮渾忘了,昨兒皇上仿佛是歇在永和宮。本宮還以為妹妹那兒春色長駐,一日也不落下呢。」

  如懿不欲與她逞口舌之快,便只安靜地垂下臉,看著自己松花絹子上細細的流蘇。

  慧貴妃以為她氣餒,眼角便多了幾分桃花色,正欲再出言諷刺幾句,卻見斜刺裡一頂輦轎橫穿出來,差點撞到慧貴妃。她腳下一個踉蹌,花盆底一斜,差點摔了出去。幸好彩珠和彩玥扶得快,人雖沒事,髮髻上的碧玉釵卻滑落下來,跌得粉碎。

  那頂輦轎撞了人,全作無事一般,往角門一拐便過去了,渾不理撞了什麼人,撞得重不重。

  彩玥「哎呀」一聲,忙蹲下撿起那支碧玉釵,情急道:「這是皇上新賞的,就這麼碎了……」

  話未說完,彩玥臉上已經重重挨了一掌。慧貴妃氣惱道:「看清楚那人是誰沒有?」

  彩玥捂著臉也不敢哭,倒是茉心道:「背影像是玫常在,但看衣服卻不大像呢。」

  慧貴妃呵斥道:「只一支玉釵,皇上賞得還少嗎?小家子氣!」說罷,她便丟下如懿匆匆往長春宮去了。

  如懿見她離去,不覺含了幾分氣惱,向阿箬道:「你若再這般逞口舌之快,便不要再和我出來!」

  阿箬嘟囔道:「小主怕她做什麼?咱們有大阿哥,延禧宮的恩寵也不比貴妃少!」

  如懿見她教而不善,氣道:「即便如此,你又何苦去惹她?現在大阿哥在我身邊,多少人的眼睛看著,你還不肯檢點些!」

  阿箬還欲再說,終究還是忍耐了下去,扶了如懿的手往長春宮去。

  如懿到時嬪妃們都已在了。她跟著慧貴妃進去按著位次坐下,皇后便笑吟吟向貴妃道:「今兒你是怎麼了?頭髮也有些鬆了,臉色也不大好。」

  慧貴妃遞一個眼色,茉心忙道:「方才從長街過來,我們小主不知被誰的輦轎橫衝直撞出來碰了一下,人差點扭了,連皇上賞的玉釵也跌碎了。」

  慧貴妃忙起身道:「如此匆忙來見皇后娘娘,實在是怕誤了請安之時,還請皇后娘娘見諒。」

  皇后溫和道:「這有什麼要緊的,倒是你自己沒事吧?跟著的人沒看清是誰撞的嗎?」

  茉心道:「奴婢看著恍惚是玫常在。」

  蕊姬倒也不驚,只是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方才是冒失了,差點撞到貴妃,真是失敬了。」

  慧貴妃神色不豫,冷然道:「如今才知道撞著本宮了,方才怎麼逃得一陣風兒似的?」

  蕊姬盈然一笑,撫著腮邊道:「本是想停下來跟貴妃娘娘您致歉的。可是,嬪妾有一樁要緊事不能不先來回稟皇后娘娘,所以只好對不住貴妃娘娘了。至於跌了皇上賞賜的玉釵,您到嬪妾宮裡隨便挑,喜歡什麼您自己揀去,賠您兩根三根都不要緊。」

  慧貴妃聽她如此倨傲,一張秀荷似的粉面不由得含了幾分怒意:「昨兒晚上永和宮就鬧騰了一夜,今日又來無禮,即便皇上寵著你,也由不得你這個樣子!」

  蕊姬側了側臉,唇角的弧度如一彎新月,起身向皇后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妾昨夜腹痛不止,皇上傳了太醫來看,才知臣妾是有了身孕了,已然兩個月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如懿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不覺生了幾分悽楚。她立刻意識到這不是該自己傷心的時候,忙撐住了臉上的笑容,不容它散落下來,也隨著眾人賀喜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恭喜玫常在。」

  皇后倒還鎮定,滿臉笑意像遮不住漏下的春光:「是嗎?只是既然有孕,怎會腹痛?」

  蕊姬微有得色:「太醫說臣妾體質寒涼,胎兒體熱,有所衝撞,加之是頭胎,所以腹痛。其實也是無妨的,臣妾也是因為這件事要急著回稟皇后娘娘,所以衝撞了貴妃也不敢停留。」她說罷便要屈膝向貴妃行禮,「還請貴妃寬恕嬪妾這遭吧。」

  蕊姬雖是要屈膝,動作卻極緩慢,貴妃知她的意思,只得讓茉心攔住了,道:「才有了身孕便仔細些吧。萬一磕了碰了,仔細丟了這福氣。」

  蕊姬的目光略含挑釁,看著貴妃道:「好容易得的這福氣,怎麼會丟了?有貴妃娘娘庇佑,嬪妾的福氣長著呢。」

  皇后連忙道:「你是頭胎,得格外仔細著。等下本宮就多撥幾個人過去伺候你。缺什麼要什麼,儘管來和本宮說。十月懷胎,有得辛苦呢。」她蓄了寧和的微笑,看著貴妃與如懿道,「不過這辛苦也是福氣,本宮也希望你們兩個早有子嗣呢。」

  玫常在眼波微曳,看著慧貴妃,曼聲道:「是啊,十個月是辛苦呢,嬪妾看著嫻妃娘娘照顧大阿哥就費盡心力。不是親生的尚且如此,若是親生要當何等艱辛呢。還是慧貴妃福氣好,沒生養的人,看著也比實際的年齡年輕些,不那麼顯老。」

  慧貴妃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即刻就要發作。皇后安撫似的看她一眼,她都沒有察覺,素心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遞了一碗茶過去,碰了碰貴妃的手肘,示意她安靜下來。

  皇后環視眾人,慢慢道:「有了孩子的固然高興,沒有的也不必著急。皇上待後宮一向仁厚關愛,遲早都會有自己的孩子的。」她頓一頓,緩聲道,「對了,本宮今日正好有一樁喜事要告訴你們,也是滿宮裡的大喜事。」她喚了一聲,「蓮心。」

  蓮心本木木地在那兒站了一早上,像個泥胎木雕人兒一般。她聽得皇后召喚,幾乎是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跪下了道:「奴婢在。」

  皇后指著她,口氣溫和如春風:「滿宮這些丫頭裡,本宮最疼的就是蓮心。如今蓮心也大了,本宮想著給她指婚指個好人家,她又不願意出宮遠嫁。跟著本宮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便和皇上商議了,將蓮心指給養心殿副總管大太監王欽,八月十六成親。」

  蓮心一個激靈,臉色頓時變得雪白,伏下身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奴婢實在不想成婚,只想一直伺候著您。」

  皇后笑得極和藹,仿佛是對著自己的女兒一般溫言細語:「本宮知道你的忠心,只是女人總不能不嫁人哪。你是本宮最信任的人,一定要嫁得好才是。王欽才三十出頭,會長長久久陪著你的。你的嫁妝,本宮也會加倍厚厚地給你。」皇后語氣微微一沉,「王欽中意你許久,這門親事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好姻緣。你可別辜負了本宮和皇上對你的疼惜。」

  蓮心顫巍巍跪在那裡,泫然欲泣。素心忙扶了她道:「皇后娘娘慈愛,蓮心高興還來不及呢。她這定是高興壞了。」說罷便扶了蓮心下去。

  如懿與海蘭互視一眼,皆是默默,只隨眾人道:「皇后娘娘慈愛憫下。」

  慧貴妃更是道:「王欽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這門姻緣是配得起蓮心的,要換了別人,求也求不得呢,還是皇后娘娘的臉面大。」

  皇后笑意不減:「好了。這些都是閒話。」她看著蕊姬道,「如今最要緊的是玫常在的胎。你可得好好養著,萬不能掉以輕心。」

  蕊姬躬身答應了。眾人賀了幾聲也告退而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4:57 PM

第六十三章 龍顏悅

  皇后待殿中安靜下來,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蓮心,這樣的大喜事,別掉淚珠子,晦氣!」

  素心忙賠笑勸道:「皇后娘娘放心,蓮心只是一時糊塗,還沒想明白罷了。」

  皇后取了一顆枇杷,剝成倒垂蓮花的樣子,方慢慢吃了:「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整個長春宮裡,不是像你一般過了三十,便是年紀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欽喜歡她,再三跟本宮提了,她又是本宮的心腹,本宮才肯抬舉她。你要她好好記著,乖乖嫁過去,籠絡住了王欽,就等於籠絡住了皇上的心思和腳步。本宮斷斷容不得她壞了本宮的大事!」

  素心知道輕重,忙又替皇后剝了一顆枇杷遞過去,道:「娘娘的苦心咱們都知道,只是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宮的權柄和皇上的關愛,咱們怕什麼呢?」

  皇后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潑灑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藍盆裡供著的冰山,欷歔道:「本宮何嘗不想高枕無憂?可是太后對後宮之事的涉入越來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皇上的嬪妃和子嗣只會越來越多,而本宮只會越來越人老珠黃,色衰愛弛。」她眸中一亮,似是閃過一點黑色的焰火,「所以萬事不能不多一層防範。」

  素心歎道:「智者必有千慮。娘娘費心了。」

  玫常在的身孕是皇帝登基後的第一胎,皇帝雖然早有子女,也顯得格外高興。儘管連著幾日操心于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閒便留在永和宮中噓寒問暖。

  這一夜難得玫常在沒再纏著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宮來,略略問過了永璜的功課,便留在如懿閣中一同用膳。

  如懿替皇帝夾了一筷子菜道:「皇上可知道皇后娘娘要為蓮心賜婚對食之事?」

  皇帝含笑道:「你怎麼問起這個了?」

  如懿蹙了蹙眉:「臣妾只是覺得,好好的女兒家嫁了太監,實在可惜。」

  皇帝道:「皇后這樣說,宮中太監宮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癡男怨女多了,還不如湊合了賜了對食,也好彼此安慰。皇后是好意,朕便允了。」

  如懿聽得這樣,也不好多說,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盞中,櫻桃色的瓊液凝在白玉酒盞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紅玉,盈盈生輝。

  皇帝笑道:「這酒的顏色看著很喜慶。」

  如懿看著皇帝神色,亦是歡喜:「皇上心情好,自然看什麼都是喜慶的。」

  「你覺得朕心情好?」

  如懿笑著伸手去撫他的眉毛,一根根濃黑如墨。這樣近距離地望著他,連眉毛,也這樣好看的。「臉上全是笑紋兒,藏都藏不住。還有眉毛,眉毛都飛起來了。」她忍著心是底的酸澀,輕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皇上是真高興。」

  皇帝笑著握一握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涼得如一塊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潤意。他朗聲道:「後宮裡的事再高興也是小事,前朝出了高興的事兒,朕心裡才真正快活。」

  如懿倒了一盞酒敬到皇帝跟前:「皇上心裡快活,就是臣妾心裡快活。皇上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費的心神不是旁人看著就能明白的。所以這一杯,臣妾敬皇上。」

  皇帝接過了卻不喝,饒有興致道:「你不問問朕,為什麼高興?」

  如懿微微低首:「如同農人耕種,有付出,有收穫。這便是高興。其他的,臣妾身在後宮,不該問,也不能問。」

  皇帝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裡都是晶燦燦的笑影兒,他執著如懿的手,柔聲道:「這就是你的好處了。若是慧貴妃,她一定要追著朕問,是什麼高興事兒。」

  如懿唇邊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斂:「慧貴妃自然有慧貴妃的好處。可是皇上……」她頓一頓,柔聲裡帶著一分倔然硬氣,「皇上,在這兒,咱們不說別人。」

  皇帝怔了一怔,不覺一笑:「沒看出來,你還有小心眼兒的時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著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的心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前朝,一半是後宮。後宮的一半心兒,大半給了太后和公主皇子們,小半兒給了臣妾和諸位姐妹。在這小半裡頭,皇后占個大頭,嬪妃們各自分了黑色的一點兒心,留給臣妾的也不多了。那麼這一小瓣心來臣妾這裡的時候,皇上若再分給了別人,那臣妾就連芝麻粒兒那麼大都占不上了。」

  皇帝吁了口氣,伸手攬過如懿的肩:「這話你雖是帶著笑說的,但是朕知道你心裡的委屈和難受。朕還年輕,前朝的事情顧不過來,大臣們都是跟著先帝的老臣了,一個個都有資格擺在那兒。朕若是不親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們的話柄,都是朕的難堪。為著這個事兒,朕進後宮進得少了,為著孝親的禮數和正宮的威儀,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朕有數,朕陪你的時間,是不比在潛邸的時候了。」

  如懿倚在皇帝肩頭,金線騰雲五爪龍紋的花樣細密地硌在臉頰上,硌得久了,也覺出一絲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是不懂得皇上的難處。臣妾也盼著皇上來,私心裡,最好是皇上來了就不走了。可是臣妾知道,夫君可以是一人的夫君,但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所以臣妾盼皇上來,也不敢盼皇上來。」

  皇帝靜了片刻,撫著如懿的鬢髮,定定道:「這是真話了。朕走到後宮裡,有皇后這個賢妻,也有慧貴妃的溫柔,純嬪體貼,嘉貴人嫵媚,連怡貴人、海貴人和婉答應,也有她們的老實本分。可是唯獨一樣,你有的,她們誰都沒有。」

  如懿好奇:「是什麼?」

  皇帝吻一吻她的額頭,靜聲道:「是一份直爽。這份直爽是對著朕的,從你入潛邸到今天,都沒有變過。」

  如懿怔了一怔,內心感懷,嘴上卻硬著:「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是什麼好處。」

  皇帝輕歎一聲,笑道:「這好處,后妃之中都沒有,是夫妻之間的。」

  仿佛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誰的手輕柔拂過,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她低下頭,極力忍著淚:「如懿謝皇上,能夠這樣懂得。」

  皇帝動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雖然你不是朕的結髮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裡。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這延禧宮朕來得多不多,你總是在朕心裡,而不是只在這宮裡。」

  月光瑩白,悠然漫行天際,像冰破處銀燦燦流瀉而下的一汪清水。遠處的風帶來花木肆溢張揚的清香。這樣好的月色,隔著窗戶半開的縫隙望出去,仿佛整個宮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潔白。這樣好的月,是要映著這樣成雙的人的。如懿從未覺得,這紫禁城裡的十六月圓,竟也是這般完滿無缺。

  這樣寧和的時光,如懿真覺得自己要眠過去了。若是一眠醒來,還是這般的人月兩圓,那該多好。

  只是外頭的敲門聲響了兩下,她原本閉著眼不想理會,外頭卻是又響了兩下。如懿歎口氣,看看桌上的菜色快涼了,知道是送菜進來的宮女,只得歎道:「進來吧。」

  皇帝曉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著笑並不說話。

  如懿臉上一紅,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個身影輕快地閃進來,後頭跟著一個端著黃木四方虯紋盤子的小宮女,穩穩當當地走了進來。來人正是阿箬,她輕巧行了一禮,道了「萬福」,輕輕頷首,托著盤子的宮女便走上前來。

  阿箬一道一道將菜式端出來,口中便道:「這道鵪子水晶膾是皇上最喜歡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廚房盯著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這水晶剔透的樣子;這道荷花蒸鴨脯是專用了不肥不瘦的鴨脯肉,鴨子愛活水,所以性涼去火,小主特意囑咐了給皇上備上,解解批摺子勞累的火氣;這道糖醋鱖魚酸甜可口,最宜下飯飲酒;還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是象徵著皇上和小主佳偶天成,蜜裡調油。」

  皇帝笑道:「每道菜都是你們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是不肯說的。從你嘴裡說出來,這心思就活靈活現了。」

  阿箬作勢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是奴婢多嘴了。可咱們娘娘是個實心人兒,惦記著皇上的心存在那兒,說不出來。奴婢要是不替小主說出來,只怕小主的癡心,更沒人知道了。」

  皇帝笑得輕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實你也算是個會說話的人了,沒想到手下調教出來的丫頭,一個賽一個機靈。朕記得,阿箬跟了你好幾年了吧。」

  如懿頷首道:「阿箬是臣妾的家生丫頭,跟著臣妾陪嫁過來的。仗著伺候臣妾久了,那話就不肯安分蹲在舌頭底下。」

  皇帝倒是頗高興:「自打住進了宮裡,皇后的規矩大,教導得滿宮裡的奴才一個比一個更會裝啞巴,恨不得沒了舌頭才好。朕倒覺得,都像阿箬這麼說說笑笑的才好,你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也有趣兒得多。」

  如懿聽著阿箬被誇獎,心裡也頗喜悅,便道:「既然皇上這麼抬舉你,留下布菜伺候吧。只一樣,別得意得沒了規矩。」

  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娘娘的囑咐,奴婢哪回不記在心裡?」說罷,便靜靜候在一邊,伺候著兩人用膳。

  皇帝夾了一塊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來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兒了。可是這會兒看見這塊藕,心裡又高興起來。江南水患連年成災,一到夏天發了洪水毀掉良田萬畝,災民流離失所,這一直是朝廷的心頭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撥了銀子下去築造堤壩,可那堤壩比豆腐還軟,總是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兩淮的官員上了摺子,說今年的堤壩建得好,發了再大的水都沒沖下去,百姓們總算是安樂了一年。尤其是淮陰知縣管修的那一段,實實在在是把朝廷派下去的銀子都用上了,那堤壩比鐵漿澆得還硬實。往年淮陰最容易受災,今年的知縣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獎了他一番。」

  如懿替皇帝又夾了一筷子藕,側首笑吟吟看著他:「能為皇上分憂的人,是該好好嘉賞,只不知這淮陰知縣,叫什麼名字?」

  皇帝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叫桂鐸,索綽倫氏,鑲紅旗的包衣出身,倒是極能幹的一個人。朕正想著,他能實實在在修好了堤壩,便是個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陣子,若是經用,便可賞他做個知府。」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個頭,激動得淚流滿面:「奴婢謝皇上的賞,謝皇上隆恩。」

  皇帝奇道:「朕賞朕手底下的官員,你急著謝什麼恩呢?」

  如懿含笑看著阿箬道:「桂鐸是阿箬的阿瑪。」

  皇帝便也露出幾分笑顏:「原來朕誇了半日,人家女兒就在這裡。」他便向著阿箬道,「你阿瑪在外頭替朕盡心,你就好好在後宮伺候著,自己也能熬出個眉目來。」

  阿箬喜不自勝,趕緊磕了個頭謝恩。如懿見時機恰好,便道:「皇上這個意思,是可以替阿箬指個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謝過皇上。」

  皇帝夾了一筷子鱖魚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沒有這個造化,還得看她自己的。」

  阿箬見皇帝取過一旁的熱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來,倒了一盞茶遞到皇帝跟前:「這是新備下的六安茶,消垢膩去積滯是最好的。皇上嘗嘗。」

  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幾分笑意:「論細心周到,嫻妃,你這兒是一等一的。」

  如懿低眉笑得溫文:「細心周到是對心的。皇上感覺到了,這心意也就到了。」



第六十四章 沉不住氣

  皇帝站起身,往東暖閣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來,朕去看會兒書,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說話。」

  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著如懿添了一碗湯。西暖閣裡燭火通明,越發襯得阿箬一張俏臉歡喜得面若桃花。

  如懿笑著望她一眼,低聲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來,皇上瞧見了,難免要覺得你沉不住氣。」

  阿箬摸了摸臉,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嗎?」

  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過你可記著,你阿瑪只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個好的將來。但是千萬別得意忘形,要都傳開了,怕別有用心的人惦記上。」

  阿箬忙答應著下去了。

  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這裡不提。

  到了深夜時分,小太監自是守在寢殿外守夜,阿箬出來看了一圈,見寢殿裡都睡下了,便吩咐宮人們滅了幾盞宮燈,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裡,看著房間的陳設雖是宮女所住,但比綠痕她們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為自己家中爭氣,又是如懿的陪嫁緣故。而以後阿瑪步步高升,自己的來日更是有得指望了。

  這樣想著,阿箬越發得意,一進門便在銅鏡妝台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妝。她自鏡中見惢心只專心鋪著床被,便瞥著惢心道:「雖然我與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宮女,但今日皇上的話你也聽見了。從今往後,我與你便更是不同了。」

  惢心向來不與她爭執,只謙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這樣大的喜事。」

  阿箬蘸了點杏花粉撲臉,仔仔細細地揉著道:「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兌了珍珠末細研的,撲在臉上可養人了。是我阿瑪特意從外頭捎給我的。」她眼角帶了倨傲的風色,斜眼看著惢心道,「其實阿瑪這樣巴巴兒地做什麼,平日裡小主賞我的東西也不少了。」

  惢心理著床帳上懸著的流蘇與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

  阿箬微微頷首,取下髮髻間點綴的幾朵嵌珠絹花,倚著手臂道:「小主疼愛,我阿瑪也爭氣,以後你更要有點眼色。咱們雖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別。我是旗籍出身,你卻是兩百錢買回來的。以後這房裡的打點,便是你的事了。」

  惢心理著杏紅流蘇的手指微微一顫,旋即道:「知道了。」

  阿箬點點頭:「出了一身的汗,難受死了,你去打水來給我擦身子吧。還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別讓蚊子半夜咬著我。」

  那本是底下小丫頭做的事,阿箬雖平時霸道些,也不至於如此使喚她。惢心只覺得手裡滑膩膩的,摸著那荷包也冷濕冷濕的。大約真是天熱,手上的汗都冒出來了吧。惢心答應著,便也去了。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喚了永璜起床預備著去尚書房讀書。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動,含笑道:「皇上的髮辮有些亂了,左右離上朝的時辰還早,臣妾替皇上梳梳頭吧。」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鏡前道:「從前在潛邸的時候你倒是經常替朕梳頭,如今也疏懶了。」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謹,只是皇上登基後儀容半分也不鬆懈,臣妾倒是想著,只那頭髮不肯給臣妾機會罷了。」

  皇帝笑著擰了擰她的臉頰:「越發會玩笑了。」

  如懿取過犀角梳子,將皇帝的頭髮梳得鬆散了,一點一點仔細地篦著。皇帝看著她蘸取篦發的花水,便問道:「你這篦髮的是什麼水?不是尋常的刨花水嗎?」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麼好的?臣妾不喜歡那味道。這花水里加了薄荷、烏精、苦參、當歸、何首烏、乾薑、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側柏葉等幾味藥,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兌著,又用茉莉和梔子調香,除了香氣宜人淡雅,經常用來蘸了梳頭,可以養血溫腎,使頭髮烏黑健旺。」

  皇帝笑起來別有溫雅之風:「原以為你用東西精細講究,原來講究都在這裡頭。」

  如懿為皇帝束好辮髮,將辮梢上的明黃纏金絲穗子、翡翠八寶墜角一一結好,才笑道:「女兒家的心思也就弄這點小巧罷了,不比皇上胸中的經緯天地。」

  皇帝看著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記得這把梳子你用了許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漿乾淨瑩潤,大約是你女兒家時就用了吧。」

  如懿愛惜地撫著梳子:「臣妾喜歡可以長久的東西。」

  皇帝握住她的手,滿面皆是春色笑影,越發顯得豐神高澈:「人家都說是白頭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頭,豈不是與你總是黑髮到老,不許白頭了?」

  庭院中開了無數雪白的梔子花,那素華般的荼蘼脂澤如積雪負霜,滿盈冰魄涼香。如懿溫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卻化作眼底微盈的淚:「皇上慣會笑話臣妾。」

  皇帝含了幾許認真的神氣,道:「朕只長你七歲,歲月雖長,但慢慢攜手同行,總有白髮齊眉、相攜到老的時候。」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熱更盛,宮中的女子那樣多,就如庭院裡無盡的梔子花,前一朵還未謝盡,後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開了出來。他們的人生還那樣長,皇帝不過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後的路上還不知有香花幾許,蜂縈蝶繞。可是此時此刻,這份真心,已足夠讓她感動。

  心中的感動如雲波伏起,她含笑含淚:「到時候臣妾雞皮鶴髮,皇上才不願意看呢。  皇帝道:「你是雞皮鶴髮,朕何嘗不是?這才是真正的相看兩不厭。」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頭緊緊抵在他頸間,聆聽著他心脈脈脈地跳動,仿佛是沉沉的承諾。良久,她終於以此心回應:「只要皇上願意,臣妾會一直陪著皇上走下去。多遠,多久,都一直走下去。」

  皇帝笑著吻了吻她的臉頰,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墜:「只說不算。朕要你拿一樣東西來應。」

  如懿滿面羞紅,推了皇帝一把:「什麼?」

  皇帝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在她耳畔道:「你看鏡子裡,朕與你身成雙,影也成雙。」

  如懿望了一眼鏡中,泥金的並蒂蓮花連理鏡,花葉脈脈,皆是成雙成對。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會給皇上。」

  皇帝不肯輕易放過:「可不許賴。」

  如懿點點頭,看著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駕吧,別晚了。」

  正巧外頭敲門聲響,是永璜童稚的聲音在外頭喚道:「母親。」

  如懿忙開了門,正見阿箬和小福子一個拉著永璜,一個替他背著書籍。永璜進來恭恭敬敬請了個安:「給皇阿瑪請安,給母親請安。」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憐惜地替他攏一攏頭髮:「睡得頭髮有些蓬了,母親替你梳一梳再走。」說罷她便取過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陰謀得逞的快樂:「母親,兒子是故意蓬了頭髮,這樣您就會替我梳了。」

  皇帝在一旁看著,也不覺生了愛子之意:「你母親的手很軟,梳頭髮很舒服是不是?」

  永璜用力點了點頭,一臉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愛憐,牽過永璜的手道:「皇阿瑪要去早朝了。不過還早,你跟著皇阿瑪一起,皇阿瑪今天先送你去尚書房見見你的師傅,好不好?」

  永璜眼裡閃過一絲雀躍,很快沉穩道:「兒子多謝皇阿瑪。」

  皇帝出門前,望著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訴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後的第一胎,朕很高興,所以打算封她為貴人。」他湊近如懿的耳邊,語不傳六耳,「但朕更盼著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歡。」

  如懿面上燒得滾燙,卻不敢露出半分神色來,只得極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

  永璜緊緊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說著:「皇阿瑪,兒子已經能把《論語》都背下來了……」他說著,回頭朝如懿擠擠眼睛,跟著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宮門口,複又轉進來,笑意滿面:「大阿哥可真是聰明,一點就通。能有皇上親自送去尚書房,以後大阿哥再不會受委屈了。」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鬢角和袖口,強自微笑道:「小主這麼看著奴婢,是怎麼了?」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溫和的溫度,冷然道:「你這身打扮,都快趕上皇上新封的秀答應了。只是秀答應臉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沒有你的多。」

  阿箬有些訕訕的,摸著袖口密密的櫻桃紅纏枝繡花,那花色一定是讓小宮女拆了縫縫了拆忙活了許久才成的,每一瓣繡花裡都點著玉色的蕊,配著雙數的翠葉,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鮮亮。阿箬的繡花鞋上也繡了滿幫的花朵,宮女的鞋原可繡花,但求素淨。

  阿箬卻是粉藍的繡鞋上綴滿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兒,唯恐人看不見似的,映著一把青絲間點綴著的同色絹花並燒藍嵌米珠花朵,越發奪目。

  如懿蹙眉道:「你進宮時就知道宮訓,宮女衣著打扮要樸素,說話行動不許輕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寶石玉器一樣,由裡往外透出潤澤來。你看你穿粉點翠的,像個彩珠玻璃球一樣,只圖表面光彩做什麼?」

  阿箬的臉紅成了蝦子色,囁嚅道:「奴婢也是為小主高興,所以打扮得鮮亮些。」

  如懿對鏡梳通了頭髮,由著惢心盤起飽滿的髮髻,點上幾枚翠翹為飾,又選了支簡素的白玉珠釵簪上,方道:「你是為我高興還是因為你阿瑪的功勞為自己高興?你在延禧宮裡是最有身份的宮女,和惢心是一樣的。只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飾出格來換取的。」她見阿箬露出幾分窘色,只搓著衣角不說話,只得緩和了語氣道,「尤其是皇后不喜歡宮中奢華,如今雖然比從前寬鬆了些,嬪禦許用金飾了,但宮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責罰的。」

  阿箬看如懿神色寬和了些許,才嘟囔著說:「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樣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

  如懿見她如此不知事,不覺懊惱:「除去正月和萬壽節外,宮女是不許穿紅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頭人看見,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丟人是大事,讓執法的太監把衣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

  阿箬嚇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是高興,沒想那麼多。小主,奴婢……」

  如懿揀了一副玉葉金蟬佩正要別上領口,看她那個樣子,不覺生煩,呵斥道:「趕緊脫了去,這身衣裳鞋襪,不到年節不許再穿!」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發輕狂了。你和她一塊兒住著,也提點著她些。」她見惢心只是默然,不覺苦笑,「是了,她那個性子,我的話都未必全聽,何況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氣就是了。下去吧。」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著中衣,正伏在妝臺上哭。衣裳脫了下來橫七豎八丟在床上,像一團揉得稀皺的花朵。阿箬聽見她進來,忙擦了眼淚賭氣道:「惢心,你說實話,我這樣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

  惢心笑道:「是很好看,只是……」

  「只是小主覺得我太好看,怕搶了她的風頭罷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寢殿,看見皇上和小主在照鏡子,那鏡子裡落進我半個身影,我也沒覺得礙了誰的眼。沒想到小主就覺得我礙眼了。」她嗚咽著氣憤道,「明明我這樣打扮了出去的時候問過你,你也不覺得太僭越的。」

  惢心露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後不在皇上來的時候這樣打扮,就萬無一失了。」

  阿箬方才破涕為笑,換了衣裳出去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4:58 PM

第六十五章 對食

  如懿趁著無人在旁,便打開壓底的描金紅木箱子,一層層翻起薄紗堆繡,有一樣舊年的物事赫然出現在眼前。

  那還是她初嫁的時候,新婚才滿三月,自然無事不妥當,無事不滿意。閑來相伴他讀書的時候,嗅著身邊沾染了墨香書卷香的空氣,一針一針繡下滿心的憧憬與幸福。

  彼時她才學會刺繡,笨手笨腳的,所以一方打了櫻色絡子的絹子上,只繡了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淡淡的紅香,淺淺的翠濃,不過是兩個名字的映照:青櫻,弘曆,相依相偎。

  繡好的時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話,終究還是塞了箱底。如今想起來,除了這個,自己所有,除了身體髮膚,無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經時未改,長存於此。

  她想了想,拿過一個象牙鏤空花卉匣封了,喚了三寶進來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養心殿吧。別叫人看見。」

  三寶答應著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著瑩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無聲無息地笑了。

  日子過得極快,好像樹梢上蟬鳴噝噝,荷塘裡藕花初放,這一夏便過去了。玫貴人因著身孕而獲晉封,一時間炙手可熱。人人都想著無論她生男生女,因著這寵愛,皇上也勢必對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宮這般熱鬧,咸福宮也未清靜,慧貴妃一心一意地調理著身體,隔三差五便要請太醫診脈調息,又問了許多民間求子之法,總沒個安靜。這樣過了七夕便是中元節,然後秋風一涼,連藕花菱葉也帶了盛極而衰的蓬勃氣息,像要把整個夏天最後的熱情都燃燒殆盡一般,竭盡全力地開放著。

  眼看著快到中秋,長春宮也忙碌起了蓮心的婚事,雖是宮女太監對食,然而皇后卻極重視,事事過問,宮人們無一不贊皇后賢慧恩下,連宮女都這般重視。八月十五的節慶一過,十六那日眾人便忙碌了起來。

  對食是宮人們的大事,意味著此風一開,便有更多的寂寞宮人可以獲得恩典,相互慰藉。因著蓮心與王欽都在宮中當差,所以在太監們所住的廡房一帶選了最東邊、離其他太監們又遠的一間寬敞屋子做了新房。

  這一日黃昏,嬪妃們隨著皇后一同在長春宮門外送了蓮心。皇后特意給蓮心換了一身紅裝,好好打扮了,慈和道:「雖然你是嫁在宮裡,但女兒家出嫁,哪能不穿紅的?」

  皇后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嘖嘖稱讚皇后的恩德。蓮心含淚跪在地上,王欽緊跟著她跪下了,千恩萬謝道:「多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會好好疼蓮心的。」

  皇后含笑道:「這話就是了。雖然你們不是真夫妻,但以後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關愛,才不枉了本宮與皇上的一片心意了。」

  蓮心似有不捨,緊緊抓著皇后的袍角磕了三個頭,淚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貴妃笑道:「蓮心果然知禮,民間婚嫁就是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當是旺了皇后了。」

  皇后彎下腰,手勢雖輕,卻一下撥開了蓮心的手,溫婉笑道:「好好去吧,別忘了本宮對你的期許就是了。」

  素心忙笑著道:「恭喜蓮心姐姐。以後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顧了。」

  王欽利索地扶過蓮心,拉著一步一回頭的她,被一群宮女太監簇擁著去了。

  如懿自長春宮送嫁回來便滿心的不舒服,卻無半點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著,她便支著腮在燭下翻看一卷納蘭的《飲水詞》。

  惢心端了一碗紅棗銀耳湯來,道:「皇上叮囑了每日早起喝燕窩,臨睡前用銀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則皇上不知怎麼掛心呢。」

  如懿頭也不抬道:「先放著,我先看會兒書再喝。」

  惢心將蠟燭移遠了些:「小主看什麼這麼入神?小心燭火燎了眉毛。」

  如懿緩緩吟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她慨然觸心,「難為納蘭容若侯門公子,竟是這般相重夫妻之情。綠衣悼亡,無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銀耳湯道:「小主,今日是蓮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這個,好不應景。」

  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讓貴妃知道,必是以為我在咒蓮心呢。」

  兩人正說笑著,阿箬點了艾草進來放在角落熏著,又換了景泰藍大甕裡供著的冰。阿箬替如懿抖開紗帳,往帳上懸著的塗金縷花銀熏球裡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氣熏這繡被錦帳。

  花氣清雅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忽然靜夜裡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仿佛是誰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聲穿破了寂靜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寧靜的宮苑。

  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只以為自己聽岔了。正要說話,又一聲叫聲嘶厲響起,帶著淒厲而綿長的尾音,很快如沉進深不見底的大海一般,無聲無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聲音,好像是從太監廡房那兒傳來的。」她遲疑著道,「應該不會錯,咱們延禧宮離那兒最近了。」

  惢心靜靜挑亮了燈火,低聲道:「這聲音像是……」

  阿箬眼睛一亮,帶著隱秘的笑容:「蓮心!」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進寢殿的金色光斑照醒,無端便覺得身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蒙地躺著,看著惢心和綠痕進來卷起低垂的竹簾,又端了新的冰進來,將榻前景泰藍大甕裡供了一夜漸漸融化的冰都換出去了。她臥在床上,身下的水玉涼簟細密地硌著肌膚。

  她打著水墨山水的薄綾扇,聽著細小的水珠順著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輕響。兀地想到昨夜那兩聲驚破了靜寂的悽楚叫喊,仿佛蘊著極大的無助與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驚悸中醒轉。

  起來梳洗的時候如懿還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昨天傍晚燒了滿天的火燒雲,今天起來那太陽紅悶悶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涼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長春宮請安,備著傘吧。」

  惢心答應了一聲,去外頭準備了,便和阿箬陪著如懿往長春宮走。

  蓮心雖是新婦,一早也在長春宮中伺候了。眾人見她穿著平素的宮女衣裳,只是髮髻間多了幾朵別致絹花,喜盈盈的顏色,神色倒是平靜如常。嬪妃們賀了幾句「恭喜」,又各自備下了一點賞賜贈她。

  蓮心一一謝過,便安分地隨在皇后身邊。

  皇后含笑飲了口茶,瞥見她手上新戴著的一個玉鐲子,便道:「看你這個打扮,想來王欽待你極好。」

  蓮心臉上一呆,露了幾分淒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極高興:「這便好,也不枉了本宮一番心意了。」她喚過素心,取出一雙銀鎏金福壽雙成簪子捧在錦盒中,「小主們都送了你不少東西,本宮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這雙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欽也福壽雙安,白頭到老。」

  蓮心身上一個激靈,像是高興極了,忙屈身謝過。

  眾人請安過後便一同出來。怡貴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對下人們真是好。」

  嘉貴人亦道:「蓮心不過是個宮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還不如嫁了王欽,也是一世的榮華呢。」

  純嬪帶了幾分惋惜:「可惜了王欽是個太監,蓮心她……」

  嘉貴人不屑道:「太監是缺了那麼一嘟嚕好玩意兒,可是缺了怕什麼?蓮心嫁到外頭,一旦有點好歹,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還不如守著宮裡的榮華呢。」

  純嬪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應聽她說得直接,紅著臉笑得捂住了嘴:「這話也就嘉貴人敢說了,咱們是想也不敢多想。」

  玫貴人原走得慢,聽到這兒忽然站住了腳道:「各位姐姐難道昨晚沒聽見什麼聲音嗎?」

  怡貴人睜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難道……玫貴人也聽見了?」

  玫貴人含了一縷隱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聽岔了,恍惚聽得太監廡房那兒傳來兩聲女人的叫喊。」

  怡貴人連忙拉住了她道:「我也聽見了。但我的景陽宮在妹妹的永和宮後頭,聽得不大清楚,還當是風吹的聲音呢。」

  玫貴人笑著揮了揮絹子,見眾人都全神貫注聽著,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我的永和宮在嫻妃娘娘的延禧宮後頭,照理說延禧宮離太監廡房那兒最近,該是她聽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興奮道:「的確是……」

  如懿立刻打斷道:「的確是我們已經睡熟了,沒有聽見。」

  怡貴人便有些悻悻的:「那個時候還不算太晚,嫻妃娘娘不肯說就罷了。」她只打量著阿箬,「阿箬,你伺候嫻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聽見了?」

  阿箬含糊地搖了搖頭。海蘭道:「姐姐們別瞎猜了。即便有什麼動靜,那太監的喊聲,也和女人的聲音差不多。」

玫貴人笑道:「太監就是太監,女人就是女人,這點總還是分得出來的。你們想,太監廡房那兒會有什麼女人呢?莫不是……」

  純嬪忙念了句佛,歎道:「可不能胡說,這是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們這麼揣測,可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興的。」

  嘉貴人哧哧笑道:「現在已經離了長春宮了。再說了,難道許她喊,就不許我們議論嗎?我倒想知道個究竟,蓮心為什麼會喊起來的?」她壓低了聲音,笑得像一隻竊竊的鼠,「即便沒見過男人,見個太監,也不必高興成這樣吧?」

  玫貴人皺了眉頭,拿絹子擦了擦耳朵:「阿彌陀佛,還當是什麼叫聲呢,夜裡聽著怪瘮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嚇得龍胎都在我腹中抽了兩下,差點便要傳太醫了。」

  怡貴人立刻附和道:「玫貴人聽得沒錯,叫得可淒厲了。我還當是夜貓子叫呢。」

  嘉貴人不解道:「太監能有什麼本事,她便不情願,還能怕成那樣?」

  純嬪聽著不堪,便道:「嘉貴人出身朝鮮,便不知道這個了。前明的時候閹宦橫行,多少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都有呢。」

  秀答應忽然詭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眾人靠近道:「可不是!從前明朝的大太監魏忠賢,便耍盡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對食。後來還弄死了好幾個小宮女呢。」

  嘉貴人驚詫道:「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應點頭道:「可不是!有些有錢的太監在外頭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個弄死一個,連妓女都架不住,何況一般人!」

  如懿實在聽不下去,腳下步子略快,與海蘭拐了彎便進了長街,不與她們再閒談。她正疾步走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喚:「嫻妃娘娘留步!」轉頭竟是蓮心,捧著一方絹子急急趕上來道,「嫻妃娘娘,您的絹子落在長春宮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給您送過來。」



第六十六章 螽斯門

  如懿謝了她,接過。離得近了,方才瞧見她仔細敷好的脂粉底下,一雙眼皮微微腫泡著,想是哭過。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雖然有幾分驕橫,如今也是可憐,不覺便生了幾分憐惜:「多謝你。看著天色快下雨了,趕緊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

  阿箬忽然笑了一聲,道:「沾點雨怕什麼,如今蓮心姐姐可與我們不同了,淋了雨都是有人心疼的。」

  如懿輕聲呵止道:「阿箬,咱們回宮去。」

  阿箬走了兩步,止住腳轉身笑吟吟打量著蓮心道:「都說太監會疼人,看蓮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確是王公公會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樣了。」她湊近了低聲笑道,「不過還有一件好處,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兒育女的一樁苦處,也省下了為人母親的煩心事。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蓮心氣得雙唇發顫,雪白的面孔上只見一雙充斥了血絲的眼睛黑紅交間地瞪著阿箬,又是氣憤又是悽楚,顯然是氣到了極點。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那語氣冷得像冰錐子一般紮人:「這福氣這麼好,我就祝願你,也嫁一個公公對食,白頭到老,死生不離。」

  阿箬氣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裡能和姐姐比,不過是我們小主抬舉,總要將我指婚給御前侍衛的。只好眼看著姐姐和王公公,無兒無女,相伴到老了。」

  如懿氣得胸口像裹了一團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給本宮住嘴!再敢放肆,本宮就要狠狠罰你!」

  蓮心滿眼是淚,只咬著牙狠狠忍著。如懿呵斥聲未止,只聽後頭一個聲音森冷道:「什麼就要狠狠罰,在宮裡這樣放肆取笑,立刻就該打死!」

  如懿聽得聲音,知道不好,忙轉過身去,只見慧貴妃攜了茉心站在拐進長街的朱紅門壁邊,目光冷厲,盯著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來。

  如懿忙屈身道:「貴妃娘娘萬安。」

  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著道:「貴妃娘娘萬安,娘娘恕罪。」

  慧貴妃冷哼一聲,也不看她,語氣冷冽如冰:「恕罪?是誰縱得你在宮裡放肆喧嘩,胡言亂語?還敢在螽斯門底下說無兒無女這種話,簡直是大逆不道!」

  如懿立時回過神來,才發覺方才急於避開那些閒話之人,原來是轉進了螽斯門。宮中所建螽斯門,意在取螽斯之蟲繁殖力強,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阿箬在這裡說這種「無兒無女」的話自然是大逆不道,更怕是戳著這些日子來一直求子的慧貴妃的心思了。

  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時放肆,言語失了輕重,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阿箬也著實吃了驚嚇,忙跪下道:「貴妃娘娘恕罪,奴婢是無心的。」

  蓮心看了貴妃一眼,低低道:「無心也能說出這般刻薄的話來,奴婢實在是聞所未聞。一切交給貴妃娘娘處置,奴婢先告退了。」

  茉心含了一絲譏諷與厭棄:「貴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來螽斯門祝禱大清子孫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況蓮心的婚事是皇上皇后親口允的,那是賜婚,是無上榮耀,憑你也敢說三道四,出言嘲諷?等下貴妃娘娘說給皇后聽,皇后也必不會饒你。」

  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無奈地搖搖頭,實在是恨鐵不成鋼。阿箬無計可施,只得規規矩矩跪著磕了頭道:「奴婢因是與蓮心姐姐相熟,才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

  慧貴妃沉默片刻,指著門上匾額向阿箬道:「大清歷代祖宗在上,螽斯門乃宮中綿延子嗣最神聖之地,你竟敢在此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本宮不能不在此責罰你,以敬列祖列宗。」

  撒金海藍底的匾額,以滿蒙漢三種文字分別書寫著「螽斯門」三字。此時天光暗沉,遠遠有烏雲自天際滾滾卷來,唯雲層的縫隙間漏出幾線金線似的明光,落在匾額的泥金框上,那種炫目的金色,幾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貴妃使了個眼色,雙喜立刻會意,一招手帶上一個小太監,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頭上一支銀簪子,沒頭沒臉地往阿箬嘴上戳過去。阿箬嚇得面色煞白,拼命躲避,嘴裡不住地求饒。茉心戳了幾下沒戳到,又氣又恨,忍不住手上更是加力。

  如懿忙攔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錯,也不能這樣紮她。」

  慧貴妃一把扯開她,輕蔑道:「本宮還沒有問你管教不嚴之罪,你還敢幫她!」

  如懿見阿箬躲了兩下沒躲開,嘴唇上已被紮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紅的血來,看著甚是嚇人。

  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是有過錯,但請貴妃娘娘寬恕,容我帶回宮中慢慢管教!」

  慧貴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與她嬌豔溫柔的面龐大不相稱:「交給你也只是教而不善。本宮是貴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

  如懿眼見阿箬受苦,雖是氣她口不擇言去傷蓮心,可也心疼她唇上的傷,心中愈加焦急難言,只得低頭道:「娘娘怎麼罰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只是宮中的規矩,對宮女許打不許罵,傷人不傷臉。阿箬在宮中還是要當差的,帶著傷誰也不好看。還請貴妃娘娘寬宥。」

  天際有悶雷遠一聲近一聲傳過來,空氣黏著如膠,像是誰的手用力撻在胸上,讓人透不過氣來。貴妃淡淡一笑,眼波卻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顏面,你不要顏面,本宮卻是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話,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宮罰她在螽斯門下思過六個時辰,不到時辰誰也不許放她!」

  茉心得意地答應一聲,貴妃道:「雙喜,留在這兒看著她,本宮先回去歇一歇。」

  雙喜響亮地答應著,笑眯眯向阿箬道:「姑娘,如今只有我陪著您了。六個時辰,咱們貴妃娘娘已經是大發慈悲了。」

  貴妃目光一剜:「至於嫻妃,本宮罰你抄寫《佛母經》百遍,今夜之前交到寶華殿焚燒謝罪。」

  如懿諾諾答應,見她走遠,方才起身。阿箬慌不迭膝行上來,抱住如懿的腿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那長街的青石板磚上都是鏤刻了吉祥花紋的,哪裡會不疼?跪在那裡六個時辰,等於是給膝蓋上了刑。

  如懿又氣又恨又心疼,心裡跟攪著五味似的複雜,當著雙喜的面又不願露出來,只得撇開她的手,怒其不爭道:「你現在知道求我了,我讓你閉嘴的時候你怎麼就要這麼饒舌去取笑人家,挖人家的傷疤!如今你讓我去求誰?口不擇言傷了貴妃的顏面,羞辱蓮心傷的是皇后皇上和王欽的顏面,現下還有誰能來救你!你便老老實實跪著吧!」

  不遠處隱隱傳來貼地旋卷的風聲,一股奇特的塵土氣息在風裡飛散。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地蓋住了天空,每一陣風過,都簌簌卷來不知從何處落下的大片森綠的葉子和殘花。落在紅牆碧瓦之下,隱隱帶了絲陰沉的氣味。

  雨點子冷不丁地落下來,濺起塵土嗆濁的味道,如懿看著更是不忍,只得低聲下氣向雙喜道:「雙喜公公,阿箬跪在這兒也罷了,只是眼看著便要下雨,這兩把傘便留給您和阿箬吧,免得都淋壞了身子。」

  雙喜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當。嫻妃娘娘,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雨點子淋。可是阿箬嘛,既是受罰,就不必得這樣照顧了。難道哪天她那張惹事的嘴拖著她要被送去砍頭,您還怕刀太快削了她嗎?好了,您也請回吧,犯不著和奴才們一塊兒堆著。」

  惢心低低道:「小主還是回去吧,那百篇的《佛母經》抄不完,只怕貴妃又要怪罪呢。」 

  烏沉沉的天空中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幾乎是貼著頭皮滾過,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將裙角吹得飛揚如翅。如懿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得搖搖頭,撇身離去。

  一襲冷風暴烈地叩開窗櫺,席捲著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氣息肆無忌憚地穿入宮室,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幾乎要將四盞蒙著白紗籠的掐絲琺瑯桌燈盡數吹滅。如懿趕緊護住案幾上已經抄了大半的《佛母經》。

  惢心忙將窗上的風鉤一一掛好,方過來研了墨道:「這雨下到午後了,怎麼一點兒也不見小?」

  她見如懿只是低眉專注地抄寫,又憂聲道:「奴婢悄悄去看過阿箬,原想塞兩個饅頭給她。可是雙喜打了傘坐在宮門避雨的簷下看著她,一點都不肯鬆動。」

  如懿筆下一顫,寫歪了一個字,只得揉皺了扔下道:「活該!幾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聽,恃強拔尖,嘴上不饒人。」如懿越說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這樣沒遮沒攔的,活該長個記性!」

  惢心不敢再說,只得細心添了水研磨墨汁。如懿心下煩憂,又惦記著慧貴妃的囑咐,知她不好應付,只得用心仔細抄錄,生怕被她挑出一點毛病來。

  好容易只剩下十幾遍了,她又不放心起來,聽著雨聲嘩嘩如注,簡直如千萬條鞭子用力鞭打著大地,抽起無數雪白的水花。她側耳傾聽,歎息道:「都說雷雨易止,這雨怎麼越下越大了呢?」

  惢心知她心中還是擔心阿箬,便道:「也是老天爺愛磋磨人,早起雖熱,下了雨卻寒涼,阿箬跪在大雨裡,回來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呢?」

  雨水敲打著屋簷瓦當,驚得簷頭鐵馬叮噹作響,如懿心下愈加煩躁。她按捺住滿心的擔憂,吩咐道:「我這兒的《佛母經》快抄完了,你等下趕緊送去咸福宮知會一聲,然後去寶華殿焚燒了交差。」

  惢心口上答應著,知道如懿的話必定還沒完,便拿眼瞧著如懿。果然如懿凝神片刻,喚進三寶道:「阿箬跪了幾個時辰了?」

  三寶忙道:「四個多快五個時辰了。」

  如懿點點頭:「你去太醫院請許太醫過來,就說是我身上不大鬆快。再囑咐他備些祛風治寒的發散藥物。」

  三寶答應著趕緊出去了,如懿又吩咐綠痕:「去多燒些滾燙的熱水來,阿箬回來給她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再抱兩床厚被子在她屋子裡給她捂上。還有,姜湯也要備好。」

  綠痕一迭聲答應著,惢心含笑道:「小主還是心疼阿箬。」

  如懿搖搖頭:「她跟了我這些年,自然沒有不心疼的。只是,她也太不爭氣了。」

  過了好一陣,如懿將寫好的百篇《佛母經》都交到惢心手裡:「去吧。回了慧貴妃就去做你的差事。」

  惢心叮囑了綠痕並幾個小宮女幾聲,便告退了出去。

  如懿站在廊下,看著惢心擎了傘出去,四周濕而重的水汽帶著寒意透過衣裳,像是要把她的身體一同浸潤了一般。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數十盞宮燈飄搖在雨中,像是忽遠忽近的鬼火,飄忽不定。

如懿披衣站著,看著宮苑殿閣的棱角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變成深色卻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無盡的擔憂與惘然。

  她正沉思著,只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豁然闖入宮門,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5-5 04:59 PM

第六十七章 獨自涼

  如懿一怔,旋即辨認出那個如同水裡撈出來的身影便是阿箬。如懿連忙讓幾個小宮女扶她進了自己的房中。

  綠痕正好燒好了熱水進來,忙把水倒進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腳和如懿將她濕透的衣服剝除了,整個人挪進浴桶裡去泡著。

  阿箬感覺到周圍滾燙的水,才呻吟著醒了過來,一見如懿在身邊,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喚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綠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驅寒的薑片、石菖蒲和黃酒,一壁伸手進水裡替她搓著手臂,方道:「不是要六個時辰嗎?怎麼那麼快回來了?」

  阿箬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水還是淚,只哭著道:「說是皇上去皇后娘娘那兒用晚膳,見奴婢跪在那裡可憐,便向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皇后娘娘才開恩放了奴婢回來。」

  如懿道:「先別哭了。趕緊泡熱了身子,我給你腿上上點藥。跪了那麼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燈芯,聽著外頭雨疏風驟,不過多久,卻見惢心推門進來,她有些詫異:「怎麼回來了?」

  惢心有些為難,片刻方道:「慧貴妃看了小主抄寫的《佛母經》,說小主敷衍了事,寫得不仔細,並不是誠心受罰。」

  如懿歎口氣:「那她要怎樣?」

  惢心屏息斂氣:「慧貴妃說,要小主重新抄錄一百遍,明日去長春宮請安前送去咸福宮。」如懿微微凝神,便道:「無妨,我再抄一百遍就是。」

  惢心覷著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實,其實慧貴妃壓根沒翻小主抄的佛經,小主怎麼抄她都不會滿意的,分明是存心刁難小主。」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是意料中的事麼?她要的何嘗是佛經?不過是要看我辛苦勞碌,疲於奔命罷了。」

  她說罷再不言語,起身到了案幾前,提筆蘸墨,依次抄錄了起來:「為著玫貴人的身孕,她已經慪了許多氣,我再這般不馴服,便是落了她話柄了。」

  惢心躊躇片刻,還是道:「可是貴妃的確是過分了。」

  如懿含了一縷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沒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會讓她知道什麼叫在分寸之內。」

  惢心看著她提筆立時寫就,不覺詫異:「小主不是要抄佛經嗎?怎麼寫了一首旁人的詩?」

  如懿道:「抄寫佛經不過是小巧,這個才是最要緊的。」她附耳低語幾句,惢心會意一笑:「奴婢遵命。」

  兩人正說著話,三寶已經帶著許太醫過來了。阿箬也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被綠痕扶了顫巍巍地過來。如懿道:「勞煩許太醫了,替本宮瞧瞧這位姑娘。」

  許太醫答應了一聲,便替阿箬請了脈,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著了風寒,現下有些發熱,需得仔細調養。現在最要緊的是防著高熱發作,免得燒壞了身體。微臣會開好方子送了藥來,請小主宮裡的人趕緊替姑娘煎了藥吃下去才好。」

  「那膝蓋上的傷?」

  許太醫恭謹道:「只是外傷,上點藥就不妨事的。」說著從藥箱裡取了兩瓶藥粉出來,「內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謝過,便吩咐三寶好生送了許太醫出去,取過他留下的藥,語氣平穩無瀾:「把褲腿卷起來。」

  阿箬卷好褲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蓋,最嚴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鮮紅的血絲。如懿微鬆一口氣,替她敷上藥粉。阿箬止不住嗚咽起來:「小主,奴婢好委屈!」

  如懿慢慢在傷口上撒著藥粉,淡淡道:「委屈什麼?」

  阿箬哭道:「慧貴妃這麼折磨奴婢,就是為了折損小主的顏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緊,可是小主……」

  如懿將藥瓶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受委屈當然不要緊,因為你受的委屈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該!」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放聲哭道:「小主以為奴婢是為什麼?從前蓮心言語冒犯,幾次頂撞小主,不陰不陽的,奴婢已經瞧不上她許久了。昨日她指婚榮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是替小主高興,是替小主報仇才奚落了她幾句麼!」

  心口像有一團野火燎原,如懿沉著臉呵斥道:「為我報仇,還是替我挖個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誡過你,宮裡不比外頭,由得你這樣驕縱任性,滿口亂說。這是後宮,一句話說錯便是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幾條舌頭去填你自己的命!」

  阿箬戰戰兢兢地看著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是,也是對小主一片忠心呀!」

  如懿氣得話也不會說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是為了替你求情,才被貴妃娘娘再三為難,抄了一百遍《佛母經》還不夠,還要再抄一百遍。」

  阿箬怯怯道:「奴婢就是不服氣,不服氣從前在潛邸的時候小主和她都是側福晉,如今怎麼就要事事踩在小主頭上?小主又不是爭不過她!」

  如懿氣得臉都漲紅了,手上的護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沉悶的悠響。她惱怒道:「你凡事只知道爭,只知道要出頭!卻從沒想過凡事要適可而止,有進有退!你是想爭,偏偏爭不過人家,還把自己填了進去!」

  阿箬氣餒地哭起來,惢心見兩下裡尷尬,便端過一碗薑湯給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姜湯散一散吧。」

  阿箬就著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樂:「讓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過喝了。

  如懿嚴厲道:「等下喝了藥好好去睡。這是最後一次,下次還要口不擇言,凡事胡亂逞強,我也保不了你。」

  阿箬垂著眼睛,無聲地啜泣著出去了。

  如懿心下煩亂不堪,拽過一管玳瑁紫毫筆便開始抄寫佛經。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該餓了,不如傳晚膳吧!」

  如懿頭也不抬:「氣也氣飽了,不必了。」

  這一生悶氣便是一夜。如懿抄錄佛經抄得晚,夜裡又聽著微涼的雨簌簌一夜,夾雜著雨打芭蕉之聲,格外愁人似的,這一夜無論如何便沒有睡好。

  如懿起來便悶悶的,將昨夜剩下的佛經一併抄錄好交給惢心,便道:「去吧。」

  惢心見外頭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書房。繞過尚書房便到了長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貴人處,便特意繞了往永和宮外走。果然見微明的天色下,遠遠有太監們薄底靴輕快擦著青石磚板的步聲傳來。一溜宮燈如星子明耀,簇擁著明黃禦輦,後頭跟著無數儀仗,自悄然寂靜的宮牆夾道疾疾走來。

  惢心只當是低頭走路,打皇帝跟前走過。前頭的引導太監便呵斥起來:「誰呢?沒看見御駕在此嗎?」

  惢心嚇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宮宮女惢心,無心冒犯聖駕,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倒還和氣:「這個時候,是剛送了永璜去阿哥所嗎?」

  惢心道:「是。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宮門外迎候皇上。」

  皇帝道:「什麼事?」

  惢心垂著頭,恭恭敬敬道:「嫻妃娘娘說,今日是八月十八觀潮日,皇上曾與小主說起嚮往海寧觀潮勝景,遺憾不能一去。小主特意叫奴婢交一份東西給皇上。」

  皇帝點點頭,王欽便上前從惢心手中取過,雙手捧著奉給皇帝。皇帝打開一看,卻見一張玉版紙上,寥寥幾行簪花小楷:「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那是劉禹錫的《浪淘沙》,寫的正是八月十八錢塘江潮壯觀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裡便有了一絲溫暖清澈的笑,這是他曾與如懿說過的,對於錢江狂潮的嚮往。她卻都記得,在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將滿江浪潮一筆一筆寫了給他。紙張下部還有一篇《佛母經》,皇帝溫和道:「怎麼有一篇《佛母經》?」

  惢心道:「小主說,錢江潮雖然萬馬奔騰,氣勢無可比擬,但難免對民眾有所損傷,常常聽聞有人被卷落江水。所以小主特意抄寫《佛母經》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顧民眾。」

  皇帝十分喜悅,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欽,將嫻妃所抄的《佛母經》供在養心殿神龕前,這個月都不必取下來了。」

  王欽答應著,惢心側身跪在甬道邊,滿面恭敬地看著御駕迤邐而去,才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

  惢心回到宮中時,如懿已經自長春宮中請了安回來,倚在長窗下挑揀新送來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開放,帶著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選著,任清幽的香氣在指間幽幽彌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麼?」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綻放的白菊盈朵:「挑點白菊花苞做個枕頭,給永璜枕著,可以明目清神。」

  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邊,幫著一起挑選:「小主怎麼突然有這個興致了?」

  「從長春宮請安回來,慧貴妃什麼話都沒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把事情辦好了。」

  惢心低眉恭順道:「是。皇上把小主的《佛母經》供在了養心殿的神龕前,奴婢只在貴妃面前提了一提,貴妃便不做聲了。她雖然氣惱,但還是讓奴婢把佛經都送去寶華殿燒了。」

  如懿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微笑,道:「皇上都喜歡的,她還能挑剔嗎?」

  惢心道:「小主沒有告訴皇上貴妃刁難您的事,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我只是想警醒她,並不欲與她劍拔弩張。還是那句話,適可而止。」她將選好的白菊放進青金色福字軟枕中,問道,「昨夜阿箬怎麼樣?燒得厲害嗎?」

  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許太醫開的藥,前半夜燒得厲害,一直要水喝,後半夜就安靜多了。」

  如懿凝神片刻,憂然歎了口氣:「惢心,這些年我是不是寵壞阿箬了?」

  惢心斟酌著詞句,慢慢道:「阿箬姐姐是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是應該的。」

  如懿撚著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著,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細白的手指,她沉吟著:「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紀了,我想著……」

  惢心便露了一個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氣。」

  如懿歎口氣,斷然道:「不是我不想留她,只是阿箬的性子,宮裡是斷斷容不得了。不如趁著青春正好,送出宮打發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額娘入宮,我得託付她去外頭打聽了,給阿箬安排個好人家。」

  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是想給阿箬指個御前當差的侍衛嗎?」

  如懿心下愀然,搖頭道:「原這麼打算,本來能指個在宮中當差的侍衛是最好的,哪怕是個二等蝦三等蝦,總有出頭之日,也是想讓她在我身邊長長久久地一起。可是她的性子,若還是跟宮裡牽扯關係,終究麻煩。」

  惢心會意道:「小主還是替阿箬姐姐打算,若是嫁個準備外放的官員,哪怕去外頭苦幾年,終究也是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貴的。」

  如懿微微頷首,贊許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說得不錯。」

  話音未落,只聽殿門哐當一響,一個碧色的身影繞過花梨木雕玉蘭花碧紗櫥,直奔進來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別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離開小主!」

  如懿不防著阿箬病中起來,竟在外頭聽著,不覺也嚇了一跳,沉下臉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第六十八章 落水

  阿箬含淚跪下,一臉悽楚道:「小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偷聽小主說話的。只是覺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來給小主請安,想來伺候小主。」她原在病中,臉色白得沒半分血色,額頭上還纏著防風的布條,看著憔悴至深。

  如懿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來吧。我也不過是一句頑話,哪裡是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是。」

  阿箬哭得梨花帶雨:「奴婢知道,奴婢離開了紫禁城就什麼都不是了。如果小主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請多留奴婢幾年,讓奴婢可以好好伺候小主。奴婢保證,無論如何,絕不再多嘴多舌給小主惹禍了。」

  如懿見她如此誠懇,不覺有幾分可憐。畢竟,從十二歲那年開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從驕縱的佐領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備受寵愛不知收斂的側福晉,又成了宮中日漸沉靜安斂的嬪禦之一。

  阿箬的驕橫,隱隱帶了自己從前的幾分影子,那樣牙尖嘴利,針鋒相對,不肯輕易饒人。如懿神思恍惚地想著,那麼,她所不喜歡的,到底是如今一樣驕矜的阿箬,還是從前那個不知輕重的自己?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便嚇到了自己。如此想來,阿箬的錯失,也有自己的過錯了。那麼,她如何還能怪阿箬?

  如懿伸出手,憐惜地扶起她:「地上涼,起來吧。」

  阿箬哀哀地哭著,求道:「小主不答應,奴婢便再不起來了。」

  如懿只得笑道:「宮女出宮的年紀是二十五歲。只要你願意,便留到二十五歲再走吧。」

  阿箬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謝小主了。」她慌不迭地又要行禮相謝,如懿挽住她手,溫和道:「去吧,好好去養好身子。」

  阿箬含了一絲難得的溫和謙卑的笑,告退出去。只是在轉身的瞬間,她將這縷笑暗暗咬齧成了唇邊一個不肯褪去的印子。

  紫禁城的秋涼總是顯得有些短暫。秋風吹黃了枝頭青翠鬱鬱的葉,便毫不留情地帶著它們一同墜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塵灰。冬寒伴隨這日益光禿的枝丫不動聲色地入侵,紫禁城開始進入了漫長的冬季。

  空氣裡永遠浸淫著乾燥而寡淡的寒冷氣息,所以大朵大朵養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討人喜歡,香得欲生欲死,散發出濕潤而繾綣的氣味。宮室內的溫度永遠要比室外溫暖繾綣,仿佛暖洋的春天總未曾離去。但這樣的溫暖亦是寂寞的,讓人離不開又捨不得走遠。

  在這寂寞裡,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溫柔,就連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宮牆青磚,那些淩厲如翅的卷翹飛簷,亦少了許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幾分難得的被雪覆蓋後的靜謐與安詳。

  天氣漸冷,除了每日必須去的晨昏定省,如懿並不太出門。只是隱隱約約聽著永和宮不太安寧,她便也隨眾去看了幾次玫貴人。

  因是頭胎,前三個月玫貴人的反應便格外大,幾乎是不思飲食,連太后亦驚動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窩羹來賞賜。到了三月之後,她漸漸慵懶,胃口卻是越來越好,除了御膳房,嬪妃們也各自從小廚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嬪御之間的關切,亦是討好於皇帝。

  太醫每每叮囑玫貴人要多吃魚蝦貝類,可以生出聰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還罷了,如懿便吃了些苦頭。

  只因她的延禧宮外離著宮人們進出運送雜物的甬道最近,宮外送進新鮮魚蝦,自蒼震門、昭華門而進永和宮,必定要經過她的延禧宮,一時間魚蝦腥味,綿綿不絕。

  如懿也不敢多言,只是讓宮人們多多焚香,或供著水仙等祛除氣味。玫貴人胃口雖好,嘴角卻因體熱長了燎泡,又跟著牙齒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醫們也跟著往來不絕,簡直熱鬧得沸反盈天。

  這一日如懿與海蘭、綠筠相約了去探視玫貴人,她正捂著牙嚶嚶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兩個,塗著薄荷粉消腫。

  她見三人來,便一一訴說如何失眠、多夢、頭昏、頭痛,時有震顫之症,又抱怨太醫無術,偏偏治不好她的病。聽得一旁候著的幾個太醫逼出了一頭冷汗,忙擦拭了道:「貴人的種種症狀,都是因為懷胎而引起,實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會好的。」

  綠筠是生養過的人,便含笑勸道:「懷著孕是渾身不舒服,你又是頭胎。方才聽你這樣說,這些不適多半是體熱引起的,那或許是個男胎呢。」

  玫貴人這才轉怒為喜,笑道:「純嬪娘娘不騙嬪妾麼?」

  如懿笑道:「旁人說也罷了。純嬪是自己生育過阿哥的,必不會錯。」

  海蘭亦道:「我記得純嬪姐姐懷著三阿哥的時候也總是不舒服,結果孩子反而強健呢。」

  眾人安慰了玫貴人一番,便也告辭了。出門時純嬪想著今日是初一,便邀了如懿和海蘭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著正好到了時辰去接永璜下學,便推託了。

  去尚書房便要抄近路經過御花園,夏日裡蓮葉田田,青萍叢生的菡萏池只剩下了幾脈枯葉殘梗,落寞地寧靜著。

  冬日裡天黑得早,此時御花園中已經無人走動。如懿才欲帶著惢心繞過假山蓮池,忽聽得咕咚一聲巨響,旋即便是水花四濺的聲音。

  如懿一怔,立即明白過來,失聲道:「不好,是有人落水了!」

  冬日天色黑濛濛的,眼前又枝丫交錯,和著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視線。如懿聽得動靜,心下本是慌亂,忙繞過假山跑到水邊。池中撲騰的水花越來越小,卻無一點呼救之聲,三寶嚇了一跳,趕緊喊起來:「救人哪——」

  如懿立刻喝道:「喊什麼救人,等人來還不如自己救啊!」

  三寶咬了咬牙,也顧不得水寒徹骨,霍地往水中一跳,拼命朝著水波揚起處遊去。

  很快三寶從水裡撈出個水淋淋的人來,她猶自咳嗽著喘息,如懿心頭一鬆,知道是還有活氣,忙喚了惢心一起將她扶到地上平躺。朦朧中只看那女子一身宮女服色,倒頗有身份。惢心舉過燈籠一照她的臉,不覺驚道:「小主,是蓮心!」

  如懿看清了蓮心的面孔也是大驚,轉念間已經平復下來,看她渾身是水,胸口微弱地起伏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懿使一個眼色,和惢心拼命地按著她胸口,將腹中的水控出來。

  三寶冷得渾身發抖,轉身就道:「小主,奴才去請太醫!」

  如懿喝道:「糊塗!」她靜一靜,「離這兒最近是養性齋,那兒沒人,你趕緊過去生上火盆烤著,然後找附近廡房的太監換身乾淨衣裳。記著,不許聲張!」

  三寶立刻答應了小跑過去。

  如懿與惢心使勁按了一會兒,只見蓮心口中吐出許多清水來,眼睛睜開,眼珠子也慢慢會動了。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終於遲疑著問:「嫻妃……」

  如懿鬆了口氣,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脫下披在她身上:「會說話就好了。」她看四下無人,便道,「惢心,這裡風太大,蓮心這個樣子不能見人,送她去養性齋。」

  惢心答應著,半扶半抱著惢心往養性齋去。養性齋原是御花園西南的兩層樓閣,因平素無人居住,只是太監宮女們打掃了供遊園的嬪妃們暫時歇腳所用,所以一應佈置倒還齊全。

  三寶已經生好了幾個火盆,見她們進來,方才告退出去換衣裳。如懿看蓮心坐下了,方道:「惢心,你去宮裡找身乾淨的宮女衣裳給蓮心換上,記著別聲張。」

  惢心連忙掩上門去了。

  如懿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

  「這樣的日子過一天還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殺,那總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麼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罷了!」

  如懿凝視著她:「所以,你新婚那夜,廡房裡發出的尖叫聲……」

  蓮心悲切的哭聲如同被胡亂撕裂的布帛,發出粗嘎而驚心的銳聲:「是!從我被賜婚做他的對食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完了。白天是皇后跟前最得臉的大宮女,是副總管太監的對食,看著風光無限,人人討好。可是到了夜裡,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害怕。他簡直不是人,他是禽獸!少了一嘟嚕東西還要強做男人的禽獸!」

  如懿道:「他打你?」

  蓮心忍著淚,切齒道:「打我?哪個宮女從小不挨打的,我怕什麼?」她撩起衣袖,卷得高高的,手肘以下完好無缺,並不妨礙蓮心勞作時露出戴著九連銀鐲並翠玉鐲的手腕。可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著十數排深深的牙印,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進血肉裡,帶著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癒的地方,又有新的咬傷。幾乎沒有一寸皮膚完好。

  如懿看得觸目驚心:「王欽這樣恨你,他何必還要向皇后求娶你?」

  蓮心冷笑,眼淚在她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因為他需要一個女人,一個白天帶給他體面的女人,晚上可以任他折磨的女人。」她呵呵冷笑,發出夜梟似的顫音,「他不會親女人,所以就咬。他沒有辦法像一個男人那樣,就拿針紮我的身體,是身體的每一寸。他極力想做一個男人,補上他所缺失的東西,就拿各種能想到的東西捅我。我求他,我哭,他卻愈加高興!嫻妃娘娘,這樣的日子,你知道我每天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如懿心裡一陣一陣發寒,她不敢去想像,只要一想,就覺得無比噁心,連帶著心肝肺臟都一起發抖。可是偏生,蓮心就活在那樣的日子裡,掙扎沉浮,不能托生。

  蓮心看著她捂著胸口,忽然生了一點悲涼的笑意:「嫻妃娘娘,您的臉色和您的噁心告訴我,您是在想像我過的苦日子。多謝您,因為我曾經嘗試著告訴皇后娘娘,可是她才聽了一句就念了阿彌陀佛,要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好,您是替我想著的。」

  如懿忍耐著腹中強烈的翻江倒海,極力不把那種血腥的畫面與蓮心連在一起,而是由衷地冒出更大的驚詫:「皇后居然知道?她不肯幫你?」

  蓮心瑟縮著,眼裡只剩下絕望的灰燼:「是。皇后娘娘願意把我嫁給王欽,也是為了多一層保障,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如果我不僅做不到這個,還要皇后娘娘出手救我,她怎麼肯呢?她是絕對不會為了我和王欽撕破了臉的!」她的淚有無盡的墮落與絕望,仿佛掉到了崖底的人,再無力爬起來,「王欽和皇后娘娘都告訴我,不能自戕,否則會連累家人。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那失足落水總是可以的吧?」

  如懿屏住心氣,沉聲道:「如果王欽不願意你死,不願意少了他那點樂子,不管你是自殺還是失足,他都會當你是自殺,拖著你全家一起下地獄。如果猛獸傷人,你以身飼獸之後它還是要吃你的家人,你說應當怎麼辦?」

  蓮心眼中微微一亮:「您是說,殺了猛獸,以絕後患?可是我只是個宮女,能有什麼辦法?」

  如懿凝視著她,語意沉著:「任何一個想要求生的人,都會這樣想。王欽折磨你,傷害你,他固然無恥,也是看准了你不敢反抗,羞於聲張。既然如此,你就假裝馴服。因為想要持刀殺獸,你既然力氣不夠,就可以挖陷阱,下毒藥,甚至借別人的手去殺了他。這樣和自己撇得乾乾淨淨,也不會連累了你,讓你受人嘲笑。」

  蓮心有些膽怯,惶惑道:「嫻妃娘娘以為奴婢能做到?」

  如懿笑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只是任何事都要忍耐為先,你若沒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蓮心似乎十分懼怕王欽,遲疑良久仍說不出話。正躊躇著,惢心抱著一身乾淨衣裳進來了:「小主,奴婢已經儘量選了一身和蓮心姑姑今日穿著相似的衣裳,請姑姑即刻換上吧。」

  如懿看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蓮心身上披著的大氅。如懿轉身離去,緩緩道:「頭髮已經烤得快乾了,是要換上乾淨衣裳還是任由自己這麼濕著再去跳一次蓮池,隨便你。」

  如懿走了幾步,正要開門出去,只聽蓮心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語氣決絕如寒鐵:「多謝嫻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換好了就會出去。」

  如懿不動聲色地一笑,也不回頭,逕自走了出去。惢心在身後掩上門,如懿低低道:「去告訴李玉準備著,他的出頭之日就要來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9 10:21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7-9 10:33 PM 編輯

第六十九章 畸珠

  尚且等不到李玉的出頭之日到來,臘月的一天,玫貴人突然早產了。如懿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深夜。

  她坐在暖閣裡,看著月光將糊窗的明紙染成銀白的瓦上霜,帷簾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紗櫥上。閣內只有銅漏重複著單調的響聲,一寸一寸蠶食著時光。

  皇帝正在專心地看著內務府送來的名冊,如懿則靜靜地伏在繃架上一針一針將五彩的絲線化作雪白絹子上玲瓏的山水花蝶。暖閣裡靜極了,只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微響和鏤空梅花炭盆內紅籮炭清脆的燃燒聲。

  繡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邊,笑道:「向例不是生下了孩子內務府才擬了名字來看的嗎?如今玫貴人還有一個月才生產,尚不知道是男是女,怎麼就擬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覺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醫說了,多半是個阿哥。自然,公主也是好的。倒也不是朕心急,是內務府的人會看眼色,覺得朕對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特別期許,所以先擬了名字來看。」

  如懿道:「內務府既然知道皇上的期許,那一定是好好起了名字的。」

  皇帝攬過她道:「你替朕看看。」皇帝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擬了三個,永字輩從玉旁,永琋、永珹、永玨;公主的封號擬了兩個,和寧與和宜,你覺得哪個好?」

  如懿笑著推一推皇帝:「這話皇上合該去問玫貴人,怎麼來問臣妾呢?」

  皇帝笑道:「遲早你也是要做額娘的人,咱們的孩子,朕也讓你定名字。」

  如懿笑著啐了一口,髮髻間的銀鏤空琺瑯蝴蝶壓鬢便顫顫地抖動如髮絲般幼細的翅:「皇上便拿著玫貴人的身孕來取笑臣妾吧。」

  皇帝道:「朕原也想去問問玫貴人的意思。但是她身上一直不大好,總說頭暈、嘴裡又發了許多燎泡,一直不見好。朕只希望,她能養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來便好了。」

  如懿帶了幾分嬌羞,指著其中一個道:「皇上既然對玫貴人的孩子頗具期望希翼,那麼永琋便極好。若是個公主,和寧與和宜都很好,再擬個別致的閨名就更好了。」

  皇帝撫掌道:「那便聽你的,朕也極喜歡永琋這個名字。」

  銅漏聲滴滴清晰,杯盞中茶煙逐漸涼去,散了氤氳的熱氣。如懿依偎在皇帝懷中,聽著窗外風動松竹的婆娑之聲,心下便愈生了幾分平和與安寧。

  如懿與皇帝並肩倚在窗下,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寧靜,寒星帶著冰璨似的光芒,遙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如懿低低在皇帝身畔笑道:「在潛邸的時候,有一年皇上帶臣妾去京郊的高塔,咱們留到了很晚,一直在看星星。就是這樣,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皇帝吻著她的耳垂,自身後擁她:「如今在宮裡,出去不便。但是往後,朕答應你,會帶你游遍大江南北。」

  如懿依依道:「皇上最喜歡江南的柔藍煙綠、疏雨桃花。」

  皇帝清朗的容顏間滿是嚮往之情:「朕說的,你都記得。小時候聽皇阿瑪講佛偈,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立命?朕想來想去,便是往山水間去。最好的山水,便是在江南。所以朕想去的地方,一定會有你。我們,遲早會去江南的。」他說著,瞥見如懿方才繡了些許的刺繡,「手藝越發精進了,可是那時候為什麼送朕那麼一方帕子,一看就是你剛學會刺繡的時候繡的。」

  如懿的笑意如枝頭初綻的白梅,眼中含了幾分頑皮之色:「送了那麼久,皇上到現在才來問。是不是覺得不好,早就扔了?」

  皇帝笑著捏一捏她的鼻子:「是啊,就因為不好,所以得珍藏著。因為以後你的繡功只會越來越好,再不會變成那樣子了。」

  如懿低低道:「雖然不夠完美,但那是最初的心意。青櫻,弘曆。」

  皇帝無聲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時節帶著薔薇暗香的風,暖而輕地起落。

  庭院內盛滿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積水空明。偶爾有輕風吹皺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點。如懿看著窗外紅梅白梅朵朵綻放,冷香沁人,只是默默想著,這樣,大約也是一段靜好歲月了吧。

  她正想著,卻聽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聲,如同急急驚破湖面平靜的碎石。

  如懿微微不悅,揚聲道:「誰在外頭?」

  進來的卻是大太監王欽,這麼冷的天氣,他的額頭居然隱約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臉便想起蓮心身上的傷,滿心不舒服地別過頭去看著別處。王欽急得聲音都變調了:「皇上,永和宮的人來稟報,玫貴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驚,臉色都變了:「太醫不是說下個月才是產期嗎?」

  王欽連忙道:「伺候的奴才說用晚膳的時候還好好的,還進了一碗太后賞的紅棗燕窩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彎兒,結果出門從牆頭跳下一隻大黑貓,把玫貴人驚著了,一下子就動了胎氣。」

  皇帝的鼻翼微微張合,顯然是動了怒氣,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麼多,一點也不周全!」

  如懿忙勸道:「皇上,現在不是動氣的時候。趕緊去看看玫貴人吧。」

  皇帝連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龍皮大氅。皇帝拖住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塊兒去。」

  如懿沉靜地點頭:「臣妾陪著皇上。」

  永和宮離延禧宮最近,自延禧宮的後門出去,繞過仁澤門和德陽門的甬道便到了。尚未進永和宮的大門,便已聽到女人淒厲的呼叫聲,簡直如淩遲一般,讓人不忍卒聞。

  皇帝握著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滑膩膩的。如懿握了自己的絹子在皇帝手中,輕聲道:「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純嬪那時候也痛得厲害。」

  皇帝有些擔憂,道:「怎麼朕聽著玫貴人的叫聲特別淒厲一點?」

  兩人急急進了宮門,宮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一盆一盆的熱水和毛巾往裡頭端。皇上攔住一個人道:「玫貴人如何了?太醫呢?太醫來了沒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醫來了好幾個,接生嬤嬤也來了,可貴人的肚子還是沒動靜呢。」

  皇帝急道:「沒動靜就痛成了這樣?快去叫個太醫出來,朕要問他。」

  那人答應著跑進去,很快領了一個太醫出來,正是太醫院院判齊魯,齊魯來不及見過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這兒了,是不是玫貴人不大好?」

  齊魯忙道:「皇上安心。早產一個月不是大事,只是……只是胎兒還下不來,微臣要開催產藥了。」

  皇帝吩咐道:「你趕緊去!好好伺候著玫貴人的胎,朕重重有賞!」

  齊魯忙趕著進去了。不過須臾,皇后也帶著人到了。皇后急匆匆問了幾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幾個人進去伺候著,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夠。」

  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后低低道:「皇上,臣妾聽聞玫貴人是被黑貓驚著了。黑貓晦氣,不太吉利。臣妾為了玫貴人能順利產下孩子,已經請寶華殿的師父誦經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皇帝微微鬆一口氣,欣慰道:「皇后賢慧,一切辛苦了。」

  皇后含了端肅的笑容:「臣妾身為六宮之主,一切都是分內的職責。」

  裡頭的叫聲愈加淒慘,恍如割著皮肉的鈍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靜的夜裡,聽得人毛骨悚然。伺候著的宮女不斷地進出,端出一盆盆染著徹骨腥氣的血水。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語氣柔和而不失堅決:「皇上,產房血腥,不宜入內。」

  皇帝想了想,還是停住了腳步。

  王欽忙勸道:「皇上,外頭冷,不如去偏殿等著吧。」皇帝低低「嗯」了一聲,攥著如懿的手闊步走進偏殿。只有如懿知道,他那麼用力地握著自己的手,以此來抵禦那可怕的叫聲帶來的驚懼。

  等待中的時光總是格外焦灼,雖然偏殿內生了十數個火盆,暖洋如春,但摻著偶爾出入帶進的冰冷寒氣,那一陣冷一陣暖,好像心也跟著忽冷忽熱,七上八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一聲微弱的兒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王欽已經滿臉堆笑地迎了進來:「皇上,皇上,您聽,孩子生下來了。」

  皇帝臉上的緊張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喜悅。他疾步走到外頭,向著從寢殿內趕出來的齊魯道:「如何?是阿哥嗎?」

  齊魯說不上話來,只是囁嚅著不敢抬頭,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是公主也不要緊。」

  皇后微微皺眉,側耳聽著道:「怎麼哭聲那麼弱?臣妾的永璉出生時,哭聲可響亮了。」

  話音未落,只聽寢殿裡頭一聲恐懼的尖叫,竟是孩子母親的聲音。

  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王欽,去把孩子抱出來給朕看看。」

  王欽緊趕著去了,不過片刻,便抱出一個繈褓來,可是王欽卻抱著繈褓,站在廊下不敢過來。

  皇帝當即變了臉色:「怎麼回事?」

  王欽面色發青,抖著兩腿道:「皇上,玫貴人她昏過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給朕看看。」

  王欽遲疑著挪到皇帝跟前,卻不肯撒手。皇后與如懿對視一眼,隱隱都覺得不好。

  王欽撲通跪下了道:「皇上,您不管看到了什麼,您都穩穩當當地站著。您還有千秋子孫……」

  他話未說完,皇帝已經伸手撥開了繈褓,撒金紅軟緞小錦被裡,露出孩子圓圓的臉,分外可愛。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是挺好一個孩子嗎?」他伸手微微抖開繈褓,王欽幾乎是嚇得一哆嗦,皇帝觸目所見,幾乎是愣在了當地,碰著繈褓的手似被針紮了似的,立刻收了回來。如懿發覺不對,一眼望去,嚇得幾乎一個踉蹌,連驚叫聲也發不出來了。

  繈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卻腹大如豆,整個腹部泛著詭異的青藍色。更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長著一男一女兩副特徵。



第二卷 第一章 延禍

  四周靜得有些駭人,偶爾穿過庭院的風聲,像不知名的怪物隱匿在黑暗中發出的低沉的嘶鳴。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頭的震撼如驚濤駭浪,沖得如懿微微踉蹌一步,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微張的嘴,將那幾乎要噴湧而出的驚呼死死扼住。

  繈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卻腹大如豆,整個腹部泛著詭異的青藍色。更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長著一男一女兩副特徵。

  皇帝嚇得雙手一顫,幾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王欽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臉懼怕,雙手哆嗦著不知該如何處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時也看清了,驚得低呼一聲,花容失色,大為驚懼,緊緊攥住了皇帝龍袍的袖子。

  如懿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否亦如皇后一般難看,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突突地用力跳著,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見似的。她與皇室羈絆多年,雖也知道後宮孕育子嗣往往艱難,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清開國百年,從未有過這樣的駭事!

  那孩子,分明有一張與別的嬰兒無異的面孔,小小的潮紅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他的身體在繈褓裡蠕動著,並未覺得自己與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驚世駭俗。

  裡頭隱約響起女人昏迷醒來後疲倦的聲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的身體劇烈一震,像受了什麼無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龐上唯有一雙驚恐而哀傷的眸子,那雙眸子裡的哀傷因為觸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見寒雪的青瓦間的冷霜,轉瞬被覆蓋不見,只餘下刺骨寒冷的驚恐與嫌惡。

  女人的聲音在裡頭再度響起,帶著期盼與希望:「把孩子抱來我看看……」

  一片靜寂,沒有人敢回答。

  皇后迅疾反應過來,帶著冷冽的決絕。她轉首,髮髻間一點銀鳳垂珠的流蘇簪閃過一絲寒星般的光芒,劃破深藍至抹黑的天際,轉瞬不見。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柔軟與遲疑,決絕道:「皇上,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絕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點點頭,皇后旋即看著王欽,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訴所有人,玫貴人生下的是個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她說到那個「它」字時,冷漠而不帶任何感情,仿佛那個孩子,就是一個不值一顧的小小牲畜,隨時可以將他鮮活的生命掐去。

  如懿實在有些不忍,低聲道:「皇上,這孩子也沒有別的問題,只是多了……不如請太醫看看,看能不能除去其中多餘的那個……」

  皇帝看著孩子小臉粉紅的憨態,一時也有些動搖。皇后立刻轉過臉來,照著如懿的臉便是一耳光。那耳光來得太快,幾乎叫人反應不過來,如懿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勝過了一切痛楚。

  皇后冷冷看著她,那雙眼睛如養在清水寒冰裡的一雙黑鵝卵石,看著清透烏黑,卻有讓人渾身一凜的徹骨寒意:「嫻妃,你做錯什麼事說錯什麼話本宮都不會怪你。但是這一巴掌,你要好好記住,這個孩子是不祥的孽障妖胎。你若再容旁人知道,流傳出去傷害聖譽與大清的祥瑞,本宮就是殺了你也不為過。」

  臉上的傷痛一點一點逼到肌理深處,痛得久了,沒有挨打的另一邊臉孔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觸覺,仿佛是滴水簷下的冰柱一點一點化下水來滑在面頰上,冰得寒毛倒豎,凜冽刺骨。她明白那孩子是救不得了,也不敢捂著臉,只得屈膝欠身:「臣妾失言,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揚了揚臉示意她起來。皇帝定了定心神,仿佛找到了主心的一縷神魂,極力平靜著問:「既然如此,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微微欠身,語氣恭和而安穩:「玫貴人不幸,誕下死胎,無福為皇上綿延後嗣,還請皇上節哀。但願玫貴人來日有福,還能為皇家開枝散葉,再續香火。」皇后瞟了一眼王欽懷中的孩子:「既然是個死胎,就好好處置了吧。王欽,這件事不許再有其他人知道。至於已經知道的人,除了本宮、皇上和嫻妃,就是你了。」

  王欽悚然一凜,立即答應道:「是。奴才明白了。」

  如懿看他轉身離去,心下亦明白,這個孩子,斷斷是活不了了。

  皇帝疲倦地擺擺手:「皇后,你和嫻妃去安慰一下玫貴人吧,朕累了。」

  皇后知道皇帝此時並不願與玫貴人相見,或許此後,皇帝都不會再想與她相見了,於是便溫婉勸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宮裡稍事休息,臣妾準備了一些五仁參芪湯,原是留著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趕緊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目光掃過如懿的面龐有些歉意:「那朕先去皇后宮中了。」

  如懿亦知,今晚皇帝心裡一定不好受,皇后萬事穩如泰山,皇帝在她那兒亦是好事。於是她欠身相送:「皇上安心歇息,臣妾會與皇后娘娘好生安慰玫貴人的。」

  皇帝點點頭,轉身離去。皇后看了如懿一眼,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溫言問:「痛不痛?」

  如懿身體微微一縮,有些難以抑制的畏懼,忙道:「謝皇后娘娘關懷,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皇后歎口氣道:「方才那種情況下,這個孩子是斷斷留不得了。萬一皇上起了不捨之心,一時難以決斷,往後日日看到那孽障,豈不更加煩心。且事情一旦傳出去,這不男不女的妖孽,會讓皇室蒙上何等羞辱?還是快刀斬亂麻的好。」

  如懿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誰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頭又酸又脹,語氣卻竭力維持著平和從容:「是,臣妾受教,是臣妾糊塗了。」

  永和宮寢殿內的哭鬧聲越來越淒厲,是玫貴人,急著要看她的孩子卻無人應對後的焦灼與不安。皇后歎口氣:「走吧,如何勸住她,這便是咱們的事了。」

  如懿跟著皇后推門進去,佈置得精緻秀雅的寢殿內頗有琴書靜韻,仿佛在那份喧囂的恩寵之下,蕊姬亦有著一份自己的清新雅致,贏得皇帝的垂眸。可是此時此刻,殿中沉積的百合香氣味底下摻著濃郁不退的血腥氣和潮膩的來自產婦頭頂與這個季節格格不入的大汗淋漓的味道。

  皇后與如懿甫一進殿,便見玫貴人驚慌失措地掙開宮人們的扶持,從床上跌爬下來,滿面淚痕地撲倒在皇后腳下,泣道:「皇后娘娘,他們不讓臣妾見孩子!他們都攔著臣妾!」她的慌張與不安明白無誤地鋪寫在她娟麗清秀的面孔上。「皇后娘娘,您告訴臣妾,孩子是不是不大好?」皇后短暫的沉默讓她有些慌不擇言,「長得難看些不要緊,只要是全的,全的。皇后娘娘,孩子不會缺了什麼吧?」

  怎麼會缺?分明是多了些許不該有的東西。

  皇后伸出雙手扶住她,緩緩地道:「玫貴人,你要節哀。」她瞥一眼如懿,如懿會意,只得道:「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皇上吩咐,立刻送孩子……回去了。」

  玫貴人渾身打了個激靈,像是有驚雷從她頭頂毫不留情地碾過,驚得她渾身戰慄不已。她癱軟在地,哭號不已:「不會的,不會的!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我還明明聽到他的哭聲,怎麼會是個死胎呢?」

  「玫貴人,你當真是聽錯了。孩子一生下來就是沒了氣息的,怎麼會哭呢?」皇后憐憫地看著她,然後緩緩地目視宮中諸人,「你們當時都在玫貴人身邊,告訴玫貴人,孩子是不是生下來就是沒有聲息的?」

  皇后的目光和緩如往日,可是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不跪下,俯首低眉道:「是,皇后娘娘說得是,還請貴人節哀。」

  如懿低低道:「你要是傷心,不如請寶華殿的師父來誦經祈福,也好送孩子早登極樂。」

  玫貴人在淚眼蒙矓裡醒過神來:「請皇后娘娘好歹告訴臣妾一聲,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皇后微微一怔,有些為難地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猶豫著道:「是個……」

  皇后旋即道:「是個小公主,所以你也別太傷心了。嫻妃說得對,是要請寶華殿的師父好好來替小公主誦經超度。」皇后沉聲吩咐眾人:「這些日子玫貴人要坐月子補養身體,不許她走動見風,只許寶華殿的大師進偏殿祈福誦經,其餘任何人都不許來打擾玫貴人休養。」

  如懿一聽,便知皇后對玫貴人已是形同軟禁。她無能為力地看著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玫貴人,隨著皇后的步伐一起離開。

  寒冷的冬夜哈氣成冰,如懿遠遠聽著寢殿裡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心底的微涼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淒寒而明亮的冷。她從大氅中伸出手來,接住從無盡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這樣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燈火通明的庭院中,伴著玫貴人無助而悲切的哭聲,冬夜的寒意,無聲無息入骨侵來。

  玫貴人驟然喪女,不只合宮驚訝,連太后亦頗為傷心。宮中人心浮動,慧貴妃亦在背後私語,玫貴人是驕奢享福太過,才折了孩子的陽壽。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后所言,永和宮不許外人出入,玫貴人才免了驚擾,可以安心休養。但玫貴人傷心如斯,皇帝卻也再未踏足永和宮一步探望安慰。太后幾度欲問皇帝玫貴人死胎之事,皇帝也不過含糊了幾句,便過去了。

  這一日已是玫貴人喪女的半月之後,如懿陪皇帝在養心殿暖閣中閒話。皇帝的神色始終有些鬱鬱,對著窗外雨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遍一遍地抄寫著《往生咒》。

  雨雪天氣的黃昏也顯得格外暗沉,如懿見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猶擱著一壺殘酒,一盞孤杯,數支白燭燃著幾簇昏黃的冷焰,每一跳動,都濺起抽搐般的影光。皇帝穿著一身緙金雲白狐皮龍袍,那龍袍原是銀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滾邊,連緙金的繡龍圖案亦顯得清冷了不少。皇家一向講究色調清雅富貴,皇帝亦少穿這樣的素色。如今這般打扮,也不過是心情的緣故罷了。

  空氣裡殘留著冷酒的餘香,如懿卷起衣袖,輕輕為皇帝研磨墨汁,輕聲道:「皇上要喝酒也先讓人溫一溫,冷酒太傷胃。或者,與人對酌說說話也是好的。」

  皇帝並不抬頭,淡淡的語調中頗有傷感之意:「自飲自酌,冷酒才有味道。何況殿中熏得那樣暖,再喝熱酒,就失了意趣。」

  如懿靜靜磨完墨,聞著殿中的龍涎香有點淡了,便讓李玉帶著人捧了香爐下去,又用紫銅撥子撥開鏤空鶴紋銅爐的一角,添入一把紫檀色的蘇合香。

  皇帝只低頭專心抄寫,問道:「怎麼不用龍涎香了?」

  如懿道:「蘇合香能通竅辟穢,開鬱豁痰,冬日裡用最好。」

  皇帝擱下筆歎了口氣,苦笑道:「通竅辟穢,開鬱豁痰?朕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朕心氣鬱結,豈是一把蘇合香能解的?」

  如懿將皇帝所抄的《往生咒》一一理好,溫然道:「皇上抄了這麼多《往生咒》供寶華殿誦經超度所用,臣妾就知道皇上心裡還是在意那個孩子的。」她小心覷著皇帝的神色:「皇上常到延禧宮看望臣妾,永和宮與延禧宮不過數步之遙,皇上何不去看看玫貴人,稍作安慰?」

  皇帝眉心的悲色如同陰陰天色,凝聚不散:「近鄉情更怯,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彼此?反而是兩下裡傷心。」他靜一靜:「幸好玫貴人還不知道那孩子的樣子……」

  如懿忙道:「皇后娘娘吩咐過,一律不許走漏風聲。那日為玫貴人接生的太醫與嬤嬤,都已經打發出去了。但凡有可能見過小……公主身體的宮人,也都已經撥去了熱河行宮,不許再在宮裡伺候。」

  皇帝微微頷首:「皇后想得很周全。此事不祥,朕連太后也不敢告訴周詳。」

  如懿點頭道:「如今宮裡見過那孩子的,只有皇上、皇后、臣妾與王欽。再無第五人了。」

  皇帝靜默地籲出一口氣,正要提筆再寫,只聽外頭兩聲叩門聲響,卻是王欽在外道:「皇上,永和宮玫貴人送了東西來請聖上過目,皇上您要不要看一看?」

  皇帝猶豫片刻,便擱下筆道:「拿來朕瞧瞧吧。」

  王欽答應著推門進來,卻是在黃鸝鳴枝多子多福紅漆託盤裡擱著一疊嬰兒衣裳。皇帝一時未解,便問:「這是什麼?」

  王欽恭聲道:「玫貴人說,聽聞皇上辛苦手抄《往生咒》化與小公主,所以想把之前親手做的給小公主穿的衣裳一同焚化,即便小公主在人世間穿不上一遭,到了極樂世界也不會受凍淒寒。」

  皇帝的神色間閃過一絲悽楚之色,如懿便道:「皇上,玫貴人憶女心切,您還是成全了她吧。」

  皇帝點點頭:「朕准了,你告訴她,便留在自己宮裡焚化吧。」

 王欽又道:「玫貴人說,今晚亥時一刻是半個月前小公主出生的時辰,希望皇上能親臨永和宮,陪玫貴人一同焚化這些衣裳,以盡哀思。」他湊上前幾步,翻起盤中的衣裳:「這些衣裳都是玫貴人親手做的,皇上看看這針線,一定是花了不少工夫的。玫貴人慈母之心,可欽可歎啊!」

  他隨手翻起,直露出盤底上多子多福嬰兒嬉戲圖來。皇帝眼中一動,本已心軟,可是目光觸及盤底憨態可掬的嬰兒圖案,不覺閃過一層蒙矓淚意,那淚意似結了薄薄一層碎冰一般,凝住了層層寒氣。

  皇帝問:「這個託盤是哪裡來的?」

  王欽賠笑道:「還能哪兒來的?是永和宮連著衣裳一同送來的。皇上要不信,送衣裳的小貴子還在殿外候著呢。」

  皇帝眸中微冷,再也不看那些衣裳:「去告訴玫貴人,她還在月中,朕不宜探望,這些事她這個做額娘的一力完成就是了。」

  王欽立時退下。如懿見皇帝面色不善,忙含笑問道:「伺候玫貴人的宮人真是不當心,玫貴人不能平安誕育皇嗣,他們還用這樣嬰兒嬉戲的圖案,玫貴人看見了豈不刺心?」

  皇帝頹然坐倒在椅上,長歎道:「朕一看見那些健全的孩子,便會想到玫貴人所生的孩兒,如此畸形可怖,誠如皇后所言,是孽種妖胎。偏偏玫貴人自己懵然不知,她無心所選,卻讓朕不得不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他握住如懿的手,神色如一個悽惶而無助的孩子:「如懿,你告訴朕,是不是朕無福失德,才會與玫貴人生下這樣的孩子?是不是?」

  如懿心頭一搐,忙安慰道:「怎麼會?皇上初登大寶,乃天命所佑。這個孩子,純屬意外而已。」

  皇帝的臉貼在如懿溫熱的手心之上:「就是因為朕初登大寶,所以才更不安。玫貴人的孩子,是朕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孩子……」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有風聲伴著殿門悠長的吱呀之聲一同撲入。如懿抬首,卻見皇后獨自站在殿門內,衣袂翩然,頗有正大仙容之姿。

  她端然邁進,一步一個沉穩,定定道:「皇上安心。這個孩子的意外,完全是因為玫貴人德行淺薄,不堪承受皇上聖恩。」她行至皇帝身邊,俯身將皇帝的手合在自己掌心,語氣沉穩而不容置疑:「皇上已經有好幾位皇子皇女,個個都聰明康健,唯有玫貴人所生與旁人有異,便可證明萬惡之源在於玫貴人而非皇上。皇上大可不必掛懷。」

  皇帝神色稍稍弛緩:「皇后所言,不是寬慰朕吧?」

  皇后唇邊的笑意讓人望之心安:「是否是寬慰之詞,皇上只要去阿哥所看看各位阿哥與公主,不就知道了。」

  如懿知道皇后要借幾位年幼的阿哥與公主開解皇上的失落,安慰他喪女之痛外,更不能述之於口的驚駭,或許眼下,這也是讓皇上儘早走出頹喪之情的最好良方吧。她默然行禮,緩步退了出去。容色和緩而沉靜的皇后身邊,連皇帝也露出一絲難得的欣慰之色。她掩上殿門,亦掩上自己此刻的失落與悵惘。

  或許,皇后終究是皇后,他可以對著自己傾吐心事,最終卻是在皇后那裡得到安慰。如懿看著外頭寒雨紛紛,夾雜著碎雪紛亂,雨雪寒潮之中的紫禁城,亦如同自己一般失了顏色。

  坐在暖轎之中良久,如懿的心事仍是翻覆如潮,不得安定,只覺得暖轎轉了一重又一重,仿佛自己一顆不定的心一般,山重水複,千回百轉。正苦悶間,忽而聽得隱隱約約有哭泣之聲傳來,如懿掀起簾子,喚道:「惢心,去看看是誰在哭?」

  惢心答應著轉過甬道過去瞧了瞧,很快過來回稟道:「回小主的話,是永和宮的小貴子躲在角門下哭呢。」

  如懿點點頭,示意惢心打起傘來,吩咐道:「阿箬,你帶著他們先回宮,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阿箬忙道:「那讓他們回去,奴婢留下伺候小主吧。」

  如懿道:「不必了。你去替我將案上抄寫的經文收好,等下送去永和宮一併焚化,就當是我對玫貴人和孩子的一點心意。」

  阿箬轉身去了。如懿扶著惢心的手緩步轉過甬道,果然見一所偏僻的宮殿外,小貴子正躲在角門邊抱著剛才那包嬰兒衣裳在抹眼淚。

  如懿道:「你家小主還在坐月子,你便這樣哭,若她知道了,豈不是讓她傷心麼?」

  小貴子見是如懿,忙磕了個頭請安道:「嫻妃娘娘萬安,奴才不是有心的。」

  如懿微微點頭道:「你也算個有心的了。要是在自己宮裡哭,那真是讓玫貴人傷心了。」

  小貴子擦著眼淚嗚咽道:「我們小主沒了孩子半個月了,可是皇上一次也沒來探望過。人人都說,皇上是嫌棄小主生了一個死胎,所以再不會寵幸她了。」

  如懿心下哀憫:「即便如此,玫貴人也不會坐以待斃的,是不是?」

  小貴子忙道:「小主就是怕皇上再也不來了,所以今日特地命奴才送了這些嬰兒衣裳來,希望皇上可以惦念昔日之情。」

  如懿翻了翻那些衣裳,搖頭道:「玫貴人的心思是不錯,可是這個裝衣裳的託盤,是玫貴人自己選的嗎?」

  小貴子奇道:「不是啊。奴才捧著這包衣裳來,王公公說空手拿著不像樣子,所以給了奴才這個託盤裝著,還說是有嬰兒嬉戲圖的,皇上看了也會念及玫貴人。」

  「王欽?」如懿旋即明白過來,正色道,「既然這次不成,那便算了。你趕緊回去,記得以後再替你們小主送東西給皇上,再不許有這樣的圖樣花紋了。」

  小貴子尚未明白過來,但見如懿語氣鄭重,也知道是要緊的囑咐,忙謝了恩趕緊去了。

  惢心替如懿打著傘遮蔽雨雪相侵,低聲問道:「王欽這般費盡心思,是要絕了玫貴人的寵愛啊!他一個閹人,居然有這樣狠毒的心思。」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緩步向前:「誠如你所說,他一個閹人,有什麼好替自己這般狠毒的?不過是替他人效力而已。」

  惢心悄悄望瞭望四周,低聲道:「小主是說……」

  如懿緩緩搖頭:「這一廂一直騰不出手來,看來王欽,是斷斷不能留了。」

  惢心低低應了聲「是」,牢牢扶住如懿的手臂:「雪天路滑,小主當心腳下。」

  如懿沉下心氣,緩聲道:「我自然會當心腳下。否則如今是看旁人摔倒,以後便是自己爬不起來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9 10:41 PM

第二卷 第二章 喜憂

  玫貴人的失寵,似乎已成定局。因為生下的是如此不祥的「死胎」,產前的榮寵在她生育之後幾乎是消彌殆盡。沒有任何安慰,沒有一次探視,一向花團錦簇的永和宮就此沉寂,再無一人踏足,連最為賢慧的皇后也退避三舍,不再前往。

  為著怕見面傷情,皇后還是不許玫貴人離開永和宮半步,出月之後,連在偏殿祈福的法師也退回了寶華殿,唯有寂寞的風雪回聲,相伴同樣寂寞而悲傷的玫貴人。

  連著好幾日是難得的晴好天氣,又逢旬日,宮嬪們便也隨著帝后一同前往慈寧宮請安。太后見鶯鶯燕燕坐了滿殿,也稍許有了些笑容,支頤含笑道:「前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斷,便免了你們往來請安。今日皇帝和皇后有心,帶你們一起過來了。」

  眾人道:「能向太后請安,是臣妾們的榮幸。」

  太后含笑道:「昨日福珈陪哀家去御花園走了走,說是欣賞晴日紅梅。其實紅梅盛開,哪裡比得上你們百花齊放,不止哀家,皇帝看了也賞心悅目。皇帝,你說是麼?」

  皇帝賠笑道:「皇額娘說得是。」

  太后理了理衣襟上的垂珠流蘇,緩緩道:「百花齊放,乍眼看去似乎缺了哪一朵都不明顯。可是熟知百花的人便知道,缺了哪一朵都不算是勝春勝景。皇帝,就當哀家人老多言,玫貴人已經出月,怎麼還不見她出門向哀家請安?」

  皇帝眉目間微有黯然之色,皇后忙含了恭謹的笑意道:「玫貴人傷心失意,是兒臣的意思,要她多多休養的。」

  「過於傷心,那便是玫貴人的不是了。」太后歎了口氣,隨即斂容正色道,「對於嬪妃而言,孩子固然重要,但侍奉君上更為重要。這也是祖宗規矩為何要將你們生下的孩子交給阿哥所或是位高的嬪妃撫養的道理。就是怕你們只一心在孩子身上,疏忽了皇帝。」她瞥了皇帝一眼,好生關切道:「玫貴人無福為皇帝你誕育皇嗣,皇帝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你還年輕,你的后妃們也還年輕,即便是玫貴人,也有再生養的機會,千萬不要一時傷心過度,傷了龍體。」

  皇帝連忙起身:「兒子多謝皇額娘關懷。」

  太后歎口氣道:「皇額娘關懷也是嘴上說說的,還是要你自己開解心懷。哀家看你這些日子都清瘦了不少,眼窩底下都是黑的。你這般鬱鬱寡歡,哀家看著也是焦心。」太后的口吻微有不滿:「皇后,聽聞這些日子多是你陪伴皇帝,怎麼未有好好開解、寬慰聖心?你是六宮之主,宮中瑣事固然要緊,但皇帝的一切更是要緊。你可千萬不要輕重不分啊!」

  這句話說得頗重,皇后微有惶然之色:「皇額娘恕罪,兒臣無能,不能使皇上開懷,所以這些日子也安排各宮嬪妃隨侍。嫻妃與慧貴妃也多有伴駕,皇額娘若不信,大可命內務府送上記檔來查。」

  如懿與晞月忙起身道:「恭請皇太后萬安,臣妾們的確有奉皇后之命,侍奉皇上左右。」

  太后撫著手邊一把紫玉如意歎道:「皇帝登基之後雖然立了幾個新人,但最得聖心的只有玫貴人。其實生了個死胎又如何,養好了身體很快又會有孩子,皇帝也可安心了。」

  皇帝與皇后對視一眼,又看了如懿一眼,便也低下頭去。皇后仰面,施施然笑道:「其實兒臣一直安排幾位嬪妃隨侍皇上,也是這樣打算的。」她福下身含笑向太后與皇帝:「恭喜太后,恭喜皇上,繼玫貴人之後,怡貴人也已經有孕一個多月了。」

  皇帝一驚,旋即大喜,握住皇后的手扶起她道:「皇后所言可是當真?」

  皇后的笑意溫煦如春風:「孩子千真萬確就在怡貴人腹中,臣妾豈敢妄言。而且臣妾查過敬事房的記檔,的確是一個多月前承寵受孕的。上天如此安排,必是知道失之桑榆收之東隅,所以特讓怡貴人懷上龍胎。」

  怡貴人滿面紅暈,亦起身道:「臣妾深受皇上與皇后福澤,皇后娘娘為怕出錯,特意請了三四位太醫診脈,臣妾的確是已經身懷龍裔了。」

  如懿只覺得腔子裡至喉舌底下,都酸楚極了。可是那種酸楚卻全然不顧她的感受,自顧自強行而肆意地蔓延開來,爬入她的五臟六腑。如懿下意識地按著自己的小腹,那裡是那樣平坦,她還是那樣沒有福氣,沒有自己的孩子。或者說,是從未有過。而更難受的,或許是幽閉永和宮中的玫貴人吧,自己的喪女之痛切膚至深,卻要眼睜睜看著怡貴人享受有孕之喜,將她曾經的盼望與喜悅一一經歷。

  皇帝喜不自禁,看向太后道:「皇額娘,皇額娘……」

  太后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如月朦朧鳥朦朧頂上一片薄而軟的煙雲,總有模糊的陰翳,讓人探不清那笑容背後真正的意味:「這當然是好事。而且怡貴人從前是侍奉皇后的人,知根知底,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太后扶著福姑姑的手站起身:「說了一早上的話,哀家也累了,先進去歇息。你們坐一坐,便各自散了吧。」

  眾人目送太后進了寢殿。

  皇后看著怡貴人的肚子,喜悅萬分:「後宮頂了天的要緊事,就是為皇家開枝散葉,福澤萬年。咱們的千秋萬代,不在別的地方,都在你們的肚子上。若都能像怡貴人一樣,本宮便是做夢也能笑醒了。」她笑吟吟地轉頭吩咐:「素心,蓮心,今晚收拾下東西,本宮要去寶華殿進香祝禱,答謝神恩。」

  皇帝欣慰地拍拍皇后的手,溫和道:「有勞皇后了。」

  「皇上怎麼這樣說?」皇后笑嗔,「嬪妃們誕育子嗣,她們固然是孩子的生母,臣妾是孩子們的嫡母,也一樣是做母親的。這份高興,既是為了她們,也是為了臣妾自己。」

  皇帝頗為感慨,眼底閃過一絲潤澤:「皇后賢慧。」

  皇后環視座下:「臣妾有一事一直想回稟皇上。其實嬪妃之中,慧貴妃與嫻妃的位次最高,侍奉皇上也久……」

  如懿聽見提到自己,不自覺地一凜,看向皇后。她抬頭時正撞上慧貴妃的目光,兩下裡相觸一閃,旋即轉頭,各自露出無比得體的笑容。

  皇后含笑望著她們倆,眼中盡是溫煦的關切之情:「其實不僅貴妃和嫻妃,海貴人和嘉貴人也未生養過。臣妾想,不如請太醫院開些催孕坐胎的方子,讓各宮嬪妃都喝下,也好早有身孕,宮中也熱鬧些。」

  皇帝欣慰道:「如此,便是皇后有心了。」

  如是閒話幾句,各人也便散了。皇帝對怡貴人的身孕格外重視,便讓皇后親自送了她回景陽宮,自己回了養心殿。

  如懿與晞月踱出慈寧宮外,晞月自嘲地笑笑,難得地沒有敵意,寥落道:「怡貴人恩寵一向不多,皇上一個月也不過只去她那裡一次,居然也有了身孕。而本宮和嫻妃你,居然淪落到要請皇后配製坐胎藥才能求子的地步。」

  如懿也頗傷懷,小指上的銀鎏金嵌米珠護甲硌在掌心是冰冷且不留餘地的堅硬。她勉強笑道:「一股子運氣不來,皇上來得再多也是我們沒有福氣。」

  晞月黯然一笑:「從前在潛邸的時候,你家世比本宮好,恩寵比本宮多。如今到了宮裡,這情景掉了個個兒。本宮哪怕有多不喜歡你,可有一點不得不承認,在子嗣上,本宮和你一樣艱難,膝下孤涼。」她話鋒一轉,忽然道:「本宮和你膝下無子也就罷了,可是玫貴人懷著身孕的時候人人都說她身體康健,即便有點小病小痛,也不過是嘴上潰瘍之類的小事罷了。太醫也說懷著的是個男胎,怎麼生下來成了公主不說,還成了個死胎。死胎便死胎吧,偏偏皇上還存了芥蒂,整整一個月都沒去看過她一次!」

  如懿淡淡笑著道:「皇上聖意,豈是姐姐與我能揣測的。」

  晞月含了一絲隱秘的笑容,揮手示意身後跟著的宮人退下,低低在如懿耳邊道:「聽說玫貴人的孩子,不只是死胎那麼簡單。當夜你也在永和宮,難道沒發覺什麼異樣?」

  如懿心口微寒,唇角卻含了一縷恰如其分的笑意:「能有什麼異樣,不過是皇上親眼見過那個孩子,所以傷心罷了。」

  「再傷心,時間過去也能沖淡一切,再加上舊情,皇上不至於對玫貴人芥蒂至此。中間一定還有什麼別的緣故,是不是?」

  晴暖的陽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塵,一絲絲落在身上,亦沾染了那種明亮的光暈,可是如懿分毫也不覺得溫暖,那種從身體深處蔓生的涼意,絲絲縷縷,無處不在。她徐徐道:「還能有什麼別的緣故,舊愛傷懷,怡貴人又有了身孕,皇上移情之後,玫貴人只會更受冷落了。」

  如懿所言非虛。她的延禧宮就在永和宮正前,每每經過,看著門庭冷落,幾可羅雀,她便可以想見,裡頭一寸一寸寂寞孤獨的時光,是如何難挨了。這樣的日子,她也並非沒有挨過。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宮中的女子,這一日復一日,何嘗不是這樣挨過的。

  晞月更走近一步,語不傳六耳:「可是本宮怎麼聽說,皇上命寶華殿的大師在永和宮誦經一月超度祈福,是因為玫貴人生下的孩子,是個妖孽!」

  如懿連忙示意噤聲,神色平淡而波瀾不驚:「貴妃娘娘,宮內不比別處,這樣的話可是說不得也傳不得的。」

  晞月收斂笑容,冷冷一嗤:「這樣的話,何止是本宮,滿宮裡都在傳著呢!如今只怕是玫貴人足不出戶,遲早也要知道了。」

  如懿心頭一凜:「滿宮裡都在傳?」

  晞月冷笑道:「可不是?以為誰瞞得住誰呢,你若不信,自己去聽聽便知。」晞月說罷,喚過宮女一同離去了。

  宮裡的閒言碎語一向就比在陰暗角落裡竄來竄去的蛇蟲鼠蟻都要多。藏匿在宮苑紅牆碧瓦之下的犄角旮旯裡,嘈嘈竊竊,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蠢蠢欲動。像灶房裡老鼠的窸窸窣窣,像牆頭草左搖右擺,一隻耳朵咬了另一隻耳朵,好話賴話,一律咬著牙舔著舌頭咀嚼著吐進吐出。只有添油加醋,沒有短字少句。

  這便是後宮的閒話了,沒有一日斷絕,倒像是無邊無際的春草,漫無邊際地滋生著。往這閒話的波瀾起伏裡投下一塊驚濤巨石的,是玫貴人的自縊。

  永和宮閉絕一個多月的大門再度開啟。如懿得知消息的時候,已是午睡醒來飲茶用點心的時分。阿箬來稟告時,如懿驚得險將手中的一盞清茶皆潑了出去,忙忙扶了阿箬和惢心的手往永和宮去。

  如懿趕到的時候皇帝和皇后都已經在了。她請了安便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玫貴人被皇后貼身的素心和蓮心按住了坐在床上,兀自嗚嗚哭泣。皇帝氣惱之餘不免有些心疼,口吻卻是十分嚴厲:「宮中妃嬪自戕是大罪,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居然敢在紫禁城內自縊,也不怕添了宮裡的晦氣!」

  玫貴人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綴繡銀絲折枝迎春的襯衣,外頭披著一件石青刻絲灰鼠大氅,那青青翠翠的素白底色,愈顯得那臉沒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頸上留著深紫一道勒痕,楚楚可憐地昭告天下,她是剛從鬼門關上被人拽了回來。

  玫貴人嗚嗚咽咽地哭著:「臣妾本來就是個晦氣的人,還有什麼可說的。皇上恕了臣妾,由得臣妾去死便罷了。」

  皇帝氣得別過頭去,皇后亦不免含了怒氣:「即便你沒有家人需要顧及,也不怕連坐。可是皇上有什麼不疼你的,你便這樣自輕自賤,輕易毀損自己的性命,豈不是辜負了皇上對你素來的心意?」

  玫貴人哭得愈加幽淒:「只有臣妾自己對不住皇上的。臣妾無話可說,也無顏再侍奉皇上!」

  皇后看著滿地跪著的宮人道:「你們也是,不好好伺候著玫貴人,由得她這樣傷心這樣鬧,本宮要狠狠處置你們才是。」

  那些宮人們嚇得拼命磕頭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們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貴人的情緒會這樣激動!」其中一個領頭的宮女哭著道:「這幾日貴人小主一直心緒不定,晚上也驚夢連連,睡得並不好!今兒午後小主本是要午睡的,可是小主並不讓奴婢們伺候,全打發了出去。奴婢在外頭聽著不太放心,又聽見凳子落地的聲音,怕出了什麼事,結果闖進去一看,貴人小主竟把自己掛在梁上了!」

  如懿忙問道:「那麼你家小主到底是為了什麼想不開?可是為了孩子的事?」

  那宮女怯怯地搖搖頭,又俯首下去。

  皇帝氣得狠了,連連問:「你有什麼想不通的,盡可跟朕和皇后說,再不然,嫻妃和你這樣近,你也可以告訴她。」

  玫貴人哭著道:「皇上不就怕臣妾和別人說話知道些什麼嗎?所以皇后娘娘也將臣妾關在這永和宮裡不許見人。臣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又命薄如紙,除了把自己吊到梁上,還能有什麼辦法?」

  皇帝將手中的茶盞重重一砸:「荒唐!」

  如懿忙接過茶盞吹了吹道:「茶盞太燙,皇上仔細手疼。」

  皇帝微微頷首,正要說話,卻見寢殿門口杏子紅的衣衫翠羅一閃,卻是慧貴妃娉娉婷婷立在了那裡。她由著宮女伺候脫下斗篷,聲音冰冷冷的:「臣妾要是玫貴人,聽說了那些閒話,也是要想不開的了。好好的孩子,死了也罷了,還要被人傳成是一體雙生的妖孽,雌雄不辨。這世上有幾個做母親的能受得了。」

  皇帝神色大變,蹙眉道:「你從哪裡聽來這些無稽之談,還跑到這裡來說?」

  慧貴妃倒也不懼,盈盈施了一禮道:「臣妾還用從哪裡去聽說,滿宮裡私底下誰不是這樣在傳呢。」

  玫貴人淒厲地尖叫著哭了一聲,從床上掙扎著起來,膝行至皇帝跟前,抱著他龍袍一角道:「皇上,請求您告訴臣妾一句實話,臣妾的孩子是不是一個妖孽,是不是連是阿哥還是公主都分不清?所以皇上會厭棄臣妾至此,整整一個多月都不願來看臣妾一眼!」

  皇帝勉強擠了一絲笑容道:「外頭的閒話,你別去亂聽!朕不來看你,也是為了你安心養好身體!」

  玫貴人哀泣道:「臣妾哪裡還能養好身體?即便臣妾幽居在永和宮裡,也能聽見宮牆外頭的議論。難怪皇上連那孩子也不讓臣妾看一眼便送走了,原來臣妾生的真是個妖孽!」

  皇帝有些煩躁,喝道:「王欽!」

  王欽緊趕著從外頭進來道:「皇上,奴才在。」

  皇帝冷冷道:「你去宮中徹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散佈謠言,說玫貴人生下的是個妖孽。一旦查到,無論是哪個宮裡的,立即送進慎刑司,終身不得出來。」

  皇帝這話口氣雖冷,但目光更是銳利,只逡巡在王欽面孔上,逼得他滲出了一臉冷汗,忙磕了頭道:「皇上放心,奴才身邊斷不會有這樣散佈謠言的人,更不會有聽過這種謠言的人,奴才會即刻去查。」

  皇帝輕輕「嗯」一聲,道:「玫貴人,旁人有這樣的揣測謠言都不要緊,但你是孩子的生身母親,你若存了這樣的疑心,還要為此赴死,豈不是連你自己也在這樣揣測自己的孩子了。朕沒有別的話,只告訴你,你便再要尋短見,誰也救不了你,更換不回那個孩子!」

  皇帝再無二話,起身離去,才走到庭院中,卻見慧貴妃緊緊跟了來道:「皇上,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道:「有話便說吧。」

  慧貴妃施了一禮,便道:「臣妾想著一事,不管玫貴人生下的孩子是什麼,即便是個死胎,也是不吉利的。且玫貴人又這樣尋死覓活的,怕是衝撞了什麼。如今怡貴人有了身孕,又住在永和宮後頭,要是受了這不吉利的人與事影響,再涉及腹中胎兒,那便不好了。」

  皇帝道:「那你的意思是如何?」

  慧貴妃道:「皇上多有子嗣,人人無事,唯有玫貴人的孩子有事,那便是玫貴人的不祥了。與其留這樣一個不祥人在宮中,還不如請玫貴人移居宮外別苑,再不要住在紫禁城中了。」

  皇帝淡淡「哦」了一聲:「只有這樣的法子嗎?朕的本意,是想請幾位法師超度之後便可以解了玫貴人的幽禁了。」

  慧貴妃搖頭,正色道:「臣妾別的不敢多言,不管玫貴人所生的是死胎也好妖孽也好,子嗣為上,若是沾染了她的晦氣,宮中再有一個那樣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大清百年國祚祥瑞,難不成就要斷送在她手裡?」

  如懿正跟著皇后出來,聽到這句,不覺便上前了一步。皇后按住她的手,緩緩地搖了搖頭。如懿心下擔憂不已,回頭望去,玫貴人還在寢殿深處鬱鬱哀哭不止。

  皇帝依舊是不動聲色:「話不要說半截,都吐出來吧。」

  「玫貴人不祥,上承天恩居然還會生出那樣的孩子,這樣陰鷙的禍水,是斷斷留不得了。臣妾想著,反正玫貴人也是想不開了要自縊,不如成全她,讓她陪著那個孩子去了,也算是積了陰德。」慧貴妃扶住皇帝的手臂,小心覷著皇帝的神色,意味深長道,「左右那個孩子是什麼樣子,皇上是親眼見過的。這樣的孩子,宮中是絕不能有第二個了。」

  皇帝的身體輕微一震,像是被她的話語深深觸動,旋即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第二卷 第三章 流言

  皇帝靜了片刻,只是看著庭中幽幽紅梅,吐著暗紅色的花蕊,像是濺開了無數血腥的紅點子一般。如懿悄悄看著皇帝的臉色,只覺得什麼也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平靜極了,如同秋日裡澄淨如鏡的湖面,猶有暖日的金色餘光灑落面上,平添了一分暖調。

  皇后按了按如懿的手,悄然上前,柔聲道:「慧貴妃的話是急了些,但臣妾心想,這滿宮裡無論是誰,無論什麼事,都比不上大清的國祚要緊。」

  如懿一想到「自縊」二字,只覺得渾身發冷,忍不住道:「皇上,玫貴人的孩子純屬意外,既然孩子一生下來就已經死了,那更不會干係旁人,更不會影響大清的國祚。」

  慧貴妃笑道:「嫻妃這話便是說得太輕巧了。皇上正當盛年,以後多的是孩子。孩子是阿哥還是公主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聰明齊全,成為對大清有用的人。嫻妃如今都未有生育,試想若是受了賤人的禍害,也生下了這樣的死胎,嫻妃你身為人母,能否接受?到時候便悔之晚矣。」

  如懿一聽她拿自己做例子,其心惡毒,心底愈加難耐:「天命庇佑,我是不怕的。慧貴妃若要擔心,便擔心自己的孩子吧。」

  慧貴妃眼波一剜,清冷道:「本宮要念及的不僅是自己來日的孩子,還有眼下怡貴人的孩子和日後旁人的孩子。嫻妃你為玫貴人求情,是不是敢擔保,以後宮中再不會有這樣的禍事,還是有了這樣的禍事,到時你與玫貴人便一起殉了那孩子,以報大清?」

  皇帝呵斥道:「好了。站在這兒便這樣爭執不休,成什麼樣子?」

  如懿與慧貴妃對視一眼,只得屈膝道:「臣妾冒昧了。」

  皇后低聲道:「皇上,那您的意思是……」

  皇帝皺了皺眉,扶住皇后的手道:「怡貴人的孩子就請皇后多多看顧。至於玫貴人,就先挪出永和宮,住到寶華殿前頭的雨花閣去,讓她鄰近佛音,好好清淨清淨心思。」

  慧貴妃猶有不服,道:「皇上,可是她生下了那樣的孩子……」

  「孩子?」皇帝輕輕一嗤,「是否恩准玫貴人自縊且容後計較。朕倒想知道,宮中到底有哪些膽大妄為的人,敢擅自散佈流言,混亂人心。朕斷斷容不得!」

  皇帝這話說得沉肅,眾人聞言皆是一凜。皇帝道:「慧貴妃,這裡沒有你的事情,先跪安吧。」

  待到慧貴妃出去,皇帝負手立在庭中,身邊再無旁人伺候。如懿見他如此神色,又兼之方才那番話,心下便有些沉鬱。

  皇帝的聲音極輕:「那夜在這裡,見過那個孩子的,只有朕、皇后、嫻妃還有王欽吧。」

  皇后婉聲道:「是。其餘見過孩子的人,當夜都打發出去了,應該來不及在宮裡說些什麼。」

  皇帝長歎一聲:「你們都是朕近身的人啊。」

  如懿會意,旋即道:「臣妾謹遵皇上吩咐,不敢有一言半語洩露。」

  皇帝點點頭,又問:「皇后,那日王欽把孩子送去處置,路上不會有人瞧見吧?」

  皇后的聲音極低,僅僅足以讓身邊的人聽清楚:「出了永和宮的門就扼死了,一路就是個死胎送進小棺槨封好焚化。這件事,臣妾身邊的蓮心跟著一塊兒去辦的,絕不會有差錯。」

  如懿雖知那孩子是必死無疑,卻不想是王欽活生生扼死的。不知怎的,她便覺得心口哆嗦著窒悶難言,幾乎想要嘔吐出來。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慢慢踱出庭院。如懿聽著滿庭風聲蕭索,肆意而狂暴地穿過枝丫,自己仿佛也成了其中枯靡的一枝,任由逆風侵襲,不得擺脫。

  如懿回到殿中,便有些不耐煩。她描了幾筆花樣子,便煩惱地將筆一擱。冬日所用的杏子紅團福撒金錦簾是喜氣洋洋、花團錦簇的顏色,落在她眼裡卻只覺得那金茫茫的顏色格外刺眼。惢心打了簾子捧著茶水進來道:「小主,永和宮的玫貴人是要搬出去了呢。」

  如懿點了點頭,接過茶水道:「她也可憐見兒的,孩子成了那個樣子,挪去雨花閣靜靜心也是好的。」她抿了一口茶水,問道:「怎麼換了茉莉花茶?」

  惢心笑道:「茉莉清心寧神,小主一回來就沉著臉,所以奴婢換了這個。」

  如懿便道:「阿箬呢?怎麼都沒有看見阿箬?」

  惢心道:「說是去內務府皮庫挑些好皮子來做兩件冬衣,一去去了這麼久,大概是挑皮子耽擱了。小主不是不知道,阿箬選東西算是精細的。」

  如懿笑道:「也是,她是見過好東西的,挑東西也嚴苛。我看她如今的性子安靜了好些,不比從前那樣浮躁,也放心些。」

  惢心道:「可不是呢?上回的事阿箬姐姐算是得了教訓了,也虧得小主的調教。」

  如懿輕舒了口氣道:「她自己知道便好了。」

  惢心看著如懿,小心翼翼地問:「那小主為什麼又不高興呢?」

  如懿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幾案上輕輕劃著,理了理自己煩亂的心緒:「宮中流言如沸,不勝其擾。」

  「宮中從來都不缺流言,小主何須煩擾?」

  雲髻上垂落的紅瑛流蘇沙沙地打著鬢邊,每一拂動,便是一層秋雨落葉似的微涼。「如果皇上最忌諱的流言,出處只可能在我、皇后和王欽這三處,你覺得皇上會如何想?」

  惢心神色遽變,如蒙了一層白濛濛的寒霜一般:「這件事若不查清,只怕皇上會對小主存了極大的疑心。皇上的疑心若是不除,那小主往後的日子便難過了。」

  如懿煩心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這件事皇上已經在查,但願很快能水落石出。」

  夜來的雨花閣格外幽深寂靜。雨花閣本是前明遺留的建築,一共三層。除了第一層供奉佛像經書外,上面兩層均可住人。只是規制陳舊簡樸,與東西六宮不可同日而語。玫貴人新移居此地,連侍奉的侍女也少了大半,連著三五日聽著後頭寶華殿梵音悠長不斷,心下更覺淒涼。

  可是此身孤苦,一世的榮華與美夢,都隨著那個苦命的孩子去了。她也生生被困在了這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個解脫?

  玫貴人伏倒在佛像前,聽著窗外風聲嗚咽如泣如訴,亦不覺落下清淚。只覺此生茫茫,再無可渡之處了。

  太后進來之時她尚渾然不覺。倒是福姑姑先喚了一聲:「玫貴人,太后往寶華殿參拜,經過雨花閣,還請貴人奉上茶水以侍太后。」

  夜來參拜,太后身邊只帶了福珈,幾個隨侍的宮人都留在雨花閣外。太后穿著一身簡素而不失清貴的寶藍緞平金繡整枝芭蕉福鹿紋長袍,頭上用著一色的壽字如意金飾,不過寥寥數枚,卻清簡大氣。

  玫貴人一時未反應過來,忙起身拜見,摒退了眾人方鄭重其事地三叩首,熱淚盈眶道:「不意太后深夜移駕雨花閣,臣妾未能遠迎,實在是失禮了。」

  太后緩緩地撥著手中的翡翠佛珠,那一汪綠色水瑩瑩的,在燭光底下如一湖澄淨凝翠的碧波,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貢品。

  太后緩聲道:「你要還是在永和宮,要來看你也不方便。如今雨花閣住得還慣嗎?」

  玫貴人一時語塞,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太后溫和笑道:「也是。住慣了東西六宮的繁華,哪裡受得了雨花閣的孤苦?只是皇帝的意思也對,你總是那樣傷心,住在雨花閣聽聽佛音梵經,也是好的。」

  玫貴人聞言,不覺清淚滂然,如止不住的寒雨淒切:「太后,宮中所有人都在傳,傳臣妾所生的不是死胎,而是個孽障妖胎。臣妾……臣妾怎麼會生出那樣的孩子?」

  太后長歎一聲:「你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封進棺槨焚化了,是死胎也好孽障也罷,連哀家都無法確證,何況是你。你若多想多思,便是為難了你自己了。」

  玫貴人不甘地泣道:「可是,那是臣妾的孩子啊!臣妾十月懷胎含辛茹苦生下的孩子,怎麼會是孽障呢?」

  太后注視著她,雙目沉靜如能照透人心:「是不是孽障很要緊嗎?連皇上都不願意再多提起,更不願宮中有任何相關的流言四起,你又何必苦苦執著?畢竟,那已經是死了的孩子了。而你,若再執意如此,雖還活著,卻也離死不遠了。」

  玫貴人渾身劇烈一震,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癱軟在地:「太后……」

  太后慢慢地撚著佛珠,緩緩道:「哀家聽聞,慧貴妃已經向皇帝進言,准許你自縊去陪著你的孩子,以免後宮再生下這樣不吉的嬰孩。皇帝一時心軟,未曾答應,若是哪天枕頭風吹得更厲害些,他聽進去了也未可知。到時候,也不必你尋死上吊,皇帝就成全你了。」

玫貴人嚇得花容失色,連連搖頭,膝行至太后跟前,匍匐著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臣妾不是存心要自縊尋死的,只不過臣妾生產之後皇上一直不來看臣妾,臣妾才只好出此下策,引皇上過來。連那些宮女都是臣妾安排好的,臣妾不想死,臣妾不想死!」

  太后閉著眼睛,淡淡道:「哀家當然知道你不想死。當日把你從南府撈出來的時候,就發現你是個有心性的,又出身烏拉那拉府邸,一放進後宮准保能讓皇后等人費盡心神。皇后專心於後宮紛爭,哀家的話在後宮才會有人聽、才有用。你要是這麼輕易就死了,可就白費了哀家的一片苦心了。」

  玫貴人俯首貼耳,再三叩首:「臣妾一入後宮,慧貴妃便極力排擠,視臣妾為嫻妃一黨,如今還要殉了臣妾。臣妾愚鈍,還請太后憐惜,指點迷津。」

  太后淡淡一笑:「指點迷津的只有滿天神佛,能自渡迷津的就只有自己了。哀家知道你心痛孩子的死,但孩子死了,只要你活著,總還會有機會。你且放心,哀家會告訴欽天監,流年不利,宮中斷不能再有白事。但如何走出雨花閣,如何不負哀家所托,就看你自己的了。」

  玫貴人俯身拜倒,悲痛的神情中多了一分鄭重:「臣妾謹受太后教誨。」

  太后扶過福姑姑的手,漫步踱出,她的語氣緩而沉:「有件事,哀家一直想不明白,你的胎一直都說不錯,孩子也壯健。怎麼生出來的會是那個樣子,真是可憐了。」

  玫貴人伏倒在地,平滑如鏡的澄磚地冷而硬地硌在額上,那股冷意直逼進腦仁裡去。她抬起頭,殿中只餘下太后長年所焚的檀香餘味,氣息幽沉,彌漫一室。

  如懿被宣召至養心殿,是在午膳時分。她才用完午膳,由阿箬伺候著浣手潔淨,皇帝身邊的李玉便急匆匆趕來了:「嫻妃娘娘,皇上有旨,請您立即前往養心殿暖閣一趟,閒人勿帶。」

  如懿聽得最後一句,心下便微微一沉,生了幾分不豫之情,臉上卻還笑著:「皇上這樣的旨意,可是出了什麼事?」

  李玉的神色不似往常,只道:「輦轎已在外頭備下,娘娘請吧。」

  如懿急急更衣,連阿箬和惢心也未帶,便扶著李玉的手出去。直到到了儀門外快要上轎的一瞬,她才聽得李玉用極低的聲音道:「王欽在皇上面前訴說了一通,奴才也不知是什麼事,只知皇后娘娘也到了。」

  如懿聽得「王欽」與「皇后」,心下更是陰沉難言,只得道:「那就快些去吧,別讓皇上等著。」

  如懿甫一進殿,便覺得殿中氣氛不似往日。皇帝神色沉鬱,眼底隱隱含了一分怒氣。皇后亦是半坐在榻前的紫檀椅上,並不敢與皇帝同坐在榻上。而王欽垂頭喪氣地跪在地上,一聲也不敢言語。

  如懿忙福了福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萬安。」

  皇帝草草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如懿忙垂手站在一邊,皇帝也不叫「坐下」,只向王欽道:「你把方才跟朕說的,再與皇后和嫻妃說一遍。」

  王欽忙磕了個頭道:「奴才奉皇上之命徹查六宮流言之事,發現宮中的確傳言紛紛,論及玫貴人所生的嬰孩一體雙生,是個妖孽。種種關於嬰孩的細節,如同親見,再加上奴才們嘴賤,添油加醋,便成了說那嬰孩如妖物一般。」

  皇帝不耐煩道:「說這些做什麼!只說你查到的那些!」

  王欽嚇得一怔,忙道:「奴才查問下來,發現此種流言散佈,東六宮遠甚於西六宮。」

  皇后顯然是鬆了一口氣,神色舒緩了不少,撥著琺瑯掐絲手爐上的銀鎦子道:「阿彌陀佛,臣妾居住在長春宮,幸好西六宮流言不多,臣妾也算分明了。」

  王欽拿袖子擦了擦汗道:「是。據奴才所知,流言所在,主要盤集在永和宮、延禧宮、景陽宮和鐘粹宮一帶。」

  皇后看王欽說得滿頭大汗,忙溫言道:「東六宮中只有這四宮有嬪妃居住,永和宮又是事發所在,難免流言紛擾。你且說,這些話是哪裡傳出來的?」

  王欽臉色發白,那汗水滴答下來,被殿中的蘇合香一熏,氣味實在難聞。如懿屏息斂氣,只聽他說下去。

  皇后沉聲道:「皇上面前,你還有什麼不敢說的麼?」

  王欽磕了個頭,拿眼睛瞟著如懿,道:「宮人們都說,最早有流言傳出的,便是延禧宮。」

  如懿仿佛被一桶冰水直澆而下,冷得天靈蓋陣陣發寒,忙跪下道:「皇上明鑒,當夜永和宮所見所聞,臣妾未曾有一字半句傳出。延禧宮中更無人得知,如何能在宮中散佈流言!」

  王欽急急忙忙道:「奴才不敢妄言,所以特意帶了一些散佈流言的宮人回來,請皇上細察。」

  皇帝冷冷道:「既然查了,那就傳吧。」

  王欽擊掌兩下,只聽外頭窸窸窣窣有人進來,地上的錦毯極厚,幾乎是踏步無聲,唯有衣袍與地毯相觸的摩擦聲刮著耳膜一陣陣逼近。大約是四五個宮人,跪在了離皇帝一丈之地,叩頭問安,繚亂了一陣。

  王欽在宮人們面前便恢復了素日的趾高氣揚,冷著臉道:「我問你們什麼話,你們據實以答就是了。在皇上面前,都老老實實的,不許有一句妄言胡說。」

  眾人怯怯答了「是」,王欽又道:「你們幾個,在宮裡嚼舌根是最厲害的,得了空就在那兒胡說八道,蜚短流長。眼下我就問你們,最早的時候,你們是在哪兒聽來關於玫貴人的那些不乾不淨的話的?」

  那幾個宮人怯怯互視了幾眼,又見如懿也在側,便越發生了膽怯之情,其中一個怯生生道:「時日長久,奴才、奴才們都忘記了。」

  如懿見幾個宮人看一眼她,便不敢多言,一顆心越發往下沉了沉。她跪在地上,見滿地鋪著寸許厚的百花戲春圖的猩紅滾金線織錦雲毯,密密匝匝地繡著牡丹含芳、薔薇凝露、蓮花清馨、秋菊迎霜、臘梅傲雪,百鵲千蝶嬉戲其間。那樣熱鬧鮮活的圖案,原是一整個春日的歡好,此時看來,卻似密密匝匝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一般。

  「忘記了?」王欽冷笑一聲,「方才都還記得,如今便全忘記了。我就知道,不長記性的奴才,除了用刑,再沒別的辦法。」

  皇帝口氣亦是森冷:「到了朕跟前還要推諉?王欽,用刑!先夾斷了幾根手指,便知道要說實話了。」

  皇帝話音剛落,其中兩個膽小的便沒命價地磕著頭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才都說了,都說了,奴才最早是經過延禧宮的時候聽說的。」

  皇后追問道:「最早?最早是什麼時候?」

  那宮人臉色煞白:「就是玫貴人生產的那一夜。」

  皇后神色微變,似是自言自語:「也就是說,皇上剛交代完臣妾和嫻妃離開,宮中就流言四起了?」

  另幾個宮人也忙跟著道:「不錯不錯。皇上,奴才再不敢胡說八道了,就是在延禧宮一帶最早傳出來的。」

  蘇合香的氣味原是清寧宜人,此刻嗅在鼻中,只覺得熱辣辣的,幾乎要熏落了眼淚。如懿深深叩首,凜然道:「皇上明鑒,臣妾的確不曾洩露一字一句。」

  皇后有些為難之色:「皇上,以嫻妃的為人,想來是不會對外人隨意亂說的。只是……」她看著如懿,溫婉的眉目間多了幾分揣測之色:「嫻妃,你是不是那夜受了驚嚇,又疲倦過度,一時對誰說過,自己也不記得了?」

  鎏金錯銀福壽無疆的大鼎中,若有若無的蘇合香薄煙,絲絲縷縷交錯密織,無邊無際地擴散開來,仿佛織了一張無形的網,遮天兜地地籠罩下來,讓人無處可逃。

  如懿只覺內心沉悶凝滯不已,仰面直視著皇帝道:「皇上若肯信臣妾一句,臣妾敢以性命擔保,不曾向任何人說過隻言片語。」

  王欽嘖嘖道:「這便奇了,人人都說是嫻妃的延禧宮傳出流言,偏偏嫻妃娘娘說隻字未漏,難道這些奴才都瘋魔了,連哪宮哪苑都分不清楚,信口胡說?或者真如皇后娘娘所言,嫻妃娘娘無知無覺中自己說了出去,或是夢話,或是氣話,也未可知!」

  如懿心中惱怒,盯著王欽道:「你口口聲聲咬住本宮不放,到底本宮有何居心,一定要害了玫貴人還要損她聲譽?更不惜連累皇上與皇室的名聲?」

  王欽忙搖頭道:「嫻妃娘娘千萬別惱怒,奴才也不過一說罷了。只是嫻妃娘娘一直未有生育,出於嫉妒遷怒於玫貴人,一時口快說了出去,恐怕也是有的。」

  皇帝默不做聲,只是重重一掌擊在紫檀幾案上,皇后急得捧過皇帝的手仔細察看道:「皇上再生氣,也要注意龍體,萬勿傷了身子。」

  皇帝道:「朕的面前,也不好好說話,只一個個咬住了不放,成什麼樣子!」

  皇后忙起身跪下道:「皇上息怒,哪怕種種證據確鑿,人人都指證嫻妃,臣妾也不相信是嫻妃有意所為。」

  皇帝思忖片刻,慢慢道:「朕也相信嫻妃,但流言所指,朕不能不查個徹底。」

  皇后連忙道:「皇上說得是。只是嫻妃侍奉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請皇上先勿責罰。臣妾想,既然此事要徹查,嫻妃捲入其中也不適宜,不如請皇上先讓嫻妃不要出入延禧宮,等到查清,再給嫻妃一個清白。」

  皇帝沉吟著,殿中蘇合香的香煙嫋嫋飄散蕩開,連皇帝的面孔也遮了一層薄薄的霧翳。如懿跪在地下,殿中分明是和暖如春,那空氣似乎被春日裡的蜂膠凝住,滯塞不堪,悶得她透不過氣來。良久,皇帝的聲音有如金器冷石般銳利地穿透了一縷縷薄煙,淩空破來:「那麼,朕就如皇后所言。」

  如懿腳下一軟,幾乎是失卻了起身的力氣,只失望而淒切地看著皇帝。皇帝並不閃避她的目光,沉聲道:「朕會禁足你一段日子,以求真相。你便先放心住在延禧宮中吧。」他不容如懿再說,喚過殿外的李玉:「李玉,扶嫻妃出去。」

  如懿只覺得腳下綿軟無力,一顆心往下墜了又墜,回望去,皇帝的眼中含了一點銳利的堅定之意,她只得安下心來,緩步出去。待到人少處,她就著李玉的手,仿佛是不動聲色,只目視著前方,極偶然的,一個眼波劃過李玉的面頰,含了深深的決絕和冷厲。李玉會意地點點頭,重又垂下雙眸,保持著一如往常的溫馴和恭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10 09:31 AM

第二卷 第四章 春情

  如懿禁足的日子,便是從這一個陽光燦爛的晴明午後開始的。朱紅色的闊大宮門「吱呀」一聲從身後緊緊合上,便是鎖鏈重重鎖住的聲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打開會是什麼時候。

  延禧宮的宮人們慌得眼淚都下來了,忙不迭地跪了一地,卻不知該對著誰去跪。海蘭在後殿亦被驚動了,驚慌失措地奔過來道:「姐姐,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把延禧宮的大門鎖起來?」

  如懿站在庭院中,緩步拾上臺階,陽光透過落盡了翠葉的光潔樹枝斑駁地篩了滿地。那樣清冷的日光從天空傾瀉而下,抬頭望時,能看到九重宮闕的琉璃碧瓦在日色下閃耀起冰雪潔白一樣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離她真是遙遠。

  如懿輕聲說:「不要怕,我只是被禁足而已。延禧宮的角門還能出入,是為你留的。」

  海蘭眼底含了稀薄的淚花,不安道:「姐姐,才安靜了這些時候,咱們的日子就這麼難過嗎?」

  如懿望著遠處宮闕重重,琉璃瓦上浮光萬丈,神色平靜得如陽光照耀下的冰雪:「有時候日子安靜並不等於難過。你安心就是。」

  禁足的時光幽寂而難耐,隔絕了出入,每日所能見的,不過是一方四四方方的小小藍天。如懿用來打發時光的,不過是讓惢心和阿箬把庫房裡的各色絲線都選出來一一整理。

  這是十分費工夫的一件事,每種絲線分門別類,浸在擰了各色鮮花汁子的滾水裡煮過。玫瑰汁子配玫瑰紅,杜鵑花汁配杜鵑紅,芙蓉花汁配芙蓉粉,飛燕花汁煮久了是淡淡的明藍,梔子花汁配了淡淡杏黃的白色,香蜂花兌了薄荷配藍紫色,一一都是費盡了心思的。連黃色的要繡作花蕊的絲線,也一一用檸草汁子和番紅花汁一起煮過,帶了清新之氣。而綠色呢,更是麻煩,配著藿香、杜衡、薜荔、菌桂、迷迭香、百里香、山桃草等香草,煮成芬芳的穠翠明豔。

  海蘭來看她時不免長吁短歎:「姐姐還有心思做這些事,妹妹這些天出去,整日裡見王欽在追查那些散佈流言的奴才,一個一個都吐了口兒,說是從延禧宮這裡聽來的。再這樣下去,恐怕皇上不只是禁足,而是要對延禧宮上下一一用刑審問了。」

  如懿笑吟吟遞了一把松石綠的絲線給她:「你細聞聞這個,我放了芳芷、木根、蘭茝這三種香草,是不是別有一種草木清香,好像春天已經來了?」

  海蘭無奈接過,卻並不如如懿所言去輕嗅其味,愁容滿面道:「姐姐是盼著春天來,妹妹卻看著好像這冬天過也過不完似的。」她憂心忡忡:「一旦坐實了流言為姐姐所傳播,損害皇室聲譽,該如何是好?」

  如懿這才抬首道:「王欽找了多少人了?」

  「總有十來個了吧。」

  如懿輕輕一笑若淡淡的雲影:「十來個人,要置我於死地也夠了。可是你猜猜,若要置王欽於死地,幾個人才夠?」

  海蘭眼底浮起深深的疑惑:「姐姐的意思是……」

  如懿看了看窗外濃墨般的天色:「我能有什麼意思?對了,這些日子都是誰陪著皇上?」

  海蘭道:「宮中流言紛擾,皇上也很少召見皇后,多半是嘉貴人和慧貴妃伴駕吧。如今怡貴人有孕,宮中妃嬪倒也常去探望怡貴人,聽說慧貴妃也去得很勤快呢。」

  如懿道:「宮中的嬤嬤們每常說,坐胎藥喝下去,也得多沾沾有孕之身的孕氣才好呢。慧貴妃盼子心切,一定會去的。」

  海蘭看著眼前纏繞一團的絲線,煩憂道:「這也罷了,慧貴妃每每特意從景陽宮經過咱們延禧宮,都要佇立良久,感慨姐姐境遇淒寒。於我看來,她不過是幸災樂禍罷了。」

  如懿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她若喜歡,便由著她去吧。左不過她在外面感慨,而我在裡頭也聽不見,就算聽見了,只當風吹過就是了。」

  海蘭見她如此,也只能默然。二人寂靜裡相對,聽著窗外風聲簌簌,遠遠有笑語聲傳來,海蘭歎道:「延禧宮被禁足,永和宮人去樓空,只有景陽宮恩寵不斷。風送宮嬪笑語和,大約只有咱們這裡這樣靜,才能聽得清楚吧。」

  如懿淡淡一笑,手中千絲萬縷穿梭不斷,只慢條斯理交代惢心道:「這些絲線都是煮過了染上了香氣的,你明兒拿到太陽底下去曬過,務必要翻曬多次,等太陽落山后再拿進來煮,得煮好多次,我才能繡出帶著香氣的《百花春意圖》呢。」

  惢心答應著,又上來添了幾支蠟燭,正靜靜相對,忽然外頭喧嘩聲大起,夾雜著女人尖叫的聲音、宮人的呵斥聲和太監含混的話語。

  海蘭立時警覺起來:「姐姐,你聽什麼聲音?」

  惢心側耳細聽片刻,忽而一笑:「仿佛是慧貴妃的聲音。」

  海蘭怔了怔,立時站起身來,卻又不知該不該去看看。

  如懿淡淡笑道:「我被禁足了,你卻沒有。海蘭,你去外頭看看,若是慧貴妃在咱們宮門前出了什麼事,可就不好了。」

  海蘭連忙出去,吩咐守門的侍衛開了大門。如懿披上惢心送來的素色纏枝花灰鼠大氅,緊隨在後。守在門前的侍衛看她出來,忙擋住了道:「嫻妃娘娘,皇上有旨,您不能出延禧宮的大門。」

  如懿淡淡道:「放心!本宮不會教你們為難。本宮只在這兒看著,絕不跨出這扇宮門半步。」

  那些侍衛顯然是鬆了口氣,躬身站到一旁。外頭紛亂異常,有宮人侍衛的腳步聲匆匆過來,顯然是被方才的聲響驚動了。數十盞宮燈將夜來的延禧宮門前照得煌煌如白日,慧貴妃被宮女們簇擁著圍在中間,一張蓮瓣似的嬌美面孔驚怒交加,失了往日的姣好顏色,顯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太監侍衛們七手八腳地押著一個服制鮮豔的太監,將他整個臉按在了塵土之中。

  慧貴妃鬢髮淩亂,雲髻鬆散,幾支白玉南紅如意珠釵斜斜地墜在耳邊,一副將墮未墮的樣子。她的厲聲呵斥底下有著難掩的震怒與驚恐,喝道:「將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立刻拖到皇上跟前去,給本宮交代個清楚!」

  如懿悄聲問守門的侍衛道:「這樣亂糟糟的,究竟出了什麼事?」

  侍衛道:「回嫻妃娘娘的話,那人是皇上跟前副總管太監王欽公公,也不知是喝醉了酒還是怎麼,方才慧貴妃帶著宮人經過,他便發了狂似的衝上來,言行莽撞,驚擾了貴妃娘娘。」

  海蘭奇道:「王欽又不是不認識慧貴妃,怎會冒犯貴妃呢?」

  侍衛道:「奴才們奉命看守延禧宮,不能走開一步,所以只能乾看著。不過王公公的的確確跟瘋魔了似的,看見貴妃娘娘就沒頭沒腦地撲了上去。」

  如懿見慧貴妃稍稍緩過神,便朗聲道:「延禧宮嫻妃參見貴妃娘娘,願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海蘭見如懿行禮,忙也跟著行禮如儀。

  慧貴妃一手護住胸口,一壁恨恨道:「是你?你怎麼出來了?」

  如懿含笑道:「妹妹沒有出來,只是聽得外頭喧嘩,不意是貴妃娘娘在此,所以特意過來一看,娘娘沒事吧?」

  慧貴妃惱恨道:「本宮有事無事,不必你來關心。」

  如懿含著謙恭的笑意,柔聲道:「妹妹也不想過多關心,只是此事出在妹妹宮門前,妹妹想不多看一眼也不行了。」

  慧貴妃氣得發怔,露出森森笑意:「好!好!居然來看本宮這個熱鬧!本宮也很想知道,王欽突然在延禧宮外冒犯本宮,是不是有人存心指使!」

  二人正僵持著,卻見不遠處明黃一色御輦迤邐而來,雙喜忙請了安上前道:「回稟貴妃,皇上正在景陽宮中,奴才已經請了皇上過來了。」

  御輦尚未停穩,慧貴妃已滿面是淚撲了上去,伏倒在地道:「皇上,皇上,您要為臣妾做主。臣妾自侍奉皇上左右,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皇上!」

  皇帝的御輦堪堪停穩,見她這個樣子,又是憐惜又是著急,便道:「李玉,還不快扶慧貴妃起來。」

  慧貴妃猶自啼哭不已,如梨花一枝春帶雨,皇帝微微蹙眉道:「好了。那麼多人在,你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有話好好說便是。」

  如懿領著海蘭向皇帝請了個雙安,便道:「皇上,貴妃娘娘傷懷,王欽現在還滿嘴嘟嘟囔囔地說著胡話。依臣妾看,不管何事都不宜外揚,不如先拿水潑醒了王欽,再好好問話吧。」

  皇帝有幾日未見如懿了,此時見她披了一件素色大氅,盈盈站在風中,仿佛不盈一握的樣子,口中倒是紋絲不錯,句句入理,這幾日的芥蒂也稍稍釋懷,便道:「長街的風大,你別站在風口上。」

  如懿盈盈道:「臣妾多謝皇上關懷。只是此事突然,又出在延禧宮門外。未免張揚,皇上和貴妃若想問什麼,不如先移駕延禧宮中。臣妾摒退眾人,皇上與貴妃慢慢處置便是。」

  皇帝見王欽被人按在地上,滿臉通紅,似有醉意,也不便再拖去別的地方,便道:「那朕就借你的延禧宮一用。」

  如懿答了「是」,側身讓了皇帝與慧貴妃進內,惢心與阿箬、三寶忙不迭地收拾乾淨了,又奉上茶水。

  皇帝在正殿坐了,輕嗅幾下道:「如今還在冬月裡,怎麼你殿中有一股子花草清馨,聞著倒很舒坦。」

  如懿淡淡笑道:「臣妾閑來無事,所以配了些花草汁子,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頗為意外,揚了揚眉道:「朕禁足了你,你心思倒還閒雅。」

  如懿笑意清淺:「臣妾被禁足,是因為皇上要還臣妾一個清白,臣妾只需安心等候便是,心思自然不能不閒雅。」

  皇帝的目光清澈如許,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也罷。你就坐在朕身邊,一同聽一聽吧。」

  如懿含笑謝過,吩咐三寶道:「看王欽的樣子像是喝醉了,你拿冰水潑醒了他,立刻帶進來回話吧。」

  因事出突然,貴妃又被驚擾,皇帝也不欲多留人在殿中,只許貴妃隨身的侍女茉心、自己的貼身太監李玉在內伺候著。

  貴妃一見人少,便忍不住淚如雨下,嗚嗚咽咽地不肯再多說一個字。皇帝便道:「你一見朕便說受了天大的羞辱,如今又不肯說到底是什麼委屈,你叫朕怎麼幫你?」

  見慧貴妃只是垂淚不已,茉心忍不住膝行上前道:「方才貴妃娘娘從景陽宮看了怡貴人過來,想著嫻妃娘娘禁足,心下不忍,所以過來看看,也當盡了姐妹之情。今日貴妃娘娘剛從昭華門過來入了延禧宮前的甬道,誰知王欽從後頭蒼震門趕了過來,沒頭沒腦地就往貴妃娘娘身上撲,嘴裡還說著不乾不淨的話。」

  貴妃伸出衣袖泣道:「王欽簡直如瘋魔了一般,一上來就撕扯臣妾的衣裳。皇上看臣妾袖口,都被他拉扯破了。」

  如懿詫異道:「王欽今日不當值嗎?怎麼從蒼震門過來?」

  李玉忙躬身道:「是。今夜不是王公公當值,所以他一早便回去歇息了。」

  正說著,三寶和小福子拖了半醒半醉的王欽進來。王欽身上全濕透了,顯然是被潑了一身冰水,看著比剛才清醒了許多,一張臉卻是漲成了豬肝色。

  如懿掩鼻道:「王欽並非不認識慧貴妃,素來也禮敬有加,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皇帝厭棄地看了一眼道:「看他這個樣子,像是灌飽了黃湯發酒瘋了!」

  李玉忙湊上前聞了聞道:「皇上,這氣味不像是酒味兒,倒是甜甜的,蜜汁似的味道!」

  王欽掙扎著起身,剛向皇帝磕了個頭,轉臉看見茉心跪在自己身邊不遠處,嘴角不由得淌下一絲晶亮的涎水,歪著身子向茉心撲去,伸手就要摸她的臉。

  茉心大驚失色,也顧不得規矩,一下縮到了慧貴妃身後,拼命尖叫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皇帝忍無可忍,怒喝道:「王欽,你發什麼瘋!」

  皇帝此言一出,李玉一把扯住了王欽,奈何王欽力氣頗大,滿嘴裡哼哼著極力掙扎,看著茉心的眼睛像冒著紅色的火焰,貪婪地一寸也不肯挪開。

  如懿情急道:「三寶,小福子,快把他拖到廊下按住,不許進來。」

  貴妃又驚又羞,悲從中來:「皇上,方才王欽那個狗奴才就是這樣看著臣妾撲過來,他……他……」

  貴妃哽咽著說不下去。皇帝的眼中盡是陰鬱的怒火,灼灼即可燎原。李玉忙道:「皇上,王欽這個樣子怕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他今日既不當值,便是在自己屋子裡,奴才記得他的對食蓮心也不當值,估計傳蓮心來問一問,便知道王欽究竟是發了什麼瘋了。」

  皇帝鼻翼微張,額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動著,極力壓抑著怒氣道:「你去傳蓮心,再讓人傳太醫來,看看那個狗奴才到底發了什麼癔症才這般膽大妄為!」

  李玉躬身退下。如懿見慧貴妃的絹子哭濕了,便將自己的解下遞與她跟前,道:「貴妃姐姐別惱,蓮心和李玉所住的廡房就在附近,一會兒便到了。姐姐先擦擦眼淚吧。」

  皇帝便在眼前,慧貴妃見如懿一臉的似笑非笑,亦不好發作,只得恨恨接過了絹子撂在一邊。沉默等待的須臾,如懿示意阿箬送上茶水,貴妃喝了一口,便皺眉道:「涼絲絲的,什麼怪味兒?」

  如懿的笑意溫婉而柔和:「回貴妃娘娘的話,是薄荷蜂蜜茶,我宮裡正好煮了些薄荷汁,兌了蜂蜜拿綠茶泡了,喝下去寧神靜氣,舒緩鬱結,是最適合不過的。」

  阿箬的茶正好遞到皇帝手邊,一時猶豫道:「皇上要不要嘗一嘗,若是不喜歡,奴婢再換別的來。」

  皇帝正氣郁難解,隨手接過道:「不必麻煩了,嫻妃的一番心意,朕喝這個就好。」他的手無意拂過阿箬的手背,阿箬面上一紅,忙屈膝告退了。如懿正看著慧貴妃,一時倒未察覺。茶過半盞,只聽推門聲近,李玉已帶了蓮心過來了。

  蓮心一進來便慌慌張張的,心慌意亂地跪下了道:「皇上,貴妃娘娘,嫻妃娘娘,王欽是不是發了瘋衝撞了人了?但請皇上和各位小主別見怪,饒了他這遭吧。」

  慧貴妃秀眉緊蹙:「你這樣問,便是知道王欽為何如此癲狂,是不是?」

  蓮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是羞愧難當,低下頭哭個不止。李玉便道:「皇上,太醫也已經來了,在給王欽查看,奴才立即請他進來。」

  皇帝微一頷首,李玉已開門召了太醫進來,太醫亦是大驚失色,磕了頭道:「皇上,微臣已經給王公公搭過脈,他不是酒醉,而是服食了過多的阿肌蘇丸所致啊!」

  慧貴妃微蹙著淡淡煙眉,疑道:「阿肌蘇丸是什麼?」

  太醫滿面驚惶,不知該不該答,卻看皇帝與慧貴妃皆是一臉疑惑,只得硬著頭皮道:「此物是外頭坊間的秘藥,以蛇床子、川芎、淫羊藿所成……」

  皇帝立時明白過來,不覺滿面鐵青,切齒道:「大膽!」

  慧貴妃雖不如皇帝醒轉得快,卻也漸漸明白過來,不覺羞得滿面通紅,起身便踹了蓮心一腳,恨恨道:「王欽吃這種不要臉的東西,必然你們倆是一夥的了。皇后好心賜你們對食,你竟敢如此不知廉恥,淫亂後宮!」

  蓮心又羞又氣,只是不敢言語。如懿忙抬了抬眼示意太醫和茉心出去,溫言道:「這裡已經沒有旁人了,你有話就說吧。」

  蓮心看了看李玉,窘得眼淚直落,還是不肯開口。皇帝道:「留在這兒的李玉是個沒嘴沒耳朵的,離開了延禧宮的正殿,他便從沒聽過這件事,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你放心說你的就是。」

  蓮心這才放心,整個人軟在地上,嗚嗚咽咽道:「皇上,皇后娘娘本是好心,希望奴婢終身有靠,所以將奴婢指婚給了王欽做對食。奴婢也是嫁了才知道,原來王欽人模狗樣,居然連畜生都不如。他本是個太監閹人,卻一心想要做個男人,在奴婢身上作威作福,肆意打罵不說,還偷偷弄來了這些奇淫技巧,一一施加在奴婢身上,害得奴婢生不如死!」

  皇帝輕輕咳嗽一聲,李玉即刻會意:「奴才立刻帶人去王欽的廡房搜查。」說著便匆匆去了。

  貴妃一臉嫌惡,拿絹子擋著臉道:「王欽這樣不知好歹,你怎麼不去告訴皇后,求皇后為你做主?」

  蓮心哀哀哭道:「奴婢雖然是宮人,但也要臉面。這樣的事,怎有臉對外人說去,更不敢辜負了皇后娘娘的恩典,汙了娘娘的清聽。而且王欽還說,只要奴婢敢吐露半個字,他必定要讓奴婢生不如死。」她說著便褪下衣衫,側身露出肩膀與背心,只見上面滿布牙印與指甲的掐痕,直至肌理深處,如被野獸撓抓,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如懿忙取下自己的大氅替她披上,蓮心哭得難以自抑:「奴婢白日在皇后娘娘處當差,晚上還要受他如此折磨。光是這樣打罵也罷了,後來王欽不知道從哪裡搜羅來一些髒藥,堅信服食長久之後便會有些男人的效力,每每他自己服食後便要無休無止地折磨奴婢。」蓮心動了傷心,索性將嫁與王欽後的苦楚一一訴來。

  眾人越聽越是驚駭,一壁歎息不已。過了一炷香時分,李玉便領了小太監進來。李玉垂手候在一旁,小太監則手捧一個黃楊木盒子站在李玉身側。

  皇帝越聽越怒,眉心隱隱有暗火跳簇,道:「那麼今日,又是為何?」

  蓮心哭得差點哽住:「今日王欽不當值,一回到廡房就開始喝這個東西。奴婢正要回房,在窗外看見他這樣,便嚇壞了。奴婢一時也不敢回去,又不用回長春宮當值,只好在附近徘徊。王欽服食了那些髒東西後四處找不到奴婢,大約是藥性發作,發了狂似的跑了出來,奴婢這才敢偷偷回廡房。」

  慧貴妃氣得滿面紫漲,跪倒在皇帝膝下,忍不住淚如雨下:「皇上,皇上,您一定要為臣妾做主。王欽敢在宮內服食這種淫亂之物,衝撞臣妾,簡直應該碎屍萬段!」

  李玉聽到此節,方才指著小太監手裡的黃楊木盒子道:「皇上,奴才奉旨去王欽房中搜查,一搜便搜到這一大盒污穢東西,奴才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奴才不敢擅專,立刻捧來請皇上過目。」說罷,他親自捧過盒子走到皇帝身邊,只對著皇帝一人打開。

  皇帝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搐起,和太陽穴突起的青筋一般,昭示著他發自心底的憤怒。李玉立刻蓋上盒子,適時地添上一句:「自從王欽被賜對食之後,總在奴才們面前吹噓自己有男兒雄風。原來就是憑這些污穢東西!」

  皇帝唇齒間吐出的話語如尖銳的冰淩:「召集滿宮的內監入慎刑司,看著王欽挑斷手筋腳筋,再‘貼加官’,看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敢穢亂後宮!」

  所謂「貼加官」,便是由司刑之人將桑皮紙揭起一張,蓋在受刑之人臉上,然後嘴裡含著一口燒刀子,使勁噴出一陣細霧,桑皮紙受潮發軟貼服在臉上,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製。直到七張疊完,受刑之人便活活窒息而死。那七張紙疊在一起一揭而下,凹凸分明,猶如戲臺上「跳加官」的面具,保留著受刑之人臨死的可怖形狀。

  如懿保持著矜持沉靜的容色,略含了一分厭棄與嫌惡,只是在視線與蓮心對上時,露出了一分不動聲色的笑容。



第二卷 第五章 三雕

  皇帝看著慧貴妃,有幾分漠然的疏遠:「好了。朕已經處置了王欽,你也不必哭了。先回宮去吧。」

  慧貴妃滿腹委屈,想要再說什麼,皇帝只是那樣淡漠而疏離的口吻,揮揮手道:「朕會再去看你的,你回去吧。」

  慧貴妃只得依依告退。如懿看著神色悲戚的蓮心道:「皇上,此事王欽有大罪,蓮心卻只是無辜受害。無論是誰被賜婚給王欽為對食,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命數。還請皇上看在蓮心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的份上,不要再責罰蓮心。」

  皇帝微微頷首:「朕知道,朕不會責怪蓮心。」他的目光裡有淺淺的哀憫,「朕便解了你與王欽的對食,你還是在皇后身邊伺候吧。」

  如懿悲憫地搖搖頭:「皇后娘娘當年也是好心,想讓宮中的宦官宮女彼此有個依靠。王欽本也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只是為何別的宦官從未有這樣的事,偏王欽就有呢?想來是他對食之後有了妻室,又感自身殘缺,才平白生了這貪色污穢之心。依臣妾看來,王欽固然罪不可赦,對食之風亦不可長。免得宮中再有這樣可怖之事。」

  皇帝端過茶水慢慢啜了一口:「你的話也有道理,朕回去會再思慮。」他起身道:「天色不早,朕還要去嘉貴人處。你早些歇息吧。」

  如懿送皇帝到了廊下,屈膝道:「臣妾身陷流言之禍,乃禁足之身,不宜相送太遠。在此恭送皇上了。」

  蓮心本跟在皇帝身後出去,聽得這句,忍不住回頭道:「嫻妃娘娘所言,是關於玫貴人生子的流言嗎?」

  如懿淡薄的笑意如綻在風裡的顫顫梨花:「流言紛擾,本宮亦只能靜待水落石出而已。」

  蓮心「撲通」一聲跪下,伏下身爬到如懿腳邊,忍不住痛哭道:「嫻妃娘娘,請萬萬寬宥奴婢……奴婢的隱瞞之罪。」

  如懿一臉疑惑:「你可曾向本宮隱瞞了什麼?」

  「奴婢……奴婢知道玫貴人生子的流言的的確確不是您傳出,而是王欽那日做完了差事喝了幾口黃湯,自己喝醉了胡說出來的。只是……只是奴婢從前深受王欽之苦,所以一直不敢說出來。請娘娘恕罪……」蓮心說完便像搗米似的不停地磕頭。

  皇帝立時停住腳步,轉身道:「是王欽?那為何宮人們都說最早是在延禧宮一帶傳出?」

  蓮心一臉誠摯:「延禧宮是王欽回廡房的必經之路,他那日喝醉了躺在延禧宮外的甬道邊滿嘴胡說,奴婢找到他時他還爛醉如泥呢。怕正是如此,所以旁人經過聽見,還以為是延禧宮傳出的流言呢。」

  皇帝似是相信了,問道:「此話當真?」

  蓮心忙磕了頭道:「奴婢不敢妄言。皇上聖裁,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皇后自然不會告知奴婢,奴婢與延禧宮也素無往來,若不是王欽胡說讓奴婢知道,還有誰會說與奴婢聽見?」

  皇帝立刻伸手止住李玉:「不必傳輦轎,朕今晚留在延禧宮,不去嘉貴人宮中了。」

  蓮心與李玉知趣,立刻退下。

  皇帝目中的愧疚泛起於眼底的清澄之中,握住如懿的手:「如懿,是朕誤會你了。」

  如懿嫣然一笑,明眸中水波盈動,已微微含了幾分清亮的淚意:「那臣妾是不是該唱一曲《六月雪》,以顯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皇帝執著她的手:「朕不懷疑自己,也沒有疑心皇后,甚至來不及疑心王欽,他就帶了人言之鑿鑿地過來,讓朕只能疑心你。所以朕只能禁足你。」

  委屈又如何?怨又如何?如懿再清楚不過,在君恩重臨之時,她過多的委屈與哀怨都是春風裡的一片枯葉,不合時宜的。

  如懿將心底的委屈按捺到底,露出幾分淺如初蕾的笑意,那笑意薄薄的,好像春神東君的衣袖輕輕一拂,也能將它輕易吹落:「皇上曾經對臣妾說過,要臣妾放心。哪怕這一次的事皇上沒有說,臣妾也會認定皇上會讓臣妾放心。所以臣妾也知道,禁足這些日子,臣妾的供應一概不缺。事情的水落石出只是早晚而已。臣妾相信,哪怕真到了所有人所有事都指著臣妾的那一日,皇上也會保護臣妾周全的。」

  皇帝輕輕擁住她:「你說的,便是朕想的。若真有那一日,朕也會護著你的周全。」

  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無盡。浮雲散去後,一輪新月愈發明亮起來,滿天繁星更似一穹隨手散開的碎鑽,天上的星月光輝與瓊樓玉苑內的燈光交織相映,仿佛是彼此的倒影。璀璨奪目,迷亂人眼。月華灑在皇帝的赭褐色織錦龍袍上,慢慢生出一圈朦朧的光暈來。

  如懿伏在皇帝胸前,看著廊下風聲蕭瑟,吹動枝影委地,她無心去想前因後果,也知道自己不該去想。便索性,露出了一絲如願以償的微笑來。

  如懿的禁足解了之後,漸漸有了一枝獨秀的勢頭。王欽冒犯慧貴妃被處死後,皇帝不止少去咸福宮,連皇后宮中也甚少踏足了。

  這一日如懿正坐在窗下,看著日色晴明如金,不覺笑道:「春天來得真快,這麼快桃枝上都有花骨朵兒了。」

  惢心捧著曬好的絲線進來,笑得嬌俏:「可不是?人人都說春色只在延禧宮呢。若要放寬了說,景陽宮也是。所以人人都指望著東六宮的恩寵呢。」

  如懿笑著道:「什麼東六宮的恩寵,皇上不過多來咱們這兒幾次罷了。你告訴底下人,不許驕矜。」

  惢心將曬好的一大把絲線堆到紫檀几案上慢慢理著,抿嘴笑道:「這個奴婢自然知道。只是從前慧貴妃最得寵,如今皇上也不去她那兒了。」

  「這次是把香味都染進去了,終於可以用了。」如懿伸手撥了撥絲線,輕輕嗅著指尖的氣味,徐徐道,「慧貴妃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若真是聰慧,那日被王欽冒犯後就該一言不發,一滴淚也別掉,靜候皇上處置。」

  惢心托著腮好奇道:「小主為何這樣說?但凡女子受辱,可不都要哭鬧?」

  「是啊。她越是當著皇上的面委屈落淚,皇上聽蓮心說起王欽如何肆虐之時,便會想起慧貴妃的眼淚,想起她那日差點受了王欽的冒犯。作為一個男人,如何能忍受?」

  惢心抿著嘴,藏不住笑意似的:「所以那日小主是選准了貴妃會經過咱們宮門前奚落,才特選了那樣的時機。本來奴婢還想著,是皇后娘娘賜婚對食的,這樣的事落在皇后身上,叫她身受驚嚇,才算痛快呢。」

  如懿笑著搖搖頭:「皇后不比慧貴妃那樣沉不住氣,而且這事只有落在慧貴妃身上,才會讓皇上遷怒皇后,覺得種種是非都是由皇后賜婚對食而起,皇上才會連著長春宮一起冷落。」

  惢心會意一笑,低低道:「只有這樣,才能拉下貴妃與皇后,又懲治了王欽,解救了小主自己,一箭三雕。」

  如懿冷冷道:「我的初衷從來不只是為了搭把手救蓮心,順帶著除了王欽這個隱患,而是要絕了宮中的對食之事。當初流言之禍,皇后表面要救我,請求皇上只是將我禁足,實際上是將我置身於不能自救之地。既然如此,我小懲以戒,既是保全自己,也不能讓人將延禧宮踐踏到底。」

  惢心暗暗點頭:「也只有攪清了這趟渾水,皇上才會相信娘娘與流言無干,才算真正安心了。」

  如懿慢慢挑揀著絲線比對著顏色,笑道:「你看這一把絲線,光一個紅色便有數十上百種色調,若一把抓起來,哪裡分得清哪個是胭脂紅哪個是珊瑚紅。非得放在了雪白的生絹上,才能一目了然。」

  惢心會意微笑:「所以小主得留出空檔來,讓皇上分清了顏色,才好決斷。」

  如懿微微一笑,繽紛多彩的絲線自指尖如流水蜿蜒滑過,輕巧地挽成一把,懸在紫檀架子上,任它如細泉潺潺垂落。「禁足也好,幽閉也好。外頭既然流言紛亂,直指於我,那我便順水推舟,稍稍回避自然是上上之策。」

  「可是小主真的從不擔心嗎?小主被禁足,外頭自然就由得他們了,萬一小主受了他們的安排算計,坐實了玫貴人誕下妖孽這一流言滋擾宮闈的源頭,即便皇上要保全您,也是保不住的。」

  如懿纖細的手指微微一挑,撥出一縷鮮豔紅色挽在雪白的指間:「他們要安排佈置這樣的事,光是一兩日是不成的。我只要乖乖待在延禧宮中,那麼即便他們有事,也不甘我的事了。你細想想,我出事必然是他們所害,他們有事卻一定與我無關,這樣的好事,換了你,你願不願意賭一賭?」

  惢心抿唇一笑,替如懿捧過一把綠色的絲線慢慢揀選:「奴婢不敢賭,奴婢只安心跟著娘娘就是了。」

  如懿描得細細的黛眉飛揚如舒展的翅:「也虧得蓮心乖覺,不僅告發了王欽淫亂宮闈,冒犯慧貴妃。還說他總酒後胡言,胡亂吹噓,流言之事出自他口。何況不論是與不是,皇上心裡已經厭棄了這個人,便會認定是他做的。」

  惢心微微蹙眉:「玫貴人這件事,知道的人除了皇上、皇后,便是小主和王欽。難道小主從未懷疑過是皇后……」

  如懿冷冷一笑,將絲線在手指上細細一勒,森然道:「我何嘗沒有懷疑過?只是皇后不是我能動得了的人。不管利用流言來害我的人是不是她,我都只能先斷其臂膀!」

  「但是蓮心……」

  「蓮心一心只想除去王欽,她是皇后的家生丫環,又是陪嫁,有父母族人在,一時間她是不敢背叛皇后的。也好,只要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便先留著她,當做一道防範吧。」

  這一日皇帝與皇后攜了六宮嬪妃往太后處請安。太后著意安慰了怡貴人一番,便命福珈從裡頭端了一個墊著大紅繡絨的紅木漆盤來,上面安放著一枚麒麟送子金鎖,捧到怡貴人身前道:「《詩經》有雲:麟之趾,振振公子。哀家就送一枚麒麟金鎖給你,希望你早日為皇上添一位阿哥才是。」

  怡貴人喜不自禁,忙起身謝過。

  皇帝亦頗喜悅,道:「麒麟,含信懷義,步中規矩,彬彬然動則有容儀,更是送子的神獸。皇額娘的禮物,實在是心意獨到。」

  慧貴妃笑著撫了撫領口的翠玉流蘇佩:「太后的心意怡貴人必然是心領了。其實阿哥公主又何妨,只要母子平安,不要像玫貴人一般福薄就是了。」

  太后伸手撥著手邊幾案上新開的簇簇迎春,金英翠萼,枝條舒曼,已帶早春暖涼的氣息。太后唇邊的微笑亦是這般乍暖還涼:「皇后一向不喜奢華,哀家看這些嬪妃們所用的首飾也是銀器鎏金為多。哀家賜怡貴人赤金的麒麟鎖,皇后不會嫌哀家老糊塗了吧。」

  皇后忙起身恭謹道:「皇額娘一片心意,兒臣怎敢這樣想呢。何況怡貴人有孕,皇額娘愛護怡貴人,等同是愛護臣妾。」

  太后微微一笑:「宮中祥和平安,乃是皇后的德行所致。聽說皇后為使後宮嬪妃多有子嗣,讓太醫院多多熬制了坐胎藥每日送到各宮,也是有心了。」她轉首向皇帝道:「前幾日是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哀家命人夜觀天象,祈求祥瑞。不知欽天監可將結果對皇帝說了?」

  皇帝揚起幾分歡悅之色,道:「欽天監說天象祥和,尤其指北天女宿星尾帶小星,連續數月格外明亮,乃是指後宮女子懷有大貴之胎。兒子心裡也十分安慰。」

  太后笑吟吟道:「女宿星本來形如蝙蝠,主福兆、多吉。而後宮女子懷有身孕的,只有怡貴人而已。看來這一胎也的確是大福之相。」

  這樣說來,怡貴人更是喜不自勝,慧貴妃不屑地撇了撇嘴,冷著臉不言不語。皇后倒是一臉欣慰道:「如此,臣妾就要向太后和皇上求個恩典了。怡貴人伺候皇上多年,她的位分……」

  皇帝爽朗笑道:「等怡貴人生育之後,無論男女,朕一定會給她嬪位,居景陽宮主位,如何?」

  太后含笑道:「如此甚好。哀家也希望後宮嬪妃能多有生養,為皇家開枝散葉才好。」

  如此寒暄幾句,太后又格外叮囑了怡貴人保胎事宜,便也散了。

  才出慈寧宮儀門,皇帝便低低向如懿道:「昨兒江南進貢了些好茶來,朕都賜予你了。趁現在得閒,不如你烹茶給朕品嘗,如何?」

  如懿低眉淺笑:「臣妾倒不怕皇上不來品茶,只是您已經好些日子沒去長春宮了。前幾日是二月初一,您本該在皇后宮中過夜的,卻也只是去略坐了坐就回了。」

  皇帝正要說話,只聽皇后疾步上來,請了安道:「皇上萬福。」

  皇帝笑容一斂,淡淡道:「春寒料峭,皇后還不回自己宮中嗎?」

  皇后頗有為難之色,躊躇片刻,還是道:「皇上,您已經多日沒有去臣妾宮中了。臣妾愚昧,不知皇上是不是因為蓮心受王欽淩虐之事怪責臣妾?」

  蓮心跟在皇后身邊,忙跪下道:「皇上聖明,奴婢受這些苦楚只是奴婢自己命薄罷了,而且奴婢也不敢告訴皇后怕她擔心。王欽出事之後皇后娘娘才知道奴婢吃的苦,十分憐惜自責,還親自為奴婢上藥,奴婢感激不盡。所以王欽的事實屬奴婢自己命苦,不幹皇后娘娘的事啊!」

  皇帝看向皇后的神色多了一絲溫意,他和緩道:「皇后你一開始也不過是好心,憐憫宮人孤苦,但卻未能知人善察。蓮心在你身邊多年,你一時失察,不僅連累蓮心吃盡苦頭,而且宮中歪風也由此而起。朕不能不想到,這是皇后之失。」

  皇后站在風口,穿道而過的冷風拂亂了她梳得一絲不亂的精緻華髻,幾綹墨色青絲拂上她沒有血色的面龐,仿若一朵凋零在初秋的冷荷。

  皇后躬身福了一福,將眼中微冷的淚光轉成自持的冷靜:「的確是臣妾失察,臣妾會面壁思過,再三自省。」她屈膝下去:「那麼,臣妾恭送皇上了。」

  皇帝在如懿處品茗過後,便回了養心殿處理政務。如懿閑來無事,便取過染上香氣的絲線一針一針地繡起繁天春色。

  阿箬捧著剛燃好的一爐香進來道:「小主失寵的時候也刺繡,如今得寵了忙著陪伴皇上還不夠呢,怎麼又開始刺繡了?」

  如懿微微一笑,取了針線拈好道:「失寵的時候要讓自己學會平心靜氣,得寵的時候亦要告誡自己,不能心浮氣躁。刺繡便是如此,一個眼錯,便是全域皆毀;一枚針斜,恐怕紮傷的就是自己。所以動心忍性,一步都不可錯。」

  阿箬若有所思地笑笑,取過一枚烘制好的蓮花香餅放進爐中,又覆上雲母隔片隔開香餅炭火,滴入一兩滴凝露狀的蜂蜜:「如今入春了,時氣乾燥,焚香時滴入蜂蜜,可以清熱潤燥,小主覺得好不好?」

  「如今你的心思越發安靜了,做事也更妥帖,自然沒有不好的。」如懿淺笑,想了想又道,「怡貴人有孕後喜愛焚檀香,今早說起檀香雖好,但焚香後總覺得氣燥體熱,她又是個貪吃甜食的。我記得小廚房有去歲備下的槐花蜜,清熱涼血是最好不過的。等下你便隨我送一甕去給她吧。」

  阿箬笑道:「別的也罷了。那槐花蜜是去歲的時候特意著人去京郊找了一大片槐花林,取雪白潔淨的盛開花朵剔乾淨了,加上適量的嫩桑葉蒸出來的槐花露。奴婢記得槐花最嬌氣,成百上千棵樹上摘下的花兒也經不起那幾蒸,最後只得了兩小甕槐花露,再用長白山產的野蜂巢裡的蜂蜜煉了,只為小主從前有血熱的症候,才這麼不怕費事地制了。統共就那麼點子,小主還要拿去送人。」

  如懿嗔道:「如今怡貴人是皇上的心頭肉,連太后都格外高看她些。我也想著,若是怡貴人這一胎安好,皇上也解了上回玫貴人產子的心結,這便是好的。」

  阿箬笑道:「旁人懷孕有什麼好的。從前怡貴人一點也不得寵,如今有孕皇上便這麼抬舉了。要是小主也趁著眼下聖眷正隆,趕緊懷上一胎,那才是真正讓皇上高興的呢。還不知道皇上要怎麼當眼珠子似的捧著愛也來不及了。」

  如懿笑著嗔她一眼:「越發愛胡說了。」

  正說著,小宮女綠痕端著湯藥進來道:「剛熬好的藥,小主快喝了吧。」

  如懿輕輕一嗅,蹙眉道:「一聞味道就知道了,就是坐胎藥的氣味。」

  阿箬取過幾樣酸甜蜜餞放在如懿手邊,好聲好氣道:「這坐胎藥是催孕的,再苦咱們也得喝啊。您看,奴婢連雕花金橘和糖漬乳梨都預備下了,小主趕緊喝了吧。」

  如懿端過碗仰臉喝下,又用清水漱了口,連忙取過蜜餞含在嘴裡緩了一陣,方道:「這坐胎藥一碗碗喝下去,連舌頭底下都發苦了,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孕?」

  阿箬笑道:「只要皇上常來,那股子運氣遲早都會到。小主喝了藥,咱們就去景陽宮沾沾孕氣吧。聽說慧貴妃雖然不滿天象說怡貴人是大貴之胎,但為了沾上孕氣,也常常去景陽宮呢。」

  如懿扶過阿箬的手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帶上那甕槐花蜜,陪我去景陽宮看看吧。」

  景陽宮便在延禧宮與永和宮之後,如懿看著天色極好,便帶了宮人步行過去。因著怡貴人有孕,景陽宮也格外地佈置一新,才走到宮牆外,便見朱紅宮牆聳立,連琉璃瓦也顯得一碧如洗。

  如懿仔細看了兩眼道:「好喜慶的顏色,這牆是新粉了顏色吧,好似特別鮮豔些。」

  迎上來的小太監笑得燦爛:「可不是,皇后囑咐了,顏色要喜慶,這才吉祥呢。」如懿扶著阿箬的手入了重重朱門,只見雕欄華彩,描赤敷金,鮮華異常。

  如懿暗暗點頭道:「果然怡貴人有孕,景陽宮也不同往日了。」她轉首問小太監:「這個時候,怡貴人在做什麼呢?」

  小太監道:「貴人身上疲倦,此刻正在暖閣歇著呢。嫻妃娘娘請。」

  如懿正要邁入正殿,忽聽得裡頭一聲驚懼的尖叫,竟是怡貴人的聲音。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10 09:32 AM

第二卷 第六章 驚蟄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如懿醒轉得快,立刻道:「是怡貴人的聲音,還不快進去看看!」

  如懿一時情急,即刻帶了人先趕進去,才進暖閣,卻見怡貴人嚇得縮在暖閣的紫花梨卷草紋楊妃榻上,身上的錦被蜷成一團,她才喚了一聲「怡貴人」,卻見怡貴人大驚失色,整張臉白中泛著青灰,指著地上的繡毯呼道:「救我!嫻妃娘娘快救我!」

  如懿的目光觸及地下,嚇得幾乎倒退幾步,宮人們也止不住驚呼起來。原來繡毯之上,一條灰花斑斕的蛇盤繞其上,噝噝地吐著猩紅的芯子,在地上搖擺不定。

  一個小太監驚呼道:「呀,這是蝮蛇,是有毒的!有毒的呀!」

  眾人嚇得退開十數步遠,怡貴人眼看那蛇越遊越近,嚇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如懿心中慌亂不已,眼看那蛇一分分向怡貴人靠近,更是害怕。萬一傷及怡貴人腹中的胎兒,皇帝才稍稍平伏的心情又不知要低落成何種模樣。

  她心下一橫,吩咐身邊的小太監道:「你們宮裡有沒有雄黃粉?」

  那小太監忙不迭道:「有有有!這是宮裡常備著的。」

  如懿忙吩咐了他拿了雄黃粉來,照準那條蛇便潑了過去。那條蛇乍然受了雄黃的氣味,一時行動有些滯緩,如懿忙伸手取過碧紗櫥邊一根宮人掃塵灰的撣子,挑起那蛇的身體一撂,照著門口潑了出去,即刻道:「快找人拿大石砸它的七寸,務必砸死為准。」

  太監們原本嚇得神魂未定,聽如懿這樣吩咐,忙抱過雄黃粉撒的撒,尋石頭砸的砸,不過片刻便將那條蛇處置了。

  怡貴人呆呆地看著如懿,片刻才放聲大哭,撲入如懿懷中,神色敗壞:「嫻妃娘娘,嫻妃娘娘,多謝您救了嬪妾!」

  如懿忙拿錦被裹住了她扶進寢殿躺下,方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忽然有條毒蛇在你暖閣裡?」

  怡貴人神色恍惚道:「嬪妾本覺得睏乏,在暖閣裡歇息,並沒讓人伺候在側。不承想梁上忽然掉下一條蛇來,嬪妾當下便嚇得叫起來。」

  如懿替她撫著心口,自己也是驚魂初定:「那條蝮蛇是有毒的,若是被它咬傷一口,不只是你,便是你腹中的孩子,後果也是不堪設想。只是好端端的,宮中怎會有毒蛇?」

  阿箬替怡貴人端了茶水來道:「貴人喝盞茶壓壓驚。今兒是驚蟄,想來什麼蛇蟲鼠蟻都出來了。貴人有孕怕冷,宮中還供著地龍,格外暖和,怕是因為這個招來了蛇也是有的。」

  怡貴人接過茶才喝了一口,不由得手中一鬆,整盞茶都潑在了如懿身上。如懿還顧不得擦,卻見怡貴人蜷成了一團,一手死死抓住她手,一手按住了肚子痛呼道:「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皇帝與皇后趕來時,太醫已經為怡貴人開了安胎的方子。景陽宮中人心惶惶,如懿一時也走不脫,一壁囑咐了宮人們延醫請藥,一壁又吩咐太監們在牆根角落裡遍撒雄黃與石灰驅蛇。

  皇帝步履匆匆地進來,足下之風幾乎驚起了靜塵,如懿正守在怡貴人床頭,見皇帝心急火燎進來,忙起身道:「皇上萬福,皇后萬福。」

  皇帝忙扶了她起身,關切道:「怡貴人如何了?」

  皇后亦心急不已:「太醫已經來過了嗎?怎會又是遇蛇,又是腹痛,本宮從阿哥所過來,一路上都心悸不已。」

  如懿忙道:「俗話說,驚蟄到,蛇出洞。今兒景陽宮裡竟不知從何處冒出條毒蛇來,怡貴人驟然受驚牽動胎氣,太醫開了安胎藥服下,怡貴人已小睡片刻,現下應無大礙了。」

  皇帝見怡貴人睡中仍有驚懼之色,不免憐惜道:「怡貴人初初有孕,身體百般不適,今日又遇見這樣的事,實在是要嚇壞她了。」

  皇后看了看周遭,擔憂道:「皇上,怡貴人身懷貴胎,此番受了這樣大的驚嚇,實在可憐。臣妾聽聞蛇乃至陰至毒之物,突然間侵擾景陽宮,怕是有什麼不利。」

  皇帝遲疑道:「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滿面關切:「皇上,景陽宮靠近玄穹門,地氣潮濕,若是往後再招來蛇蟲鼠蟻驚擾了龍胎,該如何是好,依臣妾所見,不如讓怡貴人遷居別宮居住。」

  皇帝詫異道:「遷居別宮?一時間要打掃宮苑出來,想來怡貴人也未必能住得慣。」

  皇后道:「東西六宮中有些宮殿一直未有人居住,臨時理出來也不便。本來怡貴人也可遷居前頭的永和宮,但永和宮大為不吉,自然是住不得的。怡貴人初初有孕,最好是能有人照拂。」她的目光往如懿臉上輕輕一掃:「今日怡貴人之事,幸有嫻妃在,才能一切無恙。不如就讓怡貴人遷居延禧宮中暫住,等景陽宮肅清一切邪物,再請怡貴人搬回就是了。」

  皇帝微微踟躕,看著如懿道:「延禧宮中已有嫻妃和海貴人住著,又有大阿哥,再住進去會不會太擠了?」

  正遲疑間,只聽怡貴人微微呻吟了一聲,悠悠醒轉過來,見皇帝在側,不覺落淚道:「皇上來了,臣妾今日受了這番驚嚇,實在是怕見不到皇上了。」

  皇帝忙安慰道:「不要胡說。朕還盼你為朕誕下一位阿哥呢。」他沉吟片刻又道:「怡貴人本是皇后房中的人,長春宮也寬敞,不如還是讓怡貴人移居皇后宮中吧,有皇后照顧,朕也能安心。」

  皇后轉臉拭了拭眼角,不覺含了兩分悲色:「本來照顧怡貴人是臣妾分內之事。只是臣妾方才從阿哥所來,還未來得及稟報皇上,臣妾的二阿哥著了風寒,身子一直不好。臣妾正想親自照顧,只怕分身無術,不能照顧好怡貴人,反而有負皇上所托。」

  皇帝驚詫地站起身:「永璉病了,要不要緊?」

  皇后一提起親兒,不覺滿面悲灼,道:「都怪臣妾疏於照顧,還請皇上允許臣妾將永璉從阿哥所接回,便於臣妾親自照顧。等永璉痊癒之後,臣妾再送他回阿哥所。至於怡貴人,本來臣妾可以將她託付給慧貴妃。但是皇上也知道,慧貴妃雖然年長,但不比嫻妃沉穩有決斷,就譬如今日之事,若非有嫻妃在,怡貴人的胎恐怕也不能萬全了。」

  怡貴人牽住皇帝衣袖,感泣道:「回稟皇上,今日幸得嫻妃娘娘萬事沉著,幫臣妾驅趕毒蛇。可是這個地方……」她環視雕欄畫棟的景陽宮,臉上閃過驚恐之色:「臣妾是斷斷不敢再住了。」

  皇帝微一沉吟:「那麼……如懿,朕只得讓怡貴人去你的延禧宮暫住了。」

  如懿知道推託不得,便道:「臣妾回去便把正殿的兩間東暖閣打掃出來供怡貴人居住,但請怡貴人不要嫌棄簡陋才好。」

  怡貴人臉露喜色:「怎麼會呢,往後可要叨擾嫻妃娘娘了。」

  皇后亦含笑:「如今宮中皇上最關心的便是嫻妃與怡貴人,她們住在一起,皇上去看望倒也更方便了。」

  如懿回到宮中便覺得悶悶的,一壁吩咐了宮人收拾出正殿的兩間屋子,一壁往海蘭殿中去。

  海蘭閑來無事,只穿著一件家常的月白緙絲鳳香菊紋一鬥珠長衣,擁著一個小小掐絲琺瑯暖爐,正在窗下縫製香包。

  如懿揮了揮手示意葉心不必提醒,轉過珠簾落帳,笑盈盈道:「天氣暖和起來了,怎麼還抱著個暖爐,這麼怕冷嗎?」

  海蘭抬頭笑道:「姐姐來了。」她將暖爐遞到如懿懷中:「我自己哪裡用暖爐呢,是怕姐姐在景陽宮看到了什麼心寒驚怕之事,所以特意備下了給姐姐的。」

  如懿微微驚愕,替她正一正髮髻間一枚將要垂落的攢心嵌珠絹花:「你倒靈通!」

  海蘭抿嘴一笑:「如今宮裡的眼睛都看著景陽宮呢,有什麼風吹草動是不知道的。」

  如懿微微歎口氣:「那麼以後,所有的眼睛都要盯到延禧宮來了。」

  「一個景陽宮就足以引來毒蛇環伺,那怡貴人移居之後,延禧宮豈不也成了蛇蟲鼠蟻紛至遝來之地。」她拉過如懿細看桌上羅列的曬乾的香草葉子,「這是薄荷葉、艾葉、半枝蓮、薰衣草、天竺葵葉,都有驅蟲辟邪之效,妹妹做了這些,希望可以懸掛在延禧宮中,驅邪避災。」

  如懿揮手示意侍奉的宮人們都退下,海蘭親自奉了一盞菊花茶遞到如懿手中,如懿無心去飲,只得放下道:「你也覺得怡貴人突然遇蛇,十分蹊蹺?」

  海蘭淡淡一笑,伸手撥了撥桌上的艾葉:「今日雖然是驚蟄,但宮中是什麼地方,何況是怡貴人有孕,人人重視,怎會突然有毒蛇出現?又那麼巧落在怡貴人休息之處?萬一今日不是姐姐沉穩,那麼怡貴人一屍兩命,便是意料之中了。」

  如懿從袖中取出絹子,上面染了一點油彩顏料,遞與海蘭道:「你看看這油彩有什麼奇怪?」

  「妹妹出身貧家,所以依稀聞過這種味道,似乎有些蛇莓汁液的氣味。」海蘭輕輕一嗅,旋即一驚,「民間傳聞,蛇蟲喜吃蛇莓,故而有蛇莓處常有蛇蟲出現一說。」

  如懿的歎息輕得恍如雲煙:「今日我命景陽宮中遍撒雄黃石灰,誰知至我離去短短兩個時辰內,已見十數條毒蛇遁走四竄。此事並非偶然。我雖不知是哪裡出了緣故,但想起景陽宮內因怡貴人有孕而特意裝飾華彩以表喜慶。這雖然是內務府的慣例,但不知是誰從中做過手腳,才會引來這些髒東西。」

  海蘭沉吟著道:「我記得景陽宮是怡貴人初初有孕時裝飾的,至今已快兩個月,等到油彩氣味散盡,這種蛇莓汁液的氣味才會明顯,正好是驚蟄前後百蟲出動。想來謀劃這件事的人心機極深,才能事先安排絲絲入扣,讓人不得懷疑。」

  如懿道:「怡貴人要來延禧宮,既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皇后屬意。在怡貴人平安生產之前,延禧宮只怕有的小心。妹妹心細如塵,便要依靠你了。」

  海蘭緊緊握住如懿的手:「姐姐怎樣保全妹妹的,妹妹必定一樣相待。」

  如懿心中說不出的感動,只覺得宮苑重重如深海懸冰,有海蘭在,亦多了一絲可以依靠的溫暖。

  二人正相對間,卻見葉心叩門而入,端了一盞湯藥進來道:「小主,到喝坐胎藥的時候了。」

  海蘭便道:「擱下,你且出去吧。」

  如懿搖頭苦笑道:「這坐胎藥的氣味,我一聞到便害怕了。可又不能不喝,只盼望自己也有個孩子。」

  海蘭輕輕一笑:「我也不喜歡這個氣味。好端端的,皇后發一次善心,咱們就要多這樁苦差事。」她說罷,隨手將湯藥倒進殿中的一盆寶珠山茶內,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如懿驚道:「妹妹這是做什麼?」

  海蘭不以為意:「我又不盼望生子得女,喝這個勞什子做什麼,省得苦了舌頭。」

  如懿頗為驚詫,儘量還是平緩了語氣道:「妹妹也不算無寵,何不趁著年輕得個一子半女,也算終身有靠。」

  海蘭淡然一笑,仿佛真的是不在意:「有孩子未必就是好事了。姐姐且看怡貴人和玫貴人就知道了。玫貴人產子而遭彌天大禍,怡貴人懷著身孕還不知道是被誰所害。妹妹沒有這樣百計防身的好本事,還是活得安樂些就好。」

  「可是……」

  海蘭笑著用白若蔥根似的食指抵住她的唇:「沒有可是,我有姐姐可以依靠,便什麼都不怕。」

  怡貴人移居來之前,如懿和海蘭已將延禧宮清掃一新,並在怡貴人所要居住的東暖閣多懸香包驅蟲。因為只留了兩間房出來給怡貴人居住,如懿心下也頗不安。幸而怡貴人性子平和,也不算是驕矜之人,又見如懿自己住西暖閣,倒把東邊讓給了她,心下更是感激,只囑咐把一些貼身東西搬來延禧宮,其餘器具,只留在景陽宮中,隨時去拿便可。

  為著讓怡貴人靜心養胎,如懿特意叮囑了永璜每日讀書只許小聲,不許喧嘩吵鬧。怡貴人倒是很喜歡永璜的樣子,每每見到永璜便說,若是有他這麼一個懂事孝順的孩子,便也滿足了。如此一來,延禧宮中雖然擁擠些,倒也十分熱鬧,連皇帝也是每日必來看望一次的。

  如此十數日,不覺連慧貴妃亦歎息,她被皇帝冷落了許多時日,雖然每常相見,但卻未再讓她侍寢,她亦不免感慨,請求將怡貴人挪去她的咸福宮居住,也好得見天顏。皇帝卻只是一笑,問她:「那麼如果晞月你見到毒蛇,會是嚇得驚叫一聲自己先跑呢,還是會救怡貴人為先?」

  如懿與海蘭對怡貴人的胎悉心照顧,一飲一食都細細查看,連太醫開的安胎藥方,也另請人看過藥渣,道是無妨才繼續喝下去。這樣檢驗藥渣的事,惢心倒是很樂意去做。如懿便笑她:「你去找的太醫,可靠嗎?」

  惢心連連點頭,眼裡有微亮的光芒:「是。他是奴婢家鄉的舊識,奴婢進宮後才知道他已經在太醫院當了一個小小太醫。雖然官職卑微,但奴婢是相信他的醫術的。」

  如懿笑道:「你是相信他的醫術呢,還是相信他這個人?」

  惢心紅了面龐,只低頭不語。如懿已然明白:「看來不必我替你找個婆家,你自己已然有了心上人了。」

  惢心又羞又急:「奴婢不敢。」

  如懿含笑道:「讓他好好在太醫院爭氣,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成全你們。」

  惢心感激地望著如懿:「那奴婢先去準備晚膳,皇上已經傳過口諭,說要過來與小主一同用膳呢。」

  然而這一夜,如懿等到燭火涼透,也不見皇帝前來,出去打探的三寶縮在門邊一直不敢進來回話。

  如懿慢慢夾了一筷子冷透了的蜜絲山藥吃了,那山藥本是酥滑軟糯,入口即化,又兼澆了蜜絲,格外清甜潤舌,可是此刻吃在口中,卻只覺得那冷而滑的觸感讓人捉摸不定,連蜜絲也透出一縷清苦之味。她擱下筷子,只聽得銀筷頭上的細鏈子玲玲作響,便道:「皇上是不會來了,是什麼緣故,你直說便是。」

  三寶怯怯道:「皇上從養心殿出來,正要往咱們延禧宮來,誰知看到皇后娘娘跪在螽斯門前祈福,祈求二阿哥身子早點康健,皇上才知道,原來二阿哥的風寒是越來越重了。皇上著急,當下就陪著皇后娘娘去了長春宮,然後……」

  「然後就一直在那裡,沒有再出來。」

  三寶點頭答了是,如懿舀了口湯慢慢喝了道:「螽斯門是從養心殿到延禧宮的必經之路。皇后娘娘有心求神佛保佑,為何不去寶華殿而去螽斯門這麼捨近求遠?皇上當然是不會離開長春宮的了。」

  三寶眼珠子一轉:「捨近求遠自然有捨近求遠的好處,一箭雙雕嘛。」

  如懿淡淡一笑,對惢心道:「去把飯菜熱一熱,我也不必餓著肚子等候了。」

  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

  如懿微笑:「皇后貴為六宮之首,皇上陪她,是情理之中的事。」

  次日清晨,皇帝過來時眼圈下已經一圈墨黑。如懿正在用早膳,見皇帝前來,忙起身道:「沒想到皇上會一早過來,並沒有準備下精緻膳食,還請皇上見諒。」

  皇帝笑道:「無妨。你吃什麼,朕便也吃什麼罷了。」

  如懿親自捧了一碗配了紫薑的清粥過來,又奉上鮮茶和麻醬燒餅,配了幾樣清爽醬菜,道:「皇上似乎昨夜沒睡好,還是吃得清淡提神些才好。」

  皇帝的眉宇間隱然有憂色:「永璉病了這些日子,一直不見好,朕看他那個樣子,真是心疼。」他握住如懿的手:「如懿,你沒有看見永璉的樣子,一張小臉瘦得都脫了形。朕看著他都直想掉眼淚。」

  如懿甚少見皇帝如此憂慮,心下微微一抽,便道:「皇上放心,二阿哥有皇后娘娘悉心照顧,必然會很快好轉。」

  皇帝頷首道:「皇后說,若永璉再不見好,便要長跪寶華殿中祈福。」皇帝頓了頓,鄭重其事了神色,如懿會意,立刻示意眾人退下。

  皇帝正色道:「朕已經決意,只要永璉的病好起來,朕就要立他為太子,繼承國祚。」



第二卷 第七章 伏變

  殿中沉水香的氣味沉沉入鼻,如懿微微一怔,心裡有什麼念頭還來不及起來,便已把它們死死地按了下去:「永璉是正宮嫡出,皇上立他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飲了一口粥,不覺慨然:「朕自幼便知道自己不是嫡出,庶出的孩子身份到底不同,哪怕如今朕當了皇帝,坐擁天下,午夜夢回的時候仍是覺得心驚委屈。我朝自開國以來,從順治爺、康熙爺、先帝到朕,都是庶出的兒子。朕真的很想朕的兒子是名正言順的嫡出之子,身份貴重,無可挑剔。就當是替朕自己,完成一個幼年的願望。」

  如懿聽他感慨萬千,自能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失落與悵惘。皇帝是那樣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種種心酸缺失,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無法彌補的。所以他才那樣在意,那樣執著,要去完成自己當年的小小心願。

  那麼,她又怎肯去拂逆他的心思。她俯下身,伏在皇帝膝頭,輕聲道:「皇上想做的,那就一定要做到。那是對二阿哥好,也是撫平皇上自己的心意。」

  皇帝撫著她新梳起的青絲,緩聲道:「如懿,朕知道你疼大阿哥,大阿哥也爭氣,但他到底不是你親生。哲妃的位次也不能與皇后相提並論。三阿哥雖然也可愛,但總笨笨的,被養得太過嬌氣,以後也只能做個富貴閒散宗室了。怡貴人這一胎是公主也好阿哥也好,朕都不想了,只希望他們母子平安就是。」

  如懿低低答了聲「是」,只是靜靜伏在他膝頭,聽著他呼吸聲悠然綿長,感觸他紛疊的心事如潮。

  皇帝低低在她耳邊道:「朕知道這樣很不公平,朕和你還沒有孩子。但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說,說出朕這麼多年的心願,讓你明白。」

  如懿翻過皇帝的手,將它貼在面頰上,輕聲道:「皇上,臣妾都明白。以後臣妾有了和您的孩子,也只盼他一生富貴平安便是了。」

  皇帝眼中有伏波似的動容與感切,仿佛是劃過深藍天際的流星,有那樣璀璨的光影:「如懿,謝謝你這樣懂得朕。朕也知道,這是在委屈你,可是有時候名分所在,朕也不得不委屈了。」

  如懿頷首道:「那皇上要立太子之事,會告訴皇后嗎?若是皇后知道,一定會非常高興。」

  皇帝搖頭道:「康熙爺在時,就是因為過早公佈了儲君,才讓諸子起了奪嫡之心。朕會和先帝一樣,將太子的名字藏於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後,等朕百年之後,群臣自然會依照這個立定儲君。這樣也防止太子驕矜,母家專權。所以,朕不打算告訴皇后,如懿,你也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如懿望著皇帝的眼睛,頷首道:「皇上說的,臣妾都記著。倒是有一事,臣妾不能不問問皇上。王欽已死,如今伺候皇上的人可還得心應手嗎?要不要再從內務府選些好的來伺候?」

  皇帝夾了一點小菜喝了口粥道:「李玉事事仔細,人也謙和不驕矜,朕打算再看他兩個月,就將副總管太監的位子給他。」

  如懿柔聲道:「李玉人是機靈,也忠心,但他年輕,皇上得好好歷練了才能放手重用啊。」

  皇帝「嗯」了一聲,聽見外頭人聲響起,便道:「外頭是什麼人?」

  如懿探首看了看道:「是御膳房給怡貴人送的新鮮魚蝦,都是一早送來交由小廚房親手烹製的。」

  皇帝道:「太醫是說過,有孕之後要多食魚蝦,朕記得那時候玫貴人也很喜歡吃。朕昨日去看怡貴人,發現她這幾天總說頭昏頭痛,夜不安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朕心裡十分擔憂。」

  如懿道:「太醫已經來看過,說初初有孕之人的確會如此。而且因為怡貴人夜不安枕,嘴上還發了潰瘍,幸而太醫已經開了清涼下火的湯藥了。臣妾會叮囑小廚房多用菊花茶和綠豆湯,希望怡貴人服下之後會舒適些許。」

  皇帝蹙眉道:「玫貴人有孕之時也是心火旺盛口角潰瘍,朕如今看見怡貴人,實在是心有餘悸。如今皇后無暇分身,如懿,一切就需你多多照顧了。」

  如懿含笑道:「皇上既放心,怡貴人住在延禧宮,便是放心臣妾了的。」

  皇帝悠然長嗅:「朕當然放心。就像每每聞著你殿中才有的沉水香,朕便覺得心思寧靜分明。」如懿微微一笑:「那也是皇上恩准,只許臣妾所用罷了。」

  飯畢,皇帝便起身往養心殿去。如懿想著太子一事,又念著怡貴人的身體,實在是百感交集。正想著,卻見海蘭急匆匆過來道:「姐姐,我剛從怡貴人那裡過來,像是不大好呢,你快過去看看。」

  如懿趕忙起身,一迭聲吩咐了去請太醫,立刻跟了海蘭往東暖閣去。因著怡貴人有身子一直畏寒,雖然入了三月裡,她殿中仍供著炭盆暖爐。如懿攜了海蘭一進去,便覺得那暖意兜頭兜臉撲來,不覺生了濛濛一層汗意。

  怡貴人裹著一條暗紫織花雲錦被,整個人乏力地歪在床上,似乎呼吸有些艱難,一張臉也憋成了暗紫色,與那錦被一般無二。殿內焚著檀香,連炭盆裡也扔著一把佛手,被暖氣一烘,種種香氣織在一起,香是香,卻讓人聞著有些渾濁氣悶。

  如懿忙吩咐道:「裡頭的香氣太重了,快開了窗給貴人透透氣。」

  怡貴人緊緊擁著被子,往床裡縮道:「嫻妃娘娘,別開窗,有人要害我!」

  如懿忙笑道:「好妹妹,這是在延禧宮,沒人敢害你!」她伸手摸了摸怡貴人的臉,她身上臉上都熱熱的,出了好大一身汗,她忙取過絹子替怡貴人輕輕擦拭了,溫聲道:「你別怕,告訴本宮,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

  怡貴人畏懼地縮在床角,驚惶地指著地上道:「好多蛇,好多好多蛇要咬我!」

  海蘭忙摘下銀帳鉤上懸著的一個香包,笑道:「你別怕,延禧宮裡掛了好多驅蛇的香包,蛇一聞到氣味就跑了,你安心住著就是。」

  海蘭看了看怡貴人,有些擔心道:「怡貴人似乎有些發熱呢,你們去取些熱水來給貴人服下。」她看著怡貴人嘴角的潰瘍,似乎又比昨天大了一些,便道:「太醫開的清熱去火的藥都給貴人喝了嗎?怎麼貴人嘴上的口子長得更厲害了。」

  伺候怡貴人的環心道:「回海貴人的話,小主昨夜的晚膳貪吃了些魚蝦,那東西是發的,估計因為如此,嘴上的東西才長得大了些。奴婢也勸過,但小主說多食魚蝦可以讓腹中的孩子聰明,所以寧可發些潰瘍。」

  海蘭無奈道:「那便罷了。你們還是聽我的囑咐,平日給怡貴人服用的茶水都換成胎菊茶才好。」

  正說話間,許太醫便到了,如懿忙讓了許太醫為怡貴人看脈。許太醫一徑只是搖頭:「小主連日來夢魘頗深,是不是?」

  怡貴人乏力地點頭:「自從上次驚蟄日遇蛇之後,午夜夢回,常自不安。」

  許太醫會意:「一旦醒來便渾身發熱,虛弱無力,心悸難安,更兼因噩夢而渾身顫抖,腹中隱然作痛,可有這樣的症狀嗎?」

  怡貴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太醫說的全中了。雖然每日夜來清晨都如此不安,但白日裡倒還好些。敢問太醫,我為何會如此?」

  許太醫捋著鬍鬚慢條斯理道:「小主初次有孕,又在懷胎三月之時受驚,導致心悸煩亂,白日有人陪著開解還好,夜來入夢難免會想起。因著多日如此,睡夢不安,小主才會內火上升,嘴角潰爛。微臣可以開些安神的湯藥和外敷治療潰瘍的藥物,小主只要按時服用應可無虞。」

  海蘭尚有些不放心:「可是怡貴人有腹痛之狀?」

  許太醫擺手道:「初初有孕之時,的確會有隱隱腹痛,那是腹中孩子在慢慢長大,牽扯到母體的緣故,不打緊的。」

  如懿忙問道:「怡貴人身上總一陣陣發熱,不要緊嗎?」

  許太醫含笑道:「孕中體熱,乃是常事。小主不信可以隨時在怡貴人身上搭一把,任何時候都一定比各位身上都燙。所以有些女子剛有孕身之時,常以為自己風寒發熱,誤服湯藥,以致沒了孩子。其實只要看過大夫,都會無事的。」

  如懿不免失笑,亦帶了一分感慨:「是啊,要本宮和海蘭這樣兩個未有生育之身來照顧怡貴人,難免有不周到之處,還得多謝許太醫提點。」

  怡貴人忙道:「有嫻妃娘娘在,嬪妾心裡已經安穩許多了。若還是留在景陽宮,那才真是後怕呢。」

  海蘭拍拍她的手道:「前幾日我經過景陽宮,看裡頭已經在重新粉飾了。大約是怕有蛇蟲待過,你住著害怕。等一切都裝飾好了,你也平安生下了孩子,便可以安心住回景陽宮中做你的主位了。」

  怡貴人微微一怔,撫著小腹含笑道:「我哪裡敢奢望真能做一宮主位呢。從前在潛邸時我不過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小小侍女,能有幸侍奉皇上已經是老天爺格外厚待了。現在我只盼著能好好安穩入睡,來日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就好了。」

  許太醫在旁開好了方子,道:「啟稟怡貴人,因貴人有孕在身,微臣不敢開太烈的藥,以免損傷胎兒。所以安神湯藥也好,外敷治嘴角潰爛的藥也好,藥性都極為溫和,以保貴人和胎兒安好為上,見效會比較慢一些,但請貴人切勿焦急。」

  怡貴人的笑意溫婉得若三春枝頭一朵粉燦燦的櫻花:「太醫能以我和腹中胎兒為重,我又怎會怪責太醫呢。」

  如此,如懿和海蘭便陪著怡貴人閒聊直至午膳時分。怡貴人甚是熱情,索性便拉了如懿和海蘭一同用膳。二人推卻不得,便也一同坐下了。

  因著怡貴人有孕,所有的菜品都是御膳房送了新鮮食料來,然後在延禧宮小廚房由怡貴人自己的廚娘烹製,不可謂不小心。這一日送來的午膳有瓜燒裡脊、琵琶大蝦、繡球干貝、炒珍珠鴨、奶汁魚片、桂花魚條、八寶雞丁、香油膳糊、紅燒魚骨、鮮蘑菜心、玉筍蕨菜、砂鍋煨鹿筋、羅漢釀蝦丁、金腿燒魚圓山雞湯。

  如懿看著琳琅滿目一桌菜色,不覺笑道:「難怪妹妹你口角的潰瘍好得這樣慢,每頓吃那麼多魚蝦,飽了口腹之欲,便傷了自己的嘴了。」

  怡貴人不好意思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嬪妾原也不喜歡魚蝦腥氣,但皇后娘娘有孕的時候一直大量進食,頓頓不離,所以二阿哥如此聰明伶俐。而純嬪娘娘懷孕的時候總嫌味腥吃得少些,以致三阿哥……」

  怡貴人沒再說下去,但論起來,這也實在是純嬪的一樁心病。三阿哥嬌生慣養,學走路比旁的孩子慢,學話也是,雖然長得圓頭圓腦,十分可愛,但的確是不如大阿哥和二阿哥聰明了。為著這個緣故,皇帝連純嬪也冷落了不少,一直少去她的鐘粹宮,連累了婉答應也更不受寵。而據說本與怡貴人同住景陽宮的秀答應,因為移居到了鐘粹宮,也幾乎見不到皇帝了。

  若是生下這樣的孩子,不僅不能母憑子貴,只怕也是一生的拖累吧。

  這樣想著,彼此也沉悶了不少。倒是怡貴人胃口甚好,一連吃了許多,倒也開懷。

  一連安靜了幾日,皇帝因為掛心永璉的病情,也常逗留在長春宮中,對延禧宮難免有所忽略。如懿既已知皇帝的心事,只管安心照顧好怡貴人,也不再做他想。

  這一晚永璜下了學,便留在如懿房中一同用了晚膳。如懿本就雅好筆墨,見永璜的字大有進益,心下也甚欣慰,便親自看著他習字誦讀。

  永璜將今日所學都背與如懿聽了,忽然生了幾分頹喪之意:「母親,兒子每天都在尚書房用心習讀,只盼皇阿瑪來查問的時候能討皇阿瑪歡喜。可是,可是,皇阿瑪已經多日不來問兒子的功課了。」

  如懿笑著撫了撫他的額頭道:「那麼你就不好好學了嗎?」

  永璜搖頭道:「那也不是。不管皇阿瑪問不問,兒子都會好好讀書的。」

  如懿慈愛笑道:「那就是了。不管別人問與不問,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因為你是為自己活著,為自己爭氣的,不只是為了旁人。」

  永璜似乎有些明白,用力地點點頭:「兒子知道了。」

  如懿微微一笑,牽過他的手道:「不過,自己用心之餘,還能討別人喜歡,自然是更好的。母親記得前些日子皇阿瑪問你在讀《史記》了沒有?你說已經讀了是嗎?」

  永璜道:「是啊,都已學了大半了。」

  「那便好。母親教你一首你皇阿瑪的御詩。你好好記下熟讀成誦,等到哪一日見到了你皇阿瑪背給他聽,他一定很歡喜。」

  永璜立刻笑道:「那母親快些教兒子吧。」

  如懿握住他的手取過筆,把著他的手一起寫下:「鹿走荒郊壯士追,蛙聲紫色總男兒。拔山扛鼎興何暴,齒劍辭騅志不移。天下不聞歌楚些,帳中唯見歎虞兮。故鄉三戶終何在?千載烏江不洗悲。」

  永璜好奇道:「母親,這是寫誰的詩?」

  如懿不覺帶了一抹甜蜜笑色:「是你皇阿瑪讀《項羽紀》後寫下的詩,你皇阿瑪感歎項羽英雄末路,自刎烏江,所以寫下這首詩。你讀了《史記》再能熟讀你皇阿瑪的御詩,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永璜鄭重地點點頭,自己又臨了一遍,末了,道:「母親,兒子跟隨你多日,如今才知道原來母親會寫字。兒子的額娘,便是字也不識的。」

  如懿輕輕噓了一聲,取過一塊湖藍暗色如意雲紋的寧綢料子縫製起來:「有什麼本事,別一下子都拿出來。旁人不知道的,或許到了哪一天就是你的傍身之技了。若什麼都拿出來讓人知道了去,豈不也就讓人看穿了。」

  永璜的眼珠子機靈一轉:「兒子明白了。」他看著如懿手中的料子,問道:「天都黑了,母親還縫衣裳做什麼,仔細看傷了眼睛。」

  如懿笑道:「好孩子,你且去背你的詩吧。天氣暖起來了,母親想替你縫製一件薄些的衣裳,那些奴才們手腳太粗,針腳都留在衣裳的背面,怕磨得你不舒服。母親自己來做,會格外留意,把針腳都塞到夾層裡去,讓你穿著舒服。」

  永璜滿臉感激,眼中含了薄薄的淚光:「母親待兒子這樣好……」

  如懿的笑容溫和而慈愛:「母親就是該待兒子好的,不是嗎?乖,快去讀你的書吧。」

  永璜坐在一旁默默誦讀,如懿取過針線慢慢縫製起來,燭光搖曳,紗窗上映著桃花窈窕的枝葉,隱隱聞得見那灼灼其華、其葉蓁蓁的芬芳。

  母子二人正溫馨相對,忽然間外頭喧嘩聲大作,怡貴人身邊的環心面無血色地衝進來,哭著道:「嫻妃娘娘,不好了,不好了!我們貴人見大紅了!」

  如懿陡然一凜,一顆心直直地墜落下去,像是墜進了無底的黑淵裡。她聽得自己的聲音都變了:「怎麼會這樣?」

  環心渾身都在發抖,像篩糠似的,得靠著牆根才能站穩:「奴婢也不知道。用了晚膳之後小主便開始腹痛,因為小主懷孕才四個月,每常也有腹痛之像,還以為不要緊。誰知今晚腹痛來得太急,才發作起來就立刻見了大紅。」

  「那麼太醫呢?去請了嗎?」

  環心帶著哭音道:「已經去請了,娘娘快去看看吧。」

  如懿本能地撂下手中的東西,向外奔了幾步,回頭才想起永璜還在,忙道:「永璜,不管出了什麼事,聽見什麼動靜,你都不許往怡貴人那兒去,明白了嗎?」

  她奔進怡貴人房中時,房內已盡是血腥氣。怡貴人整個人蜷縮在床內,已然暈了過去。如懿才要抱過她的身體喚她,一出手褥子上溫熱一片,她心底瞬即涼透了,仿佛被硬生生塞進了一大塊寒冰,冷得她也忍不住發起抖來。她猶疑了片刻,才敢將自己的手從褥子上抬起。

  她的整個手掌,都沾滿了熱而腥的鮮血。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10 09:40 AM

第二卷 第八章 前事

  許太醫來時,已然是無力回天了。他和趙太醫忙碌得滿頭大汗淋漓,伸手去掐怡貴人的人中,拿艾葉拼命去熏,又灌入大量的湯藥,到最後,只得攤手道:「嫻妃娘娘,胎兒已經死在腹中,微臣也沒有辦法了。」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和海蘭依偎在一起,眼睜睜看著怡貴人身下的血越來越多,身體越來越虛弱,連昏迷中輾轉的呻吟聲也再發不出來。

  她茫然地看著,痛楚和驚慟已經將心底最初的驚恐和畏懼湮然吞沒。她只能發出無助的喃喃:「怎麼會?怎麼會?」

  雖然她和怡貴人的交情不深,可是這些日子,她幾乎每天都陪著怡貴人,看著她的腹部一點點隆起,看著她初為人母的喜悅,連她也情不自禁地期盼,有朝一日,她會親眼看著這個孩子出世。雖然,她從未有過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可以親眼看著一個生命的誕生,那種喜悅與企盼,是發自內心深處的。

  可是連她自己都不能想到,已然這般小心,怎麼還會這樣,這樣驟然目睹孩子的消逝。聽著太醫冰冷的話語,那個孩子,已胎死腹中。

  太醫小心翼翼地過來:「嫻妃娘娘,已經沒有辦法了。微臣要用藥打下怡貴人腹中的死胎,免得死胎在母體中留得太久,影響怡貴人的身體。」

  她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力氣才逼出這一句話來:「為什麼會死?孩子為什麼會死?」

  太醫們嚇得面面相覷:「這個……微臣也不知道,只能等胎兒拿出來才能計較。」

  良久,如懿才能挪動自己已然僵硬的身體,她吃力地和海蘭互相攙扶著起身,轉到門邊的時候,她抬頭看到了臉色蒼白如紙的皇帝。

  真的是蒼白如紙,他的整張臉,白而透,是那種透著無奈與絕望的鏽青色,好像他整個人都那樣鈍了下去,失去了往日裡英挺的活氣,只餘了單薄的剪影,就那樣薄薄地立著。皇帝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看得清他眼底的悲傷與惶惑。可是她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靜靜地與他雙手交握,希望以彼此手心僅存的溫暖來給予對方一點堅定和支撐下去的勇氣。

  海蘭靜默地退下,由著他們悲傷而安靜地相對。如懿清晰地看見,他眼底的疼痛清晰凜冽地蔓延開來。皇帝的聲音帶了絲崩潰般的顫抖:「如懿,你告訴朕,為什麼朕的又一個孩子死了?如懿,為什麼朕登基後,朕的孩子一個都活不下來?是不是天命在懲罰朕?懲罰朕得到了九五至尊的榮耀,卻失去了父子天倫之樂?」

  他的話像針刺一樣鑽進她的耳膜裡,即便他貴為天下至尊,卻也有這樣生離死別不能言說的苦楚。如懿清晰地感到命運的無常如同一柄冰涼而不見鋒刃的利刀,你根本不知道它隱藏在何地,只能默默地承受它隨時隨地都可能的銳利刺入,眼見著自己的血汩汩而出,生生忍住。

  如懿沉默地擁住他,將自己心底的無望化作擁抱時的力氣,支撐著他隨時會倒下的身體。她知道自己的安慰如此無力,可是她還是要說:「皇上,您已經有了三位阿哥,您還會有孩子的。您放心,一定還會有的……」

  有晶瑩的液體漾得眼前模糊一片,幾乎要噴薄而出,她卻只能死死忍住,隱忍著不肯掉下。是,若連她都落淚,豈不讓他更傷心。她仰起面,感受著夜來的風吹乾眼底淚水時那種稀薄的刺痛,簷下的緋色宮燈被風吹得晃轉如陀螺,像是磷火一樣縹緲不定,更似奪取孩子性命的鬼魂那雙不瞑的眼睛,嘲笑似的望著眾生。她聽著東暖閣裡昏迷中的怡貴人斷斷續續驚痛的呻吟聲,心底的無助越來越濃。她只得起身,將西暖閣裡數十盞蓮花臺上的燈燭一一點燃,灼熱的光線映得殿內幾如白晝,地面上澄金鏡磚發出幽黑的光澤,恰如皇帝臉上陰霾不定的鏽青色,整個人似乎都被籠罩在深淺不定的陰影之中。

  過了半個時辰左右,皇后也匆匆趕到了。她才俯身請安,太醫已經捧了一個烏木大盤神色不安地過來。

  皇帝吩咐了皇后起身,便問太醫:「還能有什麼事讓你們如此慌張?」

  許太醫和趙太醫互視一眼,慌忙跪下磕了個頭道:「皇上容微臣細稟,胎兒已經打下來了,可是……」他猶豫片刻,還是大著膽子說了下去:「可是這胎兒有異,不像是尋常胎死腹中啊!」

  皇帝煩躁道:「胎死腹中本來就不尋常,難道還要你們來告訴朕嗎?」

  許太醫連忙道:「微臣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和趙太醫輪番伺候怡貴人的胎像,從診脈來看,胎兒一直沒有大礙。可是打下的死胎卻……」

  皇帝隱隱覺得不好,太陽穴上突突地跳著,臉色愈發難看:「死胎怎麼樣?」

  許太醫道:「從母體的臍帶到死去的胎兒都周身發青,更可怕的是,胎兒已經成型,能看得出是個男胎,但……孩子卻顯然是中毒猝死的,若是長大分娩而出,按照中毒的情況,也可能是畸胎……」

  許太醫不敢再說下去,趙太醫只得將木盤高高托起:「打下的死胎就在這裡,皇上若是不信,可親眼一觀。」

  皇帝迅疾地以兩指撩起上面黑色的布看了一眼,如懿正好瞥見,只見裡面血肉模糊一團,中間那團血肉的確是透著不祥的黑色。

  如懿心裡一慌,差點沒嘔吐出來,她彎下腰,抵擋著胸腔裡搜心搜肺的酸楚和恐懼。皇帝的身體輕輕一晃,捧在手中的茶盞哐啷砸在了地上,他幾乎是狂暴地站起來,怒吼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皇后一個支撐不住,差點暈過去,幸好蓮心和素心牢牢扶住了。皇后連聲道:「不可能!不可能!愛新覺羅家怎麼會接二連三出這樣的事……怎麼會……」她忽然醒過神來,喝道:「你們說是中毒?是什麼毒?」

  趙太醫挺起身子道:「若微臣與許太醫沒有猜錯,是中了水銀之毒。不知怡貴人以何種方式接觸到了水銀,不僅透過皮膚沾染,而且有服食的跡象,因為劑量太猛,所以導致胎兒被毒死腹中。而且若是水銀慢性中毒,劑量不是如此之大,或許胎兒會長到分娩出母體,但有可能是畸胎或是天性癡傻。」他與許太醫對視一眼,朗聲道:「微臣還有一個推測,不知當說不當說。」

  皇后當機立斷:「有什麼話你直說便是。」

  趙太醫道:「怡貴人從有孕便發熱、大汗、心悸不安、失眠多夢,又多發潰瘍,雖然很像是有孕之身常有的症狀,但皇上和皇后不覺得這些症狀很像一個人也得過的嗎?」

  如懿心念一轉:「你是說……玫貴人!」

  趙太醫道:「嫻妃娘娘說得不錯。恕微臣大膽推測,玫貴人的死胎或許不是意外,而是如怡貴人一般中了水銀之毒,才會如此。」

  皇帝大怒:「既然你們發覺怡貴人與玫貴人的症狀相似,為何沒一早察覺是中了水銀之毒?」

  兩位太醫磕頭如搗蒜:「微臣說過,水銀中毒的情狀極慢,症狀表現又與初孕的反應極其相似。若不是怡貴人母體不如玫貴人強健,導致未足月便胎死腹中,根本就難以察覺。」

  皇后不覺失色:「那麼你說的水銀,宮中何來此物?」

  許太醫道:「以朱砂稍稍提煉,極容易便可得到。宮中佛事諸多,寶華殿中有的是朱砂,唾手可得。連太醫院配藥也是常用,只怕誰都能得到。」

  皇帝的雙手握緊,青筋直暴:「你們何以敢推斷玫貴人的胎也是如此?當時為何沒有太醫說是水銀禍害?」

  許太醫惶惑道:「微臣沒見過玫貴人的死胎,所以不敢妄言。只是以玫貴人和怡貴人的症狀來推測。怡貴人的胎兒也是僥倖,因為這種水銀的毒是在胎兒幼小時才會明顯,有全身連著臍帶烏黑的症狀。若等懷胎滿八月,產出時即便是死胎也不過肚腹泛青而已,症狀與其他死胎的差異便不明顯了。」

  皇后的聲音極輕:「皇上,臣妾分明記得,玫貴人的胎是泛青的。」她沉聲,如鐘磬般鄭重,道:「皇上,若玫貴人和怡貴人的胎真的是中毒,那就是說,死胎並非是天意懲戒,而是有人蓄意為之,謀害龍胎,動搖國祚祥瑞。臣妾以六宮之首的身份,請求皇上徹查此事,以告慰兩位龍胎的在天之靈。」

  皇帝的眼中閃過雪亮的恨意,冷冷道:「查!朕倒要看看,是誰有這樣的膽子,敢謀害朕的孩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徹查龍胎之死的事情上,沒有誰記得,去看一眼尚且昏迷未醒的怡貴人。如懿獨自走到暖閣門外,掀起錦簾一角,看著華衾錦堆中昏睡的女子臉色蒼白若素,一雙纖手在暗紫色錦衾上無聲蜷曲,空空的手勢,像要努力抓住什麼東西。她眼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再清楚不過,怡貴人想要抓住的,再也抓不住了。

  因為連著兩胎皇嗣出事,連太后亦被驚動,一時間層層關節查下去,雷厲風行,連怡貴人身邊侍奉的宮人也一個沒有放過,一一盤查。宮中大有草木皆兵之勢,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連素日性子最張揚的嘉貴人也避在自己宮中,足不出戶。

  慎刑司的精奇嬤嬤們最是做事做老了的,慎刑司的七十二樣酷刑才用了一兩樣,便已有人受不住刑昏死過去,有了這樣的筏子,再一一問下去便好辦得多了。

  怡貴人的孩子死後,皇帝也甚少過來安慰探視,即便來了也稍稍坐坐就走了,一心只放在了追查之上。倒是皇后顧念著主僕之情,雖然自己的二阿哥還在病中,倒也過來看望了幾次。

  怡貴人醒來後一直癡癡呆呆的,茶飯不思,那一雙曾經歡喜的眼睛,除了流淚,便再也不會別的了。加之太醫說她體內殘餘未清,每日還要服食定量的紅花牛膝湯催落,對於體質孱弱的怡貴人,不啻於是另一重折磨。

  如懿和海蘭一直守著她,防她尋了短見。她卻只是向隅而泣,嘶啞著喉嚨道:「嫻妃娘娘放心,不查出是誰害了嬪妾的孩子,嬪妾是絕不會尋短見的。」說到這句時,她幾乎已經咬碎了牙齒:「嬪妾侍奉皇上這麼多年才有了一個孩子,他是嬪妾唯一的期盼和希望。到底是誰?是誰這麼容不下嬪妾的孩子!」

  是誰要害孩子?連如懿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只能端過一碗燕窩粥,慢慢地餵著怡貴人,勸慰道:「吃一點東西,才有力氣繼續等下去,等你想要知道的事。」

  一碗燕窩粥餵完的時候,卻是皇后身邊的趙一泰先來了。

  他道:「請嫻妃娘娘和海貴人、怡貴人稍作準備,皇后娘娘請三位即刻往長春宮去。」

  如懿擱下手中的碗道:「什麼事這麼著急?怡貴人尚在靜養,能不能……」

  趙一泰道:「皇后娘娘相請,自然是要事。何況事關怡貴人,還請怡貴人再累也要走一趟。」

  話既如此,如懿便命人備下了轎輦,即刻往長春宮中去。待得入殿,皇帝與皇后正坐其上,各宮嬪妃皆已到場,連在雨花閣靜修的玫貴人也隨坐其中。三人入殿后一一參見,便各自按著位次坐下。皇后見怡貴人病弱難支,不免格外憐惜,道:「趙一泰,拿個鵝羽軟墊給怡貴人墊著,讓她坐得舒服些。」

  怡貴人忙顫巍巍謝過了,皇帝道:「你身上不好,安心坐著便是。」

  慧貴妃揚一揚手中的絲絹,慵倦道:「外頭春光三月,正當杏嬌鶯啼之時,皇后娘娘不去御花園遍賞春光,怎麼這麼急召了臣妾等入長春宮呢?」

  皇后一向端莊溫和的面龐上不由得浮起幾分愁苦之色:「自去冬以來,宮中皇嗣遭厄,悲聲連連,本宮與皇上都憂煩不堪,春光再好,也無心細賞。今日急召妹妹們前來,是因為怡貴人胎死腹中之事已有了些眉目,須得找人來問一問。這既是後宮之事,自然應該是後宮人人都聽著。」

  怡貴人神色一緊,忙問道:「皇后娘娘所說的眉目,是知道害臣妾孩兒的人是誰了嗎?」

  皇后溫言道:「怡貴人,少安毋躁。此事關係甚大,本宮與皇上也只是略略知道點眉目罷了。至於事情是否如此,大家都來聽一聽便是。」

  皇帝道:「皇后既然查出了點眉目,有話便說吧。」

  皇后看一眼身邊的趙一泰,趙一泰擊掌兩下,便見許太醫與趙太醫一同進來。

  皇后沉聲道:「眾人都知道怡貴人身罹不幸,龍胎死於腹中,乃是受了水銀的毒害。本宮卻百思不得其解,怡貴人房中並無水銀朱砂,嫻妃和海貴人對怡貴人的飲食起居也格外小心,照理說是不會出事的。欲查其事,必尋其源,臣妾讓人翻查了怡貴人房中的器物,才發現了這些東西。」

  皇后揚一揚臉,蓮心捧著一個紫銅盤子,上面放著一對雕銀花紅燭並一些燒碎了的炭灰。皇帝取過那對紅燭看了一看,疑道:「不過是尋常的紅燭,怎麼了?」

  皇后微微搖頭,伸手將其中一根拗斷了,道:「請皇上細看,這蠟燭有否不同?」

  皇帝對著日色一看:「雖然是紅燭,但裡頭摻了一些紅色的碎粒,可是內務府如今所用的東西越來越不當心了?居然用這樣的紅燭。」

  皇后又道:「皇上細看這些炭灰。如今也是三月末,宮中只有延禧宮的怡貴人因為怕冷,還用著炭盆。這是她閣中所用的紅籮炭燒下來炭灰,顏色灰白。可是細看下去,卻有異狀。」皇后用護甲輕輕撥弄其間,卻見炭灰上沾了些許銀色物事,還有一些朱紅色的粉末,若不細辨,實在是難以察覺。

  皇后抬一抬手,示意蓮心端給眾人都看看,眾人暗暗詫異,卻又實在不知道是何物。

  皇后道:「這些都是怡貴人宮中所用的東西,請太醫瞧一瞧,這蠟燭裡頭和炭灰裡的,是什麼好東西?」

  趙太醫掰開蠟燭,用手指撚了撚細聞,許太醫亦翻看了炭灰裡頭的物事,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回稟皇上皇后,這裡頭的東西都是朱砂。」

  趙太醫道:「朱砂遇高熱會析出水銀,水銀遇見熱便會化作無色無臭之氣彌散開來,讓人不知不覺中吸入。這炭灰裡燒剩下的朱紅粉末,定是有人將少許朱砂混入紅籮炭中,等到燒盡,也不容易發覺。」

  皇后冷笑一聲:「這還不算老辣的,皇上且看那紅燭,雕了銀花裝飾,即便燒出朱紅和銀色的粉末,也會讓人以為是燭淚和銀花融化後的樣子,根本難以察覺。」

  慧貴妃秀眉微蹙,嘖嘖道:「拼上了這樣的心思去害怡貴人,哪裡還有不成的。這個人還真是心思狠毒。」

  皇帝道:「既然如此,那麼怡貴人閣中的宮人都會有不適之狀,怎麼只有怡貴人身體不適?」

  玫貴人握著絹子的手瑟瑟發抖,顫聲道:「宮人伺候都是輪班入內的,而怡貴人身在其中,幾乎每日不離,當然深受其害。」

  皇后看了眼皇帝,含了幾分不忍與厭憎:「這些都是小巧而已,臣妾聽聞太醫說起,怡貴人所懷胎兒中毒甚深,顯然怡貴人有服食朱砂或水銀的跡象。但那東西怎麼吃得下去,一定是飲食方面哪裡出了問題。」

  海蘭忙起身,戰戰兢兢道:「回皇后娘娘的話,怡貴人的飲食一概都是從御膳房送了新鮮的來,由怡貴人貼身的廚娘自己在小廚房中做的。臣妾也與嫻妃娘娘每日留心,並無不新鮮的東西送來給怡貴人吃過。」

  皇后搖頭道:「你們自己都還年輕,哪裡曉得這其中的厲害。送來的魚蝦都是歡蹦亂跳的,可是這歡蹦亂跳離下鍋也不遠了,誰還管它有什麼毛病。趙一泰,你來說。」

  趙一泰道:「本來皇后娘娘要奴才去御膳房查問,兩位貴人在有孕時都喜歡吃什麼,這才知道原來兩位貴人都很喜歡吃魚蝦。皇后娘娘的原意是要奴才看看這些魚蝦有什麼問題,誰知到了御膳房,才發現說供給怡貴人所用的魚都死了,所以扔了出去。奴才就覺得蹊蹺了,給怡貴人所用的雞鴨魚蝦都是另外養著的,怎麼雞鴨都還好好活著,魚蝦沒幾日便死完了。所以奴才格外留心,找到了一小袋剩下的魚食,想看看有什麼異樣。」

  趙一泰轉身取過一小袋魚食捧到皇后跟前。皇后冷眼瞥著道:「這些魚都是御膳房裡養著專供有孕的嬪妃所食的,都是精挑細選過然後專門養在一個小池子,餵的吃食也格外精細。宮裡這樣重視皇嗣,沒想到有些別有用心的人,便在這個上打主意了。」

  嘉貴人好奇地望著盆中的魚:「這些魚食有什麼不同嗎?」

  皇后淡淡道:「有沒有不同,叫太醫看過了就是了。」

  趙太醫忙應了聲「是」,與許太醫頭並頭看了片刻,神色凜然:「回稟皇后娘娘,這些魚食裡都摻了磨細了的朱砂粉末,餵給魚蝦吃下後,初初幾日是不會有異樣的。因為朱砂本身只是甘,微寒,有微毒。但等魚蝦吃下養上兩天后,這些毒素都化在肉裡,一經烹製遇熱,毒性愈強。本來少少食用也還無妨,但日積月累下來,等於在生服朱砂和水銀,慢慢損害胎兒。其手段老辣之極呀。」

  趙一泰又道:「奴才也在御膳房問過,怡貴人與玫貴人有孕後所食魚蝦,的確是由此種魚食餵養,絕對不會錯的。」

  嘉貴人嚇得忙掩住了口,驚惶地睜大了雙眼,下意識地按住了腹部。純嬪閉著眼連念了幾句佛號,搖頭不已。慧貴妃嫌惡地看著那些東西,連連道:「好陰毒的手段!」

  玫貴人與怡貴人早已一臉悲憤,數度按捺不住,幾乎立時就要發作了。

  如懿滿臉羞愧,忙起身道:「皇上恕罪,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本以為對怡貴人的飲食已經十分仔細,卻不承想還是著了如此下作的手段。還請皇上皇后降罪!」

  皇后瞟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嫻妃你的確算是小心了,但再小心,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至於你要受什麼罪,挨什麼罰,等下本宮和皇上自會處置。」



第二卷 第九章 無路

  玫貴人再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皇上,臣妾懷胎八月,突然早產,卻產下那樣的孩兒,以致被皇上厭棄。臣妾一直不敢怨天尤人,只以為是自己福薄命舛。如今細細想來,原來便是有人這樣暗中佈置,謀害臣妾和皇上的孩子。皇上,皇上,咱們的孩子死得好可憐。他一生下來連一句‘額娘’都沒叫過,連眼睛都沒睜開好好看一看,就這樣平白無故斷送了。皇上啊,哪怕是臣妾在雨花閣再念成千上萬遍《往生咒》,孩兒他死得這樣冤屈,也不肯往極樂世界去啊!」

  玫貴人哭得傷心欲絕,在場之人無不惻然。怡貴人也背轉了身,咬著絹子哭泣不止。

  趙太醫道:「玫貴人且勿傷心。依微臣和許太醫看來,這個要害娘娘的人,一開始用藥極謹慎,幾乎是慢慢入藥,所以娘娘才會拖到八月早產生下那樣一個孩子。而對怡貴人,那人似乎放心大膽,用藥也更猛,所以會害得怡貴人懷胎四月胎死腹中。」

  怡貴人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皇后娘娘既已查到這麼多,那麼煩請告訴臣妾一聲,到底是誰在謀害臣妾的孩子?」

  皇后看著神色陰鬱不定的皇帝,氣定神閑道:「不只你們,本宮也很想知道,後宮有如此陰毒之人留著,喪心病狂,謀害龍胎,到底是想要做什麼?所以在請你們所有人到場的時候,本宮已讓素心帶了人遍查你們所有人的寢宮,想來很快就有消息了。」

  皇后話音未落,素心已帶了人匆匆進來,福了一福道:「皇后娘娘交代的奴婢都已經做了,果然在其中一位小主的妝台屜子底下找到了一包朱砂,還請皇后娘娘過目。」

  皇后將那包朱砂遞到皇帝面前:「皇上聞聞,這包朱砂沾上了什麼氣味?」

  皇帝取過輕輕一嗅,目中的瞳孔驟然縮緊,那種厲色,匯成一根尖銳的長針,幾能錐人。他失聲道:「是沉水香的氣味!嫻妃,宮裡只有你一個用沉水香的!」

  如懿心頭大驚,眼見皇帝只逼視著自己,情不自禁跪下道:「皇上明鑒,臣妾真的不知情,更不知妝台屜子中何時會有這包朱砂!」

  皇后閉目長歎一聲:「素心,你實說吧。」

  素心道:「皇上所言不錯,奴婢便是在延禧宮嫻妃娘娘的妝台屜子下找到的這包朱砂。當時嫻妃娘娘的侍婢阿箬還左右阻撓,不許奴婢翻查。如此看來,阿箬也是知情的,所以奴婢也帶了她來。」

  皇后冷冷道:「先不必傳阿箬。嫻妃,你且看看現在進來的這個人,可是你認識的?」

  如懿回首望去,卻見素心後面還跟著兩個小太監。顯然他們是剛從慎刑司出來,臉上還帶了些許輕傷,看著倒不甚嚴重。

  如懿搖頭道:「臣妾不認識。」

  皇后的笑意冷凝在嘴角:「你不認識他們,他們卻個個認識你了。這個御膳房的小祿子,是你宮裡小福子的哥哥,專管著給有孕嬪妃們養活魚活蝦的。」

  如懿沉著道:「臣妾是知道小福子有個哥哥,但臣妾今日也是第一次見他,從前從不相識。」

  皇后取過那包魚食丟在了小祿子跟前道:「說,是誰指使你給那些魚蝦餵朱砂的?」

  小祿子偷眼瞟著如懿,嘴上卻硬:「奴才不知,奴才實在不知啊!」

  「不知?」皇后森冷道,「在慎刑司才一用刑你就招了,此刻還想翻供。本宮也不和你計較,立刻送回慎刑司就是。」

  小祿子一聽「慎刑司」三字,嚇得渾身發抖,連連磕頭求饒道:「皇后娘娘饒命,皇后娘娘饒命。是嫻妃娘娘吩咐奴才這樣做,奴才實在不敢不聽啊,她對奴才說,只要奴才敢不乖乖聽話,就要尋個由頭殺了奴才的弟弟小福子。奴才只有小福子一個弟弟,從小相依為命,實在不敢不聽嫻妃娘娘的話啊!」

  如懿逼視著他道:「小祿子,你好好想想清楚,本宮從未見過你,又怎會拿你弟弟的性命威脅你呢?」

  小祿子苦著臉道:「嫻妃娘娘,那日在御膳房門外的甬道裡,這話分明是您自己說的。您說您還沒有身孕,怎麼出身低賤的玫貴人和怡貴人都有了,簡直讓烏拉那拉氏的祖先笑話您!您說一定要出這口氣,還說奴才不做,您殺了小福子後一樣可以找別人做。奴才萬般無奈才答應了的。」

  另一個小太監小安子也哭著道:「嫻妃娘娘,您當日到內務府找到奴才,要奴才做一些摻了朱砂的蠟燭送到您宮裡。奴才送去之後您打賞了奴才三十兩銀子。奴才只當您是做了自己玩兒的,實在不知道您是去害人呀!」

  如懿氣得渾身發怔,心口一陣陣發寒,仿佛是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淵裡,只覺得四周越來越寒,卻不知自己究竟要掉到哪裡才算完。

  慧貴妃輕笑一聲道:「這就難怪了!本宮怎麼說呢,從怡貴人驚蟄那日遇蛇開始就覺得奇怪,怎麼巧不巧怡貴人遇了蛇就被嫻妃你撞見救了呢。怡貴人這就感激涕零去了你的延禧宮同住。這不正好下手,一切方便嗎?」

  如懿惱怒地直視著她道:「慧貴妃慎言。如果說一切是我蓄意所為,那麼就該離怡貴人越遠越好,才不容易被人發現,怎麼還會這麼蠢接她來延禧宮同住,好叫人疑心?」

  「疑心?」慧貴妃嗤笑,耳邊一雙明鐺垂玉環玲玲作響,「若是和玫貴人一般看起來像個意外,誰會疑心?都只當怡貴人自己命薄留不住孩子罷了。所謂富貴險中求,若是不兵行險招把怡貴人留在身邊,哪能又是蠟燭又是炭火又是飲食那麼周全。玫貴人不就是你隔得遠不方便,所以中毒緩慢,到了八個月才沒了孩子。想來你自己腹中空空,看著人家的肚子一個接一個大起來,是越來越不能容忍了吧!」

  如懿幾乎氣結,極力壓抑著心口的怒氣,冷冷道:「慧貴妃也腹中空空,一定要這樣說出自己的心思嗎?」

  慧貴妃平生最恨人說自己膝下無所出,不覺變了臉色,恨聲道:「你……」

  膠凝的氣氛幾乎叫人窒息,皇帝微微地眯著眼睛,有一種細碎的冷光似針尖一樣在他的眸底淩厲刺出,他隱忍片刻,緩和了氣息道:「好了,你們都不要爭執。皇后,只有小祿子一個人的證詞,怕是不能作數吧。」

  皇后輕輕頷首,恭敬道:「皇上所言甚是。臣妾也覺得一面之詞不可輕信,所以讓素心帶了阿箬過來。皇上可還記得,素心說阿箬方才攔著搜查嗎?那這丫頭一定是知情的,依臣妾看,還是要好好查問才是。」她轉頭看著素心:「阿箬帶來了嗎?」

  素心道:「已在殿外候著了。」

  如懿看著阿箬神色謙卑地走進來,並無任何緊張不安之態,心中不覺鬆了一口氣。阿箬到底是跟著自己多年的阿箬,沒有做過的事,自然不必心慌意亂。她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或許她的阻攔,也是因為生性裡的一分驕傲吧,怎可容許別人輕易侮辱了自己?然而心底的深處,如懿還是有一份深深的不安,到底延禧宮中是誰出了差錯,將這一包朱砂放進了自己的妝台屜子裡。

  旁人不清楚,她自己卻是知道的,沉水香的氣味頗為清淡,要使這一包朱砂都染上氣味,必然是在自己的殿內放了許久了。那麼又是誰,能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她的心緒繁雜如亂麻。還來不及細細分辨清楚,阿箬已經走到殿中,沉穩跪下了道:「皇上萬福,皇后萬福,各位小主萬福。」

  皇后道:「今日也不說這些虛禮。本宮只問你,素心要去搜查延禧宮的時候,你為什麼要攔著,還不許搜寢殿。」

  阿箬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哀傷,只是道:「奴婢伺候小主,就要一切為小主打點妥當。」

  「打點什麼?」

  阿箬臉上的悲傷之色愈濃,忽然轉首向如懿磕了三個頭道:「小主,奴婢伺候您已經八年,這八年來不可謂不盡心盡力。可是小主入宮之後,性情日漸乖戾,每每逼迫奴婢去做一些奴婢自己不願做的事。奴婢知道,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能為您去做。可奴婢做這些事的時候心裡並不好受,今日既然事情抖了出來,奴婢也無法了,只能知道什麼便說什麼。」

  如懿越聽越覺得不祥:「阿箬,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阿箬轉頭再不看她,只向皇帝和皇后道:「奴婢知道皇上和皇后要問什麼,奴婢一併說了就是。自從玫貴人有孕之後,小主時常傷感,喜怒更是無常,常常抱憾雖然撫養了大阿哥卻沒有自己的孩子。玫貴人有孕後得寵,小主更是恨得眼睛出血。有一日終於叫了奴婢去寶華殿搜羅了一些朱砂回來。」

  慧貴妃道:「嫻妃突然讓你要朱砂,你也不疑心嗎?」

  阿箬搖頭道:「奴婢何承想到這個。當時小主也只是說用朱砂抄寫經文祈福,可以早些有自己的孩子。有一次小主帶奴婢去看望玫貴人的時候,悄悄在玫貴人的炭盆裡撒了些朱砂,因為朱砂的顏色與紅籮炭相似,顆粒又小,幾乎無人察覺。只是每次去,她必定趁人不備這樣做。幾次之後奴婢就覺得奇怪,幾日後小主突然想去御膳房,便帶了奴婢在御膳房外的甬道那兒放風,奴婢隱隱約約聽見小主吩咐了御膳房的小祿子什麼餵朱砂,摻在魚食裡什麼,還提到了小福子,小祿子當下便哭著答應了。奴婢嚇了一跳,問小主要拿朱砂做什麼,小主不許奴婢多問,還讓奴婢繼續去寶華殿搜羅。」

  窗外明明是三月末的好天氣,陽光明亮如澄金,照在殿內的翡翠畫屏上,流光飛轉成金色的華彩流溢。中庭一株高大的辛夷樹,深紫色的花蕾如暗沉的火焰燃燒一般,恣肆地怒放著。如懿心裡一陣複一陣地驚涼,仿佛成百上千隻貓爪使勁抓撓著一般。她的面色一定蒼白得很難看,她怎麼也不相信阿箬會這樣鎮定自若地說出這些話來。

  阿箬繼續道:「自從玫貴人產下死胎之後,小主嘴上雖不說,但奴婢伺候小主多年,看得出來她很高興的。後來怡貴人又有了身孕,小主和怡貴人並不算太熟,不能像常去看玫貴人一樣去景陽宮。可是她總不高興,說連怡貴人那樣侍女出身的都有了孩子,她卻偏偏沒有。那一天去看怡貴人遇蛇後,小主正好順水推舟救了怡貴人,本來是想借機可以多去景陽宮,誰知皇上正好讓怡貴人住到延禧宮,便遂了小主的心了。怡貴人有孕,皇上每天來看小主的時候都會去看怡貴人,小主氣惱不過,下手也特別狠。怡貴人的紅籮炭備在廊下,隨取隨用,都是事先混了朱砂的。連吩咐給小祿子的朱砂,也比往常多了許多。」

  惢心氣得渾身發抖,怒喝道:「阿箬,小主待你不薄,你受了誰的好處,居然說出這樣沒良心陷害小主的話來?」

  阿箬冷冷看她一眼:「正是因為我還有良心,所以受不住內心的譴責說了出來。哪怕小主待我不薄,我也不能昧了良心。」

  惢心氣道:「好!好!哪怕你說的不是昧心話,我和你一同伺候小主,怎麼你說的這些話我都不知道。細論起來,平日裡還是我伺候小主更多些呢。」

  阿箬輕蔑道:「你是伺候小主多些不錯。但我是小主的陪嫁,有什麼事小主自然是先告訴了我,你又能知道什麼?而且這樣狠毒的事,難道還要人人皆知麼?」她目視如懿,毫不畏懼:「小主,這樣的事你自己做過自己不知道?難不成奴婢和小祿子都要冤枉你嗎?」

  如懿雙目緊閉,忍住眼底洶湧的淚水,睜眸道:「很好,很好,本宮不知道你與誰合謀布了這個局來害本宮,當真是天衣無縫,對答如流。」

  阿箬躬身道:「小主若要怪奴婢,奴婢也是無法,自知道此事後,奴婢心裡日夜不安,眼見得怡貴人胎死腹中,奴婢夜夜噩夢。當時遵於主僕之情,奴婢不敢說與人知。如今事發,乃是天意,奴婢也只得說了。小主任打任罰,悉聽尊便。」

  阿箬言畢,忽然看了小祿子一眼。小祿子衝上來道:「嫻妃娘娘,奴才知道供了出來對不住您,可是奴才也不想這樣平白害了兩位皇嗣。奴才我……我……」他支吾兩聲,突然掙起身子,一頭撞在了正殿中一隻巨大的紫銅八足蟠龍大熏爐上,登時血濺三尺,一命嗚呼。嬪妃們嚇得尖叫起來。

  玫貴人二話不說,衝上來照著如懿的面門便是狠狠兩個耳光。她還要再打,卻被跟上來的宮女死死拉住了。她口中猶自罵道:「你好狠毒的心,還敢說人冤了你,小祿子能拿他一條命來冤枉你嗎?你居然狠心到連我腹中的孩子都不肯放過,要他死得這樣慘!」

  如懿暈頭轉向,腦中嗡嗡地暈眩著,臉上一陣陣熱辣辣的,嘴角有一股熱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她伸手一抹,才發覺手上猩紅一道,原來是玫貴人下手太重,打出了血。可是她居然不覺得痛,只是看著那大熏爐上慢慢滴下的血液,一滴又一滴滑落。撞得頭殼破碎的小祿子被人拖了出去。這樣溫暖的天氣裡,她居然生出了徹骨的寒意。

  死無對證,居然是死無對證!

  阿箬臉色慘白,對著如懿道:「小主若是對奴婢今日的話有所不滿,奴婢也自知不活,一定跟小祿子一樣一頭撞死在這裡,也算報了小主多年的恩義。」她說完,一頭便要撞向那熏爐去。

  慧貴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道:「已經死了一個,再死一個,豈不是都死無對證了。」她款步向前,向帝后福了一福道:「今日的事後宮諸姐妹都已經聽明白了,嫻妃謀害皇嗣,人贓並獲,已經無從抵賴。臣妾請求皇上皇后還玫貴人和怡貴人一個公道,更還含冤棄世的兩位皇嗣一個公道。」

  海蘭忙跪下,情急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與嫻妃娘娘起居一處,深知娘娘並無害人之心,此中緣故,還請皇上皇后明察。」

  純嬪亦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與嫻妃相處多年,她的確不會是這樣的人,還請皇上皇后明察。」

  皇后歎口氣道:「後宮出了這樣的事,原是臣妾不察之過。人證物證俱在,嫻妃是無從抵賴,但嫻妃畢竟伺候皇上多年,皇上要如何查辦,臣妾聽命便是。」

  皇帝的眼睛只盯著熏爐上淌下的鮮血,他的聲音清冷如寒冰:「阿箬,你是要拿你這條命去填嫻妃的罪過了,是嗎?」

  阿箬含淚道:「奴婢自知身受皇恩,阿瑪才能在外為朝廷效力,可是忠孝難兩全,奴婢只有以死謝罪。」

  空氣中有膠凝般的滯緩與壓抑,庭院中的花香輕而薄地纏上身來,聞得久了,幾乎如同捆綁般的窒息。遠處不知是不是有蜜蜂在嗡嗡地撲著翅膀,好像那銳利的蜂針也一點一點逼進身體,一陣一陣地發痛。如懿跪在烏金地磚上,膝蓋疼得幾乎直不起來,她欲分辯,唯覺得自己陷在了一張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之中,口乾舌燥無力掙扎,只由得冷汗涔涔而下,濡濕了面龐。

  良久,她仰起面,癡癡望著皇帝:「皇上,人證物證皆在,臣妾百辭莫辯。但是皇上,臣妾至死也只有一句話,臣妾不曾做過。」

  皇帝並不看她,只是道:「你也知道人證物證,鐵證如山。朕再不願意相信,亦只能相信。」他的臉上有深翳的慘痛與悲傷:「那兩個龍胎的死狀,朕都是親眼見過的,一輩子也忘不了。如懿,就算你沒有孩子,可是朕一直寵愛你,你還有什麼不足,要連尚在母腹中的孩子也不放過。」他仰起臉,將眼中的淚水以憤怒灼幹,化作冷厲的口吻:「傳朕的口諭,嫻妃烏拉那拉氏心狠手辣,著降為貴人,幽禁延禧宮,再不許她出入。」

  如懿絕望地癱倒在地上,眼裡蓄滿了淚水:「皇上一直對臣妾說要臣妾放心,如今臣妾百口莫辯,只要求皇上能明察秋毫,還臣妾一個清白。」

  皇帝並不看她,只道:「怡貴人黃氏即日遷回景陽宮,玫貴人白氏遷回永和宮,一切如舊。至於阿箬……」皇帝臉上生了幾分溫柔之色:「朕屬意你已久,只是一直不得機會對嫻貴人說。此次的事你也有身不由己之處,切莫再尋了短見,以後便留在朕身邊伺候吧。」

  阿箬大喜過望,只是有些畏懼地看了看皇后與慧貴妃。

  皇后歎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而且此次的事,嫻貴人是罪魁禍首,阿箬只是礙於情義一時不得明說罷了。皇上要留她在身邊將功抵過,臣妾也覺得是應該的。」

  如懿怔怔地望著阿箬含羞帶怯的面龐,只覺得天靈蓋被人狠狠剖開,貫入徹骨寒冰,冷得她完全無法接受,卻只能任由冰冷的冰珠帶著棱角鋒利地劃過她的身體,痛得徹骨,卻依然清醒。

  阿箬的笑意還未退去,嘉貴人嘴角高傲地揚起,盈然起身道:「皇上,嫻貴人謀害龍胎之事做沒做過只有她自己有數。只是臣妾……」她按住自己小腹,喜悅道:「臣妾已經有了一個月身孕,實難再與嫻妃這樣的人共處。皇上幽禁了她,臣妾才敢安心在宮中養胎。」

  皇帝所有的悲傷與惱怒在一瞬間被她的笑意化去,他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嘉貴人的手道:「你所言可真?」

  「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宮裡出了這樣的事,臣妾不敢說出來而已。」嘉貴人滿面得意地笑,牽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臣妾好怕受人所害,還請皇上允准,許臣妾住在皇上養心殿后的臻祥館,以借皇上正氣驅趕陰邪,護佑龍胎。」

  皇帝歡和的笑容裡,自然是無不允准。嘉貴人的孩子,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前兩個離去的陰霾。只是這樣的歡欣喜悅裡,沒有人會在意如懿的絕望與無助。

  她望著窗外豔陽高照,這是三春勝日,她卻清晰而分明地覺得,她的春天,已經離得太遠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10 09:56 A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7-10 10:30 AM 編輯

第二卷 第十章 冷苑

  如懿獨自坐在殿中,看著黃銅鏡中自己的容顏,居然已經是憔悴如斯。延禧宮中的宮人被撤去了大半,連香爐裡的香煙冷了,也沒有人再來更換。只剩下一把冰冷的死灰,如同她的心一般,散碎成齏粉,不知哪一陣風來,就散得不見蹤影了。

  海蘭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替她挽好散落的髮髻,整了整疏散的珠釵,緩聲道:「姐姐切莫心灰意冷,皇上只是降姐姐為貴人,可見心中還是有姐姐的。這件事雖然看似證據確鑿,但並非沒有一點可疑之處,等到皇上想明白了,就會恢復姐姐位分,放姐姐出去了。」

  如懿緩緩地搖頭:「沒用了。」

  的確是沒用了。所謂的證人,小祿子已經死了,他的死更像是源於她的逼迫。而唯一活著的最有力的證人,只剩下了阿箬。

  海蘭正欲說話:「那麼阿箬……」

  如懿淒然一笑:「你也覺得阿箬勸得回頭?今日她在長春宮能夠如此犀利冷靜地說出那番話,說得那麼滴水不漏,我便已經知道,阿箬會是置我於死地的一劑砒霜。你要砒霜變良藥,如何可能?而且如今她已經在養心殿行走伺候,誰再要接近她,都不是易事了。」

  海蘭猶豫道:「可是如今,的確只有阿箬一個證人了。我猜皇上的意思,可能是不想她也和小祿子一樣驟死,所以留在養心殿中。」

  如懿心灰意冷道:「是什麼都好了。這丫頭一直心高氣傲,我卻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本事,竟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與人勾結做下了這等好事!」

  海蘭見四下裡冷冷清清的,並無旁人伺候在側,便道:「姐姐以為,阿箬是和誰勾結?」

  如懿沉吟著道:「皇后娘娘有皇子和公主,又掌位六宮,按理說並不需除去這兩個孩子。」

  「但玫貴人盛寵,怡貴人的孩子又被認為是大貴之胎,不能不防。」

  「慧貴妃一直與玫貴人不睦,實在有可能是她害的玫貴人。但是怡貴人與慧貴妃一直也沒有衝突。」

  海蘭沉吟道:「可是若以兩位龍胎之死打擊姐姐,慧貴妃一定做得出。而嘉貴人的恩寵一直與姐姐和慧貴妃相當,哪怕慧貴妃被皇上冷落之後,她都能和姐姐平分春色,今日又恰到好處提出自己懷有身孕,讓皇上轉怒為喜,恐怕嘉貴人也不簡單。」

  如懿自嘲地笑笑:「宮中生存,有誰又是簡單的?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會受此算計。」

  海蘭急道:「那還有小福子呢,他是小祿子的弟弟,難道什麼都不知情?」

  如懿道:「慎刑司查問過了,的確是問不出什麼。」

  她望向院中,中庭的桃花怡然而開,燦爛如凝霞敷錦,散漫開一天一地。一陣風過,連吹來的氣息都是甜的。院子裡晴絲嫋嫋,春光駘蕩,這樣好的時候,她卻宮門深閉,只看著黃昏暮色無可阻擋地自遠處逼近,無處可逃。

  外頭有極輕的人語聲,那是怡貴人宮中的宮人在搬離延禧宮,她看著海蘭道:「你也要搬走了嗎?」

  海蘭道:「我求過皇上,暫居延禧宮陪伴姐姐。」

  如懿神色淒苦,握住她的手道:「何必?這次不比禁足,你還能出去。陪我住在這裡,等於是陪我一起幽禁,葬送了自己。」

  海蘭眼底都是淚,只是坐在她身前,誠摯道:「妹妹人傻,又愚笨不懂得周旋,即便能出去,也不過任人欺淩罷了,情願守著姐姐。」

  如懿握著海蘭冰涼的手,哽咽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簾下閃過一點響動,如懿轉過臉去,卻見怡貴人一身素服,頭上只別了一支素銀如意釵並幾點雪白珠花,站在簾下,單薄得幾如一枝孱孱在二月冷風中的瘦柳。她臉上的肉幾乎都乾透了,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一雙乾枯的眼,黑得讓人生出怕意。

  她一步一步緩緩走近,聲音輕得仿似一縷幽魂:「嫻貴人,看著你跟海蘭姐姐這樣情好友善,我便想起你照顧我的那段時日,真的是對我很好很好。可是嫻貴人,你為何要這樣虛情假意,一定不肯放過我的孩子!如果你不喜歡我承寵,你告訴我就是了,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子!」

  她步步逼近,語中的淒厲之意越來越盛,終於在接近如懿的那一刻,伸出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海蘭一時不防她如此,立刻伸手去拽,口中大呼道:「來人!快來人!」

  不想怡貴人瘦弱至此,力氣卻極大,海蘭根本拉不開。如懿只覺得喉頭一陣陣痛得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她拼命伸手去掰開怡貴人的手指,好容易和海蘭一起用力掰開了她一隻手,卻見怡貴人一把拔下頭上的銀釵狠狠向她刺來。那銀釵的一頭磨得極其鋒利,顯然怡貴人是有備而來,眼看那銀釵的鋒尖避無可避,朝著如懿面門直刺而下,海蘭伸手一把擋住了釵尖,將自己的手臂橫貫其下。

  沉悶的一聲痛呼,有鮮紅的血一瞬間迸開,落在如懿的面上,溫熱而芬芳。

  怡貴人似乎也被那血嚇住了,一時行動有些滯緩,便被撲進的宮人們一擁而上拉開了。如懿趕忙握住海蘭的手臂細看,只見雪白如藕的臂膊上,一條深深的血痕從手肘到手腕直劃而下,鮮血湧出處皮肉翻起,觸目驚心。

  如懿慌不迭地喊起來:「傳太醫,快傳太醫!」

  怡貴人被蜂擁的人群拖了出去,口中猶自念念不絕,不住地咒罵哭泣。海蘭手臂上不斷有鮮紅的血液滴落,惢心忙捧了紗布來,如懿急道:「太醫不知什麼時候過來,我先替你纏上止住血。」

  海蘭痛得眼中泛起淚光,卻極力忍耐著道:「姐姐別怕,一點皮肉傷而已。倒是姐姐你,沒被怡貴人嚇著吧?」

  如懿心疼道:「你都這樣了,我能比這個更怕嗎?」

  海蘭強笑著安慰道:「沒事,一點皮肉傷而已,沒有傷及筋骨就好。」

  如懿的淚一滴滴落下,洇在紗布上,襯著不斷沁出的鮮血,似綻出一小朵一小朵豔色的梅花:「可是傷得這樣深,一定會留疤了。」

  海蘭忍著疼,微笑道:「即便留疤,也比傷了姐姐的性命值得,是不是?」

  如懿的喉頭隱隱還殘留著被怡貴人扼過的痛,然而此刻,卻被更深更重的感動填滿了。是,這幾日來的風波迭起,讓她身心俱疲,無力抵抗,可是還有海蘭。幸好,還有海蘭,容得她在淒苦的宮中有人相依為命,彼此依靠。

  怡貴人的死是在三日之後,因為積鬱過度,加上腹中孩子的殘體沒有完全清除,過量催產殘餘的紅花牛膝湯讓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撒手而去。

  據說,她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只以佈滿血絲的雙眼,無語望向蒼天。

  她的死,讓原本稍稍平靜的後宮再度沸騰起來。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在批閱奏摺。阿箬換了御前宮女的服飾,雖然不比在延禧宮時華貴,卻別有一種在御前伺候的氣韻隱隱透出。

  阿箬見皇帝只是奮筆疾書,便捧了一小碟點心和茶水進來,不動聲色地向李玉努了努嘴。李玉知道她在御前伺候之後頗得皇帝另眼相看,也不知如懿情形到底如何,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便退到了殿外。

  阿箬小心翼翼將茶點放在皇帝跟前,便悄無聲息地替皇帝研起墨來,她的手勢極輕,手腕運力,墨汁磨得濃淡恰到好處,一星也未濺出來。皇帝蘸了蘸墨笑道:「難怪古人說要讓閨秀少女來磨墨,紅袖添香自然是一種樂趣,但也唯有你們才能用力適度,磨出不澀不枯帶光澤的墨汁來。」

  阿箬盈盈一笑:「皇上誇獎了。奴婢不過是為嫻妃娘娘……不,是為嫻貴人磨墨久了,熟能生巧而已。」她自悔失言,有些畏懼地看著皇帝:「奴婢失言了。」

  皇帝只是一笑:「是嗎?朕喜歡聽你說話,更喜歡你的熟能生巧。」

  阿箬羞澀一笑:「奴婢笨笨的,怕說錯了話惹皇上不高興。」

  皇帝的眼角帶了輕俏的笑意,是薄薄的桃花色,如同窗外的春色一般明媚:「怎麼會?你說什麼,朕都喜歡。」

  阿箬臉上浮起紅雲,還是忍不住道:「皇上這麼說,可是因為愛屋及烏?」

  皇帝微微一怔:「什麼愛屋及烏?」

  阿箬絞著手指,低低道:「皇上愛惜嫻貴人,不捨得重責。因為愛惜嫻貴人,所以連昔日在她身邊伺候的小烏鴉,也就是奴婢,也連著得了些憐惜。」

  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下去:「當日你仗義執言之後,宮裡還會有人把你當做是嫻貴人身邊的小烏鴉嗎?你就是你,烏拉那拉氏就是烏拉那拉氏,彼此早不相干了。」

  阿箬低首道:「是。那皇上不覺得奴婢是背主棄信之人嗎?」

  皇帝眼底有深邃的墨色,幾乎能望到人的心底去:「只要你是仗義執言,不違背本心,沒有人會覺得你背主棄信。」

  阿箬暗暗地鬆一口氣,朝皇帝露出一個極明麗的笑容。她正盈盈望著皇帝,李玉進來道:「皇上。」

  皇帝從他的面上探尋到一絲驚慌的意味,沉聲道:「什麼事?」

  李玉戰戰兢兢道:「景陽宮來報,怡貴人產後失調,死胎餘毒未清,方才已經歿了。」

  皇帝的神色變了又變,末了眼角沁出一點淚意,歎息道:「真是可惜了。去告訴皇后,怡貴人追封為怡嬪,一切喪儀按嬪位安置,讓皇后好好操辦。」

  李玉答應著去了,阿箬忙遞了茶到皇帝手中道:「怡嬪娘娘真是可憐,孩子沒了之後情緒還那麼激動,想跑去殺了嫻貴人,結果累了自己紅顏早逝,真當是可憐。」

  皇帝淡淡道:「烏拉那拉氏是咎由自取,還累得海貴人也受了傷。」

  阿箬乖巧道:「皇上別生氣。幸好現在嘉貴人也有了身孕,在臻祥館養得好好的,皇上放心就是。」

  皇帝嗤地一笑:「你總惦記著別人,那你自己呢?」

  阿箬癡癡一笑,別過身去道:「皇上取笑奴婢呢,奴婢有什麼好惦記的。」

  皇帝取過她捧來的糕點咬了一口:「好甜。」

  阿箬忙道:「奴婢記得皇上喜歡吃玫瑰花瓣糖蒸的菱粉糕,所以特意下廚做了一盤,不知皇上喜不喜歡?」

  皇帝笑吟吟望住她,一把捉住她的手道:「你還說你不惦記著,連朕喜歡吃什麼都記在了心上。」

  阿箬羞得滿面緋紅,忙低下頭嬌怯怯道:「皇上……」

  皇帝在她手上輕輕一吻,笑道:「好甜。」

  阿箬越發不好意思,只覺得一顆心怦怦地跳著,幾乎有些暈眩。她盼了那麼久,渴望了那麼久,原來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伸手攀到了。殿外的花香無孔不入地鑽進來,帶著甜膩而熏人欲醉的氣味,不依不饒地纏上身來。

  皇帝吻著她的耳畔,低聲道:「你阿瑪現如今在高斌手下,跟著他頗有出息,不僅治水出色,這個知府也當得有聲有色。朕也不想在宮裡委屈了你……朕打算封你為常在,就住在嘉嬪的啟祥宮。封號……為慎。」

  阿箬受寵若驚,只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都被抽去了,只是嬌慵無力地癱在皇上懷中,雙手一點一點攀上他的頸,像在尋著最後的依靠似的:「有皇上的眷顧,臣妾一點也不委屈。」

  聖旨傳遍六宮的時候,便是說因嘉貴人有孕,晉封為嘉嬪。阿箬因在養心殿照顧嘉嬪有功,又能柔順侍上,封為慎常在。

  皇后看著聖旨只是一笑,向陪坐一旁賞花的慧貴妃道:「不承想這個丫頭這麼有出息。」

  慧貴妃微微有些不悅:「祖制宮女冊封要從官女子起,她倒好,一步登天了。」

  「那不是也要有妹妹抬舉嗎?」皇后折下一朵暗紅瑞香花別在衣襟上,「阿箬的阿瑪在妹妹的父親麾下做事,聽說頗有才幹,他的女兒在宮裡能不格外伶俐麼?一個眼錯沒看見,就被皇上調到了御前伺候,指不定怎麼伸著胳膊撲棱著翅膀在皇上面前飛呢。祖制也是從前的皇上定的,如今的皇上改一改,也沒什麼了不得。」

  慧貴妃替皇后正了正衣襟上的瑞香花,狠狠掐下一片多餘的花葉:「再怎麼會撲棱,也不過是一個常在,臣妾不信她還能飛上了天去。真要不識好歹,翅膀是怎麼安上去的,就怎麼給她卸下來。」

  皇后微微一笑,拈過一朵瑞香遞到慧貴妃手中,笑道:「古語云瑞香花,始緣一比丘,晝寢磐石上,夢中聞花香酷烈,及覺求得之,謂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有這樣祥瑞的花在手,妹妹已然是勝券在握,不必做無謂的擔心了。咱們還是花點心思,將怡嬪的後事料理妥當,也讓皇上可以稍稍安慰吧。」

  次日面見太后的時候,皇后將怡嬪身前死後所有事一一敘述,無不詳盡。太后倚在暖閣的榻上,伸手撫摸著青瓷美人觚裡插著的幾枝新開的粉紫色丁香花:「皇后看看,福珈替哀家插的這一盆丁香花,如何啊?」

  皇后正回稟宮中事宜,突然聽得太后這一句,忙賠笑道:「福姑姑伺候太后多年,深知太后心意,這盆丁香花一定很合太后的心意。」

  太后微微搖頭,淡淡道:「福珈,拿剪子來。」

  福珈奉上銀剪子,太后剪去多餘的幾枝,道:「如今看著便清爽多了。」

  皇后忙道:「兒臣的眼力遠不及皇額娘,所以竟看不出來那幾枝花枝多餘。」

  太后淡淡一笑:「皇后,你知道本宮為什麼喜歡這盆丁香花嗎?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丁香花開二色,有紫有白,就好比宮中有人得寵高興,便有人失寵傷心。這次的事玫貴人痛失胎兒,怡嬪母子俱亡,便連嫻貴人也受了責罰幽禁在延禧宮中。可是這邊傷心欲絕,那邊慎常在就躍上龍門,一朝得寵。嘉嬪也身懷龍種,備受尊崇。但皇后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一來,宮中就失卻了平衡之道了。」

  皇后忙躬身道:「兒臣恭聽皇額娘教訓。」

  太后和顏悅色道:「嘉嬪有喜自然是值得高興,玫貴人失子也的確讓人傷心。嫻貴人固然被幽禁,但慧貴妃一直未再得到寵愛,被皇上冷落。這個中的平衡之道,皇后你要好好掂量掂量。」

  皇后眼中淩波微動,道:「兒臣會向皇上建議,晉封玫貴人為玫嬪稍作安慰。至於慧貴妃,她位分已高,不宜即刻再進封,兒臣會安排慧貴妃再度侍寢,以免嘉嬪有孕不便伺候,讓皇上備感寂寞。」

  太后微笑道:「皇后能如此,哀家很是欣慰。」她話鋒突然一轉:「但是海貴人無錯卻與嫻貴人一同幽禁,而嫻貴人罪孽深重,僅僅得此責罰,哀家實在是為兩位枉死的皇孫感到可惜。皇后,這些話你便替哀家告訴皇上吧。」

  皇后略露為難之色,道:「回稟皇額娘,不是臣妾不敢告訴皇上,但只怕皇上一時心軟,顧念舊情……」

  太后語氣森冷,與外頭的明麗春色毫不相符,只道:「皇上固然顧念舊情,但哀家的皇孫也不能白白枉死。那就傳哀家的旨意,嫻貴人烏拉那拉氏謀害皇嗣,罪無可恕,著廢為庶人,終身幽居冷宮。哀家倒要看看,哀家要她生不如死,誰敢攔著!」

  皇后微微一凜,忙道:「皇太后懿旨,臣妾遵命。」

  皇后去請命時,慎常在正在一旁紅袖添香,喜樂娛情。純嬪與海蘭亦守在一旁相伴,眾人見了皇后來連忙離了皇帝,恭恭敬敬請了安,半分也不敢驕矜。皇后將太后所言一一回稟,皇帝倒也無一不准,但說到如懿之事時,皇帝冷然一笑:「還是皇額娘有決斷。朕顧念著她撫養大阿哥,一時還未下狠心。既然皇額娘這樣說,那自然是好的。」他揚聲喚道:「李玉,你便按皇后所言,傳旨下去。」

  皇后道:「那大阿哥……」

  皇帝微微蹙眉:「大阿哥便交給純嬪帶著吧。純嬪生養過孩子,理應會管教些。」純嬪聽了,連忙起身謝過。

  皇后連忙道:「是,那臣妾預備下去,明日就將烏拉那拉氏移去冷宮居住。只是……」

  阿箬輕輕地為皇帝捶著肩,嬌聲道:「這樣也好。眼不見為淨,省得皇上想起了就要生氣。」

  皇后拈了絹子道:「只是……烏拉那拉氏雖然有差錯,但皇上念在舊情,關幾日就會把妹妹放出來的,讓妹妹安心去待幾天思過就是。」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不動聲色道:「幾天?若無朕的旨意,烏拉那拉氏終身不得出冷宮別院半步。」

  皇帝話音剛落,海蘭臉色煞白,差點暈了過去。海蘭身邊的葉心機靈,一把扶住了海蘭。

  海蘭忍不住跪下,膝行上前,磕了個頭道:「皇上開恩,請念在姐姐在潛邸時就盡心伺候皇上,不敢有一絲懈怠的份上,還請皇上不要把姐姐趕去冷宮吧。」

  純嬪亦道:「是啊。皇上哪怕要罰月銀要責打,都比把烏拉那拉氏一輩子孤零零扔在那兒好啊。」

  皇帝看也不看純嬪,只淡淡道:「跟著朕從潛邸過來的嬪妃不少,若都像烏拉那拉氏一般驕縱恣肆,敢蓄意謀害旁人,朕以後如何管治後宮前朝。你們若再求,就和她一併關進去。到時候永璋沒有額娘照管,你也別怪朕狠心。」

  純嬪嚇得冷汗涔涔,跪在地上不敢言語。海蘭還要再說,純嬪趕緊拉住了她,搖了搖頭。

  皇后欠身,淡然道:「皇上三思,如懿妹妹到底陪伴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皇帝散漫地看皇后一眼,微笑道:「烏拉那拉氏有罪當罰,是皇后向朕提出。如今皇額娘也發了話,皇后卻要朕寬恕,皇后賢德是賢德,卻未免太出爾反爾,難以服眾了。」

  皇后神色一驚,連忙屈膝:「臣妾糊塗,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道:「起來。」

  皇后這不敢多言,微微斂容正要退下,卻聽殿外有童聲響起,卻是在背誦一首詩。

  「鹿走荒郊壯士追,蛙聲紫色總男兒。拔山扛鼎興何暴,齒劍辭騅志不移。天下不聞歌楚些,帳中唯見歎虞兮。故鄉三戶終何在?千載烏江不洗悲。」

  那童聲反覆響起,卻只是背誦這首詩。

  皇后側耳細聽,道:「仿佛是大阿哥的聲音,在背誦皇上的御詩。」

  皇帝眉心微微一動,轉過臉不悅道:「前些日子永璜背了這首御詩給朕聽,朕還誇獎了他幾句。如今倒越發懂得取巧了。」

  皇后忙道:「小孩子家,哪裡有這些心機。皇上切莫錯怪了他。」

  皇帝聽了一會兒,終究不忍道:「傳他進來吧。」

  永璜倒也乖覺,進來了便磕頭道:「給皇阿瑪請安,給皇額娘請安,給慎常在請安。」

  按照規矩,皇子與公主稱呼除皇后與生母之外的庶母皆以「娘娘」相稱,如今只呼慎常在的位分,而不喚一句「慎娘娘」,顯然並非不懂得規矩,而是不屑如此尊稱而已。

  皇帝便帶了幾分不豫之色,道:「越發沒有規矩了。」

  阿箬強笑道:「臣妾原本就是伺候大阿哥養母的宮女,大阿哥不肯按規矩稱呼,也是情有可原。」

  皇帝指著永璜便道:「這個樣子,和烏拉那拉氏一模一樣,朕真是後悔把你交給了她撫養。」

  大阿哥忍著淚,倔強道:「兒子受母親撫養,母親百般教導只是要兒子學好,從未教壞過兒子。不知皇阿瑪此言從何而出。今日兒子背誦的禦詩乃是母親親口教導,母親時時刻刻把皇阿瑪記在心上,又疼愛兒子,怎麼會殘害皇阿瑪的其他子嗣。其中必有冤情,還請皇阿瑪明察。」

  皇帝連連冷笑道:「反了!真是反了!連朕的親生兒子都被她蠱惑,口口聲聲向著她!」

  阿箬忙跪下道:「皇上息怒。大阿哥養在延禧宮的時候,烏拉那拉氏百般籠絡討好,其實並非真心疼愛大阿哥,而是借機邀寵,更是為了她一己私心,想要‘招弟’。」

  「招弟?」皇后詫異道,「什麼是招弟?」

  「就是民間傳言,收養一個男孩後,自己也會在不久之後有孕誕下一個男孩。」

  皇后驚詫道:「你是說,就是因為如此,當日烏拉那拉氏才會與慧貴妃相爭,故意要撫養大阿哥?」

  皇帝伸手將桌上的茶點揮落,怒道:「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要求情的母親,以後你不必跟著她,就由純嬪來撫養你。朕告訴你,也告訴所有人,都聽著,以後朕不許任何人為烏拉那拉氏求情,若有違背,就和她一起去冷宮待著吧。」



第二卷 第十一章 幽居

  永璜回到延禧宮中,見到宮中蒼黃昏暗,渾不似一個曾經得寵的主位所住的地方,更想起昔日伺候的阿箬如今在皇帝身邊的親昵模樣,縱使心性堅強,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一頭撲入如懿懷中,哭道:「母親,母親……」

  如懿抱住他好生安慰道:「好孩子,回來了就好。母親交代你的,你都做好了麼?」

  永璜哭著道:「兒子不敢辜負母親,都已經做好了。」

  「那你皇阿瑪生你的氣了嗎?」

  「生了好大的氣。還說不許兒子再跟著母親,要搬去純娘娘宮中居住,由她撫養兒子。」

  如懿心口一鬆,情不自禁笑出來道:「那就好。純嬪娘娘位分既高,性子也好,自己又生養過,知道怎麼照顧你。你有了好去處,母親也高興。」

  海蘭跟著進來,陪著落淚道:「姐姐何必如此,不讓大阿哥求情也罷了,偏還要借著求情去惹惱了皇上,還要皇后和慎常在在旁邊看笑話。」

  「這個笑話,必得讓人看見了才好。」如懿深吸一口氣,摟著永璜道,「好孩子,母親的苦心,你都明白嗎?」

  永璜點頭道:「以後兒子不能太露鋒芒,更不能太討皇阿瑪喜歡,搶了二弟的風頭,以免被人覬覦陷害。」

  如懿含淚點頭道:「好孩子。以後沒有母親護著你,萬萬記得要保護好自己,韜光養晦,千萬不能顯露鋒芒。若有什麼要緊事,便悄悄兒去找海娘娘,她會護著你的。」

  永璜點頭道:「所以兒子今天惹了皇阿瑪生氣,以後看著皇阿瑪好像不像以前那麼喜歡兒子了,兒子也更安全了。」

  如懿連連頷首:「一點就透,真是母親的好兒子。這樣母親以後即便出不了延禧宮,也能安心了。」

  永璜擦乾了眼淚道:「可是兒子今日在皇阿瑪那裡聽說,要把母親移去冷宮,還要廢母親為庶人。」

  如懿立時怔在當地,只覺得熱淚滾滾而落,刺而癢地紮在肌膚上。

  如懿滿面是淚,眼中的神采只剩下了烏沉沉的傷心與無奈。「從阿箬被接到皇上身邊那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劫數還沒完。又說下旨封了慎常在,如此盛寵,再加上旁人的話……」她泣不成聲,只覺得心裡的驚痛如一副千斤重的磨盤一道接一道碾下,幾乎要將一顆已經潰不成軍的心磨成齏粉四散在風裡,「皇上……竟然疑我到這種地步!」

  海蘭啜泣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何況如今慎常在是皇上枕邊的心尖子。皇上一時輕信……」

  原以為已經掉到了深淵底下,卻沒有想到還有一重深淵,如同十八層地獄,要重重墮下,永無超生的可能。原來所謂人生路,不是只有前行與後退,還會如此下墜,墜到連自己也想不到的淒苦之地去。如懿無限淒惘,苦笑道:「一時輕信,也要相信了才好……若是不信,終究旁人再多言語也是無用!」

  正說話間,卻見李玉已經過來傳旨,延禧宮中愈加亂作一團,宮人們自傷前程,紛紛哭了起來。李玉不耐煩道:「哭什麼哭,小主被貶為庶人,你們自然是不用留在延禧宮伺候了。都給我出去,至於以後的去路,內務府會給你們安排的。」

  一時間宮人們都退了出去。海蘭趁沒有外人在,低聲道:「李公公,這件事還有沒有辦法轉圜?」

  李玉苦著臉道:「小主,事情已經無法轉圜了。皇上金口玉言,誰也不能勸。再加上阿箬……」他作勢拍了下自己的臉,低聲道:「慎常在幾乎是專房之寵,皇上時常要她陪著,旁人要進言也不能啊。」

  海蘭道:「可是因為大阿哥激怒了皇上的緣故?」

  李玉忙道:「那倒不是。小主啊,趁著現在只有奴才在,明天又是奴才送小主入冷宮,一些金銀細軟,小主好好收拾起來,到了冷宮那種地方,也有要用錢的地方啊!」

  他話音未落,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三寶和惢心哭著進來跪下道:「小主,奴婢和三寶商議過了,奴婢哪裡也不去,和三寶跟著去冷宮伺候小主就是了。」

  如懿落淚道:「你們可瘋了,跟我去那兒做什麼?留在外頭,還能找個好主子伺候。」

  李玉道:「可不是,二位可別糊塗了。」

  惢心哭道:「奴婢自知命賤,留在外頭也只是被人輕賤,情願跟著小主。奴婢說過,要一生一世伺候小主的。」

  三寶亦道:「奴才也跟著去。」

  李玉想了想道:「小主雖然被廢為庶人,但冷宮裡也不能沒有人照顧,帶一個去也是可以的。別的不說,以前惢心和阿箬不總是合不來麼,留她在外頭,只怕委屈更多。」

  如懿擦了擦淚道:「那好。冷宮再苦,惢心跟著我總還好些。至於三寶……」她看了戚戚然的海蘭一眼:「你便跟在海貴人身邊,從此伺候海貴人吧。」

  海蘭正欲說話,如懿擋住了道:「我知道你要推辭,可你身邊只有葉心和春熙,三寶在你身邊,也多個照應。」她忍不住熱淚潸潸:「從此,我們想要相依為命、守望相助也不能得了……你……要好好護著自己。」

  李玉道:「奴才不能多留。那惢心,你陪小主好好收拾,明日奴才送小主去吧。」他伸手請過永璜:「大阿哥,按著旨意,奴才眼下得把您送去純嬪娘娘那兒了。」

  永璜滿臉是淚,只扯著如懿的袖子依依不捨,如懿含淚放開他手,強忍著道:「去吧,好好活著。記得,出了這裡就不要再回頭看,一定不要。以後也別再和任何人提起母親,知道嗎?」

  永璜哭著走了出去,果然沒有再回頭。如懿的淚潸然而下:「真是聽話的孩子。」

  李玉傷感道:「小主連大阿哥都這麼疼愛,奴才實在不相信小主會去害別人的孩子。」

  如懿用力按住眼角即將落下的淚:「什麼都不必說了。李玉,幸好你還在皇上身邊,如果你還記得我曾經扶持過你,那麼有朝一日,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能幫上手的時候,一定要幫一把,別讓我死在了冷宮裡也不得瞑目。」

  李玉跪下磕了頭道:「奴才永遠都會記得,是誰替奴才上了藥,是誰暗中拉拔奴才到了今時今日這個位置。」

  如懿點頭道:「你知道就好。你坐到這個位子不容易,當年王欽是怎麼掉下來的,如今你自己也要小心。」

  李玉感激得熱淚盈眶:「奴才沒有別的本事,但會盡一己之力,極力保全小主在冷宮的平安。」

  如懿沉默片刻:「那你再幫我一個忙,我想最後見一見皇上。」

  李玉一怔,只得點了點頭。

  如懿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養心殿還未掌燈,殿內是金紅色的淡淡餘暉,由著光影由濃轉淡。皇帝的語氣聽不出一點悲喜之情,只是低頭練著書法,並不看她一眼:「事情已經定下了,還要來見朕做什麼?」

  如懿抬頭看著皇帝:「臣妾註定是要去冷宮了,只是最後還未能死心,一定要來問一問皇上。皇上,您是否相信世間有公允之道?」

  皇帝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尋常的陌生人一般,口氣卻鄭重其事:「朕相信。」

  如懿望著皇帝,仿佛要從他臉上探出什麼究竟一般。然而,她知道,她的路是他給的,她再不能看出什麼來了。

  心底的相信逐漸被動搖,生了碎刺般的疑惑。但她逼迫著自己,若是連自己都不信了,還能留下什麼。

  茫然的動搖與悲望之中,如懿伏身三拜,神色哀傷而平靜:「為著皇上這句話,臣妾甘願受罰,長居冷宮。只求皇上福綏安康,歲歲長樂。」

  如懿緩緩起身,拂去身上塵灰,澹然若出世之雲,轉身離去。

  皇帝看著她,將寫好的字幅揉成一團,隨手丟在了地上,緩緩癱坐在龍椅之上。

  宮人們散去後,延禧宮已經冷落一片,封妃的冊文、金印、吉服全部被帶走,滿地狼藉淒冷,讓人不忍卒睹。海蘭亦被留在後殿,不許再踏入延禧宮正殿半步。

  惢心默默陪在如懿身邊,將一些貼身衣物和值錢的首飾一同包好,想了想將錢財首飾藏在包袱的最深處,又取過一些糕點收好:「到了冷宮只怕衣食不周,什麼都得備下些。」

  如懿看著她一點一點收拾,便道:「拿那些點心做什麼,備下了明天的,後天也要過那些苦日子。還是收拾些衣衫要緊。」

  惢心答應了「是」,便去翻開箱籠,重新收拾衣裳。

  正忙碌著,只聽殿門被推開的悠長聲,如懿不承想此刻還會有人來延禧宮,回過頭去,卻見是太后身邊的成公公,他啞著嗓子道:「太后傳召,烏拉那拉氏,隨我走一趟吧。」

  惢心擔心地看著如懿,不知禍福幾何。如懿強自定了定心神,事情已經壞到這樣的地步,還能如何?

  她便道:「我這樣去,不會太點眼嗎?」

  成公公努努嘴道:「趕緊換上你宮女的衣服,跟我走吧。」

  如懿想了想,便取過惢心的一身宮人裝束換上,又梳成宮人們的髮髻,仔細看看,走在夜色中應當不算明顯了。

  去太后宮中的路並不算太遠,如懿隱隱想著,這大約是最後一次去慈寧宮了吧。此生此世,她大約都要留在冷宮之中,遙望紫禁城萬千燈火金玉絢爛的夜晚。

  正想著,成公公已經打起簾子讓了她進去。大約是要避開旁人,殿中只有太后和福姑姑兩人在。

  太后穿著絳色緙金水仙團壽單氅衣,頭上與耳上都一色的點翠東珠配翡翠首飾,那碧豔的寶藍色在燈火的跳躍之下,流轉著暗沉不定的光澤,好像太后這個人便是如此,讓人覺得暗沉而不可捉摸。太后跪在佛龕前,誠心誦完佛經,又點燃了三支檀香敬上。那香上的三點暗紅星火,如同她心裡若隱若現的未知的懼怕。

  太后扶著福姑姑的手起身,轉過臉慢慢打量著她。如懿依足規矩福了一福,請安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太后淡淡道:「到底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到了這種境地,居然沒有一進來就哭著求哀家饒恕。」

  如懿垂手立在一旁,宛如一個宮女應有的姿態:「太后親口下的懿旨,不容更改,求也無用。」

  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在想,如果今日被貶為庶人關進冷宮的人是你姑母,她會怎樣?」

  如懿心頭一搐,像是被人冷不防狠狠抽了一鞭:「如懿無用,不能和姑母相提並論。」

  太後手上的赤金翡翠點珠護甲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輕輕一晃:「你們姑侄倆也真是可憐,居然都落得幽禁終身的命運,你是不是要怪哀家心狠。」

  如懿眼中一酸,將眼淚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如懿要怪,只怪自己不謹慎,才會落入旁人圈套。」

  太后和頤淺笑,撫了撫手腕上瑪瑙連珠鐲:「只要是活在宮裡的人,但凡不是個神仙,人人都會有不謹慎的時候,人人也都會有百口莫辯的時候。但要緊的是,人在低谷的時候懂得如何自保。不保別的,就只保自己一條命。」

  如懿眉心一動,若有所思:「可是冷宮,形同死地,生不如死。」

  「是麼?」太后不置可否地笑笑,從桌上一盤未動過的糕點裡取了一塊,小心用絹子拈在手裡,抬眼問道,「福珈,哀家要你抱來的貓呢?」

  福珈抱了一隻尋常的灰貓上前,太后隨手將糕點丟在地上道:「給它吃了。」

  福珈將糕點喂到灰貓口中,如懿滿腹狐疑地看著,直到吃下糕點的灰貓在掙扎之後流血而亡,她的驚懼再也掩藏不住,跪下道:「太后……」

  太后揚一揚臉,示意福珈把死去的灰貓拿布裹住扔出去,方才緩緩道:「這是今日一早御膳房要送去給你的糕點,你一旦吃下,就成了畏罪自盡,再也無力回天了。要不是福珈看著可疑替你攔下了送到哀家跟前來,你只怕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件事也提醒了哀家,與其讓你等在延禧宮中讓什麼人都能伸手掐死你,還不如把你丟去冷宮,絕了所有人的心思,你也能保住這條命了。」

  如懿將信將疑:「如懿的姑母生前冒犯太后,太后為何要保全如懿一條性命?」

  「若是只執著於從前的愛恨糾纏,哀家這個太后目光也太短淺了些。」太后取過佛珠緩緩撚著,含了一縷淡薄的笑意,「你自然恨哀家,是哀家要囚禁了你,但終身不得出。不止你,所有人都以為哀家恨極了你姑母,所以遷怒於你。可是你若未被禁足冷宮,還禁得起她們幾次折騰?若在冷宮,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如懿低頭默默片刻:「太后說得是。太后縱然是顧慮臣妾,愛惜臣妾性命。可冷宮之中艱辛困苦,暗算之事亦層出不窮。臣妾只能祈求太后庇佑,容許臣妾活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太后的笑意仿佛海底的流光一爍:「哀家倒也想,只是六宮之中都是眼睛,哀家何以要偏心你一點。所以哀家只管到你現在為止,等進了冷宮,有沒有這個本事躲得過明槍暗箭,學會苟延殘喘,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如懿心中悚然一驚,便道:「是。」

  「你要是連這點保著自己福大命大的本事都沒有,後宮裡埋下的女人成百上千,都為紫禁城的紅牆積了血色,也不多你一個。」太后撚著一串紫檀翡翠佛珠,悠悠道,「但是在冷宮裡,總比在外頭風刀霜劍好過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如懿思忖片刻,驀然伏拜:「太后的意思,如懿明白了。只有人人都當如懿是不中用的人了,如懿才能真正平安。」

  太后頷首一笑:「無為而治,無欲則剛,你明白了麼?你越露出你在乎什麼,想要什麼,就是把自己最大的弱點暴露人前。所以,無欲無求,別人才會以為你無害。」

  如懿心悅誠服,亦有些赧然:「太后所言乃至理名言,可是要到如此境界,如懿實在……」

  太后閉目一瞬,很快笑道:「所有的修為,都是歷練出來的。你今後有的是時日,慢慢琢磨著吧。」

  如懿心中稍稍安定,告辭離去。十二扇楠木雕花嵌壽字鏡心屏風後緋色羅裙一閃,漾起明豔如雲霞的波縠,卻是玫貴人盈盈轉出,半跪在太后榻前替她捶著腿道:「太后如此護著烏拉那拉氏庶人,還悉心調教,可真是心疼她。」

  太后用護甲挑起琺瑯罐裡的一點薄荷膏輕輕一嗅,方把罐子交到玫貴人手裡,笑道:「不是哀家心疼她,是別人越看重她,用盡了心思對付她,便越是叫哀家知道,她是有分量和那些人分庭抗禮的。後宮之中最要緊的便是平衡之道,如果有誰太盛勢了,得盡恩寵與權位,哀家這個太后便沒有置喙之地了。」

  玫貴人取過薄荷膏一點一點替太后揉著太陽穴:「那太后就應該留下烏拉那拉氏庶人,好跟那些人平分春色啊。」

  太后抬眼看她一眼:「怎麼?你不覺得是烏拉那拉氏害了你的孩子?」

  玫貴人垂下眼瞼,將悲傷不露痕跡地藏於眼底,道:「人贓並獲,天衣無縫,的確是無可指摘。但,越是這樣,反而讓人起疑。」

  太后微微頷首,歎口氣道:「總算有些長進。那你以為是誰?」

  玫貴人道:「是誰都不要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臣妾不必用心去查,若有機會,烏拉那拉氏一定會比臣妾更著緊。臣妾只要一心固寵就是了。」

  太后道:「吃一塹長一智,你也算知道些了。後宮之中急於平分春色是沒有用的,保得住性命學得會立足才最要緊。」

  玫貴人凜然道:「是,臣妾明白了。」

  太后輕輕「嗯」一聲:「如今慎常在新寵上位,撒嬌撒癡。嘉嬪有孕在身,有恃無恐。眼見她留在養心殿的臻祥館養胎,有皇帝在身邊,這一胎必然是無礙了。丟了你和怡嬪的兩個孩子,無論嘉嬪這一胎是男是女,她母憑子貴都是毋庸置疑的了。那麼你呢?哀家那麼辛苦把你從南苑撈出來,又想盡辦法保全你。來日如何,全在你自己了。」

  玫貴人即刻緊張起來:「是。臣妾一定不會辜負太后期望。」

  如懿離開延禧宮那一日,春光如一幅巨大而明豔的綢緞,鋪開漫天漫地的晴絲萬縷,嫋娜如線,看得韶光亦輕賤了歲月。

  那漾豔的春光,仿佛一卷上好的精工細描的錦繪,鋪陳開花鳥浮豔,刺繡描金的華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來相送的,唯有海蘭和純嬪,海蘭無聲地落著淚,被李玉攔著不許上前半步。連純嬪,亦站得遠遠的,只能含淚微微點頭,以示話別。如懿只以素銀扁方挽起長髮,穿著無繡無花的薄薄春衫,唯有上面細細的暗紋流轉,昭示著她依舊不能離開宮廷寸步。

  經過景仁宮的時候,如懿仰起頭,看著浮光萬丈,金燦炫目。原來輾轉浮沉,她的命數,和她的姑母並沒有不同。

  殊途同歸,是不是後宮女人唯一的路?

  所謂「冷宮」,便是在翠雲館後一所空置的院落。因為歷代失寵犯錯的嬪妃都被發落安置在此處終身不得出入,便被宮中人視若冷宮,十分避諱。

  幸而歷代以來,在壽康、慈寧兩宮養老的妃嬪居多,幽閉冷宮終身的女人並不算太多。縱然已經想像過多次,然而走到冷宮前,如懿還是微微意外。她入宮多時,從未走到過這樣荒僻而冷清的地方,仿佛從前無人提起,她也從不知道宮裡竟有這樣的地方。那是一處廢舊宮殿模樣的房子,不算很大,零零落落十來間屋子錯雜其間,像是久無人居住了,宮瓦上蔓生的野草紛雜,連大門上也積了厚厚的塵灰,滿目瘡痍。她伸手一觸,門上的銅釘便撲撲落下一層鏽灰來,差點迷了人的眼睛。裡頭雕欄畫棟的描金繪彩盡數脫落,積著厚厚的灰塵和淩亂密集的蛛網。

  才一進去,就覺得明亮的天光都被隔絕在了外頭。即便是這樣晴朗的天氣,裡頭也是陰陰欲雨的昏暗,住得久了,好像身上都會長出暗青色的綠黴來。

  李玉領著如懿和惢心走到一間略為整齊的空屋子裡,尚未靠近,已有塵灰嗆人的氣息撲鼻而來,李玉為難道:「小主,奴才已經盡力了。」

  如懿了然,感激道:「能找出一個讓我和惢心住的屋子已經不容易了。若要再做什麼,就太點眼了。好了,你不必在此久留,免得惹人注目。」

  李玉點點頭,看了看旁邊的屋子道:「小主住在這裡,千萬小心旁邊那些人,年紀大了,都成了精怪了。」

  惢心看著裡外都陰森森的,有些害怕地貼在如懿身邊。

  外頭遠遠傳來禮樂歡喜悠揚的聲音,如懿側耳道:「是什麼事?」

  李玉猶豫片刻,還是道:「今日是嘉嬪、玫嬪和慎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聽說為著晉封,內務府還要挑出許多宮人來伺候呢。」

  如懿將心底的空落按了又按,能如何呢?再熱鬧,再繁麗,那畢竟是與她無關的人世了。李玉轉身離去,如懿看著他的離開將僅存的光明一同帶走,只留下無盡的塵灰飛揚和暗沉光影,與她閉鎖此間,一生一世。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23 01:34 PM

第二卷 第十二章 空谷

  幽閉的宮苑中,好像日日都下著雨。雖然知道有人一同住著,但總是無聲無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沒有動靜。

  如懿和惢心絞了帕子忙碌著打掃,雖然自小養尊處優,不事辛勞,但強逼著自己做起來,也能慢慢做得好。她和惢心忙進忙出,分明是覺得有眼睛在窺探著她們的,但猛然回頭去,卻又不見人影。

  惢心有些害怕:「小主,住在這裡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如懿強自鎮定下來,沉聲道:「當然是人,這世上哪有鬼?」

  惢心有些不安地翻著包袱:「早知道就該多備些蠟燭了,這裡不分白天黑夜都黑漆漆的,讓人看了害怕。」

  到了夜間,兩人總算收拾乾淨了住下。因著每日給的蠟燭只有兩根,兩個人都當寶貝似的積攢著,加之勞累,天一黑便睡下了。才躺下沒多久,只覺得身上的被衾蓋著一陣比一陣涼,仿佛是起風了。風自由地穿行在回廊樑柱之間,嘩嘩地吹起破舊不堪的窗紙,有窗櫺吱嘎地搖晃,劃出一陣陣幾欲刮破耳膜的刺聲,啪一下,又一下,仿佛突如其來地敲著人原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閃電的光線驟然亮起,殘破的紙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過。惢心嚇得連聲尖叫起來:「有鬼——有鬼——」

  如懿來不及披衣,點上蠟燭霍然打開門,直衝到外頭。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風中微弱地掙扎了幾下便滅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幾個破舊的宮燈晃著微弱的火光,和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照亮這破敗的庭院。

  如懿索性將手中的燭臺一扔,金屬滾地有刺耳的鳴響。如懿大聲道:「不管你們是人是鬼,我既然來了這兒走不了,便是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也要和你們待在一起。有本事就自己走出來給我瞧瞧,裝神弄鬼,難道被遺棄的女人只會做這樣的事情嗎?」

  惢心隨後衝了出來,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身上:「小主,小主,起風了,要下雨了,你小心著涼!」

  如懿扯下衣裳甩到她手中,厲聲道:「有本事就出來,有什麼可嚇人的!我若是即刻死在了這裡,也比你們這些裝神弄鬼只會暗中窺伺的人強!想來嚇唬我,便是做了厲鬼,你們見了我也只會躲躲閃閃,避之不及!」

  閃電劃過處,幾張蒼老而殘破的面容隱約浮現。如懿心生一計,轉身去房中取過包袱中的糕點,向面容浮現中一一拋擲而去。很快,有幾個年長的婦人從廊柱後轉出,紛紛搶過糕點,呵呵笑著,心滿意足而去。

  如懿稍稍心安,惢心急道:「小主……」

  如懿道:「就算是鬼魂,貪於飲食,有什麼好害怕?」

  一聲淒厲的冷笑自樑柱後緩緩轉出,如懿借著昏黃的宮燈看去,卻是一個年邁婦人緩步過來。她的衣著打扮比其餘人稍顯潔淨舒展,只是頭髮花白,滿臉皺紋,老態龍鍾,看上去已有六七十歲。

  如懿看她沉著走進,並不似旁人貪戀糕點,心知此人一定不尋常,便先拜下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給前輩請安?」

  「前輩?」那老婦人摸一摸自己的臉,森然道,「我很老媽?」

  如懿見她陰惻惻的,也不免添了一分畏懼,只得坦然道:「既然熬在了這裡,即便青春貌美又有什麼用?反而年老長壽,才能熬得下去。」

  「年老長壽?」那婦人連連冷笑,「熬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活著還不如死了。」

  如懿心中閃過一絲剛硬之氣:「話雖這樣說,但前輩沒有尋死,便知螻蟻尚且貪生。」

  那老婦人雖然年邁,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是啊,來了冷宮的人沒幾個熬得住的,你方才看到的那幾個便已經瘋瘋癲癲了,你看不見的那些,都是熬不住自己上吊死了的。冷宮的亡魂不少,你倒不怕?」

  如懿黯然道:「遲早也要成為其中一縷亡魂,這樣想想,還有什麼可怕。」

  那婦人不置可否地一笑:「這冷宮,總算來了個異數。」她說罷,縹緲離去。

  如懿後退一步,才覺得背心的睡衣已經都被冷汗濕透。如懿長舒了一口氣,拍拍惢心的手道:「算是見過了,可以安心睡了。」

  惢心畏懼地和如懿貼在一起,如懿笑道:「你便和我一起睡吧。」

  一夜風雨大作,起來也是個陰沉天氣。惢心跟在如懿身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問:「小主真要去看嗎?」

  如懿換了一身更簡樸的衣袍,故意打扮得灰撲撲的:「昨夜她們已經按捺不住來看了我,難道我不去看她們嗎?」

  其實她住的地方與其他人還隔了一座院落,重重曲廊轉過去,卻聽得前面窸窣有聲,似有好些人圍在那裡看著什麼。她疾步過去一看,嚇得不由得退了一步,原來一座空空的殿閣裡,一個女人高高地把自己掛在梁上,只有一雙腳搖搖晃晃地,每一動,都散下一點塵灰來。

  惢心嚇得尖叫一聲,指著道:「小主,小主,有人吊死了。」

  那些圍觀的婦人們只是冷漠地望了她們倆一眼,又望瞭望吊死的女人,毫無驚異地散開了。有人不無羨慕地笑起來:「真好,她去見先帝了。先帝見著了她,一定還會寵幸她的。真是有福了。」

  昨夜稍稍整齊的老婦人跟在人群後出來,淡漠地望了惢心一眼:「不必大驚小怪,熬不住自殺的人天天有,你以後住久了就知道了。」

  惢心嚇得臉色發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那老婦人淡淡道:「你呢?什麼時候你也熬不住也把自己掛上去呢?」

  如懿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不受控制地發抖,她指著梁上的女人道:「那她怎麼辦?」

  老婦人怪異地笑了笑:「等下會有侍衛來把她拖出去,拖到焚化場燒了,埋了。真好,死了,化了,終於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惢心吃驚道:「這裡也有侍衛?」

  老婦人鄙夷地看她一眼:「當然。要不然你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從這裡推門走出去?」

  惢心驚慌失措地去拍門,驚呼道:「有人嗎?有人嗎?裡頭有人上吊死了!」

  良久,有個頭兒模樣的侍衛懶洋洋地探頭進來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淩雲徹,趙九宵,你們倆去收拾一下。」

  分明是個人,倒是像被當做物件,連死後的尊嚴亦沒有,只是被「收拾」一下。如懿見兩個大男人伸手就要抱那婦人的屍體下來,忙急道:「你們是兩個男人,怎麼可以伸手接觸前朝嬪妃的屍身這樣冒犯不敬?」

  淩雲徹這才看見如懿,他微微瞇起眼睛,似是被她容貌微微驚住,屏息的片刻他旋即收手,在一旁不再觸碰。

  趙九宵懶懶笑了笑道:「不碰,好哇!那咱們兄弟倆就不幹了,勞您自己動手吧。」

  如懿被他一激,想到自己來日的下場,亦不覺兔死狐悲,一把拔出他腰間的長刀扔到惢心手裡:「惢心,你站到凳子上去砍斷繩索,我在下面抱著她。」

  惢心有點顫顫的,但見如懿選擇抱著屍體,她亦無法可想,只得站到凳子上砍斷了掛在梁上的繩索,屍體掉下的衝力極大,如懿一個抱不住,踉蹌著連人帶屍全摔倒在了地上。她離著那屍身那麼近,幾乎可以觸到屍體上冰涼的死亡氣息和那乾冷的完全失去了生氣的肌膚。

  她丟開手,忍不住俯身乾嘔了幾聲。

  趙九霄像是看著一個有趣的熱鬧:「既然嚇成這樣,逞什麼強?你既然不許我們兄弟碰,這屍體,我們不抬了!」

  如懿仰起臉冷冷看著他道:「要是進了冷宮,我還能出去半步,這具屍身自然不用你們來搬了。何況我只是要你們不許用手直接碰觸,並非不讓你們抬出去。」

  淩雲徹奇怪地瞥她一眼:「那你說怎麼辦?」

  如懿轉過身,想要在周遭尋到一塊裹屍的大布,卻左右不見蹤影,那老婦人本冷眼旁觀,見她如此,轉身去隔壁拎了一塊碩大的白布來:「這塊原是我留著給自己的,如今先給她用吧。只是來日我走之前,你們必得拿自己的衣衫拼縫一塊裹屍布送我走。」

  如懿感激道:「是。」她和惢心用布裹好屍身,留出兩頭可以抬的地方,道:「有勞兩位了。」

  趙九霄見她如此麻煩,本來就心生不忿,懶洋洋地看著天不肯動手。淩雲徹看不過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動手吧,完了還有別的事。」

  趙九霄會意,笑嘻嘻道:「只有你還有別的事,我卻沒有了。」

  淩雲徹也不理會,伸手抬起屍身的一頭,趙九霄便也搭了把手,一起出去了。

  如懿這才鬆了口氣,趕緊回到房中拼命洗臉洗手,又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那種噁心的感覺才沒有那麼強烈了。那老婦人大剌剌走進她房中,仿佛入了無人之地,自己找了盞乾淨的茶盞倒了點白水喝了:「既然那麼怕,就別去碰。」

如懿洗乾淨手:「總有一天,我也會那樣,是不是?」

  那老婦人並不理會,只道:「沒想過活著出去?」

  如懿猶疑片刻:「前輩在這兒待了多少年?」

  那老婦人橫她一眼:「前輩?我沒有名字嗎?」

  如懿見她性情古怪,忙恭恭敬敬道:「還請您老人家賜教。」

  那老婦人撣了撣衣衫:「我是先帝的吉嬪。」她自嘲地一嗤:「可是我一輩子都沒吉利過,還留著名位呢,就被關進了這裡。」

  如懿忙起身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見過吉太嬪。」

  「太嬪?」她黯然一笑,「是啊。先帝過世,我可不是成了太嬪?可惜啊,人家是壽康宮裡頤養天年的太嬪,尊貴如天上的鳳凰;我是關在這兒苦度年月的太嬪,賤如蟲豸。」她忽然警醒,「你說你是烏拉那拉氏?那先帝的皇后烏拉那拉氏是你什麼人?」

  如懿道:「兩位烏拉那拉氏皇后,都是我的姑母。」

  「兩位?」吉太嬪冷笑道,「一位就夠厲害了。不過,再厲害也厲害不過當今太后啊,否則怎麼會連你也落到冷宮裡來了。不過我到這冷宮八九年了,從未聽說有人走出去過,我倒很想看看,烏拉那拉氏家的女兒,能不能走得出去。」

  如懿吃驚道:「您才到冷宮八九年,那您今年……」

  吉太嬪撫摸著自己的臉,哀傷道:「你以為我七老八十了?我被太后那老妖婆害得進這個鬼地方的那一年是二十六歲,如今也才三十五歲而已。」如懿驚得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瞪著她。吉太嬪恢復了方才的那種冷漠:「這裡的日子,一天是當一年過的,熬不熬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如懿眼看著她出去,滿心驚惶也終於化作了不安與憂愁:「惢心,對不住。讓你和我一起來了這樣的地方。」

  惢心有些畏懼,卻還鎮定:「小主在哪裡,奴婢也在哪裡。」

  如懿再也忍不住滿心的傷痛,那種痛綿綿的傷痛,原本只是像蟲蟻在慢慢地啃噬,初入冷宮時的種種驚懼之下,她原不覺得有多痛多難熬。可是仿佛是一個被麻木久了的人,此刻她驟然低頭,才發覺自己的身體髮膚已被這微小的吞噬蛀去了大半,那種震驚與慘痛,讓她不忍去看,亦不忍去想。原來,她真的已經失去了那麼多,地位、家族、榮耀以及她一直倚仗的他的信賴。都沒有了。

  可是,她卻再沒有辦法。人在任何境地都有自己眼前的企求,譬如嘉嬪企求生下皇子;慧貴妃企求恩寵一如從前;而阿箬,企求聖眷不衰。她所企求的,只能是學著先活下來,僅僅是活下來。

  而門外的淩雲徹呢,在把冷宮嬪妃的屍體送去焚化場焚化後,他所願的,是什麼呢?他那樣微紅的英氣的臉龐,疏朗的劍眉亦飛揚起來,站在冷宮和翠雲館偏僻的甬道上,仰首期盼著明媚的少女匆匆向自己奔來,那真是無趣而沒有出頭之日的冷宮侍衛最美好最樂意所見的場景。

  那少女像一隻輕盈的蝴蝶撲扇著冷宮前狹長而冷清的石板,雖然只是穿著宮女最尋常不過的青色衣裝,她玉蕊瓊英一般的嬌美面容,依然如一抹最亮的豔色,無可阻擋地撞入了他眼簾。

  雲徹見她跑近,忙關切道:「嬿婉,跑慢一些,等下跑得累了還要再去當差,更累著自己了。」

  嬿婉扶著弱不勝衣的細腰,微微喘著氣道:「我就是要跑得快一些,才能多見你一會兒。」她的臉不知因為跑得太急還是羞怯,泛出珊瑚一樣的嬌潤之色,「雲徹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雲徹忙道:「沒有。我只是稍微早一點來,這樣就能看著你來。我和九宵說好了,他會替我一會兒。」

  嬿婉稍稍放心,笑靨如花道:「那就好,我也和四執庫的芬姑姑告了假,說肚子不舒服就出來了。」她看了看周遭,歎口氣道:「平日裡只有你和趙九霄看著,一定很辛苦吧?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門口看看天,或者進去替她們搬運屍體。雲徹哥哥,為什麼我們都那麼命苦,沒有出頭之日?」

  雲徹道:「你還是想離開四執庫?」

  嬿婉黯然道:「雖然伺候的是皇上的衣物,但每天只和衣裳打交道,哪一天能夠有個好前程。雲徹哥哥,我才十四歲,我不想一輩子都在四執庫受人呼喝。若是到個好一點的宮裡伺候得寵的小主,我也能拉你離開這兒。那麼我們……」

  雲徹搖頭道:「何必呢?得寵的小主宮裡是非自然多。你不知道昨日進冷宮的那位,還是皇上的嫻妃娘娘呢,還不是要在冷宮淒冷終身?何況是小小宮女,一個不小心被主子打死了也是活該,還不如四執庫清清靜靜地安生。」

  嬿婉撅起嘴,生了幾分委屈之意:「是清靜,是安生,可要是過了二十五歲還留在那裡,我就要被送出宮了。我雖然是正黃旗包衣出身,但若不是幾年前我阿瑪犯了事丟了官職,家裡門楣雖然低些,也好歹是個格格。可如今我不過是包衣奴才家送進宮的宮女。如果我沒有個好去處,沒有個好主子替我指婚,那我和你……我和你……」她害羞得說不下去,只看著他的眼睛問:「雲徹哥哥,你的心意沒有變過吧?」

  雲徹懇切道:「當然沒有。雖然我比你早入宮三年,又年長你六歲,但能遇到家鄉故知已經很不容易,我和你又……情投意合,我的心意絕不會改變。」

  嬿婉高興起來,甜美的笑意再度綻放在唇角:「那就好。昨日是嘉嬪、玫嬪和慎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過幾天內務府馬上要挑選宮女去伺候她們,如果我能去伺候嘉嬪娘娘或是慎常在就好了,如今宮中最得寵的就是她們呢。」她按了按袖口:「我已經存了一小筆銀子了,到時候只要買通芬姑姑,她願意薦我去就好了。」她為難地看一眼雲徹:「只是我怕銀子還不夠……」

  雲徹為難地皺了皺眉,還是道:「你別急,我還有點俸例,再不行的話,我會想想別的辦法。」

  嬿婉高興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倔強的堅韌:「雲徹哥哥,宮中我沒有別的人,只能依靠你了。」她伸出雙手,露出手指上森森的新舊傷痕,淒苦道:「雲徹哥哥,我每天都不斷地熨衣裳熏衣裳,已經兩年了。管事的姑姑們只要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拿滾燙的鐵熨子朝我扔過來,拿炭灰潑我。我真的不想一輩子都做一個四執庫的宮女,也不想你一輩子都困在冷宮當差。我知道的,你一直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神武門侍衛,甚至在皇上的御前當差。你放心,只要我們抓住機會,一定不會屈居人下的。」

  雲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替她呵著手道:「比起我在冷宮這裡空有抱負,浪費年華,我更心疼你被人欺淩。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嬿婉被他小心地捧著手,心中溫暖如綿,好像一萬丈的陽光一起傾落,也比不上此刻的溫暖和煦。她摸著左手手指上一個色澤黯淡的紅寶石戒指,那是紅寶石粉研了末做成的,原不值什麼錢,卻是淩雲徹送給她的一片心意。他們原是這紫禁城中貧寒的一對,能有這份心意,已經足夠溫暖。她柔聲道:「有時候再苦再累,看著你送我的這個戒指,就覺得心裡舒暢多了。」

  雲徹的臉微微發紅,靜了片刻道:「嬿婉,我知道自己沒什麼銀子,只能送你寶石粉的戒指。但我有最好的,一定都會給你,你相信我。」

  嬿婉滿臉紅暈,低下頭吻了吻雲徹的手指,害羞地回頭跑走了。

  雲徹在嬿婉離開後許久,目光再度觸及冷宮深閉而斑駁的大門。他逐漸明白,自己願意幫助冷宮中那個奇怪而倔強的女人,多半是因為她的臉和美好如菡萏的嬿婉,實在是有三分相似。這樣想著,他的一顆心愈發柔軟,仿佛被春水浸潤透了,暖洋洋地曬著春日豔陽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雲徹回到冷宮門口,往進門的門檻上一靠,有點犯難。方才他回自己住的侍衛廡房裡,趁侍衛頭領李金柱在睡午覺,翻了翻衣箱底下的俸例荷包,裡面不過才七八兩碎銀子。這點銀子,實在是幫不上嬿婉什麼忙的。他放好了荷包正要起身,只見李金柱打了個哈欠慢騰騰爬起來道:「小淩,照規矩,該交錢了。」

  冷宮的侍衛不過四個人並一個頭領,他和趙九宵算是一班,另兩個漢軍旗出身的張寶鐵和包圓算一班,雖然如此,也是要輪值的。張寶鐵和包圓交給李金柱的例錢多一些,平時又肯花點錢請他喝酒吃菜,往往便休息得多,不用幹什麼差事。淩雲徹和趙九宵出身包衣奴才,家裡貧苦,還要送些錢回去,日子緊巴巴的,孝敬得少了,少不得什麼苦活累活都得他們幹了。譬如上次去抬屍首,張寶鐵和包圓是永遠不必幹這等又累又髒的活兒的。

  雲徹想著還要用錢,少不得咬了咬牙,賠笑道:「李頭領,我……我家裡……」

  「老規矩,交不出錢就幹活兒。接下來守夜都是你的差事。」李金柱爽快地擺擺手,笑道,「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有個相好兒在宮裡想著以後要成家。行,存著點就存著點吧。就你和九宵那小子苦哈哈的。」

  雲徹感激萬分地點點頭,出去當差了。

  九宵推一推他:「發什麼呆?」

  雲徹怔怔的:「我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弄到一點錢?」

  九宵愣了愣,哈哈笑起來:「想錢想瘋了吧?冷宮的侍衛是所有侍衛裡最窮的,哪裡能去弄錢。」

  雲徹呆呆地望著碧藍的天空,說不出話來。

  九宵搖了搖頭道:「別想了。明晚包圓招呼了我們陪李頭兒喝酒,他出錢,我們哥兒幾個作陪,怎麼樣?」

  如懿在夜半時分醒來,隱隱聽到角門外幽怨而悲切的哭聲,她在最初的畏懼之後分辨片刻,立刻就聽出了是海蘭的聲音。冷宮的側邊有個角門,離她的屋子最近,她悄悄起身靠近,透過門縫望出去,果然見到一身幽藍暗花素錦袍的海蘭。

  如懿情急地叩了叩門,低聲道:「海蘭,海蘭。」

  海蘭從嗚咽中探起頭來,喜出望外道:「姐姐,姐姐是你嗎?」

  如懿急道:「都夜深了,你們怎麼來這裡?」

  海蘭稍稍猶豫:「姐姐,我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你。」

  如懿借著角門邊宮燈微弱的光線,敏銳地發現她臉頰邊深紅色的紅腫,分明是五個指印的模樣。她立時緊張起來:「海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葉心在近旁放風,低聲催促道:「小主,好容易偷溜過來一次,有什麼話趕緊說吧?別被人發現了。」

  海蘭忙止了淚道:「我聽人說冷宮苦寒,所以特意包了幾件衣裳來給姐姐。」她望著高高的牆頭,用旁邊的竿子將包袱一挑,扔了進來:「姐姐若缺什麼,我會常常送來。」

  夜風透過薄薄的衣衫是刺骨的涼。如懿的口吻並不溫和:「你以後不許再來這裡犯險。還有,告訴我,你的臉怎麼回事?」

  海蘭還未開口,葉心已經忍不住道:「今早我們小主從延禧宮往長春宮去請安,誰知道在西長街上碰到了慎常在,也不知道她發什麼瘋,看見我們小主低著頭就說小主一臉晦氣犯她的沖,二話不說伸手就打。」

  如懿道:「沒有告訴皇后娘娘嗎?」

葉心氣道:「正好遇上皇上,告訴皇上了。誰知道皇上只問慎常在手疼不疼,要不要請太醫來上藥,根本不過問我們小主,真真是氣死奴婢了。也不知道慎常在是怎麼了,夜夜侍寢這麼承寵,火氣還這樣大!」

  如懿隱隱覺得不對:「如葉心所說,她昨夜剛侍寢,那麼那個時間剛離開養心殿,應該很高興才對。怎麼會一早見你就這麼大火氣?」

  海蘭落淚道:「我本就是個人人可欺負的。她恃寵而驕,也是尋常。」

  如懿想想也是:「從前你心裡有了委屈,總喜歡這樣來對我說一說。」她心下酸楚:「可是海蘭,眼下我不能再寬慰你護著你了,你要自己想辦法保護好你自己,不要再受委屈。而且冷宮這樣的地方,若是被人發現你偷偷前來,連你也會被連累的。」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到有人喝道:「是誰在那裡?」

  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葉心慌得忙護住海蘭,卻發現那人正從前面過來,根本無路可退。如懿緊張得一顆心被高高揪起,她反正已經是落在這裡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怕,倒是海蘭,要是被自己連累也來了這裡,可怎生是好?

  如懿隔著角門的門縫望去,卻見正是白天來搬屍身的侍衛之一,便情急道:「侍衛大哥,你千萬別聲張。她們……她們只是來看我的。」

  淩雲徹提著燈籠打開門鎖一看,卻見是如懿縮在門邊,他狐疑道:「你都被貶進冷宮了,怎麼還有人來看你?」

  如懿乍然見門打開,海蘭站在門外,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她指了指地上的包袱道:「這是延禧宮的海貴人,我和她曾經住在一起。她是怕我在冷宮受涼,所以特意來看看。她……她不是有心闖到這裡來的。」如懿見他衣著寒素,靈機一動,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交到淩雲徹手裡:「求求你,千萬別聲張。千萬別!」

  淩雲徹見如懿一副哀求的悽惶神色,仿佛是在溪邊飲水時突然被猛獸驚起的鹿,惶惶不安,而這種不安卻並非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眼前另一個人。他不覺為自己的這個比喻覺得好笑,原來自己竟然是那只猛獸。想到此節,他便有些心軟,更兼看到那支銀簪,心底更是一動,便硬聲道:「給我這支銀簪做什麼,一拿出去人家還以為我是偷的,還不如銀子方便呢。」

  如懿心中一動,已然明白眼前這個人不過是貪財罷了。她眉心一鬆,唇角便有了一點笑意:「那你稍等。」她安慰地拍拍海蘭的手,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交到他手中:「這裡是十兩,如果你願意絕口不提今日之事並且護送海貴人出了這裡的甬道,我便再給你十兩。」

  淩雲徹眼中微微發光,頓時心念如電:「如果海貴人以後還要給小主你傳遞什麼東西,實在不必這麼冒險了,只要交給我轉交就是了。至於我這麼幫忙……」

  他才要說下去,只聽那頭廡房裡有人探出頭來喚道:「小淩,你撒泡尿怎麼那麼久,等著你喝酒呢。」

  他忙回頭道:「好了好了,就來!」

  如懿略略含了幾分輕蔑:「你很愛財?」

  淩雲徹不以為辱:「有貪念的人才肯好好做事。」

  如懿鬆口氣:「那你略等,看護好海貴人。」她轉身回房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交到淩雲徹手中:「這點銀兩,夠你好好辦事了吧?」

  淩雲徹大喜過望,一雙眼灼灼發亮,伸手就要去拿,如懿一縮手道:「但你總要告訴我,你叫什麼,我才好託付你辦事。」

  淩雲徹倒也坦然:「我是冷宮的侍衛,淩雲徹。」

  如懿淡淡一笑:「這個名字倒有幾分氣勢。」淩雲徹接過銀子握在手心,那種冰涼的堅硬給人踏實的感覺,他只覺得心頭大石瞬間被移開了大半,連連答應了「是」,又道:「海貴人往後哪怕要過來,提前派個人跟我招呼一聲就是了。只是別常來,也別白天來,太點眼了。」他向四周張望道:「趕緊走吧,等下有人出來就不好了。」

  如懿看著海蘭依依不捨的樣子,越加覺得淒然,心疼道:「好好照顧自己。」

  海蘭貼在她身邊輕聲道:「姐姐,日後我不能常來,每隔十天若天氣好的話,我會在御花園裡放起一隻蝴蝶風箏,只要你看見,就算我們彼此平安了。」

  如懿點頭道:「快去快去,無事不要再來。」

  海蘭被葉心牽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如懿聽著微微松了一口氣,將海蘭送來的衣裳包袱緊緊抱在胸前,倚靠在牆壁上,無力地坐了下來。風聲依舊呼呼的,如泣如訴,仿佛是誰在幽幽地嗚咽著。這或許,就是她要習慣的人生了。

  冷宮裡的日子,過得緩慢而悠長。有時候幾乎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還活在這個地方,一天天過著重複的日子。陰雨的日子裡,所有的人像蟲豸一樣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苟延殘喘。天氣晴好的日子裡,她會看到一個個像幽靈一樣冒出來的前朝女人們,乾癟的,枯燥的,瘋癲的,安靜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女人。一開始她也會害怕,害怕有人會衝上來抱住她把她當做是接她們出冷宮的先帝,或者在太陽底下袒胸露乳曬著身上蝨子的女人。但她漸漸習慣,好像周圍的人把冷漠和無動於衷都傳染給了她,讓她習慣了忍耐、默然、冷眼旁觀。就好像她一樣習慣著有時候會餿腐的飯菜和經常潮濕曬不幹的衣裳和被鋪,照樣大口大口地吞咽,照樣合目而眠。

  不為別的,只是她還想活著,活下去。

  只是這裡實在是太陰冷了,陰冷得幾乎能掐出水來,即便她覺得自己漸漸活得像長在牆角的一株黴綠色的青苔,她還是在半年後覺得有些異常,有一種疼痛開始纏繞上她的身體,那就是風濕。雖然海蘭常常托淩雲徹送來一些治療風濕的膏藥,但在整日的陰冷潮濕之下,這些御藥房上好的膏藥,也成了杯水車薪。

  她無聲地忍住疼痛,和惢心縫製著越來越多的護膝和護臂,不僅給自己,也給吉太嬪。這裡的每一個女人,都得著這樣的病。偶爾,她會抬頭望向天空,期待著十天一次的蝴蝶風箏高高飛起。那是海蘭在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和彼此的平安。當然,偶然淩雲徹還是會替她們傳遞些必需的衣物和所用,因為如懿賞賜給他的銀兩,足以讓嬿婉實現願望。雖然錢不如預期那麼多,不能讓她去最得寵的嬪妃宮裡,但嬿婉至少離開了四執庫,不用再終日和衣裳打交道,受著姑姑的責罵,而是換去了阿哥所伺候皇后的三公主。這雖然算不得最理想的去處,但比起四執庫,已經算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了。

  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冷宮的日子便越來越難熬了。到了那一日該放風箏的時候,是個陰天,風箏才剛飛起,便又落下了。

  如懿心中隱隱不安起來,正盤算著讓淩雲徹去看一看,才發覺這一日值守的卻是另兩個侍衛。她心中實在擔憂,但又無法,只得忍耐著坐在廊下打著各種各樣的絡子,尋思著什麼時候讓淩雲徹送出去換點錢來。

  而此刻的海蘭,心中也如暴風疾雨來臨一般,心慌得不行,她的風箏才剛飛起,就被經過御花園的皇后和慎常在、慧貴妃看見。

  這些日子以來,皇后的臉色一直不好看。她所親生的二皇子永璉一直斷斷續續地病著,春日的時候抱在身邊養了一陣已經見好,便即刻送回了阿哥所,但只要天氣稍稍反復,便一直發作風寒,讓人擔心不已。這一層秋涼下來,永璉便再度虛弱了下去。

  皇后剛從阿哥所過來,見到發病中的永璉面色紫紺,呼吸急促而微弱,簡直如絞心一般,此刻看到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高高飛起,想到自己的孩子竟不能起身放聲大笑,盡興玩一玩,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慧貴妃察言觀色,已然喝道:「誰在那裡?」

  海蘭聽得聲音,心裡沒來由地一慌,慌慌張張收了風箏線跪下道:「參見皇后娘娘,慧貴妃娘娘。」

  跟在皇后身後的慎常在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勉強行了個平禮。

  慧貴妃很是不悅,一張芙蓉面如凍了嚴霜一般,呵斥道:「皇后娘娘擔心二阿哥的病情心緒不佳,你竟然還在這裡歡天喜地地放風箏。」

  皇后一向柔和的面龐犀冷如冰,道:「簡直全無心肝!」

  慎常在嬌聲嬌氣地勸道:「皇后娘娘您別生氣了。海貴人一向和冷宮裡的烏拉那拉氏交好,不與其他嬪妃來往,性子孤僻是出了名的。她非要在這兒幸災樂禍一下,放個風箏撒個歡兒,您就由著她去。小人得志,能多久呢?」

  海蘭慌忙俯下身,卑微地道:「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臣妾並不知道二阿哥病重,只是在此放風箏嬉戲,並非幸災樂禍!」

  慧貴妃「哎呀」一聲道:「枉費海貴人還在宮裡呢,連外頭的誥命夫人都來了好幾撥兒入宮看望了,海貴人還真是漠不關心。」

  皇后心下愈加惱怒,失了往日的溫和沉著,又驚又怒:「本宮與皇上為了二阿哥擔憂心煩,她卻毫不關心,還在這兒這麼興高采烈,簡直是其心可誅。」慎常在趁著皇后怒氣正盛,索性一腳踩在海蘭的手上。嬪妃所穿的花盆底鞋的底都是寸許高的桐木,質地異常堅實,這一腳踩下去又格外用力。海蘭只覺得鑽心疼痛,眼淚都掉了下來。慧貴妃搖頭冷笑道:「此刻才掉眼淚,可知不是關心皇后娘娘的二阿哥了。怎是連牲畜都不如。」

  皇后厭棄道:「你那麼喜歡在御花園放風箏,就給本宮跪在這兒靜心思過。」

  「哎呀,這天氣怕是要下雨了呢。」慎常在看一看天色,忽然笑道,「娘娘,對待這樣不知進退的人,罰跪雨中,好好淋淋雨,腦袋就清醒了。」

  海蘭再忍不住,抬起頭道:「阿箬,你也曾受過淋雨的責罰,己所不欲為何還要施於人?」

  慎常在的滿頭珠翠在愈加陰沉的天光下搖曳出尖冷如利芒的暗光:「我就是這樣才足夠清醒,那麼海貴人,個中滋味,你也該嘗嘗。」

  皇后的語氣冷漠而簡短道:「那麼,就跪在這兒,等著大雨沖刷乾淨你這樣卑劣骯髒的心。」

  皇后含怒離開,一腳踩在海蘭已經受傷的手背上,整個人差點一滑,幸好被宮女們牢牢扶住了。

  皇后嫌惡地看她一眼,道:「手放在不適宜的地方,還不收起來嗎?」

  說罷,皇后便憂心忡忡離去。慎常在和慧貴妃一左一右扶著皇后的手臂前行。慎常在賠笑道:「皇后娘娘切勿生氣,小孩子風寒是常有的事,宮中有那麼多名醫在,請寬心就是。」

  皇后擔憂不已:「可是太醫說永璉的風寒反復發作,已經轉成肺熱,常常呼吸困難,一不小心就會致命,實在令人擔心……」

  海蘭跪在那裡,葉心慌忙去看她的手,手背上已經被堅實的桐木花盆底踩出深紫泛紅的兩個血印子。海蘭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極力忍耐著,不讓屈辱的眼淚落下來。她看著陰翳的雲層越來越密,終於積聚成一場罕見的瓢潑秋雨,將自己單薄的身體和著秋日裡飄零的殘葉一同席捲其中,成為茫茫大雨中漂浮的一點零丁秋萍。

  夜來風雨大作,海蘭渾身發著高熱,再耐不住委屈,撐著傘獨自從宮中跑出,奔向冷宮。風雨時節,連侍衛們都躲在了廡房不肯出來,海蘭拍響角門,終於驚動了住在近旁的如懿。她門縫裡望見如懿撐著傘瑟瑟守在門邊,不由得熱淚潸然,她哭著訴說了今日的種種屈辱。

  皇后、慧貴妃、慎常在,這三個名字,幾乎是立刻勾起了如懿心底血肉模糊的沉痛。她咬碎了銀牙,恨恨道:「海蘭,害我的人總逃不脫是她們三個。如今,可能連你也會被她們踐踏至死啊。」

  海蘭嗚咽道:「姐姐,這宮裡好冷,可是我只有一個人,連你也不在身邊。」

  如懿的心傷再度被她勾起,伸手按在破敗潮濕的角門上:「海蘭,我在這裡,每一天都好冷,好像永遠沒有陽光一樣。就像此時此刻,我很想握一握你的手互相溫暖,可是卻隔著這扇門不能碰到你。」她的聲音變得堅定如磐石:「海蘭,如果你不想冷死,就好好抱緊自己。不要像我一樣,除了恨什麼也做不了,像我當初一般除了隱忍便不懂得狠命反擊。海蘭,不要落到我這樣的地步,千萬不要!」

  海蘭舉起受傷的手背:「可是姐姐,我怕我的力量不夠,不能保護自己。任何人都能踐踏我,甚至嫌棄我的存在。」

  如懿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雨中聽來格外冷硬:「海蘭,如果別人嫌棄你,踐踏你,你就一定要活得更好。」

  海蘭的哭泣傷心而無助:「姐姐,可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好,一點也不好。我也活得一點都不好,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才能幫你,幫到我自己。」

  如懿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但聲音卻沉穩而沒有一刻遲疑:「海蘭,我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人了,但是你還可以。你活得好一點,或者,我也可以活得好一點。恰如我此刻卑微的祈求,至少有一個太醫,可以來治一治我日漸嚴重的風濕。海蘭,靠自己,去爭取好一點的生活。」

  海蘭極力想拭淨臉上的淚,卻發現她的淚和雨水早已混雜在一起,澆濕了她。她昏昏沉沉的,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在茫茫雨簾之中。暴雨如巨大的繩索一下一下用力鞭打著大地,用濺起的硬如石卵的水珠再次暴打不已。

  她身上滾燙滾燙的,卻覺得自己成了薄薄的一片紙,任由雨水沖淋,除了深寒,還是覺得深寒。覺得深寒。紫禁城的秋水這樣冰冷,沖刷直下,將無數落葉殘花,一同卷落溝渠之中,不知飄零何處。她忽然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這世間便只有如懿一人會替她傷心吧。那麼如懿,便連她這個最後的溫暖也失去了。她將如懿的願望在心中反覆掂量。良久,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如懿的願望,便是她自己的願望。

  曾經很多年前,她能依靠的只有如懿一人。那麼今日,她也應該讓自己稍稍堅強,變成如懿可以倚靠的後盾。

  這樣的念頭最後在她腦中劃過時,她已然走回了延禧宮的門外。葉心和綠痕打著傘守在門邊,見她癡癡惘惘地回來,臉上終於有了一點人色,她忙迎上去,帶了哭腔道:「小主您白日裡淋了好幾個時辰的雨發了高熱,怎麼此刻還要淋雨呢?您的傘呢?小主您說話啊,別嚇奴婢啊小主!

  海蘭聽著葉心的聲音在耳邊喧嘩,再忍不住,身子向後一仰,暈倒在滂沱大雨之中。



第二卷 第十三章 舊愛

  海蘭的高熱是在三天後退去的。她醒來的時候,一縷明媚的秋陽恍如淡淡的金色膏腴從鏤空的長窗中斜斜照進,陽光隔著淡煙流水般的喜鵲登梅繡紋輕羅幔緩緩流淌,空氣中沉鬱的紫檀氣味若即若離。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花竹蔥蘢,陽光溫暖,也不過就是一道被凝固了的荒涼寡淡的影子,宮苑蒙塵玉人落灰。延禧宮,真的是空置了太久太久……

  葉心端了藥進來,見她醒了,喜得熱淚盈眶:「小主終於醒了。」

  海蘭微張著乾裂的唇:「這幾日辛苦你了,有誰來看過我嗎?」

  葉心稍稍為難,還是說:「純嬪娘娘和秀答應還有婉答應來看過您。不過秀答應和婉答應只在窗外望了望,只有純嬪娘娘帶著大阿哥送了點東西來,還在您床頭坐了會兒。」

  海蘭微微一笑:「這宮裡,也只有純嬪有心了。只不過,她也是個可憐見兒的罷了。」她想一想,掙扎著坐起身來,撫了撫睡得淩亂的鬢髮:「葉心,你去準備些回禮,我要親自去向純嬪娘娘致謝。再讓綠痕進來替我梳妝,我病了這幾天,一定很難看。」

  葉心高興地「哎」了一聲答應,也有些意外:「小主平日最不在意打扮,今日怎麼也講究起來了呢。」

  海蘭似是回答,似是自歎:「一病如新生啊。」

  她挽著純嬪的手在阿哥所一起看著三阿哥的時候,精神已經好了許多。連純嬪亦贊:「換了顏色衣裳,好好地打扮起來,也真是個美人兒呢,看著也精神了許多。」

  海蘭笑道:「是啊,老是懨懨的,從春到夏,如今入秋了,真覺得半點精神氣兒也沒有了。」

  三阿哥在乳母懷裡抱著一個大佛手玩得十分起勁,笑得咯咯的。

  純嬪輕輕噓了一聲,向乳母道:「輕點兒笑,別讓隔壁聽見了刺心。」

  海蘭便問:「二阿哥還是老樣子嗎?」

  純嬪苦笑道:「可不是?反反覆覆的,皇后娘娘的眼淚都快哭出一大缸了。早知道這樣子,還不如像本宮的三阿哥一樣笨笨的好,雖然不討他皇阿瑪喜歡些,可到底平平安安,壯壯實實。」

  海蘭低低道:「這話怎麼說?」

  純嬪打發了乳母去一旁哄三阿哥抓布老虎玩兒,低聲道:「本宮也是聽大阿哥說了才知道的。原來自從二阿哥進了尚書房讀書,皇后娘娘望子成龍,日夜查問功課,逼得十分緊,為的就是要在皇上面前拔尖出彩。本宮不知道從前如懿是怎麼教孩子的,便告訴大阿哥說,千萬不要爭強好勝和二阿哥比,什麼都是輸給他才好的。否則呢,可不是自己吃虧了。」

  海蘭頷首道:「大阿哥聽話,會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的。」

  純嬪與海蘭立在窗下,看著二阿哥房中的太醫進進出出,忙作一團。幾個宮女站在廊下翻曬著二阿哥的福壽枕被。純嬪搖頭道:「只是可憐了孩子,病著這麼受罪。聽說二阿哥的風寒轉成了肺熱,好幾次一個不當心就差點緩不過氣來了。」

  海蘭回頭看了看玩得正高興的三阿哥,道:「其實若沒有二阿哥,皇上的眼睛裡到底也有三阿哥些。純嬪娘娘,嬪妾一直有個疑惑。當年三阿哥養在您身邊時一直聰明伶俐,頗得皇上喜歡。怎麼入宮後離了您進了阿哥所,就笨笨的不討皇上的喜歡了呢。嬪妾隨您來了幾次,別的不說,嬤嬤們連認東西都不教,難怪三阿哥一味貪玩兒。又整天抱在手裡不教好好走路,如今也三歲多了吧,三阿哥走路還是不穩當。」她的聲音極低,像一枚綿綿的針,緩緩刺入:「這些嬤嬤乳母們的心是不是向著三阿哥和您,您都清楚嗎?」

  純嬪的面色漸漸灰敗下去:「這念頭本宮往常也不過一轉,想想宮裡的人總是仔細些也罷了。難道妹妹也這樣想嗎?」

  海蘭低低道:「倒不敢想別的,只是同樣是乳母,同樣是皇后吩咐下來的,怎麼待二阿哥就這麼精細嚴格,待三阿哥就這麼寵溺放任?如今小還罷了,若是長大,三阿哥可不止不受皇上器重了。一旦厭棄起來,先帝雍正爺不就把他的三阿哥弘時,咱們皇上的親哥哥的名字從玉牒上刪了,逐出宗譜了嗎?」

  純嬪向來膽小怕事,但聽得兒子的事,哪裡能不上心。她一輩子的恩寵也不過如是,唯一的指望全在這個兒子身上,這些話聽在耳朵裡,幾乎是錐心一般,不覺暗暗握緊了雙拳,望向一群乳母們的目光,帶了芒刺般的懷疑,陰沉難辨。

  純嬪與海蘭離開時,皇帝正好帶了李玉從二阿哥房中出來。這一年秋來得早,庭院裡黃葉落索,寂寥委地。碧澄澄的天空上偶爾有秋雁飛過,亦帶了一絲悲鳴。

  阿哥所死氣沉沉的氛圍裡,一襲紫羅飛花翩鶯秀樣秋衫的海蘭挽著純嬪盈盈步下臺階,海蘭的紫羅色繡蝴蝶蘭衣衫下素白色水紋綾波襇裙盈然如秋水,遠遠望去,便如一樹一樹淺紫粉白的桐花,清逸悠然。

  「是你們倆?」皇帝眼前微微一亮,目光在海蘭身上一轉,「你難得穿得這樣豔。」

  海蘭含著淡如輕雲的笑:「讓皇上見笑了。穿得豔點來阿哥所,希望阿哥們看了高興。」

  皇帝笑著虛扶她一把:「你有心了。平日素素的,偶爾鮮豔一點,讓人眼前一亮。無論誰看見,都會喜歡的。」

  純嬪亦笑:「可不是,三阿哥可喜歡海貴人了。」

  皇帝拍一拍額頭,朗然笑道:「朕都忘了,你已經是貴人了。一個人住在延禧宮,可還慣嗎?」

  海蘭道:「也慣,也不慣。」

  皇帝失笑:「怎麼這樣說話?」

  海蘭淡淡一笑:「從前有如懿姐姐就個伴兒,現在一個人,所以不慣。但一個人對著影子久了,也慣了。」

  皇帝笑意漸漸淡薄下去,眼裡似浮起一層薄影影的霜華,「哦」了一聲,道:「朕乏了,你們也乏了,都跪安吧。」

  皇帝逕自離去,純嬪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忘了如懿是皇上下旨發落進冷宮的麼?好容易皇上跟你說一回話,你怎麼倒提起她惹皇上不高興呢?」

  海蘭不以為意道:「皇上半年都沒提起如懿姐姐了,既然皇上自己都忘了,嬪妾提一句又怎麼了呢?」

  純嬪頗有哀其不爭之態:「你呀,再這樣下去,那點子恩寵便連本宮也不如了。本宮好歹還有個孩子,你卻……」

  海蘭正色道:「正因為娘娘有孩子,萬事都要以孩子為重。」她略略苦笑,那笑意薄薄,似散落在地的凋零的花:「嬪妾這樣的人,卻是不打緊的。」

  純嬪望了望二阿哥房,聽著三阿哥無憂無慮的笑聲,神色更加凝重了。

  海蘭送過了純嬪,便回到殿中和葉心修剪幾枝早起剛送來的蘆葦。那蘆葦有著蓬鬆的花絮,遠遠看去,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堆輕雪。海蘭道:「我吩咐你去內務府拿的杭綢料子拿了嗎?」

  葉心為難道:「杭綢的料子難得,內務府扣著不放,說是給幾位主位娘娘都還不夠呢。」

  海蘭心下不豫,便道:「那也罷了,那些人一貫這樣勢利的。」

  葉心開解道:「也說不準。奴婢去內務府時,聽繡房的幾位姑姑說,過幾日便是重陽節了,皇上特意囑咐了要給太后縫製一床萬壽如意被,聽說連上面釘了珍珠的萬壽金絲圖案床幅是先送去西藏請喇嘛大師開光誦經過的,再從西藏運了過來趕著要在重陽節前繡好圖樣送給太后的。她們都忙著這事呢,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

  海蘭眉心一動,撥弄著手中輕如柳絮的蘆葦:「皇上很著緊這件事嗎?」

  葉心道:「當然了。聽說皇上每隔兩日便要去繡房親自看一看,督促進度。」

  海蘭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薔薇,在暗夜裡閃出明豔的麗色。

  這一日皇帝往內務府去查看給皇太后的壽辰賀禮,端的是一一精美,皇帝倒也滿意,贊許道:「秦立,你做事還算用心。」

  內務府總管太監秦立親自陪在一旁,點頭哈腰道:「送給皇太后的萬壽如意被已經縫製好大半了,只是上頭那鳳凰的羽毛怎麼配色都不亮,繡娘們都在犯難呢。」

  皇帝隨口道:「若要豔麗鮮亮,或者多配點顏色,或者撚了金絲,有什麼難的?」

  秦立一臉犯難:「都繡了給太后看了,太后說俗氣,又斥了回來。奴才們啊,想得腦仁都快乾了,還是沒辦法呀。」

  皇帝叱道:「糊塗!這點分內的小事都辦不好,難怪皇太后生氣。給朕去瞧瞧,什麼鳳凰羽毛便這樣難了。」

  正說著,一行人已經轉到了繡房長窗下。秦立正要通報,皇帝隔著疏朗鏤空的長窗,見得繡娘們都圍著一個女子,不覺有些好奇,揮了揮手示意不許出聲,便站在窗外看著。

  那女子柔聲道:「太后壽年遐頤,看慣了繁花似錦,加之這被子是蓋在身上之物,太過華麗了夜裡看起來刺眼,她自然是不喜歡的,更覺俗氣。」

  有繡娘問道:「那您說怎麼辦呢?」

  那女子的聲音清婉如珠落:「這只鳳凰氣宇昂然,旁邊又簇擁百花,顏色更不必太豔,只需用深紫色的蠶絲線八股絞了一股薄銀線進去撚成為一股,這樣色調柔和又不暗淡,在日光下不奪目,燭火下又微微有溫柔光澤。然後在每一羽鳳凰羽毛的邊緣用最細小的紫瑛珠和深綠的碧璽珠相間釘珠,紫瑛與深紫色蠶絲線深淺交錯,碧璽有寧神之效,更被稱為長壽石,顏色壓得住百花絲線的繁麗。最後,在鳳首處多用蜜蠟珠子,蜜蠟乃是西藏佛宗最喜歡的祈福之物,顏色也穩重大方。這樣,想來太后也不會有異議了。」

  她言畢,白如玉的手指輕揚起落,如翻飛花間的玉蝴蝶。皇帝看了半日,卻見眾人圍著那女子,只覺得聲音耳熟,卻想不起是誰,也看不清她的容貌。不過片刻,那女子便道:「我已經繡了一羽,你們看看,這樣可以嗎?」

  她話音未落,皇帝已經款步進來,笑道:「那麼朕也可以看看?」

  眾人聽得皇帝的聲音,不覺嚇了一跳,忙請安道:「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笑道:「哪裡來了這樣心思靈敏的繡娘,朕也要看一看,她到底繡了什麼新樣子,大家都聽她的?」

  眾人忙讓了起身,那女子站在人群中間,因著眾人都穿著深紫色的宮女服飾,她一身淺淺的月白色的湖縐夾衣,只以寶藍夾銀線納繡疏疏幾朵盛放時的曇花。一時在眾人之間顯得格外清新奪目,恰如暗簇簇的花瓣別無所奇,那花蕊倒是格外可人了。

  皇帝細瞧之下,那女子低著頭看不清面容,但雲鬢堆縱,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珍珠帶著銀鑲翠梅花鈿兒,只在眉心垂落一點紫水晶穗串兒,如嫋嫋淩波上一枝芙蓉清曼,似乎是不經意打扮了,卻處處有用心處。皇帝心下的讚賞更多了一分:「朕聽著你的聲音很耳熟……」

  那女子仰起臉來,粉面微暈,含羞帶怯:「臣妾賣弄,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不禁莞爾:「海蘭,是你。」他看著她剛繡完的一尾鳳凰羽,果然配色沉穩而不失溫沉華美:「朕看了你繡的鳳凰羽,不僅太后不會有異議,朕已經要擊節讚歎了。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海蘭溫柔的笑意如芙蕖新開:「臣妾想起太后時常握在手中的紫檀嵌碧璽佛珠,所以配了這個顏色。若不是太后最喜歡的,想必不會經常帶在身邊。」

  「人人都看見,你卻最有心。」皇帝眼中的溫柔與贊許交織愈密,靠近些道,「從前怎麼不知你有這樣的心思?」

  海蘭嫵然一笑:「心思藏在心裡,輕易看不見。」「那朕今日可巧,居然都見到了。」

  皇帝目光微微下移,笑道,「怎麼身上繡著曇花?」

  海蘭盈盈道:「因是稍縱即逝的花,開完便謝,想留它長久些,便繡在了身上。」

  皇帝頷首道:「如今是過了曇花的季節了。但你要喜歡,下個夏天的時候,朕讓人多多地送到你宮裡。」

  海蘭頗有些傷感,搖頭道:「花開無人見,再多又有什麼意思呢。」

  皇帝挽過她的手向外去道:「明年曇花開時,朕一定陪著你。只是今日花開,朕又怎能辜負呢?」他低聲細語,帶了幾分溫柔親昵:「朕記得初見你,是在王府的繡房,你也是這樣一身月白色,清麗出塵……」

  海蘭嫣然含笑,微微側身,觸碰到皇帝的手臂。秦立看著皇帝攜了海蘭相笑而去,不覺急了,跟上道:「皇上……」李玉本跟在皇帝身後,見他如此,呵斥了一聲道:「沒眼力見兒的,沒見皇上要陪海貴人麼?不許跟著了。」如此,待到重陽節夜宴時,海蘭已成了與玫嬪和慧貴妃一般得寵的女子,看著滿殿歌舞錦繡,對上皇帝含情的眼,露出沉著而清豔的笑容。

  待到十月的時候,天氣漸漸寒涼下來。延禧宮的桌上隨意堆放著內務府送來的杭綢緞子,一匹匹壘在那裡,色色花樣都齊全。葉心笑吟吟道:「自從小主得寵,內務府巴結得不得了,從前咱們要也要不來的杭綢子,如今多得打賞下人都夠了。」

  海蘭穿著一身全新的玉蘭紫繁繡銀菀花宮裝,頭上一色的碧玉珠花,垂落珠翠盈盈,好似一脈青翠的蘭葉。她不以為意地笑笑,伸手隨便撩撥著道:「這麼好的東西,給下人豈不可惜了?」她低聲道:「我讓你送去冷宮的棉衣,都備下了嗎?」

  葉心笑道:「小主又不放心了!昨晚是您自己選了厚厚的新棉花連夜縫製好的,瞧您眼圈都熬黑了,比做給兩位小阿哥的福壽枕被還仔細呢。」

  海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扯著青瓷雙耳瓶中的幾枝蘆花怔怔出神。忽然外頭錦簾一閃,卻是純嬪進來了,笑道:「幾日不見,妹妹大不相同了。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海蘭親熱地拉過純嬪的手坐下道:「娘娘還不曉得嬪妾,不過皇上一時想起來了,半刻的興致罷了。」

  純嬪微微掩飾著失落,笑得和婉:「跟本宮還這樣客氣嗎?這大半個月來,皇上對你,可都趕得上對玫嬪和慧貴妃了。玫嬪和慧貴妃是一向得寵的,而你呢,可是新貴直上啊,宮裡多少人羨慕你呢。」

  海蘭輕輕一嗤:「哪裡是新貴呢,不過是偶爾被想起的舊愛罷了。對了娘娘,怎麼這個時候過來看嬪妾呢?」

  純嬪目光往四周一旋,海蘭會意,便道:「茶點擱在這兒吧,我和純嬪娘娘說話,你們都不必伺候了。」

  眾人忙退了出去,殿裡安靜得如積久的深潭一般。純嬪見四下裡無人,方沉下臉來,攥緊了絹子,恨得眼中含淚,道:「上回妹妹讓本宮留意的,本宮一一去探聽了。真不想,那幫人竟是這麼聽皇后的話,害本宮的三阿哥。表面上疼愛三阿哥,實際上什麼也不教,什麼也不幫著,皇上一旦問起,只說三阿哥貪吃貪睡,其他一無所知,教了認東西也不會。也怪本宮母子傻,皇上就這樣疏遠了本宮的兒子,自己竟也還蒙在鼓裡。」純嬪說著急切起來:「若到了妹妹所說皇子遭皇上離棄的地步,往後三阿哥還有什麼指望!」

  海蘭驚道:「那日嬪妾也不過疑心罷了,不承想皇后竟真是如此,好歹她也是三阿哥的嫡母啊。」她見純嬪恨得咬牙切齒,輕輕道:「那娘娘有沒有想過法子,讓皇后娘娘可以無暇顧及這麼害三阿哥,讓她也好好心疼心疼自己的兒子。」

  純嬪眼珠微微一動,看著盞中的清茶,緩聲道:「本宮倒是想出一口惡氣,只是……」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無可奈何:「只是皇后一向小心,連二阿哥的一應穿戴所用,哪怕是被子枕頭,都是親自縫製的,何況是飲食起居,只怕是密不透風,無從……」

  海蘭扶了扶髮髻上微微搖曳的珠花,那碧玉的質地,硌在手心微微生涼,她淡淡一笑,起身取過一套福壽枕被:「送給三阿哥的一點心意,娘娘可喜歡嗎?」

  純嬪看了幾眼,不覺詫異道:「這不是皇后給二阿哥做的那一套嗎?」

  海蘭的笑意隱秘而輕微:「娘娘也覺得很像嗎?」

  純嬪仔細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真的不是?幾乎一模一樣,可以亂真。」

  海蘭笑得溫婉無害:「那日在阿哥所院子裡看到的,所以試著做了一套。」

  「妹妹的手真是好巧!」純嬪疑惑道,「可是這套枕被的大小,對於三阿哥來說,實在太大了,怕不合用呢。」

  海蘭望著她的眼睛,幾乎要望進她的心裡去,推心置腹道:「那麼娘娘覺得誰合適,就換上給誰吧。反正都是嬪妾給三阿哥的一番心意,旁人無需知道,也看不出來。」

  純嬪身子一顫,鼻尖微微沁出汗意:「有什麼不同?」

  「二阿哥得的是風寒肺熱,怕涼。這被子和枕頭都用杭綢縫製,蓋著十分柔軟,保護幼兒的體膚,但裡頭嬪妾用的不全是棉花,而是摻了蘆葦絮。蓋著看似厚,其實薄,二阿哥的風寒會更重些罷了。讓皇后受點教訓,以後不要再只疼自己的孩子,不顧別人的孩子。」海蘭打量著純嬪的神色,「娘娘若不敢,只當嬪妾這份心是白費了。嬪妾立刻拿去火堆裡燒了,彼此乾淨。」

  純嬪驚疑的眼神漸漸有了幾分動搖,更添了幾分憎恨嫌惡,急切道:「只是教訓?」

  海蘭的笑意篤定而沉穩,道:「是。否則咱們能如何?事情若是敗了,針腳是嬪妾落的,賴不了別人。若是成功,娘娘也出了這口惡氣,不是嗎?」

  純嬪抓著被子的手越來越緊,實在是萬分捨不得從裡頭推開去,終於道:「好。明日就是十月初一,本宮會去看望三阿哥,把妹妹的心意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

  海蘭微笑,切切地握住純嬪的手,口吻鎮定如常:「嬪妾病中只有娘娘一人來探望,也只有娘娘一人把嬪妾放在心上,當做妹妹看待。嬪妾自己是受慣人欺辱的,實在不想娘娘的孩子也是如此。從此,疼愛三阿哥的人,也算上妹妹一份吧。」

  純嬪深深震動,眼底淚水盈然:「皇上不疼愛三阿哥,好妹妹,一切便只有我們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23 01:49 PM

第二卷 第十四章 端慧

  因為太醫一服服重藥用下去,又輪流著悉心陪護,二阿哥的病稍稍見了起色。純嬪亦在去了阿哥所之後回來道:「本宮趁著宮人們翻曬被子的時候悄悄換過了,按說沒有人看見。只是這幾日天氣稍稍回暖,難道那被子太厚的、就不頂用了?」

  海蘭笑得穩篤,勸道:「娘娘凡事莫要著急,總有天氣冷下來的時候啊。」

  純嬪已經盡力,便也只得靜觀其變,恨恨道:「總要讓皇后也吃點虧才能出本宮心裡這口惡氣!」

  這一夜皇帝宿在海蘭宮裡,身體的纏綿之後,只餘下了彼此相依的力氣。雲錦帳帷流蘇溢彩,零星地繡著暗紅銀線的吉祥圖樣,安靜地逶迤於地,連帳外的紅燭高照,亦只能映進一點微紅而朦朧的光線。皇帝疲倦而愜意地閉著眼睛,輕輕地吸一口氣:「海蘭,總覺得你這裡連枕衾間都有別致香氣,旁人那兒再尋不到。」

  海蘭一把烏黑青絲在皇帝臂間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輕笑道:「皇上去哪兒尋了?皇后?慧貴妃?還是玫嬪?」

  皇帝默然歎口氣:「皇后一心在永璉身上,晝夜不安。為著這個,朕也很久沒留宿在皇后那裡了。」

  海蘭道:「皇后娘娘不是一直求皇上將二阿哥挪到長春宮看治嗎?皇上不如答應了,兩下也好方便些。」

  皇帝有些欷歔:「皇后是這麼求朕。朕想著永璉的病雖好了些,但挪動間容易著涼,太醫也覺得不妥,朕便罷了。何況皇后的性子那麼好強,春天的時候永璉養在長春宮中,病稍有起色,皇后便催著他讀書寫字,好好的一個孩子,硬是被逼成那樣。」皇帝論到幾個皇子,不免有些感慨:「朕的三個兒子,二阿哥管教太嚴,三阿哥太過放縱,唯有大阿哥勤奮好學,只可惜親娘去世得早,朕也未能十分顧及。」

  海蘭伏在皇帝手臂上,皮肉與汗水的黏膩讓她有些不習慣,她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唇邊卻依舊笑靨如花,仿如小女兒撒嬌:「大阿哥不是有養母撫養嗎?」

  皇帝默然歎口氣:「純嬪雖然好,但總比不上……」他下意識地停住口,深吸一口氣,輕笑道:「好香。好像是你身上,好像又是帳帷間,到底是什麼香氣?」

  海蘭心中微微一震,像是被誰的小手指輕輕撓了撓,隱隱有些明白。她便笑得恬婉,按了按皇帝頸下的軟枕道:「是春天剛過的時候收集的荼靡,和菖蒲葉子放在一起搓碎了滾在絲綿裡頭,這種花枕香氣雖淡卻悠遠留長,讓被衾乃至床帳內都彌漫著荼靡的餘芬,人在睡夢中都會被花氣浸染,以至臣妾在夢中都夢見自己化身成了翩躚花叢中的蝴蝶。」

  皇帝在她鼻上一刮,道:「枕裡芳蕤薰繡被,今宵幃枕十分香。你心思那麼細膩,分明是舊人,卻總讓朕覺得是新歡,一重又一重驚喜與陌生,好像你與從前都不同了。」

  海蘭擰著一縷青絲,癡癡地笑著,又有些幽幽:「但願新歡別又成了舊人,被皇上拋諸腦後。」

  「新歡久了,也是舊愛,怎能忘懷。」皇帝笑著摟過她,側臉枕在玫瑰色的軟枕上,輕嗅道,「告訴朕,是誰教你的這個?分明像是江南女兒才有的心思靈巧。」

  海蘭悄悄地瞥一眼皇帝,見他眉眼間都是沉醉的笑意,便大著膽子試探著道:「是如懿姐姐……」她恍作失言,不再說下去,並以驚惶的神色來窺探皇帝神色的微變,然而皇帝只是轉過身去,靜靜道:「許多事都不能如意……海蘭,朕累了。」

  海蘭伸手撫摸著皇帝的肩胛,柔蜜蜜道:「臣妾知道,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聲音是沉沉的倦意:「嘉嬪只惦記著生皇子,她不喜歡公主;慧貴妃也是一心想在朕身上要到一個孩子;純嬪只想著孩子而很少念及朕;皇后呢,她的心思也全撲在了永璉身上。朕只有見到你,才覺得鬆泛一些。因為,你什麼都不求。」

  海蘭從後面抱住他的肩,嘴唇貼在絲質的寢衣上,那種光滑,像女人的肌膚,柔而嫩。不像男人,再飽滿的肌體,也總帶著淫靡的味道。海蘭的聲音如在呢喃:「皇上怎麼知道海蘭什麼也不求?」

  皇帝已有了朦朧的睡意,還是答道:「朕要進你的位分,你總是推辭;朕賞賜你珠寶首飾精緻玩意兒,你也不過一笑;朕常來,你固然高興,可是來得少些,你也從不埋怨。朕總覺得你和滿宮裡的女人們都不一樣,你不求什麼,或者你求的,朕給不了,甚至不知道……」

  說到最末幾句,皇帝已經語意含糊。海蘭伸手撫摸著他的手臂,想要試著習慣去依靠在他身上,卻還是覺得陌生而遲疑。哪怕是肌膚相親的一刻,她也覺得,自己的靈魂離身體很遠很遠,好像只有這樣冷眼看著,保持距離,她才是安全的。恰如皇帝所言,她有著與別的女人不同的淡泊,這種淡泊一如她自多年的失寵生涯所知的,帝王的情愛,男人的情愛,從不可靠。因為在你身邊時,自然彼此歡悅;要離開,也是頃刻之間的事。這種親密,既不長遠,也非無可取代。因為這一切的歡悅,在不同的女子身上,總有不同的索取與滿足。

  而今時今日所擁有的這一切寵愛,都比不上一直在她身邊的那個人,那雙手。只有那個人,才讓她覺得可以依靠,可以安心呼吸,不必辛苦笑顏應對。這一夜的夢冗長而瑣碎,她輾轉地夢見許多以前的事,在潛邸繡房勞作的自己,第一次承寵的自己,被冷落和漠視的自己以及此刻被旁人所羨慕的自己。醒來時天色還烏沉沉的。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衣,想喝一盞茶緩解昨夜臨睡前過度疲累帶來的勞渴。床前的紅燭曳著微明的光,燭淚累垂而下,注滿了銅制的蟠花燭台,當真是像沾染了女人胭脂的眼淚。

  她慢慢地喝下一盞微涼的茶,回首看著床上熟睡的男人,想想自己,大約一輩子也不會為眼前這個面孔俊美的男子流下傷心的胭脂紅淚吧。她凝神想著,忍不住伸手撫摸皇帝的臉,平心而論,他的確是個清朗男子,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難怪宮中上至后妃,下至宮女,少有不對他傾心傾意者,便如冷宮中的如懿姐姐,亦是如此吧。只是連她自己也沒想過,原以為會以不得寵的嬪妃的身份在深宮度過一生的她,也有這樣學會婉轉承歡討他喜歡的時日呵。正凝神間,忽然有淒厲的哭聲劇烈地爆發出來。海蘭一個恍惚,還以為是某種夜梟或是野貓淒絕的嘶吼,幾乎能撕裂人的耳朵。

  可那一聲哭,恍如硬生生扯破了紫禁城夜深闌珊的安寧,一聲又一聲更慘烈的哭聲,遙遙地傳了過來。皇帝有些迷茫地醒來,問她:「是什麼聲音?」海蘭也是一樣迷茫,卻是李玉在外頭急促地敲起門扇。李玉一向是穩當的人,若非十萬火急的要事,絕不會在這樣的三更時分,以如此急惶而沒有分寸的手勢,敲響有皇帝留宿的嬪妃寢宮的大門。

  海蘭忙忙披上氅衣打開殿門,李玉腳下一軟,幾乎是爬到了皇帝跟前,哭著道:「皇上,皇上……出大事了……」皇帝警覺地坐起身:「外頭的哭聲是怎麼回事?」李玉伏在地上號啕道:「是阿哥所……是阿哥所……」

  皇帝有些畏懼地站起身,頓了一頓才下意識地衝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望著阿哥所的方向。窗外有冷風淩厲貫入,皇帝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海蘭忙抱過大氅替他披上:「皇上保重,別著了風寒。」

  皇帝像是在哭泣似的抖動著肩膀,聲音裡盡是懷疑和不自信:「是不是……是三阿哥出了什麼事?李玉,是三阿哥對不對?」

  李玉跪在地上,痛哭失聲:「皇上,您節哀。是二阿哥,二阿哥薨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轉過臉來,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著,幾乎是脫力般坐倒在床邊,喃喃地問:「怎麼會是二阿哥?怎麼會?」他像一頭悲絕而走投無路的獸,仰天道:「永璉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兒子,上天是不會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歲,他以後要繼承朕的帝裔,他……」皇帝被喉中的哽咽嗆到,大口喘息著說不出話來。

  海蘭忙倒了水遞到皇帝唇邊,替他撫著後背。李玉哭泣著連連磕頭道:「皇上,您節哀、您節哀。皇后娘娘已經從長春宮趕過去了,您……」

  皇帝來不及拭落眼角的淚,已經怒吼道:「給朕更衣!朕不相信,朕不相信!」

  海蘭守在一旁,側耳傾聽著那哭聲裡的悲哀欲絕,臉上也陪皇帝一同露出哀戚的神色,連含在眼中的淚,也隨著她的心意沉沉墜落。可是唯有她知道,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竊喜與欣慰如何同時蔓延到她的心頭,緊緊攫住了她顫抖的靈魂。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時,二阿哥永璉卒,年九歲。帝后痛失愛子,傷心欲絕,追封為皇太子,諡曰端慧。

  聽到消息時,海蘭正換好了素色衣衫並銀質首飾,坐在暖閣裡慢慢地疊著金銀元寶和冥紙,閑閑道:「死後哀榮有什麼用,不過是活著的人聊以安慰罷了。我卻不信,玫嬪和怡嬪死去的孩子在地下見了二阿哥,還會稱呼他一句‘太子’?」葉心在旁邊幫襯著,悄聲道:「小主疊了那麼多冥紙,要去哪裡燒啊?宮中可不許見這些不吉利的東西的。」

  海蘭微微翹著銀鑲碎玉護甲,慢條斯理道:「不是讓你告訴如懿小主,我會送冥紙過去陪她一起化了嗎。」

  葉心擔憂道:「小主又要去冷宮?」

  海蘭看她一眼:「怎麼了?」

  葉心有些擔心:「如今宮裡是多事之秋……又在為端慧太子做法事超度,小主還是不要去比較好。」海蘭輕嗤一聲,沉穩道:「我都不怕,你有什麼可怕的?」

  正說著話,卻聽暖閣的門豁然被推開,一身素青的純嬪如同一個影子般迅疾地閃了進來,她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惶惑,六神無主似的。

  海蘭抬了抬臉示意葉心出去,也不起身相迎,只忙著手中的活計道:「如今宮中多事,純嬪娘娘臉上的害怕驚惶,在嬪妾宮中也罷了,若是在外頭被旁人看見,人家還以為是二阿哥的鬼魂追著您的腳跟嚇著您了呢?」

  純嬪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盞茶急急喝下,按著心口道:「你還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麼死的?他是在半夜時分呼吸滯住,活活悶死的。而他悶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發現了一些蘆花和棉絮。」

  海蘭搖了搖頭,憐憫地歎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熱本來就容易緩不過氣,這個季節又易起蘆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園那兒,哪陣風吹來了水塘邊的蘆葦花絮也不知道。還有那些棉絮,進進出出的宮人太醫那麼多,入了冬誰的衣裳上沒棉絮取暖。這些伺候的宮人們那麼不小心,真該全打發了出宮去。」

  純嬪撫著心口,慢慢沉靜下來,盯著海蘭道:「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離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蘆花和棉絮出自哪裡。」

  海蘭嗤地一笑,盈盈道:「當然是娘娘親手偷天換日的那床福壽枕被啊。」

  純嬪一怔,重重擱下手裡的茶碗,氣吼吼道:「你現在便撇得一乾二淨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針腳就可以分辨出來,你還敢抵賴!」

  海蘭輕輕按了按腮邊的脂粉,柔聲細語道:「娘娘別著急啊,這會子您是替皇后娘娘來向嬪妾興師問罪的嗎?針腳會說話嗎?會認人嗎?到底除了上回和娘娘一起去阿哥所之外,嬪妾沒有再踏足過半步啊。」

  純嬪又氣又急又害怕,手指顫顫指著她道:「你……」

  海蘭溫柔地伸出手,握住她發冷的手指輕柔折回掌心,笑道:「嬪妾和娘娘說笑罷了。當務之急娘娘還沒想清楚是什麼嗎?」

  純嬪一愣:「什麼?」

  海蘭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娘娘的當務之急是告訴皇上,阿哥所的嬤嬤和宮人們照顧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請求將三阿哥留在自己身邊撫養。娘娘可要知道,要是有人先回過神來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您可是防不勝防了。」

  純嬪會意,立刻道:「對對對!本宮還要告訴皇上和皇后,要嚴懲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讓皇上不要留意到本宮。」

  海蘭篤定地笑道:「皇上當然不會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時焚燒二阿哥的遺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蓋著的,也是皇后娘娘親手縫製的心意,到時候隨烈火化去,不是什麼都清清靜靜了。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邊親自撫養,三阿哥來日出人頭地,一定會感激娘娘今日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

  純嬪大為安慰,鬆弛一笑,馬上遲疑而警覺地看著她:「那你……」

  海蘭恭恭敬敬道:「嬪妾的雙手自然不比娘娘的乾淨。所以娘娘實在不必擔心嬪妾會說出去什麼,因為嬪妾告訴過娘娘,以後疼愛三阿哥的人,算上嬪妾一個。嬪妾也很希望能沾三阿哥的光,來日能安安穩穩,享享清福呢。」

  純嬪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宮必不負妹妹就是了。」

  夜來時分,烏雲蔽住明月清輝,連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見。因著端慧太子崩逝,宮中一律懸掛白色宮燈,連數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淒風苦雨般的啼哭,連平日的金碧輝煌亦成了鏽氣沉沉的鈍色。皇后早已哭昏了好幾次,萬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后一力主持,事無巨細親自過問,無一不周到,無一不體面。如此一來,倒是讓皇太后在後宮中的威望更高了許多。

  這一夜嬪妃們輪流在殿中守喪,因著一切混亂,三阿哥也不獨自留在阿哥所了,挪到了純嬪身邊和大阿哥做伴。三公主也暫時跟著慧貴妃起居在一處。嘉嬪懷著身孕不宜在此守喪,行了禮之後便也回宮歇息了。

  海蘭守在冷宮的角門外,淩雲徹早已藉口找趙九宵喝酒,哄了他躲了開去,由著海蘭和如懿好好說話。海蘭找了個背風的角落,慢慢地燒著冥紙,道:「姐姐,你聽到宮裡的哭聲了嗎?好不好聽?我可是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

  如懿在裡頭慢慢化著元寶,火光照亮了她微微浮腫的臉龐,映得滿臉紅彤彤的:「你辦得這樣俐落,哭聲當然好聽了。」

  海蘭嗤嗤地笑著:「好孩子啊,別怪姨娘們心狠,誰讓你的額娘這麼欺負人呢?有這樣的額娘,想保你長命百歲,閻王爺也不肯啊。來,永璉,好孩子,去底下找你那兩個未曾謀面的弟弟吧。他們等你呀,等得太久太久了,都寂寞得很哪。」她燒著手裡的幾個紙制人偶:「來,姨娘再給你燒幾個伴兒,讓你在地底下別太孤單了。」

  如懿蒼白的面孔被火光照亮,道:「那套枕被燒了吧?沒有人察覺嗎?」

  「沒有。就算真有人發覺,姐姐在冷宮裡,我一步也沒踏進過阿哥所,誰也疑心不到咱們。也算純嬪爭氣,我當時便想好了,這件事做得好,是成全了純嬪和三阿哥的前程;做得敗了,是純嬪這個做額娘的不爭氣,咱們也沒法子了。」

  如懿輕輕一笑:「但凡額娘為了兒子,沒有不盡心盡力的。」

  海蘭將一大把冥紙撒進火堆裡,暗紅色的火舌一舔一舔,貪婪地吞噬著,她慵懶地笑道:「幸好姐姐提點我,告訴我杭綢的空隙比一般的緞子大,也告訴我蘆花混在絲綿裡會慢慢飛出,永璉的病是最受不了這個的。」

  如懿隔著門扇輕輕一笑:「你若不告訴我永璉的病情,我哪裡能想到這個。」她將最後一把金銀元寶撒落,看著紙灰如黑色的蝶肆意飛揚,自嘲地笑笑:「我是身在冷宮裡的人了,坐井觀天只能等死罷了。但是海蘭,我絕不會讓你成為第二個我的。」

  海蘭靜了靜神,眼底閃過一絲堅毅決絕之色:「姐姐,只要我想到法子,我一定會讓你出來的。我絕不會讓你一生一世都陷落在這裡,永無出頭之日。」

  「我這輩子,都不敢做這樣的夢了。海蘭,我只希望你過得好些。」如懿恍惚地笑笑,輕輕叩動門扇,湊近了,「來,讓我告訴你,皇上喜歡些什麼,不喜歡些什麼。」

  海蘭微微出神,有些黯然:「姐姐告訴我這些,是想用另一種方式陪在皇上身邊,讓皇上過得舒心愉悅媽?」

  如懿惘然地搖了搖頭:「不。他已經不信我了……他……」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是淩雲徹急著跑過來道:「小主不宜久留,似乎有宮眷從漱芳齋那兒過來呢。」

  海蘭忙不迭起身:「姐姐,那我下回再來看你。你的風濕……我會記在心上的。只是太醫院的太醫,沒一個敢來冷宮,妹妹也是無奈。」

  如懿點頭道:「你能常常送些禦寒的衣物和治風濕的藥物來,就很難得了。」

  惢心本默默守在一旁,聽到此節,不由得黯然歎了口氣:「海貴人。內務府有個職位很低微的小太醫,叫江與彬。別人若不肯來,你問一問……問一問他肯不肯?」

  海蘭喜道:「這人可靠嗎?」

  惢心遲疑著道:「他若肯來便是可靠,否則奴婢也不能說什麼了。」海蘭匆匆離去,如懿隔著門向淩雲徹道:「把海貴人燒的紙錢清一清,別露了痕跡。」

  海蘭跑出了甬道,聽見外頭漸漸有人聲靠近,慌不迭吹熄了手中的燈籠,繞到隱蔽之處。卻聽幾個小宮女四處張望著,低聲呼道:「三公主,三公主,你在哪裡呀?」一個女聲怒氣衝衝道:「本宮叫你們好好看著三公主,結果你們那麼多人,偏偏連個小女孩都看不住,簡直都是廢物。」一個宮女道:「慧貴妃娘娘息怒。方才三公主說守喪守得累了,想跑來御花園玩玩,結果一個轉身,便不見了人影。奴才們該死。」

  慧貴妃高昂的語調裡含著壓抑的怒氣:「皇后娘娘將三公主託付給本宮是信任本宮,若是出了什麼差池,皇后娘娘已經失去了端慧太子,哪裡還受得住?還不快去尋了公主回來!」

  海蘭趁著人往東邊去了,忙迅疾地轉過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宮人們正四下尋覓,忽然一個高興起來,像得了鳳凰似的:「公主,你怎麼在這兒呢?」

  三公主穿著替太子守喪的銀色袍服,外頭罩著碧青繡銀絲牡丹小坎肩,手裡正把玩著一片東西出神。慧貴妃循聲而來,忙歡喜道:「公主,你怎麼待在那兒,快到慧娘娘這兒來。」三公主低頭片刻,將手中的東西遞到慧貴妃手中:「慧娘娘,您快瞧瞧,這是什麼好玩意兒。」慧貴妃接過,借著羊角燈籠的光火一看,卻是一個燒了一半的紙制人偶,畫著五顏六色的花樣,想是沒燒完就吹了過來,難怪三公主瞧個不住。慧貴妃心下一陣疑惑,知道這東西是燒給地底下的人用的,便問身邊的雙喜道:「雙喜,宮裡是不是安排了人在這兒燒冥紙冥器?」

  雙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哇。這裡都快到冷宮了,誰會安排人在這兒燒啊。忌諱哪!」慧貴妃想了想,取過絹子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半個人偶,哄著三公主笑道:「來,公主,慧娘娘那兒有新鮮的皮影戲玩意兒,比這個好玩多了,快跟慧娘娘回去吧。」三公主畢竟小孩子心性,聽了高興便跟著去了。慧貴妃將袖中的絹子摸了又摸,心下有了計較,只盼著皇后身體好些,再一一商量。只不過皇后痛失愛子,這一病,卻纏綿了許久。



第二卷 第十五章 嬿婉

  次年正月的某一天裡,海蘭再度放起那只風箏,這一回,蝴蝶風箏旁已經飛起了另一隻小小的童子風箏。

  就在前一天,如懿聽見宮中喜樂和鞭炮囂響的聲音,她知道,嘉嬪已經順利誕下了皇四子。這個在乾隆四年正月十四誕下的孩子,成為皇帝登基四年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也是皇帝失去了嫡子永璉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幾乎是彌補了他那痛失愛子的巨大痛苦和空落。皇帝喜不自勝,親自為皇子取名為永珹,日日設宴,又賞賜啟祥宮上下,連著皇子的生母嘉嬪也春風得意,恩寵不衰。

  而長春宮的皇后,卻沉浸在失卻親子的痛苦與打擊之中,日復一日地病重下去。

  四阿哥永珹出世後便被許養在生母嘉嬪身邊。這是格外的恩寵與榮昭,落在外人眼中,既是嘉嬪與四阿哥盛寵與榮耀的象徵,亦是在向嘉嬪的母族李朝昭告嘉嬪在後宮與皇帝心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四阿哥出生到滿月的歡宴足足持續了一個月,連李朝也特地不遠千里派來特使,向朝廷貢賀人參與特產,並且送來了嘉嬪素來愛吃的家鄉小食,聊慰她思鄉之情。

  而與此同時,撫養著兩位皇子的純嬪亦被晉位為純妃,一時間由默默無聞而至舉足輕重,風頭頗健。連皇帝亦在閒暇之餘,除了逗留嘉嬪宮中之外,往純妃的鐘粹宮亦漸漸去得多了。皇帝為著端慧太子早逝,實在也不放心皇子公主在阿哥所撫養,加之純妃與嘉嬪每每哭勸,捨不得母子分離,皇帝便也答應了。如此一來,從前熱熱鬧鬧的阿哥所也清淨了下來,只是形同虛設罷了。阿哥所中除了最低等的灑掃宮人,其餘的都分配去了各宮伺候。嬿婉便在此列,分到了純妃宮中。純妃又喜她眉目清俊,看著柔婉可人,便專門撥了她去伺候大阿哥茶水點心。

  這一日純妃與海蘭在庭中閑坐,賞著冬日微微乾枯的枝頭用彩紙點綴的花朵,讚賞道:「還是妹妹有心,在枝頭點綴些彩紙的花朵,看著也沒那麼冷清清了。」

  海蘭凝睇一眼,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這個花本是要用彩絹裁剪了才最好看的。只是如今不能罷了。」

  純妃悄悄向外看了眼,點頭道:「這也太糜費了,若是讓皇后娘娘知道,又是一頓訓誡。」

  海蘭輕聲笑了笑,扯著純妃身上新做的一件玫瑰紫飛金妝緞狐膁氅衣道:「如今皇后娘娘之下便是慧貴妃和純妃姐姐您了。您又有著兩位皇子,地位不同尋常,穿得好些用得好些,旁人自然是奉承的,有誰敢說什麼呢。」

  純妃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順勢將手上一串瑪瑙赤金九環鐲推到了她手腕上,親熱道:「若沒有妹妹勸本宮為了三阿哥冒險一次,本宮哪裡有今日與三阿哥共聚天倫的歡喜,又哪裡有封妃的好日子呢。」

  海蘭悄聲笑道:「純妃姐姐這也值得說,便是見外了。」

  兩人看著嬿婉陪著大阿哥和三阿哥與幾個乳母在廊下嬉鬧著玩耍。卻見皇帝正好過來,笑著道:「朕走到哪裡,都是鐘粹宮最熱鬧,遠遠便聽見笑鬧聲了,朕聽著就覺得高興。」

  純妃與海蘭忙屈膝道:「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虛扶了二人一把,笑道:「海蘭,你也在。」

  海蘭笑盈盈望著皇帝,目中秋波流轉:「皇上喜歡熱鬧,就不許臣妾也來羨慕一番熱鬧嗎?」

  純妃笑道:「海貴人這是羨慕臣妾有個孩子了,說來海貴人若是也能生個皇子便好了。皇上說是不是?」

  皇帝的笑意中含著幾分欷歔:「朕何嘗不是這樣想,孩子是越多越好。聖祖康熙爺子嗣繁盛,咱們皇室也能跟著興旺起來。」

  皇帝看著三阿哥跟著大阿哥玩得起勁,便道:「只是熱鬧是好的。三阿哥如今也四歲了,是該好好認些字,別一味只是貪玩,連帶大阿哥也不好好讀書了。」

  純妃聽皇帝這句話分明是有幾分不愉之情了,正要替兒子分辯幾句,卻見嬿婉盈盈施了一禮,道:「回皇上的話,大阿哥說,三阿哥剛回到純妃娘娘身邊,母子兄弟間難免疏離,所以下了學便陪著三阿哥玩耍,也增兄弟之情。而且三阿哥如今可乖巧呢,大阿哥在屋子裡讀書溫課的時候,三阿哥都跟著身邊聽著,大阿哥還教三阿哥認字,真是兄友弟恭。」

  皇帝喜道:「真的?三阿哥已能認字了嗎?」

  大阿哥牽著三阿哥的手晃了晃,指著鐘粹宮正殿內的匾額道:「三弟,那是什麼字?」

  三阿哥好奇地仰起頭來,看了一會兒道:「溫和。大哥,是溫和。」

  純妃原當三阿哥一字不識,一顆心提得緊緊的,正暗怨大阿哥竟挑了那麼難的幾個字給兒子認,卻不想匾額上「淑慎溫和」四字,兒子卻能認識兩個,也不覺大鬆了一口氣。

  「從前大字不識,如今能認兩個,已經是不錯了。」皇帝含笑,伸手撫一撫大阿哥的腦袋,「好孩子,不愧是朕的大阿哥,能教養幼弟,用心向學。」

  大阿哥忙跪下道:「皇阿瑪明鑒,不是兒子用心,而是覺得三弟其實資質聰穎,只是以前阿哥所的嬤嬤乳母們太過寵愛才會認字識物太晚,所以想自己多教教三弟,以盡大哥的責任。」

  純妃十分欣慰,亦笑道:「大阿哥純孝友愛,實在是諸位阿哥的表率。」

  大阿哥牽過皇帝的手道:「不過皇阿瑪,兒子近日讀書有幾處不明,可否請皇阿瑪指教,教教兒子和三弟。」

  皇帝大悅,帶著兩個兒子便往暖閣裡去。他正要抬步,卻見嬿婉一臉溫柔恭順,仿佛一朵欲綻未綻的小小迎春,嬌嫩而羞怯,卻帶了一抹獨佔春光先機的小小得意。

  皇帝不覺注目:「你是伺候純妃的?怎麼從前沒見過。」

  嬿婉的聲音清澈如山間泉水,娓娓動人:「奴婢從前是在阿哥所伺候的,如今撥來了純妃娘娘宮裡。蒙娘娘不棄,讓奴婢專責伺候大阿哥的茶水點心。」

  皇帝見她言語得宜,便道:「朕看你挺機敏聰慧,用心伺候著大阿哥吧。」說罷,便帶著兩個阿哥入內了。

  純妃見皇帝如此歡喜,不覺大松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皇天保佑。皇上居然不嫌棄三阿哥了。」

  海蘭笑著寬慰道:「否極泰來。妹妹就說嘛,只要三阿哥養在親額娘身邊,那一定會好的。果然有姐姐和大阿哥調教著,三阿哥便討皇上喜歡了。」

  純妃撫著心口道:「本宮也不承想大阿哥這般機敏,想著替三阿哥露這個臉。真是老天有眼了。」

  海蘭看了看守候在殿門外一身宮女裝束卻不失清豔容色的嬿婉,笑道:「純妃姐姐要賞大阿哥,更要好好賞大阿哥身邊這個宮女了。若沒有她,皇上今兒還沒那麼高興呢。」

  純妃一迭聲笑道:「賞,自然要賞。可心,去把禦膳房今日送來的糖蒸酥酪賞給這個宮女,叫……」

  嬿婉乖覺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名叫嬿婉。賤名能入娘娘的尊口召喚,是奴婢的榮幸。」

  純妃愈加眉開眼笑:「可心,便把糖蒸酥酪都賞了嬿婉吧。」

  海蘭見機忙道:「純妃姐姐,趁著皇上高興,您快進去吧,妹妹就先告退了。」

  次日海蘭往嘉嬪宮中看了四阿哥回來,正攜了葉心過御花園,見新開的迎春星星點點閃著鵝黃的星光,掩映在蔥蘢綠枝之間,果然已經是春臨世間了。海蘭想著這一冬嚴寒,本該早些個請江與彬去冷宮給如懿醫治風寒的,只是二阿哥早夭,四阿哥出生,宮中的事一樁連著一樁,幾乎沒有緩過來的餘地。如今天氣稍稍回暖,也該想辦法召這個江與彬入延禧宮問一問,摸摸他的底細。

  海蘭正想得出神,卻聽得前頭浮碧亭後有人語喁喁,其中一人之聲十分熟悉,不覺站住了腳,示意葉心噤聲。

  一灣碧水如薄薄春綢無聲蜿蜒過浮碧亭,潺涴而下。四下裡花木日漸萌發出鵝黃翠綠,芳草青鬱如茵。隔著叢叢佳木枝丫微葉的空隙,一抹明黃之色意外地撞入眼簾,皇帝只對著身前的青衣宮女道:「朕記得昨日在純妃宮中見過你,怎麼今日你又在御花園中撞進朕的眼睛裡。」

  那宮女有些怯生生地,道:「皇太后召喚大阿哥去慈寧宮,奴婢伺候完大阿哥送他去了尚書房,便往御花園走回鐘粹宮,不是有心要打擾皇上的。」

  皇帝笑著托了托她小巧圓潤的下頜道:「朕有說過你打擾朕了嗎?春色撞入眼簾為歡悅欣然之情,朕看你,亦是如此。」

  那宮女旋即明白,忙從皇帝的手指底下閃開,含羞帶怯,道:「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誇獎。」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風,化開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樹樹的花開豔灼:「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極好,念來口舌生香。是哪個嬿婉?」他忽然眼眸一亮,帶了幾分調笑的意味,「南朝沈約的《麗人賦》中說,‘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價,思尚衣巾’。可是從女旁的嬿婉?」

  嬿婉眉目間帶了薄薄的緋色,好像天邊的雲霞凝在她細巧的眉目間,依依不肯離去。她似乎有些畏懼,聲音雖柔和,卻有些克制的疏遠,道:「皇上念的詩真好聽,可惜奴婢不懂得。」

  皇帝的眼裡是蓬勃的笑意,他道:「你不必懂得,因為你便是那個嬿婉如春的麗人。你站在朕面前,便是全部的懂得與明白了。」

  皇帝似想起什麼,便問:「嬿婉,你姓什麼?」

  嬿婉似提到不悅之事,卻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漢軍正黃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寬慰:「魏這個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兒。但是漢軍正黃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有難過的陰翳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鬱的眼:「雖然是漢軍旗上三旗出身,父親死得早,又沒有爭氣的兄弟,實在不算什麼好門第。」

  皇帝的手似乎無心從她手背上撫過:「門第好不好,長輩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爭氣,爭出一副好門第來。」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她眼中最初的回避與羞澀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清嫵動人。她嬌怯怯道:「奴婢不過一個弱女子,可以嗎?」

  皇帝一笑:「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

  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無盡情思湧過,迷亂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著有一日,‘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皇帝獨自離去,唯餘一襲青衣春衫的嬿婉,獨自立在春風斜陽之中,凝思萬千。

  嬿婉走到冷宮前的甬道時,已覺得雙腿酸軟不堪,好像自己已經走了千里萬里路,將這一生一世的力氣都花在了來時的路上。淩雲徹冷不丁見她到來,不覺喜不自禁,忙囑咐了九宵幾句,便趕上前來道:「嬿婉,你怎麼來了?」

  嬿婉勉強一笑,便道:「我正好沒事,就過來看看你。」

  雲徹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想我了?」

  嬿婉縮回手,往他身後看了一眼,低聲道:「九宵大哥在呢。」

  九宵看見二人都望著他,便伸手遮住眼睛,兜住耳朵,吐舌扮了個鬼臉,往遠處去了。

  雲徹關切道:「你現在在純妃娘娘身邊伺候大阿哥,是不是很忙?我看你好些日子不來見我了。」

  嬿婉急忙道:「忙……是很忙。」

  雲徹溫柔的語調像輕輕流過手背的碧綠春水,帶著酥酥的暖意:「大阿哥正在頑皮的年紀,你得學著給自己偷些懶,別太辛苦了。」那聲音一向是溫柔慣了的,她最受用,入耳也最安心。可是此時此刻,她聽來卻只覺得遙遠而陌生,像浸浴在豔陽底下的人,一腳踩進了冷水裡,那水色再如何映人心,也是讓人著驚。她心底反反覆覆念著皇帝那一句:「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

  那便簡單了,那便簡單了。這句話不能不讓她動搖,漢軍旗包衣出身,雖比下五旗高貴些,可還是個包衣。且阿瑪犯事丟官,棄下他們一門孤苦。罪臣之後,這是一生一世的禁錮,會隨著她的血脈一代一代傳延下去,掙脫不得。她看著眼前的雲徹,心下更是難過。雲徹,他何嘗不也是這樣卑微的身份,所以入宮多年,也只能是個看守冷宮的侍衛,沒有出頭之日。她伸手替他撣了撣肩頭沾染的蛛網塵灰,心疼道:「只能在這裡,沒有別的辦法麼?」

  雲徹雖然無奈,卻也寬慰她:「慢慢來,總會有機會的。」

  嬿婉的手輕輕一抖,停在了他肩上:「你是男人,不怕等不到機會。而我到了二十五歲就要出宮,在這之前沒有機會,便沒有可能了。」

  雲徹有些糊塗:「什麼機會?你在純妃宮裡不好嗎?」

  嬿婉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唯覺得鬢邊一隻紫雲絹蝴蝶的絹花,顫顫地在風裡顫動著,恨不能張開翅膀立時飛起來。這樣振翅飛起的機會,真是稍縱即逝吧,或許今生今世,都沒有第二次了。她狠狠心,再狠狠心,終於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雲徹似乎被一個悶雷狠狠打在了頭頂,嘴唇有些發顫:「你說什麼?是不是純妃娘娘不許底下的宮女和侍衛來往?」

  嬿婉不敢看他,只是迅速地退開兩步,盯著自己的鞋尖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你是漢軍旗包衣出身,我也是包衣出身,我們若是在一塊兒,以後的孩子也不過是包衣,一輩子奴才的命,生生世世都脫不了。你就為自己的前程好好打算吧,別再理會我這個人了,就當不認識我便是了。」

  她說完,便逃也似的走了。雲徹愣在當地,幾乎目瞪口呆,只覺得甬道裡無窮無盡的穿堂風如呼嘯的利劍,冰冷地貫穿了自己的身體,將血液的溫熱一分一分地,冷冷凍住。

  嬿婉回到鐘粹宮的時候,大阿哥已經下了學,正在四處找她,見了她進來便道:「嬿婉,我一向愛吃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怎麼今天點心不是你準備的麼?居然拿青菜蘑菇餡的應付我。」

  嬿婉鬱鬱不樂,見大阿哥纏著,只得打起精神道:「好阿哥,今日就將就吃了吧,明日奴婢一定給您準備好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好嗎?」

  大阿哥纏著嬿婉進了書房。海蘭陪著純妃在暖閣的窗下冷眼看著。

  海蘭輕聲道:「這丫頭這麼晚才回來,不知上哪兒去動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了。」

  純妃含著壓抑的怒氣:「妹妹方才說的可都是真的?」

  海蘭秀麗的雙眸輕輕揚起,清澈而澄明,蘊著十足十的關切:「純妃姐姐覺得妹妹編得出這樣的謊話嗎?妹妹想著,皇上如今常來姐姐這兒,怕是已經對那小丫頭留上了心思,若再被那小丫頭狐媚幾下子,宮中可又要添新人了。純妃姐姐您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和榮寵,難道要被這狐媚子分去嗎?」

  純妃咬了咬唇,苦惱道:「可是皇上要喜歡她,本宮能有什麼辦法?再說皇后病著,嘉嬪才出月子不能伺候皇上,怡嬪也歿了,後宮裡統共就只剩下了這麼幾個人,皇上要納一個新人,咱們也沒有辦法呀。」

  「就算皇上要納新人,也不能出自姐姐宮裡。純妃姐姐您細想想,您已經有了兩個皇子,若嬿婉得寵,旁人必定以為是姐姐舉薦的。這本是無心事,落在有心人眼裡便以為姐姐趁著皇后病重私下勾結,迷惑皇上,要捧高了三阿哥爭寵。姐姐倒也罷了,那三阿哥不就成了眾矢之的了麼?」

  純妃大驚失色:「那怎麼行?本宮自己不要緊,但不能害了自己的兒子!」

  海蘭烏黑的眼眸微微一轉,道:「法子自然是有的,而且能徹底絕了皇上的心思。」

  純妃又驚又喜,笑紋裡都是舒展的笑意:「妹妹真有把握?」

  海蘭笑著彈了彈指甲,低聲道:「姐姐是第一天認識我嗎?」她附耳低語幾句,純妃喜上眉梢道:「可心,去傳嬿婉過來。」

  嬿婉即刻便過來了。她低眉順眼地請了個安,顯得格外恭敬。純妃本來覺得她清秀可人,眉眼間隱隱有幾分親切,可此時看著她,即便是一身青碧的素色宮裝,亦覺得她妖妖調調的,大不成個樣子,不覺皺起精心描摹的春柳眉。海蘭不動聲色地碰了碰她的手肘,取過一枚柳丁,用並刀慢慢切著。

  純妃揚了揚絹子,緩緩道:「嬿婉,你伺候大阿哥伺候得很好。本來本宮是想讓你留著繼續伺候大阿哥的,但今日欽天監過來替大阿哥算流年,本宮拿你的生辰八字和大阿哥的一合,發現不僅和大阿哥犯沖,和皇上也犯沖,這就不大好了。所以本宮思量來思量去,為了皇上和大阿哥,只好委屈你了。從今日起,你就去花房伺候花花草草吧。如此,也不會再有犯沖相克之事了。」

  嬿婉本聽純妃誇獎,顯是分外器重。想著日後若是在皇帝身邊,想來純妃也不會反對了,卻不承想純妃驟然說出這一篇話來,簡直如五雷轟頂一般。那花房本在後宮最偏遠之地,除了幾個花匠便是宮人,事務繁重,想要出來亦不能了。沒想到自己剛有轉機的人生,竟然又如此被人摁到了底處,沒有翻身的餘地。

  她聽著純妃口氣雖然客氣,但卻決絕到底,求情必定是無用了。想來想去,只得磕頭謝了恩道:「奴婢謝純妃娘娘恩典。只是大阿哥一時還離不開奴婢,能不能請娘娘稍稍通融,容奴婢和大阿哥交代幾日再去。」

  海蘭慢悠悠道:「既然命數相克,多留又有何益?趕緊去了,免得生出什麼意外,那就不是去花房能了的了。」

  嬿婉死死咬著嘴唇,忍住眼底泫然欲落的淚水和喉中的酸楚欲裂,磕了個頭道:「奴婢遵命,奴婢即刻就去。」

  她緩緩站起身,看見海蘭將切好的柳丁遞到純妃手中,笑臉盈盈:「姐姐嘗嘗。並刀如水破新橙,便是這種滋味了。」

  嬿婉望著那被剖成八瓣的柳丁,自己的腔子裡幾乎要沁出血來。她無望地想著,自己的人生,何嘗不是如那只柳丁,由著人肆意劃破、剖開,半分由不得自己,也從來由不得自己。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23 02:03 PM

第二卷 第十六章 相慰

  純妃立時下了令遣她出去,嬿婉再委屈,也不敢在面上露出分毫來,只得趕緊收拾了東西去了。大阿哥見她要走,原也有些依戀,奈何嬿婉不過是個新來照顧他的宮女,雖然好,但身邊總有更好的嬤嬤乳母在,他寄養在純妃宮中,更不大敢出聲,只得罷了。

  海蘭回到宮中,便也有些乏了,自在妝台前慢慢卸了首飾,換了青玉色暗紋梅花襯衣。那襯衣是雲呢緞的料子,著身時光滑如少女的肌膚,且在燭光下,自有一種淡淡的煙羅華光,仿佛薄薄的雲彩霧濛濛地貼上身來。她卻格外喜歡袖口上玉白色纏繞了深青的梅花紋樣,小小的一朵並小朵,是臨水照花的情態,都用極細極細的金線勾勒了輪廓,有一種含蓄而隱約的華貴繁複之美,恰如她此刻的心思,絲絲縷縷地密密縫著,不漏一絲縫隙。

  海蘭托著腮,凝神望著鏡中的自己,驟然也覺得心驚。從前溫順無爭的一張面孔,如今也精心描摹起了脂粉,畫的是皇帝最喜歡的楊柳細眉,只因他愛著江南的柳色新新,朝暮思念。腮上的胭脂施得極輕薄,先敷上白色的珍珠茉莉粉,再蘸上薔薇花的胭脂,只為玫瑰色澤太豔,月季又單薄,只有月光下帶露的紅薔薇擰了汁子才有這般淡朱的好顏色。胭脂之上還需再壓一層薄薄的水粉霜,須得是粉紅色的珍珠研磨成粉,才有這樣的天然好氣色。這胭脂也有個名字,是叫「嫩吳香」,是覓了唐朝的古方子做的,敷在臉上,渾然天成,仿佛吳地女子的輕婉嬌媚,未見其人,先聞其香。

  這樣精緻的描摹,自然得到皇帝的聖心常顧,亦是因為她從前實在不太打扮,一旦用起心來,才有這樣的驚豔。可是從前的自己,卻是鉛華不禦得天真的。

  真的,才是多久的光景呢。如今不說旁人,連自己看著也是另一個人,另一副心腸了。

  正凝神間,卻從銅鏡裡瞧見葉心捧了熱水進來,要伺候她盥洗。她有些心思恍惚,葉心便道:「小主今日心想事成,還有什麼不高興嗎?」

  海蘭摘下護甲將雙手泡在熱水裡,道:「我有什麼可心想事成的。」

  葉心小心翼翼地替她按摩著手指:「小主不喜歡嬿婉在皇上面前那股子水蛇身段妖媚勁兒,借著純妃娘娘的手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料理得一乾二淨了,小主也可以安枕了。」

  海蘭秀麗的眉峰微微皺起:「怎麼?連你也覺得嬿婉不容輕視嗎?」

  葉心仰起臉笑道:「奴婢就不信小主看不出來,除了那股子妖妖調調的嬌媚勁兒不像,嬿婉那丫頭的臉容,長得倒與冷宮裡的如懿小主有兩三分相似呢。」

  海蘭本拿著雪白的熱毛巾擦手,聽得這一句,將手裡的毛巾「啪」地往水裡一撂,濺起半尺高的水花來,撲了葉心一臉,她怒聲道:「作死的丫頭,嘴裡越發沒輕重了。如懿姐姐雖然在冷宮裡,可她是什麼身份,豈是你能拿著一個低賤宮女渾比的?下回再讓我聽見你說這樣的話,仔細我立刻打發了你出延禧宮,再不許進來伺候!」

  葉心伺候了海蘭多年,忠心耿耿,深得海蘭信任。海蘭又是個極好性子的人,何曾見過她這樣氣惱的面孔。當下葉心也慌了神,狠狠打了自己兩個嘴巴,腫著臉道:「小主別生氣,為奴婢氣壞了身子不值。都怪奴婢說話沒輕重,以後再不敢了。」

  海蘭這才消了氣道:「你永遠要記得,不管如懿小主身在何處,從前待我最好的人是她,如今和以後待她最好的人就是我。你若要分出彼此來,就是你自己犯渾作死了!」

  葉心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忙伺候著海蘭鋪床疊被一應齊整了,又點上了安息香道:「小主,時候不早,早些安置吧。」

  海蘭拿著犀角梳子慢慢地梳著頭髮,冷不丁問道:「葉心,你說皇上突然看上了嬿婉,會不會也是覺得嬿婉和姐姐有幾分相像?」

  葉心吃了方才那一驚,哪裡還敢開口,只得諾諾應著,嘴裡一味含糊著。海蘭知道她是嚇怕了,便也歎了口氣道:「今兒是我的氣性大了些,宮裡那麼多人和事,哪裡有不添煩的。你伺候我這麼多年,不要往心裡去就是了。」

  葉心嚇了一跳,臉上雖熱,心裡頭也熱了起來,感激道:「小主別這樣說,奴婢知道小主自從得寵之後,事情也多了,心裡難免難受。」

  海蘭悵然道:「或許你說得對。我就是不喜歡皇上跟前有一個和姐姐長得相似的人。因為這樣,皇上很可能時時惦記著姐姐,也會徹底忘了姐姐。」

  葉心答應了「是」,再不敢多嘴。

  海蘭坐到床上,看著葉心放下了帳帷,便道:「明日皇上要過來用午膳,你早些叫我起來,我好親自預備些拿手小菜。等午後皇上走了,你記得去太醫院找一個叫江與彬的人,帶他來見我。」

  葉心答應著將帳帷平整垂好,又將地上海蘭的繡花米珠軟底鞋放得工工整整,方退到自己守夜的地方,躺下睡了。

  這一夜睡得並不大安穩,海蘭心裡裝了重重心事,只是輾轉反側。如懿亦犯了風濕,躺在床上渾身酸痛,四肢百骸如同被人強行灌入鉛酸一般,被一點一點地腐蝕著。惢心雖然自幼操持身體強健,卻也沒好到哪裡去,只坐在床邊,借著一燈如豆的殘光,用紗布裹了生薑擠出汁液,一點一點替如懿擦拭關節。

  如懿忙扶住她道:「別蹲在那裡了,等下仔細腿腳疼,又站不起來。」

  惢心咬著牙關一笑:「奴婢熬得住。」

  如懿看她的神情,似是隱忍,似是期盼,總有無限情思在眼底流轉。她輕聲問:「那個江與彬,你與他很熟嗎?」

  惢心微微一怔,臉上帶出些許溫柔之色,一雙眼睛如同被點亮了的燭火:「奴婢與他自幼相識,後來家鄉饑荒,各自跑散了,奴婢入了王府,他憑著一點家傳的醫術入宮做了太醫。奴婢其實與他在宮中遇見也是近幾年的事情,只是想著,若是同鄉也幫不上忙,那就沒人肯來幫忙了。」

  如懿道:「他的醫術很好嗎?」

  惢心微微一笑,繼而歎息:「好有什麼用?他在太醫院中沒有關係,沒有家世,一向不受人重視,只是個最末流的小太醫罷了,只能給宮女侍衛看看病。不過也好,若他都不能來,那就真的誰也不能來了。」

  如懿站起身,又拿薑汁替她擦拭手腕和手肘關節,柔聲道:「來是他的心意,不來也無需怪他。富貴之中難見真心,你若落得這種地步他還真心待你,此人才值得繼續相交。否則,不見也罷。」

  惢心道:「小主,奴婢自己來塗吧。您往外起身走一走,塗過薑汁的地方會繼續發熱才暖得過來。」

  如懿走到院中,只見月光不甚分明,霧濛濛的似落著一層紗。她驀然聽見一聲歎氣,那聲音便是外頭來的,分明是個男人的聲音。

  如懿聽得耳熟,不自覺便隔著疏疏的門縫往外望去,卻見淩雲徹滿臉胡楂,意態蕭索,舉著把酒壺往嘴裡一個勁兒地倒酒。她看了不免暗自搖頭。進了冷宮這麼久,這個男人也算是朝夕都見得到的難得的正常人了。雖然貪財些,倒也有一顆上進之心。宮裡的人,誰不想往上爬呢,倒不和那些與他一起的侍衛一般終日糊塗度日,只是如今,怎麼倒也頹喪起來了。

  她素性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索性便道:「人總有不遂心的時候,你卻只拿自己的身子玩笑,以後再想要遂心,身子也跟不上了。」

  淩雲徹本自心煩,所以連一向要好的趙九宵都打發了不在身邊,自顧自地喝著悶酒。此時聽她這麼說了一句,心下愈加不樂,嘴上也不耐煩道:「你是什麼人什麼身份,自己也不過是晾在泥潭裡起不來,還有心思理會別人。」

  如懿受了這將近一年的搓磨,心下自寬,也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只在月色下將白日裡晾著的衣服又抖了抖平整,道:「雖然身在泥潭裡,可總不願沉淪到底。我要是將心口上的一口氣鬆了,便永遠沉淪苦海,無法脫身了。」

  「難不成你心裡還想走得出這鬼地方?」雲徹冷冷笑著,「別癡心妄想了。這個地方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的。」

  如懿抬頭望著月色,淡淡笑了笑:「走不出去又如何?好歹也得活出個人樣來。我若稍一鬆懈,一口氣撐不下去,和這裡那些瘋瘋癲癲整日在地上牆角打滾的女人還有什麼不同。索性一脖子吊死在那裡,屍體也沒得善終。」她蹲下身,看著茂盛欲滴的青苔底下四處爬動的螞蟻:「你見過螻蟻嗎?螻蟻尚且偷生,而且希望偷生得不要那麼艱難,所以無論怎樣,我都要忍耐下去。」

  「忍耐就夠了?」他仰天倒著酒喝,冷然道,「還不如痛快一醉,萬事皆忘。」

  如懿搖頭道:「看你這麼個喝酒的樣子,大約不是為了前程,就是為了女人。偏偏這兩樣東西,都不是醒來就可以忘記的。反而你越是借酒澆愁,越是沒有半分起色。」

  「前程?我這種漢軍旗下五旗包衣的出身,家裡又貧寒,能有什麼前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烈酒,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所以沒有人看得起我,所有人都要離開我。」

  如懿冷笑連連:「你是漢軍旗下五旗的包衣又怎麼了?我還是出身滿軍旗上三旗的大姓烏拉那拉氏,一朝潦倒蒙冤,被人困在這裡,終身見不得天日,難道我不比你淒慘可憐嗎?只是做人自己可憐自己就罷了,要說出這等可憐的話來讓人可憐,真真是半分心胸都沒有了!」

  雲徹陡然被人奚落了這幾句,又借著酒意沖頭,便不管不顧起來:「我能有什麼法子?生定了的身世,還有能力往上爬麼?你被人冤枉困在冷宮是你沒本事。而我呢,一點本事都使不上,便徹底沒了希望。連我喜愛的女子也離我而去,嫌我給不了她翻身的機會!我還能怎麼樣?」

  月光朦朧,是個照不亮萬千人家的毛月亮。那麼昏黃一輪,連心底的心事亦模糊了起來。門外的淩雲徹固然是沒有指望的,可是她能有什麼指望?只不過是含著冤屈,受著悲怨,拼死忍著一口氣,不願徹底沉淪至死而已。是,她是個小女子,都尚且能如此,如何一個七尺男兒,偏偏這般自怨自艾。

  如懿忍不住道:「能與你共患難的女子,不得已走了才值得你痛哭大醉!若是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還要嫌棄你的出身前程,這種女子,若是早早離開,換了我便要買酒大醉一場額手稱幸,以示慶賀。你如今既是喝了酒,要放聲大笑慶賀也來得及!」

  雲徹的酒意兜頭兜腦地衝了上來,一股悲愴之意自胸中直衝而上,幾乎把胸腔都要迸碎了,他森森冷笑道:「這樣子冷心絕情的話,也只有你們女人說得出來。我見過你,你的那張臉,和她竟有幾分相像,難怪說出來的話都是這樣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情意!」

  如懿聽他言語間似是受了那女子極大的委屈,本就很是瞧不上那樣薄情寡義的女子。眼下聽那醉漢竟拿這樣的女子與自己渾比,雖然她如今淪落成冷宮裡一個被廢的庶人,卻也容不得被人這樣比了下賤去。如懿本是出來活絡活絡塗了薑汁的筋骨,想要發熱暖暖關節,現下卻被氣得渾身發熱,便也懶得說話,逕自回了屋裡。

  如懿甫一進屋,就見惢心就著微弱的燭光在打著絡子。惢心的手巧,絲線落在她手裡便在十指間飛舞不定,讓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工夫,便能編出一條好看的花樣子汗巾子,有松花結的、福字結的、如意結的、梅花結的,最巧的是戲文裡的崔鶯鶯拜月燒香,她都能活靈活現地打出來,形形色色,顏色也配得好看。最精細的功夫,是在手帕絹子上打出各色花樣來,經了她的手,絹子也不是普通的絹子了,配著珍珠穿了絡子,或是細巧別致的穿八寶纓絡,光是拿在手裡,便是一方風景。

  彼時尚在閨中,暖閣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著,涼風吹起低垂的湘妃竹簾,隱約傳來數聲蟬嗚,愈噪複靜。有微熱的晚風帶著迷蒙的梔子花香緩緩散進,那本是最沉靜清新的花香,被空氣的熱氣一蒸,也有些醺然欲醉。那是盛夏最末的光景,一陣風過,殿外的薔薇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遠遠地舞過,光影迷離如煙。

  那時無憂無慮的如懿,便斜簽在楊妃榻上,看著窗下的惢心,手指飛舞著打出一隻大蝴蝶來。那樣清閒的時光,閨閣的遊戲,如今倒成了謀生的技藝了。如懿想著便有些心酸,緩聲道:「夜深了,別低頭做那些活計,仔細傷了眼睛。」

  惢心淡淡一笑,撐著道:「海貴人雖然得寵,也不過是個貴人的份例,皇上賞的那些東西變不了錢,小主的首飾也不能拿去變賣讓人落了口實,可是咱們身邊的銀子,卻是越來越少了。」

  惢心說的也是實情,初入冷宮的艱難不過是身體髮膚受苦,自己雖然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出身,但統共只有她和惢心兩個人在這裡,身邊又是些瘋瘋癲癲的居多,許多粗活譬如洗衣倒水,一一都得自己學著做起來。只是許多事能忍,譬如送來的飯菜,冬天的時候冷冰冰的沒一絲熱氣還能忍,雖然是放了幾天的隔夜飯菜了,倒好歹還不壞。但天一熱起來,外頭不管不顧送來的餿飯餿菜,夏天的時候遠遠就能聞到一股酸腐味道,惹得蒼蠅嗡嗡亂飛。但冷宮裡的人要活著,也要有活著的本事。

  單看吉太嬪好端端地活了下來,她便知道必定有餓不死的法子。果然,冷宮外守著的幾個侍衛都不是吃素的,打了絡子繡了手帕交出去,總能由他們換點銀錢回來,雖然總被他們昧下大半,但有他們通融著送飯菜的小太監,送來的飯菜總算是不餿不壞了,冬天的時候最低等的棉絮也總能換回來些。於是,大半的時光,她和惢心都費在了讓自己活下去的這些活計上。

  次日起來的時候天色便陰陰的不大好,如懿和惢心的風濕便有些犯得厲害,正掙扎著要起來處置一天的活計,卻聽外面大門「吱呀」一聲,撲落了好多灰塵,竟是冷宮的角門被開啟的聲音。

  如懿來了這麼多時日,從未聽見過門鎖開啟,即便海蘭貴為寵妃,也只能和她隔著門扇說說話。如今突然開了門,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她聽著那角門開啟的聲音,雖然不大,心裡卻有了一絲熱絡一絲畏懼。誰知道進來的,是什麼呢?如懿坐著還未挪動身子,惢心便先起身去看了。誰知道她才出門外,便是一聲又驚又喜的低呼,很快又被壓抑住了,立在門邊滿臉是淚地回過頭,那淚雨濛濛之中卻帶了無比歡欣之色:「小主,是他來了。」

  昏暗的屋中,借著門口的光線,如懿微瞇了雙眼,才看到一個太醫模樣的青年男子提著小藥箱進來。惢心又驚又喜地捂著嘴低聲啜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懿立刻明白過來,撐著桌子站起身來,緩緩道:「江與彬?」

  來人從容不迫,絲毫不以進入這種醃臢地方為辱,彬彬有禮道:「微臣來遲,小主受苦了。」他說完,側身看著惢心,那一雙幽黑眸子,在幽閉的室內看來,亦有暗轉的光澤,他輕聲道:「惢心,你受苦了。」這一句話,與方才問候如懿的語氣是迥然不同了,那種關切與熟稔,仿佛是與生俱來,更是發自心底的溫意。這樣淡淡一句,惢心已經紅了眼眶:「沒想到你還能來。」

  江與彬向如懿請了一安,從藥箱裡取出請脈的枕包,道:「能來已經不容易了。還是海貴人上下通融了多少關係,才能這樣過來。」

  如懿道:「其中費了不少關節吧?」

  江與彬一笑:「自小主和惢心入了這裡,微臣一直想來,可是人微言輕,無計可施。海貴人也因宮中連著出了幾件大事,無法立刻來找。如今還好海貴人想了些法子,讓微臣在太醫院犯了事,被罰來冷宮給廢妃太嬪們診治,希望她們瘋得不要太厲害。」

  惢心倒了碗白水來給他:「這裡沒有好東西,你將就著喝吧。」

  江與彬笑道:「來了這裡,還當是什麼錦衣玉食的地方嗎?你們別太受苦了就好。」他凝神診了一會兒脈,便道:「小主的身子沒有大礙,只是憂思過甚,頗為操勞,腎水有些虛枯。再者風濕是新得的,雖然發得厲害,但根基還不深,慢慢調理是治得過來的。」

  說罷他又替惢心搭脈:「你的風濕比小主還輕些,大約是素來身體強健的緣故。但切記萬萬不能逞強,不能在犯風濕時仍強撐著勞作,否則這病便入了骨髓,再難好了。」說罷,他提筆寫了方子念道:「川烏、草烏、獨活、細辛、桂枝、伸筋草、透骨草、海桐皮各三錢水煎。」又細心叮囑:「光服藥見效太慢,還得拿桑枝、柳枝、榆枝、桃枝剝了皮,再加追地風、千年健熬水日日熏洗患處,才會好得快。另外,微臣每次來都會給小主和惢心針灸。」

  如懿心中感動,謝道:「江太醫有心了。」

  江與彬滿臉愧疚:「有心還來得這樣遲,是與彬的錯。藥開好了微臣會從太醫院領來,只是熬藥的事得辛苦惢心了。」

  如懿感歎道:「有藥就很好了。」

  江與彬想著惢心笑意溫煦:「我雖然來得遲,卻總算來了。以後我在,多少能方便些。至於你們的生活起居,」他從藥箱中摸出一包銀子:「海貴人與我的心意,都在這兒了。」



第二卷 第十七章 蛇禍

  到了三月裡的時候,天氣漸漸和暖。好似一夜裡春風化雨,飽滿了柳色青青,桃紅灼灼,飽蘸了雨露潤澤,洇開了花重宮苑的春天。

  時氣見好,皇后的病也逐漸有了起色,雖還不能下地,卻至少能支撐著坐起身來了。慧貴妃為了寬皇后的心,日日都把三公主帶在皇后跟前逗樂盡孝。皇后雖然失了愛子,想著年紀還輕,終究還有一個女兒。皇帝又時時寬慰著,命太醫好生調養,指望著再生下一個嫡子來才好。

  有了這一分心懷在胸,皇后少不得掙扎起精神來好自調養著。待得精神漸漸好了,有一日慧貴妃便把伺候的人都打發出去,將藏了數月的燒得只剩半片的人偶取了出來,將事情始末一一說個清楚,又有三公主這個皇后親生女兒的旁證,由不得皇后不信。

  皇后人還在病床上,不過穿著一身家常的湖水藍繡蓮紫紋暗銀線的綃緞宮裝,頭上的寶華髻上綴了幾點暗紋珠花,臉色蒼白中卻帶了鐵青,顫抖著嘴唇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慧貴妃當即跪下,賭咒發誓道:「事情就出在娘娘的端慧太子崩逝後的幾天,又是在冷宮附近看到的這個東西。若說不是詛咒,臣妾斷斷不信!」

  皇后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如臨大敵:「你是疑心她?」

  慧貴妃道:「冷宮那兒哪裡有人去?這個東西只有被風從冷宮裡吹出來才是有的。她能那麼好心祭拜端慧太子,必定是聽到了喪鐘哭聲,知道了端慧太子早逝,那毒婦不知怎麼高興呢,連太子走了都不肯放過,上了路還要詛咒他。」她神色一凜,姣好的面容間更添了幾分戾氣:「臣妾想著,這種詛咒怕不是那一日才有的。只怕咱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偷偷詛咒上了。怪不得從她進了冷宮之後,端慧太子的病就忽好忽壞的,總沒個全好的時候,怕就是那瘋婆子搞的鬼。」

  皇后新喪愛子,聽見這些話,簡直如椎心泣血一般,如何能聽得有人這般詛咒愛子。她細想起來,雖然如懿進冷宮前她的兒子便不大好,可的確是如懿進了冷宮之後,孩子的病情就一直反復,以致突然暴斃,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幾乎斷了一生的指望、如今想起來,有了這個緣故在裡頭,幾乎是恨得眼睛裡要沁出血來,一雙手死死攥著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要吞了人一般。

  慧貴妃幾乎是皇后入府之後即刻隨侍在身邊的,多年相對下來,何曾見過皇后的神色如此駭人,心下也不覺害怕,忙喚道:「娘娘,皇后娘娘,您可千萬別氣壞了鳳體。」

  皇后冷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慢條斯理道:「本宮哪裡是氣壞了身體。妹妹分明是送了一帖好藥來,催著本宮要逼著自己好起來,再不能像個活死人似的躺在這裡,讓本宮的孩子白白去了。」

  慧貴妃聽她雖說得慢,但一字一字狠狠咬著磨出聲來,知道皇后心裡著實是恨透了,便道:「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如今她在冷宮裡,咱們在外頭。凡事不要著急,穩穩當當地來就是了。」皇后擺了擺手,慢悠悠彈了彈指甲,道,「那些飲食照樣還送進去給她吃的吧?」

  慧貴妃道:「她哪裡吃得下餿腐的東西,稍稍花點銀子通融也是有的。然後咱們順理成章,把那些東西送進去給她吃。娘娘放心,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素心捧了碗藥進來,皇后點點頭道:「擱著吧。」

  素心擱下便告退了,慧貴妃雖然對著嬪妃們囂張肆意,皇后跟前卻是無微不至,便親手端了湯藥伺候皇后吃了,又拿了酸梅子給皇后解苦味。

  皇后感歎道:「如今真正在本宮面前盡心的,也只有你了。對了,你的身子每常不好,記得多吃溫熱進補的東西,別耽誤了。」

  慧貴妃一力謝過,卻聽外頭道:「慎常在來給皇后娘娘請安。」

  慧貴妃聽得慎常在的名字,便有些不屑之意,坐正了身子略略理了理領扣上的翠玉蘭花佩上垂下的碎玉流蘇。

  皇后看慧貴妃神氣不大好,便道:「怎麼?很看不上她了?」

  慧貴妃只當著皇后一個人的面,便沒好氣道:「狐媚子下賤,娘娘病了這些日子竟不知道。皇上一個月裡頭有十來天召幸她的,今兒賞這個,明兒又賞那個,連先頭得寵的海貴人和玫嬪都趕不上她的風頭呢。」

  皇后似笑非笑倚在攢心團枝花軟枕上:「那麼你呢?皇上可還眷顧你嗎?」

  慧貴妃臉上微微一紅:「不過一個月裡留在臣妾那兒五六次吧。」

  皇后淡淡「哦」了一聲道:「那也不算少了。你是宮裡的老人兒了,位分又高,只在本宮之下,不必去和那起子位分低的嬪妃計較,沒得失了身份。你要記著,她們爭的是一時的恩寵,你卻要爭一輩子的念想。目光且放遠些吧。」

  慧貴妃得了皇后這一番教訓,一時也不敢聲張了。聽著皇后傳喚了慎常在進來,只見錦簾掀起處,一個衣著華麗的麗人盈盈進來,身上一襲洋蓮紅繡蘭桂齊芳五色緞袍,頭上是銀葉瑪瑙花鈿,累絲鳳的珍珠紅寶流蘇顫顫垂到耳邊,蓮步輕移間,便如一團華彩漸漸迫近。

  慧貴妃到底按捺不住,輕輕哼了一聲,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以此抵擋那麗人身上傳來的迫人薰香。

  慎常在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大安,口中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臣妾聽說娘娘身上大好了,特意過來看望娘娘。」說著又向慧貴妃請安不迭。

  皇后含笑吩咐了「起身」,又囑咐「賜座」。阿箬方才敢坐了。

  慧貴妃慢慢轉著手上的鴿血紅寶石戒指,笑了笑道:「慎妹妹的氣色真好,看著白裡透紅的,跟外頭廊下的桃花似的,粉面含春哪。看妹妹這滿面春風的樣子,想來昨兒皇上是歇在你那裡了。」

  慎常在聽她語氣含酸,便訕訕地笑笑:「姐姐說笑了。」

  「說笑?」慧貴妃輕嗤一聲,「妹妹日常見著皇上,恩情長遠,自然是把這恩寵當說笑了。不比咱們,三四日才見皇上一次,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還敢說笑呢。」

  慎常在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垂了臉不去接她的話。

  慧貴妃看在眼裡,益發以為她是一味地得寵所以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是愀然不樂。慧貴妃的父親高斌自皇帝登基以來就是前朝最得力的臣子,與三朝老臣張廷玉一起輔佐,如同皇帝的左膀右臂。她在後宮又得寵,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氣,便打量著慎常在道:「慎常在今日打扮得好顏色好豔麗,不知道的還以為常在不是來看望皇后娘娘病情,安慰娘娘喪子之痛的,倒像是來看熱鬧湊笑話的。」

  慎常在猛地一凜,忙賠著小心道:「皇后娘娘鳳體見好,臣妾這麼打扮也是來應一應娘娘的好氣色。另外一樁……」她轉臉對著慧貴妃嫣然一笑:「皇后娘娘盛年體健,又深得皇上眷顧,要再得十位八位皇子也是極容易的事。貴妃娘娘說是嗎?」

  慧貴妃被她這麼一說,方知她口齒厲害,果然有皇帝喜歡的地方。當下當著皇后的面也不好再說什麼。

  皇后和顏悅色地笑道:「你的心意本宮都知道。你做了那麼多的事,本宮和貴妃難道還不知道你的心意嗎?貴妃不過是和你說笑話罷了,也是把你當個親近人而已。來,你坐近些,好多話貴妃都要和你說呢。」

  慧貴妃唇邊凝了一點笑渦:「可不是,妹妹如今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聽說不日還要抬了貴人呢。咱們不指望著妹妹,還能指望誰呢?」

  出了長春宮,阿箬扶著宮女新燕的手走得又快又急,一陣風兒似的。新燕知道她是著了惱,越發不敢言語,只得小聲勸道:「小主走慢點,走慢點,仔細腳下。」

  阿箬走得飛快,驟然停下腳步,鬢邊垂落的珍珠紅寶串兒沙沙地打著面頰,好像是誰在扇著她的耳光似的。她順手狠狠一揪,將髮髻上累絲鳳步搖一把扯了下來摜在新燕手中,恨恨道:「什麼勞什子,也來欺負我!」

  新燕嚇得臉都白了,捧著那累絲鳳步搖道:「小主,這可是皇上賞的,您瞧滿宮裡的小主,嬪位以下哪裡能戴紅寶呢?都是皇上疼您的心意啊。」

  阿箬走得額上微微冒汗,站在紅牆底下氣咻咻地揮著絹子:「皇上賞我的?皇上賞我的多了去了!」

  新燕忙賠著笑道:「可不是。皇上哪一天不賞賜咱們這裡,饒是嘉嬪生了皇子,皇上像得了個鳳凰似的,也不過這樣賞賜罷了,奴婢瞧著許多東西還不如咱們的呢,嘉嬪不知道多眼紅。皇上到底還是寵愛小主您的呀!」

  阿箬撥著手腕上一串明珠絞絲釧出神,慢慢道:「你也覺得皇上是寵愛我的嗎?」

  新燕喜滋滋道:「可不是,滿宮裡不是都在說,小主雖然位分低些,但論寵愛,誰都比不上您呢。」

  阿箬怔了怔,忽然虎起臉,反手就是一個耳光:「皇上對我寵不寵愛,也是你能議論的嗎?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

  新燕不知她為何發怒,嚇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一聲也不敢哭,只捂著臉低低說:「小主,出來有些時候了,咱們還是回去吧,要不然嘉嬪娘娘又有的排揎了。」

  阿箬輕哼一聲,不以為然道:「排揎?我若有些好故事告訴她,她更有的排揎呢。」

  海蘭伏在角門邊,一身暗色彈花織錦斗篷將她的身形掩飾得不露痕跡。她悄聲道:「江太醫來了之後,姐姐的風濕好些了嗎?」

  如懿撫著膝蓋道:「好多了。」

  海蘭低低道:「姐姐好多了,皇后的病也日漸有起色。說來奇怪,病的時候就病得那麼厲害,說好了也好得那麼快,昨日居然可以下床了。」

  「她是心病。有心讓自己好起來,總是能好的。」

  海蘭輕輕「嗯」了一聲:「眼下後宮裡人不多,皇太后本來打算選秀,可端慧太子剛過世,皇上也無心操辦。今日聽說皇太后選了幾家公卿的格格養在身邊,表面上說是鞠養閨秀,伴她老來之樂,想來都是將來為皇上充實後宮準備的。」

  如懿輕輕一嗤:「如今皇后不大好,後宮的一大攤子事情都交給了太后,太后自然要盡心盡力的。都選了些什麼人?」

  海蘭掰著指頭道:「總有三四個,其中最出挑的便是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侍郎永綬的女兒葉赫那拉氏。聽說太后喜歡得緊,一直帶在自己身邊親自調教呢。」

  如懿關切道:「別總想著別人。如今你如何了呢?」

  海蘭默默道:「我還能如何?老樣子罷了,只能牽住皇上的心不走而已。」

  如懿蹙眉道:「便這樣艱難嗎?」

  海蘭猶豫片刻,還是道:「皇上很喜歡阿箬,聽說過了端午就要封貴人了。若是有個一男半女,成個主位也不是什麼難事。」

  如懿一想起阿箬當年紅口白牙冤枉自己的事,便覺得刺心無比,恨聲道:「她便這樣得意嗎?」

  海蘭道:「得意自然是得意的。皇上這麼寵愛,又是賞賜又是召幸,她阿瑪也在外頭得意,每年到了治水的時候,總用得上他。可她猶是不足,成日家在宮裡打雞罵狗的,也不知哪裡不好了。細想起來,她這樣的人總是貪心不足的。」

  如懿想了想,忍耐著道:「如今也急不來。你且護著自己要緊,不用替我多籌謀。」

  海蘭正要說什麼,卻見淩雲徹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不耐煩道:「時辰差不多了,海貴人趕緊走吧。總在這兒磨蹭,耽誤了您的大好時光。」

  海蘭得寵多日,見慣了旁人的奉承,冷宮這兒雖不能進去,但來往亦是自如,何曾聽過這樣的話,當下就冷下臉來。還是如懿在裡頭拍了拍門暗示她不要理會,海蘭念著往後總有再來的時候,總要靠著淩雲徹通融才行,少不得忍著氣走了。

如懿見淩雲徹這般口氣,倒也不惱,只淡淡道:「這麼些日子了,還放不下舊事睜開眼睛看看前路嗎?」

  言畢,她便轉身進了自己屋子。雲徹頹然坐倒在冷宮的角門邊,睜眼看著墨黑的天色,眼前浮起嬿婉清麗柔婉的面龐,心中不覺狠狠一搐,像被一把生滿了鐵銹的鈍刀狠狠劃過又來回切割著似的。他下意識地去摸懷裡的鹿皮酒囊,那裡頭是他最愛喝的摻了雄黃的白酒,氣味又甘又烈,別有一股沖鼻的氣息。他擰開蓋子正要喝,驟然想起裡頭的如懿從前說過的話,想想也是無趣,便睜著眼睛打算獨自守完前半夜,然後和九宵換了去睡覺。

  他模糊地想著,不覺有睡意慢慢襲來。左右冷宮這裡沒有旁人過來,打個盹兒也是尋常的。他便索性閉上眼睛,由著自己睡去。

  淩雲徹被驚醒是在夜深時分,他估摸著自己才睡了一兩個時辰,腦袋裡還昏昏沉沉的,卻聽得離角門最近的屋子裡傳來一聲又一聲壓抑而畏懼的低呼聲。在冷宮待了這麼久,他認得出那聲音,是如懿和惢心倆主僕的。他也意識到,這樣驚恐的低呼,一定是出了很大的危險。

  他迷糊的腦袋驟然醒轉過來,幾乎是本能地從腰帶上解下鑰匙開了角門直沖進去。

  眼前所見幾乎讓他目瞪口呆。傾盡他一生的閱歷,他也沒有看過同時幾十條蛇在地下悠遊地扭動著軀體,慢慢地往床鋪的所在靠近。且不說那膩滑陰森的軀體,噝噝冒出的陰惻惻的聲音,光那種腥氣,就已讓床上兩個僅著單衣的女子嚇得面目無色,魂飛天外了。

  惢心見了他進來,如見了天降神兵一般,幾乎是喜極而泣:「淩大哥!快來救我們。」

  雲徹被這一句「淩大哥」喚得回過神來,幾乎是本能在驅使著他背過身轉身逃命而去。不錯,多年的鄉間生活教會他的,便是分辨有毒和無毒的蛇。而這些蛇,分明都是有毒的。趁著現在那些蛇壓根兒沒注意到他,他如何能不拔腿就跑。

  恐懼和惜命的情緒幾乎是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口,他轉身的一瞬間,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呼喝:「淩雲徹!」

  他轉過臉,看到縮在床鋪一角的如懿,分明已經是滿臉的懼色了,卻還強撐著護在惢心身前,硬撐著一臉的鎮定,拿被子死死捂住自己。

  兩個弱女子,兩床薄被,如何能抵擋群蛇的來襲。任意一條蛇只要輕輕咬齧一口,除了死,便再沒有別的活路。

  可是他,不能硬生生拒絕這樣的神情,來自一個女子的神情。他狠一狠心,從懷中掏出鹿皮酒囊,朝著群蛇環伺處用力潑去。那酒中含了些許雄黃,本是蛇最忌諱害怕的。果然所潑之處,那些蛇都紛紛退避,行動也遲緩了好多,連口中的噝噝聲也弱了下去。他趁著此時找到落腳之地,拔下腰刀趁著一股勇氣胡亂揮去。

  床鋪上的二人嚇得面無人色,只看他左揮一刀右揮一刀,刀鋒所及之處,那些蛇都斷成兩截,心下稍稍安穩起來。誰知淩雲徹揮得大意了,一條蛇只被削去尾巴,大半個身體借著刀子的力量飛了過來。如懿擋在惢心跟前,一時不防,卻見那蛇冰涼的身體落在了自己手腕上。如懿噁心得渾身都發毛了,才要伸手揮開,卻覺得手背上忽然一涼,像是有什麼細小而堅硬的東西冰冰涼而尖銳地嵌了進去,還未覺得痛便一陣陣麻上來。

  如懿只覺得頭暈目眩,胸口一陣陣地憋悶上來,身子一軟便歪在了惢心懷裡,惢心驚呼道:「小主,小主你怎麼了?」便慌慌張張地抬起如懿的手:「小主你的手背怎麼都黑了?」

  那邊廂淩雲徹才手忙腳亂處置了蛇,眼看都死透了,卻聽得惢心沒命價慌起來,忙轉頭去看。他一人應付那些毒蛇,本就出了一身的虛汗,此刻看到如懿面如金紙,心下一慌,那一層本已涼透的虛汗又逼了上來。

  如懿雖然身上逐漸失了力氣,但腦子裡還清楚,便低下頭就著傷口一吸。她本是毒性發作虛透了的人,這一吸本吸不出什麼。惢心卻明白了,忙要探頭替她吸去手背上的毒液。雲徹立即攔下了,搶在前頭附著如懿的手背將毒液一口一口吸了吐出。

  惢心看得目瞪口呆,雖然說男女大防,但雲徹所為,一切都是在救如懿的性命。她愣了半晌,趕緊倒了茶水來給雲徹漱口。雲徹吸了半日,見如懿手背上的黑氣盡數散去,臉上也只剩了蒼白,而不是那種駭人的金色。他鬆一口氣,腳下微微一軟,坐在了地上緩過勁,一抬眼竟見如懿臉上微紅,眸中帶了一點羞澀,側轉身去。

  他知道自己是犯了男女大防,但不也是救她的性命嗎?這樣的念頭一轉,不知怎的,自己臉上也火辣辣起來。他掩飾著拼命漱了口道:「還好,那蛇是被砍了一半的,嘴上沒力,咬得也不深,否則大羅神仙在也沒用了。不過丫頭,你還是得找找有什麼解毒的藥給她敷上。」

  惢心翻箱倒櫃找出了上回江與彬留下的一盒子牛黃丸,取了一點給如懿放在嘴裡嚼了,又慌道:「還能找什麼解毒的?」

  雲徹看惢心對這些事不通,又慌得手忙腳亂的,便急道:「這些蛇都是蝮蛇,你得找些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藥來,什麼夏枯草、半邊蓮、生地、川貝、白芷之類有麼?」

  那都是尋常的藥物,惢心連連道:「有,有。」

  雲徹吩咐了惢心把藥嚼碎了敷在如懿傷口上,自己也嚼著服了些,又取一份煮上等會兒讓惢心餵如懿喝下,道:「明日我去告訴太醫一聲,請他再來看看,應該就無妨了。」

  惢心千恩萬謝道:「還好淩侍衛在,否則今日小主的安危就懸了。本來,本來……這吸毒該是奴婢的事。」

  雲徹點點頭道:「本來是該你的事,但你一個小女子,身體自然不如咱們男人。要是你也損傷了,誰照顧你們小主呢。」他自嘲地笑笑:「我就是這麼條賤命。」

  如懿聽他這般自嘲,有心想說什麼,嘴唇張合著卻無半分力氣,緩了半日神,才吐出一句:「多謝。你得去看看太醫。」

  惢心一壁撒了草灰小心翼翼打掃毒蛇的屍體,一壁介面道:「是要多謝淩侍衛,今日若不是您在……」

  雲徹看了看地上的蛇屍,仰頭看了看屋頂的瓦片,踩著凳子上了桌子,頂起瓦片一看,問道:「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惢心搖頭道:「小主和我在外頭洗衣服,什麼都沒聽見。」

  雲徹跳下來道:「房上的瓦片鬆開了,想必有人往裡頭的梁上繞了蛇進來。蛇身上血涼,動作遲緩,晚上你們熄了燈火,人身上的熱氣就凝在一個地方不動,自然會慢慢吸引這些蛇過來。」他抬起頭,目光炯炯:「你們到底得罪了什麼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24 11:49 AM

第二卷 第十八章 暗湧

  「得罪人?」惢心吃驚道,「咱們都在這兒了,還能得罪什麼人?」

  如懿躺在床上,吃力道:「就是因為咱們得罪了人,所以都在這兒了。你還不明白嗎?」

  惢心面上一驚,下意識地掩住口,便道:「幸好淩侍衛手上帶著雄黃酒,還能抵擋一陣。否則可真是著了人家的算計了。

  淩雲徹緩過精神來,慢慢道:「我平素愛喝幾口雄黃酒,就是因為冷宮這兒濕冷,什麼蛇蟲鼠蟻沒有,喝著帶著都是防身罷了。只是這蝮蛇雖然是常見的,

  但一下子冒出那麼多條來,也著實是出奇。除了故意,要說是意外偶然,也是不可能的。」他拱拱手:「小主自己多保重吧。」

  惢心急得拉住淩雲徹的袖子道:「淩侍衛,要再有這樣的事,可怎麼辦呢?」

  雲徹淡淡道:「明兒給你們捎點雄黃扔進來,牆角四處都灑一點,自己提防著吧。」

  他說罷轉身便走了。如懿縮在被子裡,一陣一陣聽得心驚,只睜著眼看著窗外枝丫被風吹得亂舞,像是無數鬼爪子張牙舞爪的揮著過來,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她霍地坐起身來,一背脊的虛汗被風一撲,鑽心地涼。惢心端了藥進來,見她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忙拿衣服給她披上:「小主這是怎麼了?別被冷風撲了熱身子,又招來什麼不好。」

  如懿只得道:「方才有點嚇著了。」她撩了撩頭髮道:「藥好了麼?我身上還難受的緊,好歹拿一點喝喝。」

  惢心忙端了藥餵到她的唇邊,道:「小主先胡亂喝一點罷了。明兒江太醫過來,再仔細找他瞧瞧,好好開個方子。」

  如懿喝了藥,想著毒性還未完全退去,昏昏沉沉地便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果然江與彬趕著就過來了,如懿心裡念著雲徹辛苦奔勞的好處,原先看他那一層鄙薄也退了些許。江與彬仔細給她搭了脈,連聲道:「幸好昨晚救治得快,否則便是大禍了。等下我得給淩侍衛也去瞧瞧,他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啊!」說著看惢心:「也是我的大恩人!說完他又留了好些清熱解毒的草藥,一樣一樣囑咐了惢心調弄,又多多地留下雄黃之類的藥粉,替惢心和如懿撒在了角角落落處。

  江與彬問起惢心素日吃風濕藥湯的效力,惢心淺淺笑道:「也不過那樣罷了,哪裡那麼快見效呢。」

  江與彬的面上閃過一層疑雲:「這一個月來,你們都按時吃藥了嗎?」

  惢心奇道:「巴巴兒地費了那麼多才請了你來治病.,怎麼會不按時吃藥呢?:

  江與彬道:「方才我搭過小主的脈,蛇毒沒有大礙,但是風濕一直還是老樣子。按理說你們的風濕不深,我給你們開的藥也算藥效強力的,雖不能馬上見效,但是總能有些起色。」他見如懿手裡打著絡子做活兒,耳朵卻一直聽著,索性也不瞞著,道:「微臣這些日子給冷宮的許多嬪妃瞧過病。雖然也有得風濕的,但那都是積年在這裡的老人了,陰濕許久,加上年紀漸大,自然容易得風濕。只是小主和惢心年紀還輕,又吃藥調理著,屋子也不算是冷宮裡最陰濕的地方,為什麼風濕會一點也不見起色?」

  如懿與惢心面面相覷,也說不出什麼來,倒是惢心問道:「會不會中毒?」

  江與彬搖頭道:「世上沒有這樣的毒。倒是小主和惢心都是虛寒的體質,倒是真的,其他實在把不出什麼。」

  正說話間,外頭牆下的圓洞裡陸續塞進飯菜來,哪些冷宮的嬪妃們一一去領取了。等到人都散去,又送進兩份飯菜來,惢心知道是她們的,便出去端了進來,飯菜雖然簡陋,倒也不腐壞,不過是兩份米飯,一份清炒苦瓜,一份水煮豆腐和一份醬油拌茭白。

  江與彬蹙了蹙眉,心疼的看著惢心到:惢心,你們每日就吃這個,一點葷菜都沒有?」

  惢心擺好筷子,笑道:「我的好太醫,這飯菜不餿不壞就不錯了,這都費了我和小主好大的功夫花銀子才求來的呢。否則吃哪些豬狗不食的飯菜,那裡還能熬到你來的這一天。」

  如懿笑道:「好了。江太醫才說一句話,偏你有那麼多話說。前幾日是清明節氣,有一碗燒田螺肉送進來。逢著年節,總還見點葷腥。」

  惢心撇嘴道:「什麼葷腥,一股腥味才是。不過就是螺絲、鴨血和蚌肉之類的,素菜也反反覆覆就這麼些。」

  江與彬當即變色道:「你說真的?」

  如懿見他臉色不好看,即刻放下筷子,疑道:「這些飯菜有什麼不對的嗎?」

  江與彬肅穆了神色道:「微臣剛說過,小主和惢心都是虛寒體質,這些食物又都是大濕大寒的,小主與惢心一日三餐吃這個,加重了體內的寒氣,難怪風濕久久不見起色。原來是在這些地方。」

  如懿默然,一顆心緩緩、緩緩沉到了底處。原以為昨晚的蛇便己經是殺招,不承想這裡還藏著天長日久的厲害在,卻是自己留意萬分也留意不到的事情。

  惢心惱恨道:「怪道呢,還以為咱們是花了銀子通融的,飯菜才和別人不同些。原來是有人做了手腳。」

  江與彬臉色沉重,道:「若說無心,斷不能頓頓都這樣。這些東西本是無毒的,也不相克。只是飲食用藥,體熱的人不能過多溫補,虛寒的人切記寒涼。寒涼不是說生食冷食,而是性寒的東西。像小主和惢心的體質,便是碰不得這些的。」

  賽心發愁道:「那可怎麼辦呢?除了這些,咱們也吃不上別的。」

  江與彬看著窗外晴和的日頭,分明是四月時節春暖花開,在這日頭也照不透的地方,卻只有淒寒徹骨。偏偏便只有這兩個女人熬在這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年深日久……

  他一想到年深日久,他們還在此處,便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仿佛是一陣冷風逼近了骨子裡,透心徹涼。

  如懿深吸一口氣,緩緩搖頭道:「沒有辦法。送這些飯菜的人既然有心,如果看到咱們不吃完,或是悄悄倒在哪裡,便知道是起了疑心了,更不知道要用什麼法子來謀害我們。與其如此,不如就安他的心,照吃照睡就是了。」她斜睨了江與彬一眼:「至少江太醫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江與彬心中暗贊她的沉穩,便道:「微臣會找些溫熱滋補的藥物給小主和惢心慢慢調養,希望能化去食物的濕寒之氣。至於其他的事,昨晚已經這樣險,若有什麼輕舉妄動,反而讓殺身之禍來的更早。」

  江與彬如此囑咐了一般,惢心便送他到了門外,自也不能遠送,只得回來。

  如懿看著桌上的飯菜,往日為了活下去,她拼命保重,每頓飯都吃的乾乾淨淨。如今看著這些東西,竟像慢毒一般,天長日久積累在自己身上,如何還能下嚥。

  惢心進來掩了門道:「小主,昨晚的事你疑心是誰?」

  如懿一下一下叩著桌腳,極力平緩著自己的情緒,緩緩道:「我還能疑心是誰?不過是想起當年驚蟄的時候,怡殯宮裡突然掉下條蛇來。你不覺得事情有些關聯麼?」

  惢心凝眉道:「小主覺得,害咱們的人就是害怡殯的人?那事本來就是一氣的。

  如懿微微點頭,看著廊下叢生的雜草蕭蕭,黯然道:「只是如今我們哪怕想到了是誰,也沒有辦法。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要不明不白丟在這兒就是了」

  主僕倆默默地守著,照舊過活,到了午後時分,卻見外頭一包東西「啪」地丟進來,如懿正在院中晾曬衣服,拾起一看才知道是淩雲徹丟進來的一包雄黃。

  她感念他的細心,更兼昨日救命的勇氣,也不管他在不在,對著角門邊便誠懇道了聲「多謝」。

  自進了冷宮,如懿滿心的怨恨與不甘,更兼對世人冷了心腸,除了海蘭與惢心之外,再加上如今一個江與彬,其他人是一個不信,一個不聽。無論誰落在她心裡,都是帶著當初害她的疑影的。

  可是經了昨夜那一番事,即使是再冷的心,也不覺生了一份暖意,仿佛一點涓涓的細流,潤澤了乾枯的心扉,叫她知道,這世上總還有熱心腸願意對人好的人。

  或許這一點溫暖,足以讓她覺得人世蒼涼,不那麼風寒逼骨了。

  如懿這樣想著,淩雲徹卻沒那麼福氣了。這一日傍晚他去領自己和九宵的那頓晚飯,才走到冷宮的甬道口,不知道哪裡闖出來幾個力大無比的侍衛,把他摁倒在地,只問了一句:「你便是淩雲徹?」

  雲徹才答應了一聲,那拳頭便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上來。他是宮裡混久了的人,知道一定是哪裡得罪了人,也不敢分辯,只護住了要害咬著牙一聲不吭。那拳頭落下來如雨點一般,每一下都是下了狠手的。起初還覺得痛入骨髓,漸漸也麻木了。就像他一直以來的生活,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因為反抗,只會招來更大的痛苦。

  好一會兒,那幫侍衛看他乖乖承受,也不反抗,便也打累了收手。其中一個趾高氣揚道:「知道為什麼打你嗎?」

  雲徹抱著頭伏在地上,一時也爬不起來,只道:「小人無知,請大人指教。」

  另一人「嘿」了一聲道:「原來你還真是個糊塗的!當你有幾個膽子呢,連咱們小主的事都敢得罪!還打算英雄救美,哪天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領頭一個抱著肩膀,冷笑道:「咱們小主如今是有皇子的,誰敢不睜開眼睛看看清楚,敢擾了她的好事。真當是不要命了!這次權當你是無知,以後你就牢牢記著,你在冷宮只管是守門的,要是連救命的事也管,便是搭上你自己的性命了。」

  說完,幾個人一使眼色,便四下散了。

  雲徹伏在地上,緩了半天的勁才爬了起來,試著動了動手腳,發現還好沒傷了筋骨,便慢慢往廡房裡走。九宵見他這個樣子回來,也嚇了一大跳,來不及去問晚上的飯菜如何,忙要拉了他細問。雲徹簡短應付了幾句,便趕緊找出傷藥來自己抹了。夜間旁人問起,只說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人,便也應付過去了。

  次日傍晚時分,趙九宵看他受傷,便幫著去領晚飯。

  雲徹坐在門口,身上的傷雖沒傷及筋骨,卻輾轉反側痛了一夜,他沒有睡好,便覺得疲倦難耐,心中更含了一包窩囊火氣無處發洩,深悔自己那日莽撞進去救人,白白連累自己挨了一頓打。

  他正懊惱,只聽身後的門上篤篤幾聲響,有年輕女子輕聲喚:「淩雲徹。」一包薄薄的東西隔著牆頭「嘩」地飛落下來,他順手撿起一看,卻是一雙鞋墊子,針腳納得又細又密,顯然是新納的。

  雲徹心頭微微一暖,自從他入宮當差起,便再也沒人替他納過一雙鞋墊了,他一笑,牽動嘴角的傷,不覺生了幾分懊悔,更兼了一份難以言說的畏懼。他抬起頭,看看甬道之上細細窄窄的一痕天空,灰撲撲的,好像隨時會變成一條勒死人的繩索,套在自己的脖頸上。他一狠心,隨手將鞋墊從牆頭拋了進去,以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口氣冷冷道:「自從進了宮就沒穿過別人送的鞋墊,怕穿上了走到閻王跟前去。」

  裡頭輕輕笑了一聲,忽然笑聲止住,換了一種驚疑的口吻:「你的臉怎麼了?」

  想是裡邊的人看到了他臉上的傷,他索性也不瞞著,粗聲粗氣道:「那天是我莽撞了,只想著你們的命,忘了自己也是一條命。」

  有片刻的沉默,如懿已經明白過來,雖然明知他看不見,卻也是深深一福到底,「抱歉,是我們連累你。」她輕聲道,「傷要不要緊?」

  雲徹聽她並未因為自己的呵斥與粗暴而負氣而去,轉念想見當日救與不救原在自己一念之間,如何能怪旁人,心下便先軟了幾分,換了稍稍溫和的口氣:「不要緊,都是皮外傷。」

  如懿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否則我與惢心心裡更加過意不去。那麼,知道是什麼人打的嗎?」

  雲徹猶豫片刻,想起領頭一個侍衛的話,便道:「他們說了一句,什麼有了皇子的小主,其他我便不知道了。」

  如懿心頭悚然一凜,便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她撿起那包鞋墊道:「這雙鞋墊是惢心納了一個下午的,還望你能收下,也算我們盡一點感激之心。」

  雲徹想了想道:「如果再加一瓶跌打藥給我,就算是謝我了。」

  如懿聞言,不覺含笑:「那就謝過淩侍衛了。」

  如懿回到房中,囑咐惢心挑了一瓶最好的跌打藥和鞋墊一起送出去,自己只是坐著出神。惢心回來見如懿只是坐在桌前發怔,便道:「小主這是怎麼了?」

  如懿淡笑道:「我只是聽淩雲徹方才說起,說打傷他嫌他多管閒事救人的人說起,是有皇子的小主吩咐他們做的。」

  「有皇子的小主?」惢心臉色微微一變,「宮中有皇子的小主,只有純妃和嘉嬪,難道是她們?」

  如懿只是沉默不語,惢心越發猜疑道:「純妃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可是她與我們還算親厚,嘉嬪雖然不太與咱們來往,言語上又厲害,喜歡落井下石,拔尖搶乖,但比起慧貴妃她們,也算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難道會是她?」

  如懿搖頭,給自己斟了一杯白水,慢慢道:「如果你受了我的指使去害人,會不會當著人家的面提起是誰指使的?哪怕是含含糊糊的影子話都不會落下。」

  惢心即刻明白:「小主是說那些人是故意的?」

  如懿微微一笑,看著杯中的白水道:「水至清則無魚。凡事太分明,反而落下疑影,她們非要給我來這一招移禍江東,反而告訴我是哪些人更可疑。」

  惢心皺眉歎了一聲:「可惜咱們知道歸知道,也不能如何防範,只能求菩薩保佑,讓她們無心顧忌咱們就是了。」

  如懿揚眸淺笑:「這樣的事,咱們做不到,海蘭卻一定做得到。」

  因著皇后喪子,皇帝膝下的實則只有三子一女,且三位皇子都是庶出,實在違背皇帝一心立嫡子為太子的心意。這一年暮春,便由海蘭提議,因為後宮屢屢失子,有傷陰鷙,為求多子,皇帝與皇后便攜了後宮嬪妃,相隨去圓明園伴駕。一則散散心,二則也希望借此機遇可以讓宮中多些子嗣,三則也暗合了太后的心意,將自己收在身邊年齡頗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讓跟著去了。

  果然到了圓明園中不久,陸氏不過十五歲,因著年輕美貌得到聖意垂顧,不久便封了慶常在,在皇帝身邊很得恩寵。加著玫嬪舊愛難失,新寵又當道,如此一來,圓明園中愈加熱鬧,便越發顧不上宮裡的情形,如懿也稍稍緩了口氣。

  只是聽著這樣新寵舊愛的消息傳來時,如懿起初仍布面有些絲絲縷縷的驚痛,一點一滴觸及心房,蜿蜒直刺下去,漸漸地,便只剩了酸楚。每每這個時候,便會想起,那年的煙柳濛濛時節,與皇帝的初遇。

  彼時,她還是高門玉樓裡的深宅閨秀,因著表姑母嫁得那樣高貴美好,也生出了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她知道的,她會嫁到皇室。卻極想,與姑母一樣,承擔起一個家族的榮華,步步踏在紫禁城的朱門錦繡之內。可是偏偏,齊妃的親生子,皇后撫養的三阿哥弘時,中意的人並不是她。一個錯失,眼看著他削爵,去宗籍,逐出玉牒,最後賜死。

  一顆心除了驚惶不定,更有一重快意。他是那樣看不上她,寧願去喜歡不該喜歡上的人。於是那樣尷尬的時候,遇到了如今的夫君。

  當時皇帝僅剩下的兩位成年的阿哥裡,五阿哥豪放不羈,四阿哥端穩持重之餘卻不失一段玉樹風流。明明是身世普普的皇子,卻偏偏更像一個「騎馬倚斜陽,滿樓紅袖招」的偏偏濁世公子。

  那一瞬間,便動了心意,忖度著哪怕他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的人,便也顧不得自己既一顆芳心了。

  在冷宮的侵淫裡,或是深宮靜院午夜醒轉,夢醒衾寒的時候,會憶起很多年前,姑母與當今太后安排著他們見了一次。

  姑母含笑輕聲喚著「青櫻」,她便輕輕巧巧,蓮步姍姍,從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風後轉出來,杏子紅透紗繡牡丹含露閃緞長裙緩緩漾起一點漣漪般的微瀾,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白玉鷓鴣櫻桃佩都微微搖曳,仿佛一朵綻放在暗夜微風裡的紅薔薇。

  不,她如何不想保持大家閨秀的沉穩篤定,安寧無波,而是,實在是在屏風後一定窺視的害羞,讓她晃了晃心思,願意捧著一顆一瓣一瓣綻放的胭脂色的心,一直一直沉靜下來,沉到塵埃的底處去。

  那時她也不過是十三四歲,單衫杏子紅,雙鬟鴉雛色。

  一轉身,一抬頭,眼簾裡撞入了以為可以依靠一生的人。那時候的他,不過是一襲月華色淡淡青衣,袖口是極素淨的暗色花紋,仔細瞧去是唐棣之華的圖紋,腰間只一根明黃色帶子,曉諭皇子身份。

  她無端地便想起那一句:「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怎麼會遙遠呢?如果是真切的緣分,再遠,這個人也會來到你身邊。

  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淡淡含笑間,便是清明天際朗月入懷。可是他即便那樣笑著,也難免有一分失勢皇子的蕭索,蕭蕭肅肅,若孤松獨立山巔之風。

  她一貫倨傲的心,莫名地就顫了顫,生了一股相憐之意。

  真的,是君須憐我我憐君。他有他身世的不堪,自己也有自己的難為。

  然後,亦見過一兩次。不過是姑母或者當今太后的安排。

  她替太后抄書,他來請安,有時替他磨墨,喚一聲「青櫻妹妹」。她抬起頭來,並沒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過,就是相視一笑罷了。

  還有一次,是陪著滿宮的嬪妃們在清音閣看戲,有一出是他點的,便是《牆頭馬上》。戲臺上的戲子歌舞泣笑,唱的是別人的人生百態。她卻被一闋引子惹動了心腸。「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她忽然便沉了心思,抬起眼。正望見他也含了一縷笑,沉沉望住自己。就是這段,遙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仿佛暮春裡遲遲未開的花苞,忽然一陣春風至,便張開了重重心瓣,露出一點杏色的蕊。

  身邊有花朵熏然的陶陶氣味,好像一整個春天的,都留在了身邊,遲遲不去。

  為著這個,她便肯了。肯只是一個側福晉的地位,肯按下一顆欲比天高的心,肯容忍他的身側枕邊,眼底心間,還有旁人。

  那便是一顆初見的癡心了。

  而到了如今,他還能如何呢?位分也罷,恩寵也罷,一直引以為依靠的,不過是他口中常說的三個字:你放心。

  可原來,到了放心的時候,卻徹底沒有讓她放心過。

  還不如海蘭,從來不深愛,所以不看,不聽,不信,倒安安穩穩,平安富貴了。

  如懿一副柔腸百轉千回,正凝神間,卻見惢心匆匆轉進房裡道:「小主,海蘭小主剛讓人從圓明園遞來的消息,老爺他——過世了。」



第二卷 第十九章 心志

  這一驚真當是非同小可。如懿還沒將這句話在心裡過一過,便覺得一個悶雷在腦中轟炸開來,徹底暈了過去。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悠悠醒轉,睜開眼看著窗外清冷的星光,那星子微白的點點寒光,冷得透到了心底。她的父親,竟就這樣死了?

  惢心傍在她床邊,啜泣著道:「小主,老爺死的時候府裡已經很困窘了。小主是知道的,就著孝敬皇后母家承恩公的恩典,這些年傳下來,到咱們這兒已經是內囊都上來了。又因著景仁宮皇后的事,其實很多親眷都不來往了,田莊上的收成也斷斷續續的一年不如一年。多少還是倚靠著小主在宮裡的位分,日子還能將就著過些。如今……如今小主進來這兩年,府裡的一大家子人不知道多難過呢。如今是樹倒猢猻散,聽說老爺臨終的時候,床前只剩下夫人和小少爺、二小姐三個了。」

  熱淚流過肌膚有刺痛的感覺,她的魂魄早已飛到了舊日的閨閣,只聽著自己的聲音空洞地問:「烏拉那拉氏有那麼多親眷,難道都死絕了嗎?」

  惢心含著滿眶熱淚,低低道:「小主難道不知道麼?所謂親眷,都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時的熱鬧。真正到了有難的時候,一個一個逃得比八竿子還遠。如今府裡只剩下個虛名,老爺死了宮裡只賞了二百兩銀子,裡裡外外連個喪事都弄不周全,還是海蘭小主想盡了辦法,送了五百兩銀子出去,這才勉強像個樣子辦起來了。」

  曾經朱門繡戶的烏拉那拉府邸,歷代后妃輩出的豪門大族,原來轟轟烈烈之後,也不過是人丁凋零,家財散盡,落得個高樓轟然塌的結局。

  她的幼弟不過十歲,她的妹妹更小,才八歲。而母親已經老了,四十多歲的年紀,身上長年病痛不斷,需得延醫請藥。家中境況好的時候,每常還有太醫出入問安,那不僅是醫術高明,更是一份榮耀的象徵。非得皇親國戚,不能如此。而今呢?而今只怕連請個尋常大夫抓服藥都不能了吧?她雖然知道父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漸漸頹敗,可如今驟然離去,未嘗不是世態炎涼刺激著他日漸老弱的心啊。

  如懿睜著眼,任由淚水蒙住了眼睛:「阿瑪到底是什麼病?才會走得這樣快?」

  惢心道:「聽來報信的人說,從去年秋天就不大好,斷斷續續地痰裡帶血,到了今日早起一口痰湧上來堵住了喉嚨,還來不及請太醫,就過去了。聽說這之前,也求爺爺告奶奶請了許多大夫,但不是拿不出銀子請好大夫,便是人家瞧不上咱們的門第不肯來。所以老爺的病,是拖壞了的。」

  如懿掙扎著起身,撲到門外,哭著道:「惢心,我要去見我阿瑪,見我阿瑪最後一面!」

  惢心忙拉住她道:「小主,小主,您別傷心壞了。咱們出不去,咱們一輩子都出不去的呀!」

  熱淚洶湧而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她原是被困在了這裡,如同夜鶯失去了啼聲,鳥兒被折斷了翅膀,生生困在了這裡。即便是最困窘痛苦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痛恨過,痛恨過自己身在冷宮,終身不得自由。她哭得精疲力竭,伏倒在門邊,牆根下陰冷的青苔幾乎抵著她的臉,濕膩膩的冰冷,融著她的淚:「他老人家便這樣去了,我……我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連想要給他磕個頭都不能。」

  如懿跪在地上,朝著南面家中的方向連連叩頭不已:「我阿瑪走之前,有沒有什麼話留下?」

  惢心欲言又止:「老爺只有一句話,是說完了這句才咽氣的,府裡說,一定要落進您的耳根子裡。」

  「什麼話?」

  惢心皺緊了眉頭,為難著道:「老爺最後一句話是——青櫻,你沒用!」

  額頭觸地冰冷而堅硬,砰砰地令人發昏。呵!真的是自己沒用呵!拖累了自己,拖累了家人,拖累到父親臨死,都不能咽下這口怨氣。如懿心頭發顫,身子一仰,幾欲暈去。

  惢心忙扶住了她,抱著她的身子道:「小主,小主您要保重。您若再傷了身子,咱們府裡便真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如懿的頭貼在生冷的泥地上,以此來涼自己的心目。「指望?」她自嘲地失笑,落淚道,「還有指望嗎?」

  從她進冷宮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是沒有指望了。一息尚存,百般求生,只是不願意就此平白死去而已。沒有炭火的冬日裡,只能拿一床床被子衣物厚厚地蓋住自己,恨不能如蛇鼠般冬眠度日。偏偏只能醒著,咬著牙抵禦著寒冷,吞下冰冷難咽的食物,苟延殘喘。

  風濕的痛楚在四肢百骸裡蔓延的時候,連肢體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好像看著有人切骨磋粉,一點點磋磨著。她都一一忍耐了下來。可是她卻忘記了,以為能求得彼此的平安,卻疏忽了因了她的失寵被廢,本已沒落的家族,更是一切散如煙雲。是她忘了,是她疏忽。家族的榮辱全都繫於她一身,她怎可在冷宮繼續忍耐下去,沒有出頭之日?這一夜,她幾乎難以成眠。

  七月時節雨瀟瀟,風蕭條,雨亦蕭條,原本暑熱的天氣被驟然而至的冷風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陣熱一陣涼,如同她在沸油與冰屑裡翻滾烹炸的一顆心。她聽著夜雨敲打青瓦,撲簌撲簌的冷硬聲,茫茫漫漫,仿佛是無數低低的哭泣,來自遙遠的幽冥世界。

  這樣翻翻覆覆的兩夜,她自己都覺得倦極了,可是偏偏睡不著。外頭的雨無盡地下著,仿佛是替她滴著眼淚似的。終於在迷迷瞪瞪之中,她倦極,閉上了眼睛。卻還是不安穩,往事影影綽綽恍惚在眼前。阿瑪老實,不過是個佐領,卻極疼愛這個長女。

  額娘的性子雖然厲害些,到底也是婦道人家,每日所研習的,不過是如何做頓好飯菜,讓全家歡喜滿意。幼妹憨稚,幼弟文氣,而她,在管束弟妹之餘,不過只懂得針黹刺繡,閨閣遊戲罷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歡聲笑語還在耳邊不曾散去。

  然而,那一日黃昏,是姑母找她入宮,那時的姑母,雍容華貴,總有著不褪的恬淡笑意,執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與她相談。烏拉那拉氏雖然出了她這個皇后,但底下的家道已經漸漸日薄西山。烏拉那拉氏再沒有適齡的年輕的女兒,只有你,青櫻,年齡合適,又與姑母最親。如果沒有女眷入宮,或者成為皇親國戚,烏拉那拉氏的榮耀如何延續?

  烏拉那拉氏的男人都不中用,只有女人,只有靠女人了。那年的自己,還是那樣的懵懵懂懂,但姑母執著她的手那樣用力,她沒得選擇,因為她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陡然間,姑母的臉色轉成了無限的淒厲,滿頭華髮,髮髻間的珠翠只是越發襯出她的衰老與淒苦。她穿著皇后的衣冠,那衣冠卻舊得透透的了。

  姑母聲色俱厲,逼視著她:「當年孝恭仁太后告訴我,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一定要正位中宮的,如今我一樣把這句話告訴你。你,敢不敢?」

  「寵妃?除了擁有寵愛,還有什麼?寵妃最大的優勢不過是得寵,一個女人,得寵過後失寵,只會生不如死。咱們烏拉那拉氏怎麼會有你這樣目光短淺之人?」

  「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你還能憑什麼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面子,權勢是裡子,你要哪一個?」

  她被逼迫不過,只得道:「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裡子最最要緊。這一路雖然難,但青櫻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姑母終於欣慰:「青櫻,你要明白,當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捨棄之時,才是她真正無所畏懼之時。」

  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榮華與權位,夫君的信任,家族的前途,所有的都已失去,她還有什麼可以害怕?有陰冷的風層層逼近,姑母穿著一襲黑衣,披頭散髮,恍若厲鬼,她氣得紅了眼睛,大力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她只隱約記得,姑母死了,已經無名無分地死了很久。

  姑母一壁狠狠扇著她的耳光,一壁厲聲斥責道:「烏拉那拉氏已經出了一個棄婦,再不能出第二個棄婦了!為什麼你還能在冷宮安於做一個棄婦?做一個成為門第之羞的棄婦?你為什麼不記得,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你好好活著,並不是為了你一個人,而是整個家族榮辱!」

  姑母的耳光打得又狠又准,一下一下激烈地落在她的臉上,亦抽動她已經蒙昧的一顆心。姑母的身後,是老邁的阿瑪,老淚縱橫,無奈而軟弱。

  如果是家道中落逼得阿瑪早早離世,那麼自己,何嘗不是罪魁禍首之一?因為她沒有本事保全自己,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中人一一衰落,無計可施。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姑母說得對,她如何配做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她自昏聵的睡夢中被自己驚醒,落得滿頭滿身的大汗,靠在粉末簌簌落下的牆壁上大口喘息。生的感覺如此美妙,哪怕呼吸到口中的空氣帶著潮濕的黴味,中人欲嘔。但,好歹是活著,還要好好地活著。

  惢心不安地替她擦拭著,卻又不敢驚動旁人,只得低聲道:「小主,小主,您是不是夢魘了?」

  如懿緊緊攥著惢心的手,啞聲道:「不是夢魘,而是我的夢魘應該醒了。」

  她抬眼看著被水跡黴濕的牆壁,青苔絲生的牆角,永遠濕答答潮膩膩的泥土地面,冬冷夏熱的屋子。受夠了,真的都受夠了!

  惢心會意地握住她的手,懂得地點點頭,只道:「海貴人不在宮裡,紙錢什麼的不大好弄進來,只好咱們自己隨意折一點,盡一盡心意。」

  圓明園中連續下了幾日的雨,越發多了幾分清爽涼意。皇后坐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閣裡,看著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開的幾朵碗蓮,盈盈巧巧的一朵並一朵,粉潤的色澤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皇后賞著碗蓮,逗著手邊銅絲架上的一隻彩羽鸚哥兒,問道:「皇上真的讓慧貴妃一個人搬進了韶景軒居住?」

  趙一泰弓著身子恭聲道:「可不是?皇上住在九州清晏的樂安和堂,慧貴妃的韶景軒松柳環繞,景色絕佳不說,與皇上的樂安和堂隔岸相對,最近不過。反而是皇后娘娘與其他小主都住在九州清晏這兒的天地一家春,既擁擠繁鬧,又與皇上東西相隔,來往實在是不方便。」

  皇后取過一支玉簪,笑吟吟調弄著鸚哥兒:「那按你的意思,本宮該怎麼辦?」

  「皇后娘娘是後宮之主,理應離皇上最近,少不得也得住得清靜些。而且您……」趙一泰賠著笑,抬頭看了看皇后的臉色,「您也應該儘快添一個小皇子了。否則慧貴妃如今這樣得寵,連皇上新寵的慶常在和慎貴人都被撂到了後頭呢。您不怕她趕在您前頭有了位皇子……」

  皇后冷冷剜了他一眼,旋即又是泰然溫和的面容:「自從進了圓明園,皇上的幾個新寵就一直想盡辦法霸著皇上。慧貴妃詩書敏捷,能重新得皇上喜愛是好事,本宮去討這個嫌做什麼?只要皇上不是專寵那幾個年輕狐媚的,便也罷了。」

  她微微挑眉,摸著細白如玉的手腕,冷笑一聲道:「只要慧貴妃有生皇子的福氣才好呢。」

  趙一泰忙道:「娘娘聖明。」

  皇后婉然笑道:「不是本宮聖明,太后讓咱們進圓明園,就是指望那麼多嬪妃能好好侍奉皇上,給皇上添個一男半女,本宮又怎可去干涉?倒不如做一個安靜賢慧的皇后,由著她們爭風吃醋去便罷了。」

  趙一泰接過皇后手中的白玉蓮花簪,替皇后端端正正簪在豐盈的寶月髻上,笑道:「奴才明白了。難怪皇后娘娘從不屑與那些小主似的花枝招展,原來便是這個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意思。皇上看膩了她們的弄巧心思,自然會回到皇后身邊來的。」

  皇后淡淡笑了一聲:「你方才說,烏拉那拉如懿的阿瑪那布林死了?」

  趙一泰忙道:「是。剛得的消息,因是晦氣的事,也不算要緊人物,所以消息遞進來慢了些。」

  皇后「哦」了一聲,扶了扶蟬翼似的鬢角,輕聲道:「雖然慢了些,但到底是要緊的事。也是烏拉那拉氏可憐,家族衰敗,阿瑪又去了。你想辦法托人送些紙錢冥器給她,讓她燒一些給她阿瑪盡盡心。」

  趙一泰怔了怔:「可是宮規嚴令,宮內是不許燒這些東西的……」

  皇后的笑意溫和,撥了撥那鸚哥兒鮮紅的喙:「宮規是宮規,難為她在冷宮裡的孝心了。你好好去辦吧。」

  這一夜月落烏啼,正好逢著七月十五的中元鬼節,又是如懿阿瑪的頭七之日。天不黑日頭就落了,那斜陽帶著淒厲的血紅色,像是誰把一整桶血都潑在了天上,任由它四溢滑落,漸漸天色亦昏暗下來,那血亦成了枯涸的血痕,黑紅黑紅地黏在了天邊。

  宮中林木蓊蓊鬱鬱,無數宮鴉黑羽紛騰,如烏雲遮蔽月色,迴旋於天際,映著這昏沉天空,像是融入了這無盡的黑暗之中,唯有「啊啊」哀戚鳴聲一層層遙遙散落,悸動陰氣漸深的宮闕。

  到了戌時一刻,遠遠聽得鼓鈸齊鳴,佛號喧天,如懿知道是宮中中元節水陸道場放焰口的儀式了。因著太后篤信佛教,宮中分別請來法源寺的僧人、白雲觀的道人和妙應寺的喇嘛舉行法事做道場,表慎終追遠,追念故人之意,以平息亡魂,祈求宮中安泰。不僅是宮中嬪妃,連宮人們也可參與。便在昨日,如懿折了一疊紙蓮花,趁著淩雲徹當值時送給他燒了追念親人亡魂,雲徹倒也十分感激。

  往年此時,如懿也會在嬪妃之中放荷花燈表達故人追思。而今時今日,她便只能在院子的廊下偷偷地燒一點紙,寄給九泉之下早逝的父親。冷宮中的人多半瘋瘋癲癲,或是早已渾渾噩噩,平日裡住得遠,自是無人來理會她們。倒是吉太嬪過來取飯食的時候看見,冷笑著幾聲道:「果然是活膩了,居然偷偷找紙錢來燒。

  如今太后那老妖婆一個人在宮裡,她可最忌諱這些。你可仔細著點。」說罷也不理會,便自顧自走了。如懿蹲在那堆燒著的紙邊,火光暖烘烘地熏在她身上,才覺得暖和了好些,不像父親剛去那幾日,她總覺得冷津津的。

  惢心道:「這些紙錢是好不容易送進來的,說是海貴人的意思,給小主略表哀思的。」

  如懿點點頭:「難為她了,塞在送飯的門洞裡送進來的,神不知鬼不覺。」

  惢心道:「小主放心吧。嬪妃們都不在宮裡,太后肯定去看法事了,沒人會察覺的。」

  話音未落,只聽得外頭一聲尖利的冷笑道:「真沒人察覺嗎?你們也太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

  如懿驟然聽得聲音,手中握著的紙霍地全掉進了火堆裡,火越發燒得高高的,差點燒到了她的衣角。還來不及反應,冷宮的門霍然開啟,只見太后身邊的成翰公公領頭進來,趾高氣揚道:「真是一群不要命的東西,宮中嚴禁焚香上供燒紙錢這三大樣,你們居然還敢躲在後宮裡偷偷燒紙錢!真是罪該萬死!」

  如懿和惢心陡然見了成公公進來,嚇得臉色都變了,只懂得跪在一旁,默不吭聲。成公公正呵斥著,只聽一把女聲慈藹道:「冷宮是宮中禁地,她們燒紙錢固然是不對,可成翰你在冷宮喧嘩,也未免太不懂規矩了。」

  成翰聽得這一聲,忙嚇得彎腰守在路邊,伸手搭住一隻保養得宜、戴著各色珠寶戒指的手,誠惶誠恐道:「冷宮污穢,皇太后仔細足下。」

  皇太后扶住他的手緩緩踱進來,淡淡笑道:「想本宮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來過冷宮,就當故地重遊罷了。」

  她目光宛然一瞥:「宮中有人向哀家舉報,中元鬼節,居然有人敢擅自在後宮燒紙錢違禁,實在是大膽。」

  如懿與惢心久未見太后,只覺得她氣色越發好了,一襲綠紗繡夔龍牡丹金團壽鑲領紗氅衣配著滿頭赤金與和田玉的鈿子,更顯得她精神奕奕。

  如懿見了太后,那份畏懼之色尚未從臉上褪去,倒先含了滿眼熱淚,仿佛就是不見人煙的孤魂驟然見了故人,一雙眼只落在太后面上,俯首叩了三個響頭,道:「奴婢被關在冷宮多時,太后是第一個來看奴婢的人。雖然奴婢明知要受太后責罰,但見太后精神旺健如舊、一切安好,奴婢便願受任何責罰。」

  太后見她如此情真意切,也不免生了幾分感慨:「你這孩子,在冷宮裡居然還這麼惦記著哀家。」

  惢心伏在如懿身邊,大著膽子道:「回皇太后的話,我家小主雖然身在冷宮,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太后,每日必臨窗祝禱,祈求皇太后身體安康,福壽延年。」

  太后微微一滯,眼中閃過一絲動容,繼而環視著四周道:「哀家還以為你安安分分待在這兒了。既有這份心意,怎麼竟然敢違反宮中禁忌,在這兒燒紙錢這麼晦氣。」

  惢心嚇得一凜,忙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小主的阿瑪,烏拉那拉家的那布林老爺過世,到今日正好的頭七了,小主不是有心冒犯宮規的。還請太后體諒小主一片孝心。」

  太后的神色看不出一點端倪,仿佛平靜的湖面,波瀾未驚:「孝心是私,宮規為公。怎能為了私心而枉顧公理。成翰,按照宮規,該當如何處置?」

  成翰揚了揚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擅自燒紙錢,有違宮規,該賞步步紅蓮之刑。」

  太后慢慢撥著手上的赤金嵌和田玉護甲,沉聲道:「宮規大如天,那就賞吧!」所謂步步紅蓮,乃是取尺把長的鐵蒺藜抽到腳心,一頓責打下來,腳心腳背沒有一塊好肉,筋骨盡現。

  受刑之人一雙腳自此便廢了,被扶起行走時骨頭觸地,踩下血紅痕跡,宛若紅蓮綻放,乃是慎刑司七十二酷刑之一。如懿一聽,不免冷汗涔涔而下,瞬即蔓延到了脖頸處,濡濕了領子。惢心差點沒昏厥過去,忙拼命磕頭道:「太后,太后娘娘,求您饒了小主,饒了小主。」

  太后微微搖頭,淡然道:「凡事一旦做下,必得承擔後果。你接受便是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7-31 11:40 AM

第二卷 第二十章 玉鐲

  太后一聲令下,成翰努了努嘴,便有幾個小太監取過鐵蒺藜,一邊一個按住了如懿和惢心。

  如懿滿頭冷汗,像是無數的小蟲子從皮膚的縫隙間一點一點鑽出來,慢慢地爬行著,又痛又癢。那幾個小太監力氣極大,按得她動彈不得。

  太后在成翰搬來的紫檀椅子上坐了,慢條斯理道:「哀家也不想動用酷刑。可是如今皇帝和皇后都不在宮裡,只剩下哀家一人掌管著偌大的後宮。若是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大的事都不顧,旁人多少雙眼睛盯著,還以為哀家這個老婆子不中用了呢。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擔著了。」

  成翰揚了揚下巴,拖著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道:「事有主次,就從烏拉那拉氏起,打到皮肉脫盡為止。」

  那鐵蒺藜上有數十根寸許長的鐵刺,刺尖上閃著鏽黑色的光澤,讓人不寒而慄。小太監一下正要下去,如懿忙伏在地上道:「太后!太后明鑒!奴婢燒的不是紙錢,不是紙錢啊!」

  太后揚一揚臉,福珈便側身過去,撿起一枚還未來得及燒的紙張展開一看,渾圓的紙片上畫著萬字不到頭的圖案,中間卻是一句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

  福珈忙雙手捧過給太后一看,果然每一張上都只是六字真言而已。太后微微蹙眉,繼而一笑:「怎麼是這個東西?」

  如懿忙磕了頭,恭恭謹謹道:「請太后聽奴婢一言,圓紙為圓滿,與萬字不到頭的圖案相襯,是同一道理。六字真言乃是當年妙應寺的喇嘛大師所授,大師說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中最尊崇的一句咒語,當初傳授時便要奴婢循環往復吟誦,才能功德圓滿,消除業障,得大解脫。」

  成翰輕哼一聲道:「可是今日是鬼節,又是你阿瑪那布林的頭七。連伺候你的丫頭也說是你的一片孝心。」

  如懿不慌不忙,眼中澄澈如鏡:「奴婢是一片孝心,但這一片孝心不是對死去的阿瑪的,而是對皇太后的誠摯祝禱。奴婢知道今日是中元節,宮中請了雍和宮的喇嘛大師開壇祝禱,心想大師一定會誦讀六字真言為太后祈福。奴婢無能,困鎖冷宮之中,不能朝夕向太后請安,所以只好趁今日大師入宮祝禱,奴婢也跟隨大師功德,念動真言。大師開壇後要將法器經文經幡送上法船焚燒,奴婢自知不能參與,所以只好在這裡將親手所寫所誦的真言焚化,只當是放在法船上燒了,一盡心意。」

  福珈沉吟著道:「回太后的話,奴婢也覺得,若是燒紙錢就該有紙錢的樣子,否則燒給了那布林大人也是無用的。至於七月十五的鬼節,燒這個倒是應景的,無非是沒跟著太后和各位太妃太嬪放在法船上燒罷了。」她婉轉看了如懿一眼:「倒也不算很違反宮規呢。」

  太后的唇角略微浮起一點冷淡的笑意,望著成翰道:「你巴巴兒地跑來告訴哀家說冷宮有人暗燒紙錢違反宮規,如今你可看看,這是什麼?」太后的笑容似一朵冰花凝在面上:「還勞動哀家到這種地方來,你可越來越會當差了。」

  太后的語氣並不嚴厲,恍若家常閒話一般。成翰卻似受不住似的,膝下一軟,即刻跪下了道:「奴才無用,奴才妄聽人言。」

  太后向著福珈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你是妄聽人言,不過你是聽了誰的話呢?哀家的身邊,居然有人不把哀家當主子,而是一心窺伺旁人的心意,想要兩面討好。哀家看他是錯了心思。」

  福珈低眉垂首,淡淡道:「慈甯宮只有一心侍奉太后的人,沒有敢和太后耍心眼的人。成公公,你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太后望一望天色,盈然起身:「烏鴉都歸巢了,咱們也回去吧。成翰,你就不必走了。」

  成翰嚇得大驚失色,連連磕頭道:「太后,太后饒命!」

  太后笑道:「今日是中元節,哀家不會想要誰的命。只是你那麼喜歡為人做嫁衣裳,辛苦奔波,那哀家就把步步紅蓮的刑罰賞賜給你,讓你折了雙腳,也折不了為旁人盡忠的心。」

  太后話音剛落,斜刺裡忽然衝出一個人來,舉起一把匕首便直刺太后心口。院中地方狹窄,隨侍太后的太監宮女都守在門外,成翰嚇得早癱在了地上,身邊只有一個福珈,根本是無法防備。

  太后嚇了一跳,本能地側身一避,正好避開那劈向心口的一刀。太后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女流,更兼有了年紀,躲開了這一刀,下一刀夾著淩厲的風劈面而來,根本是擋無可擋。

  如懿這一下心慌意亂,若是太后在眼前出了事,那可真真是……她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一把推開那近乎瘋狂的身影,護在了太後身前。

  那人卻似瘋魔了一般,也不避諱如懿,揮起一刀又撲了上來。如懿死死擋在太后跟前,半分也不退讓,眼看著那刀尖已經逼到了下頷,直直地要刺到咽喉裡去。

  太后緊緊攥著她的肩,如懿只覺得自己都要撐不住了,加上雨後地上濕滑,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斜著向後傾去,又避開了幾分。

  趁著這點空隙,福珈和惢心都趕了上去,拼了死力攥住那人,才拖開了尺許。太后穿著花盆底的高鞋,兀自站立不穩,如懿緊緊扶住了她,連忙問道:「太后,您沒事吧?」

  太后驚魂未定,一手扶著她的手,一手緊緊按住心口,清白了臉色,道:「如懿,方才那刀尖就在你咽喉底下了。」

  如懿大口喘息著,努力平息著胸口的緊張與慌亂,忙欠身道:「太后……太后無恙便好。」

  趁著福珈和惢心拉住那人的工夫,外頭的侍衛們一哄而上,立刻死死按住了那人。太后已經沉穩下來,扶著椅子坐下,喝道:「敢謀刺哀家,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冷宮的哪位故人,有這麼個好本事!」

  福珈應聲上去,劈面就是兩個耳光,硬生生托起她的下巴來,仔細分辨片刻,道:「回太后的話,真是故人呢。」

  太后微眯了雙眼,冷笑道:「吉嬪?是你!」

  吉太嬪滿臉猙獰,聲嘶力竭道:「我居然殺不了你!居然還是殺不了你!」

  太后清朗一笑,指著天道:「不只你,許多已經上了天下了地府的人都想殺了哀家。可惜呀!」太后撫著身上精心繡制的夔龍牡丹紋樣,朗聲笑道:「成得了龍的始終是龍,蹦躂得再厲害想要翻龍門的,翻不過還是一條鯉魚,一輩子困在水裡!你從前在外頭的時候鬥不過哀家,被哀家發落來的冷宮,你以為進了這裡反而能鬥得過哀家了麼?」

  吉太嬪的眼底閃過一絲倉皇,態度卻依舊強硬:「是嗎?剛才要不是有人救你,你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

  太后仰天一笑,撫著鬢邊一朵赤金蓮花,輕蔑道:「在冷宮外年輕貌美的時候鬥不過哀家,在這裡關了這麼些年就有指望了麼?憑你這點本事,不過就是用蠻力傷人罷了。看來你不管長了多少歲,腦子卻一點都沒長進!哀家要是折損在你這點微末伎倆裡,那才叫天亡哀家也!」

  吉太嬪氣得臉色發黑,徒然地伸手撓著,卻也不過只在泥地上劃出幾條劃痕而已。太后朗然一笑:「福珈,處置了她。別忘了成翰還等在那兒呢。」

  福珈答應了一聲。太后起身扶住小宮女的手,走了兩步回頭道:「好好惜命,留待來日吧。」

  如懿的身體被惢心緊緊撐著,幾乎是要喜極而泣,她的手在衣袖裡緊緊攥住惢心的手,兩個人手心裡全是冷汗,連她自己也不能分辨,是歡喜過後的驚覺,還是劫後餘生的痛快。她只知道,唯有握著惢心的手,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手,她才覺得自己也是活著的。不是冷宮的一塊牆皮,一抹青苔。

  太后施施然離去,仿佛方才的種種生死驚險,不過是談笑間一抹雲煙。如懿暗暗生出幾分羨慕,何時何日,才會有太后這番定力呢?然後未及她細想,福珈已經揚了揚臉,由著幾個侍衛將吉太嬪拖進了一間偏殿裡。

  如懿忙拉住福珈道:「福姑姑,吉太嬪是發了瘋了,才會冒犯太后。她只是發瘋,不是有意的。」

  福珈拍了拍她的手道:「小主,別怪奴婢多嘴。太后的性子便是如此,饒了她一次不死,再敢有第二次,就必死無疑。只怕現在太后心裡,正後悔當年留了她一條生路呢。您哪,好好看著,就當太后親身指點您了。」

  她說完,再不發一言,走到偏殿裡,看著太后的近身侍衛將吉太嬪用一根粗粗的麻繩吊在了梁上,由著她雙腳狂亂地掙扎,喉中發出嗚咽的獸般的嘶叫,很快便沒有了任何聲息。

  如懿靠在窗櫺上,只覺得冷汗逼透了一層又一層衣衫,依稀恍惚,是她剛到冷宮的時候,那個吊死在懸樑上的不知名的女人。原來熬在這裡,不過是這樣悽惶地死去,死在自己手裡,抑或是旁人手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回到空落落的房裡,也不顧壺中的水是熱是涼,一股腦兒倒在了口中,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撫自己一顆慌亂的心。外頭小太監們責罰成公公的聲音漸次低了下去,一開始是驚痛的呼號,哭爹喊娘地求饒,到了最後,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徹底沒有了動靜。

  良久,兩具肉體被拖出去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惢心滿臉是淚,看著如懿道:「小主,咱們沒事了,沒事了!」她起身從床底翻出一大包紙錢與冥紙,「還好小主沒用這樣莫名其妙送進來的東西,否則今天半死不活在那兒受刑的人,就不是成翰,而是咱們了。」

  如懿轉過臉去,成翰雙足留下的血痕在燈籠黯淡的光影下越發顯得如朵朵綻放在污泥地上的紅蓮,一步一血,步步觸目驚心。如懿努力地抓著門框,因著被廢不戴護甲,手指上留得寸許長的指甲摳在木質的門縫裡,有輕微的嘶啦聲。她輕聲道:「是。差點就中了旁人的計,那麼雙足殘廢的人,就是我們自己了。」

  惢心靜靜道:「還是小主警覺。」

  如懿蹲下身,取過那包紙錢全部燒了,火光熊熊地染紅了她蒼白如紙的面頰:「惢心,如果是海蘭送東西來,會不通過淩雲徹的手自己這樣塞進來嗎?而且送了那麼多,好像渾然忘記了上回燒給端慧太子的紙錢還剩下許多。海蘭是不會那麼粗心大意的。」

  惢心猶有餘驚:「那小主怎會知道太后會來?」

  「有人設了這個局,就是要引出大事來。宮裡只剩下太后這個一家之主,冷宮裡出了這樣違反宮規的事,即便她自己不來,也會讓跟前最貼身的人來。那麼只要有人來,這個事兒就不怕了,就必定要讓人知道,太后身邊有為別的主子做事的人。太后豈能容得下身邊有這樣的耳目,咱們就能脫身了。」

  惢心輕輕拍著胸口:「好險好險!奴婢還生怕出了什麼差池呢。」

  如懿沉下臉,看著微弱下去的火光最終化作了暗黑的灰燼,薄薄地散開,道:「若是不走在刀尖上,如何能走出一條血路來。也是吉太嬪處心積慮報仇,順手給了咱們這樣一個機會。太后既知道了咱們的忠心,又能替她除去不乾不淨的人,到用人之際,她會想起咱們的。只要有太后惦記,便多了一分出去的指望。」

  她站起身,將燒完的紙錢灰燼一路灑在成翰雙足留下的血跡之上,喃喃道:「阿瑪,女兒不孝,只能料理完這些事之後才燒一點紙錢給您。您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女兒,保佑烏拉那拉氏,不要再受淩辱,不要沒有出頭之日。」她回望著吉太嬪被吊死的偏殿,閉上眼睛:「吉太嬪,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胡亂報仇,枉死他人手中的。」

  她抬起頭,天邊墨雲依舊,唯有幾隻昏鴉,啊啊地拍著肩膀,振翅飛走了。

  這一陣安穩沉寂,便到了乾隆五年夏末的時候,楚粵苗瑤勾結滋事,皇帝念著苗瑤之事頗為要緊,牽涉亦廣,留在圓明園處置到底不便,便下旨回了紫禁城中。而亦如皇帝和太后求子所願,御駕回鑾時,海蘭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

  皇帝繼乾隆四年四阿哥永珹出生後,一年之後又再聞喜,懷孕的又是這兩年來頗為寵愛的海蘭,如何能夠不喜。加之太醫說海蘭的身體不夠壯健,需得滿四月後才能經得起舟車勞頓,皇帝便佈置了下來,將延禧宮好好休整一番,再讓海蘭搬進去住。這一拖,便又得延遲半個月才能回鑾了。

  海蘭有孕,原本也是不動聲色,到了三個月胎氣穩定才肯告訴皇帝。如此自然是合宮驚動,玫嬪與慎貴人猶自尚可,皇帝新寵的慶常在也不過一時的興致,早被冷落了下來,也沒得說什麼。最傷心的莫過於慧貴妃,這一年來在圓明園,自是她恩寵最盛,卻半點懷孕的動靜也沒有,只見別人一個個腹中有了骨肉,如何能不傷懷。皇帝雖然也極希望這位得寵十數年的愛妾能有孕身,然而亦是無奈而已。

  而這邊廂,如懿只盼著上回太后之事可以稍稍助力,卻整整一年毫無動靜,只是送進來的飯食略有好轉,常常一葷一素,不再都是寒濕之物了。因著愁思纏身,因著飲食不思,如懿漸漸地瘦下來。這種瘦是無知無覺的,只是皮肉一分分地薄下去,薄下去,隱隱看得出筋脈的流動。

  待到夏末秋初的時候,身上因著屋子暑熱的痱子褪了下去,手腕卻比昔年細了許多,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戴在手上,已經能一骨碌地滾到手臂上。她想了想還是取下來擱在了妝臺上:「到底是皇后賞的,別摔壞了。」

  惢心微斂愁容:「當年皇后娘娘一人賞了一串,另一個戴著的人在外頭得盡恩寵,小主呢,偏偏被困死在這裡。」

  正說著,江與彬進來,躬身施禮道:「小主萬福,微臣奉旨來給小主請平安脈。」

  如懿笑著伸出手腕:「我本以為太醫是治病救人的,可是你每每來請平安脈,旁人知道我平安,豈不是給人添堵?」

  江與彬淡然一笑,兩指隔著紗絹落在如懿手腕上,感覺著她脈搏的跳動:「微臣的責任,只是管照小主的安好,其餘的微臣都不必理。」

  如懿掰著指頭一算,玩笑道:「來得比往日勤,可是冷宮裡有什麼人牽著你來?」

  江與彬看了惢心一眼,面上都有些珊瑚之色。惢心不好意思,便轉身去添茶。

  江與彬素來是溫和的神色:「太后的囑咐,知道微臣管著冷宮的差事,囑咐微臣,別讓小主七災八難地難受。」他向著在廊下燒水的惢心微微一笑:「惢心姑娘可以閑些了,除了舊疾,小主一切安好。」

  惢心臉上一紅,旋即淡然道:「可是奴婢覺得小主瘦了許多。」

  「清瘦是福,若過於豐膩,反而引發種種病端。」他笑意澹澹,「後宮最近添了一樁喜事,想來小主聽了也會喜悅。」

  如懿含笑道:「什麼?」

  「海貴人在圓明園有了身孕。」

  如懿大喜不已,卻被更多的擔憂覆沒:「你要她萬事小心。」

  江與彬唇角含了一縷篤定的笑意:「海貴人的胎都落在微臣身上,如今快四個月了,胎像已經穩當,別人要做什麼,怕也難了。」

  如懿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就好。」她想一想,取過妝臺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我身邊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東西了,這還是當年皇后賞的,替我送給她,留在身邊,當個念想。」

  惢心勸道:「小主總有出去的日子,要被皇后知道拿這個送了人,怕是不好。」

  如懿凝神片刻,笑道:「這串東西算是跟了我最長久的。只別讓人瞧見就好。」

  江與彬伸手便要去接,哪知手上一個不穩當,那赤金蓮花鐲便落在地上。那鐲子本是用大顆的翡翠珠子串成,因著翡翠易碎,每顆珠子兩頭皆用打成蓮花形狀的赤金片護住,翡翠珠身上繞以藤蔓形狀的絞金絲。誰知堪堪落在磚地上,其中兩顆便落了個粉碎。

  惢心心疼得直念佛,忙蹲下身撿起來道:「可惜可惜,這碎的兩顆拆下了,戴在手腕上就會覺得緊了。」

  如懿道:「也罷了。反正咱們出不去,碎了也沒人看見會怪罪。」

  正說著,惢心輕輕「咦」了一聲,掰開那珠子碎裂的地方,裡頭竟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惢心對著光線一瞧,奇道:「有很淡很淡的香味,只不知是什麼?」

  如懿接過一看,自己也是全然未識。

  惢心只撇嘴道:「皇后娘娘也太節儉了,說是賞的翡翠珠子手鐲,結果裡頭大半不是翡翠的,竟是旁的東西,枉咱們還一直寶貝似的戴著。」

  如懿道:「這種外邦進貢來的東西,有什麼緣故還真不好說。」

  江與彬見主僕二人皆是茫然沉吟,便道:「小主若放心,請給微臣一瞧。」

  如懿遞到他手中,笑道:「女兒家的東西,江太醫也都識得嗎?」

  江與彬仔細看了看,放在鼻端嗅了一會兒,又取過惢心掌心那些碎了的翡翠珠片看了,斂容正色道:「女兒家的東西微臣不一定都識得,但這種醫家的東西,卻是一看就明白了。」

  如懿聽得這話不大好,心中陡然一沉,便道:「江太醫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江與彬將摔碎的翡翠珠取過拼成完好的形狀,道:「小主可以看見,這顆翡翠珠子是事先雕琢好空心的,然後將想塞進去的東西塞好風乾,再按著眼子留下穿孔的線,從外面看它就只是一顆翡翠珠,而非其他。」

  惢心道:「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江與彬的神色有些難看:「有一種草木叫零陵香,《嘉祐本草》中說零陵香味辛,溫,微毒。多用則壅關節,澀榮衛,令血脈不行。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尤其女子,若氣血滯緩,便不易有孕。零陵香香氣濃烈,可煆燒後研磨成粉,除去異香,再製成稠厚的黑褐色軟膏狀,可隨意擠入物體之中,待到風乾硬化,便成了這一件天衣無縫的東西。這翡翠珠兩孔之外都封著孔眼更小的金蓮花片,又在珠子上纏以金絲,表面看來是為增其華麗美觀,其實是保護翡翠珠不摔碎,不讓裡面的東西露出來。這般的心思,的確是比能工巧匠更厲害上百倍了。」



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重陽

  如懿怔怔的,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零陵香?所以我一直未能有孕,是嗎?」

  江與彬神色沉重:「氣血滯緩,手腕上脈象起伏最厲害。若未見此零陵香丸,微臣也會以為是小主本身體質的緣故。這零陵香日積月累緩緩侵入肌理,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知小主戴了多久了?」

  如懿木在當地,覺得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地微微張合:「我嫁與皇上為側福晉那一年,安南國進貢的貢品,皇上送了富察皇后,皇后再轉贈給我和慧貴妃的。算來,也已經十來年了。」

  江與彬語中帶了沉沉的歎息,道:「這十來年,小主無一日不戴在身邊?」

  如懿只覺得頭有千斤重,艱難地點下:「是。福晉所贈,她後來又貴為皇后,這是她所賞賜的最貴重的物品,也一向被皇上視為是妻妾和睦的象徵,怎會不戴著?」

  江與彬面色極為難看:「零陵香最早出於西南,當地人常用此物或佩戴或煎服,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此物本就不多見,又藏得如此精巧,難怪小主不知。」

  心中像被無數利爪撕撓著,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淋漓而下。是她蠢,蠢到那樣的地步,被人算計了十來年,卻懵然其中,遲遲未知。

  惢心咬著唇,唇上幾乎要沁出血來:「這東西是安南國的貢品,總不會送來的東西就有不妥吧?」

  如懿的聲音極低,像是虛弱到了極處,自己強撐著自己一般:「你也知道這是安南國的貢品,貢品是給先帝的,最後落到誰的手裡誰也未知。安南國的人怎會費這種無的放矢的心思。我卻是記得的,當年皇上把這串鐲子給了富察琅嬅,富察琅嬅自己留了幾日才給我和慧貴妃的。」她心頭一滴滴墜著血,那豔紅一色,原是十來年日夜期盼,心思枉費。她低低冷笑一聲,那聲音如清碎的冷冰,劃破了自己的腔子,劃碎了心肝腸肺,塗然一地。

  也好,也好,她混在海蘭和純妃身後,殺了皇后的孩子,皇后也讓她的孩子一直來不了人世。後宮傾軋,生死相拼,當真是一報還一報。

  如懿死死咬著牙,滾熱的淚燙在眼眶裡噝噝灼燒著,她拼命仰起臉,忍住,再忍住。已經失去的,何必再為之落淚,眼淚落下來不過是濕了自己,還不如讓它流回去,灼傷了心,記得那痛,便不會再心軟。

  如懿忍住淚,緩緩道:「慧貴妃多年來順從皇后,一心依附,可憐她竟和我一樣,膝下空空。也枉費了她屈居人下,看人顏色。」

  江與彬露出幾分躊躇之色,還是道:「小主要聽微臣一句實話嗎?」

  如懿道:「你說就是。」

  江與彬歎道:「若細細論起來,慧貴妃可比小主可憐多了。」

  「可憐?」如懿歎了一聲,死死掐著自己的手指,「活在算計之中,刀鋒之上。後宮之中,何人不可憐?」

  江與彬的臉色並不大好看,道:「慧貴妃一直身有舊疾,時時離不開太醫。一則是因為和小主一樣,手上戴著這個東西。另一則,慧貴妃求子心切,曾經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為她診脈。微臣就是那一次為貴妃搭過一次脈,貴妃的脈象是氣虛血瘀之症,而且非常嚴重。」

  「嚴重?」如懿疑道,「不是一直有最好的太醫為她調治嗎?怎麼反而不見起色?」

  江與彬道:「小主這樣想便是了。為什麼貴妃一入冬就那麼怕冷,夏天又易出虛汗,面色淡白,身倦乏力,氣少懶言,煩躁易怒,胸肋疼痛如刺,月事也紊亂不調,每每月事至,則絞痛不已。皆因淤血不去,新血難安,血不歸經而發。長此以往,如何會有胎氣凝聚?」

  如懿微微一滯:「你是太醫,才診了一次脈就發覺了,齊魯為太醫院判,素日為貴妃調理,他會不知?」

  江與彬的面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之色:「小主所言,才是最值得斟酌之處。病症顯而易見,積累多年,卻越治越病,當中的緣故……」

  如懿矍然變色:「齊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江與彬滿面恭謹,平靜道:「娘娘所言甚是。但是那一回會診,太醫院所有太醫卻都長了同一條舌頭,慧貴妃的病是胎裡帶來的,如今雖然見好,但根子還在,一時未能清除。而那日所有太醫一起開的那張藥方,更是一張要緊的藥方,但凡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面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就像在寒冰上面潑熱水想化了那冰,外面看著冰是化了些,但耐不住慧貴妃的體質便是個大冰窟,再多的水撲上去,一會兒就冷住了,反而凍得更厲害,等到哪一天受不住了,便凍得元氣大傷,那便無疑是飲鴆止渴了。」

  如懿心頭狠狠一抽,一陣爽利的快感過去,亦是淒涼。其實比之皇后,這些年來她與貴妃高晞月的明爭狠鬥才最是厲害的。一路從潛邸過來,爭著榮寵,爭著位分,此消彼長,你進我退。雖然此時此刻,她身在冷宮朝不保夕,可是在外備受恩寵的高晞月,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那恨意慢慢地積在胸腔裡,積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鈍鈍的,帶著鐵銹,一下一下割著。從前,是她無用;可是往後,斷斷不能再無用下去了!

  待得皇帝回鑾時,海蘭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因著初初回宮忙碌,皇帝之前又連著折損過兩個孩子,對海蘭的胎便萬分看重,身邊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動輒便是一群人跟著。

  之後又正逢著皇帝的萬壽節並中秋、重陽三節,節下熱鬧,海蘭也不宜多出宮,越發見不得如懿一次了。

  這一日正逢著是重陽,皇帝自登基後便待太后十分親厚,孝養有加,又兼太后掌著後宮之事,所以這一年的重陽節過得格外熱鬧。按著宮中的規矩,九月重陽的正日,皇帝親自陪著太后到萬歲山登高,以暢秋志。

  這一日,皇宮上下要一起吃花糕慶祝。那花糕是各宮嬪妃親自做了進獻太后的,自然各出奇招,大致有糙花糕和細花糕兩種。糙花糕的皮上粘了一層香菜葉,中間夾上青果、山楂、小棗、核桃仁之類的糙乾果;細花糕層數頗多,每層中間夾著較細的蜜餞乾果,諸如蘋果脯、桃脯、杏脯、烏棗之類,都做成金錢大小,十分精緻。

  到了夜間,太后興致頗濃,便按著皇帝外賞百官花糕宴的規矩,也在重華宮宴請帝后嬪妃,皇帝生性愛熱鬧,自然更加湊趣。夜宴以重陽花糕做成九層寶塔狀,上綴兩小羊以合重陽(羊)之意,與諸人插茱萸,飲菊花酒,歡欣暢飲。

  酒過三巡,歌舞之樂也沉沉緩下去,靜夜的涼風一重重拂上身來,多了幾分蘊靜生涼,搖曳得滿地黃花燦爛,亦生了幾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幾分沉醉的酒意,望著墨玉般的黑沉天際,一輪昏黃的彎月寂寞地別在黑色幕布上,連星子亦光彩黯然。皇帝唇角帶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實在是無趣得緊了。」

  皇后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記得是皇上最喜歡的。常說妙齡女子素顏紅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令人賞心悅目。」

  皇帝輕輕一嗤,喝盡盞中的酒,道:「宮中宴飲常用梨花白,今日飲菊花黃,才有新意。這歌舞朕雖然喜歡,可是看多了也生膩煩。皇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嗎?」

  皇后臉上微微一黯,很快還是笑道:「皇上總喜歡別出心裁。」

  太后撫了撫鬢邊的祖母綠赤金鳳縷珠步搖,搖頭道:「別出心裁也罷了,若能新顏常在,侍奉君王之側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歲賜予你的新人陸氏伺候了你才一年,一直還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皇帝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皇額娘垂愛,兒子心領了。」

  皇太后微微垂下眼瞼,很快朗然笑道:「皇額娘本想你身邊有個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陸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著吧。身為嬪妃,不能討皇帝歡心,那就是多餘!」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可是落在在場的嬪妃耳朵裡,卻是俱然一凜,不覺收斂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顏悅色:「如今是秋日裡了,再舞春日桃花盛開時節的《桃夭》,未免不合時宜。皇帝,咱們便換一支歌舞吧。」

  皇帝奉起一杯酒:「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后澹然一笑,撫掌兩下,卻聽絲竹聲嫋嫋響起幽然一縷如細細一脈清泉蜿蜒,如泣如訴,慢慢沁入心腑。卻見滿地各色菊花叢中,悠然揚起一女子纖細翩然的身影,踏著絲竹輕緩而來。

  那女子玉色紵羅縵衫,淡淡雲黃色長裙飄逸如輕雲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繡著朵朵秋菊,也不過寥寥清姿,並不用繁複的繡線堆簇,她堆起的高高雲髻上只簪了銀色絞絲菊流蘇,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光將花影落在了她身上,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灼爍生輝,轉袖回眸間涼風暗起,身姿空靈。她的嗓音柔緩,佇立在這靜好的月色之中,側身依依念道: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那是一闋李清照的《醉花陰》,待她念到最後一個「瘦」字時,餘音嫋嫋飛揚而去,幾乎是飛到了遙遠的碧海青天,被流雲遏住,幽絕纏綿處,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濕了半幅青衫,為之戚然。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嫋嫋的藤蔓輕纏,一直落在了散開的裙裾之間,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瑩的花朵,盈然招展,風姿眷眷。

  銀甕瀲灩浮紅顏,翠袖殷勤捧玉鐘。原來滿目繁華,只為襯得伊人遺世而在。

  皇帝忍不住撫掌笑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朕原以為歌舞曼妙已經極佳,不承想淩波微步、踏歌吟詩更是清新雋永,只是這樣好的才情,這樣美的舞姿,不知長相如何,是否曾與朕夢中相逢?」

  太后微微一笑,喚道:「皇帝吩咐,還不走近來?」

  那女子緩步上前,施了一禮,抬起頭來。皇帝觸目處,只見那女子神色清冷,卻有一番豔絕姿態,修蛾曼睩,貌殊秀韻。

  慧貴妃蹙了蹙眉頭,似是讚歎,似是嫌惡,冷冷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澤,時睩睩然視,精光騰馳,驚惑人心也。」

  皇帝贊許地看她一眼:「這是王逸的《楚辭》注,貴妃好才學。」皇帝的讚歎不過一聲,甚是潦草,旋即被那女子吸引。那女子盈盈笑時嘴角微微揚起,似乎是新月般的笑顏,卻沒有絲毫溫度。但若說她是冷淡,偏偏那眼波流轉,又覺得她眉目絢然,是在含羞顧盼著你。

  皇帝側首笑道:「皇額娘精心挑選的人,念的是李清照重陽思君的《醉花陰》,果然很合時宜。」

  太后眉心微微凝了一絲笑色,緩緩道:「合不合時宜,哀家說了不算,皇帝說了才算。」她凝聲道:「這丫頭是侍郎永綬之女,滿洲鑲黃旗人,出身亦算貴重。」

  皇帝頷首,柔聲道:「上前來吧。」

  慧貴妃眉頭一鎖,旋即含笑嬌怯怯道:「皇上,重陽喜日,歌舞娛情助興才好。念什麼詩詞,冷冷清清的。」

  皇帝恍若未聞,只看著那女子道:「今夜歌舞甚好,為何只念詩詞?」

  那女子垂著臉,聲音卻不卑不亢,毫無獻媚或畏懼之意:「臣女不喜太過熱鬧的歌舞,倒覺得古人的詩歌有蘊藉,須細細品味才得意趣。臣女素聞皇上秉聖祖文心之質,善於吟詠,以為會得知音之感。」

  皇帝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笑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低垂眼眸,柔聲道:「意歡。」她停一停:「是心意歡沉之意。」

  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風,綿綿道:「古人男女相悅,女子對情人的稱呼便是歡。這個名字,很有情致。」

  意歡有星子般的眼眸,此時眸中如寒夜裡明燦的星,驟然亮起,情意宛然,低低道:「是,皇上博學。臣女平生最喜《相見歡》一詞。」

  「朕與你便是相見歡了。」皇帝的笑如清亮的陽光,無遮無攔灑下,他停一停道,「你姓什麼?」

  慧貴妃撇嘴道:「這樣的名字,多半是個漢軍旗的出身姓氏罷了。」

  嘉嬪掩口笑道:「還是慧貴妃最明白什麼是漢軍旗的出身了。」

  慧貴妃臉色一冷,轉臉不顧。

  意歡沉沉道:「葉赫那拉氏。」

  皇帝微微一怔,唇邊的笑意如遇上了寒雨微涼。皇后已然帶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葉赫那拉氏?」

  嘉嬪「哎呀」一聲,以袖掩口,驚奇道:「葉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亡的葉赫那拉氏?」她盈盈望住皇帝,嬌聲道:「皇上,臣妾雖然來自李朝,卻也聽說當年葉赫部為我太祖努爾哈赤所滅,葉赫部首領金台吉臨死前悲憤不已,曾說道葉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個女人,也要滅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慧貴妃見意歡臉上有不豫神色,不覺拈起絹子笑道:「嘉嬪雖然來自李朝,可是對咱們愛新覺羅家的典故還知道不少呢。」

  嘉嬪揚了揚唇角,頗有得色道:「可不是?既然身為皇家兒媳,自然事事以皇家為重了。」

  皇后含笑頷首:「嘉嬪生下了皇子,果然越發懂事得體了。」

  太后不以為意地笑笑:「往日傳聞,你們倒是聽得有心了。只是葉赫部被我建州女真滅了那麼多年了,早已臣服。意歡的阿瑪好好地當著皇帝的侍郎,她一個女孩子家,哀家倒不信能成了精了?皇帝,你說呢?」

  皇帝微笑著伸手向她,語氣柔緩溫存:「朕記得,太祖的孝慈高皇后便是葉赫那拉氏,還替太祖生下了太宗,可謂功傳千秋啊。」

  太后眉毛微微一揚,和緩笑道:「意歡,還不謝恩?」

  意歡盈盈下拜:「臣女多謝皇上誇讚。」

  皇帝笑道:「朕倒不是誇讚,葉赫那拉氏出身滿蒙貴族,卻不想將漢人的詩詞念得這樣婉轉動聽,真是難得。朕記得宮中通曉漢家詩文的,除了慧貴妃,便是……」

  他微微一滯,並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自斟自飲了一杯,向海蘭道:「海貴人,你有著身孕,揀自己愛吃的多吃些吧。」

  海蘭知道皇帝想起了誰,便作不知一般,笑道:「旁人不說,如今這位意歡妹妹,也是極通詩書的。」

  意歡眸若秋水,盈盈一蕩:「皇上通曉滿蒙漢文字詩史,難得在皇上跟前伺候一次,不能做了什麼都不懂的人。」

  皇帝笑著挽過她的手:「既然你如此有心,你便也留在朕身邊,做個貴人陪伴吧。」

  皇后先起身舉杯道:「皇上自登基以來,冊封的嬪妃大多是從答應、官女子做起,如今葉赫那拉氏一舉得封貴人,可見皇上鍾愛,臣妾敬皇上一杯,賀皇上新得佳人。」

  嬪妃們雖有不甘,亦只得跟隨起身,賀道:「恭喜皇上。」

  皇帝一飲而盡,囑咐了葉赫那拉氏伴在身邊。那葉赫那拉氏對諸人神色都是冷冷的,唯獨對著皇帝時溫柔凝睇,一笑如冰上豔陽,冷清中自有豔光四射。

  皇后微微使一個眼色,慧貴妃起身嬌聲笑道:「皇上看膩了舊歌舞,咱們這些做舊人的不能不膽戰心驚,臣妾只好就想些新鮮法子希望皇上不要厭棄了。」

  皇帝笑盈盈望著她,眼底盡是溫然的情意:「又胡說了,朕怎會厭棄你?」

  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指一指天上道:「今天新人且歌且舞,咱們地上盡夠熱鬧了,臣妾的父親從外頭送來各色煙花,咱們且看一看天上的熱鬧吧。」

  皇帝頷首道:「煙花不錯,只是怎麼想起這個來了?」

  慧貴妃溫柔凝眸,鬢邊的一支並蒂海棠花步搖安靜垂落,道:「臣妾往日讀《少年游》,記得有一句‘雨晴雲斂,煙花澹蕩,遙山凝碧。驅車問征路,賞春風南陌’,可不是應了如今的景嗎?」

  皇帝頷首道:「還是你最解情致,一點小玩意兒,都能答出那麼多細膩心思來。」

  慧貴妃揚一揚臉,身邊的雙喜趕緊下去了。不過片刻,只見烏沉沉的墨色天空,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白光,仿佛一聲尖銳的呼嘯,五顏六色的煙花旋即絢爛飛起,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

  慧貴妃一一指著道:「那紅的是天女散花,黃的是武松打虎,金猴獻果,這幾個五彩的是八仙過海、金輝齊鳴、鐵樹開花、百花齊放。皇上看那個,最別致的楊貴妃觀牡丹,還有白蛇仙女、百鳥朝鳳、金龍騰飛。」

  慧貴妃說一句,眾人便贊一句,那煙花似顆顆明珠在空中綻放,朵朵變化絢麗,如彩蝶飛舞,紛紛飄然。正喧騰間,只見一朵碩大的煙花綻放在空中,散出滿天雲霞,金芒似的火星四散飛落開去,遠處歌姬們的管弦聲以及嬪妃和宮人們的叫好鼓掌聲,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將今夜的喧嘩熱鬧推到了最高處。

  待到煙花盡了,唯剩了滿天空的寂寞與寧靜,空氣裡散著淡淡的硝煙味,微微有些嗆人。

  皇帝回首見葉赫那拉氏只是淡淡的神色,便道:「怎麼?不喜歡嗎?」

  葉赫那拉氏為皇帝斟了一杯酒,淺淺笑道:「煙花好看是好看,熱鬧也熱鬧。只是做人若只是熱鬧了這一刻,便要回歸寂寥,還不如清清靜靜,做天上一點星子,雖然是微光,卻永遠明亮。」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看向太后道:「果然是皇額娘調教出來的人,見識卓然,與眾不同。」

  太后眼底精光一閃,和言道:「哀家放她在身邊,能調教的不過是規矩罷了。心思,還是她自己的。」

  皇帝閉目片刻,含笑道:「葉赫那拉氏的心性,倒是和皇額娘親生的兩位公主一樣,讓朕想起遠嫁的大妹妹端淑長公主了。」

  太后神色微微一滯:「端淑長公主在皇帝登基前便已許嫁了蒙古,只剩下柔淑長公主還待字閨中,一直交給莊親王夫婦教養。哀家也不能常常得見。」

  皇帝沉吟片刻道:「那是兒子不孝了,未能顧及皇額娘母女情深。」

  太后一凜,旋即笑得柔和:「皇帝何必自責?莊親王夫婦忠於皇帝,又是皇帝的親叔叔,必然會替哀家好好教養公主。何況,莊親王福晉又是出了名的賢德淑女呢。」

  「兒子也這樣想。皇額娘身邊有兒子和這些媳婦,都會孝順皇額娘的。逢著大年節,公主也會隨著莊親王夫婦進宮,拜見皇額娘,皇額娘一切放心就是。」皇帝恭謹一笑,轉頭看著葉赫那拉氏,頗為欣賞,「你說話很能讓朕舒心,朕便賜你封號為舒,賜住儲秀宮。往後,你便是朕的舒貴人了。」

  葉赫那拉氏笑意淺淺,神色平和如鏡:「臣妾謝過皇上隆恩。」

  皇帝執過她手,相看不厭。卻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進保一臉惶然地急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冷宮走水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 02:34 PM

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火焚

  如懿並沒有想到火會突然一下燒起來。一開始,她不過是和冷宮那班婦人一般,站在各自的廊下,看著煙火滿天,繚亂夜空。這一夜的風正好是吹向冷宮的方向,把原本遙遠而璀璨的煙火在空中帶得更近她們一些。真是現世的繁華,雖然越發襯出她們的孤清寒苦,可還是忍不住去看,去嚮往。

  如懿自嘲地笑笑,哪怕被禁閉在此這麼長的時日,但紅塵萬丈,浮世虛華,她從未自心底放下過。

  第一年的心如死灰,第二年的隱忍後激發的心志,到了第三年,她反而有些和緩。雖然,走出這個困籠的念頭日復一日地強烈,可是她明白,一切急不來。

  就如冬日裡手上腳上的凍瘡,夏日裡滿背的痱子與蚊包,知道必須得過了這個季節,才會好起來。

  惢心走過來,嗔著道:「小主,今晚本來是淩雲徹和趙九宵當值的,奴婢還想叫他們一起看煙花呢。誰知道那倆偷懶的傢伙,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個人影也沒有。」

  如懿笑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也難為他們年年歲歲都守在這兒,由得他們去吧。」

  那火苗,就是她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嗤」地燃起來的,毫無預警地,幾乎是整個屋頂,都轟地燃燒起來,那火勢之快,幾乎是竄到哪裡哪裡就燒了起來。冷宮裡陰濕黴冷,那火勢卻毫不受阻,燃起一股焦黴的味道。惢心大驚,立刻將如懿護在了身後,大呼道:「來人哪!來人哪!失火了!」

  滿宮裡的女人們都著了慌,有幾個聰明的,便先搶到了院子裡,趕緊去看水缸裡有沒有積著的水。宮中為防失火,也為了蓄積天雨,總是在院子裡和殿前的廊下放置些銅缸,女人們被這愈演愈烈的大火嚇壞了,忙不迭伸手撈起缸中的瓢舀了水一勺一勺潑出去,奈何地上牆上都已著了火,加之許久不曾下雨,缸裡本來就沒多少水。如懿衝到門前,大力拍擊著宮門道:「救人啊!救人啊!有人在嗎?有人嗎?」

  她喊了幾句,便被滾滾的濃煙嗆住了嗓子。淩雲徹遠遠站在廡房門外,和趙九宵、張寶鐵、包圓一起垂著手跟在頭領李金柱身後。

  趙九宵看著火勢越來越大,躊躇著道:「頭兒!這火燒成這樣,咱們真不去救人嗎?萬一那幫女人全燒死在了裡面……」

  李金柱一臉肅殺,按著腰間的長刀,道:「她們活著的時候就是先帝和當今厭棄的女人,吃著食糧,費著衣著,活得也不體面,倒不如一把火燒死了,一了百了。咱們哥兒也落得清靜,不必在這冷宮外受罪熬苦了。」

  包圓道:「頭兒的意思是……」

  李金柱瞥了包圓和張寶鐵一眼:「冷宮都沒了,還要咱們這些冷宮的侍衛做什麼?自然有更好的去處了。」

  趙九宵仍是有些害怕:「可是若上頭怪罪下來,冷宮失火喪命,也是不小的罪名啊!」

  李金柱仰頭看著這火勢,沉著臉道:「在宮裡當差久了,你們好歹也有點眼色,長點見識。你看看這火起來的樣子,要不是有人先預備下的,冷宮這地方,能起這麼大的火嗎?你再想想這宮裡,有幾個人敢燒了冷宮的。便是那樣的身份,咱們就得罪不起,若再壞了別人的好事,這腦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趙九宵有些怯怯的,聽著冷宮裡驚懼的哀號聲越來越淒厲,忙用袖子堵住了耳朵,不敢再聽。淩雲徹雙手緊緊握著刀把,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因為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向他呼號求救。他緊緊攥著刀把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那是小主的聲音,還是惢心?他一時辨不出來,只知道她們一定是怕極了,才會這樣喊著自己的名字求救。他忍不住又走上前一步,李金柱橫了他一眼:「上次被人打成那樣,還不記得教訓嗎?在這宮裡待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是你惹不起的主兒。」

  淩雲徹咬了咬牙,跪下道:「頭兒,您仔細想想。咱們不能不去救人哪。冷宮裡的女人不多,就那十幾二十個,沒人看得上她們。可真要是死了,頭一個罪名便是落在咱們五個人身上。哪怕您說的主兒咱們惹不起,但宮裡任何一個主兒怪罪下來,咱們更惹不起。到時候冷宮一把火,再加上咱們兄弟五個的腦袋,就真的是死無對證了。」

  張寶鐵看了看淩雲徹,再看了看李金柱,有些拿不定主意:「頭兒,小淩說的好像也有幾分道理。畢竟這事不是上頭吩咐下來不要咱們理會的。那個……」

  淩雲徹懇求道:「頭兒,旁人也罷了。最近進來的那個,是孝敬憲皇后的侄女兒,雖然是失寵了皇上不要她了,可到底是皇親國戚,真出了事兒咱們也扛不起啊。」

  李金柱顯然也是被說動了,卻遲疑著不肯再發話。淩雲徹聽著裡頭的叫聲越來越慘烈,再也忍不住,起身抱了一桶水便沖了出去。趙九宵猶豫片刻,也跟著闖了出去。

  張寶鐵一驚,張了張嘴:「頭兒……他們……」

  李金柱搖頭道:「他不聽勸,也沒辦法。只是今晚是他們倆當值,要真出事了他們是首當其衝,去便去吧。這樣也好,萬一得罪了哪一邊,咱們都不會死絕了。」

  淩雲徹好容易打開了冷宮的大門,一闖進去幾乎是嚇了一大跳。因著廊下堆著草垛,門窗又朽爛了,燒得最厲害。濃煙滾滾中,他絆倒了幾個人,衣角頭髮都著了火了,他嚇得半死,趕緊把那桶水灑了點在她們身上,一邊咳嗽著嗆著煙,一邊往裡頭搜尋如懿和惢心的蹤影。他尋了半日,只見如懿和惢心所住的屋子燒得最厲害,大半已經燒毀了,人影也沒一個。他心底一慌,難不成當真被燒死在裡頭了。他有些不甘心,不由得喚道:「小主!惢心!小主!」

  有微弱的呻吟從附近傳來,淩雲徹聽得聲音熟悉,不覺直闖過去,那一間是素日吉太嬪所住的殿閣,自她死後,便已荒廢了。眼下看來,卻是那裡火勢最小。淩雲徹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直沖進去,只見殿門後的角落裡,兩個渾身濕透的人瑟瑟縮縮躲在那兒,已經被煙嗆得快要昏迷了過去。

  淩雲徹看清了是她二人,心頭大喜,正見趙九霄尋了進來,忙招手喚了他過來,一人一個背了出去。才背到冷宮的門邊,只見前頭燈火通明,兩隊侍衛架著水龍急匆匆過來,對著冷宮的火便架起水龍直噴上去。淩雲徹累得精疲力竭,卻忍不住微笑出來,大大地鬆了口氣。

  如懿聞得乾淨清醒的空氣,腦中稍稍醒轉,觸目便見雲徹焦灼的臉,她心頭微微一鬆,仿佛整個人都落在了實處,情不自禁道:「如懿……謝過。」

  淩雲徹拿手帕絞了替她擦著被煙熏黑的臉,低低道:「我還以為你的名字就是小主,原來你叫如意,是萬事如意嗎?」

  如懿吃力地搖了搖頭:「嘉言懿行,是美好的意思。」

  淩雲徹嗤笑道:「能把你們倆全鬚全尾地救出來,就已經很美好了。」

  如懿看著昏沉沉的惢心,伸手將她摟在懷裡,感泣道:「多謝你,肯來救我們。」她看著噴起的水龍,猶疑道:「只是這火起得太奇怪,你貿然過來救我們,會不會連累你?」

  淩雲徹看著遠處忙碌的侍衛們一個個將冷宮的女人們搬出來,眉宇間微微鬆弛:「我也很捏了把汗,不知道該不該救你。但看到皇家的水龍過來,就知道沒有救錯你們。」他看看周圍,低聲道:「我和九宵去幫忙,你們好好歇著。」

  如懿點點頭,看著他離去,仰面深深呼吸片刻。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走出冷宮,哪怕她知道片刻後自己還是要回到那困地裡去,可是多麼難得,外面的星光看著和裡頭也是不一樣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隨著火勢消減,她靠在牆邊,看著明黃色的九龍儀仗漸漸逼近,一顆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來,幾乎要蹦出自己的腔子。淚水迷濛了雙眼,她是認得的,那再熟悉不過的九龍明黃儀仗,是他,是他來了。

  不只是皇帝,還有皇后,他們遠遠地站著,看著火苗被水龍壓得一分分低下去,方才鬆了一口氣,卻是皇帝身邊的李玉也發覺了她,輕聲道:「皇上,那牆根底下靠著的,好像是……」

  他乖覺地沒有再說下去,卻足以讓皇帝注目。皇帝沉吟片刻,還是向她走來。那一刻,如懿說不上是喜是悲,仿佛所有的愛恨與積怨都一一淡去,他依舊是當年的翩翩少年,策馬蘭台,向她緩緩走來。

  淚水模糊了雙眼的一刻,她擁著惢心,緊緊蜷縮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泥灰簌簌抖落的牆根腳下,想讓自己儘量縮成讓人看不見的一團物事,哪怕是牆根底下不見天日的苔蘚也好。是,她是自慚形穢,他的身邊,是風華正茂、懿范天下的皇后,而她,卻如此狼狽,落魄可憐。

  她拼命低著頭,終於,在一步之外的距離,分明地看到他明黃色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的圖樣,那是所謂的「江山萬里」,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看到過了。

  那人如一幢巨大的陰影停留在她的面前,遮擋所有的光線。不遠處的一切都淡淡地模糊下去,成了虛幻而遙遠的浮影。她隱隱聽著皇后焦急的聲音在喚:「皇上——」那聲音卻是讓所有人都無動於衷。

  透明的火光在他身後,映照在被風鼓起的翩然衣闕上,浮漾起一種遙遠而虛浮的光澤。他靜默著走上前,如懿亦靜默著蜷縮成一團。只有甬道內的風,無知無覺地穿行遊蕩,簌簌入耳。

  他俯下身來,將身上的赤色披風兜在了她身上,手指輕柔地替她拂開臉上濕膩膩的碎髮,輕聲道:「入秋了,別凍著。」

  那樣輕柔的口吻,清越宛若天際彎月,仿佛是帶著花香的月光,靜謐而安詳地散開四周難以入鼻的氣味,靜靜彌散。仿佛還是昔年初見的時候,他也用那樣的語氣喚她:「青櫻妹妹。」

  她微微點了點頭,別過臉去:「別看我,給我留點顏面,別看到我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亦頷首:「無論過了多少年,你在朕心裡,還是那個好強的妹妹。」他仰起身,輕聲而鄭重:「青櫻,保重。」

  這一刻,他喚她「青櫻」,而不是「如懿」。是往年歡好如意的青櫻,彼時,他們還年少,心意沉沉而簡明。而不是「如懿」,那個在後宮中極為自保,出盡謀算的小小妃嬪,那個受盡委屈,被他發落至冷宮的失寵女子。

  青櫻,弘曆。那是他們最好的一段歲月。

  可惜,都已經過去了。

  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到了皇后身邊,淡淡道:「人員無傷,回去吧。」

  皇后口中答應,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先行而去的背影,回頭瞥了眼無比狼狽的如懿,有一絲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這一場大火來得突然,冷宮雖無人燒死,卻燒傷了好幾個。幸而也算發現得早,但冷宮一半的房屋也被燒毀了,太后和皇帝為著重陽失火,幾乎是大發雷霆,然而查來查去,也不過是那日的風勢太猛,吹落了煙花所致。慧貴妃急切難耐,又怕皇帝怪罪,在養心殿外跪著脫簪侍罪。皇帝倒也不肯責怪她,安撫了幾句便也罷了。

  江與彬冷冷嗤笑:「是嗎?幸而只是燒傷了幾個人,沒得燒死什麼,否則也難以掩蓋這件事了。」

  如懿笑笑:「敢做這樣事情的人,絕對能有本事掩的過去。」

  江與彬道:「只不過皇上最近嫌後宮裡煩,不大進後宮,進了也不過是去看看海貴人就完了。連新封的舒貴人都沒寵幸,一直撂在那兒呢。」

  如懿有些遲疑,還是沉吟著道:「皇上……不高興?」

  「重陽這樣的大節慶出了這樣的事,也難怪皇上不高興。」

  如懿緩一緩氣息,關切道:「那海蘭如何?」

  江與彬微微躊躇,斟酌著道:「胎像倒好,只是懷著第一胎,又出了頭三個月不思飲食的時候,這些時日一直胃口大開。」

  如懿放心地含笑:「吃得下是好事,海蘭從前也太瘦了。」

  江與彬亦笑:「是好事,就是胖起來快點,微臣總叮囑海貴人得多走動。否則到時生產便要吃苦。」他往四周看了看:「小主原來的屋子燒了,如今往著吉太嬪從前的屋子,稍稍將就吧。」

  如懿倒也淡然:「往哪裡不是住著,左右也離不開這裡。」

  江與彬看見榻上擱著一件赤色披風,用珊瑚和蜜蠟珠子綴著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另用金色的絲線繡成玉藻圖案,萬字不到頭的連綿。這是御用的圖案,他自然是認得出的。不覺得含笑拱手:「看來冷宮失火,意在小主,反而讓小主得了意外之喜。」

  如懿扶一扶鬆散的髮髻,道:「你若得空,替我拿出去還給皇上,若是留在這兒,反生了事非。」

  江與彬道:「好,不過微臣有一物,是給惢心的。」他打開藥箱,取出一包點心:「這是萬寶齋的酸梅糕,惢心最喜歡吃的。微臣特意帶給她的,以安慰她受火困的驚嚇。」

  如懿摸著糕點外的包紙,感歎道:「日久見人心,惢心跟著我這樣的主子,落魄到這種地步,你對她的心意還是依舊,這是最難得的了。」

  江與彬臉色懇切,到:「微臣與惢心都出身貧寒,何必彼此嫌棄呢。縱然她要在冷宮陪著小主一輩子,微臣也是不會變心的。」

  如懿起身將皇帝的披風包好,遞給江與彬道:「那日冷宮的侍衛為了救咱們這些人,冒著火衝了進來,不知有沒有受傷?或者皇上有沒有責罰?」

  江與彬道:「只是被煙火嗆著了,沒有事。皇上也看到他們盡力救人了,並沒有怪罪,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看著外頭的天光晦暗,憂心道:「我怕他們貿然救人,得罪了人也不知。雖然一時之間皇上沒有怪罪,但若被人暗算……」

  江與彬胸有成竹的笑道:「那也好辦。想個法子讓他得個病避一避風頭就是了。這個微臣會安排。至於惢心,她被煙嗆得厲害,一時起不來床,微臣會多備幾服藥在這兒,小主按時餵她吃下就好。」

  如懿頷首道:「你下回來,替我帶一包要緊東西來。這東西除了你,旁人弄不到的。」聽完如懿這幾句低語,江與彬臉色一沉,閃過一絲惶惑,但仍是答應了:「但憑小主吩咐。」

  江與彬到了延禧宮請脈的時候,皇帝正與海蘭坐在暖閣的榻上。時近黃昏,殿內有些偏暗,只有長窗裡透進一縷斜暉,初秋的寒意如清水一脈,緩緩透骨襲來。

  江與彬請了個安,皇帝興致闌珊的,隨口吩咐了起來。江與彬請過脈,道了「胎氣安穩」,便將如懿託付的那件披風雙手恭謹奉上:「微臣剛去了冷宮請脈,如懿小主托微臣將此物轉交給皇上,說冷宮不潔,容不下聖物。小主已經清洗乾淨,請皇上收回。」

  皇帝微微出神,倒是李玉機警,趕緊接過了道:「倒是難為如懿小主了,冷宮那種醃攢地方,還能把皇上的衣物清洗得這麼乾淨,都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洗了多少遍。」

  皇帝伸手道:「給朕瞧瞧。」李玉奉上了,皇帝伸手仔細撫摸著,緩緩道:「那是火起那日朕看她全身濕透了,特意給她披上的。她便那麼不喜歡嗎?急急便送了回來。」

  海蘭梳著家常的髮髻,頭上點綴著如意雲紋的玉飾,一支如意珍珠釵斜斜墜在耳邊,清爽而不失溫婉。她婉聲道:「姐姐的意思,怕是近鄉情更怯,觸景反傷情。她已經是皇上的棄妃了,怎麼還能收著皇上的東西。姐姐她……」

  皇帝擺手道:「罷了,朕明白。」

  李玉忙仔細捧過收下。皇帝便問江與彬:「如懿在那裡都好嗎?」

  江與彬忙跪下道:「微臣若說實話,皇上必定怪罪。」

  皇帝笑了笑:「是朕問錯你了。冷宮那地方自然不好,朕是問她,身體還好麼?」

  「其他都無礙,就是人熬瘦了好些。整日和那些瘋婦在一起,能清醒便是好的了。」

  皇帝微微點頭:「海貴人舉薦你為她安胎,朕一開始是不放心的。太醫院比你有資歷的人多得多了,你又只在冷宮當差。可海貴人說你做事老道,也不是挑三揀四欺淩主上的人。朕看你伺候海貴人赫爾如懿都盡心,倒也能放心少許了。」

  江與彬道:「在微臣眼中,冷宮的小主與海貴人並沒有分別,都是微臣要盡心照顧周全的小主。」

  正巧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道:「皇上,該到翻牌子的時候了。」

  皇帝看著烏黑的紫檀木盤子上一排的綠頭牌,輕嗤一聲道:「拿下去吧。」

  徐安苦著臉道:「皇上,您好些日子沒翻牌子了。別的不說,舒貴人眼巴巴地盼著您去呢。」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差事越發當的好了。朕召幸誰還得聽你的吩咐?」

  徐安慌得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忙勸道:「舒貴人是皇上新封的,結果還沒召幸就扔在一邊了,面子上是不大好看。好歹還有太后呢。」

  「朕今日沒有興致。」皇帝搖了搖頭,將牌子推開,溫和道:「海蘭,你好好歇著,朕回養心殿了。」

  海蘭忙起身送了皇帝出去,眼看著皇帝上了輦轎,方才慢慢走回去。

  皇帝坐在輦轎上,看著前後烏泱泱的人群在暮色中沉穩而迅疾的走動,幾隻鴉雀撲棱著翅膀飛過染著墨色的金紅天空,無端便生了積分寂寥之情。他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方薄薄的絲帕,上頭只繡了幾顆紅荔枝,並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慨然片刻,緊緊地握在手中,像是握著一方失而復得的溫暖,再也不肯鬆開。



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雙毒

  海蘭的病症,是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出現的。與怡嬪和玫嬪當時的情況並無二致。一開始,她只是發胖得厲害,因著是頭胎,還以為是浮腫,喝了許多去腫的冬瓜湯還是不見起色,才知道是真的胖了起來。第一條粉紅色的紋路出現在身上時,她還不以為意,直到第二條第三條第無數條出現在她身上時,她才害怕得哭了起來。

  然則還來不及哭多久,她便發現了自己更大的不對勁,嘴裡的潰瘍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時不時地發熱、大汗、心悸不安,自己也控制不住似的。並且一夜一夜失眠多夢,她從夢魘裡醒來,慌亂之下請來了玫嬪,並在她驚懼失色的面孔上,探詢到了一絲可能的意味。

  彼時,皇帝的心境已經平復不少,盛寵舒貴人之餘很少再顧及到後宮諸人。在聽聞海蘭的病症之後,皇帝亦是由舒貴人陪同著來到延禧宮。海蘭哭得梨花帶雨,怯怯地拉住玫嬪的手不放。玫嬪亦是觸動了情腸,二人相對垂淚,俱是傷心不已。

  皇帝自嘉嬪生育了四阿哥後,以為一切須遂,只盼著海蘭能再生下一個阿哥來,更好釋懷當年怡嬪與玫嬪腹中之子被害之事,卻不想一進延禧宮,太醫還是那番舊話。太醫神情難看到了極點,道:「回皇上的話,海貴人的確是中了朱砂與水銀之毒,種種跡象,與當日玫嬪娘娘與怡嬪娘娘無二。所幸的是,海貴人細心,發現得早,所以一切還無大礙。」

  太醫倒也謹慎,令人查了又查,驗了又驗,回稟道:「皇上,微臣已經檢驗了海貴人的飲食與所用的蠟燭炭火,此人毒害海貴人龍胎的手法與當年毒害怡嬪與玫嬪兩位娘娘的如出一轍。萬幸的是,天氣剛冷,所用炭火不多,而海貴人又不喜魚蝦,吃得少,所以毒性只入髮膚,而未傷及肌理心脈。」

  皇帝握住心有餘悸的海蘭的手不斷撫慰:「別怕,別怕,朕已經來了。」

  玫嬪的神色十分激動,一張臉如同血紅色的玫瑰:「是誰?是誰要害我們?」她「撲通」跪下,緊緊攥住皇帝的袍角,哀泣道:「皇上,會不會是烏拉那拉氏?是不是她又要害人了?」

  海蘭的神志尚且清明,含淚道:「皇上,烏拉那拉氏尚在冷宮,一定不會是她。」

  倒是舒貴人提了句:「皇上,臣妾也曾聽聞當日烏拉那拉氏毒害怡嬪與玫嬪,禍及龍胎之事,只是她人都在冷宮裡了,怎會有人用和她一樣的手法再毒害旁人?到底是當日烏拉那拉氏尚有同謀留在宮中,還是烏拉那拉氏是為人所冤,而真正害人的人因著這手法得意,所以一再用來謀害皇嗣?皇上若不查清,只怕玫嬪與怡嬪之後,海貴人還有其他妃嬪都會受人所害。」

  舒貴人一向淡淡地不愛與嬪妃們來往,此時娓娓論來,也只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語氣,恰如她耳邊的一雙冷綠色的翡翠耳環輕輕搖曳,清醒而奪目。

  李玉服侍在皇帝身邊,輕聲道:「奴才倒記得,當日烏拉那拉氏被人力證以水銀和朱砂謀害皇嗣,她拼命喊冤,卻是人證物證俱在,反駁不得。如今細細想來,若她真是被冤,那豈不得意了那真正謀害皇嗣之人。奴才想著,真是心驚後怕。」

  玫嬪沉吟片刻,睜大了眼道:「皇上,當日臣妾一心以為是烏拉那拉氏謀害了臣妾的孩子。可按著今日海貴人的樣子,只怕烏拉那拉氏真被冤枉也未為可知。」她眸中清淚長流,悲戚不已:「皇上烏拉那拉氏被冤也不算第一等要事。可是皇嗣含冤而死,皇上卻不能不留意了。」

  海蘭亦是垂淚不已,她唇角長著潰瘍,每一說話便牽起痛楚,帶著「噝噝」的吸氣聲,聽著讓人發寒:「皇上,當日這事若烏拉那拉氏有同謀,就不會不供出來,落得自己一個人去冷宮的下場,可見必定是另外有人主謀,手法才能如此嫺熟。可是……」她遲疑片刻:「臣妾也不能不疑心了,當日所有的人證裡,別人也還罷了,最要緊的一個卻是皇上的慎貴人,烏拉那拉氏昔日的貼身侍婢阿箬,她的話不能讓人不信。所以此事的真偽……」

  玫嬪原本就不喜阿箬得寵後的輕狂樣子,輕哼了一聲不語。

  舒貴人冷冷道:「慎貴人憑著出賣主子才當的貴人,可見品性也不怎樣!要是烏拉那拉氏真的是被冤的,我瞧她便是被真正的主謀收買了也未可知。」

  這一語便似驚醒了夢中人一般,玫嬪即刻變色道:「皇上,慎貴人甚是可疑,不能不細察。」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仿佛全沒把這些話聽在耳朵裡,只替海蘭掖了掖被子,溫言道:「你且安心養著,朕把太醫院最好的太醫都留給你好好調治。別胡思亂想,一切交給朕就是了。」

  皇帝瀟然起身,向著玫嬪的淚眼溫情脈脈 道:「已經傷心了那麼多年,別再哭傷了眼睛,趕緊回宮去歇著吧。舒貴人,你也跪安吧。」

  皇帝說罷,扶了李玉的手出去,一直上了輦轎,到了養心殿書房坐下,一張英挺面容才緩緩放了下來。李玉深知皇帝的脾氣,努一努嘴示意眾人下去,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放在皇帝手邊,輕聲道:「皇上,喝點茶消消氣。」

  皇帝端起茶冷笑一聲:「消氣?朕的後宮這麼熱鬧,沸反盈天,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朕看熱鬧還來不及呢,哪裡來得及生氣!」

  李玉嚇得不敢言語,皇帝一氣把茶喝盡了,緩和氣息道:「海貴人被人毒害的事,你便替朕傳出去,順道把當年力證如懿的人都提出來,再細細查問。」

  李玉答了「是」,又為難道:「可是其中一個,是慎貴人呀!」

  皇帝正沉吟,卻聽外頭敬事房太監徐安請求叩見,李玉提醒道:「皇上,是翻牌子的時候了。不過,您若覺得煩心,今日不翻也罷。」

  皇帝便道:「那就讓他進來吧。」

  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恭恭敬敬跪下道:「恭請皇上翻牌子。」皇帝的手指在墨綠色的牌子上如流水滑過,並無絲毫停滯的痕跡,他似是隨口詢問:「從前嫻妃的牌子……」

  徐安忙道:「嫻妃被廢為庶人,她的綠頭牌早就棄了。」

  皇帝輕輕「嗯」一聲:「那重新做一個綠頭牌得多久?」

  「很快,很快。」徐安聽出點味兒,忙賠著笑,抬起頭覷著皇帝的神色,眨巴著眼睛道:「皇上的意思,是要重新做嫻妃的綠頭牌嗎?」

  皇帝搖頭道:「朕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他的手指停留在「慎貴人」的綠頭牌上,輕輕一翻,那「嗒」一聲餘韻嫋嫋,晃得李玉眉頭一鎖,旋即賠笑道:「皇上有日子沒見慎貴人了呢。」

  皇帝重又坐下,看著外頭漸漸暗下來的水墨色天光,懶懶道:「是啊。這些日子都在舒貴人那裡,是該六宮裡雨露均霑,多去走走了。」

  李玉有些不解:「皇上方才讓奴才查當年與嫻妃娘娘有關的事,那麼慎貴人……」

  皇帝淡淡道:「奴才是奴才,慎貴人是慎貴人。」他想了想:「慎貴人的阿瑪桂鐸治水頗有功績,今秋的洪水又被他擋住了不少。如果南方的官員都會了治水之道,朕該省下多少心思。」

  李玉笑道:「皇上不是一早吩咐了慎貴人的阿瑪將治水之法整理成書嗎?今兒一早成書就已經擱在御案上了,想是摺子太多,皇上您還沒看到呢。」

  皇帝眸中微微一亮,旋即微笑道:「朕得空會看的。你去吩咐慎貴人準備接駕吧。」

  李玉躬身告退,皇帝從堆積如山的摺子底下翻出一本《治水要折》,仔細翻了兩頁,唇角帶起一抹淺笑,無聲無息地握在了手裡。

  連著數日,皇帝都歇在阿箬宮裡,一時間連得寵的舒貴人都冷淡了下去,人人都雲慎貴人寵遇深厚,長久不衰,是難得一見的福分。而另一邊,宮中卻開始隱隱有謠言傳出,說起皇帝又再提起嫻妃,恐要把她恕出冷宮出未可知。

  消息傳到冷宮的時候,如懿不過置之一笑,從請脈枕上收回自己的手腕,笑道:「真的大家都這樣疑心嗎?」

  江與彬微笑道:「宮中本是流言聚散之地,自然會有人在意。」

  「那我豈不淒慘?又捲入是非之中?」

  江與彬淡然含笑道:「是非何曾離開過小主?越是淒慘之地,越是有生機可尋也未可知。」他將一包藥從藥匣中取出遞給她:「這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小主大可一試。」

  如懿含笑接過:「那便多謝了,只當借你吉言吧。」

  這一日午後,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時近暮秋,也難得有這般秋氣爽的日子,天空是剔透欲流的藍色,晶瑩得如一汪上好的透藍翡翠。惢心從牆洞裡取過最後兩份菜式不同的飯菜,端過來與如懿同食。

  送來的是簡單的素食,不沾葷腥,主僕倆雖然吃得習慣了,但這一日送來的菜色是如懿素來不愛吃的苦瓜與豆芽。她夾了幾筷便沒什麼胃口,惢心也吃了兩口,搖頭道:「都快入冬了,還送這麼寒涼的苦瓜和豆芽來,吃著豈不傷身嗎。」說罷只扒了幾口白飯,便要起身將盤子依舊送出牆洞去。

  惢心才站起身來,只覺得胸中一陣抽痛,呼吸也滯阻了起來,像是被一塊濕毛巾捂住了嘴臉,整個人都透不過氣來。她心裡一陣慌亂,轉回身去,卻見如懿一副欲吐而不得的樣子,面色青黑如蒙了一層黑紗。

  惢心心知不好,一急之下越發說不出話來,還是如懿警醒,雖然痛苦地捏緊了喉頭,卻借著最後一絲力氣,將盤中的碗盞揮落了下去。

  淩雲徹和趙九宵酒足飯飽,正坐在暖陽底下剔著牙。趙九宵看淩雲徹靴子的邊緣磨破了一層,衣襟上也被扯破了一道絲兒,不覺笑他:「你的青梅竹馬小妹妹這麼久不來了,你也像沒人管了似的,衣裳破了沒人補,鞋子破了沒人縫,可憐巴巴的。」

  淩雲徹蹭了一腳,想起鞋子裡墊著的鞋墊是如懿給的,便有些捨不得,縮了腳橫他一眼:「可憐巴巴?還不是和你一樣。」

  趙九宵搖頭道:「那可不一樣。我不做夢啊。宮裡的女人哪裡是我能想的,一個個攀了高枝兒就不回頭了,比天上的烏鴉心還黑,我可招不起惹不起。」

  兩人正說話,卻聽得裡頭碗盤碎裂的聲音哐啷響起,都是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問了兩聲「什麼事」,卻無人應答。九宵亦學得不對頭,心打開鎖道:「你進去瞧瞧,我在這兒守著。」

  雲徹聽得聲音是如懿屋裡傳出來的,一時顧不得避嫌,忙闖了進去,只見地上杯盤狼藉,碗盤碎了一地,到處都是碎瓷碴子。主僕二人都伏在桌上,氣喘不定,臉色青黑得嚇人。如懿猶有氣息,虛弱道:「太醫……江太醫……救命!」

  雲徹嚇得臉色發白,也不知她們吃壞了什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兩人各灌了一大壺溫水,用力拍著她們的後背。如懿虛弱地推著他的手,喘著氣催促道:「快去!快去!」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午睡沉酣。李玉得了水牛,望著裡頭明黃色簾幔低垂,卻是慎貴人陪侍在側,一時也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進去通報。正猶豫間,卻見兩個延禧宮的宮人也急匆匆趕了過來,道:「李公公,不好了,海貴人出事了。」

  這一下李玉也著了慌,顧不得慎貴人在側,忙推門進去。慎貴人見他毛毛躁躁推門進來,已有幾分不悅之情,便冷下臉道:「李玉,你可越發會當差了,皇上睡著呢,你就敢這樣闖進來。」

  李玉忙道:「回慎貴人的話,延禧宮出了點事兒,讓奴才趕緊來回報。」

  阿箬原就忌諱海蘭與舊主如懿要好,此刻聽了,便撇嘴冷笑道:「能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若身上不好,請太醫就是了,皇上又不是包治百病的神醫。我可實話告訴你,這兩夜皇上睡得不是很安穩,好容易午後喝了安神湯睡著了,現在你又來驚擾,我看你卻有幾個膽子!」

  李玉聽著帳內的人呼吸均勻,顯然睡得安穩,忙磕了個頭,神色怯怯而謙卑,口中聲音卻更大了幾分:「慎貴人恕罪,慎貴人恕罪。不是奴才膽子小,實在是事出有因,冷宮裡來報,烏拉那拉氏中毒垂危,延禧宮也說海貴人的香料中又被加了水銀和朱砂,傷及玉體。宮中屢屢出事,奴才實在不敢不來回報啊。」

  阿箬招了招手裡的絹子,盈然輕笑一聲:「你也太不會分是非輕重了。冷宮裡烏拉那拉氏,死了也就死了,值什麼呢,只怕說 了還髒了皇上的耳朵呢。到于海貴人,傳太醫就是了。這天下能有什麼比皇上更尊貴的,你也犯得上為這點小事來驚擾皇上!」

  李玉沉默著擦額頭的汗,把頭垂得更低,卻並無退卻的意思。片刻,明黃色五龍穿雲繡帳被撩起一角,皇帝的聲音無比清明地傳來:「李玉,伺候朕起身。」

  李玉的唇邊揚起一抹淡而穩妥的笑意,嘴裡答應了一聲,手腳無比利索地動作起來。慎貴人神色微微一變,忙堆了滿臉笑意要去幫手,皇帝的手不動聲色地一擋,慢慢道:「你跪安吧。這些日子都不必到朕跟前了。」

  阿箬慌忙跪下,眼神慌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不知做錯何事,還請皇上明言。」

  皇帝嘴角蘊著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涼如冰淵:「許多事,你一開始便錯了,難道是從今日才開始錯的嗎?」

  阿箬只覺得背上一陣陣發毛,仿佛是衣衫上精心刺繡的香色緞密強嫣紅月季的針腳一針針戳在背脊上,帶著絲絲的糙與針尖的銳,逼向她軟和的肉身。不,不,這麼多年了,皇帝如何還會知道。果然,皇帝帶著不豫的語氣道:「冷宮的事好歹也是條人命,何況海貴人懷著的是朕的皇嗣龍裔,你竟也對人命皇嗣這般不放在心上?朕原以為你率真活潑,心思靈敏,卻不想你的心底下還藏了這許多冷漠狠毒!」

  阿箬被罵得雙膝發軟,癱軟在地上,心中卻漫過一層又一層驚喜,原來,不是為那件事。幸好,不是為那件事。

  皇帝由著李玉替他穿上海藍色金字團福便服,扣好了玉色盤扣,厭棄地看阿箬一眼:「出去吧!」

  李玉只是含了一抹恭順的笑意,目送著阿箬扶著宮女新燕跌跌撞撞地出去,不由得欽佩地望了皇帝一眼。伺候皇上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脾性,也比旁人更清楚,慎貴人這些年的盛寵之下,到底是什麼。皇帝這一抹今日才肯流露出來的厭棄,實在是太晚了。

  他於是恭謹問:「那麼皇上先去哪裡?」

  皇帝的眉目微微一怔,便道:「自然是延禧宮。」

  延禧宮中亂作一團,海蘭畏懼地縮在床角,嚶嚶地哭泣著,拒絕觸碰一切事物。宮人們跪了一地,皇帝從人群中走進去,一把摟過她,溫言道:「到底怎麼了?」

  葉心跪得最近,便道:「皇上,自從上次的事,我們小主已經足夠小心了,飲食上都派人仔細查驗過,誰知今兒奴婢想去倒了香爐裡的香灰時,發現裡頭有些異物。奴婢不敢怠慢,請太醫看了,才發現了是有人把朱砂混進了小主的安息香裡。」

  皇帝的神色難看得幾欲破裂,冷冷 道:「查出來是誰幹的嗎?」

  海蘭嗚咽著伏在皇帝懷裡,哭得鬢髮淩亂,幾枚散落在髮絲間的粉色小珠花越發顯得她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皇帝驚怒交加,安撫地拍著她的肩道:「別怕,朕一定徹查清楚,不會讓人再傷害你。」

  海蘭啜泣著道:「那人存心陷害皇嗣,臣妾宮中已經有所防備,她還敢換著法子下毒,實在是膽大包天。皇上,您告訴臣妾,到底是誰要害咱們的孩子?是誰?」

  皇帝柔聲道:「還好你身邊的侍女發現得早,只是你孕中不宜操心,這件事,朕會交給李玉去細查。」

  李玉響亮地答應一聲:「是。奴才一定會盡心盡力去查,給皇上和海貴人一個交代。」

  皇帝好生安慰了幾句,便道:「後宮出了這麼多事,朕得去見見皇后。六宮不寧,也是她的過失。」

  海蘭正要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道:「你好好歇著,別勞累了自己。朕晚上再來看你。」

  宮人們送了皇帝出門,皇帝見已無延禧宮的人跟著,方才低聲道:「冷宮裡是怎麼了?」

  李玉忙道:「據太醫回稟,是中了砒霜的毒,還好烏拉那拉氏庶人和惢心午膳用得不多,所以中毒不深,除了太醫江與彬,奴才還派了兩個太醫一同去盯著,以防不測。」

  皇帝贊許道:「你做得不錯。如懿中毒,這邊廂海蘭就出事,兩者幾乎是同一時間,看來不會是如懿指使人做的。」他冷笑道:「看來朕才放出點風聲,便有人沉不住氣了。只是朕沒想到,她們竟沉不住氣到這地步,居然要殺人滅口。」

  李玉看著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覺得,這些年……她是受委屈了?」

  皇帝眼底添了幾分焦灼之色,口氣倒還沉穩:「朕去瞧瞧她。」

  李玉忙道:「冷宮忌諱,皇上金尊玉貴,可去不得。」

  皇帝淡淡笑道:「旁人可以去冷宮殺人放火,朕連瞧瞧也去不得嗎?上回冷宮失火朕也去了,這次不過是再往裡走一步,那便怎麼了?」

  李玉情知勸不住,只得扶了皇帝上轎,向冷宮去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 02:35 PM

第二卷 第二十四章 復生

  如懿躺在床上,只覺得胸口煩悶難安,嘔吐的感覺揮之不去,腦中也一陣陣暈眩,仿佛身體輕飄飄的,堆在一堆浮絮之上,四肢百骸半點力氣也無。

  江與彬已經灌了如懿和惢心許多濃鹽水,催她們嘔吐出來,又拿燒焦的饅頭研磨成粉給她二人服下吸附毒物。他一個人正手忙腳亂,又來了兩個太醫院的太醫,看來地位在江與彬之上許多,三人商議了用藥,才把如懿和惢心從鬼門關扯了回來。

  如懿躺著,薄薄的破舊被子蓋在身上,像有千斤重似的不能承受。可是,她還有什麼承受不住的呢?她怔怔地想著,看著另一張床上面色雪白如紙的惢心, 想著自己此時此刻,也是一般的容色吧?幸好,他是不會來這裡的,上次失火,她是那麼狼狽,在狼藉不堪中見了他一眼,那一眼,她便明甶了自己的在意,明白了自己的捨不得。所以,情願他不要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外頭腳步聲肅然有序響起。如懿在暈眩乏力中看著一抹明黃漸漸逼近,和著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盼他來,怕他來,他終於還是來了。

  皇帝的身影凝在如懿床邊,他的聲音是那樣熟悉而邈遠,輕緩柔和:「朕來了。你還好嗎?」

  好嗎?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她身陷在這苦牢裡。這個「好」字,她已經不會寫,也不懂得寫了。如懿並不背過身,只是在默然中以淚眼寂靜相對。

  她沒有別的了,委屈、辛酸、痛苦、悲與冤,都盡數化作了眼底緩緩流淌的累,一如她的心緒,沒有激蕩,只有沉緩,預料之中期待之外的沉緩。

  皇帝似乎被她的淚所感染,亦多了幾分沉鬱之色,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如懿望著自己枯瘦得青筋暴現的手背,將它縮回被中,淡淡道:「賤妾鄙薄之身,怎可由萬聖之尊觸碰?」

  皇帝看了看周遭,抑制住自己的神色,道:「嫻妃是怎麼中的毒?」

  江與彬聽得皇帝這一聲稱呼,只覺得心頭大石都鬆懈了下來,他急忙抑制住唇角將要泛起的笑意,沉聲道:「嫻妃娘娘是中了砒霜之毒,所幸發現得早,嫻妃娘娘與惢心姑娘進食也不多,萬幸沒傷及五臟六腑。」

  「沒事就好。你們好好替嫻妃治著。」皇帝長籲一口氣,俯下身,望著如懿一雙淚眼,低沉欷歔,「你的性子一直堅毅倔強,卻不想也有這樣淚水長流的時候。朕與你那麼多年,都未見過你那麼多淚。」

  「性子倔強堅毅,不代表沒有委屈冤痛。但即便有,知道申訴無用,也唯有長淚而己。賤妾流淚,不足以入皇上之目。冷宮卑賤之地,也不宜皇上久留。還請皇上儘早離開吧。」

  兩望的淚眼裡,皇帝默然片刻,極力收攏眼中的動容之色,轉身向江與彬道:「好好照顧嫻妃。」

  江與彬躬身道:「是。只是冷宮濕寒,怕不宜養病。」

  皇帝溫然而堅決:「朕知道冷宮不是久留之地。待姻妃能起身了,朕會即可複她位分,帶她出冷宮。」

  這話是說與江與彬的,亦是對她。

  如懿閉上雙眸,感受著熱淚在眼皮底下的湧動,終於背過身握緊了雙手,露出一分淡然的笑意。

  六宮之中任何消息都難以被瞞住,人的耳朵和嘴處是最好的傳遞之物。皇后與慧貴妃站在廊下,望著一蓬新開的綠菊閒話家常,卻見趙一泰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萬福,慧貴妃萬福。」

  皇后很看不上他急三火四的樣子,揚了揚纖纖玉指,蹙眉道:「這樣不穩當,是怎麼了?」

  趙一泰看了兩人―眼:「皇上方才去了冷宮,親呼烏拉那拉氏為嫻妃,說不日便將釋放她出冷宮。」

  慧貴妃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聲音也不覺高了幾分:「烏拉那拉如懿毒害皇嗣,證據確鑿,已被廢為庶人,怎還會被放出冷宮?皇上還稱呼她嫻妃?」

  皇后臉色白了幾分,倒也還鎮定:「為何是不日放出冷宮,而非即刻?趙一泰,你把話說淸楚。」

  趙一泰穩住了神道:「烏拉那拉氏中了砒霜之毒,一時未能好轉,皇上矚咐待她能起身時再出冷宮。」

  皇后揮手示意他下去,轉身進了內殿。慧貴妃急急跟進,見無人在側,忙道:「皇后娘娘,咱們好不容易才把烏拉那拉氏拖進冷宮,如果此刻容她出來,之前的工夫豈不白費了嗎?」

  皇后平靜地目視她片刻,亦緩和著自己突如其來的心緒,慢慢道:「你鬢邊的鳳釵歪了,扶一扶正吧。」

  慧貴妃急切道:「皇后……」

  皇后深吸一口氣,柔緩道:「儀容端正有肅,是貴妃應有的儀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失了分寸。」

  慧貴妃有些羞赧,忙扶正了垂珠鳳釵,緩聲道:「娘娘,她既然中了砒霜的毒,雖然咱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是順水推舟,總是不難的。」

  「你是說……」

  慧貴妃含了一縷隱秘的笑容,篤定道:「既然已經中毒,那麼再給她追加一點兒,毒發身亡就是了。」

  皇后慢慢撥弄著纖白如玉的手指上翠濃的碧璽戒指,搖頭道:「來不及了。皇上已經去看過她,也下了旨意,此時再動手,實在是太點眼了。無論得手失手,都把她之前中了砒霜毒的黑鍋自己背去了,太得不償失啊。」

  慧貴妃秀眉緊蹙,擰著絹子恨聲道:「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毒,也不下准點,要了她的命就好了。」

  皇后思忖片刻,看著她道:「會不會是慎貴人?」

  慧貴妃搖頭道:「她沒那樣的膽子,敢不跟咱們知會一聲就去做這樣的事。出了事沒人替她兜著,她都不知逝死了多少回了。」

  皇后淡淡一笑:「當日只想著借她一把力氣,誰知道倒成全了她平步青雲。」她漫然揚了揚手中的絹子:「也好,留著她在,她也容不下烏拉那拉如懿。」

  慧貴妃會心一笑,起身道:「皇后娘娘聖明。」

  江與彬的醫術頗為精到,不過三四日,如懿和惢心便能起身了,她披衣坐在廊下,看著被略作修繕的屋子,道:「惢心,即刻要走了,何必再收拾:」

  惢心微微咳嗽兩聲,滿面含笑道:「奴婢是心裡高興,內務府的太監知道咱們只在這裡養幾日就要走了,都還巴結著來打理修繕,那是他們知道小主出去後便不一樣了。也好,咱們費了這許多心思,終於能夠離開這裡了。」

  如懿靠在廊下破舊的廊柱上,定定道:「出去不過是第一步,要活得好,不再像從前一樣任人欺淩宰割,才是最要緊的。否則今日出去,不知哪一日還會被送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她轉過頭:「你身子才好,萬不要太勞累了。」

  惢心出來,笑著替她披上一件外裳,道:「奴婢沒事,奴婢為了小主,怎樣都是快活的。」

  如懿握住她的手道:「惢心,還好萬事都有你在我身邊。」

  「我與小主之間,不說這些。」惢心看著如懿’眼底微有淚光,想了想道:「小主囑咐奴婢做的靴子奴婢都做好了。」她指著裡屋木箱上的—雙男靴道,「奴婢見過淩侍衛的靴子,尺碼應該是不會錯的。奴婢按著小主的吩咐,鞋邊上又拷了兩層線,這樣就不容易破了。」

  如懿道:「你的手藝自然是不錯的,拿來我瞧瞧。」

  惢心即刻捧了過來,如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道:「我也沒什麼好謝他的,他的鞋磨壞了,就讓你做雙鞋謝他吧。」

  惢心道:「可不是呢?若沒有淩侍衛三番四次救咱們,哪有奴稗和小主的今日。」

  如懿撫摸著簇新的靴面,心中亦不免觸動,感歎道:「雖然他是受了海蘭和咱們的銀子辦事。可許多事,原是在他的本分之外,他還願意這樣幫忙,那便是雪中送炭的情誼了。」

  惢心歎息道:「也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淩侍衛的心意算難得了。」

  如懿低頭看了看靴子道:「既是送給他的,你在靴筒的裡面繡上—朵雲紋以作辨別吧,等下黃昏用飯時分,請他瞅著方便過來瞧一瞧就是了。」

  惢心答應著,便道:「廊下風冷,小主進去再睡―會兒吧。」

  皇帝午睡起來,倒也不像尋常那樣便去書房批摺子,只是一個人坐在窗下,慢慢地收拾著棋盤上的殘子,似是動著什麼心思。

  李玉不敢讓人打擾,親自捧了茶點上前,道:「皇上,皇后宮裡新制的酥酪茶,請您嘗嘗。」

  皇帝頭也不抬,便道:「擱著吧。」李玉望瞭望窗外:「皇上,從您睡下後,慎貴人就一直跪在養心殿外,說前兩日服侍不周惹您生氣,求您寬恕。」

  皇帝將手中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撂,含了一縷鄙薄的笑意:「她還來求朕寬恕?這些年她做了什麼,她自己都沒數嗎?」

  李玉低頭道:「皇上天意聖裁,奴才哪裡能懂得。皇上說慎貴人是什麼,她就是什麼。」

  皇上淡淡一笑:「這些年來她是怎麼侍寢的,你是朕的貼身太監,你會一點也不知? 」

  「皇上不許奴才知道,奴才就不知道。皇上許奴才知道了,奴才也只能心裡知道,嘴上可不敢胡說。」李玉將手中的點心一色兒排開,利索道,「這八寶玫瑰花卷是慧貴妃敬獻的,奶白棗寶是純妃敬獻的,白果栗子松是玫嬪娘娘的手藝,花盞龍眼是嘉嬪娘娘娘親自做的,還有一味桃花百合糖漬涼粉和羊脂鳳梨凍分別是舒貴人和慎貴人的進獻。皇上想嘗嘗哪一道?」

  皇帝看他道:「你不是做事謹慎又不愛言語麼?那朕問你,這會子朕覺得看了這些東西都甜膩膩的,你覺得給朕上什麼點心好?」

  庭下有涼風拂進空落繁麗的大殿,帶進殿外菊花的清苦香氣。李玉心中一動,便道:「從前嫻妃娘娘在的時候,有一道菊花佛手酥是最擅長的。御膳房雖不能做出一模一樣,但也可以試試,算是應季的美食了。」

  皇帝這才露出幾分笑意:「跟在朕身邊久了,算你懂事。朕問你,六宮裡知道朕要放出嫻妃來,可有什麼動靜?」

  「能有什麼動靜,也不敢動到皇上跟前來。左不過是議論紛紛,流言四起罷了。」

  皇帝思付片刻:「這就流言四起了?李玉,朕吩咐你把翊坤宮收拾出來,可怎麼樣了?」

  李玉道:「翊坤宮與皇后娘娘的長春宮並列,緊跟在皇上的養心殿之後。坤為女陰之首,翊為輔佐,除了皇后娘娘大婚所用的坤寧宮,翊坤宮算是最華麗緊要的所在了。皇上吩咐把翊坤宮收拾出來給嫻妃娘娘居住,奴才不敢不用心,一應挑的都是最好的東西。」

  皇帝頷首道:「翊坤宮尊貴,朕就是要給如懿這份尊貴,好彌補她這些年在冷宮的委屈。對了,如懿一向挑東西最精准,你看看內務府選了哪些東西去佈置,都列份單子給朕先過目。」

  李玉看著皇帝抿了口茶,躬身道:「皇上心繫嫻妃娘娘,顧慮周全,奴才萬萬不及。只是皇上如此看重嫻妃娘娘,一心要彌補她的委屈,怎不晉一晉她的位分,更示恩寵。」

  皇帝隨手取過一塊點心嘗了,道:「許多事,不在位分上。嫻妃家世不夠顯赫,的確不如慧貴妃。至於後宮這麼介意嫻妃出冷宮,你便再下一道旨意。嫻妃出冷宮之日,晉封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

  李玉道:「是。奴才遵旨。」皇帝揚臉看了看朱紅格欄窗外跪著的慎貴人,凜凜秋風之中,她衣衫單薄,盈然飄飄。皇帝淡淡笑道:「她喜歡跪,便讓她跪著吧。」

  海蘭獨自臥在床上,床帳上繡滿了多子多福的石榴葡萄紋樣,為著吉樣如意的好彩頭,特意用橘紅和深朱的縑絲繞了銀線的彩繡,連銅帳鉤上懸著的荷包都是和合如意的圖樣,看著便是洋洋的喜氣。葉心端了湯藥進來,海蘭忍不住掩鼻道:「一股子味兒,真是熏人。」

  葉心見沒有旁人在,方才勸道:「小主好歹忍一忍喝了吧。這藥是去朱砂和水銀的餘毒的。還好小主中毒不深,太醫囑咐再喝兩天就好了。要是餘毒未清傷及腹中的小皇子,那可怎麼好呢?」

  海蘭輕吁一口氣,撫著肚子道:「我知道,左不過都是為了姐姐罷了。」

  葉心輕輕地吹著藥,歎道:「小主待嫻妃娘娘,那真是比親姐妹還要親了。」

  海蘭理了理鬆散的鬢髮,道:「冷宮裡不比外頭更安全,同樣是死,怕姐姐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這個宮裡,只有她一人真心待我好,我也真心只待姐姐好。」

  葉心將藥遞到海蘭唇邊,海蘭—仰頭喝了,皺眉道:「真是苦。」

  葉心服侍她漱了口,忙取了酸梅放在她口裡,道:「小主這話就是洩氣了。小主有皇上的寵愛,眼看著就要生下皇子,有什麼可擔心的。」

  海蘭捋著帳上垂落的鴛鴦流蘇,神色淡得如一抹寒冰:「皇上?皇上是個男人.一個男人三妻四妾,有什麼值得依靠的?我腹中的孩子,也不過是他的孩子之一,能有什麼前裎?凡事只能指望這個孩子自己,我還能指望皇上?後宮裡朝不保夕,唯一能夠依靠的,不過是一場姐妹情誼,才能相伴數十年。其他的,都是浮夢一場,夢過便算了。」

  葉心見她盛寵之下卻如此灰心冷淡,也知道不好再勸。海蘭想了想問:「剩下的那些不乾淨的東西全清出去了麼?不許留下一點痕跡。」

  葉心忙道:「全清理乾淨了。小主放心就是。」

  海蘭望著外頭昏黃的霞光映照在一格格的窗櫺上,神色漠然:「等到姐姐在我身邊了,我才真正放心。」

  暮秋初冬時節的天色容易暗得早,若是逢上晴天,便有極好的晚霞招展,仿佛一匹上好的流霞錦自天際伏曳而下,蝦紅、寶藍、雲青、米黃,傾倒了一天一地,兀自燦爛,流麗萬千。

  換作往日,如懿並沒有這樣好的心情細賞落霞,但是此刻,她有,也願意。篤定地看著晚霞傾於碧瓦琉璃之上,才能明白,自己將要走回去的地方,是何等繁華似錦,就如這晚霞一般,絢麗之後,只餘下無盡的黑暗與淒冷,要她獨自面對。

  淩雲徹借著送飯的機會進來,他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恭敬,行禮過後才道:「恭喜小主,次日午後便可以出去了。」

  如懿回望向她笑:「同喜,你也終於少了我這樣一個麻煩。」她取過那雙靴子:「我手藝不佳,只好讓惢心縫製了一雙靴子給你。雙腳不受風霜苦侵,才能走的遠,走得好。」

  淩雲徹撫摸著那雙樣式普通的靴子,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久未見面的嬿婉。從前,也是嬿婉,只有嬿婉,會這樣待她。關心他的一點一滴。如今,嬿婉怕是早就成了枝頭婉轉滴瀝的黃鶯兒,飛得越來越高了吧。竟是如懿,拿這個來回報他。

  他抑制住心頭情緒的起伏,慨然道:「多謝小主。」他望著如懿唇邊一點甘甜如露的笑容:「小主仿佛很高興。」

  「今日有期待,所以高興。明日身在其中,或許發現自己期待的並無預想中的好,便無今日這般高興了。」

  「那小主還是一心想出去?」

  如懿嫣然一笑:「留在這裡,和你一樣隔著一堵牆,數著今日的青苔又長了幾寸,牆上的黴灰是否沾染了衣衫嗎?困坐這裡是死,出去也未免是死,但我還是想爭一爭,試一試。」

  淩雲徹聽她婉聲道來,不知怎的,心下卻生了一股豪情壯志,這麼些年被人冷眼瞧低,這麼些年不得出頭,他的心思,何嘗不是和如懿一樣。不搏一搏,試一試,豈不辜負了自己,辜負了一生?

  他捧著那雙靴子,心意只在電轉間便落定了。他誠懇請求:「若是小主願意,可否帶我離開冷宮,覓一份前程?」

  如懿清簡的薄薄衣衫被風微微卷起,她微眯了雙眼:「你想離開這裡?為什麼?」

  他抬眸,坦然道:「與小主一樣,心中不甘,心中有所求。」

  如懿淡然一笑,望著天際升起的一抹淡淡月華,怡然吟誦道:「竹院新晴夜,松窗未臥時。共琴為老伴,與月有秋期。玉軫臨風久,金波出霧遲。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這是白居易《對琴侍月》雖然合了眼前之景,但少了琴音也不夠風雅.我卻只喜歡‘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這一句。你救了我許多次,我一直無以為報,許你一個好前程,就當是謝你吧。」

  淩雲徹心下歡悅,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只是深揖到底,默然含笑。

  如懿望著滿院清亮月光,亦不覺含笑。

  次日午後,李玉帶著皇帝身邊進忠、進保兩個小太監一同前來迎候,服侍梳妝更衣的兩位姑姑都是皇帝跟前積年的老嬤嬤了,手腳最是利索,也會做事,按著妃位,如懿本該穿金黃色立龍戲珠配八寶壽山江牙立水。

  立龍之間彩雲蛟的朝袍,戴鏤金飾寶的約,頸掛朝珠三盤,頭戴翎冠。如懿望了那一襲金光燦燦的衣裳,笑道:「本宮是回家去,而非年節慶賀。怎麼本宮離開這裡,還要歡天喜地大鳴大放才能出去嗎?」

  李玉忙賠笑道:「嫻妃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含笑道:「本宮回去見自己的夫君,何必穿戴成這樣隆重輝煌,免得叫人笑話。便是穿家常衣裳就是了。」

  李玉會意,即刻吩咐人換了一身新衣裳來,便推到門外由著嬤嬤們替如懿梳妝。梳的是垂雲髻,中間以扁方繞成如雲蓬鬆,兩端微微垂落至耳邊,越發顯得飽滿而不失小女兒嬌態。烏黑的雲髻挽成,飾以玉環同心七寶釵,金鑲玉步搖,紫鴦花合歡圓璫,飛翅的燕尾上墜著鴛鴦蓮紋金蝶白玉壓發,玲玲一動間,便有細碎的金玉珠子輕輕搖曳,合著正落在眉心的紅珊瑚垂珠,越發添了面頰一抹豔色。

  惢心伺候她換上真紅色金華紫羅面織錦長袍,在領口別上一枚赤金鳳流蘇佩。衣襟和袖口都密密繡上綴滿細密米珠的「金玉滿堂」紋花邊。一色的九鸞飛天金絲暗繡折枝花卉圖,映著天金絲睹繡折枝花卉圖,映著裙角舒展的蘭花花飾,以五顆鑲金鏤空銀質扣將琵琶如意紋鈕絆住,再配著底下鴛鴦百褶風羅裙,絲滑緞面在陽光下折出光亮,上面的鴛鴦暗紋,也隨著光線意思意思透顯成痕,幾欲展翅飛起。

  嬤嬤們替她帶上乳白色三聯東珠耳墜,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著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如懿對鏡自照,整個人仿似新雨當中枝烈豔豔的初綻薔薇,灼豔而奪目。

  待到一切停當,惢心蹲下身替她穿上胭脂紅緞繡竹蝶紋花盆底鞋。胭脂紅的底子上,釘綴著玉石做的萬字不到頭圖案,並著蝙蝠和彩帶等紋樣,諧寓「萬代福壽」;鞋幫上繡制紛繁細巧的竹蝶紋,鑲以金線盤成的曲木紋綠邊,精巧無比。李玉忙恭恭敬敬伸手,如懿扶著李玉的手站起身來,知道自己要穿著這雙鞋,一步一步走到來時的地方去。



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嫻妃

  如懿打扮穩妥,扶著李玉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

  李玉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裡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

  如懿低頭,細細看著那精緻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游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矇騙自己的。

  她無言,只是由著李玉扶著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回廊屋閣,積滿了蛛網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著潮濕青苔的牆壁,她都不會忘記。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裡。

  如懿決然轉身,扶著李玉的手穩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後宮裡,哪怕發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裡。可是走在舊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周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穩穩踏在上面,似是踏著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於,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

  如懿含了一縷氣定神閑,暗自慶倖原來自己已經那麼快適應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豔的女子領著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嫻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她長眉深目,首飾只以綠松石、蜜蠟與珊瑚點綴,明豔不可方物,衣著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只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

  李玉忙道:「儲秀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嫻妃娘娘。」

  如懿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只是天氣冷了,妹妹怎麼還守在風口上。」

  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嫻妃娘娘同喜,所以怎麼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

  原來這一日是如懿出冷宮復位嫻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如懿出冷宮更引了眾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後宮是極為罕見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恩寵甚厚,也不過被封為嬪;海蘭有孕,也只是貴人。可見這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聖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著皇帝嫵媚婉轉,冷熱相宜,對著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後宮諸人都不甚親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只得藉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宮。

  翊坤宮為東六宮之一,與皇后富察氏所居的長春宮並駕齊驅,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舒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後走廊都繪製著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鍾愛的江南風韻。

  台基下陳設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的。李玉推開萬字錦底五福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著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著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上懸皇帝御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顯得殿內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如懿見殿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件件別致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備好了茶點,請小主先用吧。」

  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覺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都是三寶在外頭照應,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過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松枝紋落地淺紗被風拂得輕揚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嫋嫋升起,卻見一人背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兒上,緩聲道:「你回來了?」

  那種口吻,仿佛如懿只是去御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仿佛,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棄,從來未曾遠離。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過身看著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著閑和如風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

  如懿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回應他。皇帝穿著玉白色長衫, 僅以一條明黃腰帶繫住腰身,越發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如風下松。

  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靜得像在碧瑩瑩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輕曳搖盪,讓她暈眩著睜不開眼。皇帝在迷蒙的光暈裡站起身來,上前輕輕擁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他靜一靜聲:「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會做那樣的事。」

  她的淚在一瞬間無可遏制地落下來。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驟然成了無限的憤恨,如懿用力掙扎開皇帝的懷抱,恨聲道:「為什麼?皇上明明相信我,還要把我關進冷宮!」

  皇帝安撫似的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朕就是因為信你,才要把你放在冷宮裡,絕了那些人繼續害你的念頭。所以朕故意不聞不問,故意對你在冷宮的境況毫不理會,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條性命。可是如懿,到了最後,朕還是發現,冷宮也庇護不了你,唯有在朕身邊’你才最安全,最穩妥。」

  皇帝的話,似是無理,卻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沒有辦法去推敲,去細想。是他送自己進冷宮,也是他拉自己出來。也許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下,焚身以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拉她出來,留在他身邊。

  如懿無聲地嗚咽著,把淚洇進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楓葉烈烈,紅得蒙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一直要燃燒著,一直燒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燒盡所有的疑問與隔閡才好。

  皇帝的下頷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得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朕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的不相信,畢竟這三年你都沒在朕身邊。你放心,朕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告訴你。」

  皇帝似是明白她的生疏與不慣,略坐了坐便往養心殿去了。如懿被他擁住許久,只覺得如釋重負。靠著榻上的鵝羽軟墊坐了下來,神思尚且遊走在對新居的翊坤宮的熟悉之中,她望著茶水中清亮的天光倒影,一時也不覺有些失神。只聽得耳邊一聲熟悉的輕喚:「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如懿轉過頭,見海蘭被葉心和綠痕攙扶著立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之後,大約是走得急,有些氣喘吁吁的,臉上卻掛著止不住的笑容,映著滿眼喜悅的淚,盈盈望向她。

  如懿才站起身,眼裡便蓄滿了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上前幾步握住了她手道:「你有著身子,怎麼來了?我正要去瞧你呢。」

  「我早來了,見皇上的輦轎在外頭,所以一直守著等皇上走了才進來。」海 蘭握緊了如懿的手絲毫不肯放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是受苦了。都怪我無用。」

  「你若還無用,是誰明裡暗裡照顧了我這些年呢。」心中積蓄多年的感動溫然漫上,如懿含淚拉著海蘭坐下,「快坐下說話,別累著了。」她邊拉著海蘭, 邊吩咐道:「海貴人有孕不能喝茶,上紅棗湯來。」

  如懿已經三年沒見到海蘭了,可是見到的時候,仍是不免嚇了一跳。雖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會胖起來,但她沒有想到,海蘭會胖得這麼厲害,像吹的球兒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變成了從前兩個人這般大,一張巴掌大的臉兒也成了十五的銀月盤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兩三個人攙扶著,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動。一身寬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紋妝花緞長袍也遮不住她發福得厲害的身體,緊緊地繃在身上,裹得她行動越發艱難。

  海蘭才坐下,似是想起了什麼,扶著葉心的手盈盈便要行禮:「嬪妾延禧宮貴人海蘭,拜見嫻妃娘娘。」

  如懿吃了一驚,忙扶住她道:「身子都這麼重了,還行什麼禮?趕緊坐下吧。」

  海蘭艱難地起身,微笑道:「只有給姐姐行過禮了,我才覺得安心,知道姐姐是真的回來了。」

  「你還不放心嗎?我已經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再不是要和你隔著門板說話,看著你放風箏報平安的人了。」如懿笑中帶淚,看著海蘭道,「聽說你受了朱砂和水銀的毒,都好了嗎?會不會傷及胎兒?知道是誰做的嗎?」

  海蘭撫著胸口的氣喘,喝了口紅棗湯道:「也不知是誰要害我,總之能陰錯陽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醫已經看過了,一切無礙。」她低頭撫著自己的小腹道:「若是連這點風霜都經不住,那便不是能養在宮裡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們的孩子。」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咱們的孩子? 」

  海蘭含笑道:「可不是?純妃如今撫養著大阿哥和二阿哥,風頭極盛,嘉嬪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鍾愛,素日裡無事也要去看幾次的。看如今的情勢,純妃撫養得大阿哥很好,勢必不會再還給姐姐撫養。那麼姐姐,你如何能夠沒有自己的孩子?」

  如膝心緒激蕩,髮髻邊的紫鴦花合歡圓璫垂落細密的白玉墜珠,玲玲地打在面頰邊,一絲一絲涼。她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蘭語中的深意,不覺激動道:「當真嗎?」

  「你我姐妹,只不過差了一層血緣罷了,還有什麼要分彼此的嗎?」海蘭微微垂眸,歎泣道,「姐姐可方便嗎?我給姐姐瞧一樣東西。」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外的葉心和綠痕,並不打算讓她們進來幫手,逕自牽著如懿的手入了寢殿。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麼,一時也不便喚人,只見她解下風毛圍脖,一層層脫去外裳,中衣,解開最後一層小衣,露出淺青色繡水綠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只是不明,待看到她後腰與肚腹的肌膚,一時間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掩住了口。

  海蘭原本的肌膚便十分白皙,加之養在深宮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體,一身的肌膚都養的細白如玉,觸手生膩。可是如今一看,上面佈滿了深深淺淺粉紅色或紫紅色的波浪狀花紋,簡直像個白皮紅紋的西瓜一樣,可驚可怖,讓人觸目驚心。

  如懿驚道:「怎麼會這樣?你的身子怎麼會成了這樣?」

  海蘭無聲地落下淚來,神色倒還平靜:「從第五個月的時候開始長出來,太醫也不知為何我會胖得這樣快,,總說胃口好些對孩子是好事。我總是餓吃得多,人胖的快,身上就長出了這些紋路。」

  如懿極力壓抑著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事,咱們有江太醫,太醫院有的是好藥,問問他有什麼法子或是用什麼潤體膏,一能能治好這些紋路的。」

  海蘭悽惶搖頭,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體:「來不及了,姐俎,我已經問過專門侍奉生育的嬤嬤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後生完了孩子,也總還會有白色的紋路在。如果他日侍寢,皇上看到我身上這樣裂紋,會不會覺得噁心?」

  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會的,不會的。等你生下來孩子,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

  海蘭很快恢復了往日的鎮定,將扣子一顆顆扣好,靜靜道:「這宮裡不過是以色事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已經知道,我這輩子的恩寵已經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來未必能養在自己身邊。若是送去阿哥所,還不如放在姐姐身邊撫養,也就等於是我自己看著他長大了。」

  如懿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邊,我一定視如己出。」

  海蘭挽著她的手出去:「姐姐別只管擔心我,左不過是我自己的緣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那批砒霜,沒給姐姐留下餘毒吧?」

  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醫把握著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壞了,我哪裡還能站在你面前呢。」

  海蘭眼中閃過一絲沉穩篤定的笑意:「有的時候為了活命,為了反擊,只能兵行險招。只要姐姐沒事,那就好了。」

  如懿送了她回去,見她雖是笑者,心屮卻也不免擔憂。整個後宮之中,只有海蘭真心真意對她,那是日久見人心的情分。可是海蘭,雖有了身孕的榮寵,但是未來如何,實在渺不可知。自已能做的,也唯有替她盡力撫育孩子而已了。

  這樣想著,便也到了晚膳時分,如懿與惢心在冷宮中簡衣素食了許久,驟然看到十數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愈,胃口並不太好,每樣菜略略嘗了一口,便都賞給了下人,方才留了三寶和惢心囑咐道:「仔細看著底下的人,斷不能再出笫二個阿箬了。」

  三寶肅然道:「都仔細盤查過了,李玉公公親自挑的人,已經算小心了。不過奴才還是會仔細留意的。」

  惢心亦道:「從前吃過這樣的虧了,咱們都會一萬個小心的。」

  如懿微微頷首,踱步到庭院中,看著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簷上,遙望著宮殿樓閣起伏連綿。這樣熟悉的氣息,細膩的脂粉氣中帶著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宮中特有的氣息,一絲一縷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幾口,終將清冷的寒氣緩緩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時時保有著這樣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

  如懿換了清簡寡淡的裝束,通身一襲雲紫色如意襟暗紋錦衫,髮髻間的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綠彈花藻紋披風,扶著惢心的手煢煢獨行,直至慈甯宮門前。

  前去通傳的福珈沒有半分驚詫之情,仿佛料定了她會來,只一福到底,道「小主請吧。太后已經備好了茶等您呢。」

  如懿翩然入內,數年不見,慈寧宮中的佈置越發大氣精雅,看似都是極古樸的東西,可是一一細辨去,每一樣都是名家至寶,是洗練後的奢華。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貴,旁人總說白玉為堂金作馬,金堆玉砌繁錦繡,殊不知真正的華貴富麗,是洗褪的金沙隱隱,從不是顯露於表面的珠光寶氣。亦可見,這些年太后穩居後宮,過得並不錯。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后娘娘請安了,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延年。」她抬起頭,只見太后笑吟吟的,便道:「太后一向喜歡焚檀香,今日怎麼不焚了?」

  太后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給你,若用了檀香,反倒沖了茶香的好氣味。坐下吧。」

  如懿含笑往榻邊坐了: 「太后知道臣妾今夜必定會來?」

  太后抬手端起桌旁放著的定窯茶盅,用蓋碗撇去茶葉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隻藍寶石的鐲子,藍得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盞給如懿:「是上好的小龍團,原是宋朝的茶葉精品,你嘗嘗。」她的眼神篤定而溫和:「你若不來,豈不辜負了哀家的好茶?」

  如懿輕輕啜了一口,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

  太后盤腿坐著,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蘇佩長長地墜落,靜靜蜿蜒而下。那樣的顏色,總是讓人看了心靜。半晌,太后才笑了一聲:「皇上沒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沒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來了。」

  如懿低首道:「有太后掛懷,臣妾不敢自暴自棄。」

  太后點點頭道:「你也算乖覺,知道一把火燒得你冷宮裡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險招拿自己作筏子。現在滿宮裡連著皇上都疑心是慧貴妃或是慎貴人給你下的砒霜,連皇后都逃不脫疑影兒,可是哀家卻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給自己下毒,哪裡還能保得住命等人來救?」

  如懿心中一沉,只覺得背心涼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后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瞟她一眼:「你倒老實。」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瞞所有人,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藹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愈的,別動不動就跪。也難為皇帝疑心她們,原是她們做得過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過你,否則也不會逼得皇帝立時把你從冷宮放出來。只是既然出來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

  殿中漏聲淸晰,杯盞中茶煙涼去。如懿立在太后身旁,聽著紙窗外冷風吹動松竹婆娑之聲,仿佛自己也成了寒風冬夜裡搖曳無依的一脈竹葉:「臣妾本無所依靠,唯有憑太后一息憐憫得以苟延宮中。往後一切,還請太后垂憐。」

  太后微微頷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皇后富察氏出身滿族顯貴,有老臣張廷玉支持。慧貴妃的父親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漢臣中的翹楚;慧貴妃一向依附皇后,兩人互為援引。哀家不喜歡宮中只有一蓬花開得豔烈,百花盛放 才是真正的三春勝景。你若能明白這一點,便也能好好生存了。」

  其實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后已經位高權重,為何還要如此在意?念頭一轉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后所出的端淑長公主已經許嫁蒙古,如今只剩了柔淑長公主養在莊親王府中,臣妾無能,自居深宮,一定會替兩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后,侍奉太后頤養天年。」

  太后聞得此言,似乎觸動心腸,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這一份孝心。」

  如懿聞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辭。

  回到宮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獨居翊坤宮的第一夜,她夢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經逝去的姑母。她穿戴著皇后衣冠,鬢髮花白卻風姿不減,只是向她含笑不已。記憶中,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懼姑母,可是此刻,亦覺得她的笑如此親切,帶著烏拉那拉氏特有的驕傲,意態清遠。

  或許這樣驕傲而篤定從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後半生,著意追尋的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10 02:41 PM

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恩寵

  如懿回宮的第一夜,皇帝並未留宿在她宮中,只是如常召幸了新封的舒嬪,倒叫許多人鬆了一口氣。第二日的定省,如懿也不敢疏忽,早早去長春宮中見過了皇后,皇后囑咐了幾句,細問了她飲食起居是否習慣,便也囑咐眾人散了。純妃見她出來,自然是還高興的。倒是嘉嬪與慧貴妃一身對她淡淡的,也不親熱。而阿箬,更是對她退避三舍,視而不見。

  或許,這樣也是好的。

  如懿出冷宮後三日,皇帝倒也常常去見她,只是並未召幸,也不留宿,卻讓旁人也看不懂這恩寵如何了。這一日恰逢立冬,宮中備下了家宴吃餃子,除了太后畏寒不肯出慈甯宮,宮中的嬪妃倒是齊全了。

  所謂家宴吃餃子,原本是因為立冬乃秋季與冬季的交子之時,宮中嬪妃長日無聊,便由各宮都自己做了餃子,湊成一宴,討皇帝歡心而已。皇帝白是裡去京郊察看了農桑,回來聽皇后說起,倒也高興,便在長春宮賜宴。

  嬪妃們自然是別出心裁,除了尋常的菜餡兒肉餡兒,又做了海鮮餡兒的,酸菜餡兒的。獨獨皇后和舒嬪最有心思,皇后的餃子是用過冬剛摘下的嫩白菜葉子做的皮兒,為的是京中人人都慣於在冬日囤積白菜過冬,也是勤儉而新鮮的吃食。

  皇帝對這樣的心思自然是贊許不已的。而舒嬪的那一道,中逼著皇帝非咬了那一口,辣得皇帝眼淚都出來了,又好生敬了一杯酒灌足了,方才笑靨頻生,道:「這樣的餃子吃過了,皇上往後再吃到什麼餃子,都不會忘了臣妾的了。」

  皇帝笑得不止,擊掌道:「皇后,你看也那個矯情樣子,比慧貴妃往日如何?」

  皇后溫婉含笑,只是不語。慧貴妃飽含了醋意道:「皇上不就是喜歡舒嬪這樣的矯情樣子嗎?何必拿臣妾來比呢。」

  到了如懿時,她卻只捧出一壺醋來,含笑道:「臣妾比不得各位姐妹的手藝,做不好餃子,特意用紅玫瑰花瓣釀了一壺醋來。吃餃子少不得醋,臣妾就當略作點綴吧。」

  皇帝薄薄的笑意卻溫煦異常:「朕若是吃餃子,必少不得醋,否則也是食不甘味。你的東西雖不是最要緊的,卻是最不能少的。」

  皇后注目含笑道:「你這點點綴,卻是怎麼也少不得的。嫻妃,難怪皇上對你如此牽掛,連在冷宮裡都要一意放你出來呢。」

  如懿不卑不亢,只是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有皇后娘娘日夜掛懷,皇上與皇后夫妻一心,自然也是掛懷臣妾的。」她轉過頭,看著打扮清貴卻神色鬱鬱的慎貴人道:「阿箬,你也是一樣的,是不是?」

  此時阿箬已是皇帝的妃嬪,如懿仍以舊時稱呼相對,顯然未曾把她十分放在眼裡。慎貴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強忍著不敢發作,只是悶頭灌了一盅酒。

  皇帝望著阿箬,和顏悅色笑道:「慎貴人是該喝酒盡興。如懿為慎貴人舊主,如懿脫離冤屈,終於讓朕知道她不是謀害怡嬪與玫嬪皇嗣之人,沉冤得雪。慎貴人乃是如懿的舊僕,理應同慶。」

  皇帝字字句句,呼阿箬為「慎貴人」,對如懿只以名字相喚,親疏早已十分明顯。阿箬最恨旁人提她是如懿的舊婢,早已窘得滿面通紅,握著酒開盞的手輕輕發顫。

  皇帝卻話鋒一轉,只笑道:「為表你主僕二人同慶之意,朕便打算封你為慎嬪,你意下如何?」

  這樣驟然封嬪,比之舒嬪的恩寵萬千,出身顯赫,更是出人意料。且嬪位是一宮的主位,身份貴重,宮中已有玫嬪,舒嬪與嘉嬪,不是生子,便是家世顯要,且獲寵多年,僅次於撫養兩子的純妃和在潛邸便為側福晉的嫻妃如懿,地位不可謂不貴重。如此一來,不禁連皇后亦變色,還是嘉嬪忍不住道:「皇上便這般喜歡慎妹妹麼?慎妹妹與臣妾住在一起,豈不是啟祥宮有了兩位主位了?」

  皇帝舉了酒盞在手,唇邊含了一縷俊美笑意「自然。若不喜歡,朕也不會親自取了‘慎’字為慎嬪的封號。」嘉嬪微微咬了咬唇,隱忍著怨怒,皇帝眼波一轉,卻輕笑道:「正如嘉嬪你的封號,嘉為美好之意,朕也十分喜歡。所以哪怕慎貴人封了嬪位,啟祥宮的主位也只有你一個。」

  如此嘉嬪才稍稍平息醋意,卻深深剜了阿箬一眼。阿箬逢了這樣的恩賞,本該高興不已,可那高興也是損兵折將的,她只好撐著站起來,冷汗涔涔地行禮:「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后一襲天水鵝黃的衣裳,耳邊一對珊瑚墜子搖曳生輝,笑得極柔和,道:「方才敬事房的人來了,在外候著呢。看來皇上今夜是要陪慎嬪,不必再翻牌子了。」

  皇帝握一握皇后的手道:「果然皇后知朕心意。」

  皇后向著阿箬溫和道:「那麼慎嬪,你先回去準備著去養心殿侍寢吧。」

  這句話恰到好處地解了阿箬的尷尬,她才起身,嘉嬪便道要回去看四阿哥,也起身告辭了。海蘭有著身孕不便,如懿便也陪著她先回去,只留了舒嬪與玫嬪二人隨侍在側,皇帝倒也十分愜意。

  如懿扶著海蘭正轉過長街,卻見嘉嬪站在慎嬪跟前,冷笑不已:「不要以為封了嬪位就目中無人,在啟祥宮中主位只有一個,就是本宮。哪怕是嬪位,也有高低尊卑之分呢。你索綽倫氏不過是小姓出身,你阿瑪再有治水的功績,也不過是在慧貴妃父親手下當差,小小知府而已。」

  阿箬扶了侍女的手,倒也毫不退怯,只是笑吟吟道:「姐姐是嬪位,我也是嬪位,我年紀比你小,自然該尊您為姐姐。至於別的,大家都是皇上的妾侍,平平起平坐罷了,誰又比誰高貴呢。」

  嘉嬪氣得神色大變,卻也自矜身份:「平起平坐?且不說本宮是皇四子的生母,玫嬪雖然出身南府,好歹生過孩子,資歷怎麼也比你高些。舒嬪更不用說,葉赫那拉氏女兒,又是太后親選賜予皇上的。若要論資排輩,本宮自然是嬪位中第一,玫嬪與舒嬪再次,你不過是屈居末流而已。」

  嘉嬪的侍女麗心也是個口舌伶俐的,立刻道:「還沒恭喜慎嬪娘娘呢,為著您的舊主嫻妃娘娘出了冷宮,皇上才賞您這個嬪位,口口聲聲還提著您 與嫻妃娘娘的主僕情分。其實想想也不對,當年是你揭發了嫻妃娘娘毒害玫嬪與怡嬪的皇嗣,今日皇上卻金口玉言說嫻妃娘娘蒙冤。依奴婢看,這封賞嬪位竟是在打您的耳刮子呢。」

  阿箬扶了侍女新燕的手,禁不住渾身亂顫,伸手朝著麗心的臉頰便是一掌。她手上戴著純銀的玳瑁護甲,那一掌用力極深,便在麗心白嫩的面頰上留下了兩道血痕。

  麗心到底有些害怕,縱然滿眼裡淚水亂轉,卻中能捂著臉不敢出聲。如懿冷眼看著,笑道:「這裡風大,要不要先回去?」

  海蘭撫著肚子道:「這樣好看的戲,我肚子裡的孩子合該多看看。長大了也不至於吃旁人的虧太多。」

  如懿替她正一正風帽,二人相視一笑,便在暗處站定了不動。

  嘉嬪看著麗心挨打,卻換了和顏悅色的笑容,嬌聲道:「哎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了,何苦自己人打起自己人來了。麗心,好歹人家已經熬成了小主,你便受她這一掌,當受教了,也學學她怎麼沒日沒夜爬了皇上的龍床。」

  麗心捂著臉道:「奴婢可不敢背著自己的主子偷偷勾引皇上這麼沒廉恥,更不敢背棄主子誣陷主子。不管挨了慎嬪娘娘多少巴掌,奴婢都是學不會這些下三濫的本事的。」

  嘉嬪連連頷首微笑,驟然伸出手打了阿箬一個耳光。這一掌去得又快又狠,出乎阿箬的意料,她根本招架不住。嘉嬪臉上笑得悠然自得:「這一掌,是教你學乖,尊卑自在人心。別以為得了位分,得了皇上的寵幸,旁人就忘了你是怎麼使盡下作手段勾引的皇上,連奴才們都瞧不上呢!」

  嘉嬪得意的輕笑聲落在風裡格外響亮,被宮人們簇擁著一搖三擺揚長而去。阿箬慢慢地撫著臉頰,自嘲似的笑道:「新燕,你瞧,人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封了嬪位,在她們眼裡,我不過是個奴婢罷了,永遠只能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奴婢。」

  新燕忙扶著她,好聲好氣道:「小主別往心裡去,嘉嬪不過是仗著自己生了個皇子罷了。她自己也不過是個貢品似的異族貢女罷了,小主可是純正的滿洲血統呢,來日若生下了一兒半女,豈不比她尊貴。本來呢,您還沒有子息,皇上就那麼寵愛您了。」

  阿箬的笑聲裡帶了幾許哭腔:「你也覺得皇上是寵愛我的?」

  新燕奇道:「小主,您這是怎麼了?皇上常常翻您的牌子,賞賜也是最多。哪怕舒嬪新貴得寵,皇上也沒忘了您呀。您看,嘉嬪再囂張刻薄,也不過是妒忌您罷了。」

  阿箬神色悽惶,連連點頭道:「是啊,她們都是妒忌我,她們都是妒忌本宮。可是是誰把我抬到這種人人妒忌刻薄的地方來的。我承寵這些年,除了皇后和慧貴妃,幾乎沒看過旁人的好臉色,連慧貴妃,偶爾也是冷嘲熱諷的。到底是誰把我拱到這種人人為敵的地方來的?」她的口腔越來越悲愴:「皇上翻我的牌子最多,可是誰知道……」她說到這裡,卻捂著嘴不敢再出聲了,只是畏懼地看著四周,愴然落下淚來。

  新燕不解其意,只得道:「小主別傷心了,今兒是您封嬪的大好日子,等下還要侍寢呢。奴婢趕緊陪您回宮,替您拿雞蛋揉揉臉,別叫皇上看見了,可不好呢。」說著,連攙帶扶陪著阿箬走了。

  如懿聽得有些疑惑,便問:「皇上翻阿箬的牌子最多,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海蘭也是疑慮重重:「這些年阿箬可算是恩寵深厚,皇上對她頗為厚待,屢屢晉封賞賜,能有什麼不妥?可是聽她今日這話,怕是有些緣故在裡頭呢。也是,集了一身寵愛,難免招怨。偏她的根基又不夠厚,自然誰都能撂臉色給她看了。」

  如懿冷冷道:「榮華富貴是她自己求的,自然了,這種羞辱欺淩,也是她自已求得的,還有什麼可怨恨的?」她扶住海蘭的手:「我看你晚膳用了那麼多,不過幾個餃子而已,便這麼開胃嗎?可別撐著了,還是傳江太醫來瞧瞧吧。」

  海蘭回到宮中飲了一盞消食茶,笑道:「才喝了消食茶,又覺得有些餓了。葉心,你去瞧瞧,小廚房有什麼可吃的?」

  葉心答應著去了,如懿道:「雖說過了四個月胃口會大好,但你也有六個多月身孕了,怎麼還是這樣開胃,吃得大多,旁的倒沒什麼,倒是你身上更見胖了。」

  海蘭苦笑道:「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左右身上是不能見人了,若再不吃一些,怕虧了肚子裡的孩子,更不值了。」

  正說話間,葉心端了一又能豆腐皮包子並一碗蝦仁餛飩上來。海蘭才吃完,江與彬便進來請了安道:「嫻妃娘娘萬福,海貴人萬福。」

  如懿笑著招手道:「無事也非得叫你來看看,你看海貴人,懷著身孕一天吃許多頓,胃口好得教人害怕,到底是怎麼了?」

  江與彬搭了脈,看著桌上的空碟子道:「海貴人胃口大開,無妨啊。不過看著,是比前幾日又圓潤了些。」

  正說著,綠痕端了一盞藥上來道:「安胎藥已經成了,貴人快喝吧。」

  海蘭端起碗正要喝,江與彬忽然止住,道:「小主是按著微臣開的安胎藥方子喝的嗎?」

  海蘭立時警覺,放下藥碗:「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味道似乎不太對?」江與彬立刻接過藥碗一嗅,即刻吩咐綠痕:「把剩下的藥渣拿來我瞧瞧。」

  綠痕知道利害,立刻去了,不過片刻用盤子裝了一把藥渣。江與彬抓起藥渣嗅了又嗅,又揀起一點放在口中仔細嚼了,奇道:「奇怪,味道雖然不對,但居然加的不是害人的藥。」

  如懿急道:「那到底是什麼?」

  江與彬道:「微臣斷然不會嘗錯,微臣開的安胎藥裡被人足足地添了別的東西,可這東西不是壞東西,是開胃的好藥,可的確不是微臣方子裡有的。」

  如懿轉念道:「開胃的好藥?是不是吃了會胃口奇好,不斷進食,然後發胖。一旦發胖……」

  江與彬道:「孕中發胖,也是常見的,只是海貴人胖得比常人快,大約是跟這個藥有關。孕婦胖得快呢,身上的肌膚承受不住,便容易開裂形成紋路。」

  海蘭已然明白,眼中哀戚憤恨之色大盛:「而這種紋路,哪怕生產之後,也無法裉去,終身附著身上,讓人不忍目睹,是不是?」

  江與彬目瞪口呆:「貴人這麼說,難道……」

  海蘭緊緊握住手臂,恨聲道:「已然生在身上,無法根除了。」

  江與彬凜然道:「貴人放心,微臣一定盡心盡力,替貴人研習藥性,力求除去。」

  海蘭緊緊握拳,含淚道:「你是有心了。只是我的藥一直是綠痕照管著的,綠痕是信得過的人,這些開胃的藥又是怎麼加進去的?」

  綠痕慌得趕緊跪下道:「小主明鑒啊小主,奴婢從太醫院領了藥來就小心謹慎,連著煎藥到端到小主跟前,都沒有旁人插手過啊。奴婢更不懂得什麼藥材能開胃,斷斷不敢擅自加在裡頭了。」

  江與彬沉吟道:「藥方是微臣開的,藥材是太醫院的人抓的,配好之後微臣看過了無妨。但太醫院人多手雜,在交到綠痕姑娘手中前被人動了手腳也未可知了。微臣回去之後,必是細察。」

  海蘭忍著淚,臉色漸漸沉著,沉吟道:「這事細察出來是誰便可,不必聲張。」

  江與彬滿臉疑惑,如懿含著恨意歎息道:「換了我,也決不能相信無端端加了這個藥是為了你好。倒是出這個主意的人,借著與人無害的樣子行陰毒之事,實在是可怕可恨。只是這事即便張揚了開來,皇上也只會以為那人是無心之失甚至是好意為之,倒成了咱們小人之心了。還是不說也罷。」

  海蘭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突起,仿佛一條條蜿蜒的青色小蛇,噝噝地吐著芯子:「這樣會算計人,真當是厲害!我算是記住了,只當自己吃一塹長一智吧。只是江太醫,以後得勞煩你多費心了。」

  江與彬赧然道:「嫻妃娘娘在冷宮裡,微臣難免分心,不能面面俱到。說來,也是微臣失職。往後,微臣一定會格外小心的。另外,待貴人生產之後,微臣也會配好藥膏,給貴人塗抹身體,以求消去紋路。」

  海蘭靜靜地望著外頭漆黑如墨的天色,仿佛是望著自己望也望不見的前路。她眼中淚光一閃,終究是忍住了,輕聲道:「姐姐,我只有你和孩子了。」

  如懿安慰地拍著她,和她緊緊依靠在一起。她們的影子落在牆上,像一道單薄的剪影,若是哪一陣風吹得大些,便要一同吹去了似的。

  阿箬裸露著身體,從被子底下一點點努力地鑽上去。黑洞洞地被窩裡,她感覺得到皇帝年輕的身體就在她身側,隔著薄薄的絲綢寢衣,散發著熱烈的氣息。她熟門熟路地從被窩裡探出頭來,望著明黃色的宮樣帳楣,密密的龍騰祥雲繡花,賬外的燭火照在上頭,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她緊緊地擁住皇帝,想要伸的解開他寢衣上第一顆扣子。皇帝一動不動,只是嗤地一笑,帶著冷冷的餘音,嚇得阿箬趕緊縮回了手。

  皇帝的口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你在做什麼?」

  她鼓足勇氣仰起了臉,望著皇帝如盛開的康棣般炫目的面龐,低低哀求道:「皇上允許奴婢侍寢,奴婢……奴婢是來侍奉皇上的。」

  皇帝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笑意,隨手抖來赤色撚金龍紋緞被,散漫看了一眼道:「哦。已經脫得一乾二淨,是來侍寢了。」

  阿箬面紅耳赤:「規矩如此,奴婢也是遵照祖制而已。」

  皇帝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你是奴婢。你侍寢三年了,自然學會了如何侍寢,還要按著敬事房那一套來麼?」

  深赤色的緞被上,以玄黑絲線繡著猙獰的五爪蟠龍,龍爪以金線刺繡而成,尖亮銳利宛如鮮活,似乎一爪一爪都要撓進她的血肉中去。阿箬顧不得害羞。以自己鮮活的肉體貼附在皇帝身上,想用自己的滾燙去溫熱他,婉聲求懇道:「皇上,皇上,求您疼一疼奴婢吧。奴婢侍寢三年,只有第一次……第一次您受了奴婢的侍寢。這麼久了,就讓奴婢再伺候您一次吧!」

  皇帝斜靠在自己手臂上,一手漫不經心地拂過她的身體,臉上雖然帶著那樣疏懶的笑意,目中卻只有清寒的冷薄:「是嗎?朕第一次許你侍寢,是你求仁得仁,一心只想做朕的女人。朕許了你,也是告訴你,你這一輩子,既然侍寢過朕,那麼生是紫禁城的人,死也是紫禁城的鬼,老死也出不去半步了。可朕之後每每翻你的牌子,召你侍寢,也賞賜你,給你榮華位分,但再沒有碰過你,你卻不知道為何麼?」

  阿箬又窘又羞,愧恨難當,只是無言:「奴婢愚昧。」

  皇帝的臉色慢慢冷下來:「既然知道自己只是奴婢,而非臣妾,就不要妄想躺在朕的身邊。」

  阿箬滿臉紫漲,殿中並無她的衣物,只得扯過床上的薄毯,匆匆披上起身。

  皇帝淡淡道:「從前怎麼伺候朕過夜的,還是老規矩。」

  阿箬赤著腳,跪倒在塌邊。皇帝寢殿本是金磚墁地,那地磚油潤如玉,光亮似鏡,質地密實,脆若金石,雖然上頭鋪了厚厚一層錦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堅硬逼迫上膝蓋,一點一點觸痛了神經。

  皇帝閑閑地看著她,漫然道:「朕一直留你在身邊,給你這麼高的榮寵位分,是有留你的作用。但是你別妄失了分寸,你永遠是嫻妃的奴婢,朕的奴婢,人前人後,你自要分的清楚。」

  起初的時候,這樣的言語也讓阿箬覺得羞愧欲死,然後這些年下來,每每如是,她也漸漸習慣了,只是麻木的道:「奴婢知道。」

  皇帝正欲轉身,忽然察覺她臉上的紅腫,便問道:「挨了誰的打?」

  阿箬愣愣地道:「皇上寵愛奴婢,嘉嬪娘娘不忿,打了奴婢。」

  皇帝打了個哈欠:「打了就打了,哪有為奴為婢不挨主子的打的。你心甘情願要得這些恩寵,就要心甘情願受這些罪。」

  皇帝床帳的帷簾內疏疏朗朗地懸掛了三五枚塗金鏤花銀熏球。那熏球鏤刻著繁麗花紋,精雕細鏤,纏枝紋樣清晰可辨。球內盛有安息香,絲絲縷縷纏擾的香氣噴芳吐麝,悠然隱沒於畫梁錦繡之上,仿佛她的前程,也這般無聲無息地彌散殆盡了。

  阿箬愣了片刻,忽然生出一絲淒微的笑意,終於忍不住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寵幸了奴婢,也給了奴婢外人羨慕的恩寵,為什麼您背過身要這麼待奴婢?難道您是貓兒,當奴婢是一隻卑賤的老鼠逗著玩弄麼?皇上!」

  皇帝轉過身,伸手勾一把她的下巴,嗤嗤笑道:「朕已經成全了你,你還要怎樣?記得朕給你的封號是什麼嗎?慎,就是要你謹小慎微,這麼多年你都這樣侍寢下來了,怎麼今天倒沉不住氣了?」

  阿箬披著單薄的毯子,渾身顫抖,眼底閃過一絲淒厲的微光,磕了個頭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不喜歡奴婢,為什麼要這樣待奴婢呢?」

  皇帝冷冷一笑:「不這麼待你,誰知道你又要做出什麼事來?你也念著朕的好吧,沒朕這樣寵著你,你早折在誰手裡也不知了。」

  阿箬咬了咬牙,蒼白著臉道:「是不是因為嫻妃娘娘的事,皇上覺得是奴婢冤枉了她?所以要這麼折磨奴婢替她出氣?」

  皇帝的聲音漸漸慵懶下去:「出氣?誰要出氣自己出去,朕懶得理會。」他翻了個身:「好了。朕乏了,有什麼話,往後再說吧。」

  阿箬跪在那裡,看著皇帝沉沉睡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外頭的梆子聲一聲遠一聲近地遞過來,她癱軟在地上,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這樣一跪,便是大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監是二更十分到的,按著規矩在皇帝寢殿外擊掌三下,低低喊了聲「時辰到了」,便由李玉帶著人重新將她裹了起來,送入養心殿后的圍房穿戴整齊,用一頂小轎抬回她自己宮中。

  阿箬受了一夜的折騰,回到自己宮中也是睡意全無。新燕端了一碗安神茶上來道:「小主侍寢,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

  阿箬含了淚冷笑道:「侍寢?我倒是真累著了。」她轉頭打量著宮裡的陳設,突然怒道:「本宮已經是皇上親口所封的慎嬪,為什麼本宮宮裡的陳設佈置還是按著貴人的位分來的?內務府怎麼這樣憊懶不識好歹?」

  新燕為難道:「方才內務府的人已經來過了,說皇上皇后都力圖節儉,左右小主還沒行冊封禮呢,所以嬪位該用的東西也不擺上了。」

  「冊封禮?」阿箬刻毒一笑,道:「皇上何時說過要給我冊封禮?原來不過是讓我白擔了一個虛名罷了。」她說罷,霍得起身,取過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就往下砸,砸完了又把桌上幾上能看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個稀爛。

  新燕這一嚇可非同小可,急忙攔下道:「小主,小主,您這是怎麼了?今兒可是您剛封嬪位的大喜日子啊,怎麼能動氣呢?這若傳出去,旁人可不知道要怎麼議論您呢?」

  阿箬發瘋般地砸著東西,涕淚橫流:「我怕什麼?我還怕什麼?這樣生生被人作踐,砸幾樣東西還不能麼?我是慎嬪,我是慎嬪,這幾樣東西還砸不起嗎?砸了誰又能拿我怎麼樣?」說罷,她舉起一個青玉佛台便要砸下去。

  新燕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攔下道:「小主,小主,您可別糊塗了。這個佛台可砸不得呀,那是您封貴人的時候皇上賞的。小主,您要生氣就打奴婢幾下吧,可千萬別砸了這個,更別氣傷了自己的身子。」

  阿箬滿臉是淚,倒在床上哭泣道:「皇上?皇上眼裡還有我這個人嗎?我不過就是件玩意兒,砸了也就砸了,根本就是任人作踐的。」

  阿箬心酸地哭著,哭得久了,也累了,昏睡了過去。新燕看著滿地狼藉,歎了口氣,躡手躡腳地收拾了起來。

  趁著阿箬鬧累了沒醒,新燕一大早便往慧貴妃宮裡走了一趟。慧貴妃正在梳妝,由著宮女蘸了桂花水,一點一點蓖著頭髮,聽新燕說完,便有些納悶:「昨夜她剛封了嬪位,又被召幸,正是得意的時候,有什麼沉不住氣的,偏要這樣回來鬧?」

  新燕一無所知,只得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伺候了慎嬪這幾年,只覺得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從前不過是動不動就打罵下人,有時候也問奴婢,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

  「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慧貴妃疑惑地轉過頭,「自從嫻妃進了冷宮,她的恩寵也算是多的了。如今即便嫻妃出來了,她恩寵不衰,還想怎樣?」

  茉心一邊替慧貴妃挽髮髻,一邊道:「皇上雖然寵她,但到底也看不起她,昨日立冬家宴上,一口一個主僕,分明是瞧不上慎嬪的出身。還說當年的事嫻妃是蒙冤的......」她忽然閃了一下梳子,扯到了慧貴妃的頭髮,忙嚇得跪下了。

  慧貴妃回頭,不悅地橫了茉心一眼,怒道:「做什麼呢?你的爪子越來越不會當差了?」

  茉心嚇得直打寒噤:「小主恕罪,小主恕罪。奴婢只是想到皇上說嫻妃蒙冤,會不會翻查當年的事,牽連到咱們。」

  慧貴妃怒了努嘴,示意她起身繼續梳好髮髻,方懶懶道:「如今嫻妃放出來了,皇上自然要找個藉口說她蒙冤,否則怎麼讓人心服呢。再說了,真要細細研究起來,反正當日反口咬定嫻妃下毒的人,不是咱們。」

  茉心還是有些害怕:「小主說得是,可是慎嬪人不會咬出咱們來嗎?」

  慧貴妃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金鳳斜簪,雲鬢半偏,翠鈿疏散,取過一把透雕雙鳳紋玉梳斜插在腦後青絲上,看了看滿意了,才道:「她阿瑪到底在本宮父親手下當差,她有幾個膽子連累家人?再說了,她連自己的主子都能背棄,安知不敢冤枉咱們。好了,新燕,你就回去好好伺候著吧,慎嬪有什麼動靜,記得隨時來回報。」

  新燕答應著退下了。慧貴妃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對翠綠水滴耳環,容色淡淡道:「你有話要說?」

  茉心道:「奴婢只是看不慣慎嬪罷了,一時這樣得寵,連小主都越過去了,一時又這樣鬧脾氣,不知檢點。」

  慧貴妃輕蔑地撇撇嘴:「也難怪她,嫻妃出來了,她自然會怕。」

  茉心道:「其實奴婢一直都不大放心。當初小主罰她跪在雨地裡,後來她怎麼肯為咱們所用?且這些年,連皇后娘娘都那麼抬舉她。」

  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當初皇后娘娘親自去籠絡她,又將她阿瑪調到本宮父親麾下以作挾制,她才能安分效忠這麼多年。不過從一開始,長春宮和咱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阿箬,不過就是顆隨時可棄的棋子。因為隨時可棄,所以不在乎她如何得寵了。」

  茉心滿面堆笑道:「小主遠見,奴婢實在不及。」

  慧貴妃唇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很快又收斂了,歎息道:「所有的遠見,都是皇后娘娘的遠見。本宮算什麼,即便皇上抬旗,又倚重父親,可本宮的出身到底擺在那,永遠也洗脫不去。」慧貴妃黯然道:「而且本宮承寵多年,你聞聞,殿中的坐胎藥氣味濃得都散不去了,可本宮還是懷不上一兒半女。」

  「可是皇后娘娘親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

  「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為太子。皇后娘娘好歹還生育過,好歹還有三公主,哪像本宮,本宮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沒有來過。」

  慧貴妃越說越急,不覺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傷心許久,忙勸道:「小主就是太心急了,所以一直懷不上孩子。只要小主放寬心,皇上又常來,那股子運氣一到,自然想什麼有什麼了。小主,時候不早,咱們也該去向皇后娘娘請安了。小主去長春宮不是一向最勤最準時的麼?」

  慧貴妃看了看天色,頷首道:「是該走了。皇后再溫柔謙和,到底也是滿蒙顯貴出身,本宮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宮中站得更穩,走的更遠。」

  這一日宮嬪們齊聚皇后宮中請安,皇后看著如懿的手腕,溫婉含笑若春水碧波:「本宮記得昔日賞賜給嫻妃妹妹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怎麼這些日子都沒見妹妹戴著,可是不稱心了嗎?」

  如懿心頭一凜,恍若一根尖銳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又呼嘯拔出,她維持著面容上清淡適宜的笑容:「蓮花鐲上赤金絲有些鬆散了,得空得叫人去絞一絞才好。」

  皇后頷首道:「可不是,那原本是一雙一對的,本宮獨留給了你與慧貴妃。若是讓人絞好了,總要時時戴著,才是咱們潛邸姐妹不同尋常的情分。」

  慧貴妃笑道:「皇后娘娘厚愛,臣妾日日戴在身上,一絲一毫也不敢鬆懈相待呢。」

  如懿心中冷笑不止,卻聽皇后道:「皇上興之所至,突然想到要放嫻妃妹妹出冷宮,連本宮這個皇后也是事後才得知。可見這些日子皇上是有多想念妹妹了。」

  慧貴妃插嘴道:「只是說來也奇怪,皇上即然這樣愛重嫻妃,怎麼嫻妃出來這幾日,皇上都沒有召你侍寢呢,反而是慎嬪妹妹伺候得多呢。」

  如懿只是淡淡含笑,寵辱不驚:「若是以肉身相伴便為情愛珍重,那世人何必還要在意於情意呢?」

  純妃含笑道:「數年不見嫻妃,說話倒是越來越有禪意了。」

  如懿以溫和的目光相迎,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冷宮清靜,便於剔透心意。我只是覺得,有皇上牽掛,能得以重見天日已是難得,何必還妄求肉身貼近。」她轉眸凝視皇后:「何況即便夫妻日日一處,同床異夢,表面討人歡喜,私下做著對方不喜不悅之事,又有何意趣呢?」

  皇后渾然不以為意:「嫻妃這話本宮聽著倒很入耳。皇上是一國之君,更是後宮所有人的夫君,只要皇上心裡有你們,何必爭寵執意,爭奪一時的寵倖呢?如嫻妃一般淡泊無為,其實才是更有所為呢。」

  嘉嬪哧一聲笑道:「咱們自然比不得嫻妃娘娘的本事,連嫻妃娘娘身邊昔日伺候的人,都成了精似的厲害,抓著皇上不放呢。」

  嘉嬪一向抓尖要強,皇后也不理會,只道要陪三公主習字,便吩咐各人散了。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才步出長春殿庭院,卻聽後頭一聲呼喚,「嫻妃娘娘」,轉頭過去,卻見阿箬扶著新燕的手急急上前,攔在她身前道:「嫻妃娘娘留步,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向娘娘問個明白。」

  惢心恭謹地向她福了一福,恪守著奴婢見小主的禮儀。阿箬的臉上閃過一絲淩蔑的得意。如懿不欲與她多費口舌,便問:「什麼事?」

  阿箬逼近一步:「聽說嫻妃在冷宮被下毒,皇上前往探望,出冷宮後皇上又見過你一次,你是不是對皇上說了什麼?」

  如懿抬了抬下吧,驕傲道:「你以為本宮說了什麼?」

  阿箬的臉有些扭曲,急道:「你是不是告訴皇上,是我給你下的砒霜?你是不是告訴皇上,當年的事是我陷害了你,冤枉了你?」

  如懿清朗一笑,迫視著她道:「本宮說了什麼很要緊嗎?本宮見了皇上幾次,你侍寢又見了幾次,這些年你常常陪在皇上身邊,難道見的面說的話不比本宮多麼?還需要在意本宮說了什麼?皇上寵信你,自然會信你,你有什麼好怕的?」

  阿箬面色蒼白,與她以粉珊瑚和紫晶石堆砌的鮮豔裝扮並不相符,她踉蹌著退了一步,強自撐著氣勢道:「我有什麼好怕的?我自然什麼都不怕。」

  如懿的目光從她身上拂過,仿佛她是一團空氣一般透明無物:「你能這般自信無愧就好了。人呢,疑心容易生暗鬼,你要坦蕩就好,自然不會把你心裡的鬼帶到皇上心裡去。可你要是自己把自己心裡的鬼帶給皇上了,那就不必旁人說什麼,皇上自然也疑上你了。」

  說罷,如意正見純妃出來,向她招著手,便笑吟吟上前,陪著純妃一同走了。純妃朗聲笑道:「你也是。和她費什麼話,忘了當初她怎麼害你的麼?」

  如懿淺淺微笑:「我沒忘,她自然更忘不了。」

  純妃親熱地挽過她笑道:「大阿哥一直養在我宮裡,可想著你了。你若得空,便去我宮裡坐坐吧,也看看我帶大阿哥盡心不盡心?」

  如懿忙道:「姐姐說這話便是寒磣我了。大阿哥養在姐姐宮裡,那便是姐姐的孩子,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巴巴兒的跑去,算是什麼呢。」

  純妃笑道:「只是因為妹妹受了委屈,所以大阿哥暫時養在我宮裡。如今妹妹出來了,遲早也是要還到妹妹宮裡的。這樣,嘉嬪有四阿哥,我有三阿哥,妹妹也有大阿哥,那大家都是一樣的了才好呢。」

  如懿見她說得半真半假,一時倒也不敢應對,只好笑著道:「純妃姐姐說哪裡話?你到底是生養過三阿哥的,自然比我更會撫養孩子,不像我毛手毛腳的。且姐姐不知道呢,姐姐看方才阿箬對我的口氣,我雖出來了,怕也是被人虎視眈眈,自顧不暇呢,哪裡還照顧得到大阿哥!」

  純妃打量著她道:「那妹妹的意思是……大阿哥便一直養在我宮裡了?」

  如懿謙和微笑,推心置腹道:「我本不是大阿哥的親生額娘,如今姐姐養育得大阿哥這樣好,我又怎敢腆著臉要了大阿哥去,便是皇上也不肯啊!」

  純妃不動聲色地籲出一口氣,拍著她的手關切道:「如今妹妹先把身子養好,慎嬪那狐媚子魅惑皇上多年,又目中無人,得空必得好好料理了她,妹妹才能出當年那口惡氣呢。」

  如懿笑盈盈道:「有姐姐這份心意,我便安心了。」

  接連幾日下去,阿箬便稱病一直不出門了。如懿喚來江與彬一問,方知阿箬氣急交加,是真病了。病的緣由無從得知,卻總也叫人有點揣測,太醫院的藥輪番端進去,阿箬也不見得好,見過的人只說,人都乾瘦了下去,是病得厲害呢。

  如懿得知也不過輕彈指甲,她才剛出冷宮幾天,阿箬便自己被自己弄病了,落在他人的口舌裡,總以為阿箬是心虛,又禁不住去揣測,是不是給如懿下砒霜,是她的主意。

  趁著阿箬這樣病著,惢心也有些沉不住氣,私下裡便對如懿道:「小主若是不願意,這樣的醃攢事便交給奴婢去做吧。反正當年害小主的人實打實就是阿箬,咱們就算害她一回,也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如懿輕輕啜著碧清的茶水,便道:「那麼你待怎樣?」

  惢心咬了咬唇,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不過是找江與彬,給她下點好東西罷了。」

  如懿取過桌上一枚香砌櫻桃,慢慢含了道:「不妥。我聽著前幾日阿箬的口氣,越發覺得皇上待她並不是只像咱們看到的一般。既然皇上並不如表面這般待她好,說了我是蒙冤受屈還要對她位分不降反升,一定是有所道理。這個時候,倒不便咱們下手了。」

  惢心見如懿有了主意,也不好再勸。倒是江與彬來請脈時,如懿暗地裡囑咐道:「阿箬的病既然是心病,那麼不要治好了她,也不要治壞了她。」

  江與彬抬眉一笑,似有千萬把握:「小主的吩咐,太醫院上下都接到過了。每一位太醫都心中有數。」

  如懿閉目片刻,聞著殿外幽幽梅香,清寒入鼻:「是皇上?」

  「皇上,與皇后。」

  如懿的心思卻不在阿箬身上,問道:「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近日我見慧貴妃,看她氣色大不如三年前了,慧貴妃與我一樣,都得過皇后那串摻了零陵香的手鐲,為什麼還有人要多此一舉給她下那些讓她身體病得更重的藥,是怕零陵香藥力不夠嗎?」

  江與彬沉吟道:「或者有人防慧貴妃比防小主更甚。更或者有人與皇后娘娘不謀而合。」

  如懿微微沉吟,將錦匣中所藏的碎珠玉鐲取出,交到江與彬手中:「你去,找外頭靠得住的人,將裡頭的零陵香丸取出,玉鐲我如常戴上,也好讓皇后安心哪。」

  江與彬收過,眼中滿是脈脈情意,看了一眼惢心道:「小主的吩咐,微臣自當盡心力竭。」

  如懿點頭:「幫過我的人,忠心於我的人,我都不會忘記,自會一一還報。對了,淩雲徹……」

  「小主放心。按著小主的吩咐,已經調出了淩雲徹。如今,他已經是戍守坤寧宮的侍衛了。」

  本該是帝后大婚所居的坤寧宮,自順治朝後便成了薩滿敬神之地,既尊貴,又清靜,果然是個好去處。

  如懿仰起頭,看著窗外澄碧的天空,暗暗想著,如此,也算是給了淩雲徹一個好出路了。自然,往後如何,還是看他自己了。

  人人,都只能由著自己走完這條路,無一例外。



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 事破

  這一日,冬雪綿綿初至,如懿貪看雪中白梅的景致,便扶了惢心一同出來。冬寒森冷,苑中白梅寂寞地開著。在這清寂少人行的午後,妖嬈地綻放勃然的花瓣。惢心笑道:「小主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尋梅,都是尋的紅梅,小主偏要去看白梅。奴婢倒不信了,白梅隱在白雪之中,只看得清黑壓壓的枝條,有什麼 好看的呢。」

  如懿披著一件聯珠錦青羽大毛斗篷,伸手接住一點紛飛的雪花,道:「白雪紅梅自然有豔烈清朗之美,為人賞歎。但白梅隱藏白雪之中,只憑花香逼人與清寒徹骨稍作分別,世間的美,若不細細分辨,輕易得來又有何意味?」

  惢心目中閃過一絲頑皮笑色:「奴婢倒覺得,小主是喜歡這種細細分辨的。」

  如懿正了正領口絨絨的毛球,頷首笑道:「很多事若不細辨,便只能看到雪壓黑枝,自然不覺得得美,只有走近細觀,不被表像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

  她甫一說完,卻聽一把清婉女聲在身後遙遙響起:「嫻妃娘娘這番話,倒是深得我心。」

  如懿轉身,卻見白雪琉璃之中,一個穿著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披風的麗人盈盈站在梅樹底下,卻是舒嬪。她便含笑,客氣道:「原來是舒嬪妹妹。」

  舒嬪兜下風帽,露出滿頭玉片與銀器的點綴,在冬日寒雪中看來,越發顯得高潔冷清,有著冰雪般寂寞高華的神情。也恰如她這個人一般,一眼看去是極豔麗鮮妍的,相處了才知道是那樣孤清的性子,恰與這冬雪寒花一般。

  舒嬪略略欠身道:「嫻妃娘娘若不介意,可以喚我的本名,意歡。我也可以稱呼一句姐姐,不必‘娘娘’來‘娘娘’去,這般俗氣。」

  如懿見她說話直接,心下更喜歡,便道:「那自然好。」

  舒嬪澹然笑道:「後宮人人都在說,皇上放了姐姐出冷宮,卻一直很少前去探望,也不曾和姐姐一同用膳,更未曾召姐姐侍寢過一次。宮中諸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不知皇上究竟把姐姐置於何地?」

  如懿見她毫不掩飾,便也道:「皇上天心如何,豈是我們可揣測的。」

  近處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上承了脈脈積雪,花蕊花瓣越發顯得冰清瑩潔依然,不為塵泥所染。

  舒嬪撥著鬢邊一串銀絲流蘇,徐徐道:「旁人這麼認為,我卻不是。我一直在想,慎嬪曾經那麼得寵,如今病了這些日子,皇上也是不聞不問。而放了姐姐出來竟也示多親近姐姐,是不是近鄉情更怯的緣故。倒覺得,皇上是更看重姐姐呢。」

  如懿淡淡一笑:「妹妹方才是從何處來?」

  舒嬪道:「陪皇上用了午膳。」她的笑容有點隱秘:「午膳時皇上最愛一道梅花鍋子,是以白梅入菜,烹製的清湯濃味。卻不想我走到御花園中,卻看姐姐也這麼巧,獨自細賞梅花。」

  如懿心頭微微一動,像是誰的手冷冷撥動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卻極淡:「寒冬唯有梅花而已,想要湊巧也太簡單了。」

  舒嬪笑而不語,只是道:「姐姐不覺得這白雪白梅極美,但那黑黢黢的枝條卻實在是太點眼了嗎?若換作是我,一定用白漆將它全塗沒了,那才乾淨呢。」

  一簇梅枝簌簌當風,風吹影動,風資綽綽,好似漣漪。如懿伸手折下一枝白梅在手:「原來妹妹不只快人快語,更是心思果決。只是……凡事不急才能好呢。」

  舒嬪淺淺微笑,起身離去。

  惢心有些擔心道:「小主怎麼和舒嬪說那麼多話?咱們也不知道她的底細。」

  「底細?」如懿看著白雪皚皚中她遠去的鮮紅背影,「舒嬪是太后舉薦的人,又自恃清高,不願與宮嬪妃來往。這樣的底細,即使多說幾句也是無妨的。」

  她回轉身,扶著惢心踱出園處,卻見淩雲徹捧著一束折下的悔花,守在外邊不卻。

  如懿頗為意外:「你如今不是在戍守坤寧宮嗎?怎麼在這裡?」

  淩雲徹行禮如儀:「坤寧宮歲下清供,每日以梅花插瓶,所以都是微臣前來。」他悄悄望一眼如懿,仍是恭聲道:「今日聽得嫻妃娘娘在裡頭說話,所以特意在園處等候,希望能向娘娘請安。」

  如懿含笑凝睇:「梅苑出入只有這一道門,你特地守候,想來不是為了請安那麼簡單。」

  淩雲徹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被娘娘看穿了。」

  「有話便說吧。」

  淩雲徹躊躇片刻,思量著道:「花房有一個叫魏嬿婉的宮女,她來找微臣……」

  如懿輕笑,打量著他道:「自己才有點起色,就有那麼多人找上你了嗎?要是一一幫過去,你能幫得了多少人?」

  如懿雖是笑言,淩雲徹卻不免滿面通紅,囁嚅著道:「是。可是她……」

  如懿忽然明白:「可是當日讓你為她酩酊大醉、意志消沉的人?」

  淩雲徹被說中心思,只得坦白道:「嬿婉是我的同鄉,和我一同入宮當差。她雖然心思高些,當日拋下我高飛,可是陰差陽錯,最後被貶去了花房當差。花房不分日夜,勞作辛苦,她自己知錯,一直不敢來找我。直到今日我在坤寧宮當差,見到她當著花房的差事送來清供的松枝,才知她原來受了這許多苦楚。她的手……全是凍瘡,因為幹的不是伺候人的活兒,所以穿得也單薄寒素。嬿婉……她是最愛美的。」說著,臉上不覺多了幾分憐憫愛惜之意。

  如懿打斷他道:「她一訴苦,你便忘了往日被她拋棄之苦了?」

  淩雲徹忙搖頭道:「嫻妃娘娘明鑒,不是微臣心軟。只是……只是看她太可憐罷了。嬿婉一直痛哭不已,她說她知道當日做錯了,所以沒有顏面來見我。她……」

  「沒有顏面來見你,終究也是見了,還說了那麼多動人情腸的話。那麼,你應承了她什麼?又來求本宮?」

  淩雲徹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是存心讓微臣來求娘娘的,只是偌大的深宮之中,微臣能求的,也只有娘娘。微臣只是想,娘娘能不能幫微臣一個忙,把她調離了花房,換個輕鬆點的差事。」

  如懿沉吟片刻:「你真的那麼想?」

  雲徹道:「嬿婉也不敢妄求,只求不要滿手生滿凍瘡,她便滿足了。」

  「聽上去,倒也只是個小小心願,不難滿足。」如懿仰起面,呼吸著清冷入肺腑的空氣,「只是快到年下了,花房也缺不得人。你把本宮的話帶給她,要她安心當差,等開春後,本宮會替她換個好去處的。」

  淩雲徹忍不住露了幾分喜色,打了個千兒道:「那微臣多謝娘娘了。」

  如懿忍不住失笑:「看你這麼高興,想來魏嬿婉今天說的話,很是力道精准啊。」說罷,也不看他,逕自走了。

  回到宮中,卻見暖閣裡供著老大一束綠梅。那淡淡凝玉般的顏色,晶瑩剔透,呈半透明妝,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豔美、白梅清素,但清芬馥鬱,尤過尋常梅香。這時房中已被小太監們擦拭得窗明几淨,花香與未幹的水汽相融,加之殿中炭火潔淨,暖氣幽幽一烘,越發顯得幽雅清新,中人欲醉。

  如懿解下斗篷便問:「是誰送來的綠梅,顏色這樣好?」

  小宮女菱枝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供著綠梅的珊瑚釉粉彩花鳥紋瓷瓶道:「小主才出去沒多久,皇上便吩咐進保公公送來了。」

  如懿凝視了一會兒,笑道:「那你去換個素淨點的白瓷瓶來吧。綠梅那麼素雅,用個五顏六色的花瓶便太俗氣了。」

  菱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奴婢只是見這個瓶子喜氣,色彩又熱鬧,所以用了。」

  「你要用了這個瓶子插花,好看是好看,卻是辜負皇上的一片心意了。」惢心見菱枝出去了,便笑道:「皇上對小主也算是有心的,只是這有心,咱們一時還看不透罷了。」

  如懿撫著綠梅笑道:「看不透便先別看,有這麼好的綠梅,不細細欣賞,才是浪費了。」

  新年過後便是元宵,到了二月裡,最興盛的節日「二月初二龍抬頭」了。按著習俗,傳說龍頭節起源於伏羲氏時代,伏羲「重農桑,務耕田」,每年二月初二「皇娘送飯,御駕親耕」。到了皇帝當政的時候,也極為重視。

  這一日便新與皇后去先壇祭祀。回來時皇后興致頗高,便命人在長春宮中置辦了家宴邀請皇帝一同迎春相賀。皇后自愛子早夭之後,一直鬱鬱寡歡,甚少有展露歡顏的時候,此次主動相邀,皇帝也覺得皇后難得有這樣 的情致,便也答允了,又讓禦膳房做了許多皇后愛吃的菜送去。

  皇帝如此重視,嬪妃們哪有不趨奉之理,於是便由慧貴妃起了個關,遍邀了宮中嬪妃一起為皇后迎春納福,如此熱熱鬧鬧的,竟也成了一個小小的家宴。

  皇帝素來愛熱鬧,自然沒有不喜歡的。於是便連位分低微的秀答應,甚至是病中的慎嬪都一一叫來了。皇太后雖未親至,卻也讓福珈封了一大屜子的阿膠核桃膏給皇后初益元氣,並另贈了兩把童子如意,以盼皇后早日再生皇子。

  這樣的心意,皇后自然是感激涕零。連著皇帝在座,亦不免觸動了情腸,柔聲到:「皇后放心,以後除了初一十五,逢十逢五的日子朕都會來陪伴皇后,希望皇后能再為朕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如懿坐在西首第一個位子,抿酒入喉間早已字字入耳。皇帝深以自己是庶出為恨,一心盼望得個嫡子,所以雖然有了三阿哥和四阿哥,並且海蘭有孕,還是不能彌補他一心的嚮往。所以失去端慧太子,於一向寵遇不多的皇后而言,可以說是大不幸,亦可謂是幸事。

  皇帝贈予皇后的迎春禮是一盒東海明珠,皇后忙起身謝過道:「明珠矜貴,何況是一盒之數,臣妾想到采珠人的辛苦,不敢妄受。」

  皇帝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一向節儉慣了,不喜奢華。可這一盒東海明珠再珍貴難得,也比不上皇后你在朕心中的分量。皇后又何必在意這區區一盒之數呢。」

  這樣的話,皇后哪怕一向注重儀容,也不覺觸動了眼底的淚光,她含淚謝過,卻看皇帝吩咐李玉將紅色的小錦盒送到每位嬪妃手中。慧貴妃與純妃率先打開,卻見裡頭是一顆與皇后相同的東海明珠。純妃尚有喜色,慧貴妃卻嬌嗔道:「皇上好偏心,給皇后娘娘一盒便算了,給咱們的卻只有一顆,小氣巴巴的。」

  皇帝笑道:「給你們的雖然少,但也是朕待你們一樣的心意。」

  如懿打開錦盒一看,果然光華璀璨,碩大渾圓一顆,勝過燭火明燦。等到慎嬪打開時,她身邊的嘉嬪忽然「哎喲」一聲,掩口笑道:「咱們的都是東海明珠,慎嬪你這錦盒裡的是什麼呢?」

  話音一落,眾人紛紛探頭去看,只見鮮紅一顆丸藥樣的東西。慎嬪本就病著,人成了乾瘦一把,重重胭脂施在臉上,也是浮豔一酡,虛浮在面上。此時一見此物,臉色更是青灰交加,與面上的胭脂格格不入,人也有些發顫了。

  倒是玫嬪先認出了此物,登時神色大變,立刻轉頭看著皇上道:「皇上!這個髒東西就是當年害死臣妾孩兒的朱砂!」

  皇后一臉憂心地看著玫嬪,溫和囑咐:「玫嬪,你別著急,且慢慢聽皇上問話。」

  慎嬪聞言一凜,立刻跪下,顫聲道:「皇上,朱砂有毒,您賜臣妾這個做什麼?」她勉強笑道:「是不是放明珠的小公公們錯了手,錯給了臣妾了。」

  皇帝穿著紅梅色緙金玉龍青白狐皮龍袍,袖口折著淡金色的織錦衣緣。那樣豔麗的色調,穿著他身上絲毫沒有脂粉俗豔,反而顯得他如冠玉般的容顏愈加光潔明亮,意態清舉如風,宛如懷蘊星明之光。他舉盞在唇邊閑閑啜飯,慢條斯理道:「既然是給你的,自然不會錯。朱砂有毒,遇熱可出水銀。這樣好的東西,朕賞賜給我,端然不會有錯,也最合你了。」

  慎嬪嚇得眼珠子也不會動了,勉強笑道:「皇上怎麼給臣妾這個?臣妾……實在是不懂。」

  皇帝忽然將手中的酒盞重重捶落,喝道:「李玉,你來說。」

  李玉垂手肅然道:「是。奴才按著皇上的吩咐,去查當年與玫嬪和怡嬪兩位娘娘皇嗣受損有關之事。當日指證嫻妃娘娘的小祿子已經一頭撞死,另一個小安子一直發落在慎刑司做苦役,早已初折磨得只剩下半條命。奴才去問了他,才知道當日說嫻妃用三十兩銀子買通他在蠟燭裡摻了朱砂的事,是慎嬪娘娘暗中囑咐他做的。另外小祿子雖然死了,但他的兄弟,從前伺候嫻妃娘娘的小福子還活著,只是被送出了宮。奴才出宮 一瞧,可了不得,原來小祿子死了之後,他家裡還能造起三進的院子,買了良田百畝。而這些銀子,都是慎嬪娘娘的阿瑪桂鐸知府撥的。其餘的事,便只能問慎嬪娘娘自己了。」

  皇帝嘴角含著冷漠的笑容,聲音卻是全然不符的溫柔:「那麼阿箬,朕且問問你,是怎麼回事呢?」

  阿箬渾身發顫,求救似的看著慧貴妃與皇后。慧貴妃只是一無所知般別過臉去,和嘉嬪悄聲議論著什麼。

  皇帝悠悠道:「當年除了小祿子和小安子,便是你指證嫻妃最多,如今,你可有話說嗎?」

  阿箬緊閉的雙目驟然睜開,似是想起什麼事,膝行到皇帝跟前:「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臣妾和小祿子本無什麼來往,他家裡買田地建房舍的事,奴婢更是一無所知。至於小安子,臣妾早聽說他在慎刑司服役時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如何還能說是臣妾指使他的。」

  她情急之下喊了出來,哪知話音未落,皇后已經厭棄地閉上了眼睛,摟過三公主和敬在懷裡,喚過乳母道:「和敬還小,聽不得這些污言穢語,先把她送去太后那裡吧?」

  如懿揚了揚眉毛,緩聲道:「任何人入慎刑司,慎刑司自然有記檔。本宮前些日子無意中翻閱過慎刑司的記檔,並無任何你或者你宮中人出入的記錄。本宮倒是很想知道,慎嬪你是如何得知小安子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

  阿箬神色劇變,嘶啞著喉嚨道:「臣妾、臣妾也是聽說。」

  如懿饒有興味道:「那麼慎嬪,你是聽誰所說,不妨說來聽聽。」

  阿箬怨毒而畏懼地看她一眼:「我也只是聽說而已。至於是誰,聽過早就忘了。可比不得嫻妃心思細膩,連慎刑司的記檔都會去查來細看。」

  如懿的目光徐徐掃過她的面龐,含笑道:「本宮當然會看,也會去查。因為從本宮被冤枉那一日開始,就從未忘記過要洗雪冤仇。」

  阿箬狠狠道:「嫻妃娘娘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如懿澹然微笑:「這句話說與你自己聽,最合適不過。」

  皇帝的語氣雖淡漠,卻隱然含了一層殺意:「那麼慎嬪,既然當年你自己親眼所見嫻妃如何加害怡嬪與玫嬪,自然日夜記得,不敢淡忘。那麼還是你自己再說與朕聽一遍吧,讓朕也聽聽,當年的事到底是如何?」言罷,皇帝轉頭吩咐李玉:「當年慎嬪還是嫻妃的侍女,她的供詞你們都是記下了的吧?朕也很想知道,時隔三年,慎嬪是否還能一字不漏,句句道來?」

  阿箬急得亂了口齒,拼命磕頭道:「皇上、皇上,當年的事太過可怖,臣妾逼著自己不敢再想不敢再記得。奴婢只刻嫻妃是如何在蠟燭和飲食裡摻的朱砂,至於細枝末節,奴婢實在是不記得了。」

  「荒唐!」玫嬪勃然大怒,耳垂上的紅玉珠滴答搖晃,「當年你口口聲聲描述嫻妃如何害我和怡嬪腹中的孩子,細枝末節無一不精微,如何今日卻都不能一一道來,可見你當日撒謊,所以這些話都沒往心裡去!」

  海蘭支著腰慢悠悠道:「當年皇后娘娘派侍女素心帶人搜查延禧宮,是阿箬攔著不讓搜寢殿才惹得人疑心,後來居然在嫻妃寢殿的妝台屜子底下找到一包沾染了沉水香氣味的朱砂,才落實了嫻妃的罪過。臣妾一直在想,嫻妃若真做了這樣的事,她既然買通了小祿子和小安子,那麼她取朱砂有何難,為何一定要放在自己寢殿的妝台屜子底下?如果那包朱砂嫻妃真的是不知情,誰又能隨意出入她的寢殿,而且能放了那麼久沾染沉水香的氣味也不被嫻妃發覺呢?」

  舒嬪鄙夷道:「那麼只能是嫻妃的近身侍婢了?」她夾了一筷子菜吃了,看著阿箬道:「看來這樣的事,除了當日的慎嬪,也沒有旁人可以做到了。」

  嘉嬪厭惡地搖頭道:「當日言之鑿鑿,今日慌不擇言。皇上,慎嬪實在是可疑呢。」

  皇帝眼底的厭棄已經顯而易見,他緊握著手中的酒盞,森冷道:「你當年的話當年做的事關係著朕兩位皇兒的性命,如果今日你不說實話,便把朕賞你的這顆朱砂生吞下去,朕再吩咐慎刑司的人拿朱砂活埋了你。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阿箬嚇得面無人色,一襲粉藍色緙絲彩繪八團梅蘭竹菊袷袍抖得如波瀾頓生的湖面一般。

  如懿望向她的目光漠然如冰霜,絲毫沒有憐憫之意,繼而向皇帝道:「皇上,臣妾一直在想,阿箬並沒有本事找來那麼多朱砂,收買那麼多人,一一佈置得如此詳細,布下天羅地網來冤害臣妾。她雖然一直有攀慕皇恩之心,但當時未必有一定要置臣妾於死地之心。臣妾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幕後指使慎嬪。」

  「慎嬪?」皇帝輕笑道,「這麼多作孽的事,如果不是旁人指使她做的,就是她自己要謀害皇嗣。她哪裡還配做朕的慎嬪,一直以來,她就只是你的侍婢,你要如何處置,都由得你!」

  如懿欠身道:「那麼恕臣妾冒昧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阿箬若不肯說實話,臣妾便讓人用煉製過冒了水銀的朱砂一勺一勺給她灌下去,這種東西大量灌入之後會腐蝕她的五臟六腑,從中毒到毒發身亡的過程極其痛苦。但阿箬若招出是誰指使,頂多也只是攀誣之罪,並未涉及謀害皇嗣,臣妾願意向皇上請求,留她一條性命。」

  皇帝談笑自若,看著皇后道:「阿箬是嫻妃的人,自然由嫻妃處置。皇后,你說是不是?」

  皇后淡淡含笑:「皇上說得不錯。只是……嫻妃的刑罰聽著也太可怕了些。」

  皇帝淡漠道:「對於這樣沒心肝的人,這樣的懲處,一點也不為過。嫻妃,朕答允你便是。」

  阿箬自知無望,求救似的看著慧貴妃,喚道:「貴妃娘娘……」

  慧貴妃立刻撇清道:「哎呀,你喊本宮做什麼!你可別來牽連本宮!嫻妃,一切由得你便是了。」

  她話音未落,只聽地上「咕咚」一聲,卻是阿箬已經暈了過去。

  皇帝見阿箬受不得刺激暈倒在地,便吩咐道:「今日是朕與皇后辦的迎春家宴,原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只是朕看到皇后,便想起早夭的端慧太子,又想起玫嬪與怡嬪的孩子都胎死腹中,死得不明不白,朕不能不細細查問。」

  皇后聽他提到二阿哥,亦不免傷感:「皇上與臣妾都為人父母,如何能不傷心?雖然這件事是在臣妾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但若能得個水落石出,也算是給臣妾最好的賀禮了。如今天色已晚,有什麼事皇上也等明日再查問吧,折騰了這麼久,還請皇上早點安歇才是。」

  皇帝頷首道:「朕原本想陪皇后一起,但今晚也沒興致了。李玉,起駕回養心殿。朕要好好靜一靜。」

  李玉忙道:「請旨。阿箬該如何處置?」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帶去養心殿偏殿,著人看著她,不許好尋短見或是旁的什麼緣故死了。」

  這句話,分明是有深意的。慧貴妃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摸著袖口的蘇繡花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嬪妃們見如此,便出告辭散了。慧貴妃特意落在人後,有些擔憂地看著皇后,皇后淡淡道:「不幹你的事,你眼巴巴看著本宮做什麼?」

  慧貴妃怯怯道:「是,可是阿箬若是咬出了咱們……」

  「咬出咱們?」皇后輕輕一嗤,閑閑道,「你是貴妃,本宮是皇后,咱們怕什麼?」

  慧貴妃仍是不放心,上前一步道:「可是皇后娘娘不覺得奇怪麼?今日明明是娘娘擺迎春家宴,皇上為何一定要在今日發作,嚴審此事呢?難不成皇上連娘娘也起疑心了?」

  皇后神色一滯,閃過一絲慌亂,很快肅然道:「放肆!皇上只是關心皇嗣,疑心阿箬罷了。在本宮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也是偶然,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想到什麼就信口胡說,自亂陣腳。」

  慧貴妃極少看到皇后如此疾言厲色,忙低下頭不敢言語。

  皇后扶著素心的手轉到寢殿,卸下衣冠,對著妝臺上的合歡銅鏡出了會兒神,壓低了聲音道:「素心,皇上不會真的疑心本宮了吧?」

  素心將皇后的大氅掛到黃楊木衣架子上一絲不苟地整理著,口中道:「皇后娘娘安心,皇上不是說了嗎,也是因為想著咱們早逝的端慧太子的緣故,才這般忍不住。皇上還想著與娘娘再有一個阿哥呢。說到底,皇上總是在意娘娘的,何況,咱們還有三公主。皇上不知道多喜歡三公主呢。」

  「本宮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早夭,皇上雖然有幾位阿哥,但公主只有這一個,是愛惜得不得了。所謂掌上明珠,也大約如此了。」皇后摘下東珠耳環,歎低頭歎息著撫著小腹道,「只是本宮和皇上一樣,多麼盼望能再生一個嫡出的阿哥,可以替皇上繼承江山,延續血脈。」

  素心掛好衣裳,替皇后解開髮髻,取下一枚枚珠飾通花:「娘娘別急,皇上已經答應了會常來陪伴娘娘,娘娘只要細心調理好身子,很快就會懷上皇子的。」

  皇后頷首道:「也是。你記得提醒太醫院的齊魯,好好給本宮調幾劑容易受孕的坐胎藥。」

  素心笑道:「是。說到坐胎藥才好笑呢。宮裡沒有比慧貴妃喝坐胎藥喝得更勤快的人了,恨不得當水喝呢。可是越喝身子越壞,娘娘沒注意麼,這兩年慧貴妃的臉色愈加難看了,簡直成了紙糊的美人兒。」

  皇后道:「本宮有時候也疑心,那串手鐲,嫻妃和她都有,都懷不上孩子也罷了,怎麼難道還能讓身子弱下去麼?還虧得齊魯在親自給她調治呢,居然一點起色也沒有。」

  「那是她自己沒福罷了。哪怕慧貴妃的父親在前朝那麼得皇上倚重,她又在後宮得寵,可生不出孩子,照例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永遠,只能依附著娘娘而活。」

  皇后露出一份安然之色:「皇上不是先帝,不會重漢軍旗而輕滿軍旗,弄得後宮全是漢軍旗的妃子。當年先帝的貴妃年氏、齊妃李氏、謙妃劉氏、甯妃武氏、懋嬪宋氏,哪一個不是如此。但話雖如此。本宮也不能不防著漢軍旗出身的慧貴妃坐大了。」

  素心笑道:「她不敢,也不能。即便她有她父親這個靠山,娘娘不是也有張廷玉大人這位三朝老臣的支持麼。倒是海貴人的胎,奴婢悄悄去問過了。不知什麼緣故,是被發覺了還是什麼,太醫院配藥材的小太監文四兒說,如今想要在海貴人的藥里加那些開胃的藥材,竟是不能了。」

  皇后娥眉微蹙:「難道是被發覺了?」她旋即坦然:「那也無妨。左右只是開胃的藥,就當小太監們加錯了。懷著身孕麼,本就該開胃的。何況海貴人胖了那麼多,身上該長得東西也都長好了,不吃也沒什麼。」她忽然止住聲,從銅鏡中依稀看到了什麼,豁然轉過頭,帶了一絲慌亂沉聲道:「和敬,你站在那裡做什麼?跟著你的人呢?」

  三公主有些畏懼地站在珠淩簾子之後,慢慢的挪出來,喚了一聲:「額娘。」

  皇后微微斂容:「告訴你多少次了,要喚我皇額娘,因為我不只是你的額娘,更是皇后。」

  三公主已經十歲,出落得十分清麗可人,臉上隱隱帶著嫡出長公主才有的傲然,如一朵養在深閨的玫瑰花,不知風霜,兀自嬌豔美麗。

  她見了皇后,臉上的那些傲氣便隱然不見了,只是一個怯怯的小女兒,守著規矩道:「是。兒臣知道了。」她的聲音越發低下去:「兒臣不是有意偷聽皇額娘和素心姑姑說話,只是想在皇額娘睡前來給皇額娘請個安,獨自和您說說話。」

  皇后放下心來,氣定神閑地換了溫和的口氣:「那麼,你要跟皇額娘說什麼?」

  「現在沒有了。」三公主微微地搖搖頭,抬起稚嫩的臉,望著皇后,「皇額娘,你們方才說,給海貴人下什麼?」

  皇后揚一揚臉,示意素心出去,摟住三公主正色道:「不管皇額娘給誰下了什麼東西,對誰做了什麼,都是為了你為了皇額娘自己。這個宮裡,要害咱們的人太多太多,皇額娘做什麼都是為了自保。」她親了親三公主的臉,含了淚柔聲道:「和敬,你的二哥已經死了。皇額娘沒有兒子可以依靠,只有靠自己了。」

  三公主大為觸動,伸手替皇后擦去淚水,堅定道:「皇額娘,兒臣都明白的。二哥不在了,兒臣雖然是女兒,但也不會沒用。兒臣一定會幫著皇額娘的。皇額娘不喜歡誰,兒臣就不喜歡誰。」

  皇后臉上笑著,卻忍不住心酸不已。她先生下的二阿哥永璉,再有了和敬公主,所以從未曾把這個女兒看得多重要。即便是永璉死後,她不得不借著這個唯一的女兒籠絡皇帝的心,也從未這般親近過。卻不想,反倒是這個女兒,那麼體貼明白她的心意,真真成了她的小棉襖。

  這一夜,想來有許多人都睡不安枕了。如懿聽著窗外簌簌的雪聲,偶爾有枯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的「啪嗒」的輕響,間雜著細枝折斷的清脆之聲,和著殿角銅漏點點。真是悠長的一夜啊。

  如懿醒來的時候便見眼下多了一圈烏青,少不得要拿些脂粉掩蓋。惢心笑道:「小主也不必遮,今兒各位小主一照面,可不都是這樣的眼睛呢。」

  如懿輕嗤一聲,取過銅黛對鏡描眉:「我怕見到皇上時,皇上也是如此呢。」

  正說話間,卻見李玉進來,恭謹請了個安,道:「嫻妃娘娘萬福,皇上請您早膳後便往養心殿一趟。」

  如懿趕到養心殿時,卻是小太監進忠引著她往殿后的耳房去了,道:「皇上正等著小主呢。」

  如懿推門入耳房,卻見皇帝盤腿坐在榻上,神色沉肅。阿箬換了一件暗沉沉的裙裝跪伏在地下,頭上的珠飾和身上的貴重首飾被剝了個乾淨,只剩下幾朵通草絨花點綴,早已哭得滿臉是淚,見如懿進來,剛想露出厭惡神色,可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忙又收斂了,只和她的是女新燕並肩跪在一塊。

  皇帝執過如懿的手,通過一個平金琺瑯手爐給她,和聲道:「一路過來凍著了吧?快暖一暖,來朕身邊坐。」

  如懿一笑,與皇帝並肩坐下,卻聽得皇帝對阿箬道:「昨日朕留著你的臉面,沒有當下拿水潑醒你逼問你,還許你在耳房住了一晚。如今只有朕和嫻妃在,有什麼話,盡可說了吧?」

  如懿瞥一眼一旁守著的李玉,道:「昨兒本宮吩咐備下的朱砂,她若不說實話,便一點一點要她吞下去。那些朱砂呢?」

  李玉指了指耳放角落裡的一大盆朱砂:「按嫻妃娘娘的吩咐,都已經備下了。」

  阿箬自知不能再辯,只得道:「皇上恕罪,當年是奴婢冤枉了嫻妃娘娘。」

  皇帝端了一盞茶,慢慢吹著浮沫道:「這個朕知道。」

  阿箬又道:「是奴婢偷拿了朱砂混到怡嬪娘娘的炭火和蠟燭裡,也是奴婢拿了朱砂染好了沉水香的氣味,等著素心要搜寢殿時,偷偷塞在妝台屜子底下的......小祿子也是受人指使的,但不是嫻妃娘娘。」

  皇帝有些不耐煩:「這些朕都知道。」

  如懿蹙眉道:「該往自己身上攬的都攬的差不多了。本宮還想知道,你混得了怡嬪的東西,卻不能常常混進玫嬪宮裡去,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皇帝啜飲著茶水,低頭恍若未聞。阿箬睜大了眼睛惶惑的看著皇帝,皇帝只做未見。如懿緩緩道:「說與不說在你。反正你要把所有的事兒都攬下來,誰也攔不住。本來本宮可以留一條命給你,但是你非要認下謀害皇嗣株連九族的罪過,本宮也由不得你。」

  阿箬死死地咬著下唇,唇上幾乎都沁出了血,顫抖著喉嚨道:「皇后,慧貴妃……」

  皇帝幽沉烏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忌的光,徐徐道:「皇后與貴妃一向仁慈,你想要求她們,也是不能的。還是為你的家人多考慮吧。」

  新燕忙在後頭道:「小主,小主,您可千萬別糊塗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求誰也不管用了,您做了什麼就自己招了吧,別平白連累了旁人。便是奴婢,也只是伺候您而已,許多前事都不知道啊。」

  皇帝即刻醒覺:「前事不知?那麼現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誰給嫻妃在冷宮裡的飲食下了砒霜?」

  阿箬霍地抬頭:「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

  皇帝看著新燕道:「你說。」

  「奴婢不敢欺瞞皇上,奴婢確實不知。」新燕忙磕了個頭,怯怯地看了阿箬一眼,猶疑道:「但奴婢的確聽說過,小主深以嫻妃娘娘為恨,尤其是那次重陽冷宮失火,皇上見到過嫻妃娘娘之後,小主就很怕嫻妃娘娘出冷宮,幾次在奴婢面前提起,一定要讓嫻妃娘娘死在冷宮裡,沒命出來才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阿箬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成了一張透明的紙,猛地仰起臉來,兩眼定在如懿身上,恨不得剜出兩個大洞來,道:「嫻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聰慧伶俐,事事為你著想,你卻凡事都壓著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歡我,卻一定要拔除我這個眼中釘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寵對你難道不好麼,你也多了一個幫襯。為什麼你非要斷了我的出頭之路呢?」

  「皇上喜歡你?」如懿忍不住輕笑,「如今皇上也在這裡,你可問問他,喜不喜歡你?若不方便,本宮大可回避!」

  如懿說罷便要起身,皇帝伸手攔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訴她實話就是。」

  阿箬淚眼濛濛,喘息著道:「嫻妃,你又何必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經不喜歡我了!否則他不會這麼待我!」她爬行兩步,死死攥住如懿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麼待我的麼?我便告訴你好了。自從第一次侍寢之後,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許我碰他一下,只准我赤身裸體披著一襲薄毯跪在床邊的地上,像一個奴婢一樣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盡皇上的恩賞。可到了皇上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低賤的奴婢,連只是侍寢的官女子也不如!可即便是這樣,落在旁人眼裡,我還是受盡寵愛,所以不得不忍受她們的嫉妒和欺淩!嫻妃,你以為你在冷宮的日子難過,我在外頭的日子就好過嗎?每日翻覆在皇上的兩極對待下,無所適從,戰戰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如懿聽著她字字訴控,也未成想到她三年的恩寵便是如此不堪,不覺震驚到了極點。良久,倒是皇帝緩緩道:「現在覺得不甘心了嗎?那麼,朕告訴你,都是自找的。你想當朕的寵妃,朕許你了。可是背後的冷暖,你便自己嘗去吧。要不是為了留著你這條性命到今日,要不是為了讓你嘗嘗風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這份心思了。」他望著如懿,緩緩動情道:「如今,你都該明白了吧?」

  阿箬癱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滿臉愴然,驚呼道:「皇上,你竟這樣待臣妾對您的一片心!」

  皇帝泰然微笑:「你對朕的心是算計之心,朕為何不能了?」

  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淚來:「皇上以為臣妾對您是算計之心,那後宮眾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為什麼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壓?」

  「打壓?」皇帝側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將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輪廓,「朕相信許多人都算計過朕,朕也算計過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榮,暗自生殺的,朕倒真是沒見過。」

  如懿坐在皇帝身側,只覺得記憶裡他的容顏已然陌生,連他說出的話也讓人覺得心頭冰涼一片,無依無著。她只覺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麼,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嗎?」

  阿箬悲愴至極,茫然地點點頭:「都是我,都是我。玫嬪和怡嬪是我害的,嫻妃是我想殺的!什麼都是我!行了嗎?」

  如懿忽然想起一事:「阿箬,我記得你很怕蛇?」

  阿箬沉浸在深深的絕望之中,還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嫻妃娘娘的話,小主是很怕蛇。」

  皇帝看如懿神色倦怠,柔聲道:「如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閣坐坐,朕稍後就來。」說罷,李玉便過來扶了如懿離開。皇帝見她出去了,方盯著阿箬,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視之意,問道:「你方才說是皇后和貴妃的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閣時,如懿正在青玉紗繡屏風後等待,她的目光凝注屏風一側三層五足銀香爐鏤空間隙中嫋嫋升起的龍涎香,聽著窗外三兩叢黃葉凋淨的枯枝婆婆娑娑劃過窗紙,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如懿看著皇帝端肅緩步而入,寬坐榻邊,衣裾在身後鋪成舒展優雅的弧度。皇帝執過她的手:「手這樣冷,是不是心裡不舒服?」

  如懿點點頭,只是默然。皇帝緩聲道:「阿箬已經都招了。雖然她要招供的東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宮這三年。當年的是撲朔迷離,朕若不給後宮諸人一個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還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朕一直以為,冷宮可以保你平安。」

  如懿緩緩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這些年是這樣待阿箬。」

  皇帝輕輕摟過她:「如今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朕很可怕?」

  皇帝這樣坦誠,如懿反倒不知道說什麼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測的。」

  他以一漾溫和目色坦然相對:「你不能揣測的,朕都會盡數告訴你,因為你是如懿,從來對朕知無不言最最坦誠直率的如懿。而朕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朕當年留下阿箬,一則是要她放鬆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滅她的口;二來當時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瑪出力,旁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如懿,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後才是後宮的君主。」

  他的話,坦白到無以復加。如懿忍著內心的驚動,這麼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訴了她。她還能說什麼呢?皇帝數年來那樣對待阿箬,本就是對她的寬慰了。於是她輕聲問:「皇上真的相信沒有人主使阿箬了嗎?」

  皇帝的目光波瀾不興:「她一個人都認了,你也聽見了。再攀扯別人,只會越來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阿箬為止,再沒有別人了。」

  這樣的答案,她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既然她也想到會是誰,何必要皇帝一個肯定的答案呢。如懿心頭微微一鬆,終於放鬆了自己,靠在皇帝懷中:「皇上有心了。」

  皇帝輕吻她額頭:「自你出冷宮,朕一直沒有召幸你,很少見你。便是要等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慮消盡,朕才真正能與你坦然相處,沒有隔閡。」

  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霧,映著窗上的明紙,把他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分開了這些年之後,如懿亦有一絲期望,或許皇帝可以和她這般沒有隔閡的相擁,長長久久。

  皇帝擁著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過些了嗎?」

  如懿微微頷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

  皇帝身姿秀逸,背靠朱欄彩檻、金漆彩繪的背景中,任偶然漏進的清幽的風吹動他的涼衫薄袖,他溫然道:「朕很想封你為貴妃,讓你不再屈居人下。可是驟然晉封,總還不是萬金,朕也不希望後宮太過驚動。但是朕讓你住在翊坤宮,翊坤為何,你應該明白。」

  坤為天下女子至尊,翊為輔佐襄贊。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僅次於皇后的地位。她心中微暖,複又一涼,想起阿箬的遭遇,竟有幾分涼薄之意。但願皇帝待她,並無算計之心。

  那麼,便算是此生長安了。



第二卷 第二十八章 貓刑

  如懿回到翊坤宮中,已經是天光敞亮時分。昨夜相擁而眠,紅燭搖帳的溫存尚未散去,皇帝便著李玉將阿箬送了來。

  如懿正對鏡理妝,李玉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守在一旁,道:「啟稟嫻妃娘娘,皇上說了,阿箬是您的奴婢,所以還是交還給您,任由您處置,也要以儆效尤,告誡宮中的奴才們,不許再欺凌背主。」

  如懿對著鏡子佩上一對梅花垂珠耳環,淡淡道:「人呢?」

  「已經在院子裡跪著了。只是有一樣,阿箬發瘋似的辱罵娘娘,皇上已經吩咐奴才給她灌了讓她安靜的藥,所以,她已經不能說話了。」

  如懿眉心一跳:「啞了?」

  李玉恭恭敬敬道:「是。再不能口出穢語,侮辱娘娘了。」

  如懿心頭一驚,自然,那是再問不出什麼了。只是,這後宮裡的一切,原本不是問就能有真切的答案的。想要知道什麼,全憑自己,所以,也無所謂了。

  惢心替她理好鬢髮,輕聲在她耳畔道:「小主不是一直要奴婢和三寶留意宮裡的人嗎?如今,倒是個殺雞儆猴的好機會。」

  如懿撂下手裡的琺瑯胭脂盒,笑道:「你倒是和我想的一樣。去吩咐三寶,找個麻袋,尋幾隻貓來,然後把宮裡的人都召集起來,就在院子裡看著。」

  惢心微微一笑:「是。」

  待到三寶預備好,如懿披上一件香色斗紋錦上添花大氅,站在廊下,肅然看著滿院黑壓壓的宮人們,慢條斯理道:「本宮宮中,不怕你伺候人時不夠聰明,怕的就是背主求榮,糊塗油蒙了心。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們好好當差,本宮自然好好待你們。若是像阿箬一樣……」她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嗚嗚咽咽說不出話的阿箬,冷道:「阿箬雖然是本宮的陪嫁侍女,之前伺候了本宮八年。可是她背叛本宮,本宮就容不得她!今日,是給她一個教訓,也是給你們一個警戒。」

  如懿看了眼三寶,三寶應了一聲,一揮手招呼幾個小太監取了個巨大的麻袋並幾隻灰貓來,三寶按著阿箬,讓兩個小宮女利索地扒下阿箬的衣裳,只露出一身中衣,喝道:「把她裝進去!」

  阿箬似是意識到什麼,滿眼驚恐地看著那幾隻型態醜陋的灰貓,不肯鑽進麻袋裡去。三寶哪裡由得她,兜頭拿麻袋一套,收攏了口子,留下只夠塞進一隻貓的小口子,然後把那些露著鋒銳齒爪的灰貓一隻隻塞進去,拿麻繩紮緊了口袋,回道:「小主,這些是從燒灰場找來的貓,性子野得很,夠阿箬姑娘受的了。」

  如懿在廊下坐著,細賞著小指上三寸來長的銀質嵌碎玉護甲:「那還等什麼,讓她好好受著吧。」

  三寶用力啐了一口,舉起鞭子朝著胡亂撲騰的麻袋便是狠狠幾鞭。那麻袋裡如洶湧的巨浪一般起伏跳躍,只能聽見淒厲的貓叫聲和女人含糊不清的嗚咽嘶鳴。

  阿箬,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這樣不完整的殘缺人聲,在靜靜的清晨,聽來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漸漸地,連敞開的宮門外,都聚集了宮人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灰貓淒慘的嘶叫聲和著爪牙撕裂皮肉的聲音幾乎要撕破人的耳膜,如懿皺著眉聽著,吩咐道:「繼續!」

  三寶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下手更狠,一鞭子一鞭子舞得像一朵花一樣眼花撩亂。一開始還有人的喉嚨發出的聲音,漸漸地,灰白色的麻袋上滲出越來越多的血跡。如懿頷首道:「可以了。」

  三寶打得滿臉是汗,應了一聲扯開布袋,只見幾隻灰貓毛髮倒豎地跳了出來,齜牙裂嘴地跑了。兩個小太監將布袋完全打開,拖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血人兒來,氣息奄奄地扔在了地上。

  如懿瞟了一眼,只見阿箬的中衣被爪子撕成一條一條的,衣裳已經完全被鮮血染透,臉上手上露著的地方更是沒有一塊好肉。三寶見她痛得暈了過去,隨手便是一盆冷水潑上去。阿箬嚶一聲醒轉過來,身上臉上的血汙被水沖去,露出被爪牙撕開翻起的皮肉,一張嬌俏容顏,已然盡數毀去。

  如懿走上前幾步,意欲細看。惢心急忙攔道:「小主小心汙穢。」

  如懿逕自推開惢心的手,緩步走到阿箬身邊,俯下身看她一眼,隨即恢復高高臨下的姿態,喝道:「究竟是誰指使你謀害本宮!快說!快說!」

  阿箬的喉頭發出嚶嚶的呻吟聲,掙扎了幾下還是無力動彈,索性像一塊爛肉似的伏倒在地。如懿露出一絲鄙夷之色,搖頭道:「真是可憐!有錯當罰,這是你該受的!但你想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含冤莫白,替人受罪,也當真可憐!」她轉頭吩咐三寶:「阿箬既被皇上廢去位分,自己宮裡是住不得了。去冷宮打掃出間屋子來,送她進去。」

  阿箬雖然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著如懿,幾乎要沁出血來。三寶和幾個小太監哪裡理會她,徑直拖了就走。阿箬喘著粗氣,十指用力抓著地面,想要抓出什麼可以救命的依靠,然後她早已失盡了力氣,只在地上抓出幾條深深的暗紅血痕,觸目驚心。

  如懿走回廊下,院中靜得如無人一般,幾個膽小的宮女太監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篩糠似的發抖。

  如懿的面色清冷而沒有溫度:「不要怪本宮心狠,背叛主上的人雖然可以得到一時的富貴,但最後還是沒得好下場!你們看看,當年指使慫恿她背叛本宮的人,如今哪裡會來救她,急著撇清都來不及呢!」

  滿宮的宮人們嚇得立刻跪下,面如土色:「奴才們不敢背叛小主,心懷二念。」

  如水雙眸似結了冷冷的薄冰,如懿淡然道:「那就好。否則今日的阿箬,就是來日的你們。」她站起身,似是自言自語:「也難怪阿箬說不了話也要哼哼給本宮聽,帶著這樣的冤屈,誰能不恨呢?」

  如此一來,阿箬的事在六宮之內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出了冷宮的嫻妃心性大變,一改昔日溫和隱忍,殺伐決斷,手段凌厲,倒讓人越發不敢小覷了翊坤宮。

  到了晚間時分,惢心正伺候著如懿拿忍冬花水泡了薑汁浸手。紫藤撒花簾子一揚,卻是三寶轉了進來,悄聲稟報道:「小主,冷宮裡的人來回話,說阿箬一索子掛在樑上,上吊自盡了。」

  如懿頭也不抬,只垂著眼簾,看著銅盆中自己一雙關節微微腫起的手:「才在冷宮待了一天就受不住了嗎?惢心,還記得咱們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惢心冷道:「有福氣的人自然熬得住,沒福氣的,便是一天也忍不得了。」

  如懿接過小宮女遞來的軟帕,擦淨了手方問:「皇上知道了嗎?怎麼說?」

  「養心殿的意思,就說是病死了,按著嬪位辦喪儀便是了,免得傳出去不好聽。」三寶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害怕,覷著如懿的神色道,「只是聽給阿箬收屍的人說,阿箬穿著紅衣紅鞋上吊的,穿了一身紅去死,那是怨氣沖天要帶到地府去的呢。」

  如懿的眼眸微微一沉,含了寒星似的光芒:「怎麼?做人的時候沒用,要穿上這一身做鬼來尋仇嗎?」她雖這樣說,卻也不免有些畏懼,當下興致闌珊,也不肯再言了。

  這一夜皇帝依舊召了如懿往養心殿侍寢,言談間卻絲毫不過問她對阿箬施用貓刑之事,彷彿那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根本不值一問。為著如懿過來,皇帝的寢殿裡每日都供著一束綠梅點染,她便在這清馥甘郁之中,借一盞鎏金琉璃燈的溫柔餘光,與他輕輕擁抱,以肌膚的貼近與親暱來寬慰過去的傷痛,落實來日的希冀。

  良夜深沉,夢中驚轉,卻是宮人急急在外敲門,說海蘭動了胎氣,即刻就要生了。皇帝且驚且喜,立刻披衣起身,與如懿一起往延禧宮去。

  才進延禧宮的大門,宮人們早已跪了一地,慌不迭道:「皇上萬福金安,嫻妃娘娘吉祥安康!」

  如懿聽得裡頭海蘭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簡直如挖心掏肺一般,便慌得不行,連忙道:「皇上,臣妾心裡不安得很,想進去看看妹妹。」

  皇帝雖然一臉期盼,但被那聲音驚著,又眼看著接生嬤嬤和太醫一個個進去了便不再出來,也不安得很,便點頭道:「朕不便進去,你去瞧瞧也好。」

  如懿巴不得這一聲兒,正要往裡進去,還是伺候海蘭的小太監五福在外攔住了道:「產房血腥不祥,嫻妃娘娘進去不得!」

  如懿哪裡還顧得這些,推開他的手喝斥道:「本宮又沒懷著身孕,且延禧宮原是本宮住過的地方,有什麼不祥的!再敢胡說八道,立刻拖出去掌嘴!」

  五福素知她與海蘭的交情,又見過她嚴懲阿箬的樣子,當下也不敢再攔,只得躬身退到一邊。如懿推開殿門進去,因海蘭有著身孕,殿中都布置成了吉利的紅色,漫天漫地的石榴葡萄,瓜瓞綿綿圖案,都是多子多福的徵兆,混合著殿閣內濃郁的血腥氣,越發覺得那紅色猩艷得直衝人眼目。

  如懿伏到床前,海蘭已經是滿身大汗淋漓,連著床褥都濕透了,一群接生嬤嬤圍著她忙碌,孩子卻還是半點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接生嬤嬤急得都要哭了,哭喪著臉對著如懿訴苦道:「催產藥都喝了好幾劑了,可是海貴人生產前太胖,孩子在肚子裡養得太大,出來實在是很艱難哪!」

  太醫亦跪在屏風外頭,垂頭喪氣道:「貴人身子發胖,用不上力氣,實在是……」

  海蘭滿臉皆是縱肆的淚痕,斑駁一片。她痛得臉色雪白,拼命搖著頭嘶啞著道:「姐姐!我不成了,我實在是不成了!我真真是被人害死了!」

  如懿緊緊握住她汗濕的手,那種滑膩的容易從手中逝去的觸感著實叫她害怕。她只得壓抑住自己惶亂的心神,大聲道:「你要自己這麼想,放鬆了力氣不肯好好生下孩子,那才是被別人害死了!海蘭,我沒有孩子,你答應過我,這個孩子生下來會交給我好好撫養!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海蘭痛得心肺都要裂開了,氣息阻塞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偏偏接生嬤嬤也不鎮定,一直唉聲嘆氣:「孩子一直頂在那兒,不肯下來。小主,您使點力氣呀!」

  海蘭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條條鼓起的小青蛇,要破皮而出。海蘭臉容都變形了,大口喘息著道:「姐姐,不是我說話不算話,我真的沒力氣了,我真的……」

  海蘭一邊說,一邊掙扎著用勁,右手緊緊抓著如懿的手腕,如懿感受到她手上漸漸鬆下去的力氣,心裡越來越慌,只得在她耳邊道:「海蘭,你要是現在沒力氣了,便是遂了她們的心願了。你聽我的話,要是鬆了這口氣,你和孩子都難保,要是拼著這口氣,便都保下來了。」海蘭的頭髮全都濕透了,黏在臉上,越發顯得一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混著草藥的氣味讓人覺得窒息。如懿看著她如此辛苦,滾燙的淚在眼底翻騰不已,終於落了下來。她伏在海蘭枕邊,一字一字定定地道:「海蘭,冷宮裡那麼難熬,因為你撐著我,我也都熬了下來。如今好不容易咱們又能在一塊兒了,你若這麼輕易放棄,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海蘭的手抓著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寸,人也近乎昏死。如懿的淚一滴滴落在海蘭面上,似乎是一種深遠而沉重的召喚的力量。海蘭的牙關咬得死死的,只是吃力地點著頭。如懿一迭聲地喊道:「來人,來人!她還有意識,快給她灌參湯進去,快!」

  葉心很快端來了參湯,如懿急忙接過,示意葉心托起海蘭的後頸,一點一點撬開她的牙齒灌進去。海蘭能喝下的參湯並不多,幾乎是喝一半,流出來一半。如懿看著焦心不已,正見床邊擱了一盤切好的參片,只得先取了一些給她噙在口中。或許是參湯起了點效力,海蘭抓著如懿的手腕的手漸漸有了幾分力氣,太醫們喜出望外,忙道:「嫻妃娘娘,海貴人已經有了點意識,要不要再灌催產藥下去?」

  如懿如何懂得這些,只得看向接生嬤嬤們,其中一個接生嬤嬤叫起來道:「貴人已經喝了那麼多催產藥了,孩子還沒有動靜。太醫不妨試試針灸或是別的,若再催產,只怕一時藥量過猛,孩子是出來了,可母體要大受損傷呢。何況,太醫給小主喝的催產藥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尋常的益母芎歸湯呢?」

  如懿聽著不安,立刻問道:「你們給海貴人吃的是什麼催產藥。」

  為首的是太醫院的趙太醫,他忙磕頭道:「嫻妃娘娘,尋常的催產湯藥是益母芎歸湯,這藥以當歸、川芎為主,當歸養血活血,調經止痛,川芎為血中氣藥,上至巔頂,旁達肌膚,走而不守,二者配合,可加強活血祛淤之力;佐以桃仁、紅花、丹參、益母草活血祛淤,合川朴可降氣導窒,牛膝引血下行,諸藥配合達到養血活血,祛淤催產,引胎下行之功。可海貴人胎大難下,又有氣虛乏力的症狀,所以又加了黃芷三兩調治。」

  如懿越聽越是心驚,不禁矍然變色:「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怎麼可以用在催產的方子裡!」

  趙太醫忙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催產的藥本就該有活血化瘀之效。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也是催產的好藥。微臣身為太醫,這些是斷不會弄錯的。」

  如懿心中不定,回顧四望,卻不見江與彬在,忙喚道:「綠痕,江太醫呢?」

  還是趙太醫道:「今日並非江太醫當值,深夜宮門下了鑰,再喚江太醫進來也不妥當。」

  如懿當即知道無望,只得道:「本宮不懂藥理,這話你們去回皇上,問問皇上的意思。」

  趙太醫出去片刻,即刻回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斟酌著用催產藥就是。」

  如懿聽得「斟酌」二字,便也稍稍放心:「那你們小心劑量,以貴人玉體為重。」

  趙太醫即刻答應了,吩咐宮女去端了藥來,給海蘭灌下。催產藥加著參湯的效力,海蘭漸漸清醒,也有了力氣,只是身上的疼痛發作得越加厲害,止不住地慘叫起來。接生嬤嬤們看著幾碗催產藥灌下,起初也是擔憂,但看海蘭的胎動漸漸發作,也少不得忙碌起來。

  殿中亂作了一團,海蘭死死抓著如懿的手腕,幾乎失盡了力氣,輕聲喚道:「姐姐,你還在?」

  如懿淚流滿面:「我一直都在,你安心生孩子就是。」

  海蘭再說不出話,拼了命地用起力氣來,幾乎要將如懿的手腕捏碎了。如懿忍著劇痛,伏在床邊不停地替海蘭擦著漿出的汗水,熬度著漫長而難耐的時間。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淒厲的嘶聲過後,終於聽得一聲響亮的兒啼,卻是皇帝的聲音先在外頭響起來,喜不自勝道:「朕的孩子裡,就屬這個孩子哭聲最洪亮了。」

  海蘭聽著兒啼,露出了一個極為疲倦的笑容,呻吟著說了聲「疼」,便虛脫了昏睡過去。如懿驚喜交加,看著一個帶著血絲的孩子被接生嬤嬤從錦被底下抱出,卻是個極健康周正的男嬰,忍不住歡喜得落下淚來,忙囑咐乳母抱去清洗沐浴。

  如懿看過了孩子,正欲命人給海蘭燉補藥物,忽然發覺方才嬤嬤掀起錦被時,底下的鮮血似乎多得不可思議。她心下一沉,立刻再度掀起被褥,果然見猩紅一片浸透了被褥,讓人不忍卒睹。

  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如懿立刻拉過一個接生嬤嬤道:「海貴人是睡著了,但似乎不大好。你仔細看看,怎麼會那麼多血?」

  那嬤嬤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幾乎是嚇得魂飛魄散:「嫻妃娘娘,大事不好了。貴人服了催產藥用力過度,孩子雖然生下了,可孩子太大,貴人的下身,下身都……」

  如懿看著她驚慌失色的神色,自己雖未生過孩子,卻也知道是大不好了。她忙按住心神,問道:「海貴人究竟怎麼了?」

  那嬤嬤慌得瑟瑟發抖:「貴人的下身,撕裂了!」

  如懿一驚之下,只覺得全身酸軟,幾乎站立不住。她一把抓住嬤嬤的衣襟,厲聲道:「趕緊想法子!快!」

  嬤嬤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慌又是怕:「嫻妃娘娘,事到如今,只能先撒上止血的白藥,然後,然後再由咱們幾個嬤嬤仔細縫合起來。只是這個活計太難,又難免損傷貴人玉體。即便縫合之後,終究還是不能和從前比了。還請娘娘不要責怪!」

  如懿只覺得一顆心湧在喉頭突突亂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來。她看著人事不知的海蘭,極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現在還論這個做什麼,趕緊先治海貴人要緊。」

  接生嬤嬤忙不迭地張羅起來。如懿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自己也覺得氣短胸悶,才恍覺手腕上疼痛不已,仔細一瞧,才發覺是被海蘭用力之下,捏得紫脹發青了。葉心忙道:「娘娘稍候,奴婢去拿點消腫的藥來給娘娘擦上。」

  如懿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忙道:「本宮這點瘀傷不要緊。你去看看皇子沐浴完了麼?如果好了就抱來給本宮,本宮去給皇上瞧瞧。你好生看著接生嬤嬤替你們小主縫治,不許再有半點差錯了。」

  正說著,嬤嬤已經抱了包裹好的孩子出來。如懿忙抱了出去,外頭的宮人們一早上趕著喜氣洋洋地向皇帝道賀道:「皇上萬福,皇上萬喜,海貴人一切平安順遂,生下了一個小阿哥呢。」

  皇帝果然高興,連連吩咐了賞賜延禧宮上下,又抱過了如懿懷中的孩子細看。海蘭的孩子比尋常的嬰孩大了一圈,一張小臉天圓地方,光滑飽滿,十分精神。皇帝歡喜得不得了,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朕的皇子裡面,就屬五阿哥一出生就長相端方,天庭飽滿,連哭聲就那麼洪亮,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如懿忙笑道:「皇上既覺得五阿哥有福,那就請皇上給五阿哥賜個名字吧。」

  皇帝沉吟片刻,朗聲道:「《穆天子傳》中說,璂琪,玉屬也。琪有珍異之意,朕的五阿哥,便叫永琪吧。」皇帝略想了想:「海蘭給朕生了這麼個好兒子,李玉,傳朕的旨意,晉封海貴人為嬪位,為延禧宮主位,封號為……」他朗然一笑:「朕心愉悅,便賜封號為愉,愉嬪如何?」

  如懿臉上泛著笑,眼中一酸,忍不住別過臉去:「只可惜愉嬪不能與皇上同愉共悅了。」

  皇帝一怔之下,也有些著急:「海蘭是不是有什麼不好?那麼多太醫和嬤嬤在,真是無用!」

  如懿神色楚楚,屈膝道:「皇上,愉嬪為了給皇上生下五阿哥,被太醫灌服了太多催產藥,以致下身撕裂,出血不止。怕是好了,以後也會留下不足。」她仰起臉,目視著皇帝:「臣妾懇請皇上,以後不管愉嬪妹妹容顏衰老或是身體老倦,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她,只記得她是如何拼命為皇上綿延子嗣的。」

  皇帝憐惜地看著她,將孩子交到個李玉手中,雙手扶起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會。」

  如懿就著皇帝的雙手起身,隱隱有淚光盈然:「皇上,臣妾還有一亊相求。愉嬪愛子情切,若是可以,還請皇上將孩子留在愉嬪身邊,不要送去阿哥所養育了。」

  皇帝思忖著道:「愉嬪出身珂裡葉特氏,乃是小族,不比嘉嬪母族高貴。這個……」他見如懿滿臉期盼,幾欲落淚,也不忍拒絕:「那麼朕答應你,即便永琪不留在愉嬪身邊撫養,朕也會交給你,好讓愉嬪時時相見。如何?」

  這,也算是最好的打算了吧。如懿忙忙謝過,替皇帝緊了緊身上的海貂龍大氅,溫然道:「夜寒如冰,皇上已經得了好消息,趕緊回宮補一補眠吧。臣妾留在這裡照顧愉嬪了。」

  皇帝微微頷首,吩咐道:「李玉,今晚伺候愉嬪的太醫無能,盡數逐出宮去,永不復用。」

  李玉正要答應,卻聽外頭的小太監進忠跑進來,白著臉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進忠跑得急,腳下一絆,幾乎是滾到了皇帝跟前,張口結舌道:「皇上,慎嬪在冷宮上吊,按著皇上的意思,按嬪位的喪禮置辦,對外只說病死 。可是方才在火場焚燒慎嬪屍首和棺槨,誰知道那燒出來的火是、是、是藍色的,不是紅色的!」

  皇帝乍然聽了此言,不免吃了一驚,旋即喝道:「怪力亂神!人都死了,怎麼可能燒出藍色的火來?一定是你們膽小,以訛傳訛!」

  進忠嚇得舌頭都打磕絆了:「奴才不敢撒謊,奴才不敢。皇上,火場上的人親跟見了,都說慎嬪含冤而死,死後發威了! 」他說著,忍不住拿眼覷著如懿。

  李玉眼尖,伸手左右兩個耳光下去,罵道:「用你的賊眼珠子亂瞟哪裡?不要命了嗎!」

  夜風吹過光禿的枝丫有霍然的冷聲,簷下昏黃的宮燈搖出碎金似的斑駁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夢。

  如懿神色如常,仿佛毫不放在心上,牽住皇帝的手沉定道:「自作孽,不可活!總不是臣妾與皇上讓阿箬含冤而死。再說阿箬活著也就這點伎倆,死了還能翻出天來嗎!臣妾一定命人細查,看誰亂做手腳在後宮興風作浪!」

──第二卷完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0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0 11:54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一章 情心

皇帝溫沉的手掌有難言的力量,按壓著她紛亂而縹緲的思緒。 他在她耳畔輕聲叮囑:“如懿,不要動氣,不要落了旁人的圈套,心靜為上。”這樣溫暖沉著的言語,聽得她心中沉沉一動,不免生了幾分依賴之情。

這種依賴,在她初出冷宮承寵的日子裡,滋長最甚。 一直有噩夢纏繞,那些在冷宮苦度的歲月,內心的驚慟,軀體的痛楚,無一不如蟒蛇將她緊緊糾纏。 即便服下安神湯藥,昏黑悠長的暗夜裡,她仍會斷續醒來。

似是察覺她的不安,皇帝陪她的時候,明顯多起來。 好些時候,她在噩夢中醒來,在燭火微弱的光線下,望著床頂雕刻的富貴華麗的吉祥圖案,那些鏤刻精緻灑朱填金的青鳳、蓮花、藤蘿、佛手、桃子、芍藥,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然後,她聽到他綿長的呼吸聲。 他的手臂,始終緊緊攬住她微微散著冷汗的身體,將自己的溫度綿綿傳遞。 他的手臂健壯而有力,緊緊包圍她,即使在熟睡中也不鬆懈分毫。 她昏昏沉沉睡去,又悸動不安醒來,始終被他裹在懷中,肉身相貼。

那一刻,她淚眼迷離。 甚至有那麼一瞬,她會相信,他一定,一定會陪著自己,共同等待大地黎明的來臨。

其實她何必要事事算計,若有人可依靠,事事憑他做主,不也很好。 就如阿箬一事,內裡再怎麼難堪,落在外人眼裡,阿箬還是索綽倫氏慎嬪,在宮中謹慎侍奉多年,聖寵不衰,一時暴斃,風光大葬,家中與有榮焉。

皇帝都做得​​很周全。 可是她,卻不能不靠著自己。 冷宮的蛇可以殺去,火可以撲滅,但是環伺身邊蠢蠢欲動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裡窺伺自己和海蘭的人,如何能不怕? 這條命,自己若不顧惜,還有誰會處處回護周全?

如懿靜默著任由思緒輾轉,皇帝含著溫意絮絮述說:“朕知道,海蘭為了替朕生下永琪,吃盡了苦頭。你與海蘭姐妹情深,她的孩子與你的孩子無異。朕明白你們的辛苦,也心疼永琪這個孩子,所以六宮上下,都會因為永琪的降生而得到朕的賞賜。延禧宮更是得足足添上三倍。”

如懿眼底微帶了喜色:“皇上疼愛永琪,自然是海蘭和臣妾的福氣。只是臣妾怕賞賜太厚,反而惹來閒話。畢竟三阿哥和四阿哥降生時,都未曾這樣厚賞呢。”

皇帝的眼笑得彎彎的,他的呼吸輕柔地拂在她的耳側:“海蘭為了這個孩子九死一生,差點連命都賠進去了,朕賞得再多也不算什麼。六宮裡皇后素來節儉,以身作則,宮中一應份例都減半,連金銀器物都不甚打造。貴妃跟著皇后的樣子,其餘人便更不論了。倒是你,這些日子都操心苦辛,朕一直想好好賞你些什麼。思來想去,便為你制了一樣東西,從有這個主意到命人去做,其間一切,都由朕親自操持,好容易才得了。本來就要給你的,結果碰上海蘭生永琪,便耽擱了。等下閒些朕便叫人送來給你。”

如懿一心懸在未醒的海蘭身上,驚悸難定,一時哪裡顧得上皇帝要賜些什麼,便笑笑也過了:“皇后娘娘主持六宮,素來以節儉為上。皇上為此物煞費心血,臣妾領恩,只不敢太過靡費了。”

皇帝眉目溫然:“有皇后在,你們能靡費甚麼。也唯有嘉嬪愛俏,打扮得格外精細艷麗些。且嘉嬪是朕登基後第一個生下皇子的,又是朝鮮宗女,身份格外不同。所以朕想著,這次給六宮嬪妃的賞賜份例,嘉嬪得添一倍才好。”

這樣絮絮半日,皇帝也有些倦,便回宮中歇息。 夜寒漏靜,永琪在乳母的哺餵後亦沉沉睡去,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漸漸變得淡薄,反添了幾分新生兒的乳香。 如懿守在海蘭身側,拿著蘸了生薑水的熱帕子細細替她擦拭著面孔和手臂。 海蘭過度疲累後昏睡的容顏極度憔悴,泛著不健康的灰青色。 她難過得如同吞了一把酸梅子。 這次艱難的生育,幾乎要走了海蘭的命,僅僅是把幾個太醫趕出宮,又如何抵得過? 如懿想了想,還是喚來三寶:“這幾日仔細留意著,看看今晚替愉嬪接生的幾位太醫,私下和什麼人接觸了。”

三寶知道輕重,立刻答應著去了。 葉心上來點了安息香,勸道:“嫻妃娘娘,小主的傷接生嬤嬤已經縫好,小主也睡了,您要不要也回宮歇一歇?”

如何能歇呢? 在冷宮漫長難度的歲月裡,都是海蘭醒著神守候著她;如今,也該她守著護著海蘭了。 如懿沉吟片刻,還是微笑:“葉心,忙了一宿,你也累了。本宮讓惢心去熬了止痛的湯藥,等愉嬪醒了會給她喝。”

葉心答應著下去了。 如懿望著東方漸漸明亮的天色,心中沉鬱卻又重了幾分。

皇帝下了早朝之後便回到養心殿,他新得了皇子高興,昨夜又替海蘭擔心,難免有些倦意。 他正欲補眠,才進暖閣,卻見皇后守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紫參乳鴿湯,笑吟吟地迎候上來。 皇帝見她如此體貼,也是高興,便由著李玉伺候他除了冠帽,問道:“皇后這麼早過來了?”

皇后穿了一身暗紅繡百子嬉戲圖案刻絲緞袍,配著一色的鑲嵌暗紅圓珠瑪瑙碎玉金累絲鈿子,斜斜墜下一道粉白熒光的雙喜珊瑚珍珠流蘇,越發顯得喜氣盈盈。 她端正地福了一福,滿面含笑道:“恭喜皇上新得皇子。”

皇帝聞言歡喜:“皇后也得了喜訊了?”

皇后忙欠身道:“昨夜本該去延禧宮守著愉嬪生產的,可恨奴才們憊懶,見臣妾睡著,也不來叫醒臣妾。臣妾一早起來聽聞愉嬪母子平安,當真歡喜,想著皇上肯定也高興得一夜未睡好,所以特意讓小廚房早早燉上了一鍋紫參乳鴿湯,給皇上補氣提神。”

皇后揚一揚臉,素心立刻捧過湯盅奉上:“皇后娘娘一醒來就囑咐人備上了,只等皇上下朝來喝。娘娘一番心意,皇上嚐一嘗吧。”

皇帝掀開青瓷盅蓋一嗅,不禁含笑望著皇后,讚許道:“辛苦皇后了。”

料峭冬寒尚未褪去,窗下一溜儿擺著數十盆水仙,那是最名貴的“洛水湘妃”,選取漳州名種,由花房精心培植而出,姿態尤為細窈,蕊心艷黃欲滴,花色白淨欲透,顏如明玉,冰肌朵朵嬌小,如捧玉一梭,自青瑤碧葉中亭亭淨出。 此刻那水仙被殿中紅籮暖氣一蒸,濃香如酒,盈滿一室,連湯飲本來的氣味都掩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對著皇帝的一片心意,總被那麼輕易掩去。

想到此節,皇后不覺黯然,卻不肯失了半分氣度,便勉強笑道:“這水仙開得真好。前些年花房一直進獻這些洛水湘妃,皇上總覺得未能臻於至美,如今擺在殿中,想來已經是最好的了。”

皇帝澹然一笑,頗有幾分自得之色,軒軒然若朝霞舉:“百花之中,朕向來中意水仙,喜愛其凌波之態,若洛水神仙。若是培植不當,豈非損了湘妃意態。”

皇后道:“傳說水仙為舜之妻娥皇、女英化身。當年舜南巡駕崩,娥皇與女英雙雙殉情於湘江。天帝憫其二人對夫君至情至愛,便將二人魂魄化為江邊水仙,才得此名。臣妾與皇上一般喜歡此花,便是愛其對夫君忠貞之意。”

皇帝若有所思,望著皇后和聲道:“皇后的心意,朕都明白。”他轉首看著那凌水花朵,輕聲道,“臨水照花,朕既是喜愛水仙忠貞之情,亦是深感娥皇、女英對夫君的恭順無二,若不以夫為天,以君為天,又怎會這般生死不離,一心追隨。”他修長的手指愛憐地劃過瑩潤的花瓣,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且水仙開在冬日,凌寒風姿,才格外難得。”

皇后端然而坐,只覺得熱烘烘的融暖夾著濃濃幽香往臉上撲來,幾乎要沉醉下去,失去所有的防備。 若然真能這般沉醉,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自成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負著富察氏全族的榮耀,擔著兒女與自己的前程,何曾有一日鬆懈過。 連這夫妻獨自相對的時光,也是隱隱繃緊的一絲弦。 她何嘗不知道,宮中女子多愛花草,唯有那個人,那個讓她一直忌憚的女子,也是如眼前人一般,喜愛這凌寒之花。 是不是這也算是她與他不可言說的一點相似?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雜亂的酸意。 那滋味辛辣又苦澀,酸楚得幾乎​​悶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緊了拳,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提醒自己:嫉妒,並非皇后應該表露的神情。 至死,這樣的情緒,只能掩埋在心,任憑它咬蝕透骨,亦要保持著外在的雍容得體。

旋然,她眉目溫靜:“得皇上喜愛,自然是好的。臣妾聽聞今冬江南所貢綠梅頗多,嫻妃素來喜愛綠梅凌寒獨開,想來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她見皇帝並不接話,只是津津有味地飲著她送來的湯飲,心頭微微一暖,蘊了脈脈溫柔道,“皇上不僅要為國事辛苦,還要為家事辛勞,臣妾不求別的,但求皇上萬事順心遂意,不要再有煩心之事就好。”

皇帝微有幾分動容,口中卻漸漸轉淡:“皇后這樣說,是覺得朕會有什麼不順心遂意的事麼?”

殿外朝陽色如金燦,如汪著金色的海浪,一波波湧來,碎碎迷迷,壯闊無比。 皇后端莊的臉容便在這樣的明灼朝暉下漸漸沉寂下去:“臣妾今早聽說慎嬪的棺樽在火場焚化時突然起了藍色焰火,引得在旁伺候喪儀的宮人們驚慌不已。臣妾又聽聞愉嬪昨夜雖然順利產下皇子,但難產許久,自己的身子大受損傷,不免擔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傷了宮中福澤。”

皇帝停下手中湯盅,凝神道:“皇后是六宮之首,有什麼話不妨直言。”

皇后的語調沉靜而和緩,忖度著道:“臣妾聽聞慎嬪雖是在冷宮自裁,但替她收屍的宮人們說,她渾身傷痕,且穿著一身紅衣和紅鞋死去,怨氣深重。臣妾知道慎嬪從前是嫻妃的侍女,許多事慎嬪有不當之處。賜死也罷受罰也罷,只是在宮中動用貓刑,還要合宮宮人看著以作訓誡,未免太過狠毒,傷了陰騭。”

細白青瓷的湯盞在皇帝修長的指尖徐徐轉動,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細藤花紋似乎會攀緣疾長,蔓延出數不清的枝葉伸展出去,讓人辨不清它的方向。 皇帝輕哂,頗有玩味之意:“皇后是覺得,愉嬪生育大傷元氣,慎嬪棺樽起火古怪,都是因為嫻妃私刑太狠的緣故?”

皇后本靠著填滿了蘭草蕙蘿的沙金寶藍起絨蒲桃錦靠枕,聞言忙欠身道:“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合宮人心浮動,臣妾不能不來稟報皇上。”

皇帝唇邊的笑意還是淡淡地定著,眼中卻淡漠了下去:“朕說過,皇后是六宮之首。朕曾在年幼時想過,六宮之首若幻化成形,應該是什麼樣子。朕想了許久,應該便如蓮花台上的慈悲觀音,心懷天下,意存慈悲,不妄聽,不妄語,不行惡事,不打誑語。萬事了然心中,憑一顆慧心巧妙處置。皇后以為如何?”

簷下的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晨風吹動簷頭鐵馬在風雨中“叮叮”作響,那深一聲淺一聲忽緩忽急地交錯,彷彿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兒都要崩裂開來。 皇后勉強浮起一個笑容:“臣妾妄言了。不過,皇上所說的確是觀音的樣子,而臣妾雖為皇后,卻也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皇上所言的境界,臣妾自愧不如。”

皇帝的側臉有著清雋的輪廓,被淡金色的朝陽鍍上一層光暈。 他的烏沉眼眸如寒星般閃著冷鬱的光,讓人讀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皇后說得對,人就是人,但所達不到的境界,也可以心嚮往之。”他微微一笑,彷若無意般挑起別的話頭,“就好比朕身邊伺候的奴才,從前王欽為人糊塗,肆意窺測朕意,連皇后賜婚對食的恩典也辜負,朕已經懲處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

煙羅紗窗濾來翡翠般的明淨陽光,西番蓮花模樣的鎏金熏籠內徐徐飄出幾縷乳色清煙。 皇后溫順垂首,手指細細理著領口上綴著的珠翠領針。 那是銀器雕琢的藤蘿長春圖樣,繁密的銀絞絲穿著紫色寶石勾勒出精細的春葉紫藤脈絡,原是她最喜歡的樣式,此刻,卻只覺得上頭碎碎的珠玉射出細碎如針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兒生疼生疼的。 須臾,皇后才覺得那疼痛勁兒緩了過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原是早起嘉嬪來請安,提了幾句宮中異象。但怪力亂神之語,實不該出自臣妾口中。”

皇帝微微頷首:“這樣的話不僅不該出自皇后口中,皇后更應該彈壓流言,免得宮中妄語成風,人心自亂。”

皇后恭謹道:“臣妾知道了。回去後自會訓示六宮宮人,不許他們再胡言亂語。”

皇帝的笑幽幽暗暗,口氣卻溫和到了極處:“嘉嬪素來口無遮攔,人卻是直腸子,有什麼話都不瞞著朕。所以她說什麼,你聽一耳朵便罷了,不必事事過心。”他見皇后的臉容漸漸有雪色,越發笑容可掬,“對了,還有一事,朕要囑咐皇后。愉嬪生子是喜事,更有皇后替朕料理后宮的苦心。朕想著有子承歡膝下,皇后也可添欣慰。所以,六宮上下同賞半年份例。”

皇后勉強笑著,見皇帝倚窗而坐,這樣風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縱然光華萬丈,她卻只能高山仰止,從來都難以接近,只能由著如是情意,默默淌過。 只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歡喜也是對著她的,倒並不像是只為添了個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親近。 不知怎的,她心里便軟了幾分。 哪怕多年來時時處處顧著富察氏的恩榮,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幾分傾心的,何況又為他生兒育女。 遠遠的兒啼聲猶在耳畔,她驀然念及自己早逝的永璉,心底狠狠一搐,牽動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來,滴出猩紅黏膩的血珠子。 她極力將腮邊的笑容撐得如十五無缺的月:“是。皇上的庶子,也是臣妾的庶子,都是一樣的。只可惜臣妾與皇上膝下都只有一個公主,若是多幾個玉雪可愛的女兒,那便更好了。只是說來說去,都怪臣妾無能,保不住皇上與臣妾的永璉。”

這一句“庶子”,驟然挑動了皇帝歡喜中的情腸,有如縷的悲愁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后皓膩的手腕,切切道:“女兒也罷,庶子也罷。皇后,朕與你終究是要有個嫡子的。”

皇后含著朦朧而酸楚的笑意:“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必有許多不是之處。可臣妾一心所念,唯有皇上。臣妾無論如何,也會生下嫡子,以慰皇上心願。”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皇后,無須說這樣的話。”

皇后盈盈睇著皇帝,不覺泫然:“臣妾身為皇后,是不該出此軟弱之語。可臣妾上有皇額娘,下有公主,又有母家榮華。可臣妾所能倚仗的,不過是皇上而已。”

皇帝輕噓一口氣,輕撫她肩頭:“皇后的心思,朕懂得。皇后亦不要自怨自艾了。”

他懂得麼? 皇后在心底里輕笑出來,宮裡的女子那麼多,對著他個個都是笑靨如花,自己的艱難辛酸、如履薄冰,他如何能懂? 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時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難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面的榮光……

皇后這般念著,轉身處,終於忍不住低首落下淚來。



第三卷 第二章 魂夢

海蘭醒來是在黃昏時分。 彼時如懿已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軟,不過咬牙挺著罷了。 李玉在午後時分便已來過,千珍萬重地將一個瑪瑙巧雕梅枝雙鵲捧珠鑲盒交到她手中。 那鑲盒以大塊深紅與雪白的雙色瑪瑙挖成,白瑪瑙為底,質地細膩,中間夾雜白色或透明紋路,留出鮮豔的俏色深紅瑪瑙雕出梅枝,枝幹虯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綠松、碧璽和水晶,點綴出碧葉紅梅雪光明耀之樣,兩側以珍珠浮雕銜環舖首,中間一顆拇指大的貝珠包金為紐,一看便知是連城之物。

李玉在她身側,悄聲道:“只為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畫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奴才說句不好聽的話,娘娘在冷宮的時候,皇上雖然不聞不問,但一人書畫的時候,畫的梅花比往日里多多了。原可從那些裡頭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皇上還是覺著不夠好,又畫了好些,叫工匠們細細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廢置。饒是這樣,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個才好,只可惜了前頭那些好瑪瑙。嘖嘖!”

如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這算是千金換一笑麼?”

李玉哪裡懂這個,搖頭晃腦繼續道:“這盒子也罷了,小主快打開看看裡頭的東西,才叫用心呢!”

如懿見海蘭尚未醒來,遂也打開一看,只見兩掌大的瑪瑙盒子裡,羅列著一排排綠梅的花苞,盈盈未開,如綠珠點點。 更有一薄薄的紅梅胭脂箋,她取過展開,卻是皇帝親筆,寫著“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 出自宋代詞人趙師俠的《朝中措》。 全詞為:“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玉腕雲邊緩轉,修蛾波上微顰。鉛華淡薄,輕勻桃臉,深注櫻唇。還似舞鸞窺沼,無情空惱行人。”描寫女子妝容之美。 ]

那字寫得小巧,如懿幾乎能想見他落筆時唇角得意的笑紋。 她眉心微曲,詫異道:“如今是二月裡了,哪裡還來這些含苞未放的綠梅?”她輕輕一嗅,“彷彿有脂粉的香氣,並不盡是梅花香?”

李玉笑得合不攏嘴,撫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錢,又以當季開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蓮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膠、青木香、篤耨香研至絕細,和以珍珠末、蛋清為粉。然後尋最巧手的宮女折來新鮮飽滿的綠梅花苞,把這粉小心灌進花苞裡,用線扎其花尖,將粉密封於花房之內蒸熟,再藏於瑪瑙盒內,靜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瑩似白梅凝雪,乃漢宮第一方。皇上知道小主喜愛綠梅,便稱此物為綠梅粉,專供小主一人所用。”

李玉說得暢然盡興,如懿只聽到篤耨香一節,已經暗暗驚動。 她出身貴戚,尋常寶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帝也每每好與她談論奇珍。 皇帝所用製香粉之法,傳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張氏的玉簪花粉法,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綠梅花苞卻難,且用料更為奢華珍異。 那篤耨香出真臘國,乃樹之脂也。 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篤耨,盛夏不融,香氣清遠,實在萬金難得。 如今卻輕易用來做敷面香粉,珍重之餘隻覺心驚,若是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來何等閒話是非。

李玉極是乖覺,忙低聲道:“用什麼東西做這綠梅粉,都是皇上親自定下的,所以內務府並不曾記檔。”

不是不感動的。 他記著她喜歡綠梅,惦著她的容顏憔悴,盼著她紅顏如昨,為此不惜費盡心思,靡盡珍寶。 但是在冷宮那些苟延殘喘的日子之後,這些感動也僅僅只是感動而已。 身外華物,哪裡抵得上腔子裡的一口熱氣,絕境裡一雙扶持的暖手。

珍重連城,也不過是一座城池的代價而已。

所以,再歡悅,亦有涼薄之意,沁染入心。 然而她面上還是笑的,思忖片刻,取過筆飽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紅梅胭脂箋一字一字鄭重寫道:“梅梢弄粉香猶嫩。欲寄江南春信。別後寸腸縈損。說與伊爭穩。[ 出自宋代詞人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全詞為:“梅梢弄粉香猶嫩。 欲寄江南春信。 別後寸腸縈損。 說與伊爭穩。 小爐獨守寒灰燼。 忍淚低頭畫盡。 眉上萬重新恨。 竟日無人問。 ”此詞訴說女子相思之苦,情哀之思。]”寫罷,便依舊封了交予李玉手中:“只許教皇上瞧見。皇上見了,便知本宮心意。”她想一想,又道,“你雖有心幫我,但面上不可露了分毫。王欽之事後,皇上最不喜宮人窺​​測他心意。你到這個位子不易,一切小心。”

李玉諾諾離去,她方將那綠梅粉並瑪瑙盒交予惢心一併送回了翊坤宮中。 半倚在榻前,閉目凝神的瞬息裡,想起自己所寫,原是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她只寫了上半闋,卻不肯寫出那下半闋。 只為上半闋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闕里她三年冷宮韶華蒼蒼的哀情。

“小爐獨守寒灰燼。忍淚低頭畫盡。眉上萬重新恨。竟日無人問。”她低低呢喃,在暖融融的殿內細細撫摸自己的十指。 與旁人不同的是,她的手固然也戴著寶石嵌金的戒指,佩著華麗而尖細的琺瑯點翠藍晶護甲,纖手搖曳的瞬間,那些名貴的珠寶會映出彩虹般的華澤,曳翠銷金,教人目眩神迷。 可是細細分辨去,哪怕有鵝脂調了珍珠蜜日日浸手,但天氣乍暖微寒的時節,舊時凍瘡的寒痛熱癢,無不提醒著她歲月斧鑿後留在她身體上的斑駁痕跡。

喚醒她迷濛心意的,是海蘭初初醒轉時低切的呼喚:“姐姐。”如懿如夢初醒,不覺大喜過望,才覺得懸著的一顆心實實歸了原位。 海蘭虛弱地靠在寶石綠榴花喜鵲紋迎枕上,紅紅翠翠的底子錦華光燦,愈顯得她的臉蒼白得如一張薄薄的紙。 她的神思仍在飄忽:“姐姐,真的是你?”

如懿握住她冰涼的手:“海蘭,是我。我在。”

海蘭噓一口氣,迷茫道:“姐姐,我以為自己熬不過來了。”

如懿聞言,眼便濕了。 她端了止痛湯細細餵海蘭服下,又將熬得糯爛的參片雞汁粥餵了半碗,輕語安慰:“別胡說,我總在這兒。”

海蘭問過孩子康健,長鬆了一口氣:“萬佛護佑,我終於替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無論如何,只要孩子長大,咱們的下半生便有了些許依靠了。”

一句話便招落瞭如懿的淚:“只要你好好兒的,還提什麼孩子不孩子。昨夜你九死一生,我只看著,只怕也要將自己填了進去了。”

海蘭艱難地笑著,很快冷下臉道:“姐姐不能填進去,我更不能填進去。她們費盡心機,下的藥讓我變胖,變得醜陋,再不能得皇上寵愛。還讓我的孩子難以出生,以致我吃盡了千辛萬苦。若不是姐姐在旁陪伴,我一個撐不住,母子俱損,豈不更遂了她們的心願。”

如懿替她掖好被角,柔聲道:“如今你虛著,別想那麼多。”

海蘭冷笑道:“如何不想那麼多!她們步步算計,只恨我自己蠢,後知後覺罷了!此事之恨,有生之年,斷不能忘!”

如懿半垂著臉頰,傷感不已:“旁人害你,我自然是恨在心上。可是海蘭,我的手也不干淨。我的手害死過性命,只是我沒有生養孩子,所以今日的事傷在你身上,否則便是這報應落在我身上了。”

海蘭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不屑之色:“姐姐居然相信天意報應?如果世上有報應,她們數次殘害姐姐,為什麼還沒有受到老天爺的報應!所謂報應,從無天意,只在人為。今日她們要我和姐姐所受的種種,來日我都要一一還報在她們身上!若老天爺真要憐憫她們,恨我們狠毒,那就全都報應在我珂里葉特氏海蘭身上。我只要姐姐和我的孩子萬全就是!”

如懿心中震動不已,再多的委屈心酸,有這樣的姐妹在身側,深宮中煢煢獨行,亦有何畏懼? 她伸出手,緊緊擁住海蘭,任由感動的淚水潸潸落下。

用過了晚膳,海蘭便又歇下了。 海蘭的精神並不大好,總是渴睡。 還是三寶回來,將火場之事一一告知如懿。

如懿悠悠撥著手上的鎏金紅寶石戒指:“如今都認定是本宮逼死了阿箬,所以她死後還要鬧鬼作怪,是麼?”

三寶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道:“可不是!宮中最喜歡這些鬼怪之語,怎麼禁也禁不住,何況又是棺身起了藍火那麼詭異!也難怪大​​家都害怕。奴才方才去火場,幾個替阿箬燒屍的太監嚇得都說胡話了,滿嘴胡言亂語,偷偷給她燒紙錢呢!”

如懿嘆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是真正害死她的人,自然她就找誰去,本宮怕什麼呢?”

三寶答應了一聲:“還有一事,奴才見伺候愉嬪娘娘生產的兩位太醫,都曾悄悄見過啟祥宮嘉嬪小主身邊的陪嫁侍女貞淑。奴才記得有次貞淑自己說過,在李朝時她便是醫女出身。奴才懷疑,愉嬪小主生產時被猛下催產藥的事,只怕和啟祥宮有乾系。”

有烏雲重重的陰沉凝在瞭如懿眉心。 這樣的神色不過一瞬,她已然冷笑道:“嘉嬪!本宮與她相處多年,一直以為她只是口舌上尖酸刻薄,愛討便宜罷了。原來黃雀在後,也不是個省心的!”

三寶目光一涼,低聲道:“這才叫日久見人心呢。時間久了,什麼飛禽走獸都忍不住要出來了。小主,咱們要不要把那些太醫截下來,向皇上告發嘉嬪?”

夜的羽翼緩緩垂落,掩去天際最後一縷蛋青色的光,將無盡的墨色席捲於紫禁城遼闊的天空。 那種黑暗的鬱積,教人望穿了雙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絲明亮的慰藉。 窗台上供著的一束臘梅送進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叫人神清氣冽。 如懿沉著臉道:“不必了。皇上能治太醫的,也不過是一個用藥不當之罪。愉嬪胎兒過大,催產藥量用得重些也是難免。僅僅是見過嘉嬪身邊的宮女,也算不上什麼確鑿證據。且皇上又格外看重她,只這些話是沒用的。”她掐著指甲,感受著指尖觸著皮肉的刺痛,冷聲道,“要打擊一個人,就須徹徹底底,這樣不咸不淡一下,費了力氣和心思,也沒什麼大用處。”

如懿守了一會兒,見海蘭睡得安穩,永琪也胃口極好,吃飽了乳母的奶水也乖乖睡了,便回到自己宮中去。

夜寒霜重,如懿才下了輦轎,卻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宮門邊徘徊不已。 幾乎是本能一般,她就認出了那人是誰,忙不迭喚道:“永璜!”

那身影驚喜地回首,一下撲進她懷裡:“母親!”

如懿捧起他的臉仔細看了又看:“好孩子!長高了,也壯了,看來純妃待你很好。來!”她牽過永璜的手便往裡走,“外頭冷,跟著母親去裡頭坐,暖暖身子。母親叫人給你拿點心吃。”

永璜猶疑片刻,還是搖頭道:“兒子在這里站一會兒就好了。”

如懿起疑:“怎麼了?”

永璜躊躇著,盡量把自己的身影縮在牆角的陰影裡:“兒子……純娘娘不許兒子來翊坤宮。”

如懿當下便明白了,搓著他凍得冰冷的手道:“來很久了麼?”

永璜連連點頭:“自母親回宮之後,純娘娘一直不喜歡兒子來翊坤宮見母親,所以兒子只能趁著今晚純娘娘照顧三弟,才偷偷跑出來。”

如懿明白他的為難之處,柔聲道:“那你趕快回去吧,出來久了,只怕純妃宮裡尋起來,知道了會不好呢。”永璜依依不捨地點點頭,如懿替他整了整衣衫,呵暖了手道,“趕緊去吧,有空母親會去見你的。再不濟,逢年過節總能見上。你如今在純妃宮裡,她又有親生的三阿哥,你凡事得格外小心順從,明白了麼?”

永璜眼中有晶瑩的淚珠:“兒子明白。”

如懿實在是捨不得,心疼道:“這些年母親不在你身邊,你都這麼過來了。你一定凡事都做得極好,不必母親擔心。”

永璜含淚道:“母親在冷宮的時候,兒子一直牽掛不已。如今能看到母親萬事平安,兒子也放心了,只是……”他低低道,“五弟出生,純娘娘有些不高興呢。”

如懿婉聲道:“她不高興她的,你只管你的,好好讀書,好好爭氣。”

永璜點點頭,終究還是後怕,匆匆帶著貼身小太監小樂子跑著去了。 一直走到長街盡頭的僻靜處,永璜才緩下了氣息。 小樂子忙道:“大阿哥,您慢點兒。恕奴才說一句,今兒您真是犯不上。純妃娘娘待您好好兒的,你何必還來看望嫻妃,若是被純妃娘娘知道,可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來。”

永璜平復了氣息,冷靜道:“純娘娘固然待我好,但她到底是有親生阿哥的,我能算什麼?再好也不過是個養子。可嫻娘娘便不一樣了,她如今出了冷宮,皇阿瑪一定會待她好。若她再度收養我自然好,若不能,我在她和純娘娘之間左右逢源,也是保全自己最好的辦法。”

小樂子看他成竹在胸,彷彿與平日那個安分寡言的大阿哥判若兩人,也不敢再吱聲了。

如懿回到宮中,想著世情翻覆,亦不免心事如潮,到了二更天才濛濛矓矓睡去。 雖然入了二月,京城偏北,地氣依然寒冷。 殿中用著厚厚的灰鼠帳,被熏籠裡的暖氣一烘,越發覺得熱得有些悶。 光線晦暗的室內,紫銅雕琢的仙鶴,銜著一盞絳燭籠紗燈。 燈光朦朧暗紅,像舊年被潮氣漚得敗色的棉絮一般,虛弱地晃動。

如懿睡得悶了一身潮膩膩的汗,不覺喚道:“惢心……”

並沒有惢心應和的聲音,如懿才想起來,今夜並不是惢心守夜當值。 應聲趕來的是小丫頭菱枝,年紀雖小,卻也機靈,她忙披衣過來問:“小主可是口渴了?”

如懿掀起帳子,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茶水,撫著心口道:“寢殿裡悶得慌,開了窗去!”

菱枝忙道:“這後半夜的風可冷了,小主得當心身子啊。”

如懿摸著汗津津的額頭:“瞧本宮滿臉的汗,開條窗縫透透氣便好。”

菱枝忙答應著走到窗下,才推開窗,只見眼前一道血紅的影子倏忽晃了過去,只剩下幾個微藍泛白的小星點散落在空氣裡,像美麗的螢火,幽幽散開。

菱枝嚇得兩眼發直,哆嗦著嘴唇喃喃道:“鬼火!鬼火!”

如懿坐在帳內,也不知她瞧見了什麼,便有些不耐煩:“菱枝,你說什麼?”

菱枝像是嚇得傻了,呆呆地轉過臉來,似乎是自言自語:“鬼火?冬天怎麼會有鬼火?”她忽然尖叫一聲,“慎嬪死的時候就是藍色的火。有鬼!有鬼!有吊死鬼回來了!”她一邊喊一邊尖叫著摀住了耳朵,縮到了牆角的紫檀花架後頭。

如懿聽菱枝一聲聲叫得可怖,也不免慌了手腳,忙趿了鞋子起身,拉扯著菱枝道:“你瘋了,開這麼大的窗子,是要凍著本宮麼?”

菱枝拼命縮著身子,哪裡還拉得出來。 如懿雖然生氣,卻也凍得受不住,只好自己伸手,想去合上窗扇。 如懿的手才觸及窗櫺,卻有一股冷風猛然灌入,吹得她身上寒毛倒豎,忙緊了緊衣裳,口中道:“這丫頭,真是瘋魔了!”

如懿的話音還未被風吹散,忽然,一個血紅而飄忽的龐大身影從她眼前​​迅疾飄過。 如懿眼看著一張慘白的臉從自己面前打著照面飄過,哪裡還說得出話來,身子劇烈一顫,驚叫了一聲,直定定暈厥了過去。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1 12:17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2:17 AM 編輯

第三卷 第三章 迷離

如懿受了這番驚嚇,第二日便起不來身了。 滿嘴嘟囔著胡話,發著高熱,虛汗冒了一身又一身。 太醫來了好幾撥儿,都說是驚懼發熱。 更有一個小丫頭菱枝,一夜之間眼也直了,話也不會說了,只會縮在牆角抱著頭嘟囔:“吊死鬼回來了!吊死鬼回來了!”

慎嬪棺樽冒藍火的事才壓下去,宮人們私下里難免還有議論,如今聽著“吊死鬼”三字,不免讓人想起慎嬪便是上吊死的。 更加之冷宮一帶這兩夜常有人聽見女子怨恨哭泣之聲,越加覺得毛骨悚然。 於是,翊坤宮鬧鬼之事,便止不住地沸沸揚揚鬧了開去,成了宮人們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晞月領著綠筠和玉妍去看過如懿受驚之態,不免拿此事說笑了半日。 回到宮中,晞月便更有些乏力,正見內務府的幾個太監送了安息香並新做的被枕來,便伸出塗了水紅蔻丹的手隨手翻了翻道:“是什麼?”

為首一個太監堆著討好的笑容,諂媚道:“快開春了,皇后娘娘囑咐宮裡都要換上新鮮​​顏色的被褥枕帳,所以內務府特挑了一批最好的來給貴妃娘娘。”

晞月見錦被和軟枕都繡著她最喜歡的石榴、蓮花、竹笙、葫蘆、藤蔓、麒麟的圖案,不覺露了幾分笑容:“這花樣倒是極好的!”

那太監賠笑道:“這錦被上的圖紋是由葫蘆和藤蔓構成吉祥圖案,葫蘆多籽,借喻為子孫繁衍;'蔓'與'萬'諧音萬代久長。這個帳子滿繡石榴和瓜果,多子多福,瓜瓞綿綿。娘娘您瞧,最要緊的就是這個軟枕了,是騎著麒麟的童子戴冠著袍,手持蓮花和竹笙,寓意為'連生',又有麒麟送子的意思。”那太監神神秘秘道,“這裡頭填的全是曬乾了的萱草,是'宜男萱壽'的意思,氣味清香不說,且和愉嬪與嘉嬪懷阿哥時的軟枕是一模一樣的。愉嬪與嘉嬪兩位小主,就是枕著這個才有福氣生下阿哥呢。”

晞月愛不釋手,撫著軟枕上栩栩如生的童子圖樣:“嘉嬪是出了名的闊綽,用東西也格外挑剔。她素日也不把愉嬪放在眼裡,怎麼也會和愉嬪用一樣的東西呢?”

那小太監忙湊趣兒上來道:“娘娘您想啊,若不是真有用,嘉嬪哪里肯呢。如今只怕她還想再生一個阿哥呢。”他見晞月眉心微蹙,越發賠笑道,“其實皇上那​​麼寵愛嘉嬪,不過是前頭玫嬪和怡嬪小主的孩子都沒了,她才那麼金貴呢。若娘娘枕著這枕頭有了阿哥,那她的四阿哥,給娘娘的阿哥提鞋都不配呢。”

晞月聽得滿心歡喜:“若不是她有阿哥在皇上跟前得臉,本宮哪里肯敷衍她!”她將軟枕鄭重交到茉心手中,“即刻就去給本宮換上這對枕頭,仔細著點擺放。那灰鼠皮子的枕頭帳子,睡得人悶也悶壞了。也把新的換上,討個好彩頭。”她剪水秋瞳喜盈盈地睇一眼那小太監,抿嘴笑道,“若真應承了你們的話,本宮自當好好打賞你們!”

那太監歡歡喜喜答應了,又道:“這安息香是內務府的調香師傅新配的,新加了一味紫蘇,有益脾、宣肺、利氣之效,於貴妃娘娘鳳體最為相宜。還請娘娘笑納。”說著便也告退了。

晞月便讓茉心帶著小丫頭彩珠、彩玥收拾了被鋪床帳,又試著點上了新送來的安息香,果然又甜又潤,聞著格外寧神靜氣。 她心下十分喜歡,吩咐道:“也算內務府用心,只是這樣寧神靜氣的香,配著那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倒是俗了,也和新換上的顏色床帳不相宜。你們去把庫房裡那架皇上賞的遠山水墨素紗屏風換了來,這才相襯。”

宮女們答應著利索換了。 茉心知曉晞月的心意,便在帷簾處疏疏朗朗懸了三五枚鎦金鏤空銅香球,將安息香添了進去,絲絲縷縷纏繞的香氣錯落有致,又均勻恬淡,幽然隱沒於畫梁之上。

因著晞月素性怕冷,又叫添上好幾個銅掐絲琺瑯四方火盆,直烘得殿中暖洋如春。 她眼見著四下也無外人,便低聲道:“皇上養心殿外伺候的小張和小林子,別忘了送些銀子去打點,這些年一直煩著他們在父親覲見皇上時提點些消息,可得罪不起。”

茉心答應道:“奴婢都省得。只是有了王欽的事,御前格外嚴格,有些油鹽不進呢。奴婢使了好多法子,李玉和進忠、進保三個,都搭不上。”

晞月煩惱道:“可不是!都叫王欽壞了事!真是可惱!否則,哪裡用理會小張和小林子他們!你可仔細些,別教皇上發覺,又惱了!”

茉心乖巧道:“小主安心。今兒小主和純妃、嘉嬪她們說話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明兒起來還要去向太后請安呢。小主不是不知道,太后的孤拐脾氣,一向不大喜歡嬪妃們晚到,若去得晚了,只怕太后面兒上又要不好看了。”

晞月撥著手裡的藍地纏枝花錦琺瑯手爐,輕嗤道:“不好看便不好看吧。父親當年為端淑公主遠嫁進言,本以為太后會格外冷待本宮一些。只是這麼些年了,倒也不曾見她對本宮怎樣。到底不是皇上的親額娘,也不敢做什麼!便若真有什麼,她老人家年壽還有多少,本宮來日方長,只當瞧不見便是了,何苦去理會她!”

茉心賠笑道:“可不是!皇上這麼寵愛小主,連皇后娘娘也偏著小主。太后拿這些威勢給誰瞧呀,也只能自己給自己添堵罷了。”

晞月由著茉心伺候了洗漱,忽地想起一事:“今日嘉嬪去看了嫻妃,回來還向本宮笑話嫻妃和阿箬反目,鬧得阿箬變了鬼也不肯放過嫻妃。可嘉嬪自己又有什麼好的了!她最恨阿箬得寵,屢屢壓制。後來阿箬封嬪,本宮怎麼聽說她還打過阿箬?這麼看來,不知阿箬會不會也去找她呢?”

茉心笑嘻嘻道:“嘉嬪性子厲害,嘴上更不饒人,阿箬心裡指不定怎麼恨她呢。”

二人這般說笑,晞月換了一身淺櫻紅的海棠春睡寢衣,越發襯得青玉邊玻璃容鏡中的人兒明眸流轉,嬌靨如花。 晞月談興頗高:“你沒見嫻妃今日那樣子,自出了冷宮,她的性子也算變厲害了,對阿箬用那麼狠的貓刑,逼得她吊死在冷宮裡。結果就撞了鬼了,嚇成那個樣子,真真好笑!”

茉心輕手輕腳地替晞月摘下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釵,又取下數枚六葉翡翠青玉點珠鈿,雙手輕巧一旋便解散了豐厚雲髻。 她取過象牙篦子,蘸了琺瑯挑絲南瓜盒裡的香發木樨油,替晞月細細篦著頭髮,口中笑道:“嫻妃呀是自己做了虧心事,難怪阿箬陰魂不散,總纏著她。”

晞月頗有些幸災樂禍,往足下的紅雕漆嵌玉梅花式痰盒啐了一口:“在冷宮的時候,算她大難不死,如今竟也有被厲鬼追著不放的報應。”

茉心笑嘻嘻道:“奴婢聽翊坤宮的宮人們說,鬧鬼的時候菱枝那丫頭看到穿著紅衣的影子。阿箬死的時候特意換了紅衣紅鞋,那是怨氣沖天想要死後化為厲鬼呢。如今看來,倒是真的遂了阿箬的心願了。”

晞月聽著便有些害怕:“真有這樣的說法?”

茉心湊在她耳邊,一臉詭秘:“可不是!奴婢聽人說,有些人生前沒用,被人冤枉欺負也沒辦法,只好想要死後來報仇。那樣的人死的時候就得穿一身紅,這樣才能變成厲鬼呢。”

晞月聽得懼意橫生,按著心口道:“那樣的鬼很兇麼?”

茉心得意道:“當然了!那是厲鬼裡的厲鬼,連薩滿法師都鎮不住呢,要不嫻妃那樣剛強的人能被嚇成那個樣子?小主你聽,是不是前頭翊坤宮有薩滿跳大神的聲音,奴婢方才聽雙喜說,連寶華殿的大師都去誦經鎮壓了呢,可嫻妃還是昏昏沉沉說著胡話,人都沒清醒過呢。”

二人正說著,殿閣裡的鏤花窗扇被風撲開了,“吱呀”一聲,吹得殿中的蠟燭忽明忽暗。 晞月嚇了一跳,趕緊握住茉心的嘴道:“不許胡說!天都晚了,怪怕人的。”

茉心被這陣風一嚇,也有些不安,忙噤聲伺候晞月睡下了。 許是安息香的緣故,晞月很快便入睡了,只是她睡得併不大安穩,翻來覆去窸窣了幾回,才漸漸安靜。 聽著晞月的呼吸漸漸均勻,茉心的瞌睡蟲一陣陣逼來,將頭靠在板壁上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茉心覺得臉上似乎拂著什麼東西,她矇矓著睜開眼睛,卻見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被開了一扇,幾點微藍的火光慢悠悠地飄蕩進來。 茉心沒來由地一慌,伸手去摸自己的臉。 藉著微弱的燭光,卻見到一條紅色的拂帶悠悠從樑上垂下,正落在她腦袋上方,風一吹,便飄到她臉上來了。 偏那拂帶上頭還濕答答的,像是落著什麼東西。 茉心心裡亂作了一團,不知怎的還是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完瞟了一眼,卻見手指上猩紅一點。 所有的睡意都被驚到了九霄雲外,她忍不住叫起來:“血!怎麼會有血!”

窗扇外一道紅影飄過,恰恰與她打了一個照面,正是一張慘白的流著血淚的臉,吐著幽幽細細的聲線道:“是你們害我!”

茉心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著,丟了魂般背過身去,卻看到一臉驚懼的晞月,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呆呆地愣在了那裡。 晞月額頭涔涔的全是豆大的汗珠,幾縷碎發全被湮得濕透了,黏膩地斜在眼睛上。 她哪裡顧得去擦,只是顫抖著伸直了手指,驚恐地張大了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等到茉心回過神來知道喊人的時候,那個紅影早飄飄忽忽不見了。

這一晚咸福宮中合宮大驚,晞月發了瘋似的叫人到處去搜,可是除了那條沾血的拂帶,哪裡找得到半分鬼影。 趁著人不防,晞月拉著茉心的手道:“為什麼來找我?為什麼來找我?她不是該去找嫻妃的嗎?是嫻妃害死她,不是我呀!”

茉心止不住地發抖,依偎在晞月身邊,驚惶地看著周圍,嘀咕著道:“奴婢看見了,是阿箬,是阿箬沒錯,她眼睛裡流著血,說是咱們害她的。不!她說,是你們害我!”她連連擺手,摀住臉驚悸不已,“不干奴婢的事,不干奴婢的事,阿箬說的你們,不是奴婢呀!”

晞月臉色慘白,顫顫地打了個激靈,尖聲道:“不!不!她為什麼不去長春宮,不去找皇后,偏來找咱們?”

茉心害怕地抱住自己,嘟囔著道:“皇后娘娘是六宮之首,她的陽氣大,什麼鬼怪都不敢去找她!所以來找小主您了!”

晞月怕得連眼淚都不會流了,拼命摀住耳朵,激烈地晃著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是皇后派素心去招的她,我不過是跟在皇后身邊聽聽罷了。”

茉心嚇得哭了起來:“阿箬一定是怪小主當初在長街罰她跪在雨裡,後來她雖​​然歸順了皇后娘娘,可那些事,咱們也脫不了乾系!她在嫻妃那兒一晃就走了,其實更恨咱們,所以掛了那一條紅拂帶,還滴著血要找咱們償命!”她突然發現了什麼,跳開老遠,指著晞月的寢衣道,“小主,是不是您穿了紅色,才招了她來?”

晞月一低頭,果見自己穿著一身淺櫻紅寢衣,驚得幾乎暈厥過去,慌忙撕下寢衣用力丟開,扯過錦被死死裹著自己縮在床角落裡,喃喃道: “她不該來找我!不該來找我!”她看著周遭燭火幽幽,如初醒時見到的那幾點鬼火不散,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來人!掌燈!掌燈! ”外頭的宮人被她驚動,忙將寢殿裡的蠟燭都點上,亮得如同白晝一般,晞月才稍稍安靜。

連著數日,但凡有鹹福宮的宮人夜間出去,總容易聽見些不干淨的哭聲。 晞月受了這番驚嚇,隔天夜里便去了寶華殿焚香祈福,求了一堆符紙回來。 誰知才走到長街上,就見一道紅影飄過,更是嚇得不輕,再不敢出門。

自此,咸福宮中添了許多太監侍衛戍守。 可不管如何防範,總是有星星點點的鬼火在夜半時分浮動。 晞月因驚成病,白日里也覺得眼前鬼影幢幢,不分白天黑夜都點著燈,漸漸熬成了症候。 連皇帝來看時,也嚇得只是哭,連句話也說不完整。 皇帝看著固然心疼,請了太醫來看,卻說是心病,雖然延醫請藥,卻也實在不見起色。

相比之下,如懿倒是漸漸好了些。 自從咸福宮鬧鬼,翊坤宮就清靜起來,惹得一眾宮人私下里議論起來,都說那日阿箬的鬼魂原是要去咸福宮的,結果錯走了翊坤宮。 更有人說,指不定是慧貴妃背後主使害了阿箬,所以更要找慧貴妃報仇雪恨呢。

這樣流言紛亂,皇后縱然極力約束,卻也耐不得人心惶亂。 這一日,皇后攜了玉妍與和敬公主去咸福宮看望晞月,才在咸福宮外落了轎,便見福珈姑姑由雙喜殷勤陪著,從宮門口送出來拐進了甬道。

皇后微微蹙眉,便道:“福珈姑姑也來了,怕是貴妃真病得有些厲害呢。”

玉妍揚著手裡一方寶絡絹子,撇著唇道:“太后也算給足了貴妃姐姐面子,若是臣妾病了,還指不定誰來看呢。”

皇后看她一眼:“越發口無遮攔了。你這直腸直肚的毛病,什麼時候也該改改了,也不怕忌諱。”

皇后雖是訓斥,那口氣卻並無半分責怪,倒像是隨口的玩笑。 玉妍嬌俏一笑,便扶著皇后的手一同進去了。

才一進殿,卻見碩大一幅鍾馗捉鬼相迎面掛著,那鍾馗本就貌醜,鬼怪又一臉猙獰。 和敬陡然瞧見,嚇得立時躲到皇后身後去了。 皇后正安撫她,又見宮內牆上貼滿了薩滿教的各式符咒,連床帷上也掛滿無數串佛珠,高高的樑上懸掛著好幾把桃木劍,滿殿里香煙繚繞,熏得人幾乎要暈過去。

和敬哪裡受得住這樣的氣味,一時被嗆得連連咳嗽,蓮心忙扶著她外頭去了。

晞月見皇后進來,掙扎著要起身請安,皇后看她病病歪歪的,臉色蠟黃,額頭上還纏了一塊金鉸鏈嵌黑珠青緞抹額,兩邊各綴了一顆辟邪的蜜蠟珠子,不覺好氣又好笑:“瞧瞧你都乾瘦成了什麼樣兒!太醫來瞧過了沒有?”

滿室香煙迷濛,晞月躲在紫檀嵌象牙花疊翠玻璃圍屏後,猶自瑟瑟發抖。 她泫然欲泣:“這本不是太醫能治的病,來了也沒什麼用!”

皇后聽著不悅,正欲說話,卻見小宮女彩珠端了兩盞纏枝花壽字盞來,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嘉嬪小主,這是我們小主喜歡的桑葚茶,是拿春日里的新鮮桑葚用丹參汁和著蜂蜜釀的,酸酸甜甜的,極好呢。”

皇后微微一笑:“若道調弄這些精緻的東西,宮裡誰也比不上慧貴妃。”說罷便舒袖取了茶盞,尚未送到唇邊,已然聽得玉妍婉聲道:“皇后娘娘,您如今吃著的補藥最是性熱不過的,這桑葚和丹參都是寒涼之物,怕是會和您的補藥相衝呢。”

晞月本自心神難寧,聽得這一句,不由得奇道:“臣妾原以為只有皇后娘娘懂得這些藥性寒熱的東西,怎的嘉嬪也這般精通?”

皇后面色稍沉,停下了手道:“也是。最近本宮吃絮了酸甜的東西,以後再喝也罷。”

玉妍笑得甜膩膩的,只看著皇后道:“貴妃娘娘說笑了,妹妹能懂什麼呀。不過是偶爾聽皇后娘娘說過幾次,記在了心上罷了。”

皇后讚許地看了玉妍一眼,晞月復又沉溺在驚懼之中,哀哀道:“如今皇后娘娘與嘉嬪還有心思記掛這些。臣妾日夜不能安枕,只求那……”她驚惶地看一眼周遭,似是不敢衝撞,低低道,“只求能安穩幾日便好了。”

皇后顯然不豫,淡淡了容色道:“原想多請幾個太醫給你瞧瞧,如今看你這樣子,倒是不必了。”

晞月顫顫不語,皇后皺了皺眉正要走近,只見茉心端了一盆清水過來,戰戰兢兢道:“恭請皇后娘娘與嘉嬪小主照一照吧。”

皇后臉色微變,謹慎道:“這是什麼?”

茉心眼珠子亂轉,看著哪裡都一臉害怕:“皇后娘娘不知,如今出入咱們咸福宮的人都要照一照,免得外頭不干淨的東西附在人身上跟進來。”

皇后一聽,遽然變色。 玉妍滿臉鄙夷,嗤笑道:“怪力亂神!鬼還沒來呢,你們倒都自己被自己嚇成這個樣子了。”

茉心素來跟著晞月,如何受過這般奚落。 只是見皇后也不斥責玉妍,只得諾諾退到一邊。 晞月一雙秋水明定的眼眸裡全是血絲,戚戚道:“皇后娘娘,臣妾沒有一晚是睡得安穩的。她天天都來,天天都來!”

皇后柳眉豎起,正色道:“住口!不許胡言亂語!”言畢,她忽然微微蹙動鼻翼,疑道,“怎的有股血腥氣?”

茉心期期艾艾道:“是……是狗血!”

皇后一驚,倒退一步:“狗血?”

晞月拼命點頭:“是黑狗血。皇后娘娘,黑狗血能驅邪避鬼,臣妾吩咐他們沿著宮殿四周的牆根下都淋了一圈,果然這幾天就安靜些了。”

皇后向來溫和,也不覺含了怒意:“你真是越來越瘋魔了!身為貴妃,居然在宮中鬧這些不堪的東西,還不如人家嫻妃呢!她雖也嚇壞了,也不過是請個太醫看看,找薩滿法師做做法事也就完了。偏你這裡這麼烏煙瘴氣的,成什麼體統!難怪皇上不肯來看你,本宮看了也是生氣!”

晞月見皇后動怒,眼中含了半日的淚再忍不住,恣肆落了下來:“皇后娘娘,不怪臣妾害怕!實在是臣妾親眼見過那個女鬼,真的是阿箬啊!這些日子,只要臣妾一閉上眼睛,就看著阿箬一身紅衣滿臉是血站在臣妾床頭向臣妾索命。無論臣妾怎麼讓人防範,阿箬死的時候那些藍色火焰還是會飄到臣妾的寢殿裡來,臣妾實在是害怕!”

皇后鐵青著臉道:“你一定是眼花了,再加上宮人們以訛傳訛,才會鬧出這樣不堪的事來!”皇后正訓斥,忽然聽得風吹響動,原來是帷簾處垂掛的鎦金鏤空銅香球相互碰觸,發出玎玲之聲,其中香煙裊裊傳出,更顯神秘朦朧。 她定下神問:“怎麼白日里也點著安息香?”

茉心忙道:“回皇后娘娘,小主驚悚不安,說點著這個聞著舒服些。幸好小主受驚前一日內務府送來了這個,否則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好呢?”

皇后娥眉揚起:“是貴妃受驚前一日送來的,這幾日一直點著?”茉心連忙點頭,皇后臉上的疑色更重,起身走到帷簾下,摘下一個香球輕嗅,旋即拿開道:“貴妃這樣心悸多夢,常見鬼神幻影,怕是聞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也難說。趙一泰!”

趙一泰忙躬身進來,皇后將香球交到他手中,道:“找個可靠的太醫瞧瞧,裡頭的香料有沒有什麼不妥。”

趙一泰接了忙退下去,皇后看晞月猶自驚疑不定,便道:“好了,你不用怕。要真說鬧鬼,本宮的長春宮怎麼平安無事,怕是有人算計你也難說。”

晞月嚶嚶泣道:“若說算計,宮裡能算計咱們的,有本事算計咱們的,也就嫻妃了。可她自己都受了驚嚇不明不白地躺在床上,還能做什麼呢。皇后娘娘福氣高陽氣旺,長春宮百神庇佑,鬼怪自然不敢冒犯,左不過是臣妾這樣無能的代人受過罷了。”

皇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片刻才緩過神色來:“你這麼說,便是怪本宮了?”

晞月驚惶難安地抬起頭來,慌不擇言道:“阿箬來找臣妾做什麼?臣妾是罰她跪在大雨中淋了一身病,所以逼急了阿箬投靠了皇后娘娘。許多事,臣妾看在眼裡,也搭了一把手,可是臣妾並不是拿主意的那個人。為什麼阿箬的鬼魂就抓住了臣妾不放呢?”

皇后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駭道:“放肆!阿箬來找本宮,是素心陪著她,一應都有了人證物證,本宮才聽她言語,追查玫嬪與怡嬪之事。這些你都是親眼看著的。”

素心亦忍不住抱屈:“阿箬是什麼人,怎能見到皇后娘娘。她原來找奴婢,奴婢因忌諱她是延禧宮的人,也不理會。還是嘉嬪小主見她急切,才叫奴婢聽她分說。這又乾皇后娘娘什麼事了?要說阿箬來找您,也定是她承寵這些年您總與她不睦的緣故。她死後魂靈有知,才來鬧騰呢。”

皇后正色道:“貴妃,從前你偶爾一兩句瘋話,本宮都不跟你計較。原以為你懂得分寸了,誰知更不知忌諱,胡言亂語!”

緩緩話音未落,只見玉妍身形一閃,伸手朝著晞月就是兩個耳光。 那耳光來得太突然,只聽見清脆兩聲皮肉相擊之聲,殿中便只剩下了裊遠的靜。 晞月自侍奉皇帝以來,何曾受過這樣的皮肉之苦,一時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皇后頗為意外,盯著玉妍緩緩道:“高氏是貴妃!”

晞月驟然醒轉過來,氣得面上青紅交加,也顧不得身子病弱,揮手便向玉妍撲來,斥道:“李朝貢女,也不瞧自己是什麼身份,竟敢對本宮無禮!”

晞月是虛透了的人,哪裡經得起這般驚怒掙扎,手指尚未​​碰到玉妍,自己已力竭斜在榻上,喘息不已。 玉妍嫣然一笑,朝著晞月施施然行了一禮,如常般淡然自若:“貴妃娘娘,妹妹再無禮也是為了您好。今兒您可真是病得糊塗了,這樣胡亂攀扯的話都說得出來,可不是連滿門榮辱都不要了。妹妹雖是李朝貢女,可也懂得輕重高低。您做了這六年的貴妃,原來把生死榮辱看得這樣淡,隨口就想斷送了它。您不可惜,妹妹還替您可惜呢。”她含著謙卑神色,向著皇后低婉道,“皇后娘娘,貴妃怕是病得糊塗了,您可千萬別與她一般見識。”

晞月捧著自己的臉,仰面看著神色冷淡的皇后,無聲地哽咽起來。



第三卷 第四章 遙遙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進了咸福宮的院中,只見和敬公主跟著雙喜和彩玥正在玩鬧。 和敬跑著跑著便有些累了,賭氣道:“不玩了不玩了!什麼老鷹捉小雞,還不如上回雙喜玩那些蛇給我看呢。”

如懿正跨進院中,不覺怔了一怔,與惢心對視一眼,便立住了腳。 和敬回過頭來,正見如懿,便止了笑,淡淡施了個禮,“嫻娘娘萬福。”

如懿含笑回禮道:“公主有禮了,本宮看你和雙喜玩得正得趣呢。”

和敬撇撇嘴,矜持道:“什麼玩不玩的,我是公主,得守著規矩,哪裡能整天玩呢。”

如懿見她硬要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也不覺好笑,“可不是,跟這些太監宮女有什麼好玩的。昨日本宮還聽三寶說呢,外頭棋盤街上來了個波斯的玩蛇人,一手蟒蛇玩得可好了。聽說那蛇比柱子還粗,可是到了玩蛇人的手裡,十分乖巧呢。”

和敬不以為然一笑,“嫻娘娘就是見識的少,棋盤街上的東西也能當件事兒來說?要說玩蛇,現成雙喜就是個厲害的,何必去說棋盤街上那些不入眼的東西。 ”

雙喜聽公主這般說,不覺嚇得一噤,連忙擺手道:“奴才那些哪裡能看呢?公主是抬舉奴才罷了。”

和敬聽雙喜推辭,有些掛不住臉面,“這會兒倒謙虛了,從前慧娘娘與嘉娘娘都誇你呢。你在火場外頭養了好些蛇呢,能引得它們乖乖地游過來游過去,它們可不聽你的話?哪天給嫻娘娘瞧瞧,也讓她不必羨慕外頭去了。”說罷,她便走到乳母身邊,獨自玩去了。

雙喜聽了這話,恨不得縮到彩玥身後去。 如懿渾不在意,“好了。如今貴妃病著,別再說這些​​怕人的話了。本宮看貴妃病著,也無心顧得到你們呢。對了。貴妃呢?”

彩玥忙道:“小主在裡頭歇著呢。皇后娘娘正和小主說話。”

如懿便道:“那也罷了,原以為貴妃和本宮得的是一樣的病,想過來看看她。彩玥,本宮這裡有一本寶華殿大師親手抄錄的佛經,每天念一念倒是很安神。你便替本宮轉贈給貴妃吧。”

彩玥忙不迭謝過,“嫻妃娘娘真是雪中送炭了,咱們小主得了這個,或許能安心些。”如懿嫣然一笑,深深看了雙喜一眼,轉身便離去了。

到了夜間,晞月服了安神湯睡了,卻眉頭緊鎖,滿口胡亂呢喃,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 茉心守在一旁,著急喚道:“小主,您醒醒,您醒醒!”

晞月自驚夢中醒來,一摸身上,素色寢衣都汗透了。 茉心道:“小主,皇后走了之後您便睡得不好,奴婢看您這麼辛苦,只得叫醒您了。”

茉心說罷,便遞了一碗銀耳湯過來,“銀耳湯寧神,小主喝一些吧。”

晞月嘴唇上都起了焦皮,勉強喝了一口,抬首見香球照舊掛上了,不覺驚道:“皇后不是說裡頭的安息香有古怪麼?怎麼又用上了?”

茉心忙安慰道:“方才是替小主您診脈的太醫送回來的,說安息香無事,可以繼續用著。”

晞月點點頭,惶恐地抓住茉心道:“我又夢到阿箬了!茉心!我又夢到她了!”

茉心慌兮兮道:“小主,您別說了!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身上這麼濕著,怕不好受呢。”

晞月吃力地頷首,揚聲道:“雙喜!叫人備熱水!”

進來的卻是彩珠,她福了福道:“小主,您有什麼吩咐?”

晞月詫異道:“雙喜呢?去了哪裡?”

彩珠有些為難,不知說還是不說,猶豫了片刻還是道:“雙喜被皇上身邊的李公公叫走了。說他手腳不干淨,趁著去養心殿送東西的時候不知摸走了什麼,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晞月動氣,“雙喜被李玉帶走了?本宮怎麼不知道?”

彩珠道:“小主方才睡著了。李公公說了,不許驚動小主。”

茉心著緊道:“雙喜伺候小主這麼久了,就算有什麼,小主能不能求求皇上,饒了他這次。他可知道咱們不少事情呢。”

晞月一張臉本就熬得乾瘦,顴骨高高凸起,此刻更是煞白可怖,她背靠著床喘息著道:“快扶我起來,我去養心殿瞧瞧。”

茉心忙勸道:“可是小主,外頭天都黑了呢。怕是……怕是……”她的話雖未出口,神色卻已提醒了晞月。

晞月嚇得渾身一顫,眼珠子骨碌碌望著四周,也顧不得雙喜了,忙縮在了床腳,顫聲道:“那我,我便明天去吧。”

次日趁著日色明亮,晞月顧不得身子,一早便趕到了養心殿。 李玉在滴水簷下迎候著,十分恭謹,“貴妃娘娘且先回去吧。雙喜的事,怕是求也不中用了。”晞月如何碰過這樣的軟釘子,當下不悅道:“雙喜犯了什麼事?連本宮的話也不中用了?”

李玉笑吟吟的,“回貴妃娘娘的話,雙喜手腳不干淨,趁著您吩咐來養心殿送東西時,順走了一塊先帝爺用過的玉佩,昨兒奴才一拉他進了慎刑司,才受了十二道刑罰,他便都招了。按著皇上的旨意,已經叫亂棍打死了。”

晞月氣得嘴唇哆嗦,“什麼玉佩,怎地本宮都不知道?”李玉彎腰陪著笑道:“貴妃娘娘病著,精神不濟,自然什麼都不用知道,免得傷身。皇上還說了,一切與您不相干,你且回去歇著就是。皇上得空,自然會來看您的。”李玉彎腰陪著笑道:“貴妃娘娘病著,精神不濟,自然什麼都不用知道,免得傷身。皇上還說了,一切與您不相干,你且回去歇著就是。

皇上得空,自然會來看您的。 ”晞月迫近兩步,急道:“那雙喜死前,招了些什麼? ”李玉皮笑肉不笑,揚了揚拂塵道:“能招什麼? 做了什麼便招了什麼罷了。

貴妃娘娘,這里風大,您且回去吧。 ”他定一定神,又笑:“奴才們的事再大也入不得主子的眼,貴妃娘娘不必揪心,再挑好的來伺候就是。 就好比……”他一頓,笑得燦爛,“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張和小林子,今兒一大早也被亂棍打死了。 不為別的,就為立個規矩,叫他們不許亂遞消息。 自然了,這都是奴才的不是,總怪不到皇上身上去。

您哪,好自珍重就是。 ”晞月聽著這話明是勸慰,裡頭卻夾雜著不少自家隱事,一時心神大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前金星亂冒,勉強扶了宮女的手走了幾步,身子一晃,徑自暈了過去。如懿聽著養心殿外的動靜,捧了一盞杏露​​蓮子羹到皇帝跟前,婉聲道:“既然貴妃突然暈厥,皇上不妨先讓人挪到偏殿休息吧。 ”

皇帝定定道:“朕不想見她。”他接過杏露蓮子羹,看了一眼道:“是杏露蓮子羹?好端端的,怎麼給朕備了這個。”如懿脈脈睇他一眼,溫然含笑,“蓮心苦寒,過於傷身,臣妾已經剔乾淨了,只剩下清火的功效。杏露入口清甜,正好潤燥安神。

臣妾想,皇上此時的心情,喝這個最好不過。 ”皇帝的臉色冷得如一塊化不開的寒冰,“該吐的雙喜都吐乾淨了。 和高氏有關的,朕都聽進去了。 再和旁人相關的,雙喜語焉不詳,也知道的不甚清楚。 朕無謂再查下去。 ”

如懿沉默片刻,輕聲道:“宮中傳言四起,臣妾重罰過阿箬,固然不能不怕。但高氏也被謠言驚動,畏懼至病,皇上已經覺得她有疑,所以一直不曾好好去看過她。”皇帝冷哼一聲,“高氏怕成那樣子,朕便知道她和阿箬有見不得人的事。”

如懿立在皇帝身邊,似乎這樣的切近才能讓她安心說出心底的疑慮,“臣妾身在冷宮時被群蛇圍伺之事,雙喜已然招了是高氏主使的。火場那窩蛇也找了出來。只是臣妾不明白,為什麼怡嬪有孕時被蝮蛇驚動胎氣之事雙喜卻至​​死不招?

認了一件難道便不肯認第二件麼? ”皇帝嗤之以鼻,“那些奴才素來奸猾,能少認一樁怕也是好的,還以為能少些責罰呢! 既然都是蛇,即便不是他做的,哪裡能脫得了乾系!

左右也是一死! ”如懿只得默然不提,又道:“至於硃砂水銀毒害龍胎之事,雙喜只知道是高氏拉攏了阿箬,參與其中,至於是不是拿主意的人,他也不甚清楚。 皇上與臣妾一樣,隱隱知道高氏雖然做事狠了些,但未必有這樣周全的智謀。 ”

皇帝靜靜聽著如懿說完,牽了她的手在榻上坐下,溫言安撫道:“朕知道事情不查得水落石出,便是委屈了你。可是你要知道,許多事盤根錯節,若弄得太清楚,便會到了連朕都無法收拾的地步。朕登基才這些年,不能有任何動搖國本的事出現,免得人心浮動,江山不安。”

如懿低低垂首,伏在皇帝肩上,眼波似綿,絲絲媚然,綿里卻藏針:“皇上的心胸裡有江山萬代,臣妾的心胸裡卻只有皇上。所以,臣妾聽皇上的。只是高氏殘害皇嗣,多次意圖殺害臣妾,臣妾實在是……”

皇帝的手搭在她肩上,有溫熱的氣息從他掌心隔著薄薄的春衫緩緩透進:“高氏在朕身邊多年,總是溫柔如水,卻不想背後竟是這個樣子。朕有生之年,不想再見到這樣的毒婦。可是如懿,她的父親高斌並無大錯,又是朕在朝堂上的可用之人。朕不能因為他女兒的過失遷怒於他。所以對著外頭,朕不會給高氏任何處罰,她也依舊會是朕唯一的貴妃。”

如懿纖細的手指一點點攀上皇帝的胸口,澹澹兒薄的衣衫下有滾熱的心跳,帶給她罹亂中些許安定之意:“臣妾不在意名位,只在乎皇上的用心。 ”

外頭春光初綻,如一幅錦繡畫卷,初初綻放華彩。 皇帝便在這朝陽花影裡,輕輕擁住她:“朕能許你的,便是用心了。朕知道你喜歡孩子,愉嬪的身子壞成那樣,你的身體既然好些了,明日朕就讓人把永琪抱來給你撫養。”

如懿的笑裡含了薄薄的喜悅:“多謝皇上體恤。”

皇帝慨嘆道:“其實你再喜歡永琪,他到底不是朕和你親生的。朕一直很想和你有自己的孩子,才當是朕的用心,有了最能著落的地方。”

二月的春光是枝丫上新綻的一點嫩綠的芽,一星一星地翠嫩著,彷彿無數初初萌發的心思,不動聲色地滋長。 她伏在皇帝心口,聽著他沉沉的心跳,似乎安穩地閉上了眼,有了幾分感動。 這麼多年的深宮歲月,她所祈盼的,其實與凡俗婦人並無任何不同。 夫君的關愛疼惜,兒女的膝下承歡,如同這世間每一個女子的渴望。 若真有不同,或許是她更早地明白,早到也許是在初初嫁為人婦的時候,她便清醒地知道,她從不能擁有自己夫君的全心全意。 鐘鳴鼎食的王侯府第,朱門繡戶的官宅民苑,哪怕只是多了幾畝田地的富戶農家,也會想著要討一房妾室。 三妻四妾,舊愛新歡,憑著她的家世,無論嫁到何處,都脫不了這樣的命數。

雖然她沒有孩子,雖然她是那樣渴望孩子,可皇帝,到底是以另一種方式成全著她,安慰著她。 如懿以輕柔之音相對:“那麼,臣妾也用心彈奏一曲,回報皇上,如何?”

皇帝素性雅好器樂,養心殿暖閣中便有上好的宋琴“龍吟”,如懿原是彈得慣了,便取下輕攏慢撚。 琴音宛若春雨打破一池春水,漸彈漸高落後琴音漸漸舒緩,愈來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樹下低聲細語,相對言笑。

皇帝閉目須臾,輕聲道:“是李之儀的《卜算子》。”

“是。”如懿素手輕揚,衣袖的起伏若碧水三尺,飄飄若許。 伴著琴音潺潺,她輕聲吟誦:“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皇帝睜開幽深的眸,憐惜地望住她:“朕與你並無相隔,何來這樣日日思君不見君之意?”

悠長的羽睫垂下如扇的淺影,遮掩著綿綿不可言說的心事。 如懿低低道:“前頭的都不要緊,臣妾只在乎一句。”她微微凝神,正欲言說,皇帝卻也同時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這一瞬的心意相通,讓她稍稍有些安慰:“臣妾知道皇上有太多人太多事,臣妾亦不敢妄求貪多,只求這一句便好。”

皇帝的眼中有深深的情意,如同最溫暖的泉水,將人都溺了進去:“朕或許寵幸你不是最多,那是因為朕是皇帝,朕也無法做到最多或是最好。但是如懿,朕希望和你長長久久地走下去,那才是朕真正不負了你的相思意。”

琴聲裊裊,浮上心頭的情意,亦是裊裊。 皇帝言畢,錚錚琴音已然奏起。 她的雙手游移於琴弦之間,修長潔淨的指,指節分明的骨,緩緩彈奏吟誦:“車遙遙,馬憧憧。君遊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唇齒間反復吟誦,尋覓著依稀可知的溫情,藉以安下自己飄搖不定的一顆心。 她投入他懷中,眼中有了溫煦的熱意:“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回到殿閣中已經是三更,侍寢後的疲倦尚未消除,如懿泡在浸滿玫瑰花的黃楊浴桶中,以溫熱的水來疏散身體與心思的疲乏。 惢心一勺一勺地替她加著熱水,如懿閉著眼靜靜道:“惢心,辛苦你了。”

惢心細長的手指撈起片片殷紅的玫瑰花瓣,反復替如懿按著雪白的肩,口中道:“奴婢只是裝神弄鬼,哪裡比得上小主費心籌謀辛苦。”

如懿將身體浸得更深些,讓熱水漫到了下頜,才舒然鬆了口氣:“我的辛苦不過是找一個人的軟肋。高晞月最在乎身份與恩寵,如今恩寵斷絕,身份只成了空銜。她一生心高氣傲,卻也膽小得緊。自從被你嚇了一回,便再沒有神誌安寧過。”

“小主是找她的軟肋,奴婢不過是照著她的軟肋打下去罷了。咸福宮寢殿裡鬧鬼火,那星許磷粉是摻和在蠟燭裡頭的,每到夜半,蠟燭燒了一半的時候裡頭的磷粉也會跟著燒起來,不用奴婢去扮鬼,她們也相信是阿箬的鬼魂去過高晞月的寢殿了。還有奴婢扮鬼時那些鬼火,都是燒了一點點磷粉在手爐裡藏在奴婢袖子中,用時撒出去就好了。”惢心抿嘴一笑,帶了幾分得意,“而且奴婢先在咱們自己宮裡作怪,只當小主嚇病了,那再有什麼,人家也疑心不到一樣受了驚嚇致病的小主身上了。也虧得小主一早就安排三寶在阿箬的棺樽裡撒了磷粉生起事端,讓所有謠言的矛頭都直指咱們宮裡,這才反而撇得乾淨了。”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把自己扯在渾水里頭,反而不好獨善其身了。”如懿似是想起什麼,“聽說皇后曾經以為貴妃宮裡的安息香有異,還特意取了些去查過?”

惢心快活極了,臉上是兜不住的笑:“誰會傻到在那些安息香里做手腳,豈不麻煩?奴婢把那些擾亂心志讓貴妃睡不安穩的草藥細細研磨了縫進她的睡枕裡,料誰也不會疑心。誰叫貴妃做了那麼多虧心事,夜夜驚夢也是活該!”

如懿讚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是含笑不語。 氤氳的水汽扑騰上來,將如懿的臉蒸得嫣紅如霞,可她的眉心卻漸漸緊鎖成個“川”字,她狐疑著道:“惢心,雖說皇上已經處置了雙喜,可我心裡總有個疑影兒,為什麼當日怡嬪有孕時,她所住的景陽宮的油彩裡摻著會引蛇的蛇莓汁液?既然雙喜會驅蛇,這樣做豈不多此一舉?”

惢心側首想了半日:“雙喜會驅蛇,若說懂這個,也說得過去。”

如懿伸著三寸長的水蔥似的指甲,劃著黃楊浴桶,那輕微的觸碰聲如她不能平復的心境:“我記得怡嬪住在延禧宮安胎時,高晞月為求爭寵,曾想讓怡嬪也搬去她宮中。若怡嬪被蛇驚動胎氣之事是她指使雙喜所為,她要怡嬪去她宮中安胎,若有何閃失,豈不是自尋麻煩?”

惢心聽得入耳,苦苦尋思:“是有些蹊蹺,小主以為當時之事是皇后主使?其實這次的事,小主大可讓奴婢再去長春宮嚇一嚇皇后也好。若能順勢除了皇后……”

如懿轉首看了她一眼,搖頭道:“皇后是國母,又是先帝親自挑給皇上的,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絕不同於高氏。且皇后不比高氏柔弱膽小,萬一嚇唬不成,反而讓她識破,那便糟了。”

惢心連連頓足,惋惜道:“只可惜這次的事雙喜供不出皇后來,否則也還好些。”

溫熱的水舒散了緊繃的心神,如懿漫然出聲:“雙喜不過是高氏的奴才,怎麼會知道皇后的事。若真要找到能動搖皇后在皇上心中地位的證據,只有真正與皇后密謀過的那個人才說得出來。”

惢心思量著道:“小主的意思,是……高晞月?”

如懿撩起一點清水灑在自己的手臂上,朗然道:“是啊。可惜,還不是時候,而且這個時候高晞月所說的話,皇上也必定不會相信。咱們只能等等了。”

惢心不甘道:“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如懿望著殿閣裡跳躍的燭光,微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才能振聾發聵啊。”

晞月自回咸福宮,病勢便越發沉重。 原先不過是鬼神亂心,此時又多添了許多人事的驚懼,一來二去,便認真成了大症候。 而皇帝,雖然屢屢派人慰問,太醫也照舊看著,卻再未去看過她一次。 情疏跡遠,便是如此。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1 12:25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2:26 AM 編輯

第三卷 第五章 兩心

皇后去看過兩次後亦喟然嘆息:“既然病成這樣,萬一病中再說出什麼胡話來可怎麼好?看著也怪可憐見兒的,若不是滿口胡話,本宮倒也肯憐惜她。”

素心笑道:“皇后娘娘就是宅心仁厚。如今皇上都不肯去看她,只是顧著外頭的面子,宮裡更無人探視,也唯有皇后娘娘肯垂憐。”

皇后嘆道:“她追隨本宮多年,也不算不盡心。許多事本宮未曾想到的,她先趕著做了。雖然做得不夠圓滿,但心思總還不錯。”

素心思忖著道:“那奴婢會請齊太醫好生看著貴妃,給她用些精神氣短的藥。人病著,就該不必說話,安靜養神。另外,奴婢囑咐彩珠,好好提點她的主子,不要胡言亂語。”她想一想,又稟道,“高夫人一直說想進來看望貴妃娘娘,還有高大人說要送些補品進來問候。”

皇后撥著手上的素銀護甲,沉吟道:“即便是本宮病了,也沒有母家常來探望的事。對外便說皇上對慧貴妃很好,讓他們放心,探望就不必了。至於補品,他們送進來了,你就讓送到貴妃床跟前兒,也好提醒著貴妃,她家裡是還有人在的。”

素心答應了一聲,便道:“皇后娘娘,蜀中新貢了一批顏色錦緞,花樣兒可新奇呢,說是比前明的燈籠錦還稀罕!內務府總管已經來回稟過,讓咱們長春宮先去選一批最好的用。”

皇后微微低首,看著身上一色半新不舊的雙色彈花湖藍緞袍,正色道:“蜀錦價貴難得,更何況是勝過燈籠錦的。本宮一向不喜歡這些奢靡東西,嘉嬪素愛這些,你悄悄送去啟祥宮一些便罷。”她見素心低著頭,又道,“你既要去內務府,便告訴他們,快入春了,長春宮該領春日的衣裳了。”

素心忙道:“按著規矩,娘娘的貼身宮人是八身衣裳,餘者是四身,奴婢會一應吩咐到的。”

皇后扶了扶鬢邊搖搖欲墜的絹質宮花,凝神片刻,道:“做這麼些衣裳,誰又穿得了這麼多,都是靡費了。告訴內務府,別的宮裡也罷了,長春宮宮人的衣裳,一應減半便是。”

素心呆了一呆,很快笑道:“娘娘克己節儉,奴婢不是不知。只是旁的小主好歹有珠花簪釵,娘娘是六宮之主,一應只多用這些通草絹花,實在也是太自苦了些。”

皇后輕嘆一聲,含了幾許鬱鬱之情:“嬪妃們愛嬌俏奢華,本宮有心壓制卻也不能太過。只能以身作則,才能顯出皇后的身份。也好教皇上知道,本宮與那些爭奇鬥豔之人是不一樣的。”

素心勉力抬起下垂的唇角,繃出毫無破綻的笑容:“娘娘用心良苦,已經夠為難自己的了。且不說別的,長春宮上下從娘娘開始,到底下的宮人,素來連月例都是減半的。娘娘也別太苦著自己了。”

皇后也不放在心上,只道:“你們都在宮裡,沒個花錢的去處,月例少些也不妨。且不說別的,外頭的名聲,可是使銀子也不能得​​的。”

素心諾諾應承了,一臉恭順地道:“娘娘的囑咐,奴婢即刻去內務府知會一聲。”

皇后看一眼窗台上新供著的迎春花,笑意盈然:“春來花多發,你出去時告訴趙一泰,明日本宮想去坤寧宮好好祭神參拜,也好祈求后宮安寧,貴妃早日康復吧。”

素心出了長春宮,才慢慢沉下臉來,悶悶不樂地沿著長街要拐到內務府去,卻見玉妍帶著侍婢貞淑,抱了永珹正往長春宮方向來。 素心見了玉妍,親親熱熱行了一禮:“嘉嬪小主萬安。四阿哥萬安。”

玉妍揚一揚絹子,見並無外人,忙親手扶住了素心:“沒外人在,快別鬧這些虛文了。”她細細打量著素心神色,“怎麼方才瞧你過來像是受了委屈,可是皇后娘娘又要一味節儉拿你們作筏子了?”她放柔了聲音,“真是怪可憐的,你額娘的癆病少不得用錢吧。若是還要用山參吊著,你儘管來告訴本宮。”

素心眼圈一紅,轉過頭低嘆一聲道:“都是奴婢命苦罷了,額娘得了這麼個富貴病,光憑奴婢的月例銀子,夠買幾支參請幾次大夫的?還好額娘身邊有妹妹照顧著,只不過都望著奴婢的月例罷了。本來月例都減半了,如今連季節衣裳都要減半。皇后娘娘是一味慈心得了賢良名聲,可苦了咱們底下的人,說是伺候中宮的,穿的戴的竟比那些伺候貴人小主的都不如。若要向娘娘求懇恩典,一回兩回也罷了,若是多了,皇后娘娘還當咱們是變著花樣兒使錢呢,奴婢更不敢說了。”

玉妍聽得連連嘆息:“好丫頭,難為你一片孝心。”

素心忙按下悲戚之色,強笑道:“都是奴婢不是,又對著小主訴苦。自從奴婢的額娘六年前得了這個病,都不知道用了小主多少山參和銀子了,怕奴婢幾輩子都還不清。”

玉妍忙牽住素心的手,推心置腹道:“旁人不曉得,你還不清楚本宮的脾氣。本宮素來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凡事只講緣法二字。若是不投本宮的緣法,便是什麼寵妃小主,本宮都不理。可你不一樣,打從本宮進潛邸,咱們倆便投緣。本宮的母家​​沒什麼別的,就是山參多些。至於銀子,只要本宮喜歡,用在誰身上不是一樣!”

素心見玉妍雪膚花顏,對著自己又這般體諒,心中越發感激,恨不得立時跪下磕頭:“奴婢一直伺候著皇后娘娘,可心裡也當小主是自己的主子,若能為小主盡心一日,也不枉小主這麼厚待奴婢了。”

玉妍忙拉住了她,牽動綠雲鬟上的金粟寶鈿紅紋釵顫起細細的翠玉葉滴珠,瀝瀝有聲。 她嬌聲道:“快別這麼著。這些年你對皇后盡忠,也為本宮做了不少。玫嬪與怡嬪的孩子死於非命,若沒有你得力查出是嫻妃所害讓她進了冷宮,皇后娘娘也不能高枕無憂啊!”

素心忙道:“奴婢能知道什麼,要不是阿箬來投誠時小主暗中提點要從玫嬪和怡嬪的日常飲食所用上著手去留心,奴婢根本查不出來。只是這樣天大的功勞,小主卻一直隱瞞不說,也不許奴婢提起,只教皇上以為這些都是皇后娘娘和慧貴妃的功勞,真是委屈小主了。”她頓一頓,頗為埋怨,“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去看慧貴妃,貴妃還這般胡言亂語,要不是小主一個耳光下去,誰知道她又要胡說些什麼呢。說來皇后娘娘也是,許多事都是小主和奴婢辦下了,皇后多不知道,希望她日後能理解奴婢的忠心、小主的苦心便好。”

玉妍眼神一跳,搖曳如火焰,很快笑道:“本宮是李朝來的,能在宮中得些福澤,都是因為皇后娘娘的照拂,怎能不為皇后娘娘盡心。只有皇后娘娘穩居中宮,咱們才能安穩啊。切記切記,咱們做奴才嬖妾的,只須悄悄為娘娘打點,切不可露了聰明自招禍患。”玉妍說罷,伸手取下髻後一枚雙鵲戲紅蓮金梳背,上頭滿滿填著玫瑰金寶粟,紅蓮以紅瑪瑙琢成,綴以綠松為田田蓮葉,青金寶石為波縠,鏤金絲雙鵲交頸仰首,一看便是名貴之物。 她遞到素心手中,拿衣袖一掩,笑道:“你的心本宮都知道,宮里人多眼雜,快別這麼著了。”

素心熱淚盈眶:“這些年若沒小主,奴婢早不知到什麼田地了。當年皇后娘娘原有心在奴婢與蓮心中擇一個嫁與王欽,幸好是小主體恤,為奴婢美言,說奴婢是滿人,而蓮心和王欽都是漢人,對食無妨,奴婢才逃過一劫。奴婢心裡都記著。”

玉妍眉眼彎彎,笑語寬慰道:“好了。你這樣,叫皇后宮裡的人看到也不好,倒誤了咱們一場情分。為著避嫌,本宮一向也比不得貴妃,總往你們宮裡去,也不能當著皇后娘娘的面對你關照些。時候不早,你趕緊忙你的差事去吧。”

素心連連道謝,眼見著無人,趕緊去了。

這一日天朗風霽,皇后領著合宮嬪妃前往坤寧宮參拜。 待到禮畢,逢著旁人不注意,如懿便見到了戍守在宮門外的凌雲徹,她含笑道:“事已辦妥,你總該放心了吧。雖然你所求的魏嬿婉還在花房當差,但只須往各宮送送花草,不必再辛苦蒔弄花草了,這樣你還滿意吧?”

雲徹喜得直搓手:“微臣謝過嫻妃娘娘大恩。”

如懿仰起臉,看著碧藍高遠的天空,唇角含了淺淺的笑意:“若要言謝,本宮的性命數次都是你救的,此時只是還報你稍許而已。 ”

雲徹誠摯道:“娘娘所說的一點點,對於嬿婉和微臣而言,已經是大恩了。”

如懿笑時嘴角微微一掀,彷彿是冷淡,卻帶著熱切。 她聽出了幾分意味:“看來那位姑娘已經回心轉意了。你高興得很啊。”

雲徹有些不好意思,耳後根都紅了一片,亦是感嘆:“嬿婉說起來那件事,總是感慨自己的身世,說是身不由己。其實像微臣和嬿婉這種漢軍旗出身,想要掙個好前程不讓人瞧不起,也實在是難。微臣知道,有些事是難為她了,但是過去,便也過去了。”

如懿微微頷首,明澈眼眸中盡是了然的懂得:“其實說起出身,誰不是一樣呢,都得靠著自己。凌雲徹,本宮已經替你想過了,只要你願意,再過幾年,你有些出息,她也能攢下點資歷,本宮就可以替你們倆指婚,成全你的心意。哪怕是漢軍旗包衣奴才的出身,只要夫妻一心,同心向上,又有什麼可愁的?”

雲徹大喜過望:“娘娘說的可是真的麼?”

如懿的唇如柳梢之上的新月,盈盈生輝:“只要你們心意如一,本宮言出必行。”

時光荏苒,海蘭身體漸漸養好,只是身上紋路用盡方法也難淡去,不好再侍奉皇帝。 因而雖生了皇子,寵眷卻大不如前了。 幸而永琪乖巧可愛,皇帝愛子,倒不算十分冷落海蘭。 如今宮中得寵的,也便是如懿、玉妍與意歡了。 玉妍因著永珹討皇帝喜歡,她的性子本就嫵媚嬌俏,雨露之恩便格外多。 到了春來屬國來朝之時,皇帝便又晉了她的位分,封了嘉妃。 如此一來,竟與如懿和綠筠並列了。

眾人雖然知道金玉妍恩深眷重,但三妃之中唯有如懿未曾生養。 而晞月病重,如懿也是僅次於皇​​后而已。 但皇后卻對玉妍格外另眼相看,對她所生的永珹更是喜愛。 玉妍生性最好臉面不過,得皇后這般抬舉,如何有不趨奉的,便也常常逗留在長春宮中。

這一日細雨霏霏,因著入了春天氣和暖,空氣裡倒是帶著桃花飽蘸雨露後的纏綿而蓬勃的香氣,好像整個肅穆沉沉的紫禁城,也被點染成了氤氳的粉色。

如懿剛帶著乳母抱了永琪從延禧宮出來,想著海蘭身上一直未能痊癒,心下愈是難過,幸好永琪長得壯健,海蘭看見了也甚是高興。

海蘭雖然晉封了嬪位,但到底出身低些,孩子只能養在如懿名下,母子分離。 於是如懿常常把永琪抱去了給她看,才稍作安慰。 即便如此,無人時海蘭依舊垂淚:“姐姐,生永琪的時候幾乎要了我的性命,這幾年怕也不能侍寢。即便侍寢,皇上一看見我身上這些斑紋,怕也嫌惡。幸好永琪養在姐姐膝下,我才能放心些。”

如懿無言可以安慰,只得道:“你也別傷心太過了,終究還有永琪呢。”

海蘭雖然傷心,但緩和神色後便生了沉著之意:“我當然不會傷心太過,即便拼著以後再不能侍寢了,只要有姐姐和永琪,咱們總有法子站得更穩。”

宮中的日子悠長而寂寞,唯有海蘭這般沉到谷底而不言敗的勇氣,才能一同並肩抵過歲月粗糙的磨礪。

如懿漫漫想著,回過神時已走到了長街,只見細雨飄零,天地間便如灑下一匹透明的灑銀緞子一般,細細軟軟,無邊無際。 如懿正囑咐兩位乳母拿傘遮嚴了永琪防著被雨淋到,側首卻見前路的轉角處,凌雲徹正撐著一把油紙大傘,小心護著一個雙手捧著黃牡丹的宮女。 他們的神色都是小心翼翼的,可彼此眉眼間卻都是深深的歡喜。 彷彿這樣走在雨下,便是人生極快樂的事情。 凌雲徹一心護著那宮女,自己的肩上全都濕了也未察覺,只細心叮囑她:“仔細腳下,仔細滑。”那宮女回過頭,朝著他極明媚地一笑,彷彿那一笑,連雨的濕涼也盡數可以熨去了。

如懿遠遠注目,不知怎的,心里便生了深深的艷慕。 這樣的風雨同路,彼此照拂,她從未見過,亦未經歷過。 即便她與皇帝有並肩行走的時候,也總是有烏泱泱的一堆人跟著,哪裡能得這樣自在歡喜。

倒讓人想起《詩經》裡的吟詠,男女相悅,真是這般彼此歡喜。

凝神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個人,是活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從前了。 那時候,她還只是烏拉那拉皇后的侄女,未出閣的格格青櫻,為著能成為皇后的養子,三阿哥弘時的福晉,皇后也曾安排他們見過一次。 可是他,卻偏偏不喜歡她。

也難怪,那時候的如懿,不過是嬌養在深閨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如何學得會耐下自己的性子討別人的喜歡呢。

只是,若那時,那時嫁了他,雖然只是平庸的一個青年男子,哪怕有妻妾爭寵,但小小的王府之內,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吧。

連那時的阿箬都偶爾會念叨一句,聖上不可捉摸,不比三爺仁厚。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轉,她便鬱然舒了口氣,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烏拉那拉皇后早已作古,連弘時,也早已被先帝革去黃帶子,逐出宗人府的玉牒,病死在外了,更別提阿箬。 世事如煙散去,唯有眼前可以把握,她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待凌雲徹他們走近時,如懿已收回了漫天飛揚的神思,只笑吟吟注視著他們。 二人忙行禮如儀:“坤寧宮侍衛凌雲徹,向嫻妃娘娘請安。”

那女子長得清婉靈秀,如一朵芝蘭裊裊,映得四周被雨水打成暗紅的朱牆,亦瞬間明亮了幾分。 她輕盈福身:“奴婢花房宮女魏嬿婉,向嫻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長寧安康。”

如懿聽她婉聲請安,那聲音如枝頭啼鶯婉轉,瞬時點亮了陰雨時節的晦暗。 如懿見她弱態含嬌,秋波自流,不覺道:“真的很美。凌雲徹,你的眼光極好。”

嬿婉含羞帶怯地低下臉去,一如粉荷露垂,杏花煙潤,別有娟然風致:“嫻妃娘娘讚許,奴婢卑微,不敢領受。”

惢心便笑:“難怪小主那麼喜歡嬿婉姑娘,看嬿婉姑娘的眼睛和下巴,和小主長得真是像呢。”

嬿婉有些惶然,忙欠身道:“奴婢卑微,怎敢與嫻妃娘娘相較。”

如懿只是笑:“惢心就是這般心直口快,你別理會就是了。”

嬿婉這才敢起身,她手裡抱著花,難免有些沉重,抬腰便慢了些許。 雲徹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嬿婉轉臉一笑,甚是甜蜜。

如懿將這小兒女情態看在眼中,只作不見,隨口問道:“這花像是姚黃,要送去哪裡?”

嬿婉忙答道:“這是花房新培植出來的,正是洛陽名種姚黃。奴婢奉命,正要送去長春宮呢。”

如懿看著雨勢漸大,有傾盆之象,便道:“皇后娘娘正位中宮,用姚黃裝點,最合適不過。正好本宮也要帶永琪阿哥去長春宮,你便隨本宮同去吧。”

嬿婉清脆答應了一聲,便跟在如懿身後一同去了。 雲徹悄悄在後頭道:“外頭還在下雨,等下我還是在這邊等著你,送你回去。”

跟著如懿的小宮女菱枝見嬿婉走在最後,忙擎了傘跟過去替她遮雨,悄然笑道:“看凌侍衛這樣細心,對你真好,你可真有福氣。”

嬿婉抱著花,笑笑道:“再好也不過是個侍衛,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能如何呢。”

菱枝睜大了眼,詫異道:“他對你那麼好,還不夠麼?”

嬿婉鬱鬱嘆口氣,笑道:“夠是夠了,像我這樣的出身,還能挑剔些什麼呢。這就已經是福氣了。”

菱枝不無艷羨道:“可不是呢。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若來日得我們小主的器重,前程遠大也未可知啊。”

嬿婉回頭看著立在長街口上的雲徹,正痴痴地望著自己,點頭道:“但願如此吧。只求不要再是人下人便好了。”



第三卷 第六章 春櫻(上)

長春宮中佈置清雅宜人,毫無奢麗之氣,比之一應年輕嬪妃們的宮中更顯簡素。 如此煙雨時節看去,濛濛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 幸好皇后素喜時新花卉。 廊下滿滿置了新開的花花草草,奼紫嫣紅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之色。

如懿扶著心的手進了儀門,回頭囑咐乳母:“小心抱著五阿哥,仔細台階。玉妍正站在抄手游廊下賞雨,見瞭如懿便笑:“雖不是親生的阿哥,嫻妃倒也疼愛得緊呢。 ''

如懿見是玉妍,便與她行了平禮。 玉妍眼睛只看著別處,纖纖十指撥弄著一盆玉版白的牡丹花,笑吟吟地受瞭如懿一禮。 如懿素知她性子,也不願計較,只是口中淡淡的:“是啊。嘉妃有自己的四阿哥,自然是更心疼了。”

一身艷瑰華衣的玉妍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微啟了紅唇道:“自己的孩子麼,雖然也心疼,但是得嚴格些,到底是皇子,太嬌縱了不好。倒不比嫻妃姐姐自己沒生養過,一時疼愛得不知道該怎麼去疼愛了,也是有的。”

語中的芒刺顯而易見,如懿也不理會,只問立在簾外的蓮心:“皇后娘娘呢? ”
蓮心笑吟吟道:“皇后娘娘正與公主說話呢。嫻妃娘娘裡頭請。”好說罷,便掀了簾子請如懿進去。

皇后的殿中闊朗敞亮,因著皇后不喜奢華,殿內不過錯落有致地置著幾件金柚木家甚,一色的湖藍夾銀紗帳用鑲銀鉤挽起,清爽通透。 皇后正與和敬公主說話,見如懿進來,便停了口笑道: “外頭下著雨呢,怎麼嫻妃來了?”

如懿揚一揚臉,乳母們便抱著永琪行禮,口中道:“永琪給皇額娘請安。”

皇后忙和藹道:“快抱穩了,小心跌著。”她就著乳母的手撥開襁褓看了看永琪,笑道:“永琪真是白胖可愛,看來嫻妃養育得極好呢。”又道,“璟瑟,快看看你五弟。”

和敬瞟了一眼,冷冷淡淡道:“是很白胖可愛,但嬪妃養育的孩子就是嬪妃養育的,再怎麼養著,都沒有端慧太子那般清俊聰明。”

和敬所說的端慧太子,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二阿哥永璉。 只可惜永璉早夭,難怪她看了哪個皇子都不喜歡。

皇后聽了便有些不悅,沉下臉道:“璟瑟,你有些累了,讓嬤嬤帶下去吧。”

如懿看和敬下去,方含了謙和的笑色道:“臣妾自己沒有生養過,永琪壯健,一來是在愉嬪腹中養得好,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

皇后斜倚著身子,露出雪白一截手腕,凝脂般的皓雪之色映著一雙鎏金鳳口銜珠鐲,有些暗沉沉的。 “論起來也是愉嬪自己,懷著身孕的時候胃口好,生產的時候卻吃了大苦頭。萬幸永琪一切順遂,否則可要怎麼好呢?對了嫻妃,你可去看過愉嬪了,她可好些了?”

如懿正要應答,一眼瞥見玉妍走了進來,想起三寶說過給海蘭催產的太醫私下見過玉妍身邊的貞淑,索性笑道:“好是好些了。只是太醫說愉嬪生永琪的時候太傷了身體,得好好調養幾年呢。不過,當時說讓愉嬪催產無礙的是太醫,現在出了事兒讓好好調養的也是太醫。這太醫的嘴呀,說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可一開一合,誰都能讓他說出點什麼來。”

玉妍看了皇后一眼,臉上微微一沉,牽動鬢邊一串紅桃玉串珠流蘇輕輕相擊,玎玎作聲。 她輕笑道:“嫻妃姐姐這麼說,便是不信太醫了。也是,我也聽說了給愉嬪催產的事,可是這生孩子本就是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催產的事哪有以保萬全的。倒是可憐那幾個太醫了,不催產呢只怕愉嬪母子都保不住,催產了呢傷了愉嬪的身體還是要被趕出宮。其實也怪愉嬪自己,懷著身孕的時候管不住自己的嘴,生孩子的時候當然是會傷了自己的身體。”

如懿見玉妍對海蘭這般評頭論足,心中早就有氣,面上的笑意卻愈加溫然:“說來也怪呢。愉嬪本不是貪嘴的人,怎麼一有孕就這樣顧前不顧後了。我聽說嘉妃懷永鹼的時候胃口可節制了呢,倒和愉嬪不一樣。”

玉妍遠山藏黛的眉得意地揚起,一雙笑靨似喜非喜,掩口輕笑道:“這就是同人不同命哪!”

皇后略帶嗔怪地看她一眼,語意柔緩得如同綿綿的雨絲:“生孩子的事本就是險事,太醫和接生嬤嬤也只能在一旁相助罷了,終究是要靠為娘的自己。幸好愉嬪母子都能平安,其他也罷了。”她看著如懿皓腕三寸,便道,“今日倒是把本宮當年賞你的赤金蓮花鐲戴上了。本宮看你戴著,倒更想起慧貴妃,她病成這個樣子,真是可憐。”

“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是皇后娘娘賞賜的,前些日子不過是鬆了去絞一絞,臣妾喜歡得緊,怎麼會不戴著呢。倒是皇后娘娘一味節儉,手上鎏金鐲子有些暗了,也該去炸一炸才好顏色呢。”如懿面色沉靜如水,一絲漣漪也無,只是略略做了惋惜的神態,“至於慧貴妃,如嘉妃所言,這都是命哪。''

三人正嚶嚶嚦嚦說著,只見蓮心領了嬿婉進來道:“皇后娘娘,花房命人送了一盆牡丹花來。”

嬿婉放下了花便退到了一旁恭恭敬敬立著。 皇后的眼風只落在牡丹繽紛的豔色之上,向二人讚許道:“是難得的姚黃呢。”

碩大的花盤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疊疊的花瓣薄如輕盈絹綃,一瓣一瓣簇擁著,極盡瑰麗怒放之姿,花香浮漾,無聲無息便濡染了裙裾搖曳。

玉妍見皇后喜歡,一徑笑道:“臣妾只覺得顏色好看,卻不知姚黃是什麼?”

皇后端坐於檀木青鳳牡丹椅上,徐徐道:“姚黃和魏紫是洛陽牡丹中最好的兩品,素有'絕品萬花王'之稱。北地天寒,能在這個時節種出姚黃來,也算難得了。”

玉妍正端詳著,忽然指著如懿的衣衫道:“哎喲,方才沒仔細看,原來嫻妃姐姐的袖口上繡著淡黃色的花朵,看著倒像是這姚黃牡丹呢。”

如懿唇角的弧線勾勒出不屑的輕笑,略瞥了一眼,這才發覺相像,便起身道:“臣妾這身衣裳是內務府昨日剛送來的,臣妾看著淡青的衣裳配松黃的花,顏色倒也別緻,所以才穿上了,並未留意是不是姚黃牡丹的圖案。”

玉妍眼角飛揚,淺笑的唇線帶出兩朵梨渦:“是麼?我想嫻妃也是無心的,只是無心也是無心之失啊,牡丹是皇后娘娘才配用的呢。不如嫻妃告罪一聲,回去把衣裳剪了再不穿,想來皇后娘娘是不會介意的。”

“皇后娘娘當然是不會介意的。因為花中之王后宮之主,本在人心而已。”如懿保持特著無可挑剔的恭謹,屈膝道,“臣妾回去之後會脫下這件衣裳送到皇后娘娘宮中,一切但憑皇后娘娘處置。”

皇后微徽漾起的笑容縹緲不定,只是深深地看瞭如懿一眼,轉首看著身側盛開的姚黃:“罷了,你跪安吧。”

如懿神色肅然,默默退下,只是眼中那一點倔強,始終不肯退去。

皇后眼見如懿出去,一張端然生華的面龐慢慢沉下來,彷彿積雨天氣時暗垂的鉛雲,層層壓下。 片刻,皇后冷然道:“來人,把這盆花撤了,拿去火場燒了。”

聽得皇后語氣不善,嬿婉趕緊上前,垂著頭捧了花躡手躡腳出去。

玉妍小心覷著皇后的神色,憤憤道:“這盆姚黃美是美,卻送來得不合時宜,也太過耀眼。這樣刺目的東西,喧賓奪主,不配養在皇后娘娘宮裡。”

皇后扶著頭,琺瑯嵌瑪瑙珠子的護甲橫在微微皺起的秀麗眉峰上,才略略遮住她眉心的一絲戾氣。 皇后凝神片刻,銜著寒意道:“嫻妃……”

話音未落,只聽殿門前“哐啷”一聲,皇后一驚,即刻蹙眉抬頭。

素心喝道:“大膽!在娘娘面前竟敢如此驚擾,活得不耐煩了麼?”

嬿婉嚇得俯首磕頭不止,帶了哭音惶恐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皇后凝眸一看,才知是方才捧著牡丹出去的宮婢,在出殿時被門檻絆了一腳,不留神砸了手中的花。

素心見皇后不悅,上去揪住嬿婉的領子,迫她抬起頭來,劈面就是兩個耳光:“皇后娘娘與嘉妃小主在此,你也敢這樣放肆!當長春宮是什麼地方?”

嬿婉嚶嚶哭著分辯:“姑姑恕罪,是奴婢不當心,驚擾了兩位娘娘,錯了規矩。奴婢再也不敢了,還請姑姑饒恕。”

玉妍輕嗤一聲,閒閒撫著鬢角簪著的一朵丹紅珠蘭:“你那袖口晃著的那倆白的手麼?怎麼連爪子也不如?一盆花都拿不穩,那手爪子砍了也不可惜。臣妾原就知道花房裡伺候的宮女輕賤,原來還是笨手笨腳的蠢丫頭。說起來。終究是規矩沒立好,才由著那些輕狂婢子沒上沒下討人嫌。”

素心立刻道:“嘉妃小主別生氣,奴婢自會給奴才們立好規矩。”她略略揚聲,小順子,把這個丫頭拖下去,重重地掌嘴。 看誰還敢在娘娘面前不精心伺候! ”

殿外的小太監乾脆地答應了一聲,上前就來拖那宮婢。

皇后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在眼下染就兩片晦暗的青色陰影:“慢著!素心,把她帶到本宮跟前來。”

素心不明所以,手上卻極快地拖了嬿婉到皇后身前。 媾婉嚇得渾身發抖,皇后漫然道:“抬起頭來。”

嬿婉驚魂未定,瑟縮著抬起頭,腮邊猶有兩痕晶瑩水珠。 皇后凝視片刻,緩緩浮起兩朵笑靨:“嘉妃,你仔細瞧瞧,她的眼睛和下巴像誰?”

玉妍仔細端詳,瞬時浮出厭棄的表情,不屑道:“賤婢,長得就是一臉狐媚樣子,合該活活打死才算完!”

嬿婉嚇得連話也不敢說,只俯下身磕頭不止。

皇后笑著欠身,用護甲輕輕托起她的臉。 護甲尖閃著銳利的光澤拂過嬿婉姣好的面容,皇后柔聲道:“這樣美的一張面孔,要是打死了她也太可惜了!”

玉妍不屑地嗤道:“宮裡有一張這樣的臉就夠煩人了,這婢子長得雖不是一模一樣,但細看起來也有三四分像。娘娘要留了這個婢子在長春宮,豈不添煩?”

皇后溫和地看著嬿婉:“你叫什麼名字?家裡是做什麼的?”

嬿婉雪白的兩頰上浮著通紅的指印,眼底全是迷茫惶惑,連聲音都顫顫地斷斷續續:“奴婢魏嬿婉,阿瑪曾是正黃旗漢軍旗包衣內管領清泰。”

皇后微微頷首:“倒還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人都還在嗎?”

嬿婉啜泣著搖頭:“阿瑪犯了事,已經不在了。”

玉妍不滿地看著嬿婉:“再好的人家也不過是狐媚子奴才,連名字都那麼妖裡妖氣,何況如今還是個破落戶兒。”

皇后沉吟片劃. 眸中閃過一抹亮色:“這名字是小家子了些,本宮給你改個名字。”她沉吟道,“青櫻,青櫻……”

玉妍一雙鳳眼斜睨著,滿是奚落之色:“跟嫻妃一個狐媚樣子,就叫櫻兒吧,櫻花的櫻。”

皇后膚色玉華,此刻嫣然一笑,更增端美之態:“還是嘉妃聰慧知趣。素心,你帶櫻兒下去好好梳洗一番,然後送去嘉妃宮裡伺候。”

嬿婉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奴婢,奴婢……”

皇后和聲道:“好了,櫻兒。不管你犯了什麼錯,本宮都把你賜給嘉妃了。”說罷便向玉妍道,“妹妹冰雪聰明,自然知道怎麼把—個丫頭調教好了。”

素心會意,抿著唇幸災樂禍地笑:“你福氣倒好,還不快謝皇盾娘娘恩典。”

嬿婉心知不好,卻也不得不畢恭畢敬磕了個頭,跟著素心下去了。

玉妍見狀,不免有些惱:“皇后娘娘何必對這個賤婢這麼好,臣妾也不願她在跟前,看了就生氣……”皇后轉臉含笑看著她不語,玉妍恍然省悟, “櫻兒櫻兒,原來如此……”她一臉喜色,“還是娘娘睿智,有這麼個人在,嫻妃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不膈應死她!”

皇后微微含笑:“所以,本宮把櫻兒賜給你,你可高興?”

玉妍歡快地施了一禮,恍如一隻幾欲撲向花叢的蝶,眨了眨眼,那笑容幾乎要滴出水來:“臣妾謝皇后娘娘恩典,必不辜負娘娘盛情。”

皇后意態舒然,含笑道:“慧貴妃輕浮急躁,膽子又小,更是個沒福氣沒孩子的。你福氣卻比她好得多了。本宮喜歡你,喜歡永珹,你也要好好惜福才是。”

玉妍會心地點了點頭,謙恭無比:“臣妾出身異族,能有今日,多賴娘娘關照。臣妾願為娘娘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

皇后含笑示意玉妍往身邊的黃花梨琢青鸞座椅上坐了,切切道:“這些年你為本宮做的,本宮心裡都有數。當日嫻妃進了冷宮,本宮原想著她這一生沒了指望,便留她一條性命,就當修一修慈悲,若不是你侍寢時發覺皇上身邊放著那快青櫻紅荔的手帕。連本宮也以為皇上已經不理會她了。”

玉妍哪裡沉得住氣,氣咻咻道:“皇后娘娘心善,潛邸時嫻妃深得恩寵,宮裡若論出身,也就她和娘娘是大族。她的姑母又是先帝的皇后,咱們不能不格外忌憚些。饒是這樣,嫻妃進了冷宮,皇后娘娘好不過在飲食上讓她吃些苦頭,終究沒有怎樣為難她。要不是因為嫻妃在冷宮裡還不安分,詛咒二阿哥,咱們也沒必要讓慧貴妃支使雙喜去擺弄那些蛇兒。”

皇后居上座,身子倚在重重石青黃緞的錦茵墊中,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似乎疑神許久:“雙喜是慧貴妃的奴才,慧貴妃居然不知道這點本事,還不如你眼明心細,好好用了他這點長處。只是本宮一直也不知道,怡嬪有孕時險些被蛇驚動胎氣,那蛇是從何而來?”

玉妍的目睫中有一瞬灼灼的光,唇邊的憤憤之色卻越發深沉了:“那可真是恰嬪可憐,臣妾聽說此事後就說,一定是嫻妃安排的,否則怎會那麼湊巧是她救了怡嬪,得了皇上的喜歡。也幸好那日有皇后娘娘在,索性把怡嬪推去了嫻妃宮里安胎。憑她再如何,總跟咱們無關就是了。”

皇后長嘆一聲,幽然淒惻:“不是本宮怕事避嫌。那時永璉本就病著,且怡嬪之前己然有玫嬪子嗣有異之事,怡嬪又是本宮房裡出來的,若安胎無恙,那是本宮的本分所在,若有絲毫閃失,本宮便是自陷泥淖之中。與其如此,不如推給嫻妃,一動不如一靜罷了。”

玉妍以溫順馴服之姿徐徐欠身:“皇后娘娘思慮周詳。臣妾就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看了嫻妃這樣的人就生氣。”

皇后微微一笑:“人哪,都是命該如此。”她切切道,“好了。時辰不早,你也回去歇著吧。至於那個不懂事的丫頭,由你調教著便是。”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1 10:21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0:22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七章 春櫻(下)

嬿婉隨著宮人們回到啟祥宮,正戰戰兢兢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玉妍慢步進暖閣坐下,吩咐麗心道:“帶櫻兒換身衣裳再上來。”

麗心忙答應著去了。 再回來時,娥婉已經換了一身啟祥宮中低等宮人的服色,梳著最尋常不過的髮髻,連頭上的絨花點綴也盡數除去,只拿紅繩緊緊束著。 嬿婉一臉不知所措,麗心拿出一副管事宮女的姿態,傲然喝道:“見了娘娘還不跪下?”

嬿婉嚇得雙膝一軟,忙不迭跪下了道:“奴婢魏櫻兒,給嘉妃娘娘請安。”

玉妍斜倚在榻上,灩湖色的軟茸妃榻,越發襯得一襲玫瑰紫衣裙的她無比嬌豔,彷彿一枝柔軟的花蔓,旖旎生姿。 玉妍拈了一枚櫻桃吃了,羥蔑地笑;“你倒乖覺,這麼快就喜歡自己的新名兒了。知道皇后娘娘為什麼給你敏名叫櫻兒麼?”

嬿婉怯怯搖頭:“奴婢愚昧,奴婢不知。”

玉妍慵懶地直起身子,嬌聲道:“你呀!今天來送花不是錯,送盆姚黃也不是錯。偏偏最錯的是你的臉,眼睛和下巴長得和嫻妃那麼像。嘖嘖嘖,你說你,讓不讓人討厭呀。”

嬿婉嚇得眼都直了,連連叩首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玉妍扑哧一笑:“該死倒也未必,如果你肯挖了自己的眼睛,削了自己的下巴,說不准皇后娘娘心情一好,還是讓你回花房當差去。既然你長得那麼像她,她從前的名字叫青櫻,你便叫櫻兒,不是很合適?”

嬿婉直愣愣地跪著,嚇得渾身發顫:“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玉妍饒有趣味地將嬿婉的害怕盡收眼底,順手在白玉花觚裡取了枝紅艷豔的芍藥花,一瓣一瓣撕碎了把玩,花瓣碎碎揚揚撒了一地。 “知道你捨不得你這張狐媚子的臉。也是,你要毀了容,本宮還怎麼得趣兒呢。話說回來,你還是得謝謝本宮,要是落在了慧貴妃手裡,慧貴妃恨嫻妃恨成那樣,不拿一爐子熱香灰燙爛了你的臉才怪。”

玉妍揚了揚臉,麗心會意,擰住嬿婉的耳朵用力道:“從此你便是啟祥宮的人了。這兩個耳光是告訴你,好好伺候娘娘,有一點不周到的,便有你受的。”

玉妍嬌美的面容上隱著犀利的冷,忽而輕嗅道:“今兒的香點得好,是蘇合香吧?”

麗心忙笑道:“是啊。小主回宮前半個時辰便燒上了。”

玉妍蔥綠玉白緞的攢珠繡鞋輕輕點地,眼裡閃過一絲狡黠:“香倒是好聞,只是放得遠了,氣味淡淡的。櫻兒,”她看著嬿婉,多了一抹促狹的玩味之意,“你把那小香爐捧到本宮身前來。”

嬿婉忙收了眼淚和畏懼,殷勤地捧了紫銅象鼎爐來,才捧到玉妍身邊的案几上,便燙得趕緊放下,縮手在背後悄悄搓著。

玉妍不悅地搖頭:“誰叫你放下了。放在案几上擋著本宮的視線。你就跪在這兒,拿你自己的手當香案,捧著那香爐伺候本宮吧。”

嬿婉想要分辯什麼,抬頭見玉妍的神色如這天色一般陰晦,只得忍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將香爐高高地頂在了頭頂上。 玉妍瞥了麗心一眼,嬌慵地打了個哈欠:“本宮乏得很,進去眠一眠。記著,以後就讓櫻兒這麼伺候。麗心,你也好好教導著她些。 ”說罷,玉妍便留了麗心在外看著嬿婉,自己扭著細細柳枝似的腰肢,入寢殿去了。

因著麗心在外,跟著進來伺候的是貞淑。 貞淑原是玉妍從李朝跟著來的陪嫁,是最最心腹貼身之人。 玉妍不喜自己的陪嫁如尋常宮女般勞碌操持,跌了身份,一向只讓她在啟祥宮中做些清閒功夫,掌著小庫房的鑰匙,管著皇帝所賜的貴重物事。 此刻貞淑見玉妍隻身一人,便默默伺候了她更衣躺下,方才低聲問:“小主這麼折磨一個小丫頭片子,甚沒意思。倒讓人覺著小主事事都聽皇后娘娘的,又沉不住性子。”

玉妍斜靠在軟枕上,嗤地一笑,牽動耳邊的銀流蘇玉葉耳墜滑落微涼的戰栗:“牙尖嘴利,沉不住性子,又依附皇后?外頭的人不是一貫這麼看我的麼?若是連你也這麼看,倒也真是好事。”

貞淑蹙著眉頭,不解道:“眼下皇后娘娘膝下無子,又疼咱們四阿哥,難道小主是為著四阿哥有個好前程,才這麼打算的?”

玉妍的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慵懶道:“皇后的永璉沒了,難免心裡著急,又忌諱純妃的永璋年長,自然少不了要打我的永璉的主意,一時得個依傍也是好的。只是旁人不知道她,我還不知道麼?她拼死也要生個自己的兒子的,眼下左不過是拿永璉留個後著兒罷了。我也只是順順她的性子。”她瞥一眼寢殿外,麗心的呵斥聲隱隱傳進,玉妍嬌慵地舒展手臂,懶懶道,“否則我拿那丫頭作筏子做什麼?無非是皇后因嫻妃而遷怒這丫頭,又礙著臉面不能發作,借我的手罷了。我多折磨那丫頭一分,皇后便以為我厭惡嫻妃一分,也多依附她一分罷了。”

貞淑掩口笑道:“奴婢說呢,小主費這個心力做什麼,原來還是為了皇后。說來這些日子,皇后娘娘可真籠絡小主呢?”

玉妍微啟紅唇,冷笑聲如冰珠落入玉盤,冷而脆地刺耳:“做小伏低了那麼多年,她自然信我要比信旁人多些!只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們這麼看我,我何嘗不是這麼看她們的?宮裡這些人,稱呼著姐姐妹妹笑臉相迎,可心裡有多污穢,只有她們自己知道。眼下緊緊抱著團兒,可不過就是有利則交,利盡則散,有什麼真感情?你且看慧貴妃那草包美人兒,死心塌地依附了皇后這幾年,現如今病成這樣,皇后理會過沒有?至於嫻妃,從前不過是拿她當替死鬼,順道又做了皇后的人情。”

貞淑極是不平:“當初小主是在嫻妃和慧貴妃入潛邸的後幾日嫁過去的。不過晚了幾日,身份就比她們矮了一頭。”她忽而得意一笑,“那時她們倆最得寵,慧貴妃又從格格被封為側福晉,皇上眼裡只有她們,哪裡顧得上來看小主一眼,連還是福晉的皇后娘娘都被冷落了,咱們更是險些就沒了立足之地。還好小主有主意,見安南國送來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精巧,才想了偷天換日的主意,從此得了皇后娘娘的歡心。否則這些年步步驚心,哪裡那麼容易了。”

玉妍的容顏本就艷光四射,此時含了幾分戾氣,更有著詭異難言的陰柔之美:“如今看來嫻妃更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越早防著她就越是了。左右在這個宮裡,我就自己一個,誰也不信,誰也不靠!”

貞淑沉靜道:“小主說得是。咱們熬了這麼些年,如今大阿哥沒有親娘,二阿哥福薄走了,三阿哥不得皇上喜歡,怎麼輪也該輪到咱們四阿哥了。且這宮裡要論起寵眷不衰來,除了前幾年的慧貴妃,便是小主了,”

玉妍愛惜地撫著自己的面孔,像是觸摸著一件稀世珍寶:“天生了我這麼美的一張面孔,可不是白白給浪費的。”她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覆在她凝白如玉的面孔上,似山嵐濛濛的影子,裊裊沉靜。 她的語氣裡含著溫柔的悵惘,彷彿在訴說著一個甜蜜的夢境:“我若不是身為宗室之女,憑著這張臉,憑著我的出身,是一定會嫁與我們李朝的世子。世子雖沒有皇上這樣清俊的面孔,可是他笑起來是那麼溫柔,那麼好看。”她閉著眼,如同沉浸在最美好的夢境中,如乳燕般呢喃,“從我十三歲入宮拜見王后娘娘,第一次見到世子的那一天,我就被他的笑容打動了。我從沒見過那麼溫柔的笑容,他看著我的時候,好像滿天的星星都對著我傾倒下來。那一天,我得到了比同行的貴族之女更多的賞賜,甚至在後來的日子裡,總有來自宮中的禮物送到我的家中。連我的父親都暗示我,世子對我很有好感,只要我努力修習女德,終有一日會進入宮廷,成為世子的嬪御。”

貞淑低嘆道:“是啊。小主的祖母是王大妃的堂妹,又是出身高貴的金氏,雖然當時世子已經有了世子嬪,可小主入世子宮後成為寵妾,世子繼位為王后封為正一品嬪,也是意料之中的。”

玉妍的眼角沁出一滴晶瑩的水光:“可是人生的很多事,往往都在意料之外。在決定讓我嫁往清朝為皇子妾侍的時候,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不願意離開生養了我十數年的故土,不願意離開我的父親和母親,卻也不能違抗宮中的旨意,只能每日以淚洗面。直到兩日後,我奉命進宮向王后辭行,才見到了世子。我很想問問他,為什麼願意讓我嫁往遙遠的異國,為什麼曾經要那樣對著我微笑,難道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可是在我看到世子的眼睛時,我什麼都問不出來了。他的眼睛裡滿是淚水,他是那樣難過。他對我訴說,李朝身為屬國一切必須依賴上邦的弱小與痛苦,想要擺脫這種痛苦,就必須讓上邦給我們更多。他說,我的美麗不能困在李朝窄小的宮殿裡,而要綻放在異國的土地上,去取得屬於我們自己的榮光。”她秀美的面孔上閃過一絲​​掙扎的痛楚, “我看著世子的眼睛,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像著了魔一樣,把他的每句話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帶到了這裡。我活著的每一日,睜開眼睛前,都會想著世子說過的這些話。”

貞淑垂下頭'難過地道:“小主這些年的辛苦,奴婢都看到了。”

玉妍晶瑩美眸霍地瞬開。 臉上的傷感如被烈日蒸發的雨水,轉瞬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跡。 她伸手毫不猶豫地抹去腮邊的一滴淚珠,冰冷道:“我背負著李朝的信任和期望,來到這裡爭取我和母族的榮光。我忍耐著做一個王府的格格,做一個宮裡小小的貴人,一點一點討著皇上的喜歡熬上來,不為了別的,只希望自己不要辜負了世子'不要辜負了我身上流著的李朝高貴的血液。有富察氏一日,我固然不敢奢求皇后尊位,可若我的孩子能成為大清的來日,那麼我們李朝就能擺脫從屬之國的卑微了。”

貞淑垂首,心悅誠服道:“小主的心志,奴婢都明。奴婢一定會竭盡全力,忠於小主和李朝。”

從此,嬿婉的日子便沒有再好過過。 白日里要替啟祥宮的宮女們浣洗衣服,一刻不能停歇。 到了晚間,便要伺候玉妍洗腳。 逢著玉妍不用侍寢的日子,還要跪在玉妍跟前,捧著蠟燭當人肉燭台,由著滾燙的燭油一滴滴燙在手上,燙傷了皮肉,也燙木了一顆心。

偏偏那一日綠筠來玉妍宮中閒話,瞥見嬿婉跪在地上當香案,便很有些看不上,道:“原來這丫頭來你宮中當差了。”嬪妃們之間閒話最多,一來二去,玉妍便知道了皇帝曾對嬿婉青眼有加。 玉妍心胸狹窄,如何還會有好臉色給她,原本只是差事苦,吃穿倒也還好,漸漸地連啟祥宮的小宮女都敢對她隨意打罵,吃飯也只是剩飯剩菜,連想去見一見凌雲徹訴苦,也不得半分空閒,不過是拿著一條命,在啟祥宮中一日一日煎熬罷了。

自嬿婉進了長春宮,便再無人提起她的去處。 凌雲徹再三打聽,奈何自己只是個在坤寧宮當差的小侍衛,平素不能離開,想要打聽東西六宮的消息也使不上力,競半分也得不到娥婉的消息。

這一日恰好雲徹跟著太監們去浣衣局取坤寧宮侍衛們的衣裳,才遙遙瞥見了嬿婉一眼,想要追上去詢問,偏偏浣衣局裡都是各宮來頒取或浣洗衣裳的宮女,哪裡能容許他走近。 好不容易輾轉打聽了,才知道她如今在啟祥宮當差。

這一得空,雲徹便趁著送坤寧宮薩滿法師出宮的機會,轉到了啟祥宮門外,果然就見到了嬿婉。 宮禁森嚴,啟祥宮外的守衛又格外多,他哪裡能走到近前去。 可是不必走近,他也能看到嬿婉消瘦憔悴的面龐和滿是傷痕的雙手。 嬿婉跟著幾個宮女行走,見了雲徹,也不敢哭出聲,更不敢多看一眼,只是默默流淚,撩起衣裳伸出手臂,露出全是挨了打受了傷的胳膊。 正巧前頭的宮女回頭呼喝幾聲,伸手便在她肩膀上擰了一把。 嬿婉嚇得低眉順眼,趕緊走了。

雲徹眼見嬿婉受苦,如何受得了這個。 思來想去,趁著十五之日皇后帶著嬪妃們入坤寧宮敬香的時機,一咬牙便告訴瞭如懿身邊的惢心。

如懿聽得消息時正哄著五阿哥,不覺皺眉道:“你說啟祥宮的人叫她什麼?”

惢心道:“凌侍衛說,都叫她櫻兒。”

“櫻兒?”“好端端的怎麼就去啟祥宮,還要受她們這般凌辱,那便是衝著我來了。既然是衝著我來的,想要袖手旁觀也不能。你且讓凌雲徹安心等一等,金玉妍既然喜歡折磨櫻兒,必定不會教她受太重的傷或是死了。等我找一個機會,看看能不能救她一救。”

所謂的機會,很快便等到了。 那一日正是五月端午,宮中多以蘭草湯沐浴,懸掛艾葉與菖蒲,吃粽子、白肉和鹹鴨蛋,飲雄黃酒,佩戴五色絲線做成的五毒香囊,以求吉祥平安。

到了午後,嬪妃們便聚在皇后宮中,接受皇后親手製作的五毒香囊。

皇后看著素心把香囊一個個交到嬪妃手中,含笑道:“這香囊裡放有雄黃、艾葉和各色香藥,能驅蚊蟲、避邪氣。你們自己一人一個,給孩子們也佩戴上,也算是本宮的一點心意。”

綠筠膝下子女最多,忙起身笑道:“每年端午皇后娘娘都親手製作香囊贈予宮中嬪妃,臣妾們感念皇后娘娘恩德。”

皇后笑道:“純妃客氣。本宮對你們的心意一年也便端午一次,你們若喜歡,好好收著就是。”說罷便吩咐宮人上了五毒餅來。

所謂的“五毒餅”,即以五種毒蟲花紋為飾的餅。 其實就是在玫瑰餅上做上刻有蛤蟆、蠍子、蜘蛛、蜈蚣、蛇“五毒”形象的印子,蓋在酥皮兒上罷了,也是吃個有趣。

玉妍見眾人都在,便有心要讓如懿沒臉,揚聲喚道:“櫻兒!”

嬿婉怯怯上前,規規矩矩地守在玉妍身後,接過宮人們遞來的五毒餅,利索地跪下膝行到玉妍跟前,高高舉過盤子道:“恭請娘娘用五毒餅。”

蕊姬奇道:“這是什麼規矩?咱們卻不知道。,,

玉妍含笑道:“玫嬪有所不知,這叫人肉跪盤。櫻兒這丫頭笨笨的,可有一樣好處,什麼都能受著。本宮要聞香的時候,她就是捧著香爐的香案;本宮要看書時,她便是舉著蠟燭的燭台。還有形形色色的好處,下回一一給各位姐妹們瞧個新鮮。”

意歡冷著臉道:“嘉妃是李朝人,這怕是李朝才有的規矩吧。咱們這兒,可不這樣折騰人的。”

玉妍不以為意,取了一塊五毒餅吃了:“你瞧她捧得多穩當。奴才生來就是伺候人的,怎麼伺候不是伺候呢。”她覷著如懿道,“嫻妃,你說是不是?”

如懿的笑容寧和得恍若一面明鏡澹澹,卻是海蘭道:“我記得這丫頭從前在純妃宮裡伺候過大阿哥,如今怎麼幹起這個活兒來?宮裡的宮女們好歹都是八旗出身,皇上一向最寬厚待下的,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

玉妍揚了揚嘴角算是微笑:“愉嬪也真是小心太過了。宮女們伺候主子又怎麼了,也值得說嘴?且櫻兒又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有什麼要緊。”她盯著嬿婉道,“櫻兒,本宮可沒逼迫你,都是你自願的吧。”

嬿婉哪裡敢說個“不是”,忙道:“櫻兒是奴婢,生來就是伺候主子的。”

玉妍指著她嗤笑道:“櫻兒啊櫻兒,你這張櫻桃小口,答起話來倒利落啊。倒和咱們的嫻妃平日里說話一個樣子。細看起來,和嫻妃也有幾分相像呢。”

如懿聽她直指自己,便也笑道:“就是為了這幾分相像,嘉妃就那麼喜歡櫻兒伺候麼?我記得櫻兒本來是花房的宮女,叫作嬿婉,怎麼到了妹妹身邊,名兒也改了,伺候的活兒也改了?”

玉妍放下手中的五毒餅道:“嫻妃姐姐這可是多心了。我不過是喜歡她的櫻桃小口,所以才叫櫻兒罷了。可不是因為姐姐曾經的閨名叫青櫻啊。”

如懿淡漠地揚了揚唇角:“這個自然了。太后親自為我賜名如懿,誰不知道暱。若拿這個來玩笑,可真真是小家子氣了。只是方才嘉妃說那丫頭長得有幾分像我,我便跟妹妹討個人情,讓她跟了我去,如何?”

玉妍“哎呀呀”一迭聲喚了起來道:​​“那怎麼行呢!且不說我一時半刻還離不了這丫頭,便是給了姐姐,皇上一跨進翊坤宮的宮門,看花了眼拉錯了人,可怎麼好暱,還是留在我身邊穩妥些呢。”

皇后冷眼旁觀,含了溫和之色道:“不過是個小宮女,嫻妃若喜歡,本宮讓內務府再挑好的給你。”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情知無可奈何,便也默然了。

待到從皇后宮中散去,如懿與海蘭攜了手​​出來,如懿眉頭微蹙,臉上頗有些蕭瑟之意,道:“看著金玉妍這般拿櫻兒取笑凌辱,不知怎的,心裡總有些不好受。”

海蘭和婉勸道:“那丫頭:“那丫頭與姐姐有幾分利似,也難怪了。 可我還是勸姐姐一句,別想著去救她。 一則姐姐開口,嘉妃愈加不肯放,還不如等她膩歪了,自己也覺得無趣,便撒手了:二來……”海蘭微微沉吟,“我親眼見過這丫頭在純妃宮裡是怎麼在皇上面前抓乖賣俏的,實在不算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

如懿頗為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她那時會突然要斷了與凌雲徹的青梅竹馬之情,後來被打發去了花房,才知道要回心轉意。原來竟有這樣的緣故在裡頭。”她回頭囑咐惢心,“去告訴凌雲徹,我眼下也沒有辦法。沒有人不是熬著的,叫他也心疼心疼自己吧。”



第三卷 第八章 死言(上)

時間過得極快,彷彿晨起梳妝描眉,黃昏挑燈夜讀,枕著天黑,等著天亮,舊的時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紅齒白的,嬌嫩地鮮妍地過去了。 乾隆八年,綠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皇六子永瑢。 如此一來,綠筠便成了宮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嬪妃,即便皇帝一向對她的眷顧不過淡淡的,為著孩子的緣故,也熱絡了不少。 連著太后也對綠筠格外另眼相看,對皇孫們也是關愛備至。

這一日皇后亦往綠筠宮中看望,鐘粹宮的院落靜靜的,宮人們皆是垂手侍立,一聲不敢言語。 為首的太監見了皇后進來,忙道:“皇上來了,在裡頭陪著小主呢。”

皇后微微頷首:“本宮亦去瞧瞧,不必通傳了。”宮女們打起簾子,皇后才踱進殿中,隔著挽起的珠綾簾子,正見乳娘抱著裹在錦繡堆中的初生嬰兒,屈下身子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孩子遞給斜靠在床頭的年輕母親。 綠筠尚在月中,豐腴的臉頰不施粉黛,卻有著鮮潤飽滿的紅暈。 她漆黑的髮絲鬆鬆地挽成一個家常的垂雲髻,疏疏點綴著幾枚累絲珍珠點翠花鈿,就如它的主人一般婉順依人。 綠筠狹長細美的眼簾溫柔地低垂著,唇邊滿是恬淡和美的微笑。 皇帝正與她頭並頭,一同逗弄孩子可愛的面容,不時喁喁低語,間或,孩子響亮的哭聲會斷續響起。 那是男嬰特有的洪亮聲音,雖然稚嫩,卻有剛健的底蘊。

寢殿中的氣息寧靜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天倫之樂。 此時,無論誰走進去,都會顯得那樣突兀而局外。

皇后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像是深秋的黃葉即將被風帶落前薄薄的掙扎。 她默然轉身,再度提示宮人無須通稟之後,疾步離開。 皇后才走到門外,正見永璜進來。 永璜見了她便規規矩矩行禮道:“皇額娘萬福金安。”皇后亦無心理會,微微頷首便徑自走了。

皇后回到長春宮便有些悶悶的,蓮心以為她是要午睡了,忙鋪好了被鋪,點上了安息香便告退出去。 皇后見素心仍舊依伴在側,不覺鬱然感傷:“瞧皇上陪純妃那個樣子,好像又回到了本宮剛生永璉的時候。那時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道:“純妃怎麼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時候就是福晉,純妃現在也不過是個妃子,還是漢軍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

皇后的苦笑帶著淒冷的意味:“有什麼不能比的?純妃如今有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而本宮膝下孤苦,只剩下一個公主。純妃的福氣,在後頭呢。 ”

素心大是不滿:“純妃的福氣還不是因為娘娘寬宏庇佑?說來,娘娘實在不該讓她生下這些孩子的。像慧貴妃和嫻妃,一筆子乾淨了多好。”

濃翳的陰鬱積蓄在皇后眉間,久久不肯退散:“純妃家世低,是漢軍旗出身,又不大得寵,性格也溫順膽小。比不得嫻妃身份高貴,慧貴妃備受恩寵,本宮一定得防著她們。”

素心連連稱是,試探著道:“那嘉妃,皇后娘娘這麼抬舉她?”

皇后的眉頭鬆了一鬆:“嘉妃是李朝貢女,並非滿蒙出身,想要站穩腳跟,只能一心一意依附本宮。再說慧貴妃病著不得力,許多事若有她在,還能分嫻妃的恩寵。她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沒什麼心機,還算得用。”她說罷,便有些乏。

素心服侍了她歪著,又替她蓋好雲絲錦被,道:“娘娘這些年都急於調理身子,想再生一個阿哥,可皇上不知怎麼來得更少了,您這麼著急也不是個法子。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純妃親生的,又是長子,您大可把他收養在身邊,有個依靠後再慢慢生一個自己的阿哥,也不錯呀。”

皇后不悅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烏雲,陰陰翳翳:“本宮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額娘哲妃當日是怎麼趕在本宮前頭得了皇上的恩寵,以致本宮嫁入潛邸時,皇上身邊已經有了這麼個挺著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頭多少言語都以為是本宮容不得她。永璜如今大了,萬一聽了這些閒言碎語,哪裡會真正認本宮這個皇額娘,還是遠著些好。”

素心半蹲在皇后身邊,替她捶捏著手臂道:“皇后娘娘說得是。哲妃過世後,多少閒話都是衝著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明沒影兒的事,怎麼都衝著咱們!”

皇后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巒曲折:“宮裡的事,都是疑心生暗雲。咱們若有心分辯,不過是越描越黑罷了,便由著她們去。”她的手撫過枕邊的三彩香鴨,撩撥著鴨口中裊裊泛起的乳白香煙,“這安息香真好,本宮聞著心裡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宮知道你事事為本宮打算,只是本宮若真收養了永璜,他便從庶長子變成了嫡長子,生生尊貴了許多。來日本宮生下了皇子,有這麼個嫡長子在,無論立嫡立長都多了一道阻礙,豈不自尋煩惱?”

素心點頭道:“那也是。娘娘還是請太醫來,好自調養著身體吧。許多事,娘娘其實不必費心,自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周到。”

皇后眸中噙著一絲清愁:“慧貴妃雖得寵,但並無多大用處,還好有她替本宮籌謀。這些也罷了,只是論起子嗣,本宮年過三十,會不會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醫無用,大補的湯藥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來,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皇后正說著,忽然覺得鼻中一熱,伸手一摸,卻見手指上猩紅兩點,她心頭大亂,失聲道,“素心,本宮這是怎麼了?”

素心急得什麼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喚道,“太醫,快傳太醫!”

齊魯趕來把脈時,也是一味搖頭:“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后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問道:“本宮的身體到底如何?”

齊魯連連搖頭:“娘娘鳳體本無大礙,微臣已經給您開了催孕的坐胎藥,您是否又私下進補大量溫熱的補品?”

素心忙忙道:“如今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膠、人參、冬蟲夏草和鹿茸。這些都是大補的好東西,難道有什麼不妥麼?”

齊魯嘆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知道的,所以開的坐胎藥都是最合娘娘體質的,而非像當初給宮中嬪妃所喝的那種,只是普通的安胎藥,不論體質的。可娘娘一時之間服下那麼多補品,導致氣血上揚,所以才會體熱流鼻血。若是娘娘再不聽微臣勸導,胡亂進補,傷了元氣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難補救了。”

皇后撐著身子起來,由著素心替她披上外衣,急道:“齊太醫,你是太醫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宮信任,你告訴本宮一句實話,本宮年過三十,到底還能不能有孩子?”

齊魯忙躬身道:“年齡不是最要緊的,且微臣一直為皇后娘娘以藥物催調,總會有孩子的。只是娘娘素來體質虛弱,又憂思傷身,請娘娘一定要安心,再好好調理一段日子。”

素心亦是苦勸:“娘娘放寬心即是。皇上也和您一樣盼著嫡子呢,所以這兩年總是來咱們長春宮,有皇上這樣的恩眷,何愁沒有身孕呢?”

皇后聽得頷首,不由得萬分鄭重地囑咐:“那一切便託付給齊太醫你了。”她閉目片刻,似是十分關切,“那麼慧貴妃,近來如何了?”

齊魯低聲道:“老樣子,整日昏昏沉沉,偶爾還說幾句胡話。左右貴妃的身體,是再不能好了。如今到了冬日里,貴妃那樣的體質,皇上不去看望已經傷了心,若少些炭火供應,便又是一重折磨了。”

皇后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記得了?”

素心滿面恭謹,道:“娘娘放心,奴婢都會安排好的。”

這一廂皇后急著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雖然皇后賞賜的蓮花鐲裡,翡翠珠裡面的零陵香全被剔乾淨了,她不過戴個鐲子裝點樣子,可終究是懸心。 然而她看著皇帝年過三十,一心一意只求嫡子,便也不好說什麼,只由著他一日日往長春宮去。

這一日趙九宵輪休,得了空閒便與凌雲徹在侍衛的廡房裡喝酒。 九宵與雲徹最是要好,雲徹去坤寧宮領了份閒差,他雖然羨慕,倒也常常來往,和從前一樣,喝酒閒話。 這日午後他拎著酒和小菜過來,見凌雲徹愁眉苦臉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寧宮這份差事又清閒錢糧又足,你還整天掛著個臉做什麼,還惦念著你的小青梅哪?”

雲徹給自己倒了一杯,愁眉緊鎖:“自從嬿婉進了啟祥宮,我要見她一面也難了。一個月前偶然碰上一次,她一個人抱了那麼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問了一句她就哭,說要趕著去洗完,否則晚飯又沒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宮女,為什麼要這樣為難她?”

趙九宵喝了口酒,搖頭道:“宮女也好侍衛也好,哪怕伺候再得寵的主子,也就是個奴才的命。你還想怎麼樣?嘉妃能好吃好喝供著她?留著條命在就不錯了。”

雲徹難過道:“宮女也是人,不是畜生。嬿婉不敢和我多說話,就說常常吃不飽穿不暖,連一起伺候的宮女都欺負她,什麼粗活兒累活兒都給她幹!說不上兩句話就只是哭,我看著真是……”

九宵聽著可憐:“你看著真是心疼!那你怎麼不去求求嫻妃娘娘?好歹她在冷宮的時候,咱們也幫襯過她。”

雲徹想了想,還是搖頭:“上回為了讓嫻妃娘娘搭嬿婉一把,還害得嫻妃娘娘被嘉妃排揎了一場,無端受辱。我哪裡還有臉請她幫忙!且嫻妃娘娘不比嘉妃有兒子,到底兩樣些。”

九宵愣了愣:“連嫻妃娘娘都沒辦法,你還能怎麼樣?我勸你,斷了這個心思吧。反正嬿婉也對你起過二心,你實在幫不上,也就算了。”

凌雲徹搖頭,決然道:“她既然已經回來,我便答應過她,會一生一世照顧她。雖然啟祥宮裡的日子艱難,我已經託人告訴她,要她一定要熬得住,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趙九宵看他如此堅決,便舉杯道:“那我便祝你心願得償吧。只是你小心,別老吃虧在女人手裡。”

到了乾隆九年末的時候,宮裡又發生了一樁大事,便是臥病許久的晞月病入膏肓了。 年復一年的病痛折磨,曾經寵冠六宮的高晞月,已經熬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彷彿一盞點在風中的小小油燈,竭力燃燒著最後的焰火,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風吹去,絲毫不剩。

太醫數次稟告之後,皇帝終於道:“既然病得那麼厲害,皇后是六宮之主,讓皇后去瞧瞧吧。”

而皇后耳聰目明,更兼悉心調理,便推了身體不豫,不肯出門。 如懿得知,亦只是含笑向皇帝道:“這麼些年不見她了,皇后不肯去,臣妾去見見也好。”

皇帝鬱鬱不樂,只摩挲著一枚外頭新貢的粉色珊瑚扳指。 那珊瑚是濃淡相宜的粉色,如嬰兒緋紅的面孔,極是喜人,因號“嬰兒面”。 皇帝隨手撂給李玉:“這個賞給純妃正相宜,去吧。”

李玉會意,便領人退下,皇帝方才淡淡道:“她與你不睦已久,你何必巴巴兒趕去。”

如懿剝著水蔥似的指甲,漫漫道:“聽說這一向咸福宮裡不大干淨,又有宮女發了疥瘡打發出去了,也不知貴妃怎樣?她是病透了的人,若再沾上一點半點,皇上也不好對高大人說起。”

皇帝不置可否:“宮里許久無人去看她了,只怕她也不大願意見你。”

因是去探病,如懿打扮得亦簡素,不過是一襲曳地月華裙,不綴珠繡,只有淡淡的珍珠光澤流動,外面罩著紫色旋紋氅衣,衣襟四周刺繡錦紋也是略深一些的暗紫色,再搭一件淡若銀白的煙霞色蝴蝶狐毛坎肩,頭上松挽寶髻,梳成有流雲橫空之勢,綴幾點翠玉瑩瑩並一枚羊脂白玉鳳簪。

如懿緩緩步入咸福宮中,裡頭一切供應依舊,只是簾子打開的一瞬,並無慣常咸福宮中冬日那種溫暖如陽春的暖意撲來。 仔細看去,宮中雖然照例供著十幾個火盆,但炭都燒盡了,也無人去換,連地龍的熱氣也不甚足。

如懿身上有些發冷,緊了緊衣裳,暗想,晞月素來的體質最畏寒不過,殿中這樣清寒,對於病重孱弱的她,無異於催命一般。

寢殿內,珠簾重重之後還是清約典雅中略帶華麗的氣息,臥在被褥之中的晞月依舊是養尊處優的唯一的貴妃。 可是,卻總少了那麼點人氣,便是這宮里人人賴以生存的皇帝的寵遇。

這些年晞月臥病,皇帝雖然每每派人安慰賞賜,卻再未踏足過鹹福宮。

如此華豔,卻也寂寞如斯啊。

伺候的宮人們見瞭如懿,忙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如懿與高晞月相爭十數年,兩宮中人一向不睦,見了她這般敬畏,倒真是難得之事。 看來這些年,咸福宮所受的冷遇苦楚,還真是不少。

如懿一眼望去,便問:“​​怎麼伺候貴妃的人這麼少?”

門外伺候的小太監忙賠笑道:“嫻妃小主有所不知,宮裡有兩個宮女發了疹子,也不知是在哪裡得的。貴妃小主身子虛弱,怕染上這些臟東西,才叫人領出去了,連著底下同住的人怕不干淨,茉心姑姑都吩咐暫時打發出去了。”

說話間,茉心已然迎了上來。 如懿道:“你家小主醒著麼?”

茉心久不見人來探望,親自搬了椅子來道:“醒著呢,小主先坐,奴婢著人上茶。”

茶水遞上來,便知是舊年的陳茶了,如懿不願再喝,便道:“殿裡這麼冷,貴妃的身子怕受不了吧?”

一句話招得茉心眼淚都下來了:“太醫總說炭氣會熏著小主,不利玉體安康。內務府什麼東西都照應著,唯獨小主怕冷這一點,怎麼也不肯顧及。”

茉心話未說完,背身朝里的晞月掙扎著撐起身體來,淒笑道:“鬧了半天,居然是你來看我。”

茉心忙替晞月在身後墊了鵝羽墊子,又給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裳:“小主慢些起身,仔細頭暈。”

如懿見晞月雙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脫了形,簡直如冬日里的一脈枯竹,輕輕一觸就會被碰斷。 晞月喘著氣,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彷彿連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 如懿在她床邊坐下,問道:“可覺得好些了?”

晞月僵著面孔,分毫不肯假以辭色:“既然你都來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淒然道,“我都到了這個樣子,只求見皇上一面,皇上也不肯麼?”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國事繁忙。”

晞月悵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極處:“這種話,你哄哄旁人也就罷了,對我說這個有什麼意思。皇上若是忙,怎麼還有時間寵愛嘉妃和舒嬪,還和純妃又有了一個孩子呢?只不過是不願見我,所以推諉罷了。”

如懿望著她,淡然含笑:“你多年臥病不出宮門,倒是活得越來越通透了。”

晞月彷彿想要笑,可她的臉微微抽搐著,半天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人之將死,還有什麼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漢軍旗,比不得你和皇后出身顯貴。所以身為側福晉,享著皇上的恩寵,心裡總覺虛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貴妃,到底也是不一樣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兒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隨皇后,鞍前馬後,從不敢有二心。皇后娘娘對我那樣籠絡,如今也是棄若敝屣,轉頭去捧著嘉妃了。”她忽而一笑,“當年皇后與我做了那麼多事來對付你,要是帶去了黃泉也便帶去了,你想不想聽一聽?”

如懿溫婉地抿著唇,凝視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說,就自己去說給最該知道的人聽。對於我,這些都是無用了。”

晞月捂著胸口連連咳嗽,半天才平息下來,疑道:“你不想知道這些?那你巴巴兒地跑來看我做什麼?”

如懿輕輕靠近她,語不傳六耳:“我告訴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訴我的更要緊。”

晞月眼中的疑影越來越重,揮手示意宮人退下:“你有什麼話,便直說吧。”

如懿見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靜靜蜿蜒其上。 那樣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發顯得她手腕枯黃一脈,唯見青色的筋絡高高突起。 如懿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乾枯的皮膚上,慢慢游弋上她枯瘦的手腕。 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著她,卻不知她想要做什麼,眼見得手臂上的皮膚一粒粒起了驚恐的粒子,卻也不敢縮回手來,只是顫顫地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如懿笑意輕綻,有憐惜之意:“這麼好的肌膚,從前誰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難怪你得寵這麼多年。只是如今,竟也有這一日了。”她說著,便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蓮花鐲,晞月一驚,忙護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麼?”

如懿也不理會,徑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這樣了,還吝惜一串鐲子做什麼?”她伸手取過妝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斷,取下其中一顆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摜。 珠玉碎裂處,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 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晞月鼻端,問道:“香不香?”

晞月看得驚疑不定,直直地盯著那顆黑色珠子道:“這是什麼?”

“我和你追隨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這樣的好東西。”如懿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這樣好的東西,除了皇后,咱們竟都不識。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產自西南,能讓人傷了氣血,斷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晞月大驚之下氣喘連連,她厭惡地推開那樣東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麼還一樣戴著?”

如懿取下自己的手鐲,對著光線道:“我比你的運氣稍稍好一點,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髒東西來才發現關竅。如今我戴著的手鐲,翡翠珠子裡頭的零陵香丸都是剔乾淨的了。”她神色淒微,“只是這麼久以來我還是沒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這東西傷盡了根本,已經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晞月大慟,掩著唇抑制住近乎聲嘶的哭聲:“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待我?我對她忠心了這麼多年,什麼事都聽她的,什麼都想在她前頭做了,為什麼她要斷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如懿眼中微有淚光閃爍,冷冷道:“她是皇后,生殺予奪都在她手中。而你,不過是值得被她利用卻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當年她把這對鐲子分別賜給咱們兩人時,這樣的念頭便已長好了。難為咱們一碗一碗坐胎藥喝下去,總怨藥石無效,何曾想過,原來早已是不能生了​​!”

晞月緊緊地攥著胸口稀皺的錦衫,厲聲道:“好好好!你既然讓我死得明白,我也斷然不會辜負你!咱們倆爭了半輩子,爭恩寵,爭名位,不是咱們想爭,而是任何人到了這個位子都會爭。但到了今日,咱們之間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裡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獸,“這輩子我最盼著一個自己的孩子,誰要斷了我的念頭,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長笑,掩去腮邊淚痕,沉靜不發一言。

如懿輕嘆一聲,復又微笑:“玉鐲的手腳就當是皇后做的。那麼你再猜一猜,為什麼齊魯替你治了這麼久的病,你的身子卻越來越壞?據我所知,你的體質是氣虛血淤,可是我讓人查過齊魯開給你的藥方,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面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會讓你元氣大傷。”

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會!那張方子是太醫院所有太醫都看過的!”

如懿輕笑道:“那麼,是誰能囑咐齊魯為你越治越壞,而且太醫院上下都為你診過脈,卻是同一條舌頭說同一句話呢?我想,那個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后也防著你會生下孩子吧。否則,便不必費這樣的​​功夫了。”

晞月瞪大了雙眼,目光幾能噬人,死死盯著如懿:“你是說……你是說?”她淒厲地喊起來,“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如懿安撫地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溫柔無比:“我會如你所願。”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1 10:26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0:2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九章 死言(下)

如懿回到宮中,便見皇帝坐在窗下,一盞清茶,一卷書帖,一本奏摺,候著她回來。 她解下披風,坐到皇帝跟前道:“讓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貴妃而已,怎麼去了這麼久?”

窗外微明的光線為如懿如花樹堆雪般的面容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緩聲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來的,但是看著咸福宮炭火供應不足,貴妃又病得可憐,所以多說了兩句。”

皇帝蹙眉,不以為然道:“何必與她多費口舌?”

如懿露出幾分憐憫之意:“貴妃也沒有別的什麼話好說,昏昏沉沉的,只反反復復惦記著要見皇上一面。”

皇帝眉心擰得越發緊,凝視著茶盞中幽幽熱氣,冷淡道:“朕不去。”他頓一頓,“你來勸朕,高斌也上書進言,牽掛貴妃,言多年來朕對貴妃的眷顧。唉……”

皇帝的嘆息幽幽地鑽進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為難:“皇上不肯去,是因為人事已變,面目全非麼?”

皇帝斜倚窗下,仰面閉目:“如懿,朕一直記得,貴妃在朕面前,是多麼溫柔靦腆。朕真的不想看見,那麼多人讓朕看見的、她背著朕的模樣。 ”

如懿深深攢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愴:“皇上不去,自是因為心疼臣妾,也心疼從前的貴妃。臣妾雖然也恨她,可見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氣的樣子,也真是可憐。臣妾想,這些年皇上到底還顧著慧貴妃在外頭的顏面,對她還是眷顧,也是安慰她母族高佳氏。如今她只想再見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當是成全了高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沉吟良久,他終究長嘆:“晞月,她伺候朕也有十多年了。罷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時,晞月已換上最得寵的年月時心愛的櫻桃紅灑金蝴蝶牡丹紋氅衣,戴著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飾並金鑲玉明珠蝶翅步搖。 她正襟端坐,臉上以濃厚的脂粉極力掩蓋著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頸企盼皇帝的到來。

皇帝步入寢殿時,她竟先聽見了,由侍女們攙扶著,吃力地請下安去,仰起臉對著皇帝露出一個極明媚的笑容。 她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虛架子,皮肉都鬆鬆地垂著,這一笑更顯得胭脂虛浮在臉上,如套了一張面具一般。 皇帝看著她這樣的笑意,想起多年來她嬌豔絕倫寵冠六宮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虛扶了她一把:“你既病著,便別勞碌了。”

這話原是尋常,可落在晞月耳中,卻是深深刺痛了心肺。 她不自覺便落下淚來:“皇上厭棄臣妾至此,多年不肯來見臣妾一次,臣妾原以為自己要抱憾終生而死了。”晞月一落淚,臉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層,她很快意識到這樣流淚會沖刷去臉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淚痕道,“臣妾深悔當年過失,本不該厚顏求見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許多話還來不及對皇上說,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皇上。”

皇帝嘆息:“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朕來瞧瞧你也是應該的。你何必還這樣費力打扮,穿著這麼單薄的衣裳,仔細凍壞了身子。”他囑咐,“還不趕緊扶貴妃去床上躺著。”

晞月如何肯躺著,掙扎著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這件衣裳,是皇上當年賞賜給臣妾的,臣妾很想穿著它再和皇上說說話。”她吃力道,“茉心,你帶著人出去,這裡有本宮伺候皇上就是了。”

茉心含著眼淚,依依不捨地帶著眾人​​退下,緊緊掩上了殿門。 晞月跪在皇帝身前,指著桌上的茶點道:“這茶是皇上喜歡的龍井,點心是皇上喜愛的玫瑰酥。皇上都嚐一嘗,就當是臣妾盡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略略嚐了嘗,容色慢慢淡下來道:“你一定要見朕,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也免得自己勞累。”

晞月點點頭,從供著茶點的小桌底下的屜子裡取出用手絹包著的一樣物事,攤開道:“皇上,您還記得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麼?”

皇帝頷首道:“這是你和如懿嫁入潛邸不久,皇后賜給你們倆的,一人一串。朕記得。只是,怎麼碎了?”

“是啊,這麼珍貴的東西,皇后娘娘自己不用,賞賜給了臣妾和嫻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這些年,皇后娘娘對臣妾眷顧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這裡頭藏了這樣好的東西。”晞月從碎玉片裡揀出一枚黑色丸藥狀的珠子,慘然道,“這翡翠珠子裡面塞了有破孕、墮胎之效的零陵香,長久佩戴聞嗅,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臣妾與嫻妃一戴就是十數年,連自己怎麼沒有孩子的都不知道。當真是個糊塗人啊! ”

皇帝只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后會做這樣的事。”

晞月戚然道:“皇上不信,臣妾也不願相信。可事實在眼前,東西是皇后親自賞賜,臣妾也不能不信。”

皇帝的臉瞬時凍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藍怒火隱隱竄起:“難怪嫻妃與你多年未孕,朕只當時機未到,原來如此!”

晞月緩緩、緩緩笑道:“是啊。臣妾自知榮華富貴來之不易,所以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后。原以為這樣的事一輩子都不會落到臣妾身上,卻做夢也想不到,竟被人這樣算計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嫻妃,承蒙皇上厚愛後,一顆心糊塗了,自以為可以凌駕於眾人之上,才事事與嫻妃不睦。”

皇帝並不看她,別過臉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

晞月雪白的牙齒咬在塗抹得鮮紅的唇上,眼中閃過一絲戾色:“這些是皇上知道的,皇上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中這些年,一直被皇后反復提點不許多言,以保高氏家族。​​臣妾知道,皇后出身富察氏,她阿瑪是察哈爾總管,伯父馬齊是三朝重臣。臣妾雖然蒙皇上抬舉,但畢竟不如皇后,所以處處以皇后唯命是從,但求保全自身,保全母族榮耀。”

皇帝看著她,眼眸如封鏡,不帶任何悸動之色:“朕明白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后宮是后宮,朕不會因為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牽連你的母族。哪怕有一日你不在了,你的父親高斌還會是朕的股肱之臣。”

晞月緊繃的面容漸漸有些鬆動,她大概是累極了,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支撐著道:“臣妾所作所為,罪孽深重。所以到了今日,並不敢祈求皇​​上原諒,有皇上這句話,便是大恩大德了。”她磕了個頭,緩緩道,“若有來生,臣妾再不願被愛恨執著,也不願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要從大阿哥生母哲妃之死說起。”

皇帝聽得“哲妃”二字,眼中閃過一絲精寒,只是隱忍不發,淡淡道:“你說吧。”

晞月含了一縷快意:“哲妃的死從來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寵愛。哲妃喜好美食,卻不知有些食物本都無毒,但放在一起卻是相剋,毒性多年累積,哲妃終於一朝暴斃。”

皇帝冷冷掃視著她:“你怎這般清楚?怎麼皇后事事都對你說麼?”

晞月恨恨道:“皇后娘娘自然不會對臣妾說這個,更不會認。然而哲妃暴斃時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根本趕不及回來見哲妃最後一面。臣妾也是一時疑心,才讓父親查出此事。皇上且想,這件事誰得益最多,自然是誰做的!當時潛邸之中與哲妃最面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后而已。長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后最尷尬處。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后還會有誰要哲妃死呢!這一點皇上您不也疑心麼?否則您一直對皇后還算不錯,怎的哲妃死後便漸漸疏遠了她?”她笑得淒厲,“哲妃死後,皇后也察覺您的疏遠,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終日惴惴,所以買通皇上您身邊的太監王欽窺探消息,又把蓮心嫁給王欽加以籠絡。至於阿箬,也是皇后安撫許諾,才要她為我們做事。嫻妃入冷宮之後,皇后猶不死心,在嫻妃飲食中加入寒涼之物,使得嫻妃風濕嚴重。現在想來,只怕為的就是在重陽節冷宮失火時嫻妃逃脫不便,想燒死嫻妃。至於嫻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禍之事,臣妾雖然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后所為了。”她仰起面,“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還有其他嬪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雖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但多半與皇后脫不了乾系。所以上天報應,皇后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

晞月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已是極為淒厲可怖,幾近瘋魔。 皇帝臉色鐵青:“你倒是說得清楚細緻,可是朕卻不信。皇后出身門庭顯赫,怎會懂這些下作手段?”

晞月怔了一怔,彷彿也不曾想到這一層。 然而轉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一個人想要作惡,有什麼手段是學不來懂不得的!”

太陽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皇帝的鼻息越來越重,神色間卻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緊緊抓著紫檀木的桌角,鎮聲道:“你雖然病得快死了,但若有半句虛言,朕還是會讓你生不如死。你要明白,皇后是中宮之主,污衊皇后是什麼罪名!”

“臣妾知道。皇后在您心中是一位最合適不過的皇后,她克勤克儉,整肅六宮。她高貴雍容,不爭寵奪利。她有高貴的家世,也曾為您生育嫡子。所以哪怕您知道她的不是,也會給自己許多不去追問的理由。因為您害怕,怕她就是讓你失望的那個人。”晞月連連冷笑,虛弱地伏在地上,喘息著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帶著這一身的罪孽下到地獄去,還有什麼不敢說的。只是皇上細想想,這些事除了皇后得益,還有旁人麼?若不是她做的,臣妾想不出還會有誰!今日臣妾全說了出來,也省得走拔舌地獄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帝眸色陰沉,語氣寒冷如冰,讓人不寒而栗,緩緩吐出兩字:“毒婦!”

晞月大口地喘息著,像一口破舊的風箱,呼啦呼啦地抖索。 她朗聲笑道:“皇上說得對。臣妾自然是毒婦,皇后更是毒婦中的毒婦。可是皇上,您娶了我們兩個毒婦,您又何曾好到哪兒去了。皇上與皇后,自然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般配也沒有了。您說是不是?”

皇帝聽她出語怨毒,卻也不以為意。 良久,他臉上的暴怒漸漸消失殆盡,像是沉進了深海的巨石,不見蹤影。 他只瞟了她一眼,神色冷漠至極:“你的話都吐乾淨了麼?還想說什麼?”

晞月見他不怒不憒,一臉漠然,沒來由地便覺得害怕。 不知怎的,胸中鬱積的一口氣無處發洩,整個人便頹軟了下來。 她彷彿是累極了,撫著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實​​在是不成了。還有一句話,臣妾實在想問問皇上,否則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從袖中取出一疊藥方,抖索著道,“皇上,這是齊魯和太醫院的太醫們開給臣妾的藥方,臣妾越吃越病,氣虛血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后娘娘真是夫妻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懷不上孩子。臣妾自問除了受命於人,對您的心意從未有半分虛假。您讓臣妾從潛邸的格格成了側福晉,又成了您唯一的貴妃,為何還要這樣算計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閃爍著陰鬱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靜,帶著垂死前掙扎不定的氣息。 片刻,皇帝徐徐笑出聲來:“算計?朕自詡聰明,卻哪裡比得上你們的滿心算計。便是朕說未曾做過,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晞月猛地一凜,死死盯著皇帝:“皇上所言可真?”

皇帝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無限感慨。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的溫柔:“真?什麼是真?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卻也算計過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歡過你,這麼些年對你的寵愛也不是能裝出來的。朕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是何等溫柔嬌羞,即使後來你父親得勢,你在朕面前永遠是那麼柔婉溫順,所以,哪怕你成了貴妃對著旁人嬌縱些,朕也不計較。可你如何會變成後來的狠毒婦人,追慕富貴,永不滿足。是朕變了,還是你變了?既然咱們誰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問這些?”

晞月薄薄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話語,熱淚止不住地滾滾而落,彷彿決堤的洪水,將臉上的脂粉沖刷出一道道溝壑。 她泣然:“原來皇上就是這樣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時,只想做一個討皇阿瑪喜歡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後來蒙太后撫養,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一個親王。再後來,先帝的子嗣日益稀少,成年的只剩下了朕與五弟弘晝。朕便想,朕一定要脫穎而出,成為天下之主。人的慾望從來不受約束和控制,只會日益滋長不能消減。朕如今只盼望有嫡子可以繼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無妨。”

晞月聽著這些話一字一字入耳,彷彿是一根根釘子鑽入耳底,要刺到腦仁兒深處去。 皇帝看著她哭殘的妝容,緩緩閉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著吧。你身後的事,朕會好好安置,會給你一個好諡號,一個好結果,也不枉你跟著朕這許多年。”

晞月在絕望裡抬起婆娑淚眼,痴痴笑著道:“諡號?皇上連諡號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說一句吧。臣妾這一輩子便如一場痴夢,後悔也來不及了,只盼下輩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靜靜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賢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身,負著手徐步踱出:“這是你最後的請求,朕不會不答應。朕便以此'賢'字,作為你下輩子的期許,賜給你做諡號吧。”

淚眼矇矓中,晞月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吃力地癱在榻邊,冷笑中落下淚來:“皇上,即便您不肯認,臣妾還是對您恨不到極處。”她撫摸著皇帝坐過的墊褥、靠過的鵝羽墊子,痴痴笑道,“那麼,就讓臣妾再小小算計您一回,就這一回吧。”

她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鮮血湧出。 她任憑喉頭湧出鮮血,慢慢地撫摸著,只是微笑。 茉心聽得動靜,趕進來一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道:“小主,小主您怎麼了?”

晞月睜大了雙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身邊伺候最久的,我只有一句話囑咐你。千萬,千萬別忘了皇后是怎麼害我的!”

茉心見她烏水銀似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來,駭得魂飛魄散,啼哭著勸道:“小主都這個樣子了,還念著這些做什麼?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緊啊!”

晞月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躥起的青蛇,嘶聲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還活著一天,還念著我對你的好,你一定要記得皇后是怎麼對我的!她以為什麼事都吩咐了素心來告訴我,便是我當著她的面問了一二她都裝糊塗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這一輩子啊!”

茉心含著淚道:“小主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趕緊扶您去床上歇著吧。”

晞月竭力伸出手,指著皇帝坐過的墊褥和靠過的鵝羽墊子,嘶啞著喉嚨道:“快去,快去燒了。臟東西,留不得。”



第三卷 第十章 慧賢

皇帝坐在步輦上,看著月色蒼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覺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兩失之感。 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兒皇上也還沒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裡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著何處,只覺得身體輕渺渺地若一葉鴻毛,倦倦地問:“李玉,朕從前,是不是很寵愛慧貴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賠著笑臉道:“是。可皇上也寵愛舒嬪,寵愛嘉妃,六宮雨露均霑……”

皇帝倏然打斷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沒有覺得,朕寵了不該寵的人?”

李玉嚇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寵是小主們的本事和福分,至於皇上寵不寵,怎麼寵,這可沒有該不該的!皇上仁厚,后宮這些小主,皇上從沒冷落了誰,也不見特別專寵了誰。”他一壁說著,只怕哪裡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悅,便越發戰戰兢兢。

皇帝只是淺淺一哂,流水似的月華瀉在他俊逸清臒的面龐上,愈加顯得光華琳然,卻有著不容親近的疏冷。 皇帝的語氣裡有著無限寂寥:“或許,朕知道怎麼寵她們,卻不知如何愛她們,所以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難以捉摸,更不敢隨便言語,只得苦著臉道:“皇上,奴才哪裡懂得這些。您和奴才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麼……奴才就是那牛。 ”他說著,輕輕“哞”了一聲。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兒樣子。罷了,去翊坤宮吧。”

皇帝進來時如懿正換了玉色湖水紋素羅寢衣,從鏡中見皇帝進來,便道:“夜深了,怎麼皇上還過來?”

皇帝拉著她的手道:“你這兒讓人心靜,朕過來坐坐。”他的手指觸到如懿手腕上的蓮花鐲,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之意,伸手便從她手腕上扯了下來拋到門外,道:“這鐲子式樣舊了,以後再不必戴了。明兒朕讓李玉從內務府挑些最好的翠來送你,再讓太醫給你開幾個進補的藥方,好好補益補益身體。”

如懿沒有任何疑義,溫順道:“是。”她挽著皇帝坐下,“皇上去看過慧貴妃了?”

皇帝支著頭坐下:“是。她和朕說了好多話。”

如懿從妝台上取過一點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輕輕揉著太陽穴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免會話多些。”

皇帝握著她的手,撫著她如雲散下的青絲萬縷,低聲道:“如懿,有一天你會不會算計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會。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絕不能容忍之事,臣妾會算計。”

“你倒是個直性子,有話也不瞞著朕。”皇帝凝視著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裡去,“那你會不會算計朕?”

如懿心頭一顫,有無限的為難委屈夾雜著愧疚之意如綿而韌的蠶絲,一絲絲纏上心來。 她對他,並不算坦蕩盪,所以這樣的話,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 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著皇帝,柔聲而堅定:“但願彼此永無相欺。”

皇帝望了她許久,輕輕擁住她道:“有你這句話,朕便安心了。”他長長地嘆口氣,“如懿,朕今日見了晞月,聽她說了那麼多話,朕一直覺得很疑惑。人人都以為朕寵愛晞月,連晞月自己也這麼覺得,可是到頭來,彼此的真心又有幾分?”他抓著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著綿軟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觸到衣料經緯交錯的痕跡下他沉沉的心跳。 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麼讓一個女人高興,怎麼讓一個女人對朕用盡心思討朕的喜歡,可是朕忽然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一個女人。從沒有人告訴朕,也沒有人教過朕。父母之愛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愛卻又不知如何愛起。或許因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時候所做的那些自以為是對你好的事,卻實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樣。”

如懿看著他的神色,彷彿一個迷路的孩子,極力尋找著想要去的方向,卻又那麼不知所措。 她無言以對,只是緊緊地擁住他,以肉身的貼近,來尋覓溫暖的依靠。

許久,皇帝的神色才漸漸安靜下來,向外揚聲道:“李玉,傳朕的旨意。”

李玉忙進來答應了一聲,垂著手靜靜等著。

皇帝沉著道:“貴妃高佳氏誕生望族,佐治后宮,孝敬性成,溫恭素著。著晉封皇貴妃,以彰淑德。嫻妃、純妃、愉嬪,奉侍宮闈,慎勤婉順。嫻妃、純妃著晉封貴妃,愉嬪著晉封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斂衣跪下:“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純妃同時晉位貴妃,已經是委屈了你。可純妃為朕誕育了兩位皇子,又撫養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顧。”他頓一頓,“愉嬪生育之後一直不能侍寢,朕也不勉強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讓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動情,按著永遠平坦的小腹,感傷不已:“是臣妾無能,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

皇帝撫著她的肩膀道:“會有的,以後一定會有的。”

星河燦燦,盈盈相語。 這樣靜好的時光,宛如一生都會凝留不去。

兩日後,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倉日[1],皇貴妃高佳氏薨。

眾人都說,高佳氏是熬死在咸福宮中,更是盼著皇帝盼了這些年,活活盼死的。 當然,這樣的話只會在宮闈深處流傳,永遠也流不到外頭去。

在外人眼裡,他們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為慧賢皇貴妃。 追封的冊文亦是極盡溢美之詞、哀悼之情:

贊雅化於璇宮,久資淑德;緬遺芳於桂殿,申錫鴻稱。 既備禮以飾終,彌懷賢而致悼。 爾皇貴妃高氏,世閥鍾祥,坤閨翊政,服習允諧於圖史,徽柔早著於宮廷。 職佐盤匜,誠孝之思倍摯,榮分翬翟,肅雝之教尤彰。 已晉崇階,方頒瑞物。 芝檢徒增其位號,椒塗遂失其儀型。 茲以冊寶,諡曰慧賢皇貴妃。 於戲! 象設空懸,彤管之清芬可挹,龍文疊沛,紫庭之矩矱長存。 式是嘉聲,服茲庥命。

這篇冊文,不僅極盡哀情,宣昭皇帝對早逝的慧賢皇貴妃的悲痛哀婉之情,連私下作詩娛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 皇帝將親筆所書的挽詩《慧賢皇貴妃挽詩疊舊作春懷詩韻》親自在祭禮上焚燒,以表長懷之意,六宮妃嬪無不艷羨。 連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貴妃情深意長,皇貴妃死前請求皇上以'賢'字為諡,皇上答允。但願來日,皇上亦將此'賢'字贈予臣妾為諡號,臣妾便死而無憾了。”

皇帝不以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麼出此傷感之語?”

皇后悄然注目於皇帝,試探著道:“我朝皇后上諡皆用'孝'字。倘許他日皇上謚為'賢',臣妾敬當終身自勵,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並不為所動,彷彿是在褒揚,卻無任何溫容的口氣:“皇后好心胸,好志氣。”

皇后垂淚道:“皇貴妃去世之後,皇上悲痛不已,再未進過臣妾的長春宮,定是皇上想到臣妾與皇貴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觸景傷情罷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這樣寬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后福一福身道:“這些日子皇上除了嫻貴妃,很少召旁人侍寢,但請皇上節哀順變。”

皇帝並不看皇后一眼,只道:“皇后的心思朕心領了。朕也想皇后與慧賢皇貴妃相伴多年,她離世你自然會哀痛不捨,所以不去打擾皇后。至於朕對皇貴妃的哀思,每年皇貴妃去世的填倉日,朕都會寫詩哀悼,以表不忘皇貴妃因何逝世。”

皇后面上蒼白,身體微微一晃,勉強笑道:“皇上情深意長……”

如懿在側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長,所以今夜只怕還要悼念皇貴妃,對著皇貴妃的畫像傾吐衷腸。只怕皇貴妃臨終前說不完的話,夢中相見,還要與皇上傾訴呢。”

皇后勉強撐著笑容:“皇貴妃早逝,最牽掛的不過是家中父兄。臣妾懇請皇上,若是眷顧貴妃,也請眷顧其親眷,讓貴妃瞑目於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凝眸於皇后:“皇貴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隨朕左右,朕哀慟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當屬朝政,豈乾後宮事宜?譬如皇后兄弟犯法,朕當奈何?不過一視同仁而已,那麼皇貴妃父兄若不勤謹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貴妃而稍稍矜宥。”

皇后神色愈加難堪。 如懿溫言道:“皇上內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后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為例?話說回來,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后娘娘的弟弟傅恆大人的時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后無須多心。”

皇后欠身為禮:“傅恆年輕,還缺歷練,皇上多磨煉他才好。否則身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后目光一滯,忽然凝視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嫻貴妃,本宮賞你的蓮花鐲呢?怎麼不戴了?”

皇帝彷彿不經意似的,道:“那鐲子本是和皇貴妃的一對,既然皇貴妃離世,那鐲子也戴得舊了,朕讓嫻貴妃換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朕想著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憐,朕會一併下旨,追封哲妃為哲憫皇貴妃。”

皇后訥訥道:“那,也好……”

皇帝並不容她說完,語氣冷漠:“你跪安吧。”

皇帝許人“跪安”,於外臣是禮遇,對內嬪妃,則是不願她在跟前的意思了。 皇后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腳下一個踉蹌,到底穩穩扶著素心和蓮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回到長春宮,蓮心便出去打點熱水預備皇后洗漱。 寂然無人之時,皇后才露出強忍的驚懼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說,高晞月臨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說了什麼?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哲妃死得有什麼可憐的?當日閒言四起,本宮還特意著人查問了,太醫也說了是暴斃而亡,並無疑跡啊。”

素心忙擠出一絲笑容安慰道:“奴婢去問過彩珠,皇貴妃臨死前是單獨和皇上說過話,但說了什麼也無人得知。至於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大約也是憐惜她年輕輕就走了,沒什麼旁的意思!”

皇后神色恍惚,唯有一種破碎的傷痛瀰漫於面容之上。 她緊緊捏著素心的手腕,幾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來,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尋得支撐軀體的力量:“本宮與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後,皇上漸漸有些疏遠本宮,他所思所想,本宮全然不知。太后也一直對本宮有所防範,若非如此,本宮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后身邊?皇上對本宮若即若離,本宮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會不會一個不測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宮永遠都在茫然的揣測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宮也不會急著籠絡王欽,逼著蓮心嫁給王欽,才能藉著王欽窺得皇上的一點點心意。”

素心撫著皇后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聲勸和:“娘娘一切都是為了皇上,皇上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皇后潸然落淚,連連搖頭:“或許本宮真的是錯了,蓮心不堪重托,嫁與王欽也是白費,反而斷了王欽這條路子。或許當日是你嫁給王欽,周旋圓滑,一切都會好些。只可惜本宮當日一念之差,聽了嘉妃說你得力,又見蓮心是漢人出身,才做主將蓮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閃過一絲怯色,撫著皇后的手不覺加重了力氣,勉強笑道:“皇后娘娘別這樣說,是奴婢無用,不能替娘娘分憂。”她眼珠一轉,笑吟吟道, “娘娘且寬心,皇貴妃為人糊塗,一向敬畏您順從您。但有一樣她是明白的,若是出賣了您,便是出賣了她自己,還會把高佳氏全族給連累進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諡她為皇貴妃,便知道皇上什麼都不知情呢。”

皇后的手按著心口,淒然笑道:“她不敢!但願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變得淒厲,“即便她敢,本宮也是唯一的皇后,永遠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誰也別妄想動搖本宮!”

皇帝對皇后的冷落,便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而起。 那三個月,除了必需的典慶,他從​​未踏足長春宮一步,連皇后親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行親蠶禮這樣的大事,也只草草過問便罷了。

那種冷落,實在像極了慧賢皇貴妃生前的樣子。 然而,皇帝這樣的冷落也並未引起六宮諸多非議,因為除了皇后宮中,東西六宮他都不曾踏足,身體的抱恙讓他無暇顧及六宮嬪妃的雨露之情,只避居養心殿中養病。

這病其實來得很蹊蹺,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半個多月皇帝才開始發作的,一開始不過是肌膚瘙癢,入春後身上漸漸起了許多紅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後背、胸口,很快疹子發成水皰,一個個飽含了膿水,隨後連成大片,不忍卒睹。 且隨著病勢沉重,發熱之狀頻頻出現,皇帝一開始還覺得難以啟齒,不願告訴太醫,病到如此,卻也不能說了。

最先發現的人固然是如懿,一開始她還能日夜伺候身側,為皇帝挑去水皰下的膿水,再以乾淨棉布吸淨,可是皇帝發病後,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樣的病症,方知那些紅疹是會傳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顧辛苦,發熱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養心殿後殿一同養病。

[1]農曆正月二十五日,俗稱“填倉節”。 是舊曆正月最後的一個節日,也是民間象徵來年五穀豐登的節日之一。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1 10:33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0:33 P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一章 復恩

如此一來,連太后也著了急,一日數次趕來探望,卻被齊魯攔在了皇帝的寢殿外。 齊魯憂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於疥瘡,原是春夏最易發的病症,卻不知為何在初春便開始發作起來了。”

太后扶著皇后的手,急道:“到底是什麼症候,要不要緊?”

齊魯忙道:“皇上怕是接觸了疥蟲,感濕熱之邪,舌紅、苔黃膩、脈數滑為濕熱毒聚之象。濕熱毒聚則見膿皰疊起,破流脂水。微臣已經協同太醫院同僚一同擬了方子,但之前皇上諱疾忌醫,一直隱忍不言,到了今時今日,這病卻是有些重了。”

太后遽然變色,嚴厲道:“這些日子都是誰侍寢的?取敬事房的檔來!”

皇后忙恭聲回答:“太后,臣妾已經看過記檔,除了純貴妃和舒嬪各伴駕一次,但純貴妃剛有身孕,之後都是嫻貴妃了。”

太后鼻息微重,疾言厲色道:“嫻貴妃呢?”

李玉察言觀色,忙道:“皇上之前不肯請太醫察看,都是嫻貴妃在旁照顧,貴妃小主日夜辛勞,如今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症候,正在養心殿後殿養著呢。”

太后這才稍稍消氣:“算她還伺候周全。​​只是嫻貴妃怎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病,莫不是她傳給皇上的吧?”

李玉忙道:“皇上發病半個月後嫻貴妃才起的症狀,應該不像。”

皇后看著齊魯道:“你方才說皇上的病是由疥蟲引起的,疥蟲是什麼?是不是翊坤宮不大干淨,才讓皇上得上了這種病?”

齊魯躬身道:“疥蟲是會傳染疥瘡,也可能是得了疥瘡的人用過的東西被皇上接觸過,或是皇上直接碰過得了疥瘡的人才會得這種症候。至於翊坤宮中是否有這樣的東西,按理說只有皇上和嫻貴妃得病,那翊坤宮應該是乾淨的。”

太后沉聲道:“好了。既然其他人無事,皇后,咱們先去看皇帝要緊。”

齊魯忙道:“太后、皇后當心。太后與皇后是萬金之體,這病原是會傳染的,萬萬得小心。”說罷提醒小太監給太后和皇后戴上紗制的手套,在口鼻處蒙上紗巾,方由李玉引了進去,又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萬別碰皇上碰過的東西,一切奴才來動手即可。”

太后見李玉和太醫這般鄭重其事,也知道皇帝的病不大好,便沉著臉由著李玉帶進去。

寢殿內,一重重通天落地的明黃色赤龍祥雲帷帳低低地垂著,將白日籠得如黃昏一般。 皇帝睡榻前的紫銅獸爐口中緩緩地吐出白色的裊裊香煙,越發加重了殿內沉鬱至靜的氛圍。 偶爾,皇帝發出一兩聲呻吟,又沉默了下去。

兩個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著重重白綃手套,替皇帝輕輕地撓著癢處。 太后見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開被子,撩起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觸目所及之處,皆是大片的紅色水皰,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幽異的光澤,更有甚者,一起成了大片紅色飽滿的突起的癤狀物。 皇帝含糊不清地呻吟著:“癢……癢……”

皇后情難自禁,淚便落了下來。 太后到底有些心疼,輕輕喚了幾句:“皇帝,皇帝!”

皇帝並沒有清醒地回應,只是昏昏沉沉地呢喃:“額娘,額娘,癢……”

太后的面色略沉了沉:“皇后,你聽見皇帝說什麼?”

皇后知道皇帝的呼喚犯了太后的大忌,這“額娘”二字,指的未必是在慈寧宮頤養天年的皇太后。 然而她也知道這話說不得,勉強笑道:“皇上一直尊稱您為皇額娘,如今病中虛弱,感念太后親來看望,所以格外親熱,只稱呼為額娘了。”

太后唇邊的笑意淡薄得如同遠處縹緲的山嵐:“難為皇帝的孝心了。”她的口氣再不​​如方才熱切,“齊魯,給皇上和嫻貴妃用的是什麼藥?可有起色?”

齊魯忙道:“回太后,微臣每日用清熱化濕的黃連解毒湯給皇上服用,另用芫花、馬齒莧、蒲公英、如意草和白礬熬好的藥水擦拭全身。飲食上多用新鮮蔬果,再輔以白鴿煲綠豆、北芪生地煲瘦肉兩味湯羹給皇上調治。嫻貴妃得的病症晚,雖然發熱較多,但不比皇上這樣嚴重,這些藥外敷內服,已然見效了。”

太后扶了扶鬢邊的瑤池清供鬢花,頷首道:“你是太醫院之首,用藥謹慎妥當,哀家很放心,就好好為皇上治著吧。一應湯藥,你必得親自看著。”齊魯答應出去了。 太后迴轉頭,見皇后只是無聲落淚,不覺皺眉道:“皇后,你是六宮之主,很該知道這時候掉眼淚是沒有用處的。若是你哭皇上便能痊癒,哀家便坐下來和你一起哭。”

皇后忙忍了淚道:“是。”

太后皺眉道:“皇上的病不是什麼大症候,眼淚珠子這麼不值錢地掉下來,晦氣不晦氣?若是嫻貴妃也跟你一樣,她還能伺候皇帝伺候到自己也病了?早哭昏過去了。”

皇后見太后這般說,少不得硬生生擦了眼淚:“兒臣但憑皇額娘吩咐。”

太后嘆口氣道:“你這樣溫溫柔柔的性子,也只得哀家來吩咐了。既然嫻貴妃已經病著,宮中其他妃嬪可以輪侍,純貴妃剛有了身孕,嘉妃要撫養皇子,都不必過來。餘者玫嬪、舒嬪是皇帝最愛,可以多多侍奉,愉妃、慶常在、秀答應也可隨侍。你是皇后,調度上用心些便是。”

太后一一吩咐完,皇后跪下道:“皇額娘聖明,臣妾原本不該駁皇額娘的話,但是皇上的病會傳染,若是六宮輪侍,萬一都染上了病症,恐怕一發不可收拾。若是皇額娘覺得兒臣還妥當,兒臣自請照顧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離半步。”

太后雙眸微睜,眸底清亮:“是麼?皇后與皇帝如此恩愛之心,哀家怎忍心分離。便由著皇后吧。只是皇后,你也是人,若到支撐不住時,哀家自會許人來幫你。”說罷,太后便又囑咐了李玉几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著,寢殿內本就窒悶,太后坐了一路的輦轎,一直到了慈寧宮前,才深吸一口氣,揉著額頭道:“福珈,哀家覺得心口悶悶的,回頭叫太醫來瞧瞧。”

福珈正答應著,轉頭見齊魯正站在廊下抱柱之後,不覺笑道:“正說著太醫呢,可不齊太醫就跟來這兒了呢。”

太后聞聲望去,見齊魯依禮請安,卻是一臉惶惶之色,不由得皺眉道:“怎麼了?皇帝病著,你這一臉慌張不安,也不怕犯了忌諱?”

齊魯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拿袖子擦了臉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這告罪甚是沒有來由,太后與福珈對視一眼,旋即明白,便道:“起來吧。哀家正要再細問你皇帝的病情。”

齊魯上前幾步,跟著太后進了暖閣,見左右再無外人伺候,方才緩和些神色。 太后扶了福珈的手坐下,穩穩一笑,睨著他道:“三魂丟了兩魄,是知道了慧賢皇貴妃臨死前狠狠告了你一狀吧?”

齊魯趕緊跪下:“回太后的話,微臣在宮里當差,主子的吩咐無一不盡心盡力做到,實在不敢得罪了誰啊!”

福珈替太后斟了茶擺上,看著齊魯抿嘴笑道:“齊太醫久在宮中,左右逢源,不是不敢得罪了誰,是實在太能分清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了。您怕慧賢皇貴妃知道了您對她做的那些事,教皇上怪您做事不謹慎?那可真真是沒有的事。您是皇上最得力的人,皇上有的是​​要用您的地方,有什麼可怕的,您前途無量呢。”

齊魯慌不迭擺手道:“姑姑的誇獎,微臣愧不敢當。​​”

太后輕輕一嗤,取過手邊一卷佛經信手翻閱,漫不經心道:“你要仔細些,皇帝來日若要怪罪你,不會是因為你替他做的那些事,只會是知道了你也在為哀家做事。”

齊魯嚇得面無人色,叩首道:“太后、皇上、皇后都是微臣的主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

四下里靜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几上的博山爐裡緩緩吐出裊裊的輕煙如縷,那種淺淺的乳白色,映得太后的面容慈和無比:“皇后只求生子,皇上看重你的才幹,哀家也只取你一點往日的孝心,借你的手讓后宮安寧些罷了。皇帝娶的這些人,擺明了就是倚重她們的母族。烏拉那拉氏便罷了,早就是一盤散沙,高氏能由格格而至側福晉,又一躍而成貴妃,寵擅椒房,也是藉了她父親高斌的力。”太后眼裡銜著一絲恨意,“當初哀家的端淑遠嫁,一則是為了朝廷安寧不得不嫁,二則何曾少了高斌的極力促成。身為太后,哀家不能不為朝廷考慮,但身為人母,哀家卻不能不記得這件事。皇后出身貴重,有張廷玉和馬齊在前朝遙相呼應,便是馬齊死後,她弟弟傅恆也入朝為官,平步青雲。哀家要製衡皇后,原就費些力氣。若再有高氏這般對皇后死心塌地之人有了子嗣倚仗,豈不更加費力。”

齊魯諾諾道:“是是。太后的原意也不想傷了誰的性命,也是慧賢皇貴妃命該如此。”

太后笑得優雅而和藹,閒閒道:“她的命或許不該如此,只是她父親送走了哀家的女兒,哀家也不容她女兒這般快活罷了。只不過,這件事哀家才吩咐你去做,便發覺原來皇帝也知她氣虛血淤不易有孕,哀家不過是讓你順水推舟,告訴皇帝她已不易有孕,若治癒後再生是非,一則后宮不睦,二則更添高佳氏羽翼,三也勾起哀家思女之心,兩宮生分。所以皇帝才會對你所作所為假作不知。你放心,皇帝既然知道你的忠心,便沒人能動你分毫。”

齊魯這才安心些許,想了想又道:“那麼舒嬪小主……”

太后垂著眼皮,淡淡打斷他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誰吩咐你做什麼你便做,旁的不必多理會。”

齊魯這才告退。 福珈見齊魯出去,便替太后捶著肩,試探著道:“舒嬪小主的事,太后當真不理會麼?”

太后凝神想了片刻,嘆口氣道:“舒嬪是個痴心人兒,一心痴慕皇帝。哀家除了能成全她的痴心,別的什麼也成全不了。”

福珈似是不忍,沉吟著道:“可憐了舒嬪一片痴心。不過想想也是,許多時候羈絆越深越不能自拔,若真一顆心都在皇上身上了,便也白費了太后的調教了。”

皇帝如此一病,皇后便在養心殿的寢殿之旁安住下來。 皇后自侍奉皇帝,事必躬親,衣不解帶,但凡皇帝有半點不適,她便半蹲在皇帝身前反復擦拭藥水,直到瘙癢漸止才肯稍作歇息。 而皇帝的病症常在夜深人靜時發作,常常不能安眠,皇后便也不眠不休,守候一旁。

如懿身體稍稍​​好轉時,曾往養心殿寢殿探望皇帝,誰知才掀了簾子,李玉已經趕出來,噤聲擺手道:“皇后娘娘在裡頭呢。”

如懿昏昏沉沉,腳下本就虛浮,便靠在惢心懷里道:“只有皇后在麼?”

李玉點頭道:“皇后娘娘不許六宮前來侍奉,以防病症傳染,所以一直是娘娘一個人在。”

如懿了然:“難為皇后的苦心。皇上這一病,倒不能不見她了。”

李玉低眉頷首:“皇后到底是六宮之主。”

如懿伸手撂下簾子,便也不再進去。 回到後殿,惢心卻有些不安:“皇后娘娘日夜陪伴在側,見面三分情,小主不得不防啊!”

“防?”如懿淡淡微笑,重又躺好,“皇后能一人侍疾,自然是太后允准的。高晞月已死,皇后也被冷落多時。皇上一直在我宮裡,太后自然會不放心。太后不喜歡宮中有人獨大,本宮就順從她的意思罷了。”

惢心替她蓋好錦被,低聲道:“那小主不怕……”

“怕?高晞月死前的話必定不是白說的,心結已經種下,以後要拔除也難了。我有什麼可怕的。”如懿的聲音溫沉而低柔,“我且養好了身子,比什麼都要緊。”

起初,皇帝矇矓中醒來,見女子衣著清素,以紗巾覆面,總以為是如懿在側。 直到數日後發熱漸退,他逐漸清醒,看到伏睡於床邊的女子,便掙扎著向李玉道:“嫻貴妃累成這樣,怎麼不扶下去讓她休息?”

李玉見皇帝好轉,不由得驚喜交加,忙道:“皇上,您不認得了?這是皇后娘娘呀。”

皇帝“哦”了一聲,虛弱地道:“皇后怎麼來了?”

李玉道:“皇上,自從嫻貴妃病倒,一直是皇后娘娘為您侍疾,衣不解帶,人也瘦了好些。”

皇帝頗有些動容,咳嗽幾聲,伸手去拂落皇后面頰上的輕紗。 他原是病著的人,下手極輕,卻不想皇后立刻坐起,人尚未完全醒轉,迷糊著道:“皇上要什麼?臣妾在這裡。”

皇帝看她如此急切,心下一軟,生了綿綿暖意:“皇后,你辛苦了。”他略略點頭,“李玉,皇后累了,扶她下去歇息,讓別人來照顧吧。”

皇后見皇帝不欲她在眼前,一時情急,忙跪下懇切道:“皇上,臣妾知道您不願見臣妾,但您病著,臣妾是您的結髮妻子,如何能不在床前悉心照料。皇上的病症是會傳染的,嫻貴妃一時不慎,已經病下了,若是六宮之中再有什麼不妥,累及兒女,豈不是臣妾的過錯?”

皇帝的口氣溫和了幾許:“皇后,你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著。”

皇后見皇帝的語氣略有鬆動,含淚道:“臣妾自知粗陋,皇上不願見臣妾,所以以紗巾覆面,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容臣妾如宮人一般在旁侍奉就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含了脈脈的溫情,嘆息道:“皇后,你瘦了。”

皇后辛苦了多時,聽得皇帝語中關切,一時情動,不禁落下淚來:“只要能侍奉皇上痊癒,臣妾怕什麼。”

皇帝咳嗽幾句,身上又有些發癢,便懶怠言語,側身又朝里躺下了。 皇后忙膝行到皇帝跟前,拿柔軟的白巾蘸了藥水一點一點替皇帝擦拭,每擦拭一下,便輕輕吹氣,為癢處增些清涼之意。 皇帝見她做得細緻,便也不說話,由著她侍奉。

轉眼便到了晚膳時分,皇后出去了一炷香的時辰,方端著膳食進來。 因皇帝在病中,一切飲食以清爽為要,不過一碗白粥,一道溜鮮蘑並一個白鴿綠豆湯。 皇帝由李玉和進忠扶著坐起來,皇后也不肯假手他人,親自餵了皇帝用膳。

皇帝嚐了兩口,抿唇道:“不是御膳房做的?”

素心喜不自勝:“皇上是好多了呢,這個也能嘗出來了。這些天皇上的飲食,都是皇后娘娘親手做的,不敢讓旁人插手半分,只怕做得不好呢。 ”

皇帝眼中有晶潤的亮色,一頓飯默默吃完,也無別話。 待到飲藥時,皇后亦是先每樣嚐過,再餵到皇帝口中。

皇帝溫然道:“太醫院開的藥,皇后何須如此謹慎?”

皇后眼中一熱,垂下眼瞼,誠摯無比:“臣妾萬事當心,是因為病的是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她大著膽子凝視皇帝,懇切道,“皇上這些日子病著,少有言語,臣妾陪在皇上身邊,皇上何處不適,想做什麼,臣妾一一揣測,倒覺得與皇上從未如此親近過。”

皇帝沉默片刻,伸手拍一拍皇后的手,溫和道:“皇后有心了。”

服完藥皇帝便又睡下了。 皇后忙碌了大半日,正要歇一歇,卻見蓮心進來,低低耳語幾句,便強撐著身體起來,走到殿外。

廊下里皆是新貢的桐花樹,分兩邊植在青花蓮紋的巨缸內。 桐花綿綿密密開了滿樹,絳紫微白,團團如扇。 風過處,便有雅香撲鼻。 皇后聞得藥味久了,頓覺神清氣爽。 轉眸處,月色朦朧之中,卻見一個宮裝女子跪在殿前,抬起清艷冷然的面龐,朗聲道:“皇上臥病,皇后娘娘為何不許臣妾向皇上請安?”

皇后扶著素心的手,和顏悅色道:“舒嬪,皇上的病容易傳染,本宮也是擔心你們。與其人人都來探視侍奉,哪一個弱些的受了病氣,六宮之中還如何能安生。”

意歡不為所動,只是覷著皇后道:“皇后娘娘好生辛勞,獨自守著皇上,卻忘了您還有公主要照顧,倒不比臣妾這樣無兒無女沒有牽掛的,侍奉皇上更為方便。”

皇后站在清朗月色下,自有一股凜然不肯相侵之意:“你自是無兒無女,可你還年輕,萬一沾染上疥瘡傷了你如花似玉的容貌,那以後還怎麼侍奉皇上?便是愉妃,本宮都沒有讓她過來。”

意歡本就長得清冷如霜,膚白勝雪,一笑之下更如冰雪之上綻放的綽艷花朵,艷光迷離。 她施施然站起身,風拂她裙袂,飄舞翩躚:“皇后娘娘真是好賢惠,一人侍奉皇上,不辭辛苦,臣妾等人想見一面都不得。這也罷了,只是臣妾為皇上親手編了福袋,已請寶華殿法師開光,能否請皇后娘娘轉交?”

皇后聽她這般說話,絲毫不動氣,只是笑:“福袋甚好,只是不如等來日舒嬪親自交給皇上更有心意。夜來露水清寒,恐傷了妹妹。本宮想,皇上病癒後,一定希望見到妹妹你如花容顏,那麼妹妹還是回宮好好歇息吧。”說罷,皇后再不顧她,只低聲囑咐,“素心,還是老規矩,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皇上靜養。 ”她想一想,又道,“齊魯給本宮準備的坐胎藥,一定要記得按時給本宮送來喝。”

素心清脆地答應一聲:“其實皇上病著,娘娘何必如此著急?”

皇后壓低了聲音道:“比起之前皇上對本宮不聞不問,如今已是好了許多。若不趁皇上病勢好轉對本宮有所垂憐之時懷上龍胎,更待何時?”

素心只得默然,便又守在門外。 意歡見皇后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得揉著跪得酸痛的膝蓋,悻悻道:“荷惜,陪本宮去寶華殿吧。”

荷惜擔心道:“小主,自從皇上臥病,您一直在寶華殿為皇上祈福,不停編織福袋,描畫經幡,奴婢真擔心您的身子。何況,太后也沒有這樣交代啊。”

意歡淺淺橫她一眼,已然含了幾許不悅之色:“本宮關心皇上,何必要太后交代。你若累了,本宮便自己去。”

荷惜忙道:“奴婢不累。只是您這樣做,皇上也看不見啊,白白辛苦了自己。”

意歡仰望滿天月華,鬱然長嘆:“皇上看不見又如何?我只是成全我自己的心意罷了。”



第三卷 第十二章 永琮

皇帝這一病,纏綿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轉,已是六月風荷輕舉的時節。 而皇后,也因悉心侍疾,復又承恩如初。 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聽如懿說起意歡日夜在寶華殿祈福的心意,對二人寵愛更甚。 乍看之下,六宮中無不和睦,自然是圓滿至極了。

到了九月金桂飄香之時,更好的消息便從長春宮中傳出,己然三十五歲的皇后,終於再度有娠。 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後,帝后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驟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宮中連著數日歌舞宴飲不斷,遍請王公貴族,舉杯相賀。

如此,連承恩最深的如懿與意歡亦是感嘆。 意歡羨慕不己:“原本就知道藉著這次為皇上侍疾,皇后一定會再次得寵,卻不想這麼快她連孩子都有了。”

如懿撫著平坦的小腹,傷感之中亦銜了一絲深濃如鋒刃的恨意,只是不肯露了聲色:“想來我己二十八歲了,居然從未有孕,當真是福薄。”她停一停,嘆道,“皇后有孕,皇上這麼高興,咱們總要去賀一賀的。”

意歡揚了揚細長清媚的鳳眼,冷淡道:“何必去趕這個熱鬧?皇后有孕與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興,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賀!”

如懿笑語嫣然:“賀的是情面,不是真心。若不去,總落了個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

意歡曲起眉心,嫌道:“姐姐從不在意這些虛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如懿的笑容被細雨打濕,生了微涼之意:“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隨波逐流也是有好處的。”

意歡沉鬱片刻:“姐姐也如此,可見是為難了。

如懿婉聲道:“在宮裡,不喜歡的人多了,可是總還要相處下去,彼此總得留幾分餘地。”

意歡沉吟著道:“我是真不喜歡她們……”

如懿忙掩住她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鄭重搖頭道:“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會傷了自己。慎言,慎言!”

意歡的唇際掛下如天明前虛浮的彎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如懿含笑看著她道:“幸好皇上是喜歡妹妹這性子的,但再喜歡,宮中也不是只有皇上一個。”她略停了停道,“皇后有孕是喜事,妹妹你終究還年輕,不必著急。只要皇上的恩眷在,一定很快會有自已的孩子的。”

意歡玉白面容泛起一絲紅暈,含笑低低道:“承姐姐吉言了,皇上待我情深義重,自從齊太醫請脈說我身體虛寒不易育孕,每回侍寢之後皇上總是囑咐太醫院送坐胎藥給我,只是吃了這幾年,卻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大概真是我身子孱弱的緣故。”

如懿到底沒有生養過,臉皮子薄,如何肯在光天化日下說這些,便也只是含笑:“皇后為了再度得子,吃了多少坐胎藥,不也到了今日才有好消息麼?你且耐心等一等吧。也就是你得皇上寵愛,咱們侍奉皇上這些年,也從沒有侍寢後喝坐胎藥的恩典暱。”

意歡面上更紅,二人笑語幾句,也就罷了。 偏生這個時候伺候皇帝的進保進來,笑吟吟道:“給嫻貴妃娘娘請安,給舒嬪娘娘請安。。皇上說了,昨夜是舒嬪娘娘侍寢,為綿延帝裔,特賜舒嬪娘娘坐胎藥一碗,請舒嬪娘娘趁熱即刻喝了吧。”

如懿“哎喲”一聲,忍不住臉紅笑道:“一大清早的便喝上這個了。罷了罷了,怕你害臊,我便先走了。”

珊瑚色的紅暈迅疾蔓延上意歡的如玉雙頰,她趕緊端過藥喝得一點兒不剩,才交還到進保手中,拉著如懿道:“好姐姐,你也取笑我做什麼,咱們再說說話吧。”

如懿見宮人們都出去了,方笑道:“那有什麼難的,宮裡誰不盼望孩子,只不知哪種坐胎藥更好罷了。你若有心,便把皇上賞你的坐胎藥給我留半碗,我若得了孩子,好好謝你便是。”

意歡聽得這話,暈紅了臉掩袖笑道:“那有什麼難的。等下回進保不留心,我偷留出半碗給你便是了。”

如懿奇道:“怎麼?皇上還非得讓進保看著你喝完?”

意歡嬌羞不己:“可不是麼?實在是不好意思。”如懿見她如此,笑著打趣幾聲,便也含糊過去了。

然而那邊廂,皇后中年有孕,格外當心,除了飲食一律在小廚房中單做,亦是請了齊魯並太醫院中幾個最德高望重的太醫一日三次輪流伺候。 而此時,為皇后搭脈的齊魯膾色並不十分好看,只是一味拈鬚不語。

皇后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問道:“齊太醫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齊魯面色凝重,道:“皇后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從胎象來看,十有八九是個皇子。”

皇后大喜過望:“如此,可要多謝齊太醫了。素心,看賞。”

素心捧出一匣銀子來,齊魯慌不迭起身避讓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只是皇后娘娘,您的胎象雖好,可是您的脈象……”他遲疑片刻道,“虛滑無力,脈細如絲,怕是……”

皇后一驚,連忙道:“太醫有話,不妨直說。"

齊魯磕了個頭道:“微臣該死。恕微臣直言,皇后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紀,又因端慧太子之死憂思過度,這些年神思操勞,導致體質虛弱。雖然微臣一直用藥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勞累過度,便是有孕的時機不太對,所以……”

皇后心中一陣陣發緊,面色也越發不好看:“所以如何?你只告訴本宮,能不能保住皇子?”

齊魯猶豫片刻,遲疑著道:“能是能。但皇后娘娘如今懷孕四個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體孱弱以致胎兒不保,微臣……”他咬了咬牙,似下定決心一般,“微臣打算燒艾替娘娘保胎。”

皇后周身一陣陣發冷,只覺得眼前暈眩不已。 她是生育過的人,自然知道要燒艾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 皇后的手心裡全是濕膩膩的冷汗,勉強扶著素心的手撐著身體,極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兒,那一切有勞齊太醫了。至於皇上那裡……”

齊魯久侍宮闈,何等圓滑曉事:“微臣會替娘娘隱瞞,讓皇上放心。”

皇后決然搖頭道:“不!本宮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讓皇上知道,本宮替皇上懷著嫡子有多辛苦多艱難。即便你要燒艾,也必須皇上在側陪伴本宮。一定要親眼讓皇上看著本宮的辛苦,皇上才會對本宮倍加憐惜。”

這一年的新年,之前有綠筠為皇帝生下和嘉公主璟妍的喜事,更因為皇后的身孕而格外熱鬧。 而皇后自己則避居長春宮中,甚少再參與內廷盛事,嬪妃們去探望時,亦每每見到皇后靜臥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湯藥,而太醫們神色緊張而恭謹,侍立一旁。

這一日太后探望皇后歸來,便在慈寧宮焚香靜坐。 福珈捧了一本《法華經》來供太后誦讀,太后讀了幾段便笑道:“方才看到皇后謹慎的樣子,看來這個孩子對她而言真的很要緊。”

福珈穿著一身藍緞地圓紋如意襟坎肩,配著一身象牙色長袍,用銅鎏金素紋偏方挽著頭髮,清淡得如太后宮中的一抹香煙。 她眉目恭順地道:“中宮無子,等於是無依無靠。皇后已經三十五歲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后頷首道:“然不容易。哀家私下問過齊魯,如此燒艾,能否保孩子到足月。齊魯借訴哀家,能保到九個月都算萬幸了。到底比不得純妃,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身段。”

福珈有些擔心:“皇后年歲偏長,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裡弱了。”

太后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說到底皇帝也不是哀家親生的,皇后更是名義上的兒媳,自有她娘家人疼愛。哀家要關心,也不過是臉面上的情分。你沒聽皇帝病著的那時候,昏昏沉沉地叫'額娘',你相信皇帝叫的是哀家麼?”

福珈猶豫片刻,替太后添上一壺香片道:“再怎麼著,皇上的生母都已經死了。皇上這些年都不提這個人,哪怕夢裡軟弱些,想著一點半點,也不算要緊事。'

太后一下一下撥著鎏金琺瑯花鳥手爐上的小蒂子,輕噓了口氣道:“不是自己肚子裡出來的孩子,到底不一樣,所以哀家也懶得去提點皇后什麼。其實她既然要燒艾保胎,又防著旁人,大可不露聲色,臨到早產時動些手腳,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只是她一心藉著嫡子博皇上憐愛,到底嫩些。”

福珈含笑道:“太后深謀遠慮,皇后哪能和太后您比。何況太后不喜歡任何一方獨大,那麼皇后也好嫻貴妃也好,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到底咱們將來的指望,是在玫嬪、舒嬪和慶常在身上呢。”

太后見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慶常在和玫嬪也罷了,舒嬪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寵。”

“太后千挑萬選的人,能不好麼?”福珈微微遲疑,“可是這幾年齊太醫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來,皇上每次讓舒嬪侍寢之後都服用坐胎藥,說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覺得那藥不大對頭啊。”

太后微微一笑:“對頭不對頭都不要緊,頂多便是皇帝防著她是葉赫那拉氏的出身,再不濟便是防著哀家。”

福珈一凜,旋即道:“那倒不像。皇上若要防著太后,大可不收下慶常在和舒嬪,何必費這種麻煩。”

太后的笑淡淡的,彷彿窗外搖曳的花影依依:“咱們這位皇帝,心思可深著呢。否則當年三阿哥弘時是先帝的長子,烏拉那垃皇后的養子,身份這樣貴重,怎麼就能落敗在了咱們皇帝手裡呢。”

福珈低眉順目:“那自然是因為太后您的緣故。”

太后笑著搖了搖頭:“哀家啊什麼都可以不理會,只理會一樁。”她的神色慢慢沉寂下來,帶了一縷無以言及的哀傷,“便是哀家的柔淑,可以不要像她的姐姐一般命途多舛,離京遠嫁,要是柔淑能守在哀家身邊,好好兒嫁一個疼她的人,那便好了。”

重重銷金華衣之下,太后日漸老邁的身量顯得單薄而不堪重負。 福珈合了一絲安慰,溫厚道:“太后放心,一定會的。”兩個人緊緊依傍在一起,天光將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好像懸在窗櫺上的薄薄的紙片,搖搖欲墜。

這一日外頭風雪初定,皇帝帶著如懿和意歡進來,搓著手道:“外頭好冷,皇后這兒倒暖和。”

皇后因靠在床上養息,便只是欠身示意:“皇上萬福。”

皇帝穿著一身家常的湖藍團福紋天馬皮長袍,外頭罩一件竹青色暗花緞琵琶襟熏貂皮馬褂,身後的如懿和意歡穿著同色的金紅羽緞斗篷,倒像兩個出塞的昭君,格外嬌俏。

皇后命人奉上茶點,笑道:“皇上今日興致倒好,怎帶著兩位妹妹來了?”

皇帝道:“嫻貴妃素性喜歡梅花,正好舒嬪也在,朕便陪著她們賞梅去了。”

皇后微微一笑,撫著隆起的肚子安閒道:“嫻貴妃喜歡什麼,皇上倒一直惦記著。”

如懿盈然含笑:“皇上惦記著臣妾,臣妾也惦記著皇后娘娘。”她喚過惢心,“宮中綠梅難得,這一柬是臣妾選了梅園中最好的送來給娘娘。”希望娘娘聞著梅香清冽,可以安心養胎。 ”她轉首盈盈對皇帝道,“今日是正月二十五填倉日,也是慧賢皇貴妃去世一年的日子,臣妾已經命人去咸福宮中供上梅花,略表懷念之情。 ”

皇后眉心傲曲,很快笑道:“慧賢皇貴妃生前與嫻貴妃不大和睦,如今看見嫻貴妃送去的花,也一定會在九泉之下釋然的。”

如懿只是含笑,盈盈望著皇帝道:“臣妾的心意太過綿薄,早起時見皇上在寫詩,您只說是悼念慧賢皇貴妃的,如今大家都在,臣妾便求一個恩典,也搖聽聽皇上對慧賢皇貴妃的情意。”

皇帝擺手道:“不過是閒時偶得罷了。朕已經命入抄錄出去,送與慧賢皇貴妃的母家了。”

意歡笑意融融,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不依不饒:“皇上如此,便是對皇貴妃及其母家最大的恩眷了。想來高斌大人得此詩書,一定也感念皇恩。不如皇上也念給臣妾們聽聽吧。”

意歡甚少這般愛嬌,一掃素日清冷,皇帝見她如此,便道:“光春風物和氤氳,日逢晴鬯三農欣。櫃敉菜甲酬節令,禮從其俗古所雲。憂民之憂樂民樂,翳予憂樂因民托。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

如懿側耳聽完,鬱然長嘆:“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慧賢皇貴妃雖己過世,皇上還是惦念不己啊。”

皇后極力掩飾好眼底的不豫之色,緩緩笑道:“皇上對皇貴妃的心意真是難得。恰好臣妾和皇上想到一處去了,想著皇貴妃身前最喜歡佩戴荷包和香囊,臣妾昨夜縫了一個,今兒中午也讓入送去成福宮供著了。”

素心在努道: “皇后娘娘連夜縫製,總說是一點姐妹心意,可見悼念之情。”

皇帝略略點頭,神色關切:“皇后有心了。只是你有著身孕,針線上的活計,就交給下人們吧。”

素心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罷了,皇后娘娘還親手做了一個燧囊送給皇上呢。”

皇后嗔怪似的看了素心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趕著新年送給皇上的,可是體力不支,想著今日是填倉日,正月的最後一個節日了,所以特意獻給皇上,還請皇上不要嫌棄。”

皇帝從素心手中接過:“是盛裝火鐮的燧囊?用鹿尾絨毛做的?”

皇后含了幾分期盼,望著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時候皇上與臣妾提起關外舊俗,提及祖上剛剛創建帝業之時,衣物裝飾都是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在袖口,而不是像如今宮中那樣用金線、銀線精工細繡而成。臣妾一向主張節儉,覺著宮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著手中的燧囊,果然全用鹿毛製成,並無一點緞料,十分樸素,與太祖所用的並無二致,亦感嘆道:“如今這樣的東西是少見了,難為你記得朕說過的話。”

皇后道:“臣妾想著皇上那日說起時頗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製成一個燧囊,希望以此提醒宮中,雖然國庫豐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后宮不應該養成太過奢靡的風氣。越是平安富貴,越該不忘先人創下基業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讚許,亦閃過一抹感動:“皇后所言甚是,朕會將皇后所製燧囊隨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意歡看著皇帝親手將皇后所做的燧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個燧囊,如今看來,是不配送與皇上了。”

皇帝轉臉看著她,帶了幾分疼惜與嬌寵:“舒嬪沒有旁的,就是氣性大。”

意歡聽了皇帝這句,從袖中取出一個黃地金花粉彩燧囊。 如懿一看,亦不覺暗暗讚嘆,那燧囊穿系黃繩,繩上有米珠、珊瑚球裝飾。 器內施松石綠釉,外壁周邊飾描金卷草、朵花及纏枝花紋。 器腹正反兩面有長方形開光,開光內粉彩繪西洋人物“進寶圖”,端的是華彩妙麗,映目生輝。

意砍清冷道:“皇上喜歡皇后娘娘的樸素無華,臣妾這個便實在是奢靡太過了,料來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她站起身,見廊下的銅缸裡供著水,隨手扔了進去道,“既然皇上不會喜歡,臣妾也不送給別人,寧可丟了​​就是了。”

皇后見她如此'亦不覺膛目:“即便皇上不用,扔了豈不可惜?皇上,您實在是寵壞了舒嬪。”

意歡見皇后這樣說,也無畏懼介懷之色,只起斜坐一旁,冷然不語。

皇帝撫掌笑道:“舒嬪便是這樣的性子,不嬌柔造作雖然任性,但也直爽。皇帝吩咐道,“李玉,去撿回來,替朕放在養心殿的書房裡。 這樣精巧的東西,舒嬪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朕閒來細賞也是好的。 ”

意歡這才緩下臉來:“皇上說細賞的,可不許敷衍臣妾。”

皇后見二人取笑,心裡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換了姿勢倚著,含笑道:“今兒內務府來問臣妾一樁事情,臣妾做不得主,正好問一問皇上。”

皇帝和聲道:“你說。”

皇后慢聲細語:“三月三上巳節,公主、福晉等內命婦都要入宮拜見。臣妾記得唏月為貴妃時,皇上都是讓她接受內命婦拜見的。如今嫻貴妃和純貴妃己在去歲行過冊封禮,是名正言順的貴妃,是否也要如唏月當年一般接受內命婦拜見呢?”

皇帝沉吟片刻,緩聲道:“唏月初封即是貴妃,與由妃嬪晉封貴妃者不同。所以,往後也不必讓內命婦拜見貴妃了,只拜見你與太后即可。”

皇后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更多的是一分得意:“那也是應該的,只嫻貴妃別在意就好。”

“自然不會。皇上愛重慧賢皇貴妃,宮中人盡皆知,臣妾與純貴妃又怎會不明事理呢。”如懿翩然起身,“時近黃昏,皇上若得閒,臣妾很想陪皇上去咸福宮坐坐,略盡心意吧。”

皇帝起身,撫過皇后肩頭,溫聲囑咐:“你好生歇著,明日朕再來看你。”

皇帝行至長春宮外,意歡行了禮道:“皇土,嘉妃有孕三個月了,婉常在邀了臣妾去看她。”說罷便告退離去。

皇帝攜瞭如懿的手並肩同行,良久,他方道:“朕方才不許你和純貴妃接受命婦拜見,你別多心。”

如懿輕輕頷首,挽住皇帝的手臂道:“皇上,臣妾說過,不會多心。”

皇帝握住她挽著的手,低聲道:“高斌是朕在前朝的重臣,哪怕慧賢皇貴妃過世,朕也不能不安撫高氏一族。皇后也是如此,她出身名門,伯父馬齊歷相三朝,名望夙重,更有老臣張廷玉屢屢為皇后進言,朕必須保全皇后的顏面尊容。”

朔風撲面,吹著斗篷上柔軟的細毛,沙沙地打著面龐,偶爾一兩根拂進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淚來。 如懿閉目一瞬. 柔聲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后和皇貴妃,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語氣溫柔沉沉:“這也是朕對著你可以縱情舒意的緣故。”他攏過她,替她擋著身前的寒風,“聯已經想好了,皇后有孕,今年三月的親蠶禮,由你代替皇后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進行。”

如懿似有些不能置信:“天子親耕南郊,皇后親蠶北郊。臣妾怎能去行親蠶禮?”

他微笑,目光中漸有和煦的暖意:“采桑親蠶是天下織婦必須做的,皇后不便,妃子代行也是尋常。朕希望你去,也只有你去。”

心口有一陣暖融蔓延而上,彷彿陽光透過雲層暖暖地裹住周身。 她不是不明白皇帝對她的愛重,卻未曾想到,皇帝對她如此愛重。 她無言應答,只是握著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心裡。 皇帝在她耳邊輕言道:“朕知道你還是對皇后介懷,所以今日提起朕寫詩悼念唏月的事。可是皇后有著身孕,下回別再這樣氣她了。”

如懿扑哧一笑:“皇上硬要這麼說,臣妾只當自己這點小心思被皇上看穿了吧。”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02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07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三章 擇路

一行人去得久了,皇后才緩緩沉下臉來,憂然道:“素心,皇上每到高晞月的忌辰,都要寫詩悼念,是不是做給本宮看的?”素心忙扶住皇后道:“怎麼會呢?皇上不是說了,悼詩送去了皇貴妃母家,也是安慰高斌在前朝辛苦。”

皇后咬著唇道:“可是嘉妃也有了身孕,皇上是不是常去看她?”

“沒有沒有。嘉妃比皇后娘娘晚一個月有孕,趕不上娘娘的,何況她的孩子怎麼和娘娘比。娘娘萬安,千萬不要多思傷神。”

皇后咬著牙,忽然呻吟一聲,捂著小腹道:“素心……素心……本宮有些不舒服,快去請齊太醫進來,快去!”

齊魯進來,一邊搭脈一邊搖頭“皇后娘娘又是為何動氣?微臣說過,娘娘再不能憂思過慮了,否則,您傷的不只是自己,更是腹中的皇子啊。”

皇后呻吟著,竭力道:“本宮不生氣!不生氣!你,你快些燒艾'快!”

皇后這般保胎,中宮一直湯藥不斷。 待到入了三月中,皇帝來后宮的時候逐漸少了。 入春之後,京中大旱無雨,時日長久。 這本是要春播的時候,滴雨未下,春耕無法照舊,到了秋日也會顆粒無收。 京中若足收成大減,民心必定不穩。 為此,皇帝憂心忡忡,不僅素食一月,更是齋戒沐浴,前往齋宮祈福求雨。

后宮亦在如懿與綠筠攜領之下,陪同太后在寶華殿祈福。 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經過去,還是晴日高照,一片厚雲都沒有。

這一日皇帝又在齋宮,如懿與綠筠陪著太后在寶華殿靜坐,聽著法師們誦經聲四起,亦撥動念珠,一同吟誦。 天己交子時,太后還未有離去之意,如懿與綠筠雖然困頓,但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亦不敢動彈。

正默念間,趙一泰在門口絆了一腳,幾乎是滾進殿內來的,滿臉是笑,一迭聲道:“恭喜太岳,恭喜太后!”

太后倏然睜開眼來,還未來得及問什麼事,趙一泰一邊說一邊比畫,激動得流下淚來:“太后,太后,中宮喜降麟兒啊!”

太后忙扶了綠筠的手起身,欣喜道:“是麼?真的是皇子麼?”

綠筠稍稍遲疑:“可是日子不對啊。皇后娘娘的身孕離八個月還有兩天呢,怎麼現在就生了呢?”

趙一泰道:“一個時辰前娘娘胎動發作,太醫說怕是要生了,燒艾也沒有用,只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來了。”

太后連連道:“去通知了皇上沒有?上天庇佑,中宮生下嫡子。哀家趕緊去看看。”她扶過福珈的手,一邊走一邊叮囑趙一泰,“皇后是早產,雖然母子平安,但必得悉心照料。”

如懿與綠筠哪敢耽擱,趕緊也跟隨了去,才走出寶華殿,忽然聽得雷聲隱隱,空氣中夾帶著潮濕的水汽,竟然快要下雨了。

如懿淺笑道:“真是菩薩顯靈,今日四月初八是佛祖誕辰,又逢喜雨降臨,皇后的孩子,來得真是有福氣。”

綠筠伸出手,接住空中偶爾落下的小水滴,似笑非笑道:“是啊。中宮有了嫡子,咱們的孩子終究只是庶子罷了。嫡庶之差,何止是天淵之別啊。難怪老天爺都要下雨慶賀呢。”

皇帝對於嫡出的皇七子喜愛異常,親自取名為永琮。 琮為祭地的禮器,又有承兆宗業之意,寄託了皇帝無限厚望。 永琮出生當日正逢亢旱之後大沛甘霖,喜雨如注,又值佛祖誕辰的四月初八。 這樣萬事吉祥,皇帝更是大喜過望,揮筆慶賀愛子的誕生,寫下《浴佛日復雨因題》:

“九龍噴水梵函傳,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樹壁慶居然。人情靜驗咸和豫,天意欽承倍惕乾。額手但知豐是瑞,頤祈歲歲結為緣。”

待到皇七子滿月之日,皇帝更是親口嘉許:“此子性成夙慧,歧嶷表異,出自正嫡,聰穎殊常,乃朕諸子中最聰慧靈秀者。”

皇帝早有六子,除端慧太子早夭,諸子一向平分春色。 然而七阿哥永琮的殊寵,硬生生將其餘幾位皇子都比了下去。 連三個月後玉妍的八阿哥永璇出生,皇帝亦不過淡淡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永琮身上。 只可惜永琮不足八月出生,體質格外虛弱,聽不得一點動靜響聲,早晚便是大哭,又常感染風寒,自幼養在襁褓中,便是一半奶水一半湯藥地餵養著,不可謂不經心。 而皇后因生產艱辛,身子也大不如前,畏熱畏寒,經不得半點辛苦勞動。 如此,皇帝便把協理六宮的事交給瞭如懿,由她慢慢料理。

玉妍尚在月中,眼見永璇並不十分得皇帝寵愛,不免鬱都。 這一日恰逢八阿哥滿月,皇帝不過照著宮例賞賜,玉妍私下便怨道:“七阿哥不過比本宮的八阿哥早出生三個月,皇上就為他大赦天下,本宮的八阿哥還是足月生的呢,哪像七阿哥那麼病貓似的,皇上卻偏喜歡那病秧子。”

麗心怯怯勸道:“小主別生氣了。奴婢聽外頭的奴才們說,咀們八阿哥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生的,七阿哥是四月初八佛祖誕辰生的,一佛一鬼,命數差了許多,難怪皇上上不喜八阿哥呢。”

玉妍氣得臉色鐵青:“這樣的昏話旁人為了奉承皇后和七阿哥說說也罷了,也值得你放到咱們自己宮裡來說。本宮偏不信了,本宮這麼壯健的兒子,會活不過那個小病秧子。”

麗心嚇得臉色蒼白,恨不能立時去掩住玉妍的口,忙道:“小主,這樣犯忌諱的話可說不得。”玉妍說完,自己也有些後怕,正見嬿婉蠍蠍螫螫地立在門外耍送水進來,便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年她本已倦了欺辱嬿婉,不過是​​偶然想起來才打罵一陣,今日在氣頭上見了她,便喝道:“櫻兒,你站在那裡做什麼?進來!”

嬿婉見玉妍這般,嚇得腿腳一縮,卻不敢不進去。 玉妍更是氣惱,伸手把一盆熱水推在她身上,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 嬿婉死死地抱著腦袋,想要哭,卻再沒眼淚落下來。

京中乾熱,天氣越發炎炎難耐。 皇帝的意思,本是要去圓明園消暑的,奈何永琮和皇后的身子七病八災的總沒個消停,所以太后吩咐下來,今夏只在宮中避暑,另囑咐了內務府多多供應冰塊風輪,以抵擋京城苦熱。

晨起時如懿便覺眼前金光一片,知是朝陽流火,從寶簷琉瓦上反射了過來,亮得刺目。 簾外蟬鳴續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 她半闔上眼,矇矓間又欲睡去。 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再睡。 她嘆了口氣,伸手一摸,旁邊的床上是空的,知道皇帝是悄悄上早朝去了,並不肯驚動她。 她想著昨夜一晌貪歡,卻是有些疲累了,只顧著自己貪睡,臉上便不自覺地燙了起來。

惢心發覺她醒了,忙招手示意侍女們進來伺候洗漱。 捧著金盆櫛巾的侍女們魚貫而入,並無一點聲息。 如懿摸了摸鬢邊頸上,果然有些汗津津的,便道:“如今睡著這葦簟有些熱,等下換成青竹玉簟吧。都過了中秋,居然還這麼熱。”

惢心笑生生道:“前兒皇上正賞了一席蘄州產的竹簟,說是小主怕熱,睡著最蘊靜清涼了,小主正好換上試試。”

如懿不覺含了一縷淺笑:“從前歐陽修說'蘄州織成雙水絞,瑩淨淨滑無埃塵,說的便是蘄州的竹簟了。難為皇上惦記。”

惢心笑得俏皮:“皇上不惦記咱們宮裡,還能惦記哪裡呢?”

如懿臉上飛紅,伸手作勢拍了她一下,便道:“八阿哥滿月了,這幾日天天抱去皇后宮裡請安呢,皇后總說要咱們一起去,也沾沾兒孫氣。等下用完早膳,咱們早些過去吧。”

惢心伺候著她洗漱完了,便道:“皇后只說七阿哥和八阿哥的歲數相近,只差了三個月,好就個伴兒。皇后娘娘也真看得起嘉妃。”

如懿看她一眼:“別說這種話,我倒想著嬿婉在嘉妃宮裡好幾年了,一直不能拉拔她出來,如今趁著她帶八阿哥忙碌,得想個什麼法子帶出來才好。

惢心道:“這件事小主心裡也過了好幾年了,總替凌雲徹和嬿婉想著,也難為他們一片痴心了。”

於是趁著晨涼,如懿便攜了惢心和菱枝往皇后宮中去。 天氣燠悶,走不上幾步便微微生了汗意,便是綠蔭垂地之處,也是一絲風也沒有,只看著萬千楊柳的綠絲絛安靜垂下,紋絲不動。

園中闃然,只聞蟬語切切,暑光漫熱。

如懿披了一件新制的淺妃紅雙絲綾旗袍,隱隱的花紋繡得繁複卻不張揚,只舉手投足微風花紋起伏。 髮髻上亦不過兩串鎏金鳳銜著的珍珠步搖,在日光下閃爍微粉珠光,投射在她白膩柔婉的脖頸上,倒有一種雨洗桃花的簡淡嫣然。

如懿正立著,卻見前頭玉妍過來,面白如玉,黛青畫眉,鬢黑光淨,愈襯光華滿身,渾不似剛出月子的模樣​​。 尚未走近,如懿己聞得玉妍滿身芳香郁渥,脂粉香澤深透肌理,妍艷無比。 玉妍穿著一身耀目的玫瑰紅串珠銀團繡球夏衣,袖口和領口處打著密密的銀線珠絡,衣上滿滿地繡著青蓮紫鑲銀邊的玉蘭花,碧海​​藍鑲銀線花葉的大朵繡球,配著她頭上閃耀爍目的纏絲點翠金飾並一對紅翡滴珠鳳頭釵,整個人金寶錦繡,迷離而驚艷。

如懿看著她,微微笑道:“嘉妃一過來,真是迷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玉妍施了一禮:“嫻貴妃萬安。”乳母亦抱著永璇半蹲下身,口中道:“永璇給嫻貴妃請安,嫻貴妃萬福金安。”

如懿逗了逗永璇,笑道:“滿月了,八阿哥長得越發好了。”

玉妍粉面含春,一雙風眼秋水飛揚,恨不得插翅飛上天去: “方才嫻貴妃說我迷著您眼睛了,其實嫻貴妃哪裡知道我這做額娘的高興。咱們八阿哥到底有福氣,緊跟著七阿哥出生了,才能這樣合皇后娘娘眼緣。”

說到底,不過譏諷她沒有孩子罷了。 多年下來,這樣的譏諷她也聽得慣了,如懿淡淡道:“是啊。七阿哥佛祖誕辰日出生的,八阿哥是中元節,果然都是趕著節慶出生的好兄弟。”

玉妍立時變色,卻也不敢發作,只能忍耐著道:“只要能生得出來,便是公主都是好的,何況是阿哥暱。”

如懿笑了笑,悠然轉首,果然見嬿婉立在七八個侍女的最後,神色怯怯的,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隱形人。 玉妍嘴角一撇,喝道:“櫻兒!”

嬿婉忙怯生生走上來:“奴婢在。”

玉妍伸出雪白的手掌便是一個耳光,沒好氣道:“蠢笨丫頭,天氣這麼熱,也不知道跟在本宮後頭扇扇子,一味地好吃懶做,仗著你這副賤格兒,想作死麼?”

嬿婉慣了挨了打,也不敢哭,只木著臉拼命替玉妍搧著扇子。

如懿聽著她指桑罵槐,臉上的笑影薄薄的:“這些年了,嘉妃還是這麼個火爆脾氣,動不動就拿丫頭撒氣。旁的也就罷了,本宮只心疼你那幾根水蔥兒似的指甲,落在皮肉上仔細傷著。”

玉妍揚著手裡的絹子,笑吟吟托著腮道:“原來嫻貴妃是心疼我呀!我只當嫻貴妃只心疼那些賤皮賤肉的奴才暱,一味地愛和她們投趣兒。”她嬌聲地笑,那笑聲像是薄薄的瓷片,沙沙地刮著人的耳朵。

卻聽一個聲音在後頭朗然道:“天氣這麼悶熱,怎麼嘉妃在這兒笑得那麼高興?” .

玉妍聞聲轉首,見是皇帝,笑容一下從唇邊滿出來,綻成一朵豐豔的花。 她使一個眼色,麗心她們會意地將娥婉遮在後頭。 玉妍迎上前,嬌怯怯行了一禮,道:“皇上萬福,臣妾在跟嫻貴妃說笑話呢。”

皇帝換下了朝服,穿著一身銀青色團福紗袍,那袍子本就輕薄如蟬翼,皇帝只在腰間係了一根明黃帶子,垂著一快海東青白玉佩,越發顯得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如懿亦福了一福:“皇上萬安,這個時候剛下了朝,是要去看七阿哥麼?”

皇帝一臉牽掛愛憐:“永琮乖巧可愛,朕一日不見,便有些惦記著。剛巧寶華殿送了些祈福的經幡來,朕叫李玉去打點了,都為永琮求得安康才好。”

玉妍笑得燦若春花,身影輕巧一擠​​,陪到皇帝身邊:“那便最好了,永璇也想著哥哥,臣妾正要陪他去皇后娘娘宮中呢。”

皇帝笑著逗了逗乳母懷中永璇,正要邁步,只聽得後面輕輕一聲呻吟,便蹙了蹙眉:“什麼聲音?”

隨侍皇帝的進忠眼尖,忙道:“皇上,好像是個宮女挨了打,臉上受不住疼呢。”

玉妍臉上便有些慌張,忙擋​​著皇帝的視線,笑道:“宮女伺候人哪有不挨打的,臣妾瞧著她就是矯情,在皇上跟前哼唧。”

皇帝看她一眼,漫然道:“朕與皇后一向都寬和待下,從沒聽說過打人打得宮女都忍不住疼的。進忠,你帶上​​來給朕瞧瞧。”

進忠往跟著的宮人裡頭一瞧,一眼就看到了臉上帶傷的嬿婉,便拉了她上來。 嬿婉彷彿一隻風雨中飽受驚嚇的燕子,瑟縮著身體,顯得格外弱質孱孱。

皇帝凝神瞧她,只見嬿婉素淨的一張清水面孔,脂粉不施,雅緻得好比一朵小小的臨風半開的梔子花。 她烏鴉鴉的一頭好頭髮,纏著密密的深青色頭繩,一身湖綠紗袍,衣裳間一應繡花點綴俱無,卻比得膚白淨色,容質玉曜。 這樣簡單的打扮,靜若碧水,彷彿映著身邊的柳色膏青,娉婷生色,比得她身邊珠光寶氣的玉妍無端地​​俗艷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如細細透明的蠶絲,在嬿婉身上黏了片刻。 進忠何等乖覺,忙笑道:“嫻貴妃娘娘,奴才說句不知輕重的話,這宮女兒倒有福氣,長得有幾分像小主年輕時的樣子呢。只是無論怎麼,卻比不上娘娘端貴之姿。”

皇帝聽進忠這般說,便向著如懿道:“這丫頭是有三分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又穿著青衣,活脫脫是你剛嫁入潛邸時的模樣。偏你那時也愛穿青色,又叫青櫻。”

如懿微微一笑,淡淡道:“櫻兒是宮女,也喜歡穿青色。”

“櫻兒?”皇帝皺眉,“你叫櫻兒?”

嬿婉睜著一雙水霧般矇矓的眼,低低道:“奴婢原姓魏'名叫嬿婉,便是良時嬿婉的嬿婉。櫻兒是嘉妃娘娘賞的名字,許是因為嘉妃娘娘喜歡櫻花呢。”她說到“嘉妃”二字,又是一臉驚恐的模樣,越發往後退了一步。

玉妍見她這般不勝嬌弱,越發像自己苛待了她似的,不覺又驚又氣;“本宮不過是因為你蠢笨不會伺候,才輕輕打了你一下,你平白做出這戳樣子來做什麼?”

如懿本也驚異燕婉在皇帝面前這般口舌伶俐,見玉妍動怒,便不動聲色,只閒閒搖著手中的輕羅菱扇,悠然望著天際。

皇帝細看嬿婉臉上,尚且留著五個通紅的指印,知道玉妍下手重了。 皇帝素來不喜嬪妃們苛待宮女,便有些不悅: “宮女好歹都是八旗出身,不比太監是漢人。這樣動不動就打罵,也失了自己的體面。”他眉心蹙起更深,彷若一條川字虯曲​​,“你說櫻兒是嘉妃給你改的名字?”

嬿婉捂著受傷的半邊臉,手臂上的衣袖寬大,一分分滑落,露出帶著青紫傷痕的胳膊,她怯生生道:“那是娘娘對奴婢的厚愛。”

皇帝看著嬿婉手臂上的傷痕,多半是舊傷,也有幾道新痕,心中愈加有數,冷冷道:“嘉妃對你還真是厚愛。”他轉過臉,冷冷目視玉妍,直逼得她嬌媚的面龐變得如霜雪般泛白,“你明知道青櫻是嫻貴妃從前的閨名,還讓你的宮女改這個名字,穿青色,實在是僭越犯上。”

如懿以扇障面,柔聲道:“皇上,或許嘉妃是無心的。”

皇帝嘴角揚起,眼底卻殊無笑意:“嘉妃倒真是無心,也厚愛這個丫頭。既然嘉妃這麼厚愛,朕也厚愛她一回。”他看著嬿婉,眼中多了幾分溫柔神色,“以後不許叫櫻兒了,就改回你的本名嬿婉。你讀過書,知道良時嬿婉?”

嬿婉忙道:“阿瑪在時,教過奴婢一點。”

“你阿瑪是……”

嬿婉有些羞赧,亦帶了幾分愧色:“奴婢的阿瑪曾是正黃旗漢軍旗包衣內管領清泰……後來犯了事,奴婢全家都被貶為奴了。”

皇帝點頭道:“做官的難免有些起落,到底還算好人家的女兒,朕瞧著你眼熟,你多大了?”

嬿婉越發羞怯,低眉垂首道:“皇上忘了,幾年前奴婢是在純妃宮裡伺候大阿哥的,那裡皇上就和奴婢說過話。奴婢如今已經二十二了。”

如懿聽著皇帝這般問,心底隱隱不安,忙笑道:“這樣好的年華,指出去配個侍衛也是不錯的。”

皇帝笑而不語,片刻道:“如懿,朕瞧她的樣子有些像你年輕的時候,便留在朕身邊跟你做個伴兒吧。”

如懿驀地想起凌雲徹,心口陡然一沉,勉強笑道:“皇上也是,也不問問嬿婉自己的意思,哪能讓臣妾跟您就做主了呢。”

如懿含笑看著娥婉,親切和婉到了極處,可眼底的意思卻再分明不過。 她若不願意,大可自己退卻,求得指婚。 然而嬿婉清甜一笑,已經盈盈拜倒:“奴婢自進宮中,一切都是皇上的。但憑皇上做主,奴婢只願侍奉皇上左右便可。”

如懿心頭一陣冰涼,從嬿婉的眼神中,已經探知凌雲徹不可挽回的情緣。

皇帝撫掌笑道:“那便好。進忠,傳朕的旨意,封宮人魏嬿婉為官女子,賜居永壽宮,今夜侍寢。”他挽過如懿的手,“走,咱們去看皇后和永琮。”

如懿唇邊帶著笑,在皇帝不經意的時候回頭望去,深深地剜了嬿婉一眼,卻在綠柳依依之畔無奈地發覺,嬿婉的美,其實是凌雲徹一生所無法掌握的。



第三卷 第十四章 茉心

凌雲徹得知消息之時,一顆心幾乎都有迸裂了。 他藉著戌時三刻交班後的空閒,在長街候到了正扶著侍女春蟬與瀾翠預備前往養心殿侍寢的嬿婉。

嬿婉正低聲吩咐春蟬:“方才內務府送來的一些賞賜,你得空便挑些好的去打點了養心殿的進忠。我告訴過他,這件事若不成,我便寧可嫁了他做對食。若是成了,便拿一輩子的榮華謝他。這一遭,我總算是賭贏了。”

嬿婉猶有餘悸,春蟬一壁答應著,一壁道:“幸好小主贏了,否則可要怎麼好?宮裡跟太監對食的,有一個蓮心也夠怕人了。”

“若不這樣,進忠怎肯幫我?”嬿婉撫著心口,“萬幸!萬幸!若是不成,我便只有一頭撞死,省得受蓮心那般苦楚。”

春蟬忙安慰道:“不枉奴婢和瀾翠跟著小主。小主雖然在嘉妃那兒受苦,仍不忘記掛提攜花房的奴婢和瀾翠。奴婢一定忠心小主,至死不忘。如今小主的前程已經到了,只要今夜侍寢後皇上喜歡,封了答應,那便是真正的小主了。”

二人正密密說著,猶是驚喜交加。 嬿婉忽一抬頭,見到雲徹痴立在長街轉角處,心中栗栗一顫,極力維持著沉靜的面容,囑咐侍女們退下稍候。 嬿婉已經換了官女子的裝束,淺淺的淡橘色無紋錦袍,鑲著寸闊的深一色旋波紋緞邊,既是吉祥的意思,又是她雙十年華的秀美,映著發髻間的星點銀飾與脆薄絹花,愈顯出塵之美。

嬿婉倒不意外,只坦然望著他:“我要去侍寢了,能與你說話的時間並不多。你想說什麼,便一併說了吧。”

雲徹一路疾奔而來,胸口塞了無數疑問,然而見了她如此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知怎的,只化作了冰涼一片,寒著自己的心。

片刻,他才能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來:“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雙明眸清亮無波:“嘉妃與嫻貴妃當時都在場,她們都看見的,是我自願的。”

雲徹不信地搖頭:“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去做別人的妾室?”

嬿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為什麼不願意?做妾室與妻房,在乎嫁的是誰。做皇上的妾室,遠比做天下任何人的妻房都尊貴。你難道不明白麼?”

雲徹如遭重擊,怔怔看著她:“你那時在花房受苦,回來說願意再和我在一起,那些話是不是都是騙我的?”

嬿婉搖頭,坦然而誠實:“當然不是。人在任何境遇中都想求得最好的出路。那時嫁與你,便是我最好的前途,自然是最真摯的想法,甚至一直被困在嘉妃宮里當奴婢羞辱的時候,我都一直是想著的。”

雲徹鬱鬱垂首,兩頰失去血色,自嘲道:“原來,你不過當我是一條出路!”

嬿婉揚起如繁星微點的眸,在漆黑夜裡有冷冽的光:“當然,難不成你會喜歡一塊絆腳石麼?可惜啊,我如今才明白,我當時的願望是多麼微不足道。我被困在嘉妃宮中被她欺凌羞辱的那幾年,我沒有一天不盼望著可以被指婚給你,逃出這鬼地方。可我漸漸發現,原來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幫我。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尋一條更好的出路幫一幫自己呢?”

雲徹看著地上她被拉得悠長的影子,惘然地搖頭:“嬿婉,你變了。”

是包衣內管領家的格格,可我阿瑪一朝失勢,我們便只能當奴才,只能做人下人。 我連選秀的機會都被剝奪,只能做一個最卑賤的宮女,任人欺辱,遭人白眼。 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下去了。 我只想過得好一點,也做一回人上人,這輩子讓我的家人也得些臉面,不用再活得那麼卑微。 ”她的眼底閃過晶亮的淚痕,很快擦了乾淨,“所以,我從未有錯! ”

凌雲徹無力道:“可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會努力上進,我……”

嬿婉不耐地打斷:“你再上進,也不過是個侍衛。咱們的兒孫也不過是個奴才。為什麼?我要靠著別人得到一點點微薄的榮耀,而不能憑我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我還年輕,我尚有美貌,如果憑自己的一切能換回更多的榮耀,我為何不肯?上一次,我已經失去過機會,失去過接近皇上的最好機會。這一次已成定局,我再不能、也不會錯過了。”

凌雲徹看著她,只覺得自己滿腔悲傷,卻被這小小女子的一言一語,打得只剩下沉沉碎裂般的痛意。

嬿婉沉醉地撫摸著朱紅色的宮牆,低低道:“別人侍寢都是坐鳳鸞春恩車,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自己走過去麼?”她見雲徹只是不語,越發低柔道,“我做了那麼多年奴婢,一直用腳用膝蓋在行走。我很想在我第一天侍寢的日子,用自己的腳去丈量一下,從永壽宮到養心殿有多遠,從一個卑賤的宮婢到來日的寵妃,這條路還有多遠。”

雲徹聽得出她口中的堅決之意,這樣美麗而嬌柔的嬿婉,是那樣熟悉,卻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雲徹苦苦勸道:“你只想著憑自己的年輕貌美得到一時寵眷,有沒有想過有一日失去時有多麼痛苦?便是聰慧如嫻貴妃,也有冷宮飽受折磨的一日,你便不怕自己的來日走得辛苦崎嶇,不能回頭?”

嬿婉挽起袖口的綢緞,​​愛惜地摩挲著道:“我在四執庫時,成日里看到那麼好的衣緞,卻只能辛苦熨燙,自知無福也不配穿在身上。如今你瞧,我穿著多好看。已經穿在身上的衣裳,我如何還能脫下來?便是要死,我也得穿著它們死。”

她的聲音極輕婉,彷如往日在他耳畔的呢喃低語,卻是如今劃下楚河漢界的分明與犀利。 他忍住喉頭的哽咽,沉聲道:“你自己選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但願你一路順暢,永無後悔之日。”

嬿婉幽幽一笑:“只要你不來阻礙我的前路,我一定會走得很遠很好。自然了,你還是與我一同長大的雲徹哥哥,我永遠都會記得。”

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喚過春蟬與瀾翠道:“我們去養心殿吧。”她的眸色中帶了一絲凜冽的威嚴,“凌侍衛,你可以退下了。”

雲徹茫然地目視於她,仍由痛楚至麻木的軀體半跪而下,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微臣,恭送魏小主。”

他跪在石板上,低頭看著石板上鏤刻的“春恩常在”的花紋,每一個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口彩,每一個,都是送了嬿婉一路遠去的燦爛前程。

他的心口一陣陣絞痛,空得好像被蛀蝕著一般,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 夏夜的風帶著灼熱的暑氣,一點一點逼住了他,也裹得他失去了力氣,完全不能動彈。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方淡青色繡著雪白櫻花的絹子飄在他眼前。

他見過這方絹子,喃喃道:“嫻貴妃娘娘。”

如懿披著淡淡青色竹葉紋的雪絮絳紗披風,盈盈站在月光皎潔中。 她的話語並無過多的安慰:“擦掉你的眼淚。你要記住,永遠不要為不會回頭的人流半滴眼淚,因為太不值得。”

他緊緊地攥著那方絹子,似要以此來發洩自己無可發洩的痛楚。 如懿輕聲道:“我曾經給過嬿婉機會,希望她能給自己一條別的出路,可她沒有。既然這條路是她自己執意選擇的,那麼,就由著她走下去吧。”

雲徹深吸一口氣:“是。”

如懿笑容澹澹,帶著一分懂得的哀傷:“只是這一次,你不要再像上回一般整天喝酒意志消沉了。那樣的傻事,做過一次夠了。”

雲徹的神誌彷彿清醒了許多:“是。為同一個人傷心兩次,是不值得。”

如懿讚賞地看他一眼:“這就對了。連嬿婉都知道要為自己爭氣,何況你一個大男人!你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了。”

雲徹猛地一凜:“但憑嫻貴妃娘娘吩咐。”

如懿輕輕一笑:“御前,如何?”

皇后用完早膳,便著緊去看永琮。 永琮還是那樣瘦小,睡在乳母懷中,並不太安寧。 皇后心疼不已,自己抱著哄了片刻,乳母春娘笑道:“到底七阿哥和額娘最親,皇后娘娘一抱,他就睡得香了。”

皇后娘娘笑道:“外頭給你備了一碗不加鹽的肘子,快去喝了。七阿哥喜歡喝你的奶水,這是你的福氣。”

春娘答應著下去了。 皇后抱著懷中的兒子,怎麼都看不夠愛不夠。 正巧素心進來道:“娘娘,方才李玉來傳旨,皇上說咱們七阿哥自幼多些病痛,所以打算九月初一與娘娘前往隆興寺西側的行宮小住,也好往隆興寺祈福保佑七阿哥平安。”

皇后喜道:“隆興寺是千年古剎,寺裡供奉的正定大菩薩據說十分靈驗,康熙爺在世的時候也多次去參拜呢。皇上真是有心。”

素心亦高興:“可不是,皇上多疼愛咱們七阿哥,一日不見都捨不得呢。”她想了想,微微皺眉,“還有一事。皇上昨夜臨幸了魏官女子,就是嘉妃身邊的櫻兒,今早起來就晉了答應。”

皇后的笑容瞬間凝住:“櫻兒!怎麼嘉妃也不得力,一個小丫頭也料理不好。”

素心忙賠笑道:“那丫頭果然是狐媚東西!嘉妃又有兩個阿哥,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不過話說回來,到底也只是個答應,能有什麼呢!”

皇后稍稍釋然:“也是。嘉妃雖然還算得力,但有了兩個兒子,也得防著她來日不安分。也好,多個魏嬿婉,她也有得鬧心。本宮正好得些空閒,好好養好永琮才是要緊。”

素心諾諾聽著,眼波一轉,便若無其事陪著皇后一起哄永琮了。

如懿再次看到茉心的時候,已經是乾隆十二年的冬天。 這一年京中痘疫四起,秋燥冬暖,略無霜雪,河井枯涸。 自九月間起,痘疫流行,自河北蔓延至京郊,又波及京師,十不救五,小兒之殤,日以百計。

宮中因著從前順治爺福臨死於痘疫,連聖祖康熙幼時也得過,所以格外惶恐。 皇帝除了忙於前朝痘疫之事,尤其囑咐阿哥所將各位公主、阿哥都抱到生母或養母宮中養育,小心避痘。 宮中供奉了痘神娘娘,為過春節所掛的春聯、門神、彩燈全被撤下,同時諭令全國及宮中“毋炒豆、毋點燈、毋潑水”,並頒詔大赦天下。 一時之間,宮中人人自危,大為惶恐。

永琮體弱多病,皇后也格外防備,小心謹慎看顧。 長春宮中一律不許生人出入,生怕沾染了痘疫。

而茉心,便是在那個時候求見如懿的。 彼時如懿正與海蘭閒話宮中痘疫之事,連一應的乳母保姆都不甚信任,一切都必得自己親自過手,她聽得惢心小心翼翼提起“茉心”這個名字,不由得含了幾分詫異之色:“茉心不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貼身丫頭麼?聽說慧賢皇貴妃死前放心不下他,將她指婚給了守順貞門的一個侍衛,之後便在古董房當差。她忽然要見咱們做什麼?”

永琪活潑地笑著,越發逗得海蘭笑個不止,拿著撥浪鼓哄了永琪玩,漫不經心道:“如今皇上隻寵著魏常在,眼見著年前必定是要封貴人了。咱們得閒不用伴駕,見一見茉心便又怎麼了。”

如懿沉默片刻,將永琪抱到乳母懷中,隨著惢心起身向外去。 見到茉心的時候,是在古董房邊一間昏暗的小廡房裡,想是她平日當值時所住。 茉心一副婦人裝束,簪著白絨團花,枯啞的頭髮用一支素銀平簪緊緊壓住。 她眼睛通紅,人也木木的,像是沒有活氣似的,哪還有半分像從前寵婢模樣。

如懿和海蘭見茉心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喪事,便道:“家裡怎麼了?是不是有為難的地方?”

茉心離她們倆遠遠的,縮在牆角一隅,戚然嘆道:“奴婢的丈夫歿了,奴婢今日是過來替他收拾遺物的。”

如懿嘆口氣:“惢心,備下五十兩銀子給茉心,就當給她丈夫操辦後事。”

惢心答應一聲:“那奴婢回宮去取。”

茉心慘然一笑:“嫻貴妃娘娘,難為你還肯給些賞賜,倒不計較奴婢曾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人。”

窗外寒氣猶冽,廡房裡並不如嬪妃所居的宮室一般和暖春洋。 如懿遠遠立在茉心身前,靜靜聽著,心中忽然有一陣短暫的心安。 與晞月十數年的爭寵慪氣,是落在宮牆縫裡的塵灰,摳不出,抹不去,只能任它停留成時光柔和的摺痕。 當這些曾經輕狂的片段從如懿的回憶中慢慢剝離而出時,她不勝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屬於勝利者的活著的綺想。 畢竟如今活著的人,是她自己。 所以,她凝望茉心的目光疏遠而冷淡,卻不失一縷悲憫之色:“所謂計較,是對活著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塵往事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何況你只是慧賢皇貴妃的侍婢而已,何必再與你有所糾葛?”

“那麼奴婢來找嫻貴妃,果然沒有錯。”茉心俯身一拜,“從前奴婢多有不敬,這一拜算是還了。”她微微一笑,叩首道:“只是嫻貴妃既然賞賜,五十兩銀子怎麼夠?兩個人的喪事,要給也是一百兩了。”

如懿的眉心細細地擰起,打量著茉心道:“這話怎麼說?”

茉心的臉是萎黃的花瓣的顏色,有慢慢頹敗的跡象。 她慘笑道:“奴婢的丈夫死於痘疫,奴婢服侍了他這些天,恐怕也逃不了了。昨日早上起來,已有嘔吐、頭疼的症狀,今天手臂上發現了兩顆紅疹子。所以,兩位娘娘,奴婢離你們那麼遠。”

如懿聽得“痘疫”二字,心下一陣緊縮,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海蘭緊緊依在她身畔,勉強鎮靜道:“你都得了痘疫,還要見本宮和嫻貴妃,是要讓我們染上痘疫,好讓你替慧賢皇貴妃報仇麼? ”

茉心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恨意,搖頭道:“奴婢知道,慧賢皇貴妃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誰。慧賢皇貴妃臨死前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死死盯著奴婢,奴婢知道,她是要奴婢不要放過那個佛口蛇心得人!”

如懿凝視她片刻,搖頭道:“你都這樣了,還想著這些做什麼?”

茉心呵呵笑著,乾枯的唇微微張闔:“就是因為奴婢到了這個地步了,才終於有了辦法。”她笑起來露出森森的白牙,“慧賢皇貴妃死前,奴婢就被指了一個侍衛嫁了,為的就是還能留在宮裡好尋個機會。可奴婢身份低微,一點辦法都沒有。如今她連嫡子都生下來,這一生真是順心遂意啊!可奴婢一直得得慧賢皇貴妃死前有多恨,奴婢答應過皇貴妃,一定會替她報仇雪恨。”

海蘭不以為意地搖頭,靜靜撥弄著手腕上的紅玉髓琢花連理鐲,如玉髓瑩紅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襯出她一雙柔荑如凝脂皓玉:“長春宮禁衛森嚴,你進不去的。”她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茉心,“你要本宮幫你?”

茉心點頭道:“奴婢既然得了痘疫,法子反而多了。奴婢知道,娘娘和慧賢皇貴妃一樣恨她。”

海蘭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宮的心思。”

如懿略想了想,背過身去,只留下華服高鬢的身影:“這件事,本宮不做。”海蘭忙跟過去,語不傳六耳,“姐姐,你忘了她是怎麼害你的麼?姐姐到如今都沒有子息,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姐姐若怕髒了手,我來做便是。”

如懿的心忽然一顫,像是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抽了一鞭,傷口裂開的疼痛上又灑滿了雪白的新鹽。 她握住海蘭的手:“我做和你做有什麼區別,咱們都別髒了這個手。”

海蘭急切道:“姐姐是從冷宮裡撈回一條命的人,不能有婦人之仁。”

如懿定定頷首:“不是婦人之仁。你和我都知道,她的這個兒子天生孱弱,活得艱難。再者,說句不怕報應的話,從前沒有永琪,下什麼手做什麼事都沒有後顧之憂。但如今……”她搖頭,“不是為了別人,只為永琪。我從前不懂,只為恨著一個人,便什麼事都肯做。如今我和你都算是人母,這件事,不必做了。”

海蘭猶不死心:“姐姐……”

如懿擺一擺手,轉身向茉心,決然道:“抱歉,本宮與愉妃都幫不了你。”她見茉心遽然變色,越加寧和道:“本宮知道自己無用,所以有心無力。”

如懿說罷,旋身便挽著海蘭的手出來。 她殷殷道:“咱們走吧。回去好好兒拿藥水洗洗,免得染上痘疫。”

海蘭猶不死心,低低道:“姐姐,咱們真的不做?”

如懿沉聲道:“若在從前,我絕無二話。戳她的軟肋,我心裡痛快。可如今……”

海蘭的聲音有些尖銳:“不只是為了永琪,姐姐也擔心地位和尊榮受損,也怕皇上知道吧?從前咱們輸得徹底,什麼都不怕,如今得到愈多,瞻前顧後也多了。 ”海蘭微微黯然,“姐姐,我真怕有一日,我們的顧慮太多,便只會束手無能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06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07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五章 甜白

二人靜靜地站著,風聲被兩旁聳立的深牆擠得虎虎亂竄,發出嗚嗚咽咽的鳴聲。 如懿惻然轉首,但見嬿婉攜了侍女瀾翠緩緩走來,大約是從養心殿出來。

嬿婉見了她們,忙福了福身,剪水雙瞳清凌凌的,泛出由衷的歡喜殷切之情:“嫻貴妃娘娘萬福,愉妃娘娘萬福。”

海蘭見有人來,便欠身道:“姐姐,快到年下了,宮裡事多,我先回去了。”

如懿端正容色,微微頷首。 嬿婉走到如懿身前,楚楚的臉龐越加蘊滿了自謙的神色:“大冷天的,嫻貴妃娘娘怎麼立在這兒,仔細著了風寒。”

如懿的客氣中帶著疏離:“有勞魏常在掛心,本宮正要回去。”說罷,她便徑自要離開。 嬿婉側了側身,卻並無讓她過去的意思,只道:“嫻貴妃娘娘還是那麼討厭嬪妾麼?”

如懿淡薄一笑:“常在這話,本宮卻不懂了。”

嬿婉揮手示意瀾翠走遠,道:“娘娘一直以為嬪妾是攀龍附鳳不念舊情之人,所以屢屢冷淡嬪妾,卻不知嬪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如懿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鬢髮,她揚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線,長街獵獵的冷風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長袍,配著紐子上系的青碧流蘇金累絲綴明珠香囊,越發如雲後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親近,“你如何一步一步走來,本宮都是親眼看著的,又何來苦衷二字?”

嬿婉銀紅色的袍角被風拂起,像一隻想飛卻飛不高的蝴蝶,顫動著翅膀:“嬪妾聽說嫻貴妃娘娘出身烏拉那拉氏家族,這個家族,既是榮耀,也是陰霾。想來娘娘當年在冷宮受苦的時候,一定不會忘卻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奮發而起。嬪妾也是如此,像嬪妾這種出身,所受的種種白眼辛苦,娘娘這樣的尊貴之人如何能夠體會。但嬪妾不忘家族之心,與娘娘卻是一樣的。”

如懿默然嘆息:“但是你終究辜負了一顆真心。”

嬿婉自嘲地笑笑:“像我們這種人,進了宮中之後,自身的榮耀便與家族的榮耀結為一體,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尤其是嬪妾,既然父母族人不能為嬪妾帶來任何榮耀,嬪妾就一定要讓自己過得舒心適意。真心這樣私己的東西,不能割捨也是要割捨的了。”

如懿緊了緊披風,漠然以對:“你自己選擇的路,自己高興就好。聽說皇上打算封你為貴人了,恭喜!”

嬿婉欠了欠身:“但願以後娘娘不要再鄙夷嬪妾就好。這句恭喜,嬪妾感激不盡。”

如懿徑自離開,瀾翠走進嬿婉,低聲道:“小主何必要理會嫻貴妃對您的態度,咱們與她也不想幹。”

嬿婉輕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細細地月牙儿:“怎麼不相干?皇后雖然生下了七阿哥,但身子壞了許多,很多時候都不能侍寢。而嫻貴妃有協理六宮之權,我自然得格外小心些。”她看瀾翠一眼,“對了,我讓你去看看舒嬪一直用的是什麼坐胎藥,你看了沒?”

了些舒嬪的坐胎藥出來,馬上送去太醫院,請太醫照樣子配出一個來給小主服用。 ”

嬿婉頷首道:“快去!我到現在都沒有身孕,哪怕皇上晉封,也不過是個小小貴人,何年何月才能熬到主位?宮裡的坐胎藥那麼多,人人都在喝,只有舒嬪的是皇上親自賞的,一定特別好!”

瀾翠猶豫道:“可舒嬪每次侍寢之後都喝,一直都沒懷孕啊。”

嬿婉有些不屑:“那是她福薄。葉赫那拉氏的族人本就不多,沒福氣延續下去也是有的。”她遲疑片刻,“不過你還是讓人看看,是不是上好的坐胎藥。”

瀾翠答應著去了,嬿婉撫了撫平坦的肚子,飽含希望地長舒了口氣。

三日後黃昏時分,李玉來傳召如懿前往養心殿一起用晚膳。 如懿更衣過後,換上煙靄紫的如意云紋錦袍,清雅的顏色,袖口不過是略深一色的折枝辛夷花紋樣,搭著金絲薄煙翠綠緞狐皮坎肩,越發襯得容色多了一分溫柔嬌豔。

她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才走到階下,見雲徹穿著養心殿最末等的侍衛服色,兩頰凍得通紅,一動不動守衛著。

在經過他時,如懿悄然低聲:“辛苦。”

雲徹微微一笑,甘之如飴:“微臣在御前做了這麼久的侍衛,奈何出身寒微,只能如此,辜負娘娘期望了。”

如懿眼中有溫情浮漾:“丈夫之志,用十年去實現也不算晚。忍得一時,才能一飛沖天。知道本宮為何一定要調你到御前麼?”

“御前機會多,不必其他地方。”

如懿微笑,目光清和:“這只是其一。常常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如何走到另一個男人跟前去,才能真正讓你斷了念頭,磨礪心志。她無情,你更無情,才能無所畏懼。”

雲徹懂得:“多些。雪後路滑,娘娘小心足下。”

如懿裹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緩步入殿。 暖桌上已經布好了熱氣騰騰的金絲菊燉野雞鍋子,如懿聞得​​香氣,先笑道:“好香。”

皇帝起身拉住她手,一臉的親密無間:“今兒晚膳都是你愛吃的菜,這芝麻青魚脯制得極好,朕讓他們試著做了十來次,只有這一次做出來的一點腥味也沒有。菠菜和豆腐製成的金鑲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尤其這道醉蝦,融了蝦子本身的鮮嫩,配上醇酒調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來。”

如懿兩靨盈盈,眉目澹澹含情:“今兒又不是什麼大日子,好好兒的怎麼備下了那麼多臣妾愛吃的菜?且都是冬日難得的。”

因著從外頭進來,她雙手冰冷,皇帝捧著她手,輕輕呵氣道:“外面可冷吧。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也算小年。朕想著快到年下了,你協理后宮忙碌了這些天,也給你松泛松泛,”他亦有幾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庫倉串銅錢的草繩都爛了。你喜歡的東西即便難得,朕若想要取來,也不算難事。”

如懿心口暖洋洋的,握著皇帝的手,道:“那臣妾能謝皇上的,就是把這桌菜都吃了。”

如是,帝妃二人相對而坐,也不讓人服侍,便​​自自在在動起筷子來。

皇帝看她貪吃了幾口醉蝦,甚是喜歡的樣子,便高興道:“雖然貪吃也慢些,到底里頭是有酒的。咦?你怎麼沒喝幾口酒就紅了?”

如懿笑著摸了摸臉:“新描的眼妝,皇上喜歡麼?”她且說且笑,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初露的晚霞彌散,眉眼旁都化為淡淡的芙蓉淺紅,更顯得明眸燦若星子,顧盼蘊漾。

皇帝伸手輕輕撫摸:“如懿,朕希望你一直這樣高興。”

心跳得有點快,混著紅羅輕炭暖融融的氣息,將殿中沈水香的氣息烘暖出來,徐緩地在空氣裡面迷漫著。 如懿低下頭,莞爾一笑,輕輕撓著他的手心,似小魚輕啄。 這般溫存,直到有添酒的小太監步入,才稍稍中止。

李玉隨後進來道:“皇上,上回您說要在年前晉封魏常在為貴人,叫內務府擬了封號來看,內務府已經擬了三個送來,想請皇上過目。”

皇帝微一頷首,李玉一拍手,內務府的小太監捧著一個紅紋木盤子恭謹入內,上面放著灑金紙,分別寫著三個大字:令、恪、睦。

皇帝掃了一眼,隨口道:“後兩個都俗。令,令,美好為令,這個字前人也未用過,便是這個令字吧。”

“令貴人?《詩經》中說'如圭如璋,令聞令望',是讚美如玉般美好之人。”如懿輕聲念過,笑盈盈

覷著皇帝,“皇上似乎很喜歡她。”

皇帝靜了須臾,眼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幾乎笑得眸如彎月,含了幾分促狹道:“如懿,你是吃醋麼?”

如懿面上微微一紅,轉首不去看皇帝,故意有些怨懟:“皇上是取笑臣妾麼?”

皇帝側身靠近她,咬著她的耳垂低低道:“'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的下一句便是'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乃指兩情恩愛,共效於飛之樂。你是覺得朕過於寵愛魏氏了麼?”

如懿嘟了一嘟嘴,面色愈紅,極力自持道:“臣妾沒有這樣想,是皇上最愛多心,胡思亂想。”

“好吧,那便是朕胡思亂想。但即便是胡思亂想,也不會是魏氏,而是你。”皇帝捉過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輕輕一吻,笑著道:“嬿婉有幾分像年輕時的你,但青春雖好,卻還失了一段成熟風韻,或許年長些會更好。”

聽他娓娓說起那樣情長的語句,不是不曾有一分心旌動搖,牽起往日的少年恩愛。 然而如懿聽完,輕輕啐了一口,便一笑置之:“皇上覺得合心意,那就囑咐內務府去辦吧。”她側首吩咐侍奉皇帝的毓瑚,“把那甜白釉玉壺春香爐挪遠些,裡頭點了龍涎香,香氣太重影響進食。”

毓瑚忙答應著做。 二人正說著閒話,只聽聞外頭細細尖尖的太監的嗓音輕巧道:“皇上,魏常在求見。”

太監的聲音一貫尖細如絲,若非聽慣,必然覺得扎耳。 如懿抿嘴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魏常在來得好巧。”

皇帝的眼笑得如彎起的新月牙,閃爍著明亮的璀璨,吩咐道:“喚她進來,正好也在用膳,人多熱鬧些。”

外頭厚厚的明黃重錦團福簾一揚,一個清婉女子蓮步姍姍而入,彼時地上鋪了厚厚的素紅色銷金絨毯,她的腳步極輕盈,落在地上寂然無聲,牽動碧藍閃銀明霞緞長裙揚起浮波似的漣漪,連著潔白耳垂下掛著的二寸長的金墜子和鬢際的浮花銀鍍金嵌碧璽珠翠簪上垂落的寸許珍珠流蘇微微輕顫,如點點光溢。 因著年輕,連用的珠花也是那樣明媚柔麗,粉紅碧璽是盛開的花朵,紅寶粒子是嬌盈盈的花蕊,黃玉花苞生生待放,綠色碧璽作五瓣花葉。 她的臉如天際的霞色,映著鬢邊珠翠珊珊,真恍若一道輕霞柔柔撞入眼簾。

如懿心中微微一顫,無論皇帝如何說嬿婉失了成熟韻致,但青春之美,拱得她若一隻驕傲的孔雀,那分清艷是那般肆無忌憚。

皇帝見了嬿婉便含笑,伸手示意她起身:“不必拘禮。外頭天寒,你怎麼來了?”

嬿婉嬌怯怯道:“臣妾燉了一晌午的燕窩,聽說皇上和貴妃娘娘正用膳,所以特意奉來給皇上和貴妃娘娘品嚐。”

如懿如何不懂她話中之意,蘊了一絲淺淺的笑道:“魏常在的燕窩定是特意備下給皇上的,臣妾沾光了。魏常在來得正好,皇上正說起要給你貴人的位分呢,連封號都擬定了,聖旨一下便是令貴人了。”

嬿婉乍驚乍喜,掩不住唇角滿溢的歡愉,連連欠身謝恩不已。 皇帝欣賞著她嬌媚喜色,亦十分滿足。 嬿婉脆脆道:“皇上剛有意晉封臣妾,臣妾也備了新制的燕窩,換了新巧的做法進獻皇上,真算與皇上心意相通。”她說罷,睇了皇帝一眼,眼波悠悠蕩盪,極是輕媚。 皇帝看得心醉,嬿婉含了幾分羞澀,並不與他目光相觸,轉首喚道:“瀾翠,將我備下的燕窩奉上。”

瀾翠喜孜孜從五角紅紋食盒裡小心翼翼捧出一碗燕窩細粉,柔聲道:“臣妾家鄉盛產綠豆製成的粉絲,家母額娘託人送了些進宮,原是小家子玩意兒,吃個新鮮罷了。臣妾早起用鴿蛋和金針絲煨了,再配三兩燕窩燉制澆上,請皇上和貴妃試個新鮮。”

如懿望了那盞中一眼,細粉原近乎白色,那燕窩更是透明的白,一眼望去,白霜霜堆了滿滿一盞,幾乎要盈了出來。 如懿按住心底逸出的一絲詫異,面上淡淡地道:“三兩燕窩,所費不少呢。”

瀾翠在旁賠笑道:“小主早起便為這道點心費心,還怕皇上吃慣了御膳的菜色,吃說讓皇上嚐嚐心意便是了。只要皇上喜歡,也不怕靡費甚麼。”

皇帝看了一眼,唇角的笑色越來越濃,幾乎忍不住了,他轉首看如懿道:“說到製菜,貴妃亦頗為拿手,這道燕窩細粉,貴妃怎麼看?”

如懿看著滿桌琳瑯菜色,含了薄薄的笑色,語音清朗如珠傾落:“魏常在的燕窩細粉素白一碗,顏色倒頗清爽。”她頓一頓,看著喜不自勝的嬿婉,本不欲往下說,然而她想起嬿婉昔日對凌雲徹的態度,忽然起了幾分惡作劇之心,銜了笑意道:“燕窩貴物,原本不許輕用,如必定要用,先得用天泉滾水泡足,須巧手婦人在光下用銀針挑去黑絲和細毛,一絲一縷都不得殘餘,以免損了滋味。若用嫩雞、新摘菌子並上好火方三樣湯滾之,火方則以金華產最佳,細細煨透後除去雜物,撇去油脂,只余清湯慢燉才是最佳。其次以蘑菇絲、筍尖絲、鯽魚肚、野雞嫩片燉湯與燕窩同煮亦可。民間常用肉絲、雞絲夾雜其中,這是吃雞絲、肉絲,口味渾雜,並非只吃燕窩之妙。如今常在妹妹用三兩燕窩蓋足碗麵,與細粉混同,一眼望去如滿碗白髮,反不得其美味了。”

皇帝輕嗤道:“東西用得貴而足,但配製不當,真乃乞兒賣富,反露貧相。”他凝視如懿,笑道:“你善於美味,只是輕易不露真相,如今娓娓道來,可做御廚的師傅了。”

如懿婉然道:“臣妾賣弄了。本該洗手做羹湯侍奉夫君,只是有御廚專美,臣妾的微末技藝,算得什麼。只是與魏常在一般,拿心意侍奉皇上罷了。”

皇帝似想起什麼,歡喜之色如孩童一般:“朕記得你從前在潛邸時做過一道冬瓜燕窩,滋味甚佳。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窩之柔,以燕窩色澤之清入冬瓜之清,重用雞汁、菌子汁熬足,入口清醇,一試難忘。”他頗為嘆惋,“只是如今你不大肯做了。”

如懿擺首,含了一縷黠色:“偶爾一試,才能難忘。若是常常吃到,便也沒什麼稀罕了。而且臣妾多年不做已經手生,若做得不好,卻連皇上記憶中的美味都不保,還是不做也罷。”

如懿的喜色與微嗔都分明落在眉梢眼角,二人一應一答,恍若尋常夫妻。 嬿婉侍立在旁,聽得如懿字字句句評說,臉早已窘得如煮透的蝦子一般紅熟。 末了皇帝的話,更羞得她成了夾在滿桌膳食中的那碗燕窩細粉,一分分尷尬地涼了下午。

還是瀾翠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趕緊告退。 嬿婉竭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道:“皇上與貴妃娘娘用膳,臣妾偶感風寒,還是不陪著了,以免損及皇上與娘娘康健。”殿裡暖洋如三春,她只覺得背上黏膩膩的全是汗水,吸住了薄而滑的雲絲小衣,悶得透不過氣來。 皇帝正與如懿說話,只是草草點了點頭,也不多理會。

嬿婉匆匆轉身,彷彿一刻也待不住了似的,她轉得太急,身子撞在了一旁的甜白釉暗花葡萄玉壺春香爐上,爐身一翻,裡頭的龍涎香灑出大半,殿中立時瀰漫了甜膩香氣,近乎窒悶。

皇帝不自覺地蹙了蹙眉,睨了嬿婉一眼,旋即向毓瑚道:“方才貴妃囑咐你把香爐放遠些,就是怕香氣過於濃郁,影響進食的情緒。怎麼你還是如此不當心? ”

毓瑚忙跪下請罪,嬿婉聽得皇帝有不悅之意,惴惴不安地欠身:“皇上恕罪,是臣妾不當心,碰翻了這白瓷香爐,不干毓瑚姑姑的事。 ”

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失笑:“白瓷?這怎是白瓷?”他從容拂袖,細細道來:“這是甜白釉,乃前明永樂窯所產。甜白釉極瑩潤,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幾能照見人影,觸目便有溫柔甜淨之感,故稱甜白。其名貴難得,怎是尋常白瓷可比?”

寥寥數語,幾如措手不及的耳光,打得嬿婉幾乎站不住。 嬿婉的身影微微一顫,好在瀾翠在身後緊緊扶住了,她極力自持著顫顫請罪:“臣妾愚昧無知,還請皇上寬宥。”

皇帝擺一擺手,似乎不願再多言:“依你出身所見,必不知此。罷了,跪安吧。”

皇帝叫臣子“跪安”乃是客氣,若是對妃嬪這般說,便是不欲她多留眼前的意思了。 嬿婉本是新封貴人之喜,此刻只覺足下無絲毫立錐之地,只得訕訕退出。

如懿望著她倉皇背影,又見宮人退下,方淺笑道:“皇上往日似乎很喜歡魏常在。”

皇帝淡淡含笑:“不過爾爾。只是宮人擾攘,總說魏常在因為像你而得寵,你喜歡麼?”

如懿撇一撇嘴:“有什麼可喜歡的?臣妾卻不信這樣的話。”

皇帝大笑:“啊!原來你覺得嬿婉不夠美,所以不是因為像你年輕時而得朕歡心。”

如懿輕一旋身,半開玩笑:“因為臣妾不信人與人可相互替代,容貌與性情也不會重複。皇上喜歡魏常在,自然是有她不可取代的好處。”

皇帝笑著擰一擰她的臉:“如懿,那麼,你也有你不可取代的好處。”

如懿斜睨他一眼,盈盈雙眸幾能滴出水來:“臣妾也知道,自己有十足十的壞處,旁人學也學不去。”

皇帝一牽她手,擁入懷中,咬著她耳垂笑道:“那朕來告訴你,你壞在哪兒?”

殿中,一色春意濃。



第三卷 第十六章 琮碎

殿外朔風劇寒,如能蝕骨,嬿婉跌跌撞撞走到玉階之下,只覺得渾身冷汗肆意,鑽骨透心。 瀾翠慌不迭緊緊扶住了:“小主別在意。您費了半日心意,又冒著嚴寒送來,這份苦心皇上是知道的。”她見四下無人,低聲抱怨道, “都怪嫻貴妃,賣弄什麼呀,也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貨色!”

嬿婉死死地掐住瀾翠的胳膊,硬著酸漲的臉啞聲道:“不許胡說,原是我自己不得臉沒見識罷了。嫻貴妃家道中落,我不也是個破落戶的出身麼? ”她咬緊了牙關,屏了半日,回首望著燈火通明的養心殿,一字一字著力道,“原本,是皇上給了我一絲希望,他對著我笑,告訴我可以憑自己改變門第命運,我卻甜白釉也不識,連燕窩都做得粗俗,可不是自己沒臉麼?皇上沒撤了晉封貴人的旨意,已算留了臉面了。”

瀾翠憂心道:“那小主打算怎樣?”

嬿婉忽地捏住瀾翠的下巴,擰著她的面孔對著自己,啞聲道:“瀾翠,你仔細瞧,我的臉還在不在?我有沒有變老,有沒有變難看?”

瀾翠見她神色猙厲,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忙賠著笑道:“小主的臉好好兒的,小主貌美如花,青春正盛。”

嬿婉的手重重地垂落下來,如卸下千斤巨石。 她摸著自己的臉淒愴道:

“瀾翠,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得寵。為著皇上一時的興致,為著一個男人偶然所起的一點慾念,更為著,我的臉,還有幾分像嫻貴妃年輕時的樣子。難道我都不知道麼?”

瀾翠忙扶著她的身子,柔聲道:“小主,嫻貴妃位分尊貴,您像她,不算折您的福氣。更何況,雖說是三分相像,您卻勝過嫻貴妃年輕時許多呢。”

嬿婉勉力支起身體,面容漸漸沉靜若寒水。 她裹緊了身上的青雲緞錦毛披風,那聲音像從嗓子底處透著心窩迸出來的:“是。能因為像嫻貴妃而獲寵,自然是我的福氣。哪怕我再不懂事,只要這張臉在,只要我不犯下大錯,就不會和嫻貴妃當年一樣,躺進冷宮裡去。因為皇上看著我這張年輕的臉,就會想起曾經委屈過嫻貴妃的年歲,自然會格外優容。且我還年輕,嫻貴妃懂的,我慢慢學著,終有一日也都會懂得。她會的不肯輕易做的,我要什麼都做的比她好,那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殿中晚膳己畢,便有小宮女伺候著捧茶漱口,一眾人忙忙碌碌,卻是鴉雀無聲,絲毫不亂。 李玉見一切事畢,方進來道:“皇上,太醫院齊魯大人有要事求見。”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如懿會意:“那臣妾先告退。”

皇帝擺手,笑得輕快:“不必。今夜你留在養心殿。李玉,著人去伺候貴妃沐浴。”

如懿轉身離去,才走到後殿,她覺得左耳上空蕩蕩的,一摸之下才發覺戴著的白玉菡萏耳墜不知去了哪裡。 她心下微微一沉,只念著這是皇上賞賜的愛物,兼著幾分酒意,並未多想便徑自往東暖閣去。

才走到東暖閣外,只聽見裡頭齊魯的聲音道:“前日中午,魏常在身邊的宮女瀾翠來,說要照著這瓶子裡的坐胎藥配一份,恰巧是微臣在太醫院當值,便叫留下了。微臣細看之下,那份坐胎藥竟是和皇上賜給舒嬪小主的那份是一模一樣的,想是魏常在從舒嬪那兒偷弄去的。魏常在一心想要有孕,所以……”

皇帝的口氣有些沉肅:“既然魏常在這麼想要,你就照樣配一份給她。只告訴她那是上好的坐胎藥,是舒嬪沒福氣才到今日還沒懷上。 ”

齊魯連連稱是:“舒嬪小主問起時,微臣也是說她體質虛寒,不易有孕罷了。”

皇帝淡淡道:“也好。這個藥朕本來就只是防著舒嬪是太后的人,又是葉赫那拉氏出身,才不想她輕易有孕。那藥是你調製的,你自然知道,哪天停了也還是無礙的。魏常在既然動了這心思,朕反正有了那麼多皇子,最要緊是有永琮。旁人能不能生,生兒生女,也無謂得很。”

齊魯道:“是,皇上仁慈。那微臣這就去辦。”

朔風刺寒侵骨,如懿倚在牆上,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顆心突突地幾乎要從胸腔裡蹦了出來。 她的腦海裡一片混沌,只是糊里糊塗地想著。

怎麼會這樣?居然是這樣!

隱隱約約地,她不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事,慧賢皇貴妃生前服用的湯藥都是加重她病症的,而舒嬪,皇帝更是決絕。 也許,皇帝還以為是仁慈的,可不是麼? 他一定以為,本來一碗湯藥就絕育的事情,他卻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讓她們只是暫且不能受孕而已。

她緊緊按著自己的腹部,心裡一陣一陣發涼,這便是帝王家啊! 哪怕寵遇再多,恩眷再深,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天與地罷了。 她腳下一陣陣發軟,有些畏縮地蹲下身。 正巧凌雲徹與人換班經過,見她瑟縮在暖閣後地下,急忙道:

“娘娘,娘娘,你怎麼了?”

如懿趕緊摀住自己的嘴,亦示意他摀住,拼命地搖頭。 雲徹連拖帶拉將她扶到後殿廊下,低聲道:“娘娘可不舒服麼?”

如懿強撐著身子起來:“沒事,你回去吧。”她掙開他的手,雖然覺得他此時的一句尋常關心,讓她在方才巨大的震動與惶惑裡覺得有一息的溫暖,可她明白,這樣失態的自己,是不能讓人瞧見的。 她茫然地走到後殿,惢心剛想問她是否找到了耳環,見她這般,便知道不能多問了,忙打發了人出去,獨自伺候她沐浴。

如懿把整個身體浸在滾熱的水里,方只有這樣,才能感覺到一絲暖氣。 沐浴所用之水最是講究,按著時氣用荳蔻花並佛手柑擰了汁子熬煮的,醇厚中不失清新之氣,熏得混沌的腦仁漸漸安靜下來。 如懿靜了良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茫然地轉過臉,木木地問:“惢心,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皇上也不許我生下孩子?”

惢心不知出了何事,忙掩住如懿的口道:“小主,您胡說什麼呢?”

如懿只覺得臉都僵了,只得揉著發酸的面頰道:“是啊,我正是胡說呢。”

荳蔻花被熱水浸泡後氤氳的香氣兜頭兜臉地包圍瞭如懿,她在那樣沉醉的甜美里遲疑地想著,舒嬪該不該知道? 或許,舒嬪是愛著皇帝的,才會在皇帝病重不得相見的日子裡日日在寶華殿製作福袋祈福,卻在皇帝病癒後一言不提自己的辛苦。 若她知道,一定會很傷心吧? 偏偏,她是那樣孤高而驕傲的女子。 ”

所以,不! 一定不能讓她知道! 哪怕是騙局,也寧可被欺騙的幸福,而不是清醒後鈍刀刺身的痛苦。 她緊緊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將整個人浸了下去。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寢殿之時,皇帝亦換好了明黃寢衣在等她。 養心殿寢殿高高的房樑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著上等紫檀香,青煙一縷一縷漸漸朝上擴散淡開,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 如懿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緩過了神色,溫婉如常。

皇帝半垂著眼瞼,慵懶道:“有佛手柑的氣味,真好聞。”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來,走近些,讓朕細細聞聞,彷彿還有荳蔻的甜香。”

如懿靜靜一笑,走到榻前的雙鶴紫銅燭台前,正要吹熄蠟燭,外頭慌亂而倉促的腳步驟然響起,拍門聲顯然已失卻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來越沒規矩!進來回話!”

撲開門滾進來的是皇后身邊的趙一泰,他整張臉都扭曲了,大呼小叫地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七阿哥的乳母出痘了!七阿哥也緊跟著出痘了!他、他染上痘疫了!”

如懿的心陡然一跳,幾乎失去了應有的節拍。 積久的怨恨在她身體裡如蟻附骨,無聲地啃嚙著,並隨著時光的蕩滌愈加深刻。 她不是不曾想過,如果當時聽了茉心的話,動了手會是如何? 然而她心底一閃而過的陰暗的念頭,卻以這如刺又平順的姿態破空來到人世。 她還來不及細細去分辨心底是憐憫還是意外,皇帝已然霍地起身,撞翻了身邊的雙鶴紫銅燭台,火苗順著明黃色碧金盤龍帳霍霍地燃燒起來。

七皇子永琮是在四日後,乾隆十二年的臘月二十九去世的。 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過早降臨世間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況是痘疫這樣來勢洶洶的惡疾。 即便是在所有太醫的拼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后在目睹親生兒子死於懷中的一刻昏厥過去,且憂傷成疾,再難起身。

皇帝在悲痛中喃喃不絕:“明日就是臘月三十,過了明天,聯的永琮就長大一歲了。”他大悲之餘,特頒諭旨:“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宮,性成夙慧。

甫及兩週,岐嶷表異。 聖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聰穎殊常,鍾愛最篤。 朕亦深望教養成立,可屬承祧。 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為軫悼。 ”然而活著的人哀痛再深,如何能換回死去的孩子,一切也不過徒勞而已。

披著離喪之痛,這個新年自然是過得黯淡無比。 過了大年初一,皇帝便開始鄭重其事為愛子治喪。 正月初二,將永琮遺體盛入“金棺”。 諸王、大臣、官員及公主、福晉等齊集致哀。 初四,將“金棺”移至城外暫安,沿途設親王儀衛。 初六,賜永琮諡號為“悼敏皇子”。 十一,行“初祭禮”,用金銀紙錠一萬、紙錢一萬、饌筵三十一席。 宗室貴族,內廷命婦齊集祭所行禮。

二十三,行“大祭禮”。 乾隆皇帝親臨祭所,奠酒三爵。

喪儀再隆重盛大,也洗不去皇帝的哀慟。 嫡子夭折,皇后病重,嬪妃們自然不能不極盡哀儀。 如懿協理六宮,費盡心神料理好永琮身後之事,以求極盡哀榮。 私下時也不能不動了疑心,去問海蘭。 海蘭卻以瞠目之姿顯露她同樣的意外與震驚,然而她拍手稱快:“原來咱們不動手,老天爺也不肯放過她呢!”

這一晚,如懿正前往長春宮探視悲痛欲絕的帝后,卻在長春宮外的長街一側,以驚鴻一瞥的短促,看到了素服銀飾的玫嬪,正望著被淒愴的白色包裹的長春宮,悠然噙著一絲詭豔的笑容。 不知怎的,如懿便想到了那一日,玫嬪生下那個怪異的孩子那一日。 這樣艷美的笑容,確是久未在她面上出現過了。

這樣尋思間,經不住身邊三寶的連連催促:“娘娘,寶華殿的超度事宜還等著您來主持呢。”她搖了搖頭,便也走了。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欲攜后妃,東巡齊地魯地。 秦皇漢武皆有東巡之舉,尤以登泰山封禪為盛. 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為江山安定,民眾富庶,放眼四海之內,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宮中,亦不過舉目傷心罷了,於是便動了效仿皇祖東巡之意。

自從永琮夭折,皇后大半心氣都被挫磨殆盡。 在新年後的一個月裡,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淚和絕望,她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東西。

而太醫帶來的消息更讓她失去可以支撐的意志。

齊魯在為皇后搭脈後搖頭道:“皇后娘娘,當年您一心催孕,太過心急,是在高齡體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產,天生孱弱。而您也大傷元氣,微臣與太醫院同僚診治過,娘娘想再有子息,只怕是不能了。”

聽到這番話的時候,皇后的眼裡只有一片乾涸。 淡淡的苦笑在她虛弱而下垂的嘴角邊顯得格外淒愴,她只是瞪著眼睛看著素色瓜瓞綿綿的帳頂,緩聲道:“有勞太醫。”

過多的悲傷與絕望終於如蝕木的白蟻漸漸毀壞她的身體。 皇后一下子蒼老如四十許人,一眼望去與年華猶在的太后並無分別。 素心替她一點一點梳著蜿蜒在枕上的青絲,那夜夜叢生的白髮如秋草衰蓬一般觸目驚心。 素心一邊替她梳理一邊想盡量用黑髮遮住白髮,然而怎麼遮也遮不住。 素心一急,忍不住默默流下淚來。 皇后側身躺在床上,看了眼素心手中的頭髮,居然一點焦灼與哀惋也無,只是淡淡道:“有什麼可哭的?我本來就老了。”

這是皇后自冊封後第一次自稱“我”,素心自皇后名位定正之後,知曉皇后極愛惜矜持身份的“本宮”二字,此刻居然以“我”相稱,口氣中亦不覺如何驚慟。 素心才驚覺,她侍奉多年的女子,心氣已經灰敗到如何地步。

皇后側了側身子,微微又窸窣之聲,她的聲音聽上去疲憊到了極點:“一個無法再生育,傳不下子嗣的皇后,老了,死了,又有什麼要緊?何況是幾縷青絲而已。”

素心含淚相望,雙手亦有些顫抖:“皇后娘娘不要焦心,您積福積德,上天垂憐,一定還會有皇子的!”

皇后倚在枕上,神色平靜得如一個即將離世之人。 她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寧靜得如同深淵的殿閣裡聽來有太多的淒絕與幽惶:

“不能夠了,我的身子已經不能夠了。素心,我的永璉和永琮都保不住,難道都是報應?”

素心跪在皇后床前,拼命搖頭道:“皇后娘娘,不是的,不是的。您只是防著該防的人,又沒害死了他們,有什麼報應不報應的話?”

殿外有微弱的哭聲響起,皇后凝神聽了片刻:“是誰在哭?怎麼早早就替我哭上了。”

素心忙道:“皇后娘娘,是三公主在外頭。她一直想進來看您,但以為您睡著,都不敢進來。公主都等了很久了。”

皇后輕嘆一口氣:“那就讓她進來吧。”

和敬公主的步入並沒有讓皇后有太多的反應,她依舊安靜地伏在重重堆錦繡被之中,如同一脈被抽盡了水分的枯葉,抑或,是一尾離水太久的涸澤之魚。

和敬在進殿後明顯收斂了她的哭聲和眼淚,極力展露出幾分笑意,向著背對她的皇后深深一福到底:“皇額娘萬安。”

皇后閉目片刻,口吻淡漠:“你是皇上唯一的嫡出公主,站在長春宮前哭,太失儀了。”

和敬鼻子一酸:“皇額娘,兒臣是擔心您。”

皇后的神色冷冰冰的沒有溫度,以訓誡的口吻道:“你是大清的嫡親公主,任何時刻,都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再說,你弟弟都死了,哭還有什麼用?”

和敬的眼淚嘩然如決堤:“皇額娘,永琮和二哥雖然都離皇額娘而去了,可皇額娘還有女兒啊。女兒也會是您的依靠,會給您爭氣。 ”

皇后聞言倏然睜開了雙眼,吃力地支起身子坐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和敬。 和敬從未見皇后用這樣的眼光看過自己,不覺悚然,被皇后的目光逼視,漸漸垂下了額頭。

皇后冷冷嗤笑:“女兒?女兒有什麼用?有了兒子,女兒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沒有兒子,女兒連雪中送炭的那點炭火都比不上。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皇后雖對女兒的疼惜遠不如皇子,但也從未講過這般刺心之語。 和敬心氣甚高,何曾聽過這樣的話,一下就被逼落了眼淚:“皇額娘,您就這樣看不起女兒麼​​?”

皇后愴然搖頭,伸出手慢慢撫摸著女兒的臉,只是那手勢並無多少溫情的意味,而是帶了一絲絲探索之意:“不是皇額娘看不起女兒,而是看不起自己。像我這樣連兒子都保不住的額娘,難怪你皇阿瑪傷心歸傷心,這些日子也漸漸不來了。”

和敬本是自傷,聽得皇后這樣的話,不覺激憤地抬起眼睛,握緊了拳頭道:“永琮死了還不到一個月,皇阿瑪這些日子都流連在純貴妃與嘉妃宮裡。

說到底她們不過是個妾侍,憑什麼不讓皇阿瑪來多安慰陪伴您? ”

皇后撫了撫自己憔悴得脫了形的面龐,那種干澀而鬆弛的觸感,連自己觸手也是心驚。 她苦笑道:“你皇阿瑪自己不來,旁人也無法。額娘人老珠黃,連個兒子也沒有。你皇阿瑪當然喜歡有了兒子又長得青春嬌俏的女人。你皇阿瑪有別的皇子陪伴,很快就會忘了額娘和永琮的。”

和敬忍不住落淚:“皇額娘怎麼心氣頹喪到這種地步?您是皇后,皇阿瑪唯一的正室啊!如果您自己都灰心喪氣,您要教女兒怎麼辦?皇阿瑪有嘉妃,有純貴妃,有嫻貴妃,有別的阿哥,可女兒只有您!”她淒然別過臉,“皇額娘病成這個樣子,還不知道吧,皇阿瑪已經打算東巡,要帶著嫻貴妃和純貴妃為首的六宮嬪妃去齊魯之地,他們會去祭泰山,祭孔廟。這是皇阿瑪登基十三年來第一次東巡。您是天下之母,您怎麼可以不去?"皇后有一瞬間的茫然,繼而是深徹的震驚與疑惑,她看著素心道:“什麼東巡,本宮怎麼不知道?”

素心有些怯怯的:“其實皇上一直是希望皇后娘娘能去東巡的,只是擔心娘娘您悲傷過度,病體未癒,經不得車馬勞頓,所以一直沒有對您說……”

皇后的眼底有兩行清淚湧出:“本宮還沒有跟著永琮去了,她們就都當本宮死了麼?”

和敬看著皇后的悲怒,不自覺地含了一縷笑:“當然不能!皇額娘能這麼問,兒臣真心為皇額娘高興!”她緊緊握住皇后的雙手,跪在皇后身前,“皇額娘,不要緊,哪怕二哥和永琮都不在了,您是皇后,還是不可動搖的皇后。

兒臣雖然沒用,但好歹是皇阿瑪與您唯一的女兒,兒臣一定會緊緊扶著皇額娘您,咱們母女,一定會走得很好很好。 您放心! ”

皇后所有的意志在這一瞬被和敬眼底的堅毅與不肯服輸激得豎硬如鐵,她不自禁地伸手抿好蓬亂的鬢髮,沉聲道:“素心,去傳齊太醫來,本宮要請他好好看一看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12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12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七章 遠嫁

十日之後,皇帝起駕東巡,皇后嚴妝麗服,從容相隨。 那樣的好氣色,連皇帝亦感嘆:“本來朕東巡就是想帶皇后一同前往散心,可以一起紓解喪子之痛。原以為皇后病臥不起,卻不想這麼快就見好了。”

皇后含笑雍容:“皇上登基後第一次東巡,臣妾怎可不相伴左右?只是臣妾病體初癒,還得齊太醫在側,隨時診候。”

如懿與綠筠伴隨在側,亦含笑道:“皇后鳳體安康,臣妾等也就放心了。”

和敬公主伴隨在皇后身側,倨傲道:“皇額娘母儀天下,自然神佛護佑,你們不過是皇阿瑪的妾侍而己,一定要悉心伺候,恪守本分。”

這樣的話,聽在耳中亦是刺在心上,溫和如綠筠,亦不覺變了臉色。 如懿笑著在背後按住她的手,含笑如初:“公主孝心,說得極是。”

如此,二月二十四,帝后至山東曲阜謁孔廟。 二月二十九,登東岳泰山。

三月初四,遊濟南覽趵突泉。 這般遊山玩水,舟車勞頓,皇后卻時時陪伴在皇帝身側,須臾不離片刻。 沿途臣民官員們偶然窺見,亦不覺感嘆帝后鷯鰈情深,形影相隨。

然而,唯有素心與和敬公主知道,皇后每天是如何服下劑量極重的提神益氣之藥,又以大補人參提氣,才支撐著她日漸枯竭的身體陪著皇帝言笑晏晏,遊歷山水。

而年正十七的和敬公主,她的婚事,便是在東巡至濟南行宮時議起的。

事情的起初,蒙古博爾濟吉特部求娶的只是嫡出公主,而非意指和敬。 皇帝的意思,亦只是以太后的親生女兒,先帝的幼女柔淑長公主下嫁。

但這一提議,幾乎是受到了滿朝文武的反對,尤其是朝中侍奉過先帝的老臣,反對之聲尤為劇烈,皆稱“太后長女端淑公主已經嫁準噶爾,幼女再遠嫁,於情於理於孝道,都是不合。”

皇帝回到如懿宮中,神色陰陰欲雨。 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不悅,便打發了宮人們都下去,在旁折了雪白香花供在清水中,方問道:“皇上為何不高興?”

皇帝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放:“朕一直尊養太后,孝敬有加。卻不想姑息了太后這般權勢,在后宮她事事干預也罷,便是前朝也不肯放開手。”

如懿暗暗一驚,臉上卻依舊凝著練達笑色:“后宮不許干政,太后怎會不懂。再說太后的兒子只有皇上一個,但凡太后有權勢,那也是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尊敬太后的緣故。”

皇帝的臉色稍稍和緩,摩挲著手邊瑩潤如玉的茶盞:“可朝臣們都極力反對朕將太后幼女柔淑長公主遠嫁博爾濟吉特部。滿蒙聯姻乃是舊俗,博爾濟吉特氏又是我大清歷代后妃輩出之地,先祖皇太極與順治爺的皇后都是出自那裡,難道柔淑嫁過去還是委屈了她不成?要朕看,那可是一個極好的歸宿。”

如懿沉吟片刻,看著風輪吹過香花緩緩地帶來拂面的清馨,柔緩道:“朝臣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臣妾看來,這對柔淑長公主不是委屈,而是極大的抬舉了。”

如懿輕笑,一雙美目沉著得辨不出顏色:“太后的長女端淑公主便是遠嫁最驍勇善戰的準噶爾部,若是柔淑再嫁最富庶尊貴的博爾濟吉特部,那麼不是蒙古宗親中最大的兩個部落,便可從此緊密聯結再無二致了。而皇上治理蒙古之道,一向可提倡花開兩朵,平分春色的呀。”

皇帝不覺凜然:“那麼,你的意思是……”

如懿烏黑的眸子裡有幽幽的柔光閃爍:“既然博爾濟吉特部一直是至親,那麼與至親聯結,密不可分,便由自己的女兒嫁去,才是最好最穩當的。”

皇帝鬱然道:“純貴妃的和嘉公主璟妍還小,朕何嘗不知道璟瑟是最合適的,可永琮死了才沒多久,璟瑟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朕怎麼再忍心教皇後承受生離之​​苦。”

如懿的眼波里漣漪瀲灩,彷彿是夜色的深沉:“和敬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孩子,又是皇上的長女。但國有重用,公主首先是帝王家臣,然後才是父母之女。皇后一向說嬪妃先是皇上臣子,然後才是侍奉皇上的枕邊人。皇后以此教導后宮嬪妃,自然也如此教導公主。”

皇帝頗有幾分傷感不捨:“朕有六個兒子,公主卻只有璟瑟和璟妍兩個。

璟瑟自幼承歡膝下,朕自然是有些捨不得。 最好她嫁得近些,每日都在眼前。

這件事,許朕再想想。 ”

皇帝這一別,兩日都沒有到嬪妃宮中來,也不往太后宮中請安,太后自得了要下嫁公主的消息,更兼知是柔淑下嫁的可能最大,急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 但太后在先帝身邊多年,卻是極沉得住氣的,雖然心急如焚,但對著底下的宮人卻是如常和緩坦然,只是暗中叮囑福珈道:“去告訴舒嬪和玫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該要她們去好好勸皇帝的時候了。那些朝中的老臣雖然看在先帝的顏面上肯為哀家進言,力勸皇帝不要再嫁幼妹,但他們的話哪裡比得上枕頭風的厲害。”

福珈答應了一聲,又道:“可,嫻貴妃那邊下午來過人,說是請太后一定要知會朝臣們,以力陳柔淑長公主下嫁的益處為由,極力勸諫。”

太后眉眼間隱隱有青色的憔悴之意,支著下頜道:“她居然這樣說?也不知是真心假意,別害了哀家唯一的女兒才好。”

福珈低低道:“太后……”

太后蹙眉良久,一支青玉鳳釵垂下的玉流蘇停在她耳畔紋絲不動。 良久,太后的身體微微一震,恍然​​含笑道:“這個如懿……哀家是小瞧她了。福珈,按嫻貴妃所言,去叮囑玫嬪與舒嬪,還有朝中幾位老臣。快去!快去!”

玫嬪和舒嬪是太后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如何不落力勸諫。 果然,兩日後皇帝下了口諭,要如懿與綠筠前往先行勸說,要和敬公主接受下嫁博爾濟吉特部之議。

彼時綠筠尚未過來,蕊姬伴著如懿閒坐,聽聞此事,便冷笑道:“和敬公主是皇后所生,皇后一定常常在公主跟前怨及娘娘和咱們這些人,所以公主才會常常口出狂言,少不得還在皇上面前有不少不中聽的話。我倒在想,皇后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不在跟前了,她是怎樣的心情!”

如懿輕笑道:“皇后要心疼也是有的,這些日子她日日陪著皇上,夫妻見面的情分,或許本宮與純貴妃才勸好公主願意下嫁,她三言兩語便能挑回去了。”

蕊姬神秘地搖搖頭:“嫻貴妃還不知道麼,皇后怕是顧不過來了呢。這些日子您看著她氣色極好,內裡卻虛到了極處,每日里悄悄拿藥吊著,所以都不敢留皇上在自己宮裡呢。”

如懿眉心一動,只是含笑:“還是妹妹聰慧仔細。”說罷,便有小太監通傳,說綠筠已然到了門口,邀了她同往公主住處去,蕊姬便也告退不提。

如懿與綠筠結伴到了和敬公主所住殿閣,和敬正坐在窗下看一本長孫皇后所寫的《女則》。 見了她二人來,也不過抬​​了抬眼皮,淡淡吩咐宮女:“上茶。”

如懿與綠筠對視一眼,見她如此倨傲,索性開門見山道:“皇上已經想好了,和敬公主尚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婚期就在明年三月。草長鶯飛,春和景明,果然是公主出嫁的好日子。”

大約這些日子總有些風言風語落進她耳朵裡,和敬並無絲毫驚動之意,只端然坐著,捧了一卷書道:​​“我不嫁。”

如懿微笑不語,綠筠笑吟吟道:“公主還不知吧?這位額駙的來頭可不小,他是科爾沁扎親王滿珠習禮的玄孫,滿珠習禮是孝莊文太后的四哥,說來愛新覺羅家與科爾沁博爾濟吉特部的聯姻,當其源遠流長。到底也是皇上心疼公主是嫡女,所以捨不得嫁給別人,還是給了最尊貴最至親的王爺。”

和敬翻了一頁書,頭也不抬:“雖然博爾濟吉特氏出了好幾位皇后、太后,可我大清日漸興盛,蒙古草原依舊是荒蠻落後之輩,我怎能再嫁去邊遠之地,與牛羊牲畜為伍?”

綠筠與如懿對視一眼,知是談不下去了。 綠筠還不死心,試探著問:“那公主是真不願意了?”

和敬臉色微微一冷,將手中書卷放下。 她原本就是眉目端莊,不怒自威的女子,此刻含氣,越發顯得神色冷肅。 和敬冷冷掃視二人一眼,神色倨傲:

“純貴妃也好,嫻貴妃也好,都不過是皇阿瑪的妾室,奉灑掃殷勤之事。我是中宮嫡出,婚嫁大事怎是你們二人可以向我冒昧提及?即便真是要嫁,也該由皇祖母和皇阿瑪、皇額娘來向我說才是。再說了,純貴妃要覺得遠嫁甚好,何不讓你自己的和嘉公主出嫁?”。

綠筠聽得這些話,不覺面紅耳赤,分辯道:“璟妍才兩歲多,如何出嫁……”

如懿保持著不卑不亢的笑意:“公主所言極是。本宮與純貴妃不是公主生母,此事本不該由我二人開口。但公主口口聲聲自稱為中宮嫡出,豈不知皇后病弱,無暇顧及公主,而皇太后年事己高。皇上自認為男子,所以將這推心置腹之事交給本宮與純貴妃。”

綠筠緩了尷尬,微笑道:“是呢。這門婚事,皇上也是看重公主的緣故啊。”

和敬眼角飛起,瞟一眼綠筠,語含譏誚:“純貴妃果然是過來人,滿眼的門楣與血統,真真是庶妃的小家子氣。我卻不是這樣只掂量身世的卑賤之人。”

綠筠雖然性子隨和,但被她這樣譏刺,登時面上掛不住,只別過臉不再說話。

氣氛一時凝住,如懿只作不覺,微微笑道:“公主乃皇后親生,自然胸懷天下,何必把嫡庶你我分得如此清楚。要讓無知小人傳出去,還以為公主不把庶出的弟妹放在眼中,難免讓皇上覺得公主心胸狹窄,好好的疑心了公主了呢。”

和敬無從反駁,深深吸一口氣,昂首道:“我是皇后親生,怎可遠嫁蒙古這種不毛之地?”

“蒙古是不毛之地?”如懿宛轉瞥她一眼,輕聲嗤笑,“公主如此輕蔑蒙古,豈不知皇上有多麼重視公主口中的不毛之地。滿蒙聯姻是先祖傳下來的規矩,蒙古鐵騎向來就是大清安頓四方的後援勁旅。”如懿凝視和敬公主,神色平靜如無風無瀾的湖面,“你是公主又如何?是皇后親生又如何?皇后身為天下之母,也要受皇上約束,受宮規約束,受天下悠悠之口約束。你是公主,享天下之養,自然要為天下傾盡畢生之力。古來公主和親之事數不勝數,能將一身靜胡塵時,多少女子都甘願捨身,何況只是讓公主遵從滿蒙姻親的舊俗呢?”

從未有過的驚恐之色從和敬一貫冷傲的眉梢眼角慢慢滲出,彷彿如冰裂前肆意瀰漫的裂痕,終於承受不住那樣的重壓,碎成滿地晶亮的渣滓。 不過片刻,和敬淒惶不已,恰如她高高聳起在玉白脖頸邊的水綠盤銀線立領一​​般,泛著細碎粼粼的冷色。 她不復方才的高傲,只是強撐著道:“父母在,不遠遊。

皇額娘抱病,永琮夭折,這個時候,璟瑟身為長女,理應承歡膝下,灑掃侍奉,以全孝道。 ”

綠筠笑意溫婉,卻含了幾分犀利:“灑掃侍奉,不是我們這些身為皇上妾室的卑賤之人該做的嗎?怎敢勞煩公主乾金貴體。”

和敬聞言變色,連連冷笑:“我就知道,你們多嫌了我!眼看皇額娘病重,就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皇后之位,趁早要先把我趕了出去,你們才安心。”

如懿端然起身,沉靜道:“皇后病重?皇后不是好好的嘛!公主豈能為了婚姻之事,空口白舌詛咒生母?而且這婚事,不是為了我們安心,是為了皇后。”

和敬愣了一愣:“怎麼會是皇額娘,她怎麼捨得我這個唯一的女兒……”

“她捨得!”如懿橫了和敬一眼,口氣溫和而斷然,“因為七阿哥早夭,皇后能依靠的,只有公主您一個了。皇后娘娘已經沒了兒子,要讓中宮之位穩若泰山,必須要有蒙古這個強有力的後盾作為支援,而公主你嫁往蒙古,才是聯合蒙古最好的保障。”

綠筠大驚失色,立時不安:“嫻貴妃,你和公主說這些做什麼?公主她……”

“公主她不懂!公主養在深宮無憂無慮,不知父母苦心,所以本宮要說給公主聽。”如懿銳利目光逼向公主,“公主不願意遠嫁,自然有公主的道理。

然公主可聽過這四個字,叫作'無從選擇'? ”

和敬茫然:“無從選擇?”

“是。無從選擇。”如懿朗然道,“皇后身為中宮,無從選擇她母儀天下應該背負的責任;皇上執掌天下,無從選擇安邦定國的職責;公主天之驕女,更不應該只享受俸祿供養,而忘記了自己身為公主無從選擇的人生。住這個皇宮裡,卑微如奴才,高貴如您,一輩子都只有四個字:無從選擇。”

和敬倒退兩步,癱倒在紫檀椅上,再說不出話來。

如懿的話並沒有說錯。 當和敬公主淚眼婆娑趕到皇后宮中跪求的時候. 皇后亦只能抱著女兒垂淚道:“孩子,皇額娘實實已經是不能了。你皇阿瑪既然讓嫻貴妃和純貴妃去勸你,那便等於告訴你,他的決心只差一道聖旨頒布天下了。”

和敬公主無力地伏在皇后膝上,又是震驚又是害怕,含了一絲祈望之色,垂淚不已:“皇阿瑪是有兒臣和璟妍兩個女兒,璟妍固然才兩歲,又是庶出,身份不配,可皇阿瑪還有柔淑長公主這個妹妹,柔淑長公主還比女兒大了兩歲,為什麼皇阿瑪不選柔淑長公主,偏要選女兒呢? ”

皇后穿著湖水色繡春蘭秋菊纏金線的雲錦絲袍,那雲錦質地極為柔軟,沾上和敬的淚水,倏然便湮滅不見。 皇后頭上鬆鬆地抓著一把翡翠嵌珊瑚米珠飛鳳鈿子。 因是東巡在外,她也格外講究氣度風儀,一應打扮比在宮內時精心許多,便是昂貴的珠飾,偶爾也肯佩戴。 如今她妝飾華貴,點染勻稱的面寵也因愛女即將遠嫁而染上了傷心淚痕;“你皇阿瑪要是有辦法,也不會想到是你。

滿蒙聯姻是舊俗,尤其是博爾濟吉特部。 你皇阿瑪原也想著是把柔淑長公主嫁過去,但若真這麼做,無疑是加強了太后與蒙古各部的聯繫。 ”

和敬抬起朦朧的淚眼,無奈道:“皇額娘的意思是,就是因為太后的端淑長公主嫁去了蒙古,所以柔淑長公主不能再嫁?”

皇后的臉上盡是不捨之意,沉吟片刻,強自維持著冷靜道:“是。博爾濟,吉特部是大清最最重要的姻親,是大清北方安定的保障。所以要嫁,只能是自己最親的人。”皇后見身邊無人,低沉了聲音道,“而且,就因為​​皇額娘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所以寧可你遠嫁,也要嫁得尊貴,嫁得體面。”

和敬再顧不得儀態,苦苦哀求道:“可蒙古那麼遠,女兒即使想回來省親,山高水長,又能多久回來一次?皇額娘只有女兒了,要是女兒不在身邊,誰與皇額娘彼此扶持呢?”

皇后疲倦而黯淡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緊緊握住和敬的手:“你嫁去蒙古聯姻,便是對皇額娘最大的扶持。皇額娘的伯父馬齊是兩朝重臣,可自從伯父去世,富察氏的聲望雖在,但內裡實在不比從前了。對皇額娘也好,對富察氏也好,我們都太需要一個強大的後盾來保證現在的地位永無動搖。所以你皇阿瑪一說,皇額娘就知道,這是個最好的機會,這樣的機會,絕不能給了太后的女兒,必須是在咱們手中。”她的眼底閃過一絲決絕而堅定的冷光,那種冷,帶了某些無可迴旋的餘地,她壓住了胸腔中的酸澀,靜靜道,“所以在你來之前,皇額娘看你皇阿瑪有所猶豫的時候,皇額娘已經默許,默許是你遠嫁蒙古,也只能是你遠嫁蒙古。”

和敬從未見過皇后以這樣感觸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對自己說話,她便是滿心不情願,也知事情再無一點指望。 她半張著嘴,想要說什麼,卻哽咽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從閃爍的淚花里望出去,皇后的面龐顯得熟悉而又格外渺遠的陌生。 和敬心頭大慟,哭得花容失色:“原來嫻貴妃說的都是真的。她說皇額娘您絕不會反對,這是真的!”

皇后悄然拭去腮邊斑斑淚痕,聞言微微驚訝:“嫻貴妃當真這樣說?”

和敬並不回答,只是痛哭不已:“皇額娘,您真的捨得?真的願意?”

皇后嚴妝的面龐一分分退卻了血色,蒼白的容色如同窗外紛飛的柳絮,點點飛白如冰寒碎雪:“孩子,原也沒有什麼捨不得的。皇額娘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這個人這條命都是屬於富察氏的,皇額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富察氏的榮華顯赫。而你一出生,從你獲得的榮耀開始,一切都是屬於大清的。這一點上,你和額娘沒有兩樣。所以,你是大清的公主,這是你最好的歸宿。”

和敬終於在母親平淡而哀傷的語氣裡明白了自己不可迴轉的前途,只得俯下身三拜告別,哀哀道:“既然皇額娘與皇阿瑪決心已定,女兒也不能說什麼了。

女兒既然存定了孝心,也是大清與皇額娘母家的期望,那麼女兒順從就是。 ”

和敬吃力地站起身子,任由眼中的淚水和著唇邊淡薄削尖的笑意一同凝住,恍惚失神地一步步搖晃著走出了皇后宮中。



第三卷 第十八章 母心

皇后看著女兒步出,彷彿再也支撐不住似的,一下子癱坐在了紫檀雕花椅上,任由淚水蔓延肆意。 素心正端了藥走進,見皇后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面如金紙,不覺慌了手腳,忙擱下藥盞替皇后撫胸按背。 好一頓推揉,皇后才緩過了氣息。 素心見皇后好些,忙不迭遞上藥盞,含淚勸道:“皇后娘娘自然也是捨不得公主,其實何不把話都敞亮了說給公主知道呢?這話吐一半含一半,娘娘難受,公主也不能明白您的苦心。”

皇后就著素心的手把一盞藥慢慢喝完了,才支起半分力氣道:“本宮何曾不想告訴璟瑟,可她到底還小,有些話聽不得的,一聽只怕更不肯嫁了。”皇后看一眼素心,神色慘然,“這些日子你跟在本宮身邊,難道你不知道本宮的身子到底是什麼樣子麼?”

素心一怔,眼底蓄了半日的淚就湧了出來,她自知哭泣不吉,忙擦了淚面笑道:“皇后娘娘福綏綿長,一定會好起來的。”

皇后盯著她看了須臾,不禁苦笑,撫著胸口虛弱道:“你不必哄本宮了,本宮自己知道,要不是齊太醫用這麼重的藥一直吊著,本宮怕是連走出宮門的力氣都沒有。哪天本宮要是不在了,璟瑟孤零零的,她又是那麼高傲的性子,哪怕要嫁人,豈不是也要受那些人的暗虧,落不到一個好人家去。還不如趁著本宮還有一口氣,替她安排了好歸宿,也賣了太后一個人情,日後可以讓太后看在本宮今日保全柔淑長公主的苦心上,可以稍稍善待本宮的女兒。”

素心見皇后連說這幾句話都氣短力虛,仍是這般殫精竭慮,忍不住落淚道:“皇后娘娘平時嘴上總說最疼兩位阿哥,未曾好好待公主,其實您心裡不知道多疼公主呢。”

皇后滿心淒楚,愴然道:“璟瑟雖然只是個女兒,但到底是本宮懷胎十月所生。本宮不爭氣,保不住皇子,以後富察氏的基業和昌盛,一半是靠自己的功名,一半便是靠璟瑟了。說來也終究是本宮不好,素日里不曾對璟瑟好好用心,臨了卻不得不讓她遠嫁來保全富察氏的榮耀。”她越說越是傷心,氣息急促如澎湃的海浪,她死死抓著素心的手,淒厲道,“素心,本宮的兒子保不住,女兒也要遠嫁,這到底是不是本宮的報應,是不是本宮錯了!可本宮做了這麼多,只是防著該防的人,求本宮想求的事,並未曾殺人放火傷天害理,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皇后如掏心挖肺一般,一雙眼突出如核,直直地瞪著素心。

素心聽得“殺人放火”四字,臉色煞白如死,忙好聲安慰道:“娘娘確不曾做過,您就別多思傷神了,趕緊歇一歇吧。”像是要壓抑住此時難掩的心慌一般,素心的指尖一陣陣發涼,哪裡扶得住皇后搖搖欲墜的身體,揚聲向外喊道,“蓮心!快進來!快進來扶娘娘!”

蓮心本在門外候著,只顧側耳聽著殿中動靜,死死攥緊了手指,任由指甲的尖銳戳進皮肉裡,來抵擋皇后一聲聲追問裡勾起的她往日不堪回首的記憶。

直到素心倉皇呼喚,她才強自定了心神,一如往日的謙卑恭謹,匆匆趕進。 蓮心正要幫著伸手扶住皇后,只見皇后氣息微弱,身體陡地一仰,已然暈厥過去。 素心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顧得上別的,一壁和蓮心扶著皇后躺下,一壁吩咐趙一泰去喚了太醫來。

太后坐於別館之內,拿著聖旨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眼角的笑意越來越濃,彷彿一朵金絲菊花,潑潑綻開無限歡喜欣慰。 玫嬪跪在紫檀腳踏邊,拿著象牙小槌為太后輕輕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這道聖旨太后看了一個晚上了,還沒夠麼?”

福珈上來添了茶,在旁笑道:“太后懸了多少年的心事,終於能夠放下了。”

太后心滿意足地喝了口茶:“多虧得玫嬪與舒嬪爭氣,這幾日沒少在皇帝跟前吹風。”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這茶裡加了什麼,怎麼這樣甜?”

福珈笑得合不攏嘴:“不就是尋常的白毫銀針,哪裡擱什麼東西了?架不住太后心裡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玫嬪正了正鬢邊的玫瑰攢珠花釵,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從未見太后這般高興過呢。”',太后唇邊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絲雲鶴嵌珠袍一般閃耀:“先帝臨終前,已經病得萬事不能做主了。為保新帝登基後蒙古各部一切穩妥,哀家和敬公主下嫁蒙古之事已然成為定局。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和敬公主晉封固倫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同時,晉封太后幼女為固倫柔淑長公主,亦於次年三月尚理藩院侍郎宗正。

太后坐於別館之內,拿著聖旨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眼角的笑意越來越濃,彷彿一朵金絲菊花,潑潑綻開無限歡喜欣慰。 玫嬪跪在紫檀腳踏邊,拿著象牙小槌為太后輕輕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這道聖旨太后看了一個晚上了,還沒夠麼?”

福珈上來添了茶,在旁笑道:“太后懸了多少年的心事,終於能夠放下了。”

太后心滿意足地喝了口茶:“多虧得玫嬪與舒嬪爭氣,這幾日沒少在皇帝跟前吹風。”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這茶裡加了什麼,怎麼這樣甜?”

福珈笑得合不攏嘴:“不就是尋常的白毫銀針,哪裡擱什麼東西了?架不住太后心裡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玫嬪正了正鬢邊的玫瑰攢珠花釵,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從未見太后這般高興過呢。”',太后唇邊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絲雲鶴嵌珠袍一般閃耀:“先帝臨終前,已經病得萬事不能做主了。為保新帝登基後蒙古各部一切穩妥,哀家的端淑便遠嫁軍力最強的準噶爾部以求安定。如今哀家只剩下柔淑這一個女兒了,能嫁在自己跟前,當然是最好的了。”

福珈笑嘆道:“理藩院的侍郎雖然不是什麼要緊的官職,但到底也還體面,哪怕額駙是領個閒差,公主能在太后跟前常常盡孝,也是極好的。”

玫嬪抬起嫵媚纖長的眼角,輕輕柔柔道:“嫻貴妃……算是很盡心了。”

太后瞄了她一眼,舒然長嘆:“也是。若不是她想到要以退為進,力陳柔淑下嫁蒙古的好處,皇帝未必會聽得進去,才反其道而行。這件事,哀家念著嫻貴妃的好處。自然了,皇后也是明白事理的。也虧得齊魯來告訴哀家皇后病重,哀家才能勸得動皇后接受這門婚事。”

玫嬪冷冷一笑:“對皇后來說,是想公主有個婆家的靠山。其實她是最看不穿的,太后娘娘心如明鏡,兒女在身邊,比什麼都要緊得多了。”

太后長嘆一聲,撫著手腕上的碧玉七寶琉璃鐲道:“皇后畢竟還年輕啊。

許多事她還不懂得,只怕以後也來不及懂得了。 她的病,皇帝心裡有數麼? ”

玫嬪略略思忖道:“齊魯雖是皇上身邊的人,但一向最油滑老道,左右逢源。這次皇后的病雖然一直瞞得密不透風的,怕是皇上也隱約知道些,所以御駕才吩咐了,明日就要準備回鑾。”

太后靜了片刻,看著小几上的一縷香煙裊裊縹緲,微瞇了眼道:“外面雖好,到底不如宮裡舒坦。待了一輩子的地方,還是想著要早點回鑾。對了,舒嬪原說要和你一起過來的,怎麼這個時辰還沒過來。”

福珈忙道:“方才舒嬪那兒來過人了,說是預備著侍寢,就不過來了。”

玫嬪嘴邊的笑便化成一縷不屑:“侍寢還早呢,這個時候就說不過來了,也敷衍得很。”

太后微微一笑,對這些爭風吃醋之事極為了然:“舒嬪跟在哀家身邊的時候沒有你長,自然不如你的孝心重。好了,時候不早,你也先回去吧。”

玫嬪這才起身告退。 福珈看著她出去,低聲道:“論起來,玫嬪待太后的孝心,可比舒嬪多呢。”

太后唇角的笑容逐漸淡了下來:“你也看出來了?”

福珈微微沉吟:“奴婢冷眼瞧著,舒嬪待皇上的心是比待太后您重多了,這樣的人留在皇上身邊,還這麼得寵……”

太后笑著彈了彈指甲:“皇帝的風流才情,是招女人喜歡。舒嬪的心在皇帝身上也好,有幾分真心才更能成事。皇帝自小不得父母親情,在夫妻情分上也冷淡些,但他一顆心是知道冷暖的,所以舒嬪的好處他都看在心裡,才格外相待些。你且看玫嬪的恩寵,到底是不如舒嬪了。”

福珈還是有些不放心:“那太后不怕……”

“怕?”太后不屑地嗤笑,“皇帝雖寵愛舒嬪,但他對舒嬪做了什麼,真當哀家甚麼都不知道麼?舒嬪的性子剛烈,若來日知道了發起瘋來,指不定將來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夜色闌珊。

濟南的夜,無論怎樣望,都是隱隱發藍的黑,璀璨如鑽的星辰,像是灑落了滿天的明亮與繁燦。 不像京城的夜,怎麼望都是近在咫尺的墨黑色,好像隨時都會壓翻在天靈蓋上。

皇后醒來時已是半夜,幾名太醫跪在素紗捻金線芭蕉屏風外候著,聽得皇后醒來的動靜,方敢進來請脈。 皇后有些迷迷糊糊,睜開眼卻見皇帝也在身邊,慌忙含笑支撐著起身請安:“皇上萬福,皇上怎麼在這兒?”她極力掩飾著睡中憔悴支離的容顏,“素心,是什麼時辰了?”

素心忙回稟道:“回皇后娘娘,是子時二刻了。”

皇帝忙按住她,柔聲道:“別掙扎著起來了,鬧得一頭的虛汗。”說罷,他取過絹子替皇后擦拭著額頭汗珠,“朕本來宣了舒嬪侍寢,但不知怎的,總念著你與璟瑟,想來想去覺得心裡頭不安,便過來看看你。誰知道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口中念念有詞。”皇帝的語氣愈加溫柔,“怎麼了?可夢見了什麼?”

皇后忙笑道:“難怪臣妾總覺得和誰在說話,口乾舌燥,原是說夢話了。”她仔細想了想,“其實這個夢臣妾已經做過好幾次了,皇上也是知道的。”

皇帝想了想,撫著皇后青筋暴起的手背道:“皇后又夢到碧霞元君了?”

皇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霞色紅暈:“此次東巡以來,臣妾一直夢到碧霞元君在睡夢中召喚臣妾。所以臣妾與皇上祭泰山時,特意往碧霞元君祠許願。可如今臣妾已經離開泰山了,不知為何,碧霞元君仍是在夢中屢屢召喚。”

皇帝寬慰道:“民間傳說碧霞元君神通廣大,尤其能使女子生子,母子無恙。朕知道皇后一心還想為朕添個皇子,所以與皇后在泰山誠心拜求,但願碧霞元君顯靈。皇后既然屢屢夢到碧霞元君召喚,看來朕與皇后的心願都會達成了。”

皇帝既如此說,身邊的人哪有不奉承的,連齊魯也少不得道:“只要皇后娘娘悉心調理,鳳體無恙,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皇后明知自己早成了蛀空的腐木,不過外表看著還光鮮罷了,這心願如何能夠得成? 只是當著皇帝的面,也只能強顏含笑:“既然如此,皇上不如請欽天監再看看,若是可以,臣妾想再前往碧霞元君祠拜求,希望上天垂憐,實現皇上與臣妾的心願。”

皇帝略略有些躊躇:“皇后,太醫已經為你診治過,說你身子不適。也是朕不好,這些日子只顧著巡遊,讓你舟車勞頓。朕已吩咐下去,明日午後御駕回鑾,咱們也得回京,議起璟瑟的婚事了。”

皇后心中一酸,怕是皇帝看出了自己病象,不安道:“皇上,臣妾沒事。

臣妾……”

皇帝替她掖好被子,柔和道:“皇后,你好好躺下歇息。蓮心在前廳給朕備了點心,朕去用一些,再進來看你。”說罷,他便領了太醫往前廳去。

前廳的案几上放著四色細巧點心,都是山東名產。 皇帝無心去動,只黯然道:“皇后的身子,便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了麼?”

齊魯領著太醫們躬身跪在地上,一時也不敢接話,思忖了半天道:“皇后娘娘要強,一心進補提氣,原是精神百倍的,但……”他身後一個太醫怯怯接口:“但皇后娘娘用心過甚,其實大半是心病……微臣們醫得了病,卻醫不得心。”太醫們說完,連連磕頭請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的臉上寫滿了難以名狀的沉鬱。 李玉悄悄道:“皇上,太醫們也是盡力了。您還記得東巡離宮前,您原是不想皇后娘娘隨行的,因為欽天監在七阿哥夭折後曾奏,'客星見離宮,佔屬中宮一眚'。當時有一顆時隱時現的'客星'出現在名為離宮的六顆星之中,是為天象大異,欽天監以為這預示中宮將有禍殃臨頭。 ”

也好轉了許多。 這次又有璟瑟下嫁蒙古之事沖喜,你們只要盡力醫治,皇后一定會好轉的。 ”他說罷,卻見進忠進來道:“皇上,令貴人聽說您憂思傷懷,所以特意在殿外等候,想見皇上。 ”

皇帝不假思索道:“你們都留下好好照顧皇后。李玉,去令貴人閣中。”

嬿婉自封令貴人之後,皇帝雖也寵愛,但比初初承寵時卻遜色了幾分,自然也是為了當日燕窩細粉與不辨甜白釉之事。 嬿婉雖然惴惴,又百般自學以討皇帝歡心,卻也總有些心虛。 此刻皇帝寧願去見她而不留皇后宮中,李玉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答應著伺候皇帝去了。 皇后披衣強自立在屏風後,眼見著皇帝離去,身體一軟,靠在了素心懷中,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失神地絮絮道:“醫得了病,醫不得心……醫得了病,醫不得心……”

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后回鑾。 皇后的病一直忽急忽緩,人也時昏時醒。

雖然還能起身,卻消瘦了不少,連早午晚的膳食都不能陪著皇帝一起用。

這一日是三月十一,御駕至德州,棄車登舟,沿運河從水路回京。 皇后一路車馬風塵,極為吃力,忽然到了水上行舟,眼見兩岸輕紅蘸綠,迤邐十餘里不絕,抹出煙霞般柔麗的色澤,隱隱然有了濛濛春意,心下也有幾分歡悅,便撐著身體與皇帝和嬪妃們一同用了晚膳。

皇帝見皇后能起身用膳,心下十分安慰,便先打發了嬪妃們離去,特意陪著皇后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叫人送了皇后回到青雀舫上,吩咐李玉召如懿至龍舟上,欣賞白日里山東巡撫進獻的宋代崔白的名畫《雙喜圖》。

皇帝的龍船之後便是皇太后的翟鳳大船,再便是皇后乘坐的青雀舫,其後才是嬪妃們的喜鵲登梅彩船一一跟隨。 皇太后素喜禮佛,嬪妃們的船尾後專有一船供奉佛像經卷,太后便攜了福珈並合船宮人盡數同去焚香祝禱。 皇后扶著素心與蓮心的手回到青雀舫上,但見兩岸月色如畫,一時也起了興致,在船尾佇立,看著夜色中柳色青青,曉風圓月,也頗有幾分動人情致,便貪看住了,道:“今兒月色真好,本宮許久沒見這樣清朗月光了。”

蓮心忙勸道:“皇后娘娘,您鳳體才稍稍見好,仔細著了風,還是進去吧。”

素心悄悄兒向她擺了擺手,道:“娘娘這才真是大好了。這兒是有些風,不如咱們去取件大氅來給娘娘吧。”她見皇后頷首應允,便恭謹含笑,“娘娘且在這兒立一立,奴婢們速速就來。”

蓮心便也順水推舟道:“也好,那咱們再取些熱茶來。”二人說罷,便匆匆去了。

皇后正看著月色清明如許,似一塊牛乳色的軟紗輕揚滑落,只聽得舟後跟隨的是蘇綠筠的船,船上隱隱有女子說笑聲如銀鈴婉轉。 她認得這些聲音,細細聽去,分明是蕊姬、海蘭和綠筠。

皇后雖然不比晞月與如懿飽讀詩書,可聽著這健康而充滿歡悅的笑聲,不知怎的想起從前自己偶然看過的一首詩:“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捲近秋河。”

旁人風送笑語,自己卻是病煩掙扎,孤涼一身。 皇后心底愈加煎熬,正想要出聲呵斥,只聽見蕊姬的聲音格外爽亮,躲也躲不過去似的直直逼來:“東巡前欽天監曾稟報說'客星見離富,佔屬中富一眚',以為是預示皇后娘娘將巡前欽天監曾稟報說'客星見離宮,佔屬中宮一眚',以為是預示皇后娘娘將有禍殃臨頭。如今看來,皇后娘娘病重,原來就是應了這句天象的。”

海蘭的聲音低低切切的:“皇后病了應著天象便罷了,可我怎麼聽說是應兆七阿哥的死呢。也真是可憐,這麼小小一個孩子,發了痘疫說去就去了。”

綠筠連連念佛道:“阿彌陀佛,還好一場痘疫,只是歿了一個七阿哥,別的阿哥、公主都安然無恙,也算是神佛庇佑了。”

蕊姬看著綠筠,似是關切,亦是憐其不爭:“純貴妃便是太好性兒了。前幾日我過來與姐姐說話,卻看外頭送來的貢緞獨姐姐這兒短了兩匹,姐姐卻不爭也不問,由著她們好欺負。後來還是嘉妃看不過,著人拿了自己的補來。”

海蘭奇道:“竟有這般事?姐姐孩子多,本該多體恤些,誰知還總短了缺了的。皆是姐姐性子太懦的緣故。”

綠筠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便罷了,愉妃妹妹還不知道我麼?但凡我的阿哥安保無虞,旁事我也懶得理會。再者……”她微微沉吟,“皇后也是可憐,痛失愛子,病中嫁出獨女,哪裡還顧得到咱們這些小事。罷了罷了。”

蕊姬的笑語帶著神秘的意味,道:“可憐?有什麼可憐的?兩位姐姐沒聽說過一種說法麼?”

綠筠好奇道:“什麼?”

玫嬪笑得極爽朗:“就是一報還一報啊!為娘的做了什麼孽,便都報應到了孩子身上!二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麼會一個個都早夭了!追根宄底的事咱們都不知道,許多事咱們也都只是看見了果,沒看見因而已。”

綠筠嚇得臉色微微發白,忙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道:“玫嬪,你還年輕,可別這樣口無遮攔的,若是皇后娘娘聽到了……”

蕊姬撇一撇塗得朱紅的唇,垂首撥弄著自己養得水蔥似的三寸指甲:“哪裡這就聽見了?難道皇后不掛念她死了的兒子,沒事兒將耳報神豎在咱們這裡做什麼?”

海蘭聽她這般說話,忙打了圓場笑道:“玫嬪是爽利人,有什麼說什麼罷了。”說罷又去按著綠筠,“貴妃姐姐也忒小心了。對了,我正有一事要問姐姐呢,上次姐姐說起哪位太醫調理婦科一方極好,玫嬪身上老不大好,每月月信總害她受苦,姐姐若知道好的,也好請來給玫嬪妹妹瞧瞧。'

這話一起,難免玫嬪也經了心不覺紅了眼圈,愁道:“自從我那可憐的孩子離了世,我這身子便是作下了病了,近一年來竟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如今總不能好好兒伺候皇上,雖說有著嬪位,恩寵到底不如從前了。”她瞥了海蘭鬢邊簪著的一朵燒藍溜金蜂點翠薔薇珠花,不免有些酸溜溜,“純貴妃姐姐和愉妃姐姐都得了皇上去年七夕親賞的六對珠花,貴妃姐姐是繡球的,愉妃姐姐是梔子的,這也是該的,誰叫兩位姐姐都有阿哥呢。如今竟連比我年輕許多的舒嬪也掙上臉來,得了那真珠蘭的珠花,我心裡……”

綠筠忙道:“說起來我也不大愛這些花兒朵兒的,也不大戴這些。你若喜歡,我著人取兩對送你,如何?”

海蘭知蕊姬失落,忙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也就這麼一個五阿哥罷了,有些賞賜也是皇上偶爾給的臉面。純貴妃姐姐也是一心在兩位阿哥身上。你還年輕,若調理得當,遲早也是有孩子的。”

綠筠子息頗多,聽得這樣的話難免動了心腸,三人密密說起來閨房私語來,又是一大篇話。

那邊廂夜風徐徐之中,皇后卻是一字不差,盡數落入耳中,“一報還一報”五個字,幾乎如釘子一般實實錐在了她心上,痛得彷彿鑽肺剜心一般。 尖銳的痛楚排山倒海襲來,皇后一口氣轉不過來,只覺得無數面孔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著,直轉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處。

皇后只覺得胸腔裡一呼一吸格外艱難,正要喚人攙扶,忽然腳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制一般。 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穩當,皇后身體一個踉蹌,還來不及驚呼,便從船尾處“撲通”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14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16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九章 瑯嬅

綠筠正與蕊姬、海蘭在船上的閣子裡聊得暢快,忽聽得有重物落水之聲,不覺止了聲。 海蘭疑道:“什麼東西落水了,還扑騰著呢?”

蕊姬側耳聽了須臾,不以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麼東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綠筠到底有些不放心,一雙纖纖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開啟:“不如開窗看看,別是什麼人掉下去了吧。”

蕊姬撣一撣身上極喜慶的桃紅錦彩繡八團起花琵琶襟旗裝,那衣裙上更是遍繡刺銀枝滿卉紋樣,隨著她的動作蕩起點點銀彩光暈。 她笑著按住綠筠的手,漫不經心道:“開什麼窗,仔細冷風撲進來傷了身子。”

海蘭側耳聽了片刻,把玩著紐子上垂下的綠瑩瑩翠玉琉璃豆莢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會不呼救,只顧著扑騰?別是什麼貓兒狗兒的,那邊好玩兒了。”

三人說笑著,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自顧自閒聊去了。

第一個發覺皇后落水的是凌雲徹。

凌雲徹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御前侍衛,因禦船比不得養心殿闊朗,而隨行侍衛諸多,最低等的侍衛便被安排到了禦船的最末護衛。

夾岸四周隱隱有花香浮動,凌雲徹聞得出,那是新開的桐花的氣味。 往日里在家鄉的時節,這樣並不名貴的花開得夾道都是。 桐花萬里丹山路,開也爛漫,落也繽紛。 他是讀過幾年私塾的,文字上雖不精深,卻也知道些許。

那時春日遲遲,老夫子便搖頭晃腦地念:“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時模糊而溫暖的回憶。 然而記得清晰的,分明是嬿婉春花般燦爛的明亮笑顏。 嬿婉最喜歡的便是桐花。 那絳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鋪地的清甜香氣,讓人幾乎要醉倒其中。 嬿婉便跳起來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總是長得那麼高,她一壁極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

“雲徹哥哥,你瞧那桐花開得那樣高,要是做人也能那麼一輩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當日的笑語,如今已然遂願。 今時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夢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 龍舟上的絲竹管弦和鳴聲聲,水面倒映著夾岸人家的萬千燈火,如同花影浮沉,映著這盛世繁華。 而嬿婉,便是這繁華錦繡裡開得極豔的一朵花。

錦上添花,固然美不勝收。

他這樣痴痴地想著,仰首望見天際一輪近乎完滿的月。 近乎完美,便總有些許殘缺。 便如自己,也算是嬿婉春風得意後的一抹殘影。 有沉緩的春風柔暖拂過,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紅的波光星點中漾動,連勉強維持的圓滿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勢態. 也許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愛的女子之後,即便想要奮發圖強,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最末等的御前侍衛,受盡那些出身貴族的侍衛的冷眼與暗諷。

連樣的蒼涼孤寂之中,唯有那個人,那個曾與她一同在死寂如墳墓的冷宮裡掙扎的女子,偶爾投來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勵著他忍耐下去,繼續去尋找可以撐起未來的任何微小的契機。

所謂半分殘缺的圓滿,大概如是。

驚動凌雲徹痴念的,是那一聲突然的響動。

他分明看見,皇后以極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態落入水中。

有那麼一瞬,幾乎是本能一般,他衝上前一步,想要將落水之人救上來。

可畢竟久在宮中,他很快發覺了奇怪之處,儘管皇后的青雀舫與嬪妃所居之船的距離並不近,但皇后的侍女們,都並未隨在身側。

他警覺地止住腳步,不肯再向前。 心中驚動的一刻,忽而念及如懿在冷宮的無限苦楚,與眼前落水的女子,無一不隱隱相關。

如懿,她是在自己那樣困窘時唯一伸出手的人,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敵意。 但若真似如懿所期待的那樣,自己的前程來路有所指望,那麼此刻,是平生再難一得的時機。

已然不能停駐,向前或退後,都是舉步維艱。

河中水花翻騰,隱約是女子的明黃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於河水中央,驚起粼粼波澤,他從未這般為難過,一顆心像是成了一撮菸葉子,被汗濕的手心來來回回地揉搓著。 須臾,他的面色漸漸淡然,逐漸成了一種徹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 他靜靜注目,直到看著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瀾越來越小。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無半分猶豫,躍身跳入水中。

皇后被救上來時,幾乎只剩下一口氣。 合宮慌亂,隨行的太醫被急急召往青雀舫診治,連太后和皇帝亦被驚動,急急趕往守在皇后閣中。

皇帝焦急地踱來踱去,懊惱道:“朕本與嫻貴妃在賞畫,因覺得風聲略顯嘈雜,才傳了樂班彈奏,誰知絲竹盈耳,竟未聽見皇后落水之聲。 ”

太后輕嘆一聲:“皇后也真是不當心了。”說罷,便又數著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詞。 素心和蓮心都嚇壞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皇帝看著二人的模樣便生氣,喝道:“李玉,給朕狠狠掌這兩個賤婢的嘴。”

李玉答應一聲,撩起袖子便開始下手。

皇帝聽著皮肉相擊的聲音劈啪作響,猶不解氣,叱道:“身為皇后的貼身侍婢,竟然不時時跟著,才致使皇后落水,殺了也不為過!”

嬪妃們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聲。 一屋子鶯鶯翠翠沉默不語,氣氛愈加顯得沉悶不已。 綠筠聽見說皇后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們閒聊的時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與海蘭、蕊姬在一起而沒發覺皇后失足落水,便想自己開口分辯幾句。 海蘭在旁側看她嘴唇一動,知道她要做什麼,連忙在身後扯了扯她的衣袖,望著自己的鞋尖恍若無意地搖了搖頭。 綠筠猶自不安,但見蕊姬只是百無聊賴地擰著絹子玩兒,便也勉強安定下心神。

太后聽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道:“停手吧。說到底也是皇后讓她們去取東西才沒跟著的。平日這兩個丫頭都還算盡心,還要留著伺候皇后的。”

太后這句話多半有安慰皇帝說皇后身體無事的意思。 皇帝忍耐著道:“罷了。”

如懿立在綠筠身邊,船在水上漂浮,總覺得足下不安穩似的晃動。 太后緩聲道:“該罰的也罰了,聽說救皇后上來的是皇帝身邊一個低等的御前侍衛,是麼?”

如懿低眉頷首道:“是。當時凌侍衛發現皇后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太后點點頭,李玉忙道:“那侍衛是皇上御前最末等的藍翎侍衛,叫凌雲徹,漢軍旗正紅旗包衣出身。此刻剛換了衣裳,在外頭候著回話呢。”

太后頷首不語,只看著皇帝。 皇帝的心思並不在這個上頭,隨口道:“既然是藍翎侍衛,那就傳朕的旨意,救護皇后有功,賞白銀三百兩,升為三等侍衛。不必叫他進來謝恩了。”

如懿淡淡含笑,余光所及之處,見站在最末的嬿婉神色稍不自在,便轉過首只看著李玉傳旨去了。

齊魯從皇后殿內出來後,面色便灰撲撲的不太好看,但見皇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后娘娘腹中的水都已經控了出來。經微臣和幾位太醫診脈,落水對娘娘鳳體影響不深,但看娘娘脈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狀,此刻痰氣上湧,已經迷了心竅。而且皇后娘娘的神誌一直未曾清醒,說著什麼'一報還一報'的話,只怕……只怕……”

綠筠聽得齊魯的話,不自覺地往裡縮了又縮,恨不得融在人群早才好。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時惱道:“只怕什麼?”

太后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齊魯,長嘆一口氣:“哀家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麼聽不得的。你便直說罷了。”

齊魯道:“皇后娘娘氣虛體弱,是油盡燈枯之兆,只怕是在彌留之際了。”他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結結巴巴道,“但……但……皇后娘娘福澤深厚,上天庇佑……”

齊魯話未說完,和敬公主已經忍耐不住,嗚咽著呵斥道:“你胡說什麼?

皇額娘正值盛年,怎麼會油盡燈枯? 分明是你們醫術不夠,才胡言亂語! ”

太后看了一眼福珈,福珈忙上去扶住了和敬公主,小聲地勸慰著什麼。 太后見皇帝端著茶盞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微微搖了搖頭,伸手替皇帝取過茶盞,溫和道:“皇后病得凶險,太醫這樣說也是情理之中,也唯有齊魯這樣何候多年的人才敢直說。不管皇后境況如何,皇帝,得趕緊通知內務府的人在京中將喜木準備著,哪怕沖一衝也是好的。”

皇帝吃力地閉上眼睛,發白的面孔如被霜雪蒙被。 殿閣中靜極了,只聽到河水蜿蜒潺涴之聲,恍若流淌的生命,靜靜消逝。 良久,皇帝才能出聲:“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后微微頷首,吩咐道:“齊魯,好好兒在這兒領人伺候著,有什麼動靜,趕緊來回稟哀家。”她放柔了聲音,“皇帝,你多陪陪皇后吧。”太后揮了揮手,示意嬪妃們出去。 嬿婉有些依依不捨,還想跟皇帝說些什麼,但見太后目光嚴厲森寒,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隨著眾人退出去了。

嬿婉本就落在人後,徐徐步出船艙,但見凌雲徹已守在船頭,似是戍衛皇帝。 她目不斜視,淡淡道:“恭喜,這麼多年,終於迸益了。”

凌雲徹並不看她,不卑不亢道:“多謝令貴人。”

嬿婉望著渾濁的河水,彷彿他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語道:“拼了性命去救皇后才得一點小小晉升,值得麼?”

凌雲徹的神色淡得不見絲毫喜怒:“貴人用血肉之軀去換取的,微巨也是一樣。既然貴人覺得值得,微臣自然也不會為難。”

嬿婉聽出他語中譏誚,不覺莞爾:“原來,你還是在乎的。”說罷,她只報以一絲了然的冷艷笑意,徑自離開。

雲徹本也不欲多留,方才如懿扶了惢心的手出來,目似無意地剜了他一眼,他便已然會意。 眼見嬿婉纖柳似的身姿盈然離去,他只覺得滿腔鬱塞之情亦如明月出雲,稍稍紓解,便覷著空隙,悄悄往如懿船上去了。

如懿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潤澤焦枯的唇舌,便見惢心引了凌雲徹進來。 她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恭喜了。”

凌雲徹見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絡,心中沒來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僥倖,得此機遇,實在是意外榮耀。”

如懿何等耳聰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間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

“你是說,你救了皇后,不是偶然?”

凌雲徹俯身,一臉誠懇:“微臣不敢辜負小主勸誡,極力自強。這次機會實在千載難逢,但微臣也從未忘記小主冷宮之苦,小主的敵人,便是微臣的敵人。

同仇敵愾之意,微臣時刻牢記,所以皇后落水後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

如懿的面色稍稍見霽,輕攏的雲鬢便簪著一支鎏金玉蝶銀絲鏤翅步搖震顫不已:“謝你有心想著,進退都保全了自己與旁人。”

凌雲徹微微思忖:“多謝小主體恤,只是微臣眼見皇后孤身落水,實在不是尋常。”

“你也覺得古怪?”如懿眸中一亮,喚過惢心,“你方才告訴本宮什麼,再說給凌侍衛聽一遍。”

惢心恭聲道:“是。奴婢發覺,皇后失足落水之處,有新刷桐油的痕跡。

桐油防水,塗上也無可厚非,但也應該是船隻下水前便塗抹好的。 咱們出巡改走水路那麼久,才突然塗上,豈不奇怪? ”

凌雲徹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膩卻無色,塗上後不過許久就會乾透,根本無跡可尋。若真是有心,那當真百密而無一疏。”

如懿的思緒有一瞬的飄忽:“原以為只有自己恨透了皇后,原來還有人比本宮更想要她死呢。”

綠筠回到自己船上,過了好一會兒,一顆心猶自驚盪不已。 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窩來,綠筠立刻接過一氣喝下。 可心驚異不已:“小主是累著了還是餓了,仔細嗆著。”

綠筠慢慢撫著心口,小指上的白銀瑪瑙粒琺瑯護甲閃著幽微的光澤,如她此刻一顆惴惴不安的心。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可心去請海蘭和蕊姬過來說說話,只見深翡花色金絲邊簾子一閃,一個穿著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錦袍的女子閃身進來,口中道:“皇后娘娘病重,姐姐這兒離皇后娘娘的青雀舫最近,我心裡慌得很,還是來姐姐這兒坐著等消息吧。”

綠筠正巴不得海蘭來,聽得這一句,便往榻上讓了讓,急惶惶道:“我正等著你來呢。可心,去上壺好茶來。”

海蘭奇道:“我是藉姐姐的寶地候著消息,若皇后娘娘有什麼動靜,咱們也好過去。怎麼姐姐倒盼起我來了?”

綠筠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方才齊太醫的話你可聽見了吧?說皇后娘娘從水里撈上來之後,一直在說什麼一報還一報的。我想著皇后娘娘的船就在咱們的船前面,不會是方才我們說的話,那麼巧便給她聽去了吧?”綠筠心慌意亂,“要是皇后娘娘甦醒,找我們算賬可怎麼好?都怪玫嬪說話沒遮沒攔的,還扯著嗓子說這些話,如今可害了我了!”

直到可心送上茶水來,綠筠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強靜了片刻。 海蘭膩白的手指摩挲著細白如玉的瓷盞,彷彿二者渾若一色一般。 她含著一縷寧靜的笑意,斜簽著身子坐著,恍若一枝凝在風中不動的雪白辛夷花。 然而海蘭面上的寧和之色是秋陽底下的漣漪,微微漾著炫目的光暈,是細細碎碎的不安定,她亦有些疑色:“說來,玫嬪不是說話這般不穩重的人,今日不知是怎麼了?”

“怕是玫嬪又想起自己的孩子,渾身不自在。都這些年了,她也真是可憐見兒的。”綠筠見宮人們退下了,復又急道,“愉妃妹妹,你說皇后娘娘要真來尋我的麻煩可怎麼辦,還是我自己先去跪著請罪?”

海蘭見她真著了慌,篤定笑道:“皇后娘娘都那樣了,如何會來尋姐妲麻煩?且到底也是玫嬪說話不謹慎,姐姐且安心坐在這裡,好好兒看著三位阿哥,做您的貴妃娘娘就是。”

綠筠猶自不解,髮髻上一支漢白玉紅珠風釵瀝瀝作響,晃得如風擺楊柳,顯是擔心不已。 海蘭輕輕吹著茶水,氤氳的熱氣拂上面來,那朦朧的淡淡白色,似乎是為她的原本柔和的面龐更添了幾許可親。

海蘭溫言道:“皇后娘娘是不敢來找姐姐的。她聽了咱們這一句'一報還一報',就能嚇得失足掉進河裡去,被撈上來了還絮絮不止。皇上雖然擔心皇后,但聽見這些話,只怕皇上心裡也在犯嘀咕,皇后娘娘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到了這個地步?”

綠筠稍稍鬆一口氣:“真不干咱們的事兒?”

海蘭笑道:“真不相干!”

綠筠撫著胸口,笑逐顏開:“阿彌陀佛,那就好!方才嚇得我……”她神色忽然一斂,又有些不自在起來,“說到報應,七阿哥死了,皇后又成了這個樣子,愉妃妹妹,不知怎的,我總想起那時永璉夭折時的樣子……”她的瞳仁碌碌轉動,十分不安,“二阿哥的死,到底是咱們……”

海蘭臉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幾分悲憫的神色:“貴妃姐姐悲天憫人,真是菩薩心腸。二阿哥的死,哪怕咱們再惋惜,也是沒有辦法。”她清冷的口吻裡多了幾分無所畏懼的堅毅,“從大公主的夭折,到二阿哥,再到七阿哥,連著皇后娘娘自己,這都是命。姐姐您福德雙全,正是您曾經積福,所以三阿哥和六阿哥這樣福壽平安。這正是從前你做的,都是好事,沒有錯事。”

其實自從生下永琪之後,海蘭雖然被封為愉妃,但她身體醜陋,已經多年不能侍寢,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歡心。 也曾在生下永琪後三年,有一次,皇帝一時興致想到了她召進養心殿侍寢,但是當她被錦被裹著抬入養心殿寢殿後不到一刻,便被送了出來。 恩寵於她,已經是再難得到的東西。 所以這些年來的海蘭,活得太像太像一抹雲淡風輕的影子。 也便是這樣一縷影子般的生存,才讓她可以遊走於嬪妃之間,從容自得,亦不讓人戒備厭煩。

綠筠聽得她這樣的話,終於鬆弛下來,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妹妹,幸好你開解我,否則我可真是怕呀!”



第三卷 第二十章 薨懌

太醫的湯藥不斷灌入之後,皇后終於在亥時一刻清醒過來。 皇后的臉色不復方才絕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人也有了力氣,可以慢慢說出話來了。

她輕微地咳嗽幾聲,隔著薄薄的素紗屏風,看見外頭一道明黃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邊,她齏粉般碎涼的心頭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

齊魯聞言出來:“皇上,皇后娘娘醒了。您……”

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憊,手邊的濃茶喝完又添上,已經好幾回了。 他聽得齊魯來請,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后。”

皇后的殿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味,混著一個女人行將就木時身上散發出來的頹敗氣息。 那種氣味,好像是深地裡開到腐爛的花朵,艷麗的花瓣與豐靡的汁液還在,卻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跡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憐憫與悲惜,卻亦不自覺地想起,他去看望晞月時,晞月臨死前的那副樣子。 晞月垂死的面孔與皇后的臉漸漸重疊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頭,嘴角蘊了一縷徹寒之意,還是坐在了皇后床前,溫沉道:“皇后,你醒了?”

皇后的眼角滑落兩行清淚,綿綿無力地滑過她蒼白而發皺的面龐,緩緩道:“皇上,臣妾與您結髮多年,經此一劫,即便太醫不說,臣妾也知道自己壽數無多了。可臣妾不曾想,一睜開眼來還能一眼看到您在身邊。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興。”

皇帝的語氣輕柔得如同三月的風,熨帖而暖融:“皇后,不要說這樣喪氣的話。好好兒歇著,你只是落水後受驚,養一養便會好的。”

皇后想要搖頭,但此刻,搖頭對她而言業已是十分勞累之事,費了半天力氣,她也不過是輕輕地偏了偏頭:“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無福,無法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經有了好歸宿,臣妾請求皇上,不要因為臣妾離世,而讓璟瑟守喪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個好年頭。再不然,就當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只是補上婚儀罷了。她已經十七了,從前是捨不得她嫁人,如今卻是耽擱不起了。”

皇帝頷首,眼角有微亮的淚光:“璟瑟是朕與皇后唯一的嫡出之女,朕一定會好好疼惜她。皇后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定決心,“再​​不然,朕就破例准許璟瑟出嫁後可另立府邸,與額駙留駐京師。”

皇后眸中一亮,頗有歡欣之意:“臣妾多謝皇上。皇上,可臣妾還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無福,上天不肯垂愛,只怕是時日無多了。 ”她掙扎著想要撐起身子,卻也實在是無能為力。 皇帝伸手扶住她半邊身體,欲要出言相勸,卻見她一臉執著,只得道:“皇后有什麼話,但說便是。”

皇后依著皇帝的手臂,分明覺得他的手不甚用力,雖是扶著自己,卻有著克制的距離和力氣。 這些年,他與她,名分上是結髮夫妻,可這份相守之情,何嘗不是如此? 這樣健碩而溫熱的身體,卻從來不是只屬於自己的。 皇后油然而生無限淒苦之意,只覺得半生好強之心,盡數化作了一攤灰燼。 無數言語掙扎著要從她舌尖蹦將出來,喘息了片刻。 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於世,雖然捨不下與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際不可無月,后宮不可無主。”她仰起身,保持著最後一絲皇后的尊嚴,鄭重道,“臣妾以執掌鳳印的六宮之主身份,向您舉薦繼後人選。純貴妃蘇氏誕育皇子,於社稷有功。謹慎侍奉,溫厚襄贊,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後執掌后宮,繼任皇后。”

皇帝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後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 他依舊含著最溫和得體的微笑,讓人不自覺地生出親近之意:“皇后多慮了,你會好起來的。”

皇后咬著暗紫的下唇,勉力搖頭:“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二公主、二阿哥和七阿哥都在下面等著臣妾了。皇上,純貴妃她……”

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強再度浮起:“皇后,這些事不該是你思量的。皇后不僅是一個稱呼,一個身份,更是朕的枕邊人。那是朕該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后的面色逐漸發青,像一塊碧色沉沉的玉,卻無半點潤澤的光華,她笑容淒苦如殘葉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純貴妃、舒嬪,哪怕是您要另選女子為中宮,臣妾都不擔心。可有一個人,斷斷不能。”她眼中閃過殘忍而怨毒的光芒,“嫻貴妃出身烏拉那拉氏,先帝的景仁宮皇后有多惡毒,您是知道的。這樣的女人的後裔,斷斷不能入主中宮。”

皇帝還是那樣平靜的口吻,卻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冷漠:“皇后,朕講過,你是多慮。多慮的話朕是不會聽的。”

皇后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躍著幾乎要迸出森藍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潛邸,您便只叫臣妾為福晉。臣妾得蒙皇上垂愛,正位中宮,您卻也只稱呼臣妾為皇后。福晉與皇后,不過是一個身份和名號而已。”她喘息著道,“皇上,您很久沒有叫過臣妾的名字,您……您記得臣妾的名字麼?”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撫地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你身子不好,不要再傷神了。”

皇帝的指尖所經之處,有男子特有的溫暖力度,讓身體漸漸發冷的皇后,生出無盡的貪戀之意。 曾經,曾經這雙手亦是自己渴盼的。 可從未有過一日,這雙手真正屬於自己。 這一日,它拂過誰紅潤而嬌妍的面頰;那一日,或許又停留在誰飽滿而蓬鬆的青絲之上。 皇后這樣恍惚地想著,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不過一瞬,就失去了光彩。 “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瑯嬅,是'瑯媚福地,女中光華'的意思。”

皇帝點點頭,眼裡露出幾分溫情,柔緩道:“你的名字。很像一個皇后。”

“皇上!”皇后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聲。 那聲音太過倉猝而凌厲,有著​​玉碎時清脆的破音。

外頭即刻有宮女入內,小心喚了聲:“皇上,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帝溫和地擺擺手:“下去吧。皇后只是叫朕一聲罷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沒朕的傳喚,都不許進來擾了朕與皇后說話。”

宮人們恭謹退下,皇后的神色軟弱下去,半邊削薄的肩靠在蒼青色嵌五蝠金線的帳上,整個人恍如一團影子,模糊地印在那裡。 她的喉間有無聲而破碎哽咽:“皇上,為什麼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呼喚一句名字。是這麼難?臣妾有時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輕輕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長女,曾經的寶親王嫡福晉。朕的中宮皇后,你有什麼可怕的?所謂不甘心,也不過是你貪婪過甚,不肯滿足而已。”

燭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卻彷彿照不亮她暗鬱心境。 這一刻,她並不像一個母儀天下的尊貴之女,反而像某種瑟縮牆角不能見到天日的陰濕植物,怯弱而卑微。 她的神思不知游離何處,痴痴道:“臣妾自閨中起就被教養要如何做一個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夠嫁與皇子,是臣妾的福氣。臣妾自知道這個消息起,每一日歡歡喜喜,滿懷期盼。哪怕是知道諸瑛先嫁與了皇上為格格,臣妾也不過是稍有憂傷,轉頭便忘了。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給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並不好過。您有那麼多的寵妾,除了族姐諸瑛,高氏嬌柔,有她阿瑪輔佐您:烏拉那拉氏驕傲,出身卻高貴。二人專寵,連臣妾這個嫡福晉也不得不讓她們兩分。個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過?您眼裡的妻妾爭寵,不過是區區小事,而在臣妾眼裡,卻是攸關榮辱的莫大之事。還好她們彼此爭鋒不得安寧。但臣妾知道,無論她們誰贏,下一個要爭的就是臣妾的福晉之位。還有後來的金氏嫵媚,蘇氏純稚,臣妾才發現。原來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一個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訴之於口,失了自習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個好妻子,對得起自己多年教養。可臣妾也不過是個女人,想得到夫君的愛憐,看著您夜夜出入妾室閣中,看她們嬌滴滴討您喜歡,臣妾身為正室,雖然不屑這樣討好,可心裡如何能好過!”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願聽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聽不出任何親近或疏遠,彷彿一個不相干的人一般,只道:“皇后多慮了。”

“多慮?”皇后的唇邊綻開一絲冷冽而不屑的笑意,彷彿一朵素白而冷豔的花,遙遙地開在冰雪之間,“臣妾並非多慮,而是不得不思慮。您抬舉高晞月的家世,抬舉她的父親高斌!您暗中扶持烏拉那拉如懿,哪怕她在冷宮之時,您身邊還留著她的那塊絹子,從未曾忘記她樁樁件件。臣妾如何能夠安穩?皇后之位固然好,可歷朝以來,寵妃恃寵凌辱皇后之事比比皆是。您喜歡的女人越來越多,您的孩子也會越來越多。臣妾和臣妾的孩子們,得到的眷顧就越來越少。臣妾如何能不怕,如何能甘心?臣妾……臣妾沒有一日不是活在這樣的畏懼之中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對,以唇際不屑的笑意劃出楚河漢界般分明的距離,“你有尊貴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兒女雙全,位極中宮。你還有什不得安生的?”

皇后的呼吸漸漸受窒,急促而沉重,那聲音如錯了點的鼓拍,絕望地敲打著。 胸中忽然大慟,他的疏離,原來就是她的絕望。 那樣前所未有的絕望,盤根錯節佔據了她行將碎裂的身心。

“皇上,您對臣妾若即若離,臣妾從來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過沒有,尋常婦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罷了,可臣妾是皇后,六宮的人堆到一塊兒,臣妾站在峰巔上。臣妾沒有什麼可以依憑的,若您的心意變化,臣妾所擁有的貌似安穩的一切便會煙消雲散。”皇后的哭聲哀怨沉沉,她本是虛透了的人,如何經得住這樣激烈的情緒,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面大口地喘息著,如同一條離開水太久的行將乾枯的魚,殿閣裡靜極了,青雀舫偶爾隨著水面的波動均勻而和緩地起伏,像遙遠的時候母親輕輕搖晃的搖籃,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 鎏金燭台上的紅燭燒得久了,燭淚緩緩垂下,嗒一聲,嗒一聲,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靜靜側耳,聽著周遭細微的響動,良久,他亦動容:“皇后,你從未對朕說過這麼多話,從來也沒有。所以竟連朕也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不安穩,這樣害怕。只是皇后……人的願望不能太多,太多了,連神靈都不會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后嫡出。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兩位阿哥。哪怕永琮還在襁褓之中,朕也已經有立儲之意,這些你都是知道的。為著阿哥們來日的名聲,許多事,朕都睜一眼閉一眼。只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緩了聲音,俯下身子,略帶神秘之色,在皇后耳邊低語如暱喃:“其他的事也罷了,朕聽過只當是髒了耳朵,掏乾淨便是。但過些日子就是哲憫皇貴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問問你,你的族姐諸瑛,她到底是怎麼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沒有一點不安麼?”

彷彿有驚雷隆隆滾過天靈之上,皇后身體劇烈地一震,睜大了渾濁含淚的顫聲道:“皇上。多年來宮中一直傳言是臣妾嫉妒諸瑛生下長子,所以害死了她!原來您也是這麼想的!”

皇帝俊挺的面龐上疑雲深重:“那麼阿箬呢,既然阿箬受你安撫指使,那麼玫嬪和怡嬪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皇后的聲線陡然淒厲,高高拋向雲際,復又舉起右手指天道:“臣妾發誓,臣妾用富察氏全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諸瑛之死,絕非臣妾所為!而玫嬪與怡嬪之子的的確確是嫻妃所害,不干臣妾的事!”

皇帝伸出手,輕緩地握住她指天發誓的右手,溫和道:“皇后真是病糊塗了,誓言若是有用,朕還要綱紀法度做什麼?”

皇后失血的雙唇劇烈地顫抖:“臣妾一生所為,無一不是為了保全富察氏尊貴的榮光,為了對得起富察氏列祖列宗用血汗換來的榮光!不到逼不得已,臣妾何必置人於死地,留下威脅富察氏全族的嫌隙?皇上,臣妾愛子私心,是想讓永璜自生自滅,也曾故意縱容永璋嬌生慣養,可臣妾從未想過要他們死啊!更迫論除去玫嬪、怡嬪之子!她二人出身微賤,便是生下皇子又如何,也斷斷不會動搖嫡子之位,臣妾費這個心做什麼?”

“做什麼?”皇帝輕嗤一聲,“你自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是為了你心心念念的富察氏一族!如懿的姑母是先帝皇后,你一直忌憚她的出身,也不喜她的性子。除了玫嫉與怡嬪之子,順帶著也除瞭如懿,豈不合你心意?再者,玫嬪與怡娘出身低賤,那麼如懿和慧賢皇貴妃若誕下皇子,你便會覺得是在動搖嫡子之位了吧?哪怕對著一直順服你的慧賢皇貴妃,你不也賜了她那麼珍貴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以防來日麼?便是如懿進了冷宮,蛇咬火焚,飲食加害,你不也做得得心應手!”

有片刻死寂,幾乎要逼得人發瘋。 皇后啞聲笑了起來,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淒然呼道:“是,臣妾是防著身份高貴的寵妃生子,是深恨如懿從前的張揚而在她入冷宮後加以折磨,也曾因為高氏告訴臣妾如懿在冷宮詛咒永璉而欲殺之洩憤。可冷宮失火之事,如懿中毒之事,臣妾真心不知!”她恨到了極處,惶惑地望著四周,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殘枝緊緊牽纏著床帳上垂落的杏色絞銀線流蘇。 那流蘇原是極韌,勒得她的手割出或青或紫的印痕,皇后死死攥著不放,彷彿只有如此,才能撐住自己隨時都會倒下的身體似的。 她原本溫和端莊的杏眼睜得滾圓,幾乎要核突暴出,她淒厲地嘶聲道:“這些事,是誰害臣妾?是誰要害死臣妾?”

“誰要害死你?”皇帝忍無可忍,鄙夷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便是自己害死了你自己!”

皇后的目光倏地一跳,驟然死死盯在皇帝身上,由炙熱而至冰冷,她的神情近乎癡狂:“原來這些事皇上早就知道,卻隱忍至今才來問臣妾。這究竟算是您的恩典還是臣妾的冤孽?”

皇帝的神色平靜如水,話語的鋒利藏在悠然語調中:“這些年的你的所作所為,朕從旁人口中也算略知一二。你私德有虧,但你是朕的皇后。作為一個皇后,你為朕生兒育女,也算節儉自謙,對著嬪妃也未有忌妒尖酸之色,算是御下寬和,不曾讓天下臣民有半分議論。朕若揭破你,只會讓你成為朕山河歲月裡的污點,讓皇室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就像一襲華美的衣袍,縱使底下蟲蛀蟻蝕,破敗不堪,他也得保留著外表的金玉綺麗。 多年夫妻,恩情固然不會少,但她屢屢進逼,不曾領會他的提點,也終將那些年的恩情積鬱成了難以言說的厭煩。 只是想起他們共同的孩子時,那樣純真的笑臉,才會讓他的情緒稍稍緩和。 他知道她本性溫和,並不如後來所知的那樣凌厲,也知道她會極力維持著這樣的溫和過下去,只不過來日,終究會漸漸疏遠,只剩下禮儀所應有的客氣。

皇后靜靜地聽著,所有的情緒在她的克制下漸漸平息,終於回到如常的雍容與寧和。 她掙扎再掙扎,終於支撐著俯身拜下,冷然道:“皇上這麼顧及皇室顏面,顧及自己的顏面保全臣妾,實在是聖恩滔天。”她仰起臉,目視皇帝,“既是皇上恩惠,那臣妾不能不報,就恕臣妾直言一句。臣妾固然是為了富察氏一族殫精竭慮,您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的心意無所不用?您這樣的性子,固然聖明聰敏,但親近之人,無不為此所傷。事到如今,臣妾做的孽臣妾自己擔著。可來目無論誰為繼後,有您在一日,只怕下場都不會好過臣妾今日!臣妾就睜著這雙眼睛,在天上看著!”

皇帝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圓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點,沉聲道:“今世之事未有定數,皇后還想著身後的因果麼?皇后還是好自保養著,朕與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皇帝走到殿閣外,一陣冰涼的水上夜風撲面而來,無聲無息地貼附在他的身體,像不曾經意的侵襲。 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心底原本極力壓著的惱怒之情,騰地竄起密密的火舌,和著皮肉被舔灼時的焦苦氣味,竟有了一縷憐憫之意。 這樣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際,竟也會如此淒厲哀戚。 他從未想過,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會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轉渴盼著他的溫柔。

那一瞬,有一個念頭,幾乎如滾雷般震過他的心頭。 如果,瑯嬅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實並未做過那麼多錯事裡如果,對如懿和后宮種種挫磨真的僅止於阿箬的無知和刻毒。

那麼這個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錯過了許多?

神思蒙昧的瞬間,他突然憶起從前,紅燭搖曳成雙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待過,可以得到一位賢惠溫柔的名門閨秀,相伴一生為妻。

瑯嬅,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卻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 他掀起金線綾羅紅蓋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說過:“妾身願以富察氏的百年榮光,相隨夫君左右,為夫君生兒育女,為賢良妻室。”

或許曾經,他們都曾真心地期盼過,未來的曰子可以風光明媚,永無險途。

卻最後,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 長女,次子,第七子。 唯餘下一個璟瑟,如今也要嫁為人婦,不得承歡膝下。

一場數十年的姻緣所得,只能留下這些麼?

皇帝用力搖了搖頭,似要擺脫這種不悅情緒的困擾,索性邁步朝前走去。 李玉早已帶人候在外頭,見皇帝獨自負手出來,覷著皇帝的神色,乖覺地問道:“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是為皇后娘娘的病情擔心吧?皇上真是情深義重,一直陪著皇后娘娘。”

皇帝並不回答,李玉忙收了話頭,恭謹問道:“皇上,夜深了。請旨,去哪兒?”

皇帝揚了揚臉,不假思索道:“去嫻貴妃處。”

李玉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扶了皇帝道:“嗻。皇上起駕。”

一行人迤邐而行,不過幾步,只聽得身後哀聲大作,宮人們放聲大哭。 趙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后的青雀舫外悲聲大呼:“皇后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風猝不及防地撲進他的眼,扯動他的睫,那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疼痛,如細碎的裂紋,漸漸蔓延開去。 他的聲音恍然有幾分淒切,在深沉的夜色裡如碎珠散落:“永璉,永琮,你們在地下別怕,你們的額娘來陪你們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19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19 A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暗湧(上)

乾隆十三三月十一日亥時,皇后富察瑯嬅薨於德州,年三十七。

皇后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靜靜坐在自己的龍舟之內,深深的沉默彷彿巨大的山脊將皇帝壓得沉重而無聲。 如懿聞得消息,早已換過一身素淨衣衫,只以素銀釵並白色絹花簪鬢。 皇帝俊朗的面容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有著虛弱的蒼白。 想是許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腫著,暗紅的血絲佈滿青白色的眼底,如縱橫交錯的血網。

如懿依在皇帝身邊,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彷彿只有一個似的。 相對亦是只影寂寥。 夜風吹起湧動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蕩盪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和著遠遠傳來的哭聲,緩而重地拍在心上。

皇帝定定地看著如懿,半晌之後才幽幽地輕嘆一口氣:“皇后死了,但她至死不認。”

如懿握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樣,彼此抵觸交纏,卻始終暖不過來。 她的神情平靜至極,徐徐道:“至死不認,也已經是做下了的事情。”

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涼的春夜,他的長吁如嘆,卻是秋色初寒的冷:“皇后拿著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她做過的她認,可冷宮失火之事,玫嬪與怡嬪失子之事,她至死不認。”i

如懿的身體微微一顫,牙關緊咬處有訝然之聲逸出。 她仰起臉問:“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她真的拿這個來發誓?”連她亦是知道的,身在眾星拱月的鳳位,心心念念著誕育皇子,穩居後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過是富察氏的榮耀。 然而她的神色旋即冷了下來:“也不過是發誓而已,臣妾不相信誓言。”她沉吟片刻,“皇上,素心與蓮心是皇后的心腹隨身,許多事咱們如有疑問,如今皇后薨逝,,或許可以從她們口中探知些許。”

皇帝靜了片刻,沉聲喚了李玉,然而入內的卻是進忠,他叩首道:“李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著。”

皇帝也不理會,只道:“你在也是一樣,去傳素心和蓮心過來。”

進忠正答應著要轉身出去,忽然見外頭簾影一動,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恭順地垂首站在一邊,道:“奴才李玉給皇上請安。”他跪伏在地,看了進忠一眼,沉聲道,“皇上不必去喚素心了,奴才適才出去,便是聽人來報說素心觸柱而死,殉了皇后娘娘。”

皇帝與如懿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讀到一絲震驚之色,不禁相顧失聲:“素心殉主?”

李玉低首道:“是。皇后娘娘薨逝,青雀舫上本有許多事要料理。誰知忙中生亂,蓮心遍尋不著素心,只好知會奴才一起尋她。誰知就在上岸的地方有座牌坊,奴才尋著索心時,她已經在牌坊的石柱子上撞死了。”

如懿望著皇帝,從他閃爍的神色裡讀到一絲再清晰不過的狐疑之情。 那狐疑,分明也是長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細細的毛刺,隱隱觸動著細微的痛和癢:“皇上,殉主是光明正大之事,素心何必悄悄兒地背著人?”

皇帝凝神片刻,問道:“李玉,你去囑咐毓瑚,她年長穩重,讓她去瞧瞧素心的屍身,商量了叫人如何處置。另則,蓮心在哪裡?”

李玉一壁答應著,忙回稟道:“蓮心不安,已隨奴才過來了,正候在外頭呢。”

皇帝不假思索,立時道:“讓她進來。”

因是皇后跟前兒得臉的宮女,蓮心已經換了一身雪白孝服,罩著淺銀色彈絲繡暗青往生蓮花比甲,黑髮用銀線挽就,簪著滿頭白霜霜花朵。 她一張容長臉兒極淡漠,細細的眉眼低垂著,眼中雖然含淚,卻並無過於悲痛之色。 蓮心進來行了禮,便規規矩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像是知道有話要答似的。

如懿見蓮心這般,便也懶得費口舌,徑直道:“皇后娘娘的病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和素心同在一處,素心是否早有殉主之意?”

蓮心垂首跪在地上,淡淡道:“自奴婢離開王欽又回到皇后娘娘身邊伺候之後,雖然還是皇后娘娘的貼身侍婢,但到底不如往日了。有什麼事,皇后娘娘和素心也多避著奴婢,只叫奴婢在殿外伺候。倒是皇后娘娘這番病了之後,素心還與奴婢有些話說。”她眸光一揚,少了些低眉順眼,一字字道,“素心說起皇后娘娘的病狀,十分憂心,也曾提到家中仍有病弱老母,希望來日可以出宮侍奉左右。”她輕嘆,“素心真是孝順之人,不比奴婢無依無靠,無家可歸。”

皇帝與如懿如何不懂,便是李玉亦驚呼:“素心牽掛家人,怎會突然殉主,想是她知道的事多了,怕獲罪才自裁倒說得過去。”

蓮心跪在地上,素白的孝服掩得她身姿格外纖弱,可她的話語卻是那般擲地有聲,鏗鏘入耳:“李公公這話糊塗了。素心是皇后娘娘的奴婢,她若有罪那皇后娘娘成什麼了。若想自裁,也不必惦記著家人了。”

李玉一向在皇帝面前得寵,慣是圓滑的,聞言也有些訕訕。

如懿見皇帝並不作聲,只是支著額頭,雙眸似閉非閉,彷彿只是在聽,彷彿亦只是倦了眠一眠。 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當下示意李玉出去,方才問出聲:“素心是否有罪,皇后娘娘成了什麼,本宮與皇上都不甚清楚。只是你在皇后身邊多年,許多事,你總該知道些許。”

蓮心的目光恍若一淵深潭,烏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見底。 她俯身叩首,鄭重道:“嫻貴妃娘娘,奴婢方才已經說過,自回到皇后娘娘身邊伺候後,許多事奴婢因未能近身,所以懵然不知。但奴婢到底侍奉了皇后娘娘多年,也算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性。她雖然難免有私心做些不當之事。但許多事,奴婢覺得她犯不上,也無謂去做。”

如懿目光一震,只覺胸間五味陳雜,酸澀苦辣一齊逼了上來,只在喉頭逼仄湧動。 她的眼神與蓮心短暫相接,不自禁地緩緩搖頭,蓮​​心以她眼中的一泊清明的閒定安靜,默然承受。 燭光微微搖曳,帶著幾分身不由己的蕭瑟,映著她白皙的面龐,卻未能染上一層稀薄的紅暈。 良久,如懿只是輕嘆:“難為你肯說這樣的話。”

蓮心微微一笑:“奴婢知道嫻貴妃娘娘未必相信,連奴婢自己都不相信。奴婢活下來的這幾年,只要有人有一語提到王欽,奴婢心頭就會滴血。連在夢裡,奴婢都會夢到那些不堪的日子,夜半驚醒。但誠如奴婢所言,皇后娘娘會因私心而行事不當,但殺人放火的事,她無謂去做,更怕做了會牽連她最重視的富察氏榮耀,還有她日夜期盼的兒子的太子之位。”

這些話,如同錚錚驚雷滾過如懿的心頭,一顆心驚得幾乎要翻轉過來,忍了這麼多年,恨了這麼多年,到頭來若不是自己恨著的那個人,又會是誰? 情思恨意於回百轉,然而,這一層滋味是無法以言語盡述的。 如懿的臉色像初雪一般蒼白至透明,是一種脆弱的感覺,彷彿自己成了一片薄而脆的枯葉,轉眼便要隨著風飄散了似的。 信,抑或不信,曾經以肉身和心腸所承受的種種苦楚,抵死之痛,都已經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烙印。 時光的荏苒留給她的,是血肉模糊後疤痕依舊的身心和日漸趨於完美的無可挑剔的笑容。

而這些所受,來自於誰,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 可如今,卻也是糊塗到了極處。

皇帝見如懿神色恍惚,心中亦是不忍,忙伸手扶住了她道:“夜深了,你再熬著也是苦了自己,趕緊回去歇息吧。”說罷,便吩咐了李玉,殷殷送瞭如懿出去。

如懿才走到皇帝龍舟尾上,卻見風露中宵,一位披著蓮青色如意云紋披風的玲瓏女子立於舟尾,遙遙望著自己,瑩白面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如懿原是疲累到了極處,一見她笑盈盈望著自己,不覺心頭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海蘭,夜來風寒,怎麼這個時候還過來?”

因在夜閫,海蘭只用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璽蓮荷扁方鬆鬆挽著雲髻,燕尾上幾朵碧玡瑤珠花點綴,越發顯得素雅清簡。 海蘭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後便未和姐姐說過話,心裡總存著許多事,實在睡不著,便來這裡等姐姐了。”

如懿替海蘭緊了緊披風上的垂珠深紫緞帶,露出她頸間一痕吳棉的淺藍紫連珠暗花錦紋羅衣,嗔道:“生了永琪後一直畏寒怕風,自己也不仔細些。”她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煩,今夜便在我那裡住下,咱們好好兒說說話。”

海蘭眼眸一轉,正聲道:“那是應該的。皇后娘娘薨逝,姐姐怕有許多事要照料,我只陪著姐姐,照應些微末瑣事吧。純貴妃早已守在大行皇后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過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紐子上繫著的雪青綾銷金線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額頭晶瑩的汗珠,取笑道,“姐姐怎麼了?這會子夜寒,竟出起冷汗來了?”

如懿與她挽了手走得遠些,只覺得牙關一陣陣發緊,啞聲道:“她拼死不認想要害死咱們,她說不是她做下的……”

海蘭驟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視著如懿。 片刻,她櫻唇微張,吐出的言語字字雪亮,打斷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這些年咱們受的這些苦,都和她脫不了乾系!所以,哪怕是她沒做,人都死了,算在她頭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難不成她做了鬼魂,還要來找咱們分辯不成!我倒盼著她魂魄歸來,與我說個明白呢!”

心頭如被透明的蠶絲一縷一縷細細牢牢地纏緊,一圈又一圈,幾乎透不過氣​​來。 如懿喃喃道:“海蘭,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若害咱們的事不是她做的,那會是誰?她已經死了,高晞月也死了,我卻不知道還要和誰鬥下去,那人又躲在哪裡?我們活在這兒,卻又和草莽野獸有什麼區別,夜防日鬥,生死相搏,卻永不知下一個對手何時會出現,何時會咬住自己的喉嚨。”

“一身綾羅,不過也是享著榮華的困獸,與它們並無區別。”海蘭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細牙,“姐姐,愛,如果能支撐著人活得更好,那恨,於我們了,她是來不及後悔,咱們是犯不上後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銜著一絲清淡笑意,掰著纖纖的指道,“姐姐,前頭壓著咱們的一個個死絕了,也該輪到我們了。”

如懿只是恍惚地笑著,一雙眼藏著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處。 這樣清寒的夜裡,|隱隱約約有春鳥的啼囀夾雜在哭聲之中,對著楊柳煙,梨花月,無端惹人悲涼。

海蘭上前一步,與她的手緊緊相握:“姐姐,你應該高興。”

須臾,如懿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紋,卻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海蘭……我恨了她那麼久,如今她死了,我卻不覺得高興。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著她們,算計著她們,彼此纏鬥了這麼多年,可接下來會是誰?我又為什麼高興?總彷彿這樣的日子無窮無盡,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海蘭眉目間清淨內斂,語調卻冷得如萬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刪繁就簡,安穩一世。可咱們一腳踏進了紫禁城,這一輩子就是今日重複昨日的日子,永無盡頭。姐姐,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興,但你得明白,我們若不努力活著,今日躺在那兒被別人哭的,就是自己。”
簌簌風露拂面,如懿獨立於月色波毅銀光素漣之下,已無太多喜悅或是悲傷,只是有淡淡的倦,並有寒意。

龍舟殿閣中靜得出奇,蓮心跪在陰影裡,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隻身長立,凝神俯視不語。 蓮心的身子俯得越發低了,幾乎要匍匐在龍靴邊上,那淺金色的靴子,黃漳絨的靴面用夾金線穿著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 盯得久了,只覺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細細一粒,一不留神便會滾落下來,踏成齏粉。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許多事應該明白。”

蓮心恭謹道:“奴婢自然明白,無論奴婢是因為誰而脫離王欽魔掌,但歸根究底,|能允許奴婢逃離、能放奴婢生路的,這世間只有皇上一人。若無皇上應允,什麼都是虛空。”

皇帝頷首:“蓮心,這便是你比旁人聰明的地方。可你對皇后也算忠心,回到她身邊之後,對她不利的話,你一句不說;對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蓮心的臉容沉靜如水:“奴婢終究是皇后娘娘的奴婢,雖然她曾害得奴婢終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來。皇后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惡語。如今身後,皇上但問,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微微沉吟:“那麼,阿箬曾經告訴朕,指使她害嫻貴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后和慧賢皇貴妃。”他緩緩論起,將阿箬昔日之言一一述說。

蓮心皺眉細想了片刻,揚眉道:“皇上不覺得阿箬說的這些話裡,屢屢提到素心,卻未曾提到是皇后娘娘麼?”

皇帝輕曬,仰首望著閣頂繁複的迷金疊彩,那細膩的金粉填在豔色的朱漆上,炫得幾乎要花了眼睛:“素心比你更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皇后所指使麼?”

蓮心一時語塞,她雪白的板緞長襖,裙邊繡滿淺青並香色纏繞的枝蔓,像一枝沒有生氣的藤蔓,筆直地僵立在壁間。 半晌,她搖頭,咬著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后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宮中的嫻貴妃,這事奴婢也略聽過一二。但奴婢細細想去,皇后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飲食,娘娘離世前幾日,太醫還曾見素心端了薏米湯飲給娘娘喝。那湯娘娘喝了幾日了,反是太醫說起薏米清熱利水,但頗為寒涼,不宜娘娘飲用。這般想來娘娘其實懵然無知,奴婢也納罕,為何娘娘對著嫻貴妃卻又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說,除了素心和皇后,只怕還有人牽涉其中?素日與皇后往來的,除了慧賢皇貴妃還有誰?”

蓮心細細想了半日:“純貴妃、嘉妃與婉常在也常常來往。皇后喜歡四阿哥,與嘉妃略親近些。只是嘉妃一向與慧賢皇貴妃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將別人放在眼裡,只和純貴妃親近些。皇后娘娘一向顧著彼此的顏面,所以慧賢皇貴妃若一人來,便不大叫嘉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閃著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搖頭,釋然道:“嘉妃一向是個口無遮攔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細,對著朕更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她這樣的直腸子的人,應該不是她。”

蓮心靜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想想卻也沒什麼確實的疑跡,便也無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揮了揮手:“也罷。蓮心,你在宮中之事已了,朕會讓你出宮安置,好好度日吧。”

蓮心一怔,旋然有淚水滑落,鄭重三拜,謝恩離去。 毓瑚立時進來,端了一盞清茶,悄無聲息走到皇帝身邊,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木然站著,淡淡道:“朕無需人伺候,下去吧。”

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卻不退下。 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一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攤開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絲血痕!

皇帝的身體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驟然縮成一根銳利的銀針,幾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縮背的身體。 他的聲音暗啞低澀,像生鏽的鐵片澀澀地磋磨:“這是朕賞給純貴妃的!哪兒來的?”

毓瑚到底年長,見慣了御前風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素心的屍身,想要善後處置,結果在素心拱緊的手心裡,發現了這個。”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動聲色道,“素心至死緊緊搖在手裡,想是要緊的東西,奴婢不敢錯了,也不敢驚動旁人,悄悄取了出來。”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凍凝:“你做得極好。”他側一側臉,毓瑚懂得,將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後的黃花梨長桌上。 她正要離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認得是純貴妃的東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歲七夕,皇上特為各宮主位所製,說是不要只用主位們素日最愛的花兒朵兒,另外擇了的。皇后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嫻貴妃是玫瑰,純貴妃是繡球,嘉妃是梔子,愉妃是薔薇,舒嬪是真珠蘭,每人六對,都用燒藍溜金蜂點翠鑲了南珠,作簪鬢之用。奴婢前來見皇上前,特意又找內務府的人查問了一番,並無錯漏。”她微微遲疑,還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麼,只是光憑一朵珠花,做不得數的。”

“一朵珠花!的確做不得數!”皇帝口吻極淡,“眼下純貴妃在哪裡?”

毓瑚順從地答:“奴婢從皇后娘娘的青雀舫過來,見純貴妃與嘉妃忙著置辦喪儀之事呢。”

皇帝目光一瞬:“嘉妃也在?”

毓瑚道:“是。嘉妃也幫不上什麼,一應都是聽純貴妃的安排處置。”

皇帝的聲線沙沙的,像是磨著什麼鐵器似的鈍:“嘉妃聽純貴妃的安排處置?純貴妃倒厲害,朕還沒吩咐,她便自己上趕著去安置大行皇后的喪儀了!連嘉妃也得聽她的,好不簡單!”

毓瑚諾諾應著,陪笑道:“純貴妃年長,又有三個阿,嘉妃平日縱眼高些,也分得輕重緩急。”

皇帝忽地抿緊了唇,像是拼命壓抑著某種湧動的情緒,冷冷道:“純貴妃,倒是養著朕的大阿哥、三阿哥和六阿哥呢!”

毓瑚哪裡敢接這樣的話,只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沒有詆毀純貴妃的意思。”

皇帝擺了擺手,和言道:“毓瑚,你是從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識到不對,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嬪一同進宮伺候的,年久穩重,又怎會失言?”

毓瑚答應著,見皇帝說罷,沉思著良久無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 皇帝只盯著那枚帶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漸漸燃成焚心火窟,彷彿要將那珠花燒融殆盡,焚為灰末。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光慢慢移下了金絲術窗櫺上蒙著的索絲雲綃。 那朦朧的流素清光,映上皇帝哀傷而倦意沉沉的臉。 他緩緩起身,步至床榻邊,頹然倒下:“皇后,要是朕疑心錯了你……”他低喃,語意艱澀,“你別怪朕,你別怪……”他無聲地撫著榻上一對空落落的明黃雲緞挑蝠枕,微一側首,有透一明的水痕滑落。



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暗湧(中)

皇帝念及皇后相伴多年,悲慟良久,命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恭奉皇太后禦舟緩程回京,自己則囑咐瞭如懿和綠筠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后的喪事。

大行皇后薨逝次日,皇帝心中苦綿,憶起兩番喪子之痛,哀慟不能自禁,在大行皇后所居的青雀舫上寫下了痛悼挽詩:

恩情廿二載,內治十三年。 忽作春風夢,偏於旅岸邊。

聖慈深憶孝,宮壺盡欽賢。 忍誦關雎什,朱琴已斷弦。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 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

棉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 回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

愁喜惟予共,寒暄無刻忘。 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 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

三月十四,皇帝親自護送大行皇后的梓宮到天津。 本留守京中的皇長子永璜連夜策馬趕來迎駕。 三月十六戌刻,皇后梓宮到京,於長春宮安奉。 文武百官及內外命婦縞服跪迎。

皇帝輟朝九日,服縞二十七日;妃嬪、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髮辮,皇子福晉剪髮;滿朝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後才准剃頭;停止嫁娶作樂二十七日;國中所有軍民,男去冠纓,女去耳環。 天下臣民一律為國母故世而服喪。

這樣的喪儀,是大清入關以來前所未有的隆重,而這空前的隆重還不止於此。 向來后妃及王大臣凡應賜諡者,皆由大學士酌擬合適字樣,奏請欽定。 而皇帝根本不理會內閣,自行降旨定大行皇后諡號為“孝賢”。 更曉諭禮部:“皇后富察氏,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誠,上奉聖母深蒙慈愛。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褆躬。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諡,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稷。從來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后挽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壺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后一生之淑德。應謚為孝賢皇后。”

皇帝鄭重以待,如懿與綠筠在內宮之中更是絲毫不敢放鬆,帶領嬪妃宮人極盡哀儀。 終於稍稍得空之時,海蘭前來翊坤宮看望如懿,亦看望已經長得聰靈俊秀的兒子永琪。

海蘭抱著永琪哄了一會兒,不覺仔細端詳如懿連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蒼白的面色,關切道:“沒想到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對喪儀這麼經心,真是難得了。倒是辛苦了姐姐。”

如懿半支著身子斜靠在錦綾緞桃葉紋軟枕上,翻看著內務府喪儀用度的簿子,神色疲倦:“皇上這麼經心,是真對大行皇后動了悔意了。 ”

海蘭哄永琪喝著手裡荷葉盞中的牛乳,笑道:“人走了茶都涼,再後悔又有什麼?”

如懿搖搖頭:“皇上與大行皇后有過兩個嫡子,雖然素日有些隔閡,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著她的好處了。”

“再有什麼好處,也與我們不相干。倒是皇上對姐姐另眼相看,將喪儀的事交給了姐姐和純貴妃一併處置。我原還以為,純貴妃有三個皇子,這次大行皇后的喪儀,她還要大權獨攬呢。”海蘭見惢心半跪在榻上伺候如懿捏著肩膀,面前的桌上還擱著一碗涼了的紅參茯苓湯,不覺嘆氣道:“這幾日姐姐勞碌歸勞碌,有些正經的大事,也該思量起來了。”

如懿輕輕揉著額頭,看著永琪無憂無慮的笑顏,不自覺便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說什麼。可皇后薨逝,皇上傷心不已,不是籌謀這個事的時候。”

海蘭輕聲道:“姐姐不籌謀,別人可已經動了這個心思了。”

“這個心思,從大行皇后薨逝那一刻起,宮中就無人不動了。只是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如懿說著,便端起眼前的紅參茯苓湯正要喝,海蘭忙伸手攔住,嗔道:“都放涼了,仔細喝了傷胃。”她說罷站起身來,從螺鈿圓几上捧過一盞雙生蓮金絲盞來,“我知道姐姐累著了,這是昨日後半夜就熬著的黃芪玉真湯,拿蜜乳調的,益氣補身,又能開胃。 ”如懿聞言粲然接過手輕輕抿了一口,低聲嘆道:“難為你的心思了,這些東西容易得,但是熬煮起來最費時不過,又得提前將裡頭用的黃芪、杏仁、甘草、茴香細細磨碎了。你又心細,不放心旁人動手,這些事必是你自己做的。”如懿端詳著她眼底血絲,實在心疼,“我說你進來時眼睛紅紅的,你還不認。”

海蘭微垂著粉白的頸,有些不好意思:“我能為姐姐做的,不過是些微末小事罷了。風口浪尖兒上,姐姐更得仔細自己身子。”她想​​了想,示意惢心抱了永琪下去,“聽說大行皇后臨死前,曾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如今純貴妃趁著這幾日領著嬪妃祭拜,格外示好籠絡,連嘉妃也巴巴兒地跟著她呢。”

如懿淡淡一笑,撩撥著耳朵上一串銀流蘇珍珠耳墜:“這是應該的。如今宮中只有我和她兩位貴妃,她位分尊榮,兒子也多,又有大行皇后臨死前的舉薦,難免會動心。”

海蘭比著素銀縷海棠紋的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掌心:“她的資本,不過是有著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罷了。”

淺淺的笑影在如懿梨渦內一轉便消逝了,她微微黯然:“多好的資本啊!”

海蘭輕嗤,並不十分上心:“姐姐也有咱們的永琪。”

如懿看她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生了幾分寥落:“永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裡,我到底是不能生養的女人。在這宮裡,孩子就是恩寵,就是依靠。我卻是沒有的。”

海蘭有些發急:“難道姐姐真的不想麼?除了大行皇后和慧賢皇貴妃,姐姐是潛邸裡出來的位分最高的人。在潛邸時姐姐是側福晉,蘇綠筠不過是格格,姐姐是滿軍旗出身,蘇綠筠是漢軍旗,這到底是不一樣的。而且您出身後族,您的兩位姑母都是先帝的皇后。”

如懿平靜的面容上多了一分憂色:“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有擔當後位的資歷。所謂的家世其實略等於無。無子,無家世,僅僅是出身滿軍旗,這能算什麼。”

海蘭沉默片刻,凝眉道:“可姐姐,難道你不想麼?不想再居於人下,不想再看旁人的顏色,不想再謹小慎微。你就是六宮之主,往大了說你是國母,往小了說,六宮這些女人再想害你,也不敢明目張膽了。”

如懿凝神須臾,素淡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凌厲之色:“想,可光靠想有什麼用?”

海蘭微微露出幾分喜色:“那就好。只要姐姐想,那咱們就是一心的。”

如懿輕輕搖頭:“想歸想,如今卻不合適。你不是不知道,大行皇后死後,皇上極為哀痛。大行皇后生前皇上對她並未怎樣,可死後皇上卻格外情深義重。不管這情深義重是表面還是真心,都表示皇上暫且沒有這個想頭,咱們​​還是安靜些好。”

海蘭拈這絹子一笑,身上銀白仙鶴長春素錦服的袖口便閃過一點柔軟的光澤:“咱們想安靜,可嘉妃那裡,卻是頭一個和純貴妃走得近呢!也難怪,她再得寵再有兒子,到底是李朝來的,後位也是難指望的,難怪會一反常態去攀著最有指望的純貴妃了。”

如懿清冷道:“嘉妃一向目中無人,從前只和皇后略親近些,如今自然更要指著未來的皇后了。由著她去,有些賬,我還沒好好和她算呢!”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三寶進來稟道:“小主,大阿哥來了,說是來向您請安。”

如懿歡喜,即刻道:“還不趕緊請進來。還有,去備下大阿哥最喜歡的點心。快些!”

海蘭掩口笑道:“姐姐到底是撫養過大阿哥的,如今還這麼疼愛。這些日子,好像大阿哥也來得勤了。”

正說著話,永璜便進來了,請了安道:“母親萬福,愉娘娘萬福。”

海蘭起身虛扶了一把,笑道:“大阿哥每每來翊坤宮,還是不忘舊日對嫻貴妃的稱呼,還是叫母親呢。”

永璜有些羞澀:“兒子養在純娘娘名下,在外不得不只稱呼一句'嫻娘娘',但在內,兒子的心還是同往日一樣的。”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吩咐了坐下:“你這孩子,總也不學乖,里里外外稱純貴妃為純娘娘,一聲額娘也不稱呼,也不怕她吃心。”

永璜靦腆一笑,看著如懿的眼睛道:“兒子有額娘,也有母親。純娘娘自己有兒子,不會怪罪的。”

如懿聞言,心下不由得一軟,疼惜道:“這些日子你領著諸位弟弟遵行喪儀,也是累著了吧。其實你的福晉伊拉里氏在去歲為你生下綿德,你應該更顧著府裡些。如今卻只能以嫡母的喪事為重了。”

永璜謙恭道:“兒子雖然是皇阿瑪諸子中第一個有孩子的,但正因如此,兒子才更要恪盡孝道,安慰皇阿瑪,時時伴隨在側。”

如懿點頭道:“難為你有心。對了,我記得今日是你額娘哲憫皇貴妃的生辰。雖然皇后大喪我不宜去行禮追念,不過姐妹一場,我已叫人去寶華殿為你額娘送了祭品。”

永璜聞得生母之事,不覺雙目盈然:“母親掛念之心,兒子謝過了。只可惜額娘早走,又這般不明不白……”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不滿,即刻打斷:“你進宮來,可先去看過純貴妃了麼?要是疏忽了禮儀,她難免會不高興的。”

永璜忙醒過神來道:“兒子已經去過鐘粹宮了,但聽宮人們說,純娘娘往太后宮中去了,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呢。”

海蘭略略驚疑:“純貴妃這些日子常往太后跟前去麼?”

永璜道:“是啊。皇阿瑪膝下唯有兒子與三弟永璋最長,得忙著喪儀之事,所以純娘娘總帶了六弟去太后宮中問安,太后也比從前更喜歡六弟和純娘娘陪著了呢。”

海蘭臉色微微一沉,旋即笑道:“中宮薨逝,太后難免鬱鬱不樂,有純貴妃這番孝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咱們都沒想到呢。”

永璜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辭了。 如懿知道他是長子,許多事喪禮上離不開他,因此很得皇帝重用,便也不留他,又囑咐了道:“你是你皇阿瑪的長子,多少眼睛看著你呢,自己仔細些。”

永璜頗有幾分自傲:“兒子知道。此刻正是宮內宮外要用兒子這個長子的時候,兒子定當十分盡心。”

如懿見他言語間頗有得色,原本想多叮囑幾句,也說不出來了。 倒是他走後,海蘭道:“如今看永璜和從前不一樣了,常常把長子兩個字掛在嘴邊呢。”


如懿輕嘆道:“也難怪他。謹小慎微了那麼多年,皇上一心只想著立嫡,他這個長子從來不受重視。如今能被皇上這樣倚重,自然是高興的。”

海蘭帶了一點意味深長的笑容:“古來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再來就是立賢。皇上所有的兒子裡,只有永璜成年,又生了兒子讓皇上做了瑪父,是佔盡天時地利了。”說罷,海蘭和如懿看了看時辰,也預備著更衣往長春宮中去守喪。

慈寧宮殿中安靜得如一潭碧波沈水,連光影也晃晃悠悠,成了水波漣漪半透明的影子。 福珈放下暗銀色烏金團壽軟簾,悄然躬身走到太后身邊。 太后閉目靜坐:“送走了?”

福珈道:“是。”

太后輕輕笑嘆了一聲:“從前不大見純貴妃,總覺得她笨笨的安靜不多話,也算是個賢惠人。如今來慈寧宮多了,仔細相處起來,還真有點笨笨的,和她說話是有些累。”

福珈點上了一支翡翠鑲金嘴水煙袋送到太后手裡,笑道:“宮裡都是聰明人,難得有個笨笨的也好。光和聰明人打交道,奴婢這樣的蠢人聽著費腦子。”

太后嗤地一笑,瞟著她道:“你也覺得這樣的人不錯?”

福珈道:“太后聖明,什麼都在太后預料之中。只是嫻貴妃也算是個有孝心的了,這些日子太后反而淡淡的,不太理她。”

太后吸了一口水煙袋,默默片刻道:“大行皇后便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難以把握。嫻貴妃的性子是比大行皇后更剛烈的,又透著聰慧勁兒。她又是烏拉那拉氏出身,憑她怎麼孝心順服,一想到從前景仁宮皇后的事,哀家也不願她成為未來的皇后。”她緩一緩,隱然苦笑,“福珈,哀家是不是終究太小心眼了?”

福珈含笑道:“誰心裡沒個過不去的坎兒呢?純貴妃出身雖低些,但是個好性子。最要緊的是純貴妃子嗣多,哪怕撇開了大阿哥沒有生母這回事,再輪下來,按年紀就是她親生的三阿哥了。有兒子的,到底不一樣些。且說了,還是大行皇后臨死前親自向皇上舉薦為皇后的。”

太后長嘆如幽微的風:“不怪哀家偏心些。說到底,嫻貴妃也是吃了沒孩子的苦頭。看看永璉和永琮夭折後大行皇后的那個樣子,你就知道在宮中有個親生兒子是多麼要緊的事。哀家就是吃虧在這點上,所以一把年紀了,還要費心費神,未雨綢繆。”

福珈忙道:“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只顧著傷心。待得後位定了,太后也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太后點頭道:“但願如此。皇帝已經夠聰明精乾了,若皇后還是伶俐透了的人,哀家就有得受累了,還不如乖乖笨笨的就算了。且你以為大行皇后有多真心舉薦純貴妃,不過也是為著這樣罷了。”

如懿到了長春宮中,綠筠已經領著命婦們按著班序站好,一切井井有條。 一眾嬪妃命婦圍著綠筠眾星捧月似的,綠筠也格外地儀態萬方,恰如副後一般。 彼時玉妍正懷著她的第三個孩子。 自在乾隆十一年七月生下永璇後,如今不過一年多,她又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可見聖眷正隆。 可饒是如此,她陪在綠筠身邊,臉上仍掛著奉承的笑意,謙恭無比:“幸好一切有純貴妃打點,才妥妥噹噹,沒什麼差池。若換了旁人,定是不成的。”

其中一個命婦道:“嘉妃娘娘說得是。太后不也對純貴妃娘娘贊不絕口麼?且看三阿哥穩重有禮,一看便知是純貴妃娘娘教導有方。”

玉妍本有著身孕,體態慵憨,聞言便支著腰身笑道:“可不是麼?三阿哥是貴妃姐姐親生的,自然不必說,便是大阿哥,得貴妃姐姐撫養,也是調教得極能幹的呀!”

另一常在道:“大阿哥是皇上長子,自然更要有所承擔些。也虧得純貴妃娘娘多年來悉心照顧呢。”

海蘭與如懿聽著她們嚶嚶嚦嚦地說話,不過相視一笑,便站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向著大行皇后的靈位跪下行敬酒禮。 如懿與綠筠並排跪著,綠筠敬完酒,低聲向如懿道:“聽說方才永璜又去看過妹妹了?”

“略坐坐就走了,哪裡談得上又去看過?”

綠筠似笑非笑:“到底妹妹是撫養過永璜的,難怪永璜老這麼惦記著。我就不一樣了,嘔心瀝血撫養了那麼多年,知冷著熱的,怕人閒話說不疼永璜,比對自己的阿哥還上心。鬧了半日,還是不如妹妹。”

如懿的口氣極溫婉,含了幾分謙遜之色,道:“我只撫養了永璜那麼點時候,永璜就惦記著,別說姐姐你這麼對永璜用心。永璜是個有孝心的,姐姐放心就是。”

綠筠穿著一襲淺銀色夾玫瑰金線雲錦宮裝,裙擺有深一色的銀線夾著玄色絲線密密繡著團壽紋樣,滿頭白紛紛珍珠珠流蘇如寒光輕漾,在殿中光線掩映之下,更顯冷清,恰與她此時疏遠與不信任的語調一般:“永璜有沒有孝心,果然是嫻貴妃知道的更多。我這個做養母的,到底是白心疼了。 ”她長長地噓一口氣,“只是沒有自己的兒子,大行皇后走下來的地方,就別痴心指望著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大行皇后不也是因為這個羞愧而死的麼?”

如懿回過首,見永璜與永璋並肩而立,領著諸位阿哥在靈前盡孝,端然是長兄風範,十分引人注目。 連永璜的福晉伊拉里氏亦十分得體,領著諸位同輩的福晉,進退得宜。

玉妍跪在綠筠身後,聽見二人這般低聲言語,眼瞅著妃位以下的嬪御們都退得遠了,不覺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慵慵笑道:“嫻貴妃不是好歹還撫養著永琪麼?怎麼看著旁人的孩子那麼眼饞,連純貴妃的養子您瞧著也是好的。其實您也不怕,不過才過了三十一歲的生辰,便要拼著力氣生養一個,也是不難。到底,孩子還是親生的好啊!”

如懿聽玉妍尖酸,便淡淡道:“是啊。不經嘉妃提醒,我總都忘了自己已經年過三十。其實細算起來,咱們姐妹都是差不多的。嘉妃不也三十六歲了麼,這樣懷著身孕,還要按著規矩行祭禮,真是辛苦了。”

玉妍與綠筠都是康熙五十二年生的人,足足比如懿大了五歲。 若要拿年紀來細論,她們自然是論不過如懿的。 海蘭跟在如懿身後,笑得輕巧和婉:“其實細論起來,咱們的年紀都大過了嫻姐姐,只不過嫻姐姐的位分比我與嘉妃高,所以咱們都得稱呼一聲姐姐。宮裡嘛,總是先論位分,再論年紀的。”

海蘭本就是和聲細語的人,說得又在情理之中,玉妍雖然不忿,但也不能駁嘴。 正巧意歡敬香上前,聽得幾人言語,細巧的眉眼斜斜一飛:“其實嫻貴妃客氣了。論起在潛邸的位分,純貴妃是格格,嫻貴妃是側福晉,如今雖然都是貴妃了,但到底還是根基有別的。嫻貴妃由著純貴妃稱呼一聲妹妹,固然是年紀輕些的緣故,但到底位分擱在那兒呢。”

綠筠齒本不及意歡伶俐,如今聽她掀起舊事來,只得訕訕不語。 還是一同出身潛邸的婉茵打圓場道:“純貴妃和嫻貴妃哪裡會計較這個。嬪妾記得剛進紫禁城那會兒,純貴妃的三阿哥突然要被抱去阿哥所養育,純貴妃傷心起來,連夜找的第一個人就是嫻貴妃呢。兩位貴妃這樣親近,一句半句的姐妹稱呼,算的了什麼呢?”

如懿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樣的親近,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吧? 她和綠筠算不上什麼至交密友,但論起來潛邸諸人中,除了海蘭,便是與她親近了。 當年困窘尚可彼此相依,如今大家同為貴妃,反而彼此不能相容了麼? 她看著孝賢皇后烏木漆金的棺樽,這麼多年,她害得自己一直沒有子息,身體流轉的血液裡都帶著她精心佈置的零陵香氣息,害得自己做不得一個母親,一個完整的女人。 瑯嬅一次次意圖逼自己入死地,真的,恨了那麼多年,連如懿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恨已經成為了一種深深的習慣,深入骨血。

可此刻,瑯嬅穿戴著整齊而華麗的皇后冠服,靜靜的躺在棺樽之中,接受著天下臣民的哀哭與追憶。

是,高晞月已死,瑯嬅已死。 那些讓她警惕的女人,都成了一抔黃土,紅顏枯骨。 可她卻不能鬆一口氣,新人在不斷地出現,舊人們也絲毫不肯放鬆。 皇后死前的暗潮洶湧一派和睦終於隨著她的死分崩離析,連膽小如蘇綠筠,都可以與她冷嘲熱諷,赤眉白眼,來日皇后之位虛位以待,尚不知要生出何種事端?

而她烏拉那拉如懿,她算什麼呢? 不過是無子、無家世,只能依靠著一息微薄的寵愛而生存的女人。 而這寵愛,是多麼渺茫,彷彿瑯嬅靈前跳動的耀目燭火,一陣輕輕的風,都可以肆意撲滅。

她是太知道“恩寵”了。 從阿箬的死,晞月的死,到今時今日死去的瑯嬅,無一不是受過皇帝的寵愛,並且彷彿身後還享受著這樣的寵愛。

她實在是太懂得了。 因為懂得,所以徹骨寒涼。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2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2 11:38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 暗湧(下)

趁著祭酒禮歇的一刻,綠筠與如懿聽著各宮各處的太監宮人們來報上瑣事。 海蘭跪得久了,只覺得膝頭酸麻不已,見別的嬪妃們並無進偏殿歇息的樣子,便招了招手示意葉心帶上藥酒,跟著自己往偏殿去。

葉心扶著她出來,低聲道:“小主的膝蓋不好,經不得這樣長跪呢。”

兩人正說話,如懿恰好扶了惢心出來,打算往偏殿更衣,見了海蘭便道:“是不是膝蓋受不住了。你先去偏殿歇一歇,我叫人端碗八寶甜湯來給你,再塗點藥酒。”

海蘭擺手道:“生了孩子之後到底是不如從前了。姐姐悄聲些,別讓人拿住了話柄說我不敬大行皇后。”

海蘭這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孝賢皇后死後,皇帝很是哀痛,脾氣也喜怒無常,前兩日便因指責前朝的幾位大臣在喪禮上不夠悲痛,便立刻施廷杖打死。 如果旁人知道海蘭因為跪在孝賢皇后靈前而犯了膝頭酸痛,不知又有多少是非呢。

如懿知她言下之意,嘆道:“皇上如今的脾氣……罷了,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失了結髮妻子,到底是傷心的。”

海蘭冷笑一聲:“生前不見得怎樣,如今倒成了恩愛夫妻了。大行皇后若地下有知,會不會嫌自己棄世太晚,不能早些得到這樣的尊重恩情?”

如懿看了看四下,比起手指輕噓一聲:“說話越發任性了。”

海蘭一臉通透:“我這樣的人還怕什麼呢?不過是看穿了姐姐看不穿的寵愛罷了。”

如懿正挽著海蘭的手要進偏殿,忽然聽得里頭有窸窣的低語聲。 二人見有人在,一時也不便進去,正轉身要走,卻聽得依稀是永璜和福晉伊拉里氏在說話。

伊拉里氏溫聲軟​​語勸道:“爺累了這麼幾天,喝點參湯提提精神吧,妾身已經準備了熱水,爺敷敷臉,精神些。”

永璜似乎很不耐煩:“弄這些勞什子做什麼?我得趕緊去皇額娘靈前守著。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這一時半會兒,缺了旁人尚可,我這個長子不在,像什麼樣子。”

伊拉里氏很是心疼:“爺這輩子就是被長子兩個字困住了。您不是鐵打的人,但凡多歇一歇又怎麼了?一得空還得往嫻娘娘那裡跑,她只是您曾經的養母,您好歹得顧著純貴妃的面子啊!”

永璜冷笑道:“純娘娘的面子我要顧著,母親那裡也不能不走動。說到底,純娘娘有她親生的兒子,哪怕撫養了我幾年,又算什麼?歷來皇子所娶的正室福晉多出自滿洲八大姓氏,而你只出身伊拉里氏,小姓小族,論起來純娘娘要是真疼我,怎麼會聽憑皇阿瑪指了我這麼個小姓的福晉也不說話?皇子聯姻,說來終究是門第姓氏最重要了。”

伊拉里氏赧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幫不上爺什麼忙。”

永璜道:“你幫不上忙也罷了,凡事終究是要靠自己的。皇額娘死了,左右我​​小時候她也不疼我,差點把我害死在阿哥所。她死了也清淨,否則她在,我終究沒有爬上去的一天。”

伊拉里氏思忖著小心道:“只是皇額娘死了,後位左不過是落在純貴妃、嫻貴妃或者嘉妃身上,爺可要看準了是誰。”

永璜道:“純娘娘要是當了皇后,我還能有指望麼?她的兒子永璋和永瑢就成了嫡子了。嘉妃來路太野,也沒什麼指望。嫻娘娘……母親她到底是吃虧了家世,又沒兒子。但我看準的就是她沒兒子,沒有兒子,才會疼我這個養子。我便不信了,我多多提著與她當年的撫養之情,會比不上永琪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即便嫻貴妃當不上皇后,只要她多向皇阿瑪提著我是長子的事,我也多些勝算了。”

伊拉里氏道:“說來,到底是嫻貴妃更疼爺些。”

有片刻靜寂,彷彿昔日的溫情再度流轉其間,然而這樣的幻象亦如天際輝麗的彩虹,轉瞬消失不見。 永璜似是在冷笑:“疼不疼的,誰知道呢?不過是彼此看著還用得上,多多利用罷了。我在這宮里長到這個歲數,難道還不懂這些?什麼親情孝義,都是假的!只有當上太子,大權在握,才是最真的。”

似乎是伊拉里氏唯唯諾諾的應答聲,永璜長長地嘆了口氣:“手頭事多,傍晚得閒,我得去寶華殿上香祝禱,今兒是額娘的生辰。”他似是有些哽咽,“我額娘,死得冤屈!”

伊拉里氏道:“爺且忍耐些,別提這個話了。額娘人雖不在,生辰忌日,妾身也該盡孝。聽說一早嫻娘娘與嘉娘娘都讓人送了祭禮去了。 ”

永璜道:“你我同去太過點眼,免得被人拿住話柄說不敬嫡母。我自己去一遭便好。”

他說完,裡頭再無聲音。 片刻,有腳步聲逐漸迫近,繼而開門聲響起。 如懿與海蘭站在階下,指著遠處的宮殿似乎說著什麼。 永璜見了她們,便是一臉孝和謙恭的樣子,拱手道:“母親好,愉娘娘好。”他似乎有些緊張,“兩位娘娘怎麼在這裡?”

如懿從容笑道:“本宮正和愉妃說,從長春宮這裡望出去對面的琉璃瓦顏色特別亮,在喪儀期間似乎不太合適,得蒙上白布才好。”

永璜鬆了口氣:“那兒子立刻去辦。”

他說罷,匆匆離去。

簷外有細雨濛蒙,三月的紫禁城彷彿融在了暗灰色的煙雨之中,一片哀色淒淒。 如懿輕聲呢喃,似是問海蘭,亦是自問:“海蘭,我真心疼過的孩子,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海蘭對如懿的傷心全然不以為意:“皇家的孩子,以後都會長成這個樣子。我倒覺得,這樣的永璜更像一個皇子。”她看著如懿,伸手替她擋住被風撲進的濛濛銀絲,“姐姐很傷心麼?”

如懿伸出手,接住細細的雨絲,那種濕潤,好像是淚,落於掌心:“永璜,畢竟是我真心疼愛過的孩子。在我沒有孩子的日子裡。我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海蘭的聲線薄而細韌,彷彿一條拉長的細線,截斷細雨如絲的傷感:“姐姐疼愛永琪麼?或許有朝一日,永琪也會變成永璜這個樣子,不如我們預期中長大。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這宮中不過是個笑話,不過是寫進死後功德里的溢美之詞。來日永琪會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更多想得到的東西。這世間多的是母子失和,夫妻離心,所以,母子也好,夫妻也罷,這種到頭來或許都會疏遠的感情,比不上我們姐妹彼此風雨多年的情感。姐姐,或許哪一日,永琪有了自己的親人,皇上也徹底不再寵愛,那麼只有我和你,繼續相伴深宮歲月,一如從前。”

海蘭的語氣裡有深深的依賴,然而如懿的心思卻在細雨綿綿中飄搖著疑惑不定:“海蘭,我從未問過你,為何你對世間的情愛,這麼不能相信?”

海蘭的眼角閃過一點晶亮的淚光:“姐姐,你知道我的阿瑪和額娘是怎麼死的麼?我額娘與阿瑪年輕時也算是恩愛親密,可有一日我額娘紅顏不再,阿瑪喜歡上別的女子,我額娘不能忍受,彼此爭執之時失手刺死了阿瑪,然後悲憤自盡。我自小被寄養在伯父家長大,所以一直認為,再相愛又如何,到最後因愛生恨的太多太多,與其如此,還不如不曾恩愛如許。世間的男歡女愛,不過是皮肉交合,實在是不可依靠的。”

如懿默然,只是輕嘆一聲:“只是海蘭,什麼都不相信,會不會太空虛,像找不到依靠?

海蘭輕笑,眼中有深深的依賴:“姐姐,我相信你啊。”她緊緊靠著如懿身側,“所以姐姐,無論我做什麼,你也要相信我。”

如懿溫然頷首,一任雨絲淒淒拂上身來:“是,我都相信。”

海蘭輕聲道:“姐姐,我知道其實你是有些不一樣了。從冷宮出來後,你一直很想勸自己不要去多想,只要相信皇上就好。可一個人這樣勸自己,她本身就是已經是開始在不相信了。對麼?”

如懿閉上眼晴,以此來拒絕眼前的虛空:“海蘭,不要再說。”

海蘭懂得地點點頭:“那我說另一件事。姐姐,純貴妃志在後位,她的勝算不小,如今又和慈寧宮走得近。姐姐,咱們得想想辦法了。”

有冰冷的感覺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睜開眼:“她最大的勝算,就是子嗣。”

海蘭揚起唇角優美的弧度:“這個我明白。純貴妃最有利的是什麼,我得把她最有利的東西除掉,咱們就安心了。”

如懿頷首,然而微有遲疑:“但,永璜不是她的勝算。哪怕他再不好,別動他。”

海蘭笑了笑,伸手仔細拂去她仙鶴銜梅素白銀線錦袍上沾上的晶亮雨絲:“姐姐到底還是心疼永璜。”她輕舒一口氣,“眼下姐姐在風口浪尖上,凡事不動為妙,一切有我。”

如懿看著簾外細雨闌珊,拂去鬢角雨絲,恍若無心:“如今,皇上最忌諱的可是舉喪不哀。咱們去偏殿上了藥,趕緊就回去吧。”

如懿回到殿中,綠筠正與玉妍著人派發午後歇息時喝的銀耳蓮子羹,福晉命婦們彷彿預知綠筠日後可能會有的榮華錦光,亦格外奉承,直如眾星捧月一般。 相形之下,緩步入內的如懿則顯得冷清許多,除了意歡、嬿婉和婉茵,便少有人笑臉相迎了。 如懿不知為何眾人變數這樣快,還是意歡忍不住說了一聲:“方才太后來過了,體恤福晉們守靈辛苦,所以親自送了銀耳蓮子羹來,並嘉獎純貴妃守喪辛苦卻事事妥帖,有大家之風。又說三阿哥雖未成年,卻很能照顧幾位幼弟,也十分能幹。”

孝賢皇后死後,后宮中本已暗潮洶湧,太后如此褒揚,無疑是在立後的立場上更偏向於綠筠了,眾人如何能不見風使舵,處處恭維純貴妃。

嬿婉與幾位答應、常在圍著綠筠和玉妍熱絡地說著什麼。 嬿婉小心替綠筠拂著衣角的塵灰:“貴妃姐姐仔細腳下,您這麼精緻的衣袍,沾上塵灰就不好了。”

綠筠不以為意地笑笑,坦然接受她的殷勤,口中道:“這些事交給宮人們打理就是了,令貴人不必如此。”

嬿婉蓄足了滿臉笑意,正要搭腔,卻聽玉妍冷不丁笑了一聲,揚著手中的杏子綠百絛絹子道:“純貴妃姐姐不必擔心,令貴人原是我的宮女出身,做這些事最合宜了。”

嬿婉如今也算得寵,聽了這話臉色刷一下白了起來,又見眾人皆捂著口笑看她,越發臊得無地自容,只得訕訕收手避到人後。

玉妍鄙夷一笑,越發與綠筠聊得熱絡,一雙手蝶舞似得翻飛著:“我這懷的也不知是個阿哥還是公主,我瞧著姐姐的四公主真是好,滿心羨慕。太醫也說這一胎像是女胎呢……我只求啊,若是個阿哥能有姐姐的三阿哥一半爭氣就好了……”

二人說起孩子來,又是扯不完的話。 玉妍又一意奉承著綠筠,哄得綠筠幾乎合不攏嘴,親熱地與她牽著手推心置腹。

意歡遠遠看著,撇了撇櫻桃唇道:“一個樂得被巴結,一個嘴上不留德。”

如懿比了個輕噓的手勢,低聲笑道:“就你脾氣最好!最不是孤拐性子!”

意歡拈了水藍色打黃鶯兒八寶纓絡絹子一晃,輕嗤一聲:“我知道自己什麼孤拐脾氣,左右和她們不一樣就是了。”說罷荷惜便來請:“小主,該到吃坐胎藥的時候了。”

如懿微微詫異:“我記得這些日子皇上並不曾召幸啊,怎麼你還吃這個藥?”

“如今大約是盼子心切,我求了皇上兩次,便按著兩日都送來​​了。”

如懿知道端底,又實在不能說破,勉強含笑道:“無論是坐胎藥也好,還是什麼,是藥三分毒,不吃也罷了。當年慧賢皇貴妃求子心切,也是常常吃坐胎藥,卻沒什麼效力。可見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恩寵才是真的。”

意歡的唇角藴了一點甜蜜的笑色:“其實我也知道藥石未必有效,但……”她向來冷冽的臉龐上全是甜而柔的紅暈,恍若冰雪初融,芙蓉春曉, “但皇上對我好,心疼我,我都是知道的。”她說罷更是含羞,忙扶著荷惜的手走了。

如懿怔在當地,不知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悲。 她是知道的,唯有她知道,皇帝知道,齊魯知道。 可誰都不會說,不會告訴她。 這樣的心疼,這樣的好,背後是怎樣的不堪入目? 她唯有閉上眼睛,不可說,不能看,不去想,只當自己是混沌泥潭里的一塊污濁,同流合污下去。 唯有這樣,才是保全了意歡含糊而溫柔的一點綺夢。

海蘭看她怔在那兒,便牽了永琪過來道:“姐姐,你瞧著舒嬪做什麼?”

如懿醒過神來,忙笑道:“沒什麼,原是有些乏了。”她看海蘭牽了永琪過來,便問:“​​怎麼了?要帶永琪出去?”

海蘭滿臉不放心:“方才聽永琪有兩聲咳嗽,我帶他去太醫院瞧瞧,看要不要喝點枇杷露。”

如懿疼愛地撫了撫永琪的臉,道:“那就快去快回,路上別著了風。”

海蘭出了長春宮,便牽著永琪往西長街上走,因居喪不便,只一個親近的乳母和葉心跟著。 才走到儲秀宮後頭的拐角處,卻見永璋也匆匆往太醫院方向走過來,她索性立住腳,揚聲道:“永琪,現在額娘囑咐你的話,你可要好好聽著了。”

永琪似懂非懂地睜大了眼睛,道:“是。”

海蘭朗聲道:“永琪,後天你皇額娘的梓宮要奉移景山觀德殿暫安,那天是大禮,你可萬萬記得,一定不能哭,不能傷心,知道麼?”

永琪疑惑道:“可嫻貴妃額娘囑咐,是一定要很傷心地哭,否則皇阿瑪會生氣。”

海蘭彎下腰,神神秘秘道:“平時是這樣,可到了後天,嫻貴妃娘娘也會這樣囑咐你。那天所有的阿哥公主都會去哭喪,誰都會哭得很傷心。只有你一個人鎮定自若,一點也不哭,你皇阿瑪便會對你另眼相看。因為你是在所有痛哭流涕沉浸於悲哀的人中,唯一保有清醒與理智的一個。”

永琪的眼神有些迷茫:“額娘,為什麼?”

海蘭鄭重道:“因為對於你皇阿瑪而言,不僅失去了你皇額娘,也失去了你七弟這個嫡子。所以對他而言,得到幾個孝子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得到一個不為悲喜所左右的未來的太子,你懂麼?”

海蘭轉過頭,見到永璋便立在不遠處,似乎在側耳傾聽她與永琪的對話。 海蘭立刻有幾分慌張不安,緊緊牽過永琪的手將他掩於身後,有些尷尬地道:“三阿哥,你怎麼在這兒?“

永璋不以為意地笑笑,謙恭地行禮:“愉娘娘萬安,五弟好。”

永琪亦規規矩矩叫了聲“三哥”。 永璋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兒臣見幾位弟弟因為勞累都起了口瘡,想著接下來還有奉移梓宮的大事,可不能累壞了身子,所以想去太醫院取些金銀花來煮水給弟弟們喝。”

海蘭不自在地摸著鬢角一朵雪白的海棠花:“三阿哥真是有心。到底是純貴妃教養出來的好孩子。”

永璋擺手道:“愉娘娘過獎了。那兒臣先行一步。”他側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永琪一眼,含笑離開。

永璋打點完一切,回到綠筠宮中。 他一見綠筠,哪裡還按得住脾氣,便將海蘭叮囑永琪之語悉數告知了綠筠。 綠筠冷笑道:“我原當愉妃是個安分的,原來卻動了這個心思。本還以為嫻貴妃打的是永璜的主意,如今看來,是我們太小瞧她的心胸了。”

永璋遲疑:“那額娘的意思是……”

綠筠愛惜地撫了撫兒子的辮髮,替他整好衣衫:“好兒子,永琪還小,能有多大的心思。即便是不哭裝出一副大人腔調,也只當他發呆不懂事罷了。你好好學著點,永琪即便不哭,額娘也有本事讓他哭了就是。”

永璋鬆一口氣:“多謝額娘替兒子籌謀。”

綠筠心疼道:“你這孩子,跟額娘說起這樣見外的話來了。額娘不疼你,還能疼誰。永璜雖然也寄養在額娘膝下,但到底不是親生的,額娘疼他也是顧著面子罷了。好兒子,除了永璜,阿哥裡就數你年紀最長。你是有額娘的,額娘熬到貴妃這個位分上,一切都是為了你,掏心挖肺也是願意的。你就好好替額娘爭口氣,得了你皇阿瑪的歡心,當上太子就好了。何況,咱們還有大行皇后臨死前的一份舉薦呢,更要好好用心。”

永璋肅然道:“額娘放心,額娘的心願就是兒子的心願。那日兒子還會好好勸慰皇阿瑪的。”

綠筠篤定笑道:“這就好了。額娘已經告訴過你,嘉妃便是個聰明人,事事都奉承著額娘。她雖得寵,但到底是李朝貢女,一輩子也指望不上皇后之尊,只要她和咱們一心,你也多一層保障。”她的口氣愈加隱秘,“至於永璜,皇上器重他讓他主持喪儀,可他到底不經事,你萬萬留心他一舉一動,但凡拿到錯處,便好辦了。”

永璋頑皮一笑:“額娘捨得?”

綠筠有些難言的傷感:“額娘膽子小,也心軟,永璜到底也是額娘的養子。”她頓一頓,深吸一口氣,“可為了你,額娘什麼都捨得。”

母子兩關上殿門,愈加密密籌謀起來。



第三卷 第二十四章 圖窮

海蘭候了永琪從太醫院回來,便領著他往養心殿去。 才到了階下,李玉便先迎上來,含笑道:“愉妃娘娘怎麼帶五阿哥來了?下雨天路滑,您小心腳下。”

海蘭含了極謙和的笑,那笑意是溫柔的,含了兩份怯怯,如被細雨敲打得低垂下花枝的文心蘭,柔弱得不盈一握:“永琪有兩聲咳嗽,但還惦記著皇上,一定要過來請安。本宮拗不過,只好帶他來了。”

李玉向著永琪陪了個笑:“五阿哥真是孝心!”他有些為難道:“愉妃娘娘,皇上這幾日痛心大行皇后之死,除了純貴妃和嫻貴妃,還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幾乎未見其他嬪妃和阿哥。恐怕……”他垂下眼睛不敢說話。

海蘭會意,幽然嘆道:“皇后仙逝,本宮也傷心。但皇上總得當心龍體才是啊,否則咱們還哪裡有主心骨呢。”她摸了摸永琪的頭,“罷了,你皇阿瑪正忙著,咱們也不便打擾。你去殿外叩個頭,把額娘燉的參湯留下便是了。”

永琪乖巧地點​​了點頭,快步走上台階,在廊下跪倒,磕了頭,朗聲道:“皇阿瑪,兒臣永琪來給皇阿瑪磕頭。皇額娘仙逝,兒臣和皇阿瑪一樣傷心,但請皇阿瑪顧念龍體,不要讓皇額娘在九泉之下擔心不安。請皇阿瑪喝一點兒臣燉的參湯,養養神吧。兒臣告退。”永琪說完,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砰砰作響,方恭恭敬敬退開了。 他才轉身走下台階,只見身後緊閉的朱漆雕花門豁然洞開,皇帝消瘦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伸出手道:“永琪,過來。”

海蘭低首,一雙翠綠梅花珍珠耳環碧瑩瑩地掃過雪白的面頰。 她露出一絲淡而淺的笑意,恭謹而溫順。 永琪趕緊跑到皇帝身邊,牽住皇帝的手,甜甜喚了一句:“皇阿瑪。”

皇帝連日來見著兩個皇子,說的都是規矩之中的話,連安慰都是成人式的,早就不勝其煩。 聽了這一句呼喚,心中不覺一軟,俯下身來道:“你怎麼來了?”

永琪垂下臉,似乎有些不安,很快伸出手擦了擦皇帝的臉,道:“皇阿瑪,您別傷心了。你要傷心,永琪也會跟著傷心的。”

皇帝臉上閃過一絲​​溫柔與心酸交織的神色,慈愛地攬過永琪的肩膀:“永琪,帶了你的參湯進來。”他看了站在廊下微雨獨立的海蘭,穿著一襲玉白色素緞衫,領口處繡著最簡單不過的綠色波紋,下面是墨綠灑銀點的百褶長裙,十分素淨淡雅,髮髻上只戴了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點翠步搖,一根通體瑩綠的孔雀石簪配上鬢側素白菊花,單薄得如同煙雨濛蒙中一枝隨風欲折的花。 皇帝雖久未寵幸海蘭,也不免動了幾分垂憐之意:“愉妃,你來伺候朕用參湯。”

海蘭溫順得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走到皇帝身邊,掩上殿門。 殿中十分幽暗,更兼掛滿了素白的布縵,好像一個個服喪的沒有表情的面孔,看起來更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 皇帝臉上的胡楂多日未刮了,一張臉瘦削如刀,十分憔悴。

永琪與海蘭跟著皇帝進了暖閣,見桌上鋪著一幅字,墨汁淋漓,想來是新寫的。 海蘭柔聲道:“皇上,殿中這樣暗,你要寫字,臣妾替你點著燈吧。”

皇帝啞聲道:“不必了。大行皇后在時十分節儉,這樣的天氣,她是斷不會點燈費燭火的。”

海蘭道了“是”便安靜守在一旁:“皇上寫的這幅字是給大行皇后的麼?”

皇帝頷首:“是給大行皇后的《述悲賦》,一盡朕哀思。”皇帝看著永琪,“你說這參湯是你給朕燉的,那你告訴朕,裡頭有什麼? ”

永琪掰著手指頭,認真道:“這道參湯叫四參湯。四參者,紫丹參、南沙參、北沙參、玄參也。配黃芪、玉竹、大麥冬、知母、川連、大棗、生甘草,入口甜苦醇厚,有降火寧神、益氣補中之效。”

皇帝奇道:“入口甜苦醇厚?你替皇阿瑪喝過?”

永琪仰著天真的臉,拼命點頭道:“是啊。《二十四孝》中說漢文帝侍奉生母薄太后至孝,湯藥非口親嘗弗進。兒臣不敢自比漢文帝,只是敬慕文帝孝心,所以兒臣準備給皇阿瑪的參湯,也嚐了嘗,怕太苦了皇阿瑪不願意喝。”

皇帝頗為欣慰:“好孩子,朕果然沒有白疼你。”皇帝由著海蘭伺候著盛了一碗參湯出來略喝了兩口,“《二十四孝》的故事你已經讀得很通了,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永琪坐在皇帝身邊,懵懵懂懂道:“皇阿瑪,《二十四孝》兒子都明白了,可今天大哥說了一個什麼典故,兒子還不大懂,正要打算明天去書房問師傅呢。 ”

皇帝漫不經心,隨口道:“你大哥都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給你講典故?說給朕聽聽。”

海蘭忙道:“是啊,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你皇阿瑪。你皇阿瑪學貫古今,有什麼不知道的,哪裡像額娘,一問三不知的。”

永琪便道:“今日兒臣在長春宮向皇額娘盡哀禮,後來咳嗽了想找水喝,誰知經過偏殿,聽見大哥很傷心地說什麼明神宗寵愛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不喜歡恭妃的兒子朱常洛,還說什麼明朝有忠臣,所以才有國本之爭,自己卻連朱常洛都不如。兒臣不知道大哥為什麼這樣傷心,朱常洛又是誰,大哥怎麼拿他和自己比呢?不過兒臣還聽見大哥跟大嫂說話呢,不敢多聽就走了。”

皇帝軒眉一皺:“既是在給你皇額娘盡哀禮,他們夫妻倆又竊竊私語什麼?”

永琪掰著手指頭,稚聲稚氣道:“不是竊竊私語。大哥說: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自然要多擔當些。兒臣覺得大哥說得沒錯呀!”

皇帝緘默不語,面孔漸漸發青下去,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 永琪有些害怕起來,看了看愉妃,又看了看皇帝,搖了搖皇帝的手道:“皇阿瑪,您怎麼了?是不是兒臣說錯了什麼?”

海蘭愈發惶恐,忙跪下道:“皇上,永琪年幼無知,若說錯了什麼,您別怪他。臣妾替永琪向您請罪了。”

皇帝瞟了海蘭一眼,口氣淡漠如雲煙靄靄:“你起身吧。朕知道你不看書,不懂得這些。便是如懿,詩文雖通,這些前明的史書也是不會去看的。永琪還小,這些話只能是聽來的。”

海蘭誠惶誠恐地起身,拉過永琪在身邊。 皇帝的手緊緊地握成拳,臉上含了一絲冷漠的笑意,顯得格外古怪而可怖:“呵,永璜果然是朕的好兒子,可以自比朱常洛了。那麼永璋,是不是也有朱常洵的樣子,敢有他不該有的心思了,也是仗著生母的緣故麼?”

海蘭一臉憂懼,小心翼翼道:“皇上說什麼仗著生母?臣妾只知道,純貴妃是要繼立為皇后的呀!”

皇帝意外,不覺瞬目道:“什麼?”

海蘭睜著無辜而驚惶的眼眸:“皇上還不知麼?宮中人人傳言,大行皇后臨死前向皇上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啊!”

皇帝臉色更寒,沉思片刻,含著笑意看著永琪:“原來如此啊。永琪,參湯朕會喝完的,你和愉妃先退下吧。”

海蘭忙帶著永琪告退了,直到走得很遠,永琪才低低道:“額娘,兒子沒說漏什麼吧?”

“說得很好。真是額娘和嫻額娘的好孩子,不枉額娘翻了這些天的書教你。”她仰起臉,一任冰涼的雨絲拂上面頰,露出傷感而隱忍的笑意,“姐姐,我終究沒聽你的。”

京城三月的風頗有涼意,夾雜著雨後的潮濕,膩膩地纏在身上。 永璜只帶了一個小太監小樂子,瞅著人不防,悄悄轉到寶華殿偏殿來。

小樂子殷勤道:“奴才一應都安排好了,阿哥上了香行了祭禮就好,保​​准一點兒也不點眼。”

永璜嘆口氣:“每年都是你安排的,我很放心。只是今年委屈了額娘,正逢孝賢皇后喪禮,也不能好好祭拜。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為額娘爭氣,讓她和孝賢皇后一樣享有身後榮光。”

二人正說著,便進了院落。 偏殿外頭靜悄悄的,一應侍奉的僧人也散了。 永璜正要邁步進去,忽聽得里頭似有人聲,不覺站住了腳細聽。

裡頭一個女子的聲音淒惶惶道:“諸瑛姐姐,自你去後妹妹日夜不安,逢你生辰死忌,便是不能親來拜祭,也必在房內焚香禱告。姐姐走得糊塗,妹妹有口難言,所以夜夜魂夢不安。可如今那人追隨姐姐到地下,姐姐再有什麼冤屈,問她便是。”

永璜聽得這些言語,恍如晴天一道霹靂直貫而下,震得他有些發蒙,他哪裡忍得住,直直闖進去道:“你的話不明不白,必得說個清楚。”

那女子嚇得一抖,轉過臉來卻是玉妍失色蒼白的面容。 身邊的貞淑更是花容失色,緊緊依偎著玉妍,顫聲道:“大阿哥。”

玉妍勉強笑道:“大阿哥怎麼來了?哦哦,今日是你額娘生辰,你又是孝子……”

永璜定下神來:“就是孝子,才聽不得​​嘉娘娘這種糊里糊塗的話。今日既然老天爺要教兒臣得個明白,那兒臣不得不問嘉娘娘了。”

玉妍慌裡慌張,連連擺手:“沒什麼糊塗的,你額娘和孝賢皇后同為富察氏一族……”

“我額娘死得不明不白!方才嘉娘娘說兒臣的額娘走得糊塗。嘉娘娘的意思是……兒臣得額娘本不該這麼早走?”

玉妍眼波幽幽,忙取了手中的絹子擦拭眼角:“唉……多久遠的事了,有什麼可說的。說了也徒添傷心。大阿哥等下還要去主持喪儀呢,這麼氣急敗壞的可要失禮數的。”她見永璜毫不退讓,一壁搖頭,似是感傷,“可惜諸瑛姐姐走得早,想起當日姐姐與本宮比鄰而居,說說笑笑多熱鬧。唉……”

貞淑一壁連連使眼色,一壁怯生生勸道:“小主……”

玉妍猛地回過神,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瞧本宮這張嘴,什麼話想到就說了,竟沒半些分寸。這半輩子了,竟也改不得一點!”玉妍輕嘆一口氣,柔聲道:“大阿哥和本宮一樣,都是個實心人,卻不知實心人是最吃虧的。”

永璜低聲道:“嘉娘娘心疼兒臣,兒臣心裡明白,有些話不妨直說。”

玉妍挺著肚子,眼角微微濕潤:“本宮出身李朝,雖然得了妃位,生了皇子,卻總被人瞧不起。本宮母家遠在千里,我們母子想要尋個依靠也不能啊。”

永璜連忙笑道:“嘉娘娘放心。兒臣是諸子中最長的,一定會看顧好各位弟弟。”

玉妍感觸到:“有大阿哥這句話,本宮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她忽然屈下膝,行了個大禮道,“但願大阿哥來日能看顧本宮膝下幼子,不被人輕視,本宮便心滿意足了。”

永璜見她如此鄭重,慌了神道:“嘉娘娘嘉娘娘,您快請起。”

玉妍執拗,只盯著永璜,淚眼矇矓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大阿哥若不答應,本宮不敢起身。”

永璜拗不過,只得到:“嘉娘娘所言,兒臣盡力而為便是。”

玉妍這才起身,恢復了殷勤小心的神色,低聲道:“慧賢皇貴妃的宮女茉心去世前曾見過本宮,那時她臨死,說起你額娘之死乃是孝賢皇后所為。本宮不知道茉心為什麼要來告訴本宮,或許她只是想求得一個臨終前的心中解脫,或許她覺得本宮曾與你額娘比鄰而居,算是有緣。所以大阿哥,作為你對本宮母子未來承諾的保障,本宮願意將這個秘密告訴你。”

永璜緊緊握住拳頭,直握得青筋暴起,幾乎要攥出血來。 他極力克制著道:“嘉娘娘,雖然在潛邸時的奴才們都傳言皇額娘不喜歡我額娘先生下了我,可這話干係重大,斷斷不能開玩笑……”

玉妍搖頭道:“,茉心說完之後,不過幾天就出痘疫死了,死無對證。”她嘆口氣,“當時本宮只當她當時病昏了頭胡言亂語。不過大阿哥,就算這事是真的,大行皇后也已經離世了。哪怕她生前再介意您這個長子,也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些事您知道就好,其他的便隨風而去,只當本宮沒說過就是。”

永璜越聽越是狐疑,面上如被嚴霜,迫近了玉妍,萬分急切道:“合宮都知嘉娘娘是直性子,最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兒臣自幼喪母,無日無夜不思念萬分。嘉娘娘早入潛邸,又與額娘比鄰而居,若是覺得有什麼突然的地方,還請告知一二。”

玉妍被永璜嚇得連連倒退,倚在貞淑身上,二人彼此扶著,駭得面無人色,只是一味搖頭。 貞淑扶著玉妍,跺了跺足,發了狠勁道:“小主,從前咱們滿心疑惑,卻只礙著那人還活著,什麼都不敢說。如今人都走了,咱們還怕什麼。便是說了出來,也好過您與哲憫皇貴妃姐妹一場,為她夜夜揪心。”

永璜臉色大變,撲通跪下了道:“兒臣生母早逝,許多不明不白的地方,若嘉娘娘知道也不肯告訴,兒臣來日還有何顏面去見亡母!”他連連磕頭不止,“還請嘉娘娘成全!”

玉妍忙彎腰攔住,急得赤眼白眉,為難了片刻,顧不得貞淑拉扯,咬著牙道:“罷了,本宮知道什麼便全都告訴你就是了。你額娘素無所愛,只是喜歡美食。本宮原也不在意,也不大吃得慣這兒的東西,她邀本宮同食,本宮也多推卻了,一直到你額娘暴斃後許久,本宮自己懷了身孕,才知道飲食上必得十分注意,許多相剋之物是不能同食的,否則積毒良久,輕則傷身,重則斃命。後來本宮回想起來,你額娘暴斃後許久,本宮自己懷了身孕,才知道飲食上必得十分注意,許多相剋之物是不能同食的,否則積毒良久,輕則傷身,重則斃命。後來本宮回想起來,你額娘素日的飲食之中,甲魚和莧菜,羊肝和竹筍,麥冬和鯽魚,諸如種種,都是同食則會積毒的。”

永璜痛苦得臉都扭曲了,低啞嘶聲道:“這些東西,是誰給額娘吃的?”

玉妍登時花容失色,咬著絹子不敢言語,貞淑只得勸道:“大阿哥別逼迫小主了。當時潛邸之中,一應事務都由嫡福晉料理啊!”

永璜遽然大慟,撒開手無力地倚在牆上,仰天落淚道:“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玉妍慌不迭地看著四周,連連哀懇道:“大阿哥,但求你給本宮一條生路,萬萬別說出來本宮知道這件事!本宮……本宮……”她哪裡說得下去,只得扯了貞淑,二人跌跌撞撞走了。

穿過空落落殿堂的風有些冷厲,吹拂起玉妍輕薄的銀灰色袍角,似一隻怯弱而無助的飛鳥。 唯留下永璜立在殿內,任由冷風吹拂上自己熱淚而冰凍的眼。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25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1-28 10:1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五章 絕念

三月二十五,孝賢皇后梓宮奉移景山觀德殿暫安。 皇帝率六宮嬪妃、親王福晉、宗室大臣同往,並親自祭酒。 皇帝居中,嬪妃以如懿為首,跪於左列,依次至答應。 諸皇子跪於右列,以永璜為首,自四阿哥永珹以下,皆由乳母陪伴在側。

皇帝哀慟之至,親自臨棺誦讀刑部尚書汪由敦所寫的祭文:“……尚憶宮廷相對之日,適當慧賢定諡之初,後忽哽咽以陳詞,朕為欷籲而悚聽… …在皇后貽芬圖史,洵乎克踐前言;乃朕今稽古典章,竟亦如酬夙諾。興懷及此,悲慟如何……”

汪由敦是本朝出名的文人,下筆文詞委婉,感人至深,更兼皇帝臨表涕零,娓娓讀來,更是動人心腸。 在場之人都含了悲痛之色,見皇帝如此傷感,益發哀哀不止。 一時間無人不涕淚縱橫。 永璋原本尚有猶豫,回頭見永琪果然呆呆跪著,眼中一點淚意也無,一時間下定決心,生生把含在眼裡的淚退了回去,朗聲道:“皇阿瑪請節哀,勿再哭泣傷身。”

皇帝正在傷心欲絕,聽得這一聲,驟然轉過頭去。 他這一回頭,見永璋殊無悲痛之色。 永璋見皇帝注目,心頭一喜,道:“皇阿瑪節哀,您看大哥鎮定自若,毫無悲切,果然氣度非凡。”

皇帝眼風掃過,見永璜眼中乾涸,神情淡漠,唯在永璋說話時露出厭惡之色,想起海蘭言語,不覺沉下了臉。 皇帝道:“永璋,你想說什麼?”

永璋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皇阿瑪節哀。大行皇后棄世,多日來皇阿瑪一直沉浸於悲痛之中,兒臣心疼不已。但願皇阿瑪以龍體為念,切勿悲傷過度。”

皇帝漠然道:“你好孝心!時時處處掛念朕。只是今日是你嫡母喪禮,你兩眼只瞧著你大哥舉動做什麼?難不成你大哥在你心裡比嫡母還要緊?”

永璋一怔,連忙道:“兒臣不敢!”

皇帝屏息片刻,兩眼如炬:“那麼永璜,你又是為什麼,對你的嫡母一滴眼淚都沒有?”

永璜如何能說得出自己的苦衷,怔了片刻,只得勉強擠出傷心神色:“兒臣想著皇阿瑪過於哀傷,兒臣身為長子,還得替皇阿瑪操持著大行皇后的喪儀,不敢過於悲痛傷身,以免誤了差事。”

皇帝大笑一聲,右手顫顫指著兩個兒子,一語不發。 嬪妃們突然見生了這樣的變故,一時也都驚住了,含著淚不敢言語。 皇帝回過神來,臉色生硬如鐵,朝著兩位皇子狠狠扇了兩耳光,勃然大怒:“不肖子!大行皇后是你們的嫡母,如今薨逝,你們卻不悲不痛,只顧著內鬥相爭!朕如何會有你們這兩個不孝不忠的兒子!”

綠筠嚇得低呼一聲,趕緊膝行出列,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永璜和永璋都是為您著想,不敢過於哀哭,也怕您傷了龍體,並非不孝啊!”她驚慌失措,指著永琪道:“何況也不是永璜和永璋不哭,永琪也沒有哭啊!”

皇帝冷冷盯住永琪:“小兒也是這般沒心肝麼?”

永琪不解世事,睜大看眼睛,一臉無辜:“皇阿瑪,兒臣本來很難過。可兒臣方才看三哥不哭只盯著大哥,像皇額娘薨逝與他無關似得。兒臣一時不解,所以不敢哭了。”

綠筠氣得渾身亂顫:“你這孩子,小小年紀也敢扯謊,明明是愉妃……”

永琪嚇得哇一聲哭起來,用手背抹著眼淚道:“皇阿瑪,兒臣為皇額娘傷心,但額娘說兒臣不該當著皇阿瑪的面哭,會讓皇阿瑪傷心,所以兒臣不知道該不該哭。兒臣好想皇額娘……”

皇帝聽得這一句,冷笑連連:“好個永璋!自己不孝,還帶壞了弟弟!果然是兄長裡的榜樣!”皇帝的臉色冷得如數九寒冰,“純貴妃,你有永璋和永瑢,朕還把永璜交給你撫養,你倒真替朕教出好兒子來!”

永璜和永璋嚇得面無人色,拼命叩首不已:“皇阿瑪息怒!皇阿瑪恕罪!”

如懿見永璜受責,看皇帝的臉色便知是動了真怒。 她膝行上前一步,正要勸解,卻發現自己的裙角被海蘭用膝蓋死死壓住。 海蘭謙卑地低著頭,卻以眼神制止她再向前一步,如懿還是不能忍耐,喚道:“皇上……永璜也是為您和大行皇后的喪儀考慮,並非有心不孝…… ”

皇帝的鼻翼微微翕張,極怒道:“不是有心就如此!若是有心,豈不要弒父弒君!朕真是後悔,當初沒把永璜及早送還到你身邊撫養,否則也不至如此! ”皇帝指著兩個渾身發抖的兒子道:“大阿哥永璜已二十一歲,此次皇后大事,竟然毫不具人子之心,無半點哀慕之忱,實在不孝。以他昏愚之見,必是認定皇后薨逝,弟兄之內以他居長,無嫡立長,日後除他之外無人能肩承社稷重器,才妄生覬覦之心。朕今日就明白告訴,太子之位所關重大,以永璜言行,斷不可立之。至於永璋亦不滿人意,年已十四歲卻全無知識,更無人子之道。朕年幼時如何恪盡孝道,似這般不識大體,朕深愧不止。總之來日,此二人斷不可承繼大統!”

綠筠驚呼一聲,立時暈在了皇帝腳邊,不省人事。 皇帝毫不理會,猶自氣得渾身亂顫。 他雙拳緊緊握住,卻無人看見,他緊握的袖中,死死握住的,正是那一日素心死時手中攥著的那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

永璜與永璋的師傅與諳達,罰俸,杖責,並未有一絲平息之意。 一時之間,滿宮之中人人自危,深恐被牽連,曾經門庭若市的鐘粹宮,驟然變得門庭冷落,無人探視。

而皇帝又聽海蘭說起瑯嬅臨死前舉薦綠筠為後之事流傳后宮,更認定是綠筠身邊的人有意洩露,於是將綠筠身邊伺候過的宮人一一查檢,略有不順眼的便打發出宮。

相反,如懿的翊坤宮和玉妍的啟祥宮卻異常熱鬧起來。 因綠筠抱病,喪儀的後續事宜都落在瞭如懿的肩上。 而引領諸阿哥舉喪之事,卻由年僅九歲的玉妍之子四阿哥永珹來擔當。 眾人紛紛揣測,永璜和永璋被皇帝厭棄之後,永​​珹成了最可堪立的皇子。 因為永琪的生母海蘭雖是妃位卻無寵,六阿哥永瑢的生母是受牽連的綠筠,七阿哥永琮夭折,八阿哥永璇亦是玉妍所生。 且玉妍自潛邸侍奉皇帝以來,一直寵遇不斷,更懷著腹中的孩子,可見皇帝聖眷隆重。 這樣看來,倒是玉妍更添了幾分踏上後位的可能。

為著如此,如懿反而更謹慎,除了日常在宮中處理六宮瑣事,幾乎極少與嬪妃們來往,便是海蘭,也見得少了。 這一日海蘭來看望永琪,好不容易見上瞭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姐姐這些日子對我避而不見,是在怪我害了永璜麼?”

如懿對著棋盤上的黑白子思索不已,冷淡道:“你除去永璋,我無話可說。可永璜,你原不必做得這樣絕。”

海蘭道:“姐姐都知道了?”

如懿看著棋盤上涇渭分明的黑子與白子,並不看她:“你去對皇上說了什麼?你明明知道皇上最恨旁人覬覦太子之位。殺人誅心,你的確很厲害。”

海蘭凝神片刻,低低道:“永璜與永璋為太子之位明爭暗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不過讓永琪在皇上面前提了明神宗的國本之爭,說永璜自比長子朱常洛,埋怨皇上寵愛寵妃之子,皇上便信了。皇上如此多疑,可是我左右不得的。”

“稚子天真,為你所用。你提明神宗的國本之爭,是暗指大阿哥自比朱常洛,埋怨身為父親的皇上不喜愛自己,不肯立長子為太子,又偏愛寵妃所生的三弟,既有奪位之心,又有不孝之怨。更算準了皇上同樣也會疑心永璋會仗著生母寵愛生出奪位之心,讓永璜忌諱。這樣一箭雙雕,謀算人心,果然一絲不錯。”如懿清冷道:“只是你可知道,永璜自上次遭皇上貶斥,抱病在王府,已經一個月不能起身了。他的福晉多次來求見我,希望我可以去寬解他,可我如此能夠寬解?說到底,終究是我害了他。”

海蘭分辯道:“我自然不是無意。但姐姐是自己親耳聽見的,如今的永璜這樣勢利,早不是當年承歡膝下的幼童了。他對姐姐不過是倚仗利用,姐姐又何必對他真心?”

如懿鬱然長嘆,摩挲著光潤如玉的棋子道:“永璜到瞭如今的地步,固然是因為自小失母的緣故,也是因為他的境遇比別的皇子艱難許多。他錯在一意謀算人心。可海蘭,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

海蘭語氣溫婉,甚是推心置腹,神色卻是冷然:“按姐姐這麼說,宮裡都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心,和我們並無不同,難道個個都是同類?我一心為姐姐,為自己,並不覺得這樣是錯。”

桌上的一盞清茶淡淡涼去,溫潤裊裊的茶煙也只剩下觸手生涼的意味。 如懿緩緩道:“你固然沒有錯。若我是你,也只會怪永璜輕易上當,不懂克己控制情緒。成王敗寇,輸的人自然只有認命,沒什麼好說的。可海蘭,他畢竟是我疼過的孩子。”

海蘭臉上浮上一層如煙般的失望與哀然:“姐姐,你愛過的男人或許有一日會為了別的女人厭棄你,你疼愛過的孩子有一日會為了自己的追求來利用你。即便是我,也會用可能傷到你的法子來幫你幫自己。姐姐,恕我直言,你太重感情,這會是你最大的軟肋。”

如懿默然沉鬱:“還好這只是我的軟肋,不是你的。”

海蘭緩一緩神,臉上那種柔軟的氣息漸漸散去,那樣小巧溫柔的面龐,亦能散發出冰冷刺骨的決絕寒意:“姐姐,我不妨直言。真正值得被器重的孩子應該是姐姐和我的永琪。姐姐是永琪名正言順的養母,以此為依靠,成為皇后指日可待。這就是我的打算。”她含著幾許失落,深深拜別,“這是我和姐姐多年第一次生分吧?我知道姐姐還介意,不敢奢求姐姐原諒。但求我所言所行,姐姐都能明白便好。”

惢心看著海蘭離去,為涼透的清茶添上熱水,道:“小主,愉妃主子的話並沒有大錯。她的所作所為,若從為了你您來看,是絕對無可挑剔的。”

如懿撫摸著漸漸溫熱的杯盞,低鬱道:“我如何不知道,只是過不去自己心裡的這道坎罷了。哪怕親耳聽見永璜算計我,我想到的,始終是那個小小的、在我膝下讀書寫字的永璜,是我失寵即將被關進冷宮前還去為我求情的永璜。”她眼中有氤氳的潮濕,“我只是傷心,那樣的好孩子,終究不見了。 ”

海蘭轉身步出翊坤宮四月花香瀰漫的時節,原該是最溫暖而明媚的。 她卻只覺得森涼的寒意無處不在地逼來,就彷佛許多年前,她親眼看著阿瑪與額娘雙雙死去,就像她知道自己被一夕寵幸就被拋諸皇帝腦後,那種對未來的堅信失去後的無助與迷茫。 她緩步走上長街,回頭看著翊坤宮金字絢爛的匾額,忽然眼底多了一層濕潤的白氣,遮住了她素來溫柔低垂卻堅毅的眼。

海蘭離開後,隨即來拜見的嬿婉並未獲得進入翊坤宮的准許。 三寶擋在宮門外,和顏悅色道:“娘娘已經歇息了,請貴人改日再來吧。”

嬿婉賠笑道:“我剛看愉妃娘娘離開,貴妃娘娘這麼早就歇息了麼?”

三寶笑道:“六宮瑣事繁雜,娘娘難免勞累,所以愉妃娘娘也不便打擾,先行離開了。”

嬿婉訕訕笑:“那也好,我不打擾貴妃娘娘養神。若娘娘醒來,還請通傳一聲,說我來請過安。”

三寶笑得謙恭:“那是一定的。請貴人放心。”

嬿婉攜了侍女春蟬的手離開,春蟬低聲道:“貴人別在意。嫻貴妃也不是光不見您,六宮的小主,她都避嫌呢。”她思忖道,“其實嘉妃娘娘也是後位炙手可熱的人選,不如咱們去拜見嘉妃娘娘吧。”

嬿婉站住腳,剜了她一眼:“你也覺得嘉妃有登上後位的可能麼?”

春蟬素知她與玉妍的心結,仍然道:“奴婢說句不怕小主忌諱的話,嘉妃接連生子,又得皇上寵愛,不能說沒有爭奪後位的可能。其實無論是嫻貴妃或者純貴妃封後,跟咱們都無干。但若是嘉妃娘娘,小主是知道的,她可不是好相與的脾氣,只怕第一個要為難的就是小主您。與其如此,不如咱們先低一低頭,當是未雨綢繆吧。”

嬿婉原本含了一腔子怒氣,見春蟬這般為她打算,亦動了心思:“你的話我如何不明白。也罷了,去吧。”

嬿婉正轉身要往啟祥宮,才走了幾步,卻見前頭煊煊赫赫一行人來,軟轎上坐著一個衣飾精麗的女子,一身橘燦色鳳穿牡丹雲羅長衣,襯著滿頭水玉珠翠,被落於紅牆之上陽光一照,幾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嬿婉一時看不清是誰,但見迷離繁麗一團,便知位分一定在自己之上,忙側身屈膝立於長街粉牆之下,低眉垂首,恭敬迎接。

那行仗在經過她是停駐下來,卻聽一把尖利的女聲帶了笑音道:“喲,本宮當是誰站在路邊候著呢,原來是令貴妃。”

嬿婉一聽聲音,心頭不覺一縮,便知道是玉妍。 她抬起眼,見軟轎之上的女子嫵媚萬千,因著身孕更添了幾分慵懶的高貴與豐腴,朝著她似笑非笑。 她忙恭聲道:“嘉妃娘娘萬福金安。”

玉妍擺了擺手,打了個哈欠道:“罷了。”

跟著玉妍身邊的麗心俏麗笑道:“看令貴人請安的身段語調,說是貴人的樣子,可奴婢瞧著,怎麼還是從前伺候娘娘時的身段口吻呢。”

嬿婉平身最恨被人提起是玉妍侍女的往事,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僅是刻在心上的羞辱,亦是她最不能提起的傷疤。 此刻麗心以這樣戲謔的口吻提起,一點也不把她當做嬪妃看待,心下已然含刺。 然而她哪裡敢露出分毫來,只是一味賠笑:“麗心姑娘說笑了。”

麗心掩了絹子咯咯笑道:“貴人說得對,奴婢是說笑。從前和貴人一同伺候娘娘的時候,咱們可不是這樣說笑的麼?”

隨行的人一同笑了起來,嬿婉面紅耳赤,只得低下頭,更低下頭,不讓溫柔如手兒的四月風拂上面頰,彷彿挨了一掌,又一掌。

玉妍止了笑,看看她來的方向,便問:“​​剛去了翊坤宮?可見到嫻貴妃了?”

嬿婉只得道:“嬪妾未進宮門,這個時候,嫻貴妃怕是午睡呢。”

玉妍撫著肚子笑吟吟道:“這話你也信?怕是哄你呢。著哪裡是午睡的時辰,分明是嫻貴妃多嫌了你,不願見你。”她的笑聲聽起來尖銳地刮著耳膜,上回你那麼巴結純貴妃,替她去拂衣上的塵埃,如今又掉轉頭去討好嫻貴妃,她能理你麼? 換了本宮也看不上你那見風使舵的樣子! 罷了罷了,你還是乖乖兒……”她正說著,忽然看見玉湖色繡纏枝紅蘿的鞋尖上落了一點燕子泥,不覺驚叫起來,“哎呀,哪兒來的燕子泥,髒了本宮的新鞋! ”

麗心和貞淑忙不迭要替玉妍去擦拭。 玉妍眼珠一轉,笑道:“哎!你們忙什麼?這樣的事,可不是令貴人做慣了的。櫻兒,你說是不是?”她說完,忙忙掩口,“瞧本宮這記性,有了身孕便忘性大。什麼櫻兒,如今是令貴人了,是麼?”

嬿婉望著她繡工精緻的鞋面上一點烏灰的燕子泥,心下便忍不住作嘔。 她如今養尊處優,又頗得皇帝的恩寵,哪裡受過這樣的折辱,一時猶豫不前。 春蟬忙笑道:“嘉妃娘娘,咱們小主戴著護甲不方便,怕勾破了您這麼好蘇繡鞋面,不如奴婢來動手吧。我們小主常說,奴婢擦東西可干淨了。 ”

玉妍冷下臉道:“你說令貴人戴了護甲,摘了不就成了。想在本宮跟前伺候,先得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她眼中多了一絲鄙夷的銳色, “令貴人,你不會只願伺候病歪歪的純貴妃,而不願伺候本宮吧?那也好,本宮便向皇上說一聲,讓你和純貴妃做伴吧。”

嬿婉渾身一凜,她知道的,玉妍有這個本事,也說得上這樣的話。 眼見綠筠是失勢了,她如何能把​​自己填進去。 於是順從地摘下護甲,彎下弱柳似的腰身,用真絲絹子一點一點替玉妍擦拭著鞋子。 玉妍舒服地歪著身子:“看你那小腰兒細得,說彎就彎下去了。哪裡像本宮,大著快七個月的肚子,動也不方便,只好勞駕你了。”

嬿婉死死地咬著舌尖,以此尖銳的疼痛來抵禦旁人看她的那種輕視而嘲笑的目光,低聲道:“娘娘言重了。”

玉妍打量著她纖纖如春池柳的身量:“話說你承寵的時候也不短了,怎麼一直沒有身孕呢?到底是沾染了嫻貴妃那種不會生兒育女的晦氣呢,還是自己本就福薄?熬了這幾年,卻還是個貴人的位分,本宮看著都替你可憐。”

有滾熱的淚一下灼痛了雙眼,嬿婉死死忍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笑:“嘉娘娘多子多福,這樣的福氣,嬪妾怕是不能高攀了。”

玉妍細長的眼眸悠然飛揚,笑容灼得燙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能伺候在皇上身邊已經是你的福氣了。別妄求太多,你——不配!”



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 君臣

最後三個字,從金玉妍艷而灼的紅唇間如吐著瓜子皮一般輕巧吐出,深深刺在嬿婉心上。 爭了那麼多,求了那麼多,原來還是旁人眼中的不配! 沒有孩子,他便要落到如此境地麼? 她盯著玉妍隆起的肚子,手指控制不住地發顫。 她從未覺得,玉妍高高隆起的肚子是這般惹人生厭。

麗心笑眉笑顏道:“還請令貴人仔細些,別粗手重腳地擦破了小主的鞋。”

玉妍瞥了嬿婉一眼,翹起鞋尖,看的確是擦乾淨了,方才懶懶道:“好了,退下吧。本宮這蘇繡的鞋面可比你的手指還嬌嫩呢。”她抬起腳尖,頂了頂嬿婉的下巴,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蘇繡的鞋面光滑得如新生嬰兒的肌膚,幾乎吹彈可破。 那細密的針腳,鮮豔的配色,一針一線的精巧,硌在他的下巴上,卻幾乎能蹭出心上的血滴子來,嬿婉攥著絹子站在玉妍面前,不敢動,也不敢退卻,渺小的如同一粒塵芥。 她忽然覺得,憑著自己所擁有的微薄恩寵,或許哪一日被掩埋在這紅磚青瓦之下,也無人問津。

玉妍正得趣,卻見李玉帶著凌雲徹過來,見了她忙打了個千兒道:“嘉妃娘娘萬福金安。”

玉妍順勢收回腳,端正了神色笑道:“李公公往哪兒去,這麼匆匆忙忙的。”

李玉道:“奴才正要去啟祥宮傳旨,皇上請娘娘往養心殿共同用晚膳。”

玉妍忙笑道:“有勞公公了,本宮即可就去。”玉妍瞥了嬿婉一眼,輕嗤一聲,彷彿厭倦了戲弄老鼠的貓,揮手揚長而去。 嬿婉身子一晃,春蟬趕緊扶住了,急切道:“小主,您沒事吧?”嬿婉撐著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著玉妍遠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凌雲徹見玉妍走遠,忙向李玉道:“公公,我認識去緞庫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還是忙著差事去吧。”

李玉微瞇了雙眼,手籠在衣袖裡,笑道:“也好,凌侍衛,皇上記得你救皇后的事,一定要賞你十匹貢緞再做嘉許。你前途無量啊!”

二人拱手而別。 嬿婉轉過臉,見是凌雲徹,知道方才的窘迫都已經落進了他的眼裡,越發覺得難堪,恨不得鑽進宮牆的縫隙裡才好。 嬿婉微微橫了一眼,春蟬知趣地退開幾步,雲徹掏出懷中的手帕遞給她:“擦一擦吧。”

嬿婉並不去接,雲徹微微尷尬,還是笑了笑:“臣下用的東西,小主怎麼肯用呢。”

嬿婉將手中的娟子狠狠扔開,抬起繡著白色曉春橘花的袖口用力擦了擦下巴,別過臉道:“我情願是皇上看見,也不要是你看見。”

雲徹默然片刻:“皇上看見是憐惜動情,微臣看見,不過是故人傷情。”

嬿婉哧地一笑,眼裡卻不由自主冒了幾分朦朧的淚氣:“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我們是故人。”

雲徹別過臉,清臒的面龐上多了幾分英氣。 是啊,他們都不再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兩個漸行漸遠的人,如何還有故人心腸。 他低聲道:“小主要努力忘記的,微臣也會努力忘記。”

嬿婉眼中閃過一絲清亮的明色:“雲徹哥哥,要努力忘記的,終究是最難忘記的,是不是?”

有一瞬間的怔仲,連嬿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身為宮妃的日子裡,她無時無刻不驕傲地提醒著自己,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君王的女人。 她一直不屑提起過往,克制著想起自己所不屑的時光裡的人,譬如,雲徹。 所以她一直避免著與她的相見與交談。

其實他們自己都知道,彼此是常常能見到的。 當她去養心殿承恩的時候,被錦被裹著赤裸的身體從圍房抬進養心殿的寢殿時,她會在深沉的黑夜裡,看見他守在殿外的模糊的面孔。 她甚至猜想,若是在風大的夜裡,他是否也能聽見自己在皇帝身下甜膩而曖昧的嬌笑與呻吟。

但,一重門內,一重門外,便是天淵之別。

而分隔這麼多年後,這是她第一次,又換回舊日的稱呼,叫他“雲徹哥哥”,一如從前。

彷彿有水珠從高處清冷落下,嗒一聲,重重敲在心上。 無數的往事瞬時洶湧上心頭,少年時清純的嬿婉與此時高貴而嬌豔的嬿婉的面龐互相交疊著,許久也不能疊成同一人。

雲徹看著她眼底有一絲難掩的憐惜:“嬿婉,這就是千辛萬苦求得的路麼?”

嬿婉的眼底湧出晶瑩的淚水:“這條路固然不好走,也未必見得比從前的路難走許多。我會自己想盡辦法,把這條路變得好走一些。”

雲徹盡量冷漠了語氣,卻仍有一絲難掩的溫情:“這樣與人爭,與人鬥,還要被人羞辱。嬿婉,我只是覺得你太辛苦。”

“所有的路要往前走,都一樣辛苦。”嬿婉的語氣低柔如悄然綻放的花瓣,一點一點搖晃著細而軟的蕊,“有你這句關懷,我已經很足夠。 ”

她欠身,緩步離去。 在數步之後迎上了春蟬伸來攙扶的收,低沉而堅定:“春蟬,無論用什麼辦法,我一定要懷上一個孩子,一定!”

孝賢皇后薨逝後的日子,雖然瑣事不斷,卻也有條不紊安寧地過了下去。 綠筠靜心“養病”,幾乎是自閉於宮中,日日吃齋念佛惟兒女祝禱,盼望著能平息皇帝的盛怒。 宮中唯有玉妍張揚些,卻也因為懷著身孕,又不能侍寢,眾人都讓著她,玫嬪的恩寵漸漸不如從前,唯意歡一枝獨秀些。 另外,便是海蘭、嬿婉、陸纓絡、婉茵與秀答應了,除了海蘭無須承恩邀寵,其他人也就如常過著。 而如懿,除了料理后宮諸事,便一心一意撫養永琪。

相對於后宮的平靜,前朝卻不太安靜。 孝賢皇后薨逝的餘波不斷,先是皇帝發現皇后的冊封文書譯為滿文是,誤將“皇妣”譯為“先太后”,盛怒之下,將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書阿克敦按“大不敬”議罪,斬監候後赦免;刑部滿漢尚書、侍郎全堂問罪,革職留任。 又因翰林院撰擬皇后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皇帝認為這兩字用於常人尚可,“豈可加之皇后之尊”? 連帶著三朝重臣,大學士張廷玉等也受到罰俸處分。

工部因辦理皇后冊寶“製造粗糙”,全堂問罪。 光祿寺因置備皇后祭禮所用之餑餑、桌張“俱不潔淨鮮明”,光祿司卿、少卿俱降級調用。 宗人府也幾次受到申飭。 隨後,外省滿族文武官員五十餘人因沒有具奏摺請赴京叩謁皇后梓宮,或降級或消去軍工處分。 一批官員在皇后喪期內違制剃髮,經查究後受到懲處。 兩江總督尹繼善、閩浙總督喀爾吉善、漕運總督蘊著、浙江巡撫顧琮、江西巡撫開泰、河南巡撫碩色等五十三名,均是在先帝在時便受重用的臣子,此次亦再懲處之列。 江南河道總督週學建更因擅自剃髮,又發現有貪污行為,賜令自盡。 甚至因“違制剃髮”,連惠賢皇貴妃的父親大學士高斌特受到嚴遣,被皇帝在朝堂上當面申飭。

旁人也就罷了,張廷玉乃是三朝重臣,又是一直以來力撐孝賢皇后在后宮地位的老臣之一,此時因孝賢皇后薨逝而獲罪,實在是出人意料。 更何況惠賢皇貴妃死後,皇帝追念不已,每到皇貴妃去世的填倉日,必定作詩悼念,年年如是。 又對惠賢皇貴妃的阿瑪都沒被顧及,受了這般懲處,實在是皇帝已憤怒到了極點。

所以李玉來請如懿時,臉色都變了,有些不安地擦著額頭上因為一路小跑而出的汗:“嫻貴妃,高斌大人和張廷玉大人都在養心殿被訓斥,皇上發了大脾氣,這個時候,怕是只有您能去看看了。”

如懿放下手頭正在整理的八寶五色絲線,問道:“皇上怎麼又訓斥他們了,不是前兩日在朝堂上已經訓斥過了麼?”

李玉忙道:“張大人和高大人原是為上次受責的事前來請罪的,不想皇上見了他們說起要將孝賢皇后東巡時所居的大船青雀舫運回京中保存,高大人原本不敢辯駁,張大人仗著是老臣,先讚許了皇上的伉儷情深,又說此舉不妥。”

“不妥?”如懿疑惑道,“青雀舫是孝賢皇后最後所居之地,皇上不過想保留此船,有何不妥麼?”

李玉皺了皺眉,比劃著道:“船太大了,城門洞狹窄,根本進不了城。皇上就想把城門樓給拆掉。”

如懿大吃一驚,旋即道:“這樣的大事,難怪張廷玉要反對了。”

李玉搓著手道:“可不是。所以皇上動怒了,斥責兩位大人沒心肝!兩位大人早了斥責也罷了,皇上氣傷了身子可怎麼好。”

為著孝賢皇后的喪事,皇上連日來動怒,如懿心下也有些吃緊,便趕緊吩咐了轎輦隨著李玉去了。

養心殿中極安靜,宮女太監們都伺候在外,一個個鴉雀無聲地垂手侍立著,生怕皇帝的雷霆之怒牽扯到他們。 如懿扶著李玉的手下了輦轎,示意惢心和菱枝候在階下。 她才步上漢白玉台階,便已聽得皇上的震怒之聲:“孝賢皇后是天下之母,朕為天下之母而拆去一座城牆便又如何了?你們家中夫妻兩全,朕的喪妻之痛,你們如何能懂得?全是沒心肝的東西,之後滿口仁義道德。出去!”

如懿候在殿外,只見兩位老臣面面相覷,狼狽不堪地退了出來,見瞭如懿,便躬身請安:“嫻貴妃娘娘萬福。”

如懿微微頜首,並不在意他們對於自己的態度不甚恭敬。 也是,她與孝賢皇后、惠賢皇貴妃明爭暗鬥了半輩子,張廷玉一向護持皇后,高斌是皇貴妃的生父,何必要對自己畢恭畢敬。 她看著兩人的背影,意味聲長地笑了笑,尊重與恭敬,原也不在一時。

她緩緩步入殿內彼氏正值午後,四月曛暖的風被緊閉的窗扇隔絕在了外頭,陽光亦成了映在窗上的一縷單薄的影子,飄渺無依。 皇帝仰起頭躺在冰涼的椅子上,一臉疲憊。

如懿笑道:“皇上這樣仰面躺著倒好,從來人只看自己腳下的路,卻很少望望自己頭頂上方是什麼。以至烏雲蓋頂都不知,還在匆匆趕路。”

皇帝的聲音裡透著淡淡的倦意:“你來了。那朕發脾氣,你都聽見了。怕不怕人?”

如懿走近他身邊:“君子天怒,四海戰栗,臣妾當然怕。何止臣妾怕,方才張廷玉與高斌兩位大人走出去,戰戰兢兢,如遭雷擊。臣妾想,他們真的是害怕了,也只有他們害怕,朝廷上下才都會敬畏皇上,不再把皇上當成剛剛君臨天下的年輕君主。”

皇帝舒一口氣,以手抵上額頭:“如懿,朕已經三十七歲了。”

如懿從身後摟住皇帝,感慨良多:“是,臣妾已經陪伴皇上十七年了。十七年來,臣妾從未見過皇上如此雷霆之怒。”她從按上取過琺瑯描花小缽裡的薄荷油,往指尖搓了點蘸上,替皇上輕輕揉著額頭,“皇上對著外人發發脾氣就罷了,可別真動了怒氣傷肝傷身。依臣妾來看,皇上今日做的是高興的事呢。”

皇帝閉目深吟:“朕怎麼高興了?”

如懿明春一笑:“這些日子來,外人看著皇上肝火甚旺。但皇上處罰的人,或是三朝元老,或是先帝舊臣,或是嬪妃母家。對於尾大不掉,又在前朝倚老賣老掣肘皇上的人,趁這個機會除去,名正言順,又是皇上情深之舉,絕不惹人詬病。”

皇上的嘴角露出幾分從容的笑意,伸手攀住她的手道:“如懿,何必這樣聰明”

如懿伸開細長的手指與皇帝牢牢交握:“不是臣妾聰明,是臣妾與皇上一心”

皇帝將臉頰緊緊貼在她柔滑手背上:“朕喜歡你說這個詞,一心。”

如懿溫婉地笑了笑,有一絲感動,亦有一絲疑惑。 或許在外人看來,皇帝對皇后這樣追念,也是男的的一心了吧。 也許所謂的一心,本來就是落在旁人眼裡的如花似錦、花團錦簇,而內裡卻千瘡百孔。 誰知道呢?

靜默了片刻,如懿還是問:“皇上雖然訓斥了張廷玉和高斌,但移動青雀舫之事,皇上心中應該已有算盤了吧?”

皇上頜首道:“禮部尚書海望替朕想出了一個運船進城的方法,即搭木架從城牆垛口通過。木架上舍友木軌,木軌上鋪滿鮮菜葉,使之潤滑。屆時促使千餘名工人推扶拉拽,便可將禦舟順利運進城內,既能保住城樓,又可節省大量人力財力。朕思來想去,孝賢皇后死在宮外,最後一息尚存之地是青雀舫,那麼朕將青雀舫移入京城,也可略表哀思。”

她垂首:“皇上對皇后心意真切,臣妾敬服。”

皇帝慢慢撥著手指上的玉扳指:“孝賢皇后薨逝已是無法挽留之事,朕再傷心,也不過是身外之事。只是朕不若藉著這次的事好好肅清朝廷,那麼那幫老頑固便真以為朕還是剛剛登基的皇帝了。”

如懿淺淺微笑:“朝廷上的事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手裡提拔上來的,才會真正感恩戴德,沒有二心。”

皇帝會意一笑:“朕倒是不怕他們有二心,他們也不敢!只是別總以為自己有著可以倚仗的東西,便自居為老臣,朕喜歡聽話的臣子,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便可以退下去歇歇了。”

如懿心中一動,想要說些什麼,終究覺得不妥,只得換了無意的口氣道:“皇上說的是。只是外人也就罷了,永璜和永璋到底是您親生的孩子,您氣過了便也算了。永璜抱病至今,什麼人都不敢見,永璋也總是垂頭喪氣的,怪可憐見兒的。”

皇帝看她一眼,冷然道:“女人的心思就這麼溫柔細巧,落不得大檯面麼?或者說,如懿,你一向是最聰明通透的,為什麼落到了子女身上,便這般看不清楚。”

如懿一怔。 卻只能把這驚愕轉化為略略郝然的神色:“臣妾不過是個小女子,眼界短淺。偶爾能猜到皇上的心思也不過是僥倖而已,如何真能像皇上一樣目光如炬呢?”

皇帝這才釋然一笑:“也罷。你一直生活在后宮,所看的世界不過是這紫禁城內的一方天空,難怪許多事被遮了眼睛。”

皇帝的手指扣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有沉悶的篤篤聲:“永璜和永璋的事,固然有他們不孝之處,但朕也明白,他們的不孝,也有孝賢皇后自己的過失在裡頭,怪不得兩個孩子。”

如懿見皇帝的口氣有點鬆動,很為永璜鬆了口氣,忙道:“皇上說的是,孩子們年輕,毛毛躁躁也是有的。”

皇帝口吻陡地凌厲,他站在緊閉的窗扇下,陽光鏤在長窗上的印花如同淡淡的水墨痕跡,為皇帝的面孔覆上一層淺淺的陰翳,愈發顯得他天威難測:“但朕最介意的,是身為朕的長子與三子,他們居然覬覦太子之位。他們為孝賢皇后守孝以來的種種舉止,當朕都看不見麼?一個自詡為長子,一個自詡為有生母可以倚仗爭寵。這些行徑,是當朕死了麼?”

如懿見皇帝的口氣雖然平靜,但底下的森冷意味,如洶湧在河流底下的尖冰,隨時可以把人扎得頭破血流。 她忙伏下身道:“皇上息怒。您正值盛年。阿哥們不敢動這樣的心思。尤其是永璜,哲憫皇貴妃去世得早,他一直沒有生母教導,能倚仗的只有皇上您,他更不敢有這樣的僭越之心。”

皇帝冷哼一聲:“再不敢,他也已經動這樣的心思。聖祖康熙子嗣眾多,長子允禔有奪嫡之意,一直被幽禁而死。前車之鑑,朕如何能不寒心?何況朕的兒子,必須聽朕的話,順從朕的意思。朕傷心的時候他們怎敢不傷心,當著嬪妃親貴的面與朕不同心同德,朕如何能忍?”

呵,這才是真意了。 天家夫妻,皇族父子,說到底也不過是君臣一般,只能順從。 不,連做臣子也有直言犯諫的時候,他們這樣的人卻也是不能的。 只有低眉,只有順從,只有隱忍。

她們,和他們一樣,從來都不是可以有自己主見與意念的一群人。

如懿於是緘默,在緘默之中亦明白,永璜與永璋命運的可悲。 或許海蘭是對的,她游離於恩寵之外,所以可以看得透徹,一擊即中。 她推開窗,外頭有細細的風推動者金色的陽光湧進,空氣裡有太甜膩的花香,幾乎中人欲醉。 那醉,亦是自己醉了自己的。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2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2 11:4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七章 姐妹

是夜,如懿宿在養心殿。 皇帝睡得極熟,她卻輾轉無眠,只是一任他牽住自己的手沉沉睡去。 呵,真是酣眠。 她盯著枕邊人熟睡中的面孔,嘴角微微翹起的弧度有溫暖而誘惑的姿態,眼角新生的細紋亦不能掩飾他巍峨如玉山的容顏。 當真是個俊逸的男子,不為歲月所辜負。

她的手與他緊緊交握,在他熟悉的掌紋裡默默感知著彼此年華的逝去。 到底,他們都已經變了。 他不再是翩翩少年,而是頗具城府的帝王;而自己,已不再是驕縱任性的閨秀,而是善於謀算的宮妃。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是般配的。 因著這般配,才不致彼此離散太久。

如懿出神地想著,忽然覺得有些冷。 她伸手抓住錦被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卻在那一剎那察覺,如果靠近身邊身體溫暖的男人,會是更好的選擇,然而,他還是選擇了自己保護自己,哪怕是在與自己肌膚相親過的男人身邊。

這一種下意識,幾乎在瞬間逼出了她一身冷汗。 是,或許在她的心底,這個男人未必能保護自己,那麼會是誰,誰才能在危險的境地裡義無反顧地護住自己。 她細細尋思,細細尋覓,唯一能想起的人,居然是凌雲徹。

那個小小的侍衛,他有著烏墨天空裡明燦如星子的眼睛。 哪怕你知道,他也心懷向上的慾望,但他的眼睛,不似她一直看過的那些男人的眼睛,只被慾望的權勢蒙住了眼睛。

這樣隱秘而不可對人言說的想法,讓她在溫暖綿綿的被褥裡冒著涼浸浸的寒意。 驟然,皇帝的呻吟聲在睡夢中想起,他溫柔的呢喃:“瑯嬅,瑯嬅……”

如懿仔細分辨片刻,才想起那時孝賢皇后的閨名。 在她的記憶裡,皇帝從未這樣叫過皇后的閨名,他一直是以身份來稱呼她,“福晉“或者”皇后“。

她看著皇帝在睡夢裡痛苦的搖著頭,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終於忍不住推醒了皇帝,輕柔替他擦拭著汗水:“皇上,您怎麼了?”

皇帝驚坐起來,有瞬間的茫然,看著帳外微弱的燭光所能照及的一切,氣息起伏不定。

如懿柔聲問:“皇上,您是不是夢魘了?”

皇帝緩過神來,疲乏地靠在枕上,搖頭道:“如懿,朕是夢見了孝賢皇后。她站在朕的床前,滿臉淚水地追問朕,日後會有誰取代她入主長春宮。她還直追問朕:皇上皇上,你為什麼那麼久沒叫過臣妾的閨名?你是不是還在懷疑臣妾,怨恨臣妾?”皇帝頹然地低下頭,“這樣的話,皇后在臨終前也問過朕。但朕念著她往日的過錯,始終不肯叫她一聲'瑯嬅',所以她追入朕的夢裡,死死纏著朕不放。”

如懿看著皇帝,神色清淡溫然,有著讓人平靜的力量:“人無完人。孝賢皇后雖然有她的錯失,但她對皇上的心也是無人能取代的。”

燭影搖動暗紅燁燁,皇帝清峻的面容在幽暗的寢殿中並不真切,深邃的眼眸彷彿一潭深不可見的池水。 良久,皇帝長舒了一口氣,喚進毓瑚道:“你去告訴李玉,傳朕的旨意,長春宮是孝賢皇后生前的寢宮,朕要保留孝賢皇后居住時的所有陳設,凡是她使用過的奩具、衣物,一切按原樣擺放,再將孝賢皇后生前用過的東珠頂冠和東珠朝珠供奉在長春宮。”他思量片刻,有道,“等等,去吧惠賢皇貴妃的畫像也供在那裡。還有。每年的臘月二十五和忌辰時,朕都會前往親臨憑弔。長春宮,朕不會再讓別的嬪妃居住。”

毓瑚答應著退了下去,如懿默默聽著皇帝的種種囑咐,神色安靜如常“皇上這樣做,孝賢皇后地下有知,也會安慰。皇上可以安心了。”

皇帝鬱然長嘆:“朕作了一篇懷念孝賢皇后的《述悲賦》。過幾日,朕會親自抄錄送與皇后靈前焚化,希望她在九泉之下與永璉和永琮母子相聚,能夠稍稍寬慰吧。”

夜風拂動芙蓉錦帳堆雪似的輕紗,帳上的鏤空銀線串珠刺繡花紋晶光瑩然,床頭的赤金九龍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響,連那龍口中含著的明珠亦散出遊曳不定的光。 皇帝復又躺下,沉沉睡去。 如懿望著他,只覺得心底有無數端緒縈繞輾轉。 最後,亦只能閉上眼,勉力睡去。

這一覺睡得輕淺,如懿醒來時,皇帝正起身準備穿戴了前去上朝。 如懿已無睡意,索性起身服侍皇帝穿上龍袍,扣好盤金紐子。 皇帝的眼下有淡淡的墨青色,如懿站在他跟前,正好夠到他下巴的位置,只覺得他呼吸間暖暖的氣息拂上面頰亦有滯緩的意味,輕聲道:“皇上昨夜沒有睡好,等下回來,臣妾熬著杜仲雪參紅棗湯等著皇上。”

皇帝溫言道:“這些事就交給下人去做吧。你昨夜也睡得不甚安穩,等下再去眠一眠吧。”

如懿低低應了一聲,侍奉著皇帝離開,便也坐著軟轎往翊坤宮中去。 天色只在東方遙遠的天際露出一色淺淺的魚肚白,而其餘的遼闊天幕,不過是烏成一片,教人神鬼難辨。 惢心伴在她身邊,悄聲問:“小主,為何孝賢皇后生前皇上對她不過爾爾,她薨逝之後,皇上反而如此情深,念念不忘?”

如懿淡淡笑道:“有時候人的情深,不僅是做給旁人看的,更是做給自己看的。入戲太深太久,會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惢心有些茫然:“小主的話,奴婢不懂。”

如懿長吁一口氣:“何必要懂得。你只要知道,你活著的時候他待你好,才是真的好。”她凝神片刻,“惢心,你快三十了吧?總說你二十五歲便讓你出宮,可拖著拖著,你都快三十了。九月裡是你的生日,便可以放你出宮了。”

惢心笑道:“是。日子過得真快,二十五歲的時候本可離宮,但總覺得離不開小主,如今都快三十了。”

“我剛出冷宮的時候你總說要多陪陪我,如今三十了,可以出宮好好嫁了吧。江與彬是個很不錯的人選,我會告訴皇上,把你賜婚給她。 ”

惢心臉上帶著紅暈,誠懇道:“可奴婢還想多伺候小主幾年。”

如懿微笑:“年紀不等人,一個女人的好年歲就這麼幾年,別輕易辜負了,再不嫁了你,不知道江與彬背後得多恨本宮呢。不過話說回來,即便你嫁人了,白日里進宮按班序伺候,晚上出宮,也是無妨的,我希望你好好兒出宮,安穩過日子。”

惢心激動得滿眼含淚,二人正說話,軟轎一停,原來已經到了翊坤宮門口。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三寶匆匆迎上道:“小主可回來了。延禧宮遞來的消息,愉妃小主從昨夜進了太后宮中,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出來。跟著伺候的人說,愉妃小主在慈寧宮的院落裡跪了一夜,太后到現在都不許她起來。”

如懿心下一涼,即刻問:“這消息旁人知道麼?”

三寶搖頭道:“延禧宮的人都是愉妃小主親自調教出來的,懂得分寸,只敢把消息遞到咱們這裡,旁人都不知道。”

如懿略一思忖,往前走了幾步:“惢心,我乏了,再去睡一會。”

惢心答應著替她接過解下的雲絲銀羅披風,道:“是。那奴蜱伺候小主睡著,再去請五阿哥起床.該時候去尚書房了。”

如懿走了兩步,微嘆一口氣,終究忍不住轉身:“去慈寧宮!”

如懿趕到慈寧宮外時,天色才濛濛亮。 熹微的晨光從濃翳的雲端灑落,為金碧輝煌的慈寧宮罩上了一層曖昧不定的昏色。 如懿佇立片刻,深吸-口氣.這個地方,無論她​​來了多少次,總是有著難以言明的畏懼與敬而遠之。

是的,太后曾經救過她,是她的恩人。 但對於整個烏拉那拉氏而言,太后又何嘗不是一手毀去她們所有榮華與倚仗的仇人呢。

恩仇交織,卻不能奈太后何。 這才是真正的敬畏。

然而此刻. 海蘭在裡頭,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但如懿隱隱覺得不安。 太后雖然主持著六宮事宜,但一向並不插手小事,而且她禦下也極溫和,甚少會有罰跪一夜的厲舉。

所以越走進慈寧富,如懿心底的惴惴越重。 外頭的小宮女們一層層通報進去,迎出來的是福珈,她見瞭如懿不驚不詫,只是如常平和道:“娘娘略坐坐。太后已經起身,梳妝之後就可見娘娘了。 ”

太后索性喜愛時鮮花卉,皇帝又極盡孝養,故而慈寧富內廣植名貴花木,以博太后一笑。 諸如海棠、牡丹、玉蘭、迎春等皆為上品,又有“玉堂富貴春”的好意頭。 花房還特撥十名積年老花匠,專心照料太后最愛的幾株合歡花。 因此慈寧宮內繁花似錦,永遠花開不敗。 更兼夜露瑩透,染上花花草革,更是透出別樣的嬌豔來。

如懿看了看院子裡,除了花草芳菲,唯有兩隻仙鶴在芭蕉下打盹兒,四下靜靜的,並無跪著什麼人。 如懿越發擔心,低聲問道:“姑姑,愉妃呢?”

福珈笑吟吟垂著手道:“愉妃娘娘是有位分有孩子的,太后怎會要她如此丟了臉面,要跪也不會跪在這裡。否則傳了出去,愉妃娘娘還怎麼做人呢?”

如懿猜不透太后的盤算,便跟著福珈進了暖閣坐下。 福珈指著案几上一碟蓮心酥並一碗核桃酪道:“這是太后昨夜給娘娘備下的夜宵,娘娘沒用上,已經涼了,奴婢叫人撤了,換些早膳點心吧。”

如懿詫異,卻只能不動聲色含笑道:“姑姑怎知本宮沒有用早膳?”

福珈笑道:“奴婢哪裡能知道,不過是按著太后的吩咐做事罷了。只不過娘娘昨夜沒來,那必定是因為侍寢而不知道。若是侍寢之後即刻回富,那這個時辰知道了會趕來。娘娘一向與愉妃娘娘情同姐妹,不是麼?”

如懿暗暗咋舌,太后身邊一個姑姑都活成了水晶玻璃通透人兒,何況是太后自己。 看著早膳上來,她索性定下神來,用了點奶茶和馬蹄餅,又用了一小碗栗子粥。 福珈在旁笑瞇瞇道:“太后臨睡前囑咐了,要是娘娘沒有用東西的精神,她便懶得和娘娘多言了。要是娘娘還吃得下,那就還能有心思說話的。”

如懿心頭微微發沉,像是墜著什麼重物一般,她依然含笑:“福珈姑姑,本宮已經吃飽了,哪怕太后要拉著本宮和愉妃一切受罰,本宮也有力氣支撐。只是愉妃……”

福珈如何不懂,笑道:“娘娘放心。太后罰跪便是罰跪,不會餓著愉妃娘娘的。愉妃娘娘若是能,跪著瞌睡也成。”

如此回答,如懿亦只能緘默了。 靜候了一炷香時分,只聽見有珠簾挽起的輕晃聲清脆玲玲,如同細雨潺潺。 隔著一掛碎玉珠簾,有透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彷彿也沾染了碎玉的玲瓏通透。 太后從簾後漫步而出:“哀家就知道,愉妃罰跪,你遲早會來,因為這件事,少不得有你牽連。”

如懿忙起身行禮. 誠惶誠恐. “太后萬福金安.富春康寧。”

太后擺手道:“哀家有什麼萬福的?一下子折了兩個皇孫在你們手裡,牽連了純貴妃好讓你一人獨大。這麼好的算盤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哀家想閉上眼睛當看不見也不成啊。”

如懿保持者恭謹的微笑:“太后的話,臣妾不明白。”

太后看著宮女們布好早膳退下,笑著從福珈手中取過茶水漱口,然後慢慢舀著一碗燕窩粥喝了幾口:“不明白?哀家只須看​​這件事中誰得益最多,便可以猜測是誰做的。怎麼,純貴妃本與你都是貴妃,如今她抱病不出,你一人獨大,還有什麼可說的麼?不過幸好,純貴妃子嗣眾多。除了永璋不懂事,也罷,皇上本就不喜歡永璋,總還有永瑢和璟妍。兒女雙全的人哪,總比哀家著樣的有福氣,更比你有福氣。”

如懿最聽不得子嗣之事,心頭倏然一刺,彷彿有利針猝不及,逼出細密的血珠。 她極力撐著臉上的笑:“太后的福氣,自然是誰也比不上的。只是太后所言,無非是覺得臣妾算計了永璜和永璋。”

太后擱下燕窩粥,擺手道:“福珈,這粥太淡了,替哀家去兌點牛乳。”

福珈答應了一聲,引著眾宮女退下,唯餘如懿與太后靜靜相對。

太后拿絹子擦了擦唇角,隨手撂下,轉了冰冷臉色:“如今你的心思是越來越厲害了,永璋便罷了,連你撫養過的永璜都可以下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太后面色深鬱,忽而一笑,“哀家忘記了,你肚子裡何曾出過自己的孩子?養子嘛,自然不必太上心的。”

如懿縱然歷練多年,卻也耐不住這樣的刺心之語,只覺得滿臉滾燙,抬起頭道:“太后錯了​​,此次的事,哪怕是臣妾算計了兩位阿哥,卻也頂多是讓他們受一頓訓斥而已。只能說臣妾算計了開頭也算計不到結尾。皇上這樣的雷霆震怒,可以斷絕兩位阿哥的太子之路,連太后撫養皇上多年,都會覺得意外,臣妾又如何能算計得到?”

太后微瞇了雙眼,神色陰沉不定:“你是說,你與愉妃都無錯,是皇帝責罰太重?”

“臣妾不敢這樣說。但太后心如明鏡,皇上登基十二年,早不是以前凡事問詢先帝遺臣的新君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與見解,旁人只能順從,不能違背。即便張廷玉和高斌這樣的老臣都如是,何況旁人。”如懿目視太后,意味聲長,“或許在皇上眼中'母子之恩'父子之情,夫妻之義,都比不上君臣二字來得要緊呢!”

太后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這是你自己的揣測,還是皇帝告訴你的?”

如懿見太后不再動早膳,便盛了一碗牛骨髓湯,恭恭敬敬遞到太后手邊:“皇上天心難測,臣妾如何能得知,皇上更不會告訴臣妾什麼。只是太后養育皇上多年,對皇上之事無不上心,難道會看不出來麼?臣妾若真有什麼算計,都也是落了'正巧'二字罷了。若和愉妃有牽扯,那也是偶然。太后是知道的,愉妃生下永琪後就再不能承寵,她沒必要爭寵算計。”

熹微的天光從重重垂紗帷簾後薄薄透進,太后背著光寬坐榻上,衣裾在足下舖成舒展優雅的弧度。 任憑身後是四月錦繡,花香瀰漫的浮光萬丈,她的面孔卻似浸在陰翳之中,連著渾身的金珠玉視、朱羅燦繡,都成了冰冷的死色。 太后打量著如懿的神色,片刻,才伸手接過她遞來的湯,慢慢啜飲:“你倒是越來越懂得看皇帝了。也算你識趣,自己認了算計永璜和永璋之事。愉妃跪了一晚上,都還不肯招了和你相關呢。”

如懿望著太后,心中隱隱有森然畏懼之情,卻還是道:“此事與愉妃無甚關係。而且太后是過來人,遇見這樣的事,自然明白,不會去怨算計的人有多可怕,而是可憐被算計的人為何這樣容易被算計了。”

太后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眼中卻是極淡極淡的邈遠之色,彷彿她這個人,永遠是高不可攀,難以捉摸:“你這樣的心思,倒是越來越像你的姑母了。”她瞥一眼簾後,“愉妃跪在哀家的寢殿外頭,你自己去看看吧。”

如懿本為海蘭擔心,聽得這一句,忙走到太后寢殿前,見海蘭跪在地上,神色雖然蒼白且疲憊不堪,倒也不見受了多大的折磨。

海蘭一見如懿,忍不住落淚潸潸:“姐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何必要把事情和我撤清,原本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姐姐從沒有做過。”

如懿示意她噤聲,扶著她艱難地站起來,替她揉著膝蓋道:“你先坐坐,等下我扶你出去。記得別亂動,跪了一夜,膝蓋受不住。”

海蘭含淚點點頭,乖乖坐下。 如懿轉到殿外暖閣中,跪下道:“太后憐憫,臣妾心領了。自然事事為了你。但許多事,你擱在心裡頭就是了,不必痴心妄想。”

如懿靜靜地聽著,目光只落在太后身後那架泥金飛繡敦煌飛仙女散花的紫檀屏風上。 那樣耀目的泥金玉痕,絢麗的刺繡紛繁,衣飾蹁躚,看得久了,眼前又出現模糊的光暈,好似離了人間。 如懿安分地垂首:“一切由皇上和太后定奪,臣妾不敢痴心妄想。”

太后篤定一笑,嘆口氣道:“這話雖然老實,卻也不敬。后宮的事難道哀家做不得主,還要皇上來定奪?”

如懿聽到此節,心中的畏懼減了幾分,輕笑道:“個中的緣由,太后比臣妾清楚。”

太后收斂笑意,淡淡道:“你便不怕哀家把你算計永璜和永璋的事告訴皇帝?你害了他的親生兒子,他便容不得你了。”

如懿的神情清淡如同一抹雲煙:“若說算計,後富裡誰不曾算計過?太后一一告訴了皇上,也便是讓他成了孤家寡人。太后捨不得的。”

太后冷冷笑道:“哀家捨不捨得,是哀家說了算。你既然來了,哀家也不能不罰你,可為什麼罰你,哀家也不能張揚。不是為了你,是為了皇家的顏面。這件事,哀家便記在心裡,你走吧。”

如懿心頭一鬆,忙道:“多謝太后。那麼愉妃……”

太后眼皮也不抬:“你都走了,哀家還留她做什麼,一起走吧.”

如懿如逢大赦,忙與葉心一起扶了海蘭出了慈寧宮。 海蘭緊緊扶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慢。 她站在風口上,任由眼淚大滴滑落在天水碧的錦衣上,湮出一朵朵明豔的小花:“我以為姐姐恨我狠毒,再不會理我了。”

如懿凝視著她:“我早說過,你做與我做有什麼區別?我不原諒你,便也是不原諒自己。念頭是我自己起的,只不過你伸出手做了。做得絕與不絕,原不在你我,而在皇上。”

海蘭的輕嘆如拂過耳畔的風:“姐姐從冷宮出來的那一年,曾告訴我會變得更決絕狠心,不留餘地。可今時今日看來,姐姐還是有所牽絆。我一直想,皇上能做到棄絕父子之情,姐姐為何做不到?”

如懿語氣沉沉:“因為我從未走到皇上站過的地方。高處不勝寒,皇上與我們看到的、感受的,自然不一樣。”

海蘭望著如懿,替她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金鑲玉步搖上垂落的玉蝶翅螢石珠絡:“所以我希望姐姐可以站到和皇上並肩的位置,和皇上一樣俯臨四方,胸有決斷。”

如懿的笑凝在唇際,久久不肯退去:“這是我的願望,也是烏拉那拉氏的願望。雖然我知道還有些難,但我會努力做到。”

葉心忙道:“嫻貴妃這些日子忙於料理六宮的事,很少和我們小主來往,我們小主雖然不說,但心裡不高興,奴婢是看得出來的。”

海蘭嗔著看了葉心一眼,淚中帶笑:“其實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若是姐姐一直和我生分下去,咱們姐妹會生分到什麼地步?”

如懿笑道:“現在還這麼想麼?”

海蘭思忖片刻:“現在我想,若是我們姐妹連這樣的事都沒有生分,以後還會為了什麼事生分呢?”

如懿淺淺笑道:“多思多慮,還不趕緊回宮,治治你的膝蓋呢!”

如懿攙著海蘭慢慢走在長街上,遠處有明黃輦轎漸漸靠近,疾步向慈寧官走來。 如懿微微有些詫異,忙蹲下身迎候:“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臉上有著深深的關切與擔憂:“從慈寧宮出來了?太后有沒有為難你們?”

如懿不知就裡,忙道:“這個時候皇上不是剛下朝麼?怎麼知道臣妾與愉妃在慈寧宮?”

皇帝道:“太后身邊的宮人來傳話,說你與愉妃在受責罰,朕剛下朝,便趕來看看。”皇帝執過她手,溫言道,“不要緊吧?”

皇帝的日艮底似一潭墨玉色的湖,只有她的倒影微瀾不動。 如懿心頭微微一暖:“皇上放心,已經沒事了。”

皇帝微微頷首,柔聲道:“你和愉妃先回去,朕正要去向皇額娘請安。”二人退到一邊,眼看著皇帝去了,自行回宮不提。



第三卷 第二十八章 媚好

皇帝進了慈寧宮,笑吟吟行了一禮:“皇額娘正用早膳呢,正好兒子剛下朝,也還沒用早膳,便陪皇額娘一起吧。”

太后招招手,親熱地笑道:“只怕慈寧宮的吃食不合皇帝你的口味。福珈還不替皇上把冠帽摘了,這樣沉甸甸的,怎麼能好好兒用膳呢。”

福珈替皇上整理了衣冠,又盛了一碗粥遞到皇帝手邊。 皇帝一臉饞相,彷彿還是昔日膝下幼子,夾了一筷子醬菜,興致勃勃道:“兒子記得小時候胃口不好最喜歡皇額娘這裡的白粥小菜,養胃又清淡。皇額娘每天早起都給兒子備著,還總換著醬菜的花樣,只怕兒子吃絮了。”

太后欣慰地笑,一臉慈祥:“難為你還記得。”她看皇上吃的歡喜,便替他夾了一塊風乾鵝塊在碗中,“純貴妃病了這些日子,皇帝去看過她麼?哀家也知道她病著,吃不下什麼東西,就揀了些皇帝素日喜歡吃的小菜,也賞了她些。”

皇帝喝完一碗粥,又取了塊白玉霜方酥在手:“兒子去看過她兩次,不過是心病,太醫使不上力,朕也使不上力。”

太后微笑著瞥了皇帝一眼:“太醫無能,治不好心病,皇帝難道也不行麼?”

皇帝唇邊都是笑意,彷彿半開玩笑:“兒子要治好她的心病,就得收回那日說過的話,得告訴純貴妃永璜和永璋還有登上太子之位的可能。兒子還年輕,​​空口白舌地提起太子不太子的話,實在沒意思。”

太后嘆口氣,替皇帝添了一碗枸杞紅棗煲雞蛋羹,溫和道:“慢慢吃那酥,仔細噎著。來,喝點羹湯潤一潤。”

皇帝快活地一笑:“多謝皇額娘疼惜。”他吩咐道,“毓瑚,朕記得嫻貴妃很愛吃這個白玉霜方酥,你取一份送去翊坤宮。”

毓瑚忙答應著端過酥點去了。 太后饒有興致地看著皇帝:“皇帝到很在意嫻貴妃啊。”

皇帝生了幾分感慨:“潛邸的福晉只剩瞭如懿一個,多年夫妻,兒子當然在意。”

太后並無再進食的興致,接過福珈遞來的茶水漱了漱口:“皇帝是念舊情的人。裒家冷眼看著,你的許多嬪妃,年輕的時候你待她們不過爾爾,年歲長廠倒更得你的喜愛了。譬如孝賢皇后,皇帝哀思多日,從未消減。但有件事皇帝也不能不思量,後富不可一日無主。否則後位久虛,人心浮動,皇帝在前朝也不能安穩。”

皇帝的笑意如遭了寒雨的綠枝,委垂寒濕:“皇額娘,恕兒子直言。孝賢皇后剛剛去世,兒子實在無心立後。若真要立後,也必得等皇后兩年喪期滿,就當兒子為她盡一盡為人夫君的心意吧。”

晨光透過浮碧色窗紗灑進來,似鳳凰花千絲萬縷的淺金緋紅的花瓣散散飛進。 太后側身坐在窗下,目光深幽幽的,直望到人心裡去。 她沉思著道:“皇帝長情,哀家明白。可六富之事不能無入主持,純貴妃與嫻貴妃都是貴妃,可以一起料理。或者,皇帝可以先封一位皇貴妃,位同副後,攝六宮事。”她悠然嘆息,“昨日哀家​​看到?妍與永珞來請安,兒女雙全的人,真真是有福氣啊。”

皇帝眼底的笑影淡薄得如落在枝葉上淺淺的光影:“若以子嗣論,純貴妃有永璋、永瑢與璟妍。嘉妃有永珹、永璇。嘉妃腹中這個孩子,太醫說了,大約也是個阿哥。純貴妃性子溫和婉轉些,嘉妃張揚犀利。但……”

“但你都不屬意?”太后閉目須臾,“可嫻貴妃的家世,你是知道的”

皇帝的神色極靜:“沒有家世,便是最好的家世。”

太后一笑:“你是怕有人倚仗家世,外戚專權?這樣看來,烏拉那拉氏是比富察氏合適,但純貴妃的​​娘家也是小門小戶,且純貴妃有子,嫻貴妃無子。宮中,子嗣為上。”

皇帝坦然:“正因無子,才可以對皇嗣一視同仁。”

太后臉色有一瞬的僵冷,很快笑道:“好,好!原來皇帝已經打算這樣周全了。原是老太婆操心過頭了。只不過先帝在時,有句話叫滿漢一家,純貴妃是漢軍旗出身的,你可還記得麼?”

皇帝恭謹,欠身道:“皇額娘為兒子操心,兒子都心領了。先帝是說滿漢一家,所以納了許多嬪妃都是漢軍旗的。但要緊的當口上,皇后也好,新帝的生母也好,都是滿軍旗。皇額娘不也是大姓鈕祜祿氏麼?其實當年皇阿瑪在時,疼愛五弟弘晝不必疼愛兒子少,但因為弘晝的生母耿氏乃是漢軍旗出身,才失之交臂。皇阿瑪的千古思慮,兒子銘記在心。”他頓一頓,深深斂容,“皇額娘,兒子已經不是黃口小兒,也不是無知少年。兒子雖然是您一手調教長大的,但許多事,兒子自己能有決斷,可以做主了。”

掛在簷前垂下搖曳的薛荔花蘅蕪絲絲縷縷,碧蘿藤花染得濕答答的,將殿內的光線遮得幽幻溟​​濛。 氣氛有瞬間的冷,太后凝神良久,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罷了。孩子長大,總有自己的主意。你既然心裡選定了烏拉那拉氏,哀家說什麼也無用了。你們自己好好過日子吧。但哀家不能不說一句,沒有家世沒有子嗣的皇后,會當得很辛苦。”

“是。日子是自個兒的,至於辛不辛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嫻貴妃若不能順應,便是她自己無能,兒子也無法了。”皇帝說罷起身,“前朝還有事務,兒子先告退了,晚上再來陪皇額娘用膳。”

太后點點頭,目送皇帝出去。 福珈點了一爐檀香送上來,裊裊的白煙四散,眼前考究而不堂皇的陳設也多一絲柔靡之意。 那香煙溫潤,遊龍似的繞住了人,將太后的容顏遮得霧濛濛的:“嫻貴妃說得對,皇帝果然不是剛登基的皇帝了。皇帝如此桀驁,若是新後再不能把握在手中,哀家在後富的地位豈非形同虛設?”

福珈取過一枚玉搔頭,替太后輕輕撓著髮際:“太后的閱歷,后宮無人能及。嫻貴妃也不是個不懂分寸的,何況,皇上不是說了先不立後麼,只是皇貴妃而已。太后自然可以慢慢瞧著。”

太后無奈一笑,深吸一口氣:“這檀香的氣味真好。”

乾隆十三年七月初一,烏拉那拉氏如懿晉為皇貴妃,位同副後,攝六富事:金玉妍晉為貴妃,協理六富;同曰晉舒嬪葉赫那拉氏意歡為舒妃,令貴人魏嬿婉為令嬪,慶常在陸纓絡為慶貴人,婉常在陳婉茵為婉貴人,秀答應為秀常在,還有幾位平日里伺候皇帝的宮女子,亦進了答應的位分,如揆答應、平答應之流。

而本與如懿同階的綠筠卻依舊只是貴妃,更添了玉妍與她平起平坐。 這~來'旁人議論起來,更說是因為在潛邸時如懿便是側福晉,當時身為福晉的孝賢皇后與側福晉的慧賢皇貴妃都己過身,論次序也當是如懿了。 而更春風得意的是新封的嘉貴妃金玉妍,在晉為貴妃的第八日,產下了皇九子,一舉成為三子之母,當真榮耀無比。 所以皇帝欣慰喜悅之餘,特地允許玉妍接見了來自李朝的賀使與母家的親眷,並且大為賞賜,一時間風光無限,炙手可熱。

然而亦有人是望著啟祥宮人人受追捧而不悅的,那便是新封了令嬪的媾婉。 雖然封嬪,但她的恩寵卻因著如懿晉封、玉妍產子而稀落了下來。 且此前燕窩細粉之事,總是蒙了一層不悅與惶然,讓她面對皇帝之時一壁暗暗勤學,一壁又生怕說錯什麼惹了皇帝嗤笑,所以總不如往日靈動活潑,那樣得寵。 此刻她立在啟祥宮外的長街上,看著賀喜的人群川流不息,憂然嘆息:“愉妃產子後不能再侍寢,雖然晉封妃位,但形同失寵,難道本宮也要步上她的後塵麼?”她凝神良久,直到有成列的侍衛戍衛走過,那磔磔的靴聲才驚破了她的沉思。 她緊緊按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咬著唇道:“瀾翠,悄悄地去請坤寧宮的趙九霄趙侍衛來一趟,本宮有話要問他。”

九霄其實很久未見嬿婉了。 自從凌雲徹高升後,便通融了關係,把在冷宮受苦的兄弟趙九霄撥到了坤寧宮,當個安穩閒差。 趙九霄自然是感念他兄弟義氣。 他素日從未進過嬪妃宮殿,在坤寧宮當的又是個閒之又閒的差事,他正和幾個侍衛一起喝酒摸骨牌,忽然來了人尋他,又換了太監裝束從角門進去,一驚之下不免惴惴。

進了永壽宮,九宵便有些束手束腳,加之穿著不知是哪個小太監的衣裳,緊巴巴的,又有股子太監衣衫上特有的氣味,更是渾身彆扭。 他知道媾婉是有些寵眷的,更見永壽宮佈置得頗為奢華,偌大的宮殿之中,靜若無人,便j規矩極大。 他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進了殿中,九宵只覺得身上?寒,在外頭走了半日的汗意倏然往千百個毛孔裡一收,竟有掉進冰窟裡的感覺。 好一會兒才想起六宮中入夏后便開始用冰,卻不知能清涼到這種境地,果然是舒坦極了。 但見十二扇闊大屏風上描金漆銀,雕花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L. 四周錦籠紗罩泛著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 皆是碧綠暗金的西潘蓮鑿話。 他越發眼花繚亂,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瀾翠很瞧不上他那戰戰兢兢的小家子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便輕聲喝道:“娘娘在上,你的眼珠子往哪裡亂轉悠呢?”

趙九宵這才抬起眼來,只見暖閣的榻上斜靠著一個堆紗籠繡的美人兒。 他認不清那是什麼衣料,只覺得散著明豔的光芒,臉上的艷光亦是帶著珠玉的華彩。 身邊一個宮女裝束的女子堆紅著繡,戴著燒藍銀器首飾,一看便知是有身份的,正替那美人兒打著一把玳瑁柄蹙金薄紗扇子。 他很想仔細看看那兩位女子的臉,只是閣中景泰藍大缸中甕著冰塊冒著絲絲的雪白寒氣,加之窗上的湘妃竹簾安靜地垂落,那女子的臉便有些光暈模糊。 半晌,只聽得那榻上的女子懶懶打了個哈欠,聲音悠悠晃晃道:“瀾翠,人來了麼?”

九宵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胡亂朝著前頭跪下,口中呼道:“令嬪娘娘萬福金安,令嬪娘娘萬福金安。”

榻上的女子坐直了身子,笑吟吟道:“趙大哥,如今怎麼這麼客氣了?快起來吧。”

九宵不是沒聽過嬿婉的聲音,當年還是宮女的時候,清脆的,嬌俏的,總是圍繞著一臉喜悅的凌雲徹,像只歡快的小黃鶯。 而如今,這聲音如玉旨綸音一般,驚得他拼命磕頭道:“令嬪娘娘恕罪,令嬪娘娘恕罪,微臣只是喝了點小​​酒摸了副牌,不是有意偷懶的! ”

嬿婉嬌笑一聲,親切中透著幾分沉沉的威嚴:“瀾翠,還不扶趙侍衛起來!做人哪裡有不忙裡偷閒的,何況本宮與趙侍衛是舊識,便是知道了又是什麼大事呢。”

瀾翠哪裡願意自己的手去碰到他低等太監的服色,便虛扶了一把道:“趙侍衛快起來吧,咱們娘娘還有話問你暱。”

九宵心頭大石落地,這才敢抬起頭來:“令嬪娘娘有什麼儘管問,微臣都會知無不畜言無不盡。”

嬿婉使了個眼色,瀾翠搬了張小杌子來給九宵坐下,春嬋停下手中的扇子,遞上一杯茶,兩人便悄然退下了。 九宵捧著那杯熱茶,見嬿婉只是撫著金絲琺艱護甲含笑不語,便坐也個女,站也不安。 片刻,嬿婉才閒閒道:“趙大哥如今和凌侍衛來往還多麼?”

趙九宵一愣,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凌雲徹,便脫臼道:“咱們兄弟,還和以前一樣。”

嬿婉輕輕一笑,忽而鬱鬱:“真是羨慕趙大哥啊!本宮與凌侍衛青梅竹馬,如今竟是生疏了呢。想想本富在宮中可以信賴的舊識,也只有趙大哥和凌侍衛了。凌侍衛疏遠至此,真是可惜了,他怕是已經恨死了本宮吧?”

九宵摸著腦袋道:“那也不會吧。娘娘侍奉皇上……那個……雲徹他雖然傷心,但也從未說過恨娘娘啊!”

嬿婉滿臉憂色,撫著粉紅香腮道:“形同陌路,再不過問,和恨本富有什麼區別暱?”

九宵愣了愣,正猶豫著該​​不該說,但見媾婉愁容滿面,更見清麗,便忍不住道:“雲徹他還是很惦記娘娘的。他受皇貴妃提拔引薦給皇上,也替皇貴妃做事。微臣想,若不是皇貴妃與娘娘有三分相似,雲徹也不會替她效力了。”

媾婉聽他這般說,心中更有了三分底氣,越發笑得親切:“有趙大哥這句話,本宮也安心了。左右咱們相識一場,別落得個相見不識的地步便好了。”她說罷,也懶得虛留九宵,依舊吩咐了瀾翠送了九宵出去,便問,“春嬋,這個時候,皇上在養心殿麼?”

春嬋看了看銅漏,便道:“這個時候皇上怕是嫻皇貴妃宮裡午睡呢。”

嬿婉點點頭,神色鄭重了幾分,看著湘妃竹簾一棱一棱將鬱藍天空鏤成細密的線,微微瞇起了雙眼:“該預備的都預備下了麼?”

春嬋道:“都好了。”她看著院子裡九宵走出去的身影道,“只是小主,想定了的事,何必還找這麼個人來問問,不會多餘麼?”

“既然要做好一件事,就必須十分有底。”她憂然嘆息,“皇上已經有半個多月沒來了吧?”

嬿婉默默地轉著手指上一枚紅寶石銀戒指,那戒指本是寶石粉嵌的,並不如何名貴,只是她戴在手上久了,成了習慣,一直也未曾摘下. 那還是她剮進宮那時候,手上什麼首飾也沒有,被一起在四執庫當差的宮女們笑話,她向雲徹哭訴了,雲徹咬著牙攢了好久的月俸,才替她買了這一個。 當年愛不釋手的飾物,如今戴著,卻顯得十分寒酸。 初初得寵的時候,皇帝賞賜了不少珍貴的首飾,她也曾摘下過,保養得嬌嫩如春蔥如凝脂的手指,更適合鏤刻精美名貴的首飾。 可自從那個念頭在她心裡盤根錯節地滋長時,她便又忍不住戴了起來。 左右,皇帝是不在乎她戴些什麼佩些什麼的。 嬿婉想了想,從手指上摘下這枚紅寶石銀戒指,遞到春嬋手中,下定了決心道:“去吧。”

瀾翠將九宵送到了永壽宮門外,半步也不願再向外多走,轉身便要進去。 九宵看著瀾翠嬝娜的背影,心頭像有什麼東西晃了幾晃,起了深深的漣漪,情不自禁道:“姑娘!”

瀾翠轉過身,帶了點不耐煩的笑意,便道:“怎麼了?”

九宵笑得嘴都咧開了,收不回來似的:“姑娘,我辛苦你帶趟路,還不知道你的高姓芳名叫什麼呢?”

瀾翠聽他說得不倫不類,越加好笑:“本姑娘就是個伺候娘娘的人,什麼芳名不芳名的。”說罷甩了甩絹子,吩咐守門的太監道,“外頭日頭毒,還不關上大門,免得暑氣進來!”

那小太監答應了一聲:“是,瀾翠姑娘。”

九宵站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渾然不覺得自己已經起了一層油汗,情不自禁地搓著手痴痴笑了。

夜來時分,宮門下了鑰,除了偶爾走過的值夜侍衛,靜得如在無人之地。 夜色濃稠如汁,從天空肆意流淌向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 深藍冥黑的天空中星河邀遠,沉沉暗淡,夜色迷離得如一層薄薄的輕紗,好似隨時能蒙住人的眼睛,叫人失去了方向。 半彎皎潔明月裡頭隱約有些雜色,彷彿是廣寒宮桂花古樹的枝權錯亂,或許嫦娥早已心生悔意,正懷抱玉兔在桂花樹下述說著暗偷靈藥的悔恨,遙遙無期的寂寥和永不能言說的相思。

雲徹跟在春嬋身後,不解問:“這麼夜了,令嬪娘娘還有何要事吩咐?”

春嬋提著燈籠,一臉愁容道:“娘娘本想問問皇上的起居飲食,但李玉公公的嘴有多緊,誰能問得出來。凌大人得皇上信任,娘娘只好求助於您,但請您不要拒絕。”春嬋嘆口氣,擔憂不已,“這些話奴婢本不該說,但娘娘一直深受嘉妃欺侮,實在不能不求自保。這個凌侍衛也該是知道的。”

凌雲徹靜默片刻:“我一個小小侍衛,又能幫得了什麼呢?”他說著,扯了扯身上的小太監衣裝,渾不舒服地道,“還偏得打扮成這樣,鬼鬼祟祟的。”

春嬋溫靜一笑,感激不盡的樣子,倒叫人難以拒絕:“只要大人肯來,便是顧念舊識一場,是幫娘娘了。”她說罷,引著雲徹繼續向前,過了成和右門便看得到永壽富的正門了。

夜已有些深了,皇帝大概已經在平答應的永和宮中歇下。 夏夜的署氣漸漸被清涼之意逼散,加之甬道上被宮人們潑了井水生涼,在朦朦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亮汪汪的。 那一瞬,連雲徹自己也有些模糊了。 他是走在什麼地方? 這樣熟悉的路,卻像是要走到一個不能歸來的地方去。 他心事重重,聽著春嬋輕巧的腳步聲落在鏤花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引著他往永壽宮越走越近。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一望,只見宮牆紅壁深深,一重重金色的獸脊披著生冷而圓潤的棱角,冷冷映著月色,漠然地俯視向他。 四下里寂然無聲,守衛的侍衛固然不見,連宮門口垂著的燈火都暗暗的無精打采,格外得疏冷淒靜。

他微微嘆息,想起方才轉角經過嘉貴妃的啟祥宮,燈火通明,彩致輝煌,無數宮人簇擁,真真是個寵妃所居的地方,可一道之隔的永壽宮卻如此冷清。 大約嬿婉的日子,當真算不得很好吧。 但,他極目遠望,隱隱望得見翊坤宮那飛翹的簷角,心裡稍稍生了一絲安慰,至少如懿,此刻已經安穩了許多。

他正凝神想著,春嬋已經引了他入了庭院。 偏殿與後殿當真是一點燈光也無,唯有嬿婉所居的正殿有幾星燈火微明。 春嬋規規矩矩地立到一旁,並無進去的意思,恭謹道:“凌大人請進,娘娘已經在裡頭等候大人了。”

雲徹微一躊躇:“這樣似乎不妥吧,還請姑娘陪我進去。”

春嬋微微一笑:“娘娘與大人是舊相識,必然有要緊的話商議,奴婢微賤,怎能在旁伺候?何況,裡邊自有伺候大人的人。”

雲徹聽得這句,才微微放心,舉步入內。 他才一進去,春嬋已經在身後將雲徹聽得這句,才微微放心,舉步入內。 他才一進去,春嬋已經在身後將殿門緊緊閉上。 他頗為意外,再要轉身也覺不妥,只得緩步入內。 殿中只點了幾盞燭火,又籠著瑩白的縷紗燈罩,那燈火也是朦朦朧朧、曖昧昏黃的。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令嬪娘娘”,卻不曾聽見有人回應,隱約中見西次間暖閣燈火更亮些,便又入內幾步。

最末梢的暖閣內卻是重重綃紗帷墜,是繞指柔的粉紅色,溫柔得像是女子未經塗染的唇。 穿過一扇桃形新漆圓門,數層薄羅紗帳被帳鉤挽於兩側,中間垂著淡紫水晶珠簾,微微折射出迷離朦朧的光暈。 熏爐內若有若無的香味清幽無比,他雖然常常出入養心殿,聞慣了各種香料,但也說不出那是什麼香氣,只覺得柔媚入骨,中人欲醉。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3-6-22 02:31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1-28 09:2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九章 私情(上)

閣中大約是貢著數甕新起出來的冰雕,將暑意都隔在了外頭,只餘下一個清涼自在天地來。

雲徹見四下無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許令嬪娘娘一時遠離,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他正要轉身離開,只覺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駐在了肩頭。 他側過臉,之間綃紗之後,伸出一隻皓白的柔荑來,雖然上方掩蓋著明紫綃紗方絹,亦可看清那柔軟無骨宛若削蔥的纖細手指。 隔著一掛水晶珠簾,有透徹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彷彿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雲徹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麼?”

雲徹腦中一蒙,只得鎮聲道:“微臣凌雲徹,拜見令嬪娘娘。”

嬿婉的笑聲輕柔得如攀上枝頭的紫藤軟蔓:“雲徹哥哥,你也太不誠心了。連頭也不轉過來,怎麼拜見呢?”她手指微微一動,像水蛇般繞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脖子。 雲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只覺得攀附上自己的那雙手指尖冷若寒冰,卻柔軟如綿,所經之處,便似點燃了小小的火苗,一點一點舔著他的皮膚,讓他無端地生出一種原始的渴望來。

嬿婉的氣息溫柔地拂在他的耳邊,輕輕道:“雲徹哥哥,你怎麼不回頭看看我?”那樣蠱惑的聲音,讓他渴望又心生畏懼。 記憶中的嬿婉並沒有這樣柔媚至死的聲音,他真的很怕一回頭,見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張傳說中的詭魅的狐狸面孔。 可他不能不轉過頭去,嬿婉的手已經撫摸到了他的嘴唇,溫柔的逡巡著。 他不由自主的轉過身體,喚道:“令嬪娘娘……”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看到了嬿婉潔白而裸露的肩頭和手臂,像是新剝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凍,卻散發著溫暖的熱氣。 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塊薄得近乎透明的紅綃緊緊圍住,勾勒出美好而誘人的曲線。 可她的身體,怎美得過她刺客微漾的星眸、豐潤的紅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嬿婉。 從來沒有。

一定,是哪裡除了錯。 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痛,咬得用力,連血液都沁了出來。 嬿婉只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的脖子,欲去吻他唇邊新沁出的鮮紅的血。

疼痛在一瞬間清醒了他的頭腦。 一定是哪裡不對! 一定是!

他趁著那一分清醒霍然推開她,掙扎著道:“令嬪娘娘請自重。”

“令嬪娘娘?”嬿婉輕嗤,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哪個娘娘會這樣來見你。”她伸出染成粉紅色的指尖在雲徹掌心悄然迴旋,有意無意的撓著,所到之處,便引起肌膚的一陣麻栗,她的身體越發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

“嬿婉?”他艱難地抗拒,“嬿婉不會如此。”

她的手指在他的胸口畫著圈,透著薄薄的衣衫,那種酥癢是會蔓延的。 嬿婉顯然是新沐浴過,梨花淡妝,蘭麝逸香,渾身都散發著新浴後溫熱的氣息,在這清涼的小世界里格外酥軟而蓬勃。 嬿婉的身體貼上了他的身體,哪怕隔著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瓏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團野火,讓他無法克制從喉間浸逸而出一縷近乎渴望的呻吟。 嬿婉輕聲道:“我如果嫁給你,我們夜夜都會如此。”她輕吻他的耳垂,“雲徹哥哥,我是這樣思念你,你感受到了麼?”

雲徹掙扎著挪動身體,他的挪動顯然無力而遲緩,瀰漫的想起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他控得無處可逃。 他的腦海裡如同浮絮般輕綿而無處著力,聲音亦如此微弱:“不,不……”

“為何要說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幾欲吻住他的唇,“難道除我之外,你心裡喜歡上了別人?”

嬿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是如此篤定而漫不經心,她認定了的,他心裡只有她,再無旁人。 可於雲徹,卻恍然有驚雷貫頂,他沒有答案,可那一瞬間,是有一張頗為肖似卻神情迥異的面孔出現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

大約是殿閣中太清涼,大約是氣氛太曖昧,大約是他昏了頭腦,在這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懿。

彷彿有冰水湃入了頭腦的縫隙,徹骨寒涼。 他霍然站起身來,推開柔情似水的嬿婉:“你對我做了什麼?”

嬿婉微微詫異,面頰酲紅,唇若施朱,呼吸猶含淺淺柔香:“我能對你做什麼?雲徹哥哥,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所想的麼,我只如你所願罷了。”

“不!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他盯著嬿婉,目光清冽如數九寒冰,“為什麼這樣?”

“為什麼?”嬿婉苦笑,“若不是因為沒有孩子,我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雲徹哥哥,我過得併不好。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欺凌,為什麼這樣難?”有清淚從她長而密的睫毛間滑落,“我只想要一個孩子,讓我後半生有個依靠而已。雲徹哥哥,我只希望那個孩子的父親是你。”

“是我?”雲徹愕然而惱怒,“你用這樣的方式選擇是我?”他別過頭,見案几上有一壺茶水,立刻舉起倒入口乾舌燥的喉舌,以此喚來更多的理智和清明,“你選擇的是皇上,不是我!”

“那有什麼要緊?”嬿婉紅了雙眼,“只要你是我孩子的父親。”

是惱怒還是羞辱,她用這種方式來貶低自己,貶低她。 他終於道:“你有皇上!”

嬿婉有些急切:“皇上與我,或許沒有子嗣的緣分!而且皇上老了,並不能讓我順利有孕。我已經喝了那麼多坐胎藥,我……我只想要個孩子!你比皇上年輕,強壯,你……”

雲徹搖頭:“不!如果你有了孩子,會怎麼對我?藉種生子之後,我便會被你殺人滅口,不留任何痕跡。你要除去我,太簡單了。”

嬿婉驚詫地看著他,柔弱而無助:“雲徹哥哥,我們多年的情分,你居然這樣想我?”

“斷得一干二淨,不留任何餘地,是你一貫的處世之道。”雲徹的眼裡有一點因憤恨和失望而生的淚光,轉瞬乾涸,“你找我,不過是我有可利用的地方而已。”他奮力支撐起身體,“令嬪娘娘,但願你能留住一點我對您最後的善意想像。”他起身,跌跌撞撞離去。

嬿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頹然坐倒在榻上,眼角的淚光漸漸鋒利,成了割人心脈的利刃。 春蟬驚惶地闖入:“小主,凌大人怎麼走了?他會不會說出去?”

嬿婉疲憊地搖頭:“本宮不知!”

春蟬慌不擇言:“可藉種的事……按著咱們原定的想法,只要日後成功,一定得出去凌大人滅口。可現在……”

嬿婉的面色蒼白似初春的雪,是冰冷僵死般的殘喘,在鬆弛的盡頭散發著無力的七夕:“他走了也好,至少以後不必本宮來殺他了。”

春蟬的手按在了嬿婉的肩頭,像是扶持,亦是強逼自己的安慰。 可她還是害怕,從骨子裡冒出的寒氣讓她手指發顫。 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會,也不敢。對不對?小主。奴婢看得出來,他是在乎您的,他對您有情有義。其實他是個挺好的人,真的!”

嬿婉支著明亮的額頭,低眉避過春蟬驚懼的面容,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間掉下來的清亮淚珠:“他當然是個好人,可以依托終身的人。可春蟬,本宮和你不一樣。本宮也曾經是好人家的格格,卻入宮做了奴才,還是不甚體面的奴才。本宮再不想吃那些苦了,一輩子都不想再被人欺負。本宮沒有辦法,所以只能找這個好人,也只能去欺負一個過得不如本宮的好人!”

春蟬甚少見她這般感傷而無助,她嚇得一個激靈,全然清醒過來,跪下道:“小主,您別這麼說……你是有福氣的……”

“春蟬,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著本宮,本宮不會讓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奴才。一定不會!”嬿婉靜靜說完,面上的頹廢哀色旋即逝去,她咬著唇狠狠道,“沒別人可以幫本宮,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著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個孩子來固寵​​,那麼…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恢復瞭如常的冷靜,看了春蟬一眼,“那爐香原來那麼沒用,去倒掉吧。”

雲徹走了好一段路,尋到廡房裡換回自己的衣裳,又一氣灌了許多茶水,才漸漸恢復清明的神誌。 同住在廡房的侍衛們都睡熟了,濁重的呼吸混著悶熱的空氣叫人生出無線膩煩。 他透著氣,慢慢摸著牆根走到外頭。 甬道裡半溫半涼的空氣讓他心生安全,他靠在牆邊,由著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緩緩地喘著氣,以此來抵禦方才曖昧而不堪的記憶。 印像中嬿婉美好純然的臉龐全然破碎,成了無數飛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滿情慾的媚好的眼。 他低下頭,為此傷感而痛心不已。 片刻,他聽到響動,抬起頭,卻見如懿攜著惢心並幾個宮女從不遠處走來。

他心頭驀然一鬆,起身守候在旁:“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頗為詫異:“這個時辰,凌大人怎麼在此?”

雲徹有點窘迫,很快道:“侍衛巡夜,微臣怕她們憊懶,特意過來查看。夜深,娘娘怎麼還在外行走?”

惢心笑道:“宮裡請了喇嘛大法師在雨花閣誦經,小主剛去雨花閣祈福歸來。”

雲徹道:“娘娘虔誠,一定會心想事成。”

如懿示意眾人退後幾步,低聲向他道:“凌大人身體不好?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雲徹無奈苦笑:“娘娘,微臣只是見到自己不願見到的改變。想不通舊時的人,舊時的事,怎會面目全非?”

如懿的笑容溫暖而沉著:“是人都會變。比起十四歲初入潛邸時的我,如今的我可以說是面目全非。所以不要執念於你過去的所見所聞,能接受的變化便接受,不能接受便由他去。你所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她說罷,扶過惢心的手,帶著溫靜神色,緩步離開。

雲徹一瞬間的恍惚,這個與嬿婉眉間有著積分相似的女子,這個正當韶華盛放的女子,有著不同於任何女子的沉穩篤定。 或許這是她在深宮中失去的,亦是收穫的。 他望著她,保持著靜默的姿態,目送她離開,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在迷糊的一刻,清醒地想起她的臉。

那,才是對於他自己,最撼動心扉的變化。

皇帝的萬壽節是八月十三。 自過了七月十五中元節,來自密宗的大法師安吉波桑便領著一眾弟子入紫禁城,暫住在雨花閣中修行祝禱,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節。

這是宮中難得的盛事。 因為寶華殿主供釋迦牟尼佛,而雨花閣則是藏傳佛教的佛堂。 藏傳佛教盛行於川藏,又與和清朝皇室緊密連接的蒙古息息相關,所以宮中篤信藏傳佛教之人眾多。 上至太后,下至宮人,無一不虔誠膜拜。

如懿統攝六宮,對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 一來孝賢皇后去世後,皇帝鬱鬱寡歡,少於嬪妃親近。 二則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撫司土司官莎羅奔公開叛亂,朝廷派兵鎮壓失敗,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岳忠琪分兩路進攻大金川,莎羅奔潰敗乞降,頂佛經立誓不再叛亂,宮中祈福,也可求國家祥和。 三則金玉妍所生的九阿哥身體孱弱。 大約是懷著身孕時為孝賢皇后的喪禮操持勞碌,有許多不可避免的禮儀勞頓,所以九阿哥出生快一個月了,總是多病多痛,連哭聲也比同齡的孩子微弱許多。 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便似一隻養不大的老鼠,一點響動都會驚起他不安的哭聲。 玉妍格外心疼幼子,日日召了太醫貼身守護。 她原本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從不進供奉牟尼佛的寶華殿與供奉藏傳教密宗的雨花閣,也不過問宮中一切從佛。 如今她愛子心切,也不太顧得,除了每日早晨必將前一日親手抄寫的經文送來請大師誦讀,也常常派貼身的是女宮婢前來跟著法師們誦經描畫經幡。 只是自己絕不進雨花閣敬香禮佛的。

如此,法師們便在雨花閣住了下來,每日日晨昏敬香,虔誠不已。

這一日如懿從雨花閣回來,手了安吉波桑大師所贈的一把藏香並一個青銅香爐,便吩咐菱枝點了起來。 如懿問了三寶幾句皇帝萬壽節的準備,便也讓他退下了。

菱枝點了一把放在窗台下,連連道:“好衝的氣味,可比沈水香衝多了。”

如懿笑道:“藏香不僅是對上師三寶的供養,並且積聚無量無邊的福智二資,對身體、氣脈及心神多有裨益。也是安吉波桑大師有心,才贈了本宮一小把。”她轉過頭見殿中只有菱枝帶著小宮女忙碌,便問:“​​惢心呢?方才沒跟著本官去雨花閣,此刻人也不在宮裡。”

菱枝抿嘴一笑:“惢心姐姐還能去哪裡,估摸著到時辰該請平安脈了,親自去請江太醫了。”

如懿會心一笑,低頭輕嗅那藏香,道:“這香味雖有些衝,但後勁清涼醒神,等下留出一份送與太后。”

菱枝正答應著,如懿側首望向窗外,見江與彬惢心並肩穿過庭院,有風輕柔地捲起她們的衣衫,將袍角卷在一起,江與彬亦從容含笑,體貼地彎下腰,為惢心拂好裙角。

如懿看著他們,彷彿看見昔年的皇帝與自己,如此兩情相依,彼此無猜疑。

二人很快進來,如懿笑著道:“再不許你們成婚,便真是我的不是了。”

惢心有些不好意思,轉身站在江與彬身後去了。 江與彬垂衣拱手,一揖到底:“多謝皇貴妃垂愛。”

如懿由著江與彬請過了平安脈,江與彬道:“娘娘一切安好。”

如懿撫了撫手腕,淡淡笑道:“安好便罷,能不能有子息,也在天意,非我一人主宰。”

江與彬道:“聽說皇貴妃近日總在雨花閣祈福,與大法師頗為相熟,娘娘積福積德,一定會有福報的。”

如懿笑道:“說來也怪,我與波桑大師素未謀面,卻一見如故。法師年未至四十,但佛學精通,總讓人有清風佛面,豁然開朗之感。”

江與彬垂眸笑道:“密宗有通靈一說,想來大法師便是如此。”

如懿略略思忖,撫著塌邊一把紫玉多寶如意,慢慢道:“其實你與惢心兩情相悅已久,我很該早些把惢心指婚給你。一則是我的私心,身邊除了惢心並沒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二則宮中多事之秋,也離不開惢心,便一直耽誤了你們。本宮已經想好,今年還在孝賢皇后的喪期,明年三月過後,和敬公主出嫁,便把惢心指婚於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江與彬深色激動,跪下道:“有皇貴妃這句話,微臣便是再等上十年也是心甘情願的。”

如懿笑道:“你等得住四年,惢心可等不住。本宮都已經在想,若你們生下孩子,一定要常常帶來,在本宮身邊做個半個義子,便算也享了天倫之樂。”

惢心含笑帶淚,對著江與彬認真道:“我且告訴你,便是小主賜婚了,每日宮門下鑰前,我都會來侍奉小主,天黑才回家。你可不許管我。”

如懿笑得撐不住:“瞧瞧,這還沒有嫁人呢,便已經這樣霸道了。叫人還以為翊坤宮出去的,都被本宮慣的這樣壞性子呢。”

江與彬的笑意縱容而寵溺:“惢心說什麼,微臣都聽她的。”

如懿微微含笑,彷彿能從江與彬的寵溺與愛意裡探知幾分往日的時光。 但,那終究是往日了。

是夜,如懿便如往常一般在暖各種沐浴梳洗。 誦經祈福之後,便為皇帝萬壽節的生辰之禮忙碌了很久。 孝賢皇后新喪,皇帝的萬壽節既不可過於熱鬧,也不能失了體面,更是要讓嬪妃們嶄露頭角,安慰皇帝。 如懿新攝六宮事,不能不格外用心操持。

如懿沐浴完畢,惢心伺候著用大幅絲綢為她包裹全身吸淨水分,來保持身體的光滑柔嫩。 孝賢皇后在時最愛惜物力,宮中除了啟祥宮是特許,一例不許用絲綢沐浴裹體。 然而孝賢皇后才過世,自金玉妍起便是大肆索用絲綢,那一陣綠筠與她親切,便也不太過問,更喜與玉妍討教容顏常駐的妙方,也開始享受起來。 皇帝素來是喜好奢華,如懿有意鬆一松孝賢皇后在世時六宮節儉之狀,便也默許了。 由此宮中沐浴後便大量使用絲綢,再不吝惜。

銀硃紅紗帷垂地無聲,如懿用一把水晶釵子挽起半鬆的雲鬢,身上披著一身退紅絳綃薄羅衫子,身影如瓊枝玉樹,掩映其下。 身側的碧水色琉璃缸裡滿蘊清水,大蓬的粉紅雪白亮色晚蓮開得如醉如仙。 遠遠有菱歌聲和著夜露清亮傳來,想是嬿婉宮中,正陪著皇帝取樂。 聽聞嬿婉新出了主意,命人採來晚開的紅蓮,又於夜間捕來流螢點點,散於殿閣中,湘簟月華浮,螢傍藕花流,自是合了皇帝一貫雅好風流的心意。

惢心聽著那銀絲般縈縈不斷的曲聲,只是笑吟吟向如懿絮絮:“小主今夜披於身上的衫子真好看,紅而不嬌,像是內務府新制的顏色。”

如懿知她不願自己聽著旁人宮中承寵歡笑,便也有一句沒一句地道:“半月前皇上讀王建的《題所賃宅牡丹花》,其中一句便是'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只覺那'退紅'二字是極好的,只不知如今能不能製出來,便叫內務府一試。內務府絞盡腦汁只作出這一匹,顏色濃淡相宜,嬌而不妖,果然是好的。”

那幽幽的一抹退紅,是明婉嬌嫩的華光瀲灩,有晚來微涼的潮濕,是開到了輝煌極處的花朵,將退未退的一點紅,嬌媚而安靜地開著。

惢心撇嘴笑道:“如今小主新攝六宮事,只弄個退紅顏色也罷,便是天水碧那樣難的料子,內務府怕也制的歡喜呢。生怕討好不了小主。”

如懿斜睨她一眼,扑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笑得翹起的唇:“你這小妮子,越發愛胡說了。”

如懿任由惢心用輕綿的小撲子將敷身的香粉撲上裸露的肌膚。 敷粉本事嬪妃宮女每日睡前必做的功課,日日用大量珍珠粉敷遍身體,來保持肌膚的柔軟白滑,如一塊上好的白玉,細膩通透。

如懿輕輕一嗅,道:“這敷體的香粉可換過了麼?記得孝賢皇后在時,這些東西都是從簡,不過是拿應季的茉莉、素馨與金銀花花瓣擰的花汁摻在珍珠粉裡,如今怎麼好像換了氣味。”

惢心一壁撲粉一壁道:“小主喜歡白色香花,所以多用茉莉、素馨、梔子花之類,其實若是肌膚好顏色,用玫瑰與桃花沐浴是最好不過的。不過奴婢這些日子去內務府領這些香粉,才發覺已經不太用這些舊東西了。說是皇上偶爾聞(……缺)小主用的香粉,是用上好的英粉和著益母草灰用牛乳調製的,又用茯苓、香白芷、杏仁、馬珂。白梅肉和雲母拿玉錘研磨細了,再兌上珍珠粉用的。這還不是只給咱們宮裡的,但凡嬪位以上,都用這個。”

如懿出身名門,見慣了這些豪奢手段,然後聽的惢心一一說來,也不覺暗暗咋舌:“孝賢皇后在時最節儉不過,連嬪妃們的衣衫首飾都有定例。如今人方走,大家便物極必反,窮奢極欲起來,也沒個管束。只那馬珂一例,便是深海裡極不易得的海貝,幾與珊瑚同價。”

惢心聽得連連吐了舌頭道:“聽聞嘉貴妃還未出月子,便已經每日用桃花擰了汁子擦拭身體,還催命太醫院炮製讓身形回復少女柔嫩的香膏,用的什麼蘇合香、白膠香、冰片、珊瑚、白檀,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奴婢記也記不住,珍珠更是非南珠不用。只是皇帝寵她又生了阿哥,沒有不允的。”

如懿聽的連連蹙眉,片刻方輕笑:“世人總是愛做夢,希望重回少女體態,只是若失了少女身段,還配上一副少女心腸,那便是真真無知了。”

惢心道:“她哪裡是無知,是太過自信。以為純貴妃抱病,又失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兩個靠山。她便仗著自己生了三個皇子,又新封了貴妃協理六宮,便自以為的得了意了。”

細白的珍珠粉敷及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本就雪白的肌理泛著更不真實的白色。 如懿悵然道:“嘉貴妃自然得意。其實能像她一般急欲保養也是好的,哪裡像我,或許沒有生養過的人,終究不顯老些。”

惢心知如懿一生最痛,便是不能如一個尋常女人般懷孕生子,她正要出言安慰,忽然聽的外頭砰一聲響,很快有腳步聲雜沓紛繁,漸漸有呼號兵器之聲,驟然大驚,喝道:“什麼事?竟敢驚​​動小主!”

外頭是三寶的聲音,驚惶呼喝道:“有刺客!有刺客!保護小主要緊!”

這一驚非同小可。 如懿本是半裸露著箭頭,惢心旋即拿一件素白寢衣將她密密裹住。 兩人正自不安,恍惚聽到外頭安靜了些許,卻是三寶執燈挑簾進來,稟報導:“讓小主受驚了。”

如懿因未曾親見刺客,倒也漸漸鎮定下來:“怎麼回事?”

三寶道:“方才奴才燒了熱水,打算放在暖閣外供娘娘所用。誰知奴才才過院子,卻見有一個紅袍刺客翻牆進來,奴才嚇得摔了臉盆,那人聽見動靜立刻翻牆走了。誰知便驚動了外頭巡守的侍衛,進來查看。”

如懿驚怒交加:“翊坤宮竟敢有刺客闖入,實在是笑話!那結果如何?”

三寶惴惴道:“刺客跑得快,已經不見了。”

“無用!”如懿厲聲呵斥,心中忽而有不安的漣漪翻騰而起,“你是說你一發現刺客的行蹤喊起來,外頭巡守經過的侍衛就聽見了?”

三寶答了“是”,如懿愈加疑惑:“從來巡守的侍衛經過都有班次,並不該在這個時刻,怎來的這樣快?”

三寶尋思著道:“或許是因為小主晉封了皇貴妃,她們格外殷勤些也是有的。”

如懿心底大為不耐煩,道:“既然殷勤,就不該有刺客闖入。現下又太過殷勤了。”她想了想,“去將今夜之事稟告皇上,再加派宮中人口,徹底搜尋翊坤宮及東西各宮,以免刺客逃竄,驚擾宮中。最要緊的是要護駕。”

三寶答應著趕緊去了,如此喧鬧一夜,再查不到刺客蹤跡,才安靜了下來。

次日一早,皇帝便親自來探視如懿,安慰她受驚之苦,又大大申飭了宮中守衛,但見合宮無事,便也罷了。

到了午後時分,如懿正在盤查翊坤宮的門禁,卻聽外頭李玉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了他便有些詫異:“這個時候皇上應當在午睡,你怎麼過來了?”

李玉道:“皇上在啟祥宮歇的午覺,也只睡了一會兒,嘉貴妃陪著皇上說了會子話兒。皇上說請娘娘立刻過去呢。至於什麼事兒,奴才也不清楚,大約是皇上還在擔心娘娘昨夜受驚的事吧。”

如懿便道:“那你等等,本宮更衣便去。”



第三卷 第三十章 私情(下)

雖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但午後總是格外悶熱些,如懿坐在轎輦上一路過來,也不免香汗細細,生了一層黏膩。 待走到殿中,便覺清涼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啟祥宮也裝飾得格外新奇,多以純白為底,描金繪彩,屏風上所繡的也是李朝一帶的山川景色,秀美壯麗。 因是在自己宮中,玉妍也是偏於李朝的打扮,李朝女子崇尚白色,所以她穿著淺淺乳白色的繡石榴孔雀平金團壽夏衣,耳上墜著華麗及肩的翠玉琉璃金累絲流蘇耳飾,頭髮梳成低低的平髻,以榴紅絲帶束起,再用拇指粗的赤金雙頭並蒂的丹珠修翅長釵簪住,順滑垂落於腦後,兩邊鬢髮上配著金累絲團福鑲紅綠寶石和田白玉片,微一側首,上頭的鏤花串珠金絲便盈盈顫動,浮漾珠芒璀璨。

相形之下,如懿不過是一襲水天一色海藍寶蹙銀線繁繡長衣,下著水月色雲天水意留仙群。 雲鬢上不過是些尋常的細碎珠花,只在側首簪了一雙赤金絲並蒂海棠花步搖,實在是比不上玉妍的細心雕琢,儀態萬千了。

因著畏熱,皇帝不過穿著家常的雲藍色銀線團福如意紗袍,斜靠在暖閣的榻上。 底下的紫檀小几上擱著一碗喝了一半的參雞湯並一把伽倻琴。 想來如懿來錢,皇帝便是聽著玉妍彈唱伽倻琴,品著參雞湯,愜意自在度過午後炎炎。

如懿福身向皇帝問安,玉妍亦起身向她肅了一肅。 如懿便客客氣氣道:“嘉貴妃昨日才出月子,還是不要勞動的好。”

皇帝囑咐瞭如懿坐下,臉上猶自掛著淡淡的笑容:“皇貴妃,聽說你最近常去雨花閣祈福?”

如懿欠身倒:“是。安吉波桑大師難得入宮一回,臣妾想要誠心祝禱,祈求康寧。”

玉妍伴在皇帝身邊,手裡輕搖著一葉半透明的玉蘭團扇,閒閒道:“臣妾希望九阿哥平安長大,所以每日晨起都會去雨花閣將前一日所抄寫的經文請大師誦讀,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親自入內。說來皇貴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誠摯,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誠呢。”她莞爾一笑,瞟瞭如懿一眼,“其實呢,也不是臣妾對九阿哥用心不夠。只是臣妾身為嬪妃,想著入夜後不變,大師雖然出家修行,但終究是男子啊。”

皇帝的口吻淡淡的,聽不出讚許還是否定:“大師到底是大師,你也別多心。”

玉妍眼眸輕揚,嬌聲笑道:“臣妾哪裡敢多心,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說來也到底是皇貴妃合波桑大師的眼緣,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麼都是給皇貴妃的。”

如懿聽的她語氣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師剛送了臣妾一把,臣妾聞著氣味不錯,想留給太后一些。”她想著玉妍笑,“嘉貴妃剛出月子,消息便這般靈通了。倒像是跟著我身後盯著呢。至於手串,我倒是不知了,還請叫貴妃細細分說才好。”

得的,認了便也認了。 ”她擊掌兩下,換上貼身侍女貞淑。貞淑見瞭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遞上一串七寶手串奉於皇帝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小主之命前往雨花閣替九阿哥送經文祝禱,但見安吉波桑大師與皇貴妃舉止親密,竊竊私語。 隨後波桑大師將一盒藏香、一個青銅香爐交到皇貴妃手中,並將這手串親自待在皇貴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 ”

如懿聞言,遽然變色道:“好個敢擅自窺探主上的奴才,既然親眼見大師替本宮戴上手串,並未聽的言語,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難不成往日宮中髮飾賜福,贈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麼?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為何不在本宮手腕上,卻在你受傷?”

如懿的氣質如秋水深潭,若非親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連聲詰問,雖然出語從容,但語中凜冽之氣,不覺讓貞淑顫顫生畏。

玉妍媚眼如絲,輕嫵含笑:“皇貴妃何必這般咄咄逼人,貞淑不過是說出她所見而已。至於手串嘛,是臣妾連著這個東西一起拿到的。”她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玩意兒。

玉妍掌心裡是一枚折疊精巧的方勝。 方勝折的極精巧,折成萱草的圖案,原是取“同心雙合,彼此相通”之意。 她將方勝遞給皇帝過目,皇帝額上青筋微微跳突,閉上眼道:“朕已經看過了,你給皇貴妃自己看便是了。”

玉妍婉聲應答,將方勝遞到瞭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與這樣東西一起在皇貴妃的翊坤宮外撿到的。宮中巡守的侍衛發覺後惶恐不已,不敢交給皇貴妃,便徑自來交予我了。我哪裡經過這樣的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來先請了皇上做主。皇貴妃先自己看一看吧。”

如懿抖開方勝,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灑金紅梅箋,因她素日喜愛梅花,內務府送入翊坤宮的信箋也以此為多。 她心下一涼,之間那灑金紅梅箋中間裹著幾枚用紅絲線穿起的蓮子,往下打了一個銀絲攢紅絲的同心結,卻見箋上寫著是:“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得君手串相贈,已知兩下之情。此物憑惢心帶與君為證,君若有心,今夜候君於翊坤宮冬暖閣,相知相識,如來與卿,願君兩全。”

那一個個烏黑的字跡避無可避地烙進如懿眼中。 她鬧鐘轟然一震,前幾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對情郎的執著相思,又有蓮子和同心結為證。 後面的話,本是情僧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化用,若真是妃嬪與喇嘛私通,倒真是恰當之極。 而真正讓她五內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幾行柔婉的字跡,分明是她自己的筆跡。

皇帝斜倚榻上,緩緩道:“如懿,你自幼家學,通曉滿蒙汗三語,所學的書法師從衛夫人簪花小字,宛然若樹,穆若清風。宮中嬪妃通宵詩書的不多,更無其他女子學過衛氏書法,要仿也無從仿起。若是慧賢皇貴妃還在,或許能臨摹幾許,但慧賢皇貴妃早已乘鶴而去,更無旁人了。”

他的聲音甫落,玉妍已經接口:“臣妾一眼認出上面的是皇貴妃的筆記,皇上也認出了。至於這手串,百日里收進,黃昏時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應該是奸夫……”玉妍掩口,聲音如同薄薄的鐵片刺啦作響,“是我失言了,引姦夫入翊坤宮相聚,誰知被人無意中發現驚動,刺客慌不擇路逃竄時,落在翊坤宮宮牆之外的。”

如懿將灑金紅梅箋遞到皇帝身前,勉力鎮定下來道:“皇上若以為這些字是臣妾寫的,那麼臣妾也無可辯駁。因為臣妾一見之下,也會以為這些是出自臣妾手筆。可臣妾的確沒有寫過這樣的字,若有人仿照,卻也極可能。”

玉妍橫瞭如懿一眼:“若說仿照,除了自己親手所寫之外,誰能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舉了那個人,枉費心機來學皇貴妃的字跡。”

如懿如何肯去理會她,只望著皇帝懇切道:“皇上,請您相信臣妾,臣妾並未做過任何背棄皇上之事。”

皇帝別過臉,慢慢摸著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繡花紋,似是無限心事如洗米的花紋繚亂:“皇貴妃,刺客到來之時,你再做什麼?”

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預備安寢,有惢心為證。”

皇帝點點頭,看著玉妍道:“玉妍,你去問過雨花閣,當時安吉波桑在做什麼?”

玉妍微微得意:“臣妾問過,安吉波桑自稱要靜修,將自己閉鎖在雨花閣二樓,不許​​僧人出入。而以安吉波桑的修為,要從二樓躍下,一點也不難。”

“這個朕知道。”皇帝鼻翼微張,呼吸略略粗重,“皇貴妃,你沐浴敷粉之後便要安寢,刺客也是算準了時候來的。白日有貞淑見到安吉波桑贈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宮之事。且有侍衛見到刺客穿著紅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紅色的,加之信箋上的詩句,也實在是太巧了。皇貴妃,你告訴朕,除了巧合之外,朕還能用什麼對自己解釋這件事?”

如懿聽得皇帝的口吻雖然平淡,但語中凜然之意,卻似薄薄的刀鋒貼著皮肉刮過,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 如懿望著皇帝,眼中的驚懼與惶然漸漸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了麼?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侶,那麼為何沒有叮囑宮人,發覺刺客喊起來的,竟是臣妾宮中的掌勢太監三寶?”

玉妍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說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隱秘的。若有無知人喊了起來,也是有的。自從孝賢皇后仙逝,皇上少來六宮走動,皇貴妃便這般熱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麼!”

皇帝盯著那張信箋,嚴重直噴出火來:“朕什麼都不信,只信鐵證如山。”

玉妍道:“皇上,既然信箋上涉及皇貴妃的貼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帶去慎刑司審問,以求明白。”

如懿臉色大變,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罰著稱,怎能帶惢心去那樣的地方?”

玉妍笑波流轉,望瞭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萬壽節了,原以為皇貴妃出入雨花閣是為了皇上的萬壽節祝禱,卻不曉得禱出這樁奇聞來。皇上這個萬壽節收了皇貴妃這麼份賀禮,真是堵心了啊!”

皇帝冷了半晌,目光中並無半絲溫情,緩緩吐出一字:“查!”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啟祥宮的。 外頭暑氣茫茫,流瀉在紫禁城的碧瓦金頂之上,蒸騰起灼熱的氣息,那暑期彷彿一張黏膩的透明的蛛網,死死覆在自己身上,細密密難以動彈。 她本在殿內待了許久,只覺得雙膝酸軟,手足發涼,滿心滿肺都是厭惡煩惱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難過憂懼,一時發作了出來。 她兀自難受,陡然被熱氣一撲,只覺得胸口煩惡不已,立時便要嘔吐出來。

凌雲徹本守在廊下,一見如懿如此不適,臉色煞白,人也搖搖欲墜,哪裡還顧得上規矩,立時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貴妃怎麼了?”

如懿只覺得渾身發軟,金燦燦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暈眩,唯有手臂處,被一股溫熱的力量牢牢支撐住。 她勉強鎮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的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謝。”

李玉跟著出來,一看這情形,嚇得腿也軟了,又不敢聲張,趕緊上前替過凌雲徹扶住瞭如懿,慌不迭道:“皇貴妃娘娘,您萬安。”他低聲關切道,“事情才出,怎麼樣還不知道呢。娘娘仔細自己身子要緊。”他悄悄瞥了身後一眼,“否則,有些人可更得以了。”

如懿擺擺手,強自撐住身子,按住胸口緩了氣息道:“本宮知道。”

凌雲徹見如懿這般神色,且殿內的爭執大聲時也不免有兩三句落入二中,便知是出了大事。 他本事一介侍衛,許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見如懿如風中墜葉,飄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氣,定定道:“無論何事,皇貴妃且先寬心。微臣若能略盡綿力,一定不辭辛苦。”他神色堅毅若山巔磐石,“皇貴妃安心便是。”

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憂懼,聽得凌雲徹這樣言語,雖知他人微言輕,但此時此刻自己這般狼狽,卻能聽到如此慰心之語,滿腔抑鬱也稍稍彌散,卻也無言相對,只是深深望他一眼,從他沉靜眼底攫取一點安定的力量。 只是,她仍忍不住淒然想,為什麼殿中那人,卻不能對自己說出這般言語呢?

李玉看了凌雲徹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樣。”他見如懿虛弱,便道,“娘娘臉色不好,奴才著人去請太醫吧?”

李玉剛要喚人,如懿忙攔下,輕聲道:“這個時候說本宮不適,誰都會以為本宮喬張做致。罷了,先送本宮回去吧。”

如懿回到宮中時,三寶還帶人候在宮門外,只是再不能進殿伺候了。 如懿一眼掃去,見人群裡頭已經不見了惢心,心中便涼了一半。 她來不及說更多的話,只得匆匆到:“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會著點。”

三寶眼見著皇帝身邊的進忠和進保陪著如懿進了內殿,忙點了點頭。

如懿仍居翊坤宮,由四名慎刑司撥來的精奇嬤嬤陪伴,一律飲食起居,都由她們照顧,更不許翊坤宮原本的宮人入內伺候,形同軟禁。 這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倉皇,人人自顧不暇,倒讓她想起了當年入冷宮前的情形,也是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擔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況,越發睡不安穩。 一早起來,一雙眼睛底下便烏青一團,如同附著烏雲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萬壽節,便是數月來抱病不出的綠筠亦盛裝入席。 而如懿自新封皇貴妃之後,理應由她主持萬壽節大禮,此時對外也只稱皇貴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 倒成全了玉妍,著一身水紅色金銀雙花翟鳳氅衣,抱著九阿哥陪在皇帝身側,風光無限。

翊坤宮遇刺之事早已在宮內傳的沸沸揚揚,嬪妃們私下里亦有議論。 因為同樣奇怪的是,早前嬪妃們虔誠禮佛的雨花閣助威法師,也背閉鎖閣中。 如此一來,更是流言如沸,讓人不自覺地去揣測如懿的突遭冷落與雨花閣法師有關,漸漸地私通之說不脛而走,海蘭急得幾次要去翊坤宮見如懿,也是不得入內。 皇帝那兒更是一面都見不到。 連得寵的意歡問起皇貴妃一句,皇帝亦是隻字不提。 末了,看著萬壽節上熱熱鬧鬧,皇帝伴著玉妍笑語如常,還是太后說了一句:“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一場,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是夜,皇帝並未留宿任何人宮中,只想獨自宿在養心殿。 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賢皇后剛去世,你的萬壽節陪著誰都不安靜,還是靜靜對著她,留一份念想吧。”

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兒子的萬壽節,都是孝賢皇后陪在身邊,如今她去了,兒子還是希望她魂夢有知,能夠如夢相見一回。”

太后正了正髮髻上的翡翠西池獻壽簪,和聲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煩心什麼。但雨花閣的法師到底是修行之人,許多事沒有問出端倪之前,實在不宜大肆驚動,以免擾了禮佛尊敬之心。若真的有什麼,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為不足,不干所有人的事。”

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閣一切供應如舊,只是為防嫌隙,不許嬪妃宮人們再出入了。拘進慎刑司拷問的,也只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證據的幾個侍衛。”

太后微微不悅,面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只看著皇帝道:“如今皇帝身邊的人越發能乾了。哀家和皇帝說話,也敢自己插嘴了。”

玉妍當下便有些訕訕的,皇帝忙道:“嘉貴妃出身李朝,許多事不那麼拘束,更率性些。”

太后淡淡“哦”了一聲,眸色平淡無波:“原來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們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類啊。”她不顧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純貴妃,快帶著永瑢上來給哀家瞧瞧。抱著懷裡的嬰兒總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頭虎腦可愛。”

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藉口說去看自己親自安排的《流霞舞》,便推到一邊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現時,是在燦燦華燈下,她著一身雪白酒紅色潑墨流麗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帶著一眾五彩衣裙的舞姬要配長鼓,風情萬種的舞了上來。 雖然才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經纖穠合度了,恢復了生產前的柔軟。

她堆起的雲髻上只簪了金銀二色流蘇,髮髻後繫著深紅色繡韻文的絲緞飄帶。 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下流雲的影子。 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宛如輕飄的霧靄環繞周身。 流蘇與珠絡簌簌顫抖,她的舞姿柔緩,伴隨著清脆的鼓聲,就像這靜好的月色流動到了身邊。

宴樂正式到了熱鬧極處,繁鼓輕歌響在了耳畔,是玉妍打著長鼓跳著李朝風情的舞蹈,自然又贏的了雷動般的歡呼。 彷彿她還是那一年李朝進貢的芳華少女,以一曲一朝歌曲,輕而易舉的映入皇帝年輕的眼眸。

趁著歌舞的空檔,海蘭哄著永琪往皇帝身前說笑,皇帝亦只是如常,並未介懷永琪是如懿所撫養而冷落。 連著綠筠所生的永瑢,皇帝亦抱在膝上逗弄了片刻,還和永璜和永璋囑咐了幾句,彷彿渾然忘卻了前幾個月父子之間的不愉快。

這樣的花好月圓,如懿在與不在,亦成了不要緊的瑣碎。

待得月上中天,太后離席,絲竹寥落了下來,歌舞也成了殘碎的紅影瀲灩,甘洌的酒香混合著脂粉的濃醉攪動了近乎於十五月的完滿,這樣的紙醉金迷,好似一切雲譎波詭都未發生過一般。

皇帝是半醉著離開重華宮的,李玉緊緊扶在輦轎旁邊,嬪妃們雖然心切,但因皇帝囑咐了,也不敢跟隨,只得眼巴巴看著去了。

玉妍見皇帝去得遠了,便媚眼斜斜看著海蘭:“恭喜愉妃了,這麼多年不侍寢,即便送進養心殿也不過一刻鐘工夫便被抬了出來的,仗著皇上舐犢情深,也還能憑著五阿哥和皇上說上幾句話。”

海蘭微微側首,髮髻間的碎玉珠花閃出一點溫潤的光華燁燁。 她謙卑地低首:“貴妃娘娘說得是,皇上顧念舊情,愛子情深,自然是我的造化,也是宮中姐妹的造化。”

玉妍伸出手撩撥著永琪的下巴,永琪雖然不喜,也只看了看海蘭,不敢露出半分神色。 玉妍憐憫地搖搖頭,嗤笑道:“可惜了這麼一個俊秀孩子,親娘不受寵,養母又是個偷人胚子,沒個人好好教導著,可憐巴巴的。”

永琪的眉心閃過一絲不忿,很快恭謹鞠身:“額娘,即便您不受寵,兒臣也會孝順您的。”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度,眼睛只看著海蘭,卻是說與玉妍與眾人聽見的,“額娘,兒臣的養母皇貴妃娘娘不是偷人胚子。只要皇阿瑪一日沒說她是,誰也不能越過了皇阿瑪這麼說,否則百善孝為先,兒臣的耳朵裡聽不得這樣的話,皇阿瑪的耳朵裡必也聽不得這樣的話。”

海蘭感知於兒子的機敏得體,摸了摸他的額頭,讚許地笑了笑。

玉妍笑容一冷,似霜花微凝。 她撥了撥耳垂上拇指大的金珠紅寶耳墜:“五阿哥的口齒越來越厲害了,難不成皇上冷落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之後,五阿哥就自己耐不住要跳到皇上跟前去出挑一回了?”

海蘭知道玉妍存心挑撥永琪與諸位阿哥的情分,亦是挑起綠筠的不滿,正要說什麼,永琪已然一臉純摯地笑道:“嘉娘娘說笑了。兒臣年幼,且上頭還有四哥呢,連嘉娘娘都說了,兒臣的額娘不得寵,是萬萬比不上您的尊榮的,兒臣也更不敢和四哥比肩了。 ”

這話說得極厲害,連溫婉如海蘭,也不得不暗讚兒子的善於應對。

綠筠在旁看著笑道:“愉妃最安分守時了,哪裡教得出這樣會說話的孩子。果然是養在嫻皇貴妃膝下的好處了。”

永琪拱手施禮道:“純娘娘,大哥和三哥純孝,只是一時不察,才會受了皇阿瑪訓斥,否則皇阿瑪眼裡哪裡看得到兒臣和四哥呢。且四哥到底比兒臣年長,更能承歡膝下,討皇阿瑪歡心。”

綠筠自養子與親子失幸於皇帝以來,一直疑心是為人所挑唆,但細細查去,也只能疑心海蘭的言語而已。 可那日永琪的表現,的確也如海蘭所教,並不像是海蘭存心挑唆的。 如今看來,漁翁得利的玉妍才最像是有心去安排的。 如此想著,綠筠看向玉妍的目光亦漸漸不善。 玉妍自覺不好,狠狠橫了永琪一眼,永琪卻是一臉的稚子無辜,只乖巧跟隨在海蘭身邊,並無一絲機心的樣子。

玉妍訕訕離開,綠筠亦帶著孩子自行回宮。 嬪妃們都散盡了。 海蘭鬆口氣,吩咐了葉心帶永琪回去睡覺,又問:“醒酒湯都備下了麼?”

葉心道:“都備下了。只是皇上醉了,養心殿自然有備下的醒酒湯,咱們會不會多此一舉?”

海蘭微微一笑:“要的就是多此一舉。” 月瓣似乎將要盛開到了極致,淡銀色的光輝從雲彩後面流瀉而下,偶有輕風吹皺了月影,亦吹皺了行走在月下的人的心思。 海蘭帶了綠痕緩緩往養心殿走,正見前頭轉角一個頎長的身影匆忙趕過來,凝神一瞧,竟是江與彬。

海蘭忙喚住他道:“江太醫怎麼從這裡來?” 幾日不見,江與彬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兩眼發紅,嘴角都起了乾皮,臉頰也瘦削了下去,深深地凹陷著,乍一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微臣,微臣......”江與彬話未說完,便有些哽咽。 海蘭沉吟片刻,望著他過來的方向:“你去慎刑司了?” 江與彬側過臉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痕:“微臣根本進不了慎刑司,託了許多關係打聽了。 只知道惢心一被送進去就開始受刑,嘉貴妃囑咐了務必要出口供,所以慎刑司上下下手也特別狠。 如今......還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 ”

海蘭感傷道:“你擔心的,本宮何嘗不擔心......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罰,真要過一遍下來,只怕人都成了殘廢。這幾日本宮也想讓人打聽,可皇上不聞不問,慎刑司也嚴密得水潑不進,本宮根本說不上話。便是嫻皇貴妃,本宮雖然見不上她一眼,也知她為了惢心,一定心急如焚呢。”

江與彬連連頷首:“皇貴妃娘娘有心。愉妃娘娘有心。”

海蘭滿臉擔憂:“本宮正想去養心殿看看皇上,若能進言,本宮是一定會力勸的。”

江與彬拱手道:“愉妃娘娘的恩情,微臣銘感於​​心。”

海蘭銜著幾分冷冽之意:“記得恩情不要緊,要緊的是記得誰害了你們。” 江與彬沉聲道:“是。”

海蘭走到養心殿外,卻見潔白如霜的月光如浮動的波光粼粼,空落落的台階下,便有一個纖瘦的身影,跪在那皎潔的粼光裡,端正得紋絲不動。 迎上來的小太監進保道:“愉妃娘娘萬安。夜都深了,您怎麼來了?” 海蘭努一努嘴道:“這是......” 進保忙道:“回愉妃娘娘的話,這是令嬪娘娘啊。” 海蘭頗為驚異:“她跪在這兒做什麼?皇上還醉著麼?” 進保忙道:“李公公在裡頭伺候著皇上醒酒呢,幸好皇上醉得也不是很厲害。

皇上回來之前,​​令嬪娘娘就跪在這兒了。 皇上下輦轎的時候看​​見她還問了一句呢,問怎麼跪在這兒。 令嬪娘娘眼淚汪汪的,說嫻皇貴妃可憐,請求皇上明察。 ”

海蘭雖然狐疑,但還是連忙問:“那皇上怎麼說?”

進保道:“皇上有些醉了,還能怎麼說,就說旁人的事讓令嬪娘娘不要多搭理。令嬪娘娘還是求,皇上便由著她跪在這兒了。這不,都跪了快半個時辰了。”

海蘭將醒酒湯遞到進保手裡:“本宮備下的醒酒湯,不管皇上喝與不喝,都是本宮的一點心意。勞煩你送進去......”

進保勉強接過,有些為難道:“可愉妃娘娘,恕奴才多嘴一句。這醒酒湯啊,養心殿有的是。”

海蘭溫然一笑,悄然將一張銀票團入進保手中:“本宮的心意,皇上喝不喝到嘴裡都無妨,要緊的是皇上看見就成了。”

進保捏了捏銀票,笑容滿面道:“好吧。旁的小主沒送,愉妃娘娘您獨一份送了,皇上不喝也會看一眼的。包在奴才身上吧。”進保抱著白瓷瓶裡的醒酒湯進去。 海蘭走到嬿婉身邊,打量她幾眼,輕輕道:“真是難得,你倒有不顧自己,顧著別人的時候。”

嬿婉的神色在清瀾似的月光下看起來格外從容而平靜:“不為別的,就當我是私心,為著嫻皇貴妃有一張和我相似的面孔,可以麼?”

海蘭輕聲道:“你的所作所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何必要來說服我相信。”她轉身盈然離去,側首見凌雲徹筆挺守在殿外,便與他頷首示意。 凌雲徹懂得,看她走到養心門外,方才悄悄跟了出來,低聲道:“愉妃娘娘有什麼囑咐?”

海蘭容色沉鬱,如被濕漉漉的霧氣籠住:“本宮知道皇貴妃的事你幫不上忙,要緊的還是在惢心身上。可眼下慎刑司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本宮也無計可施。凌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只能托您去看看能否有法子了。”

凌雲徹正巴不得這一句,當下便一口答應了,又問:“皇貴妃娘娘......”

海蘭緩緩搖頭,那青玉六棱鏡面簪上的碎珠攢紫晶瓔珞,隨著她無奈的動作在夜色中閃出暗沉的星點般的光芒。 淡淡的焦灼,從她眼底的悲色中化了開來:“如今翊坤宮只許進不許出,本宮也無能為力。只是姐姐想盡辦法要本宮送到皇上手裡的東西,本宮也已經送到了,只看皇上吧。”

雲徹懂得地頷首,想著這幾日用盡辦法,也查不出任何端倪,雨花閣也是被關得水洩不通,心下更是愁悶:“微臣留心著,也聽李公公說起,皇上今次的確是動了大氣,連那些所謂的證物都扔開了不理,一併著人封了,放在了暖閣裡。”

海蘭眸中驟然一亮,似小小燭火,有了朦朧的光:“證物?就是那串七寶手串與那些詩詞書信?”

雲徹不解其意,便答道:“是。七寶手串乃是藏傳佛教的珍物,那些證物是微臣親手封起,有幸看了幾眼,金銀自是尋常不說,其中所用的蜜蠟和珊瑚,都是不世之珍寶,極其名貴。 ” 海蘭微瞇了眼,目光卻含了模糊而閃爍的笑意,沉吟著道:“有件事,七寶,七寶,我曾聽姐姐說起過,或許......”她靜靜不語,旋即轉身離去。

雲徹躬身目送海蘭離開,再轉進時,便望見皇帝寢殿的燈火已經暗了下來,李玉出來比了個手勢,督促上夜的宮人們守著。 雲徹走到廊下,低聲道:“皇上睡著了?”

李玉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垂頭喪氣道:“皇上看了會兒孝賢皇后的畫像,便有些乏了,一晚上都悶悶的。”他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對了,剛才的醒酒湯是延禧宮送來的?”

雲徹道:“愉妃娘娘親手拿來的。”

李玉抿嘴一笑,比了個大拇指誇讚道:“這便是愉妃娘娘的厲害之處了,難怪這些年不侍寢皇上也沒完全冷落她。你瞧著吧,皇上不出明天,至多後天,一定會去一趟翊坤宮的。”

雲徹有些糊塗了:“李公公,這是怎麼說?難道愉妃娘娘的醒酒湯特別能讓人神誌清醒?”

李玉笑吟吟道:“醒酒湯還不都是一個樣,天仙做的也沒別的味兒啊。倒是愉妃娘娘有心,沒在湯上用心思,倒用在瓶子上了。青櫻花,紅荔枝,真是有心了!”他說罷,走到台階下,對著依舊跪著不起的嬿婉道,“令嬪娘娘,皇上已經睡下了,您再跪著也是自個兒為難自個兒,還是起來吧。左右您的心意皇上知道了就成了。”

嬿婉也不推卻,扶著春嬋的手吃力地起身:“多謝公公。” 嬿婉雙腿有些發顫,見凌雲徹就在近旁也未上前相扶,心里便恨恨的,卻也不願流露在臉上,半扶半靠著春嬋走了。

養心殿前的漢白玉石板盡數雕著如意吉祥的圖紋,跪得久了,那些吉祥如意似乎也烙進了皮肉裡,走一步都會牽引著痛。 春嬋心疼道:“小主,咱們跟嫻皇貴妃非親非故的,素日也少來往,你何必這麼點眼地去替她求情,也沒個結果,犯不上啊!”

“連你也覺得本宮犯不上麼?”嬿婉不著痕跡地含了一縷清寒如霧的微笑,“純貴妃已然失勢,嘉貴妃風頭正健,嫻皇貴妃本是平步青雲,眼看離皇后的寶座只有一步之遙了,冷不丁?上私通的罪名。你想想,那麼她們三人之中,誰還最有機會成為未來的皇后?”

春嬋遲疑著道:“小主這​​麼說,自然是嘉貴妃最有希望了。這個節骨眼上您還來替皇貴妃求情,豈不是生生得罪了嘉貴妃麼?”

“本宮與她的嫌隙還少麼?就算本宮如何委曲求全,嘉貴妃上位,本宮除了受辱便沒有其他的路。這麼多年了,本宮只是想活得尊貴一點兒,不要再受辱,卻總是不能。本來以為要忍辱受氣看嘉貴妃一輩子的眼色了,可今日你沒瞧見麼?太后顯然是不待見嘉貴妃的。”

春嬋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太后再不待見,那也不是皇上的親生額娘啊!她說了頂用麼?反而嘉貴妃若知道,更容不下小主了。”

嬿婉彎下腰輕輕揉著膝蓋:“嘉貴妃要為了今日本宮為嫻皇貴妃求情的事兒責罰,也只是讓六宮知道她不能容人的度量。而且,哪怕太后的話不頂用,但至少讓本宮知道,嘉貴妃要封后,必有太后的阻力在。”

春嬋擔心不已:“可太后也不喜歡嫻皇貴妃啊!” 嬿婉銜了一縷怨,一縷喜:“那又如何?本宮總要賭一賭的!不為別的,就為著不願再受嘉貴妃的氣。 而且,本宮本來是毫無把握的,現下也多了幾分把握了,因為皇上看見本宮為嫻皇貴妃跪求的時候,沒有發怒趕走本宮,這便是一個好兆頭了。 ”

春嬋憂心忡忡道:“這是好兆頭?”

月光清朗,照在她潔白盈然的面孔上,如同積了一層碎薄的春雪。 嬿婉含笑:“是。只要嫻皇貴妃有一絲機會沉冤得雪,本宮今日就沒有白跪,她會記得本宮這份雪中送炭之情。本宮不賭其他,就賭嫻皇貴妃在宮中浸淫這麼多年,她不會由著別人把自己逼上絕路。”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8 09:15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6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一章 琉璃脆

      次日黃昏,御駕前呼後擁,果然到了翊坤宮前。彼時斜陽如金,照在那宮苑重重疊疊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奪目。如懿只覺得這幾日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只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卻又多了一重壓抑。

  皇帝到來時太監一下一下的擊掌聲遙遙遞來,外面宮人早跪了一地。如懿看著皇帝穿著一襲家常的素金色團龍紗袍徐徐步入,面容越發清晰,如能和心中所思的樣子密密重合,不知怎的,便生了一重酸澀之意。

  從來,他便一直是自己想像中的模樣,卻並不曾如她期待一般,信重於她。

  如懿這般模糊地想著,皇帝已然步入。如懿屈膝迎了下去:“皇上萬福,臣妾多日不見,在此恭請聖安了。”那四名嬤嬤自是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如看管著犯人一般,寸步不肯放鬆。皇帝知她從冷宮出來後再未受過這般苦楚,何況她又是心性極高的人,這幾日被人時時刻刻盯著,怕也是難受到了極處。

      這般一想,皇帝心底無端便柔軟了幾分,也不看旁人,只揮手道:“下去吧。”

  那四名嬤嬤即刻退下,殿中越發靜謐,只剩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相對。如懿淚眼盈盈,只是倔强著不肯落淚,一身煙青色無繡絲袍穿著,越發顯得如一株凌霜的寒竹,細而硬脆。皇帝驀然輕嘆,只是兩相無言。他一眼瞥去,見如懿手邊的紫檀小几上擱著一本翻了一半的《菜根譚》,眼底閃過幾絲詫異:“這個時候,你倒有心看這個?”

  皇帝十指輕翻書頁,如同翻著自己憂惶而支離的心情。如懿螓首微垂,低婉的輕嘆如薄薄的風:“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此句的意思是:當事情急切之際難以表白時,不妨先寬緩下來以聽其自然,也許事情不久之後就會澄清。不要太急著為自己多方辯解,否則會使對方更加火上澆油)。臣妾看了半本《菜根譚》,唯有這一句頗合己意。”

  皇帝凝視她片刻:“所以你不急著向朕申辯,肯安靜禁足。”

  這一句頗有溫厚之意,勾起如懿蓄了滿眼的淚。如懿强自撐著道:“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不是臣妾的作風。”

  皇帝沉默片刻,微微頷首:“所以朕如今才肯來聽你說幾句。說吧,你有什麼可辯的?”

  庭前一株株石榴花樹,開得團團簇擁,烈烈如焚。她只凝睇著他,執意地問:“臣妾無甚可辯,只問一句,皇上是否肯相信臣妾?”

  皇帝並不肯看她。有那麼片刻的沉寂,如懿幾乎能聽見更漏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如千丈碎冰墜落深淵,激起支離破碎的殘響。真的,只有那麼片刻,彷佛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間,足以讓她心底僅餘的熱情急轉直下為荒煙衰草的頹冷。

  終於,皇帝的聲音渺渺響起:“不是朕肯與不肯,而是朕的眼睛和耳朵能不能讓朕的心接受且相信。”

  如懿聽皇帝這樣說,心裡更揪緊了幾分。“皇上這樣問,是不是因為惢心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她上前一步跪下,急切道,“皇上,到底惢心受了多重的刑罰?”

  皇帝的神情淡漠得如斜陽下一帶脈脈的雲煙:“方才還拿《菜根譚》的話勸誡自己毋躁急,一提惢心便急成這樣。她不會死的。”

  如懿聽皇帝的口風,知道是問不出什麼了,只是滿腹委屈與凄恨糾纏成一團亂麻,逼得她急切不已:“既然罪在私通,皇上可問過安吉波桑大師了?”

  皇帝的語氣有棱角分明的弧度:“他只道那日自己獨居一室,未曾離開,但是並無人可以為他證明。倒是有幾個小喇嘛說起,見過你與他多次私下交談,比尋常嬪妃更親密。”

  如懿沉吟片刻,朗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何況波桑大師是高僧。臣妾與大師交談,也是視他為佛祖使者,無關男女。”

  皇帝瞥她一眼,從袖中掏出那串七寶手串並那枚方勝,霍然扔在她身前的錦花紅絨地毯上。那方勝原不過是薄薄的灑金箋,裡頭又裹著東西,一時受力不住,那蓮子便破出來滾了出去。皇帝一時不覺,雪白的靴底踩在蓮子之上,發出悶悶的碎裂聲響,聽得人心神凜凜。那七寶手串仿似一條五彩斑斕的死蛇逶迤在她跟前,吐著僵死的芯子。

  皇帝嘆道:“既然動了凡俗之念,便是亂了佛法,哪裡還記得清規戒律?”他冷哼一聲,“聖祖康熙爺在世時便出了倉央嘉措這樣的情僧,妄悖佛家至理。如今這一脈俗念竟留在了這些人的血液中,從此只看得見女子,看不見佛祖了麼?!”

  如懿陡然聞得皇帝冷聲,只覺脊背間有細密的汗珠沁出,似多足的細蟲,毛刺刺爬過,所經之處,痛癢難耐。她到底還是耐不住性子:“那麼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波桑大師?”

  “朕一生的顏面豈可為螻蟻之人損傷?一旦查證是真,朕會除去安吉波桑。”皇帝的口氣輕描淡寫,卻含著無可比擬的厭憎,“要處死一個人,不必那麼費事。有時跌一跤失足摔死,有時吃錯了東西暴斃,有的是辦法。”

  “這樣的辦法,會落在安吉波桑身上,也會落在臣妾身上。不是麼?”如懿無聲地冷笑,“人人都是螻蟻,無論是被尊崇一時的法師還是皇貴妃,不過是在他人指間輾轉求存罷了。”

  皇帝搖了搖頭:“你不必急著拿自己與他相提並論。”

  自那日玉妍將所謂的“證據”七寶手串交給皇帝之后,如懿便只匆匆看過一眼。然而,她亦明白,從那日的所謂“遇刺”開始,到巡守侍衛的經過,再到與她字跡一模一樣的私通書信,便是一張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死死地兜住了她。沒有破綻,根本毫無破綻可尋。她有些絕望地看著皇帝,一顆心難過得像被浸在滾水裡反復地揉著搓著,勉强浮起,又被死死摁到底處。末了,只是虛弱得無力:“臣妾自問與皇上經歷過許多事,皇上還不相信臣妾麼?”

  皇帝微微猶豫,別過臉道:“朕也很想相信你,可是有人證與物證,朕不能什麼都不查就全然相信。且朕要的,不只是讓朕信服,更要讓所有人都信服,你是清白的。”

  如懿盯著皇帝,强忍著心口重重緊皺的郁結,她清靜淡漠的眸子依然如舊,彷彿是一泓不見底的深潭,不過輕輕漾了一圈漣漪:“是臣妾糊塗了。臣妾以為憑著多年的情分,相知相許,皇上會相信的。”

  那一刻,如懿眸子似有秋水寒星般的冷冽之光,含幽凝怨,烏定定地直直向他心底鑽去。那光似乎有某種灼人的力量,刺得他微微發痛。他有些動容,卻轉首不經意地避開她的目光:“朕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對你有情分,對後宮諸人都有情分。但是皇貴妃,所謂清白從不是用情分來斷定的。”

  如懿仰起臉,緩緩地浮上一層稀薄的笑意,恍若月初時分清冷暗淡的月光:“是啊,原來皇上對臣妾的情分,也是對旁人的情分。”

  如懿頹然俯下身,死死地抓著那串七寶手串。除了惢心的抵死不認,她並沒有多餘的辦法來證明自己。雪白而模糊的淚光裡,她死死盯著手裡的七寶手串,原來所謂情分與信任,是可以被這些身外之物輕易擊碎的。她唯有自己,唯有海蘭,唯有彌足珍貴的可以信賴的人。而那人,卻不是他,不是自己枕畔相守多年之人。

  這,算不算一個冷冽的諷刺?

  皇帝站起身來:“你若沒有話說,朕只能等著慎刑司用完刑罰,惢心還是說出你未曾私通的供詞。受盡刑罰仍不改初衷,朕想,這樣的供詞,足以服眾,足以平息流言。”

  如懿眼中的淚凍在眼底,清冷道:“臣妾無奈,也為心痛惜。皇上若肯,請遍查各宮宮女嬪妃,最好是左右手都寫字試試,看誰的字與臣妾的最相似。”

  皇帝“嗯”一聲:“好。朕自會去查。朕也想查知,朕的皇貴妃清白無污。”他向前幾步,眼看著就要跨出門檻去了,如懿看著自己指尖的七寶手串,細細摩挲著,觸目所及處驀地驚動了心神,大聲道:“皇上!皇上留步!”

  皇帝停住腳步,卻並不轉身,只是冷然道:“話已至此,你還想說什麼?”

  如懿的一顆心懸在喉頭,指間死死攥著那條七寶手串,顫聲道:“這幾日,皇上可曾細細看過這串手串?”

  皇帝的聲音裡有傷心與厭倦,彷佛蒙蒙的潮濕的霧氣,讓人覺得窒悶:“這樣的污穢東西,朕不想看。”

  如懿膝行上前,遏制不住激動之色,揚聲道:“皇上,這串手串不對!”

  皇帝本欲抬起的右足霍然定住,轉身向她道:“什麼?”他的話裡有熱切的不確定的希冀。

  如懿立刻將七寶手串遞到皇帝跟前,切切道:“皇上,此串手串乃是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和瑪瑙製成。所謂七寶、因不同經書所記有異,可作七寶聖物的東西有十幾種,但密宗七寶中定有西藏盛產的紅玉髓而非瑪瑙。紅玉髓和瑪瑙二者顏色與質地相近,看著都是通透嫣紅,只是瑪瑙更為名貴。大師是密宗高僧,斷然不會混淆。”

  皇帝的眉頭漸漸蹙起,似疊巒山川,曲折難平。他舉過那串手串上珠子對著天光細瞧了片刻,重重拍在紫檀螺鈿小几上。

  李玉一拍腦袋,叫道:“皇上,這手串上用的確實是瑪瑙啊。安吉波桑大師是密宗法師,斷不會以此相贈,所以說皇貴妃與大師私下往來,絕對是旁人誣害。”

  如懿咬了咬唇,揚聲利落道:“那麼也不必盤查滿宮的宮人嬪妃了。宮中嬪妃都出身滿蒙漢,通曉佛教常識,斷然不會弄錯。能弄錯的,一定是不懂的外來女子。”

  李玉躊躇片刻,搓著手道:“皇上,外來女子怕是只有……”

  皇帝揚了揚手中的七寶手串,神色冷漠而鋒利:“是了。若是信奉佛理之人,怎敢污蔑僧佛,妄造口孽。也唯有別有信奉之人了!李玉,你去告訴嘉貴妃宮裡,每人用左右手各寫下密宗七寶常用之物,誰的字像皇貴妃的字跡,立刻帶來見朕。”

  李玉“嗻”了一聲:“皇上,如今小主們總在啟祥宮走動,奴才這麼雷厲風行去了,怕是不好。”

  皇帝想了想:“內務府有一對新進的步搖,朕原要賞給愉妃的,你便送去給嘉貴妃吧。”

  李玉答應著,立刻領命去了。

  如懿終不肯抬頭,只是望著自己素色鞋履上連綿不絕的茉莉花碎紋:“皇上暫肯一顧,許臣妾辯白幾句,臣妾感激不盡。”

  她俯首,鄭重三拜,依足了臣下的規矩。皇帝默默看著她:“你原不必與朕這般生疏。”

  原來,他還是明白的。

  如懿伏在地上,塵灰彌漫於地的氣味,微微有些嗆人。她分明聽得皇帝的足音出去了,眼底的淚忍了再忍,矇朧裡抬起頭來,唯有凌雲徹臨去一顧,深深頷首。

  驀地,她心底便安寧了不少。

  啟祥宮賓客盈門,正鶯鶯燕燕擠了滿殿。綠筠本是不大出門的人,也坐在下首,卻不似眾人一般笑容滿面,只是愁緒滿懷,含淚垂眸。

  玉妍本與綠筠皆為貴妃,此刻卻坐在上首,更兼她服色鮮明,一襲紅衣如一團烈烈榴花一般,更襯得簡衣薄鬢的綠筠似畏畏縮縮,困頓不堪。

  玉妍笑吟吟道:“純貴妃姐姐所請,不是我不願,實在是無能為力啊。您知道的,宮中一向能說得上話的是皇貴妃。我雖有協理六宮之名,不過是虛名而已。”

  綠筠賠笑道:“如今誰不知道皇貴妃自身難保,一切有賴嘉貴妃而已。”

  玉妍笑著瞥了一眼綠筠,被蔻丹染得鮮紅的指甲點在同樣艷紅的唇邊:“純貴妃姐姐說這樣的話,我可不敢當。”

  綠筠急切道:“我知道永璋不爭氣,讀書比不上永珹,甚至連永琪也比不過。可他到底是皇上的兒子。皇上自從在孝賢皇后喪儀上呵斥永璋,也就更瞧不上他了,見面便是叱責。好好兒的孩子,見了皇上如老鼠見了貓似的。嘉貴妃,我知道永珹得皇上歡心,你能在皇上面前說上話,也請你顧及永璋,顧及我做額娘的一點兒心意,為永璋多說幾句好話吧。”

  玉妍微微正色:“純貴妃姐姐,你我都是做額娘的人,自然之道孩子爭氣是得憑自己。我且有三位皇子,如何能顧得過來旁人的孩子呢?沒的叫人笑話,說我手太長,去插足你們母子之事。”

  綠筠語塞,眼看要落下淚來。玉妍偏還不肯放過,嚼了一枚香藥乳梨道:“純貴妃,說句實話,我只是嬪妃,不是中宮皇后。若有那一日,永璋成了我的庶子,我自然不能不開口。可今日,罷了吧。”

  綠筠縱使再好脾氣,也按耐不住性子,霍然站起身來。然而,身畔眾人只圍著玉妍說笑,無人將她放在眼裡,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限孤清。

  玉妍毫不在意綠筠,只顧著說笑,驟然見了李玉前來,正談笑風生著,笑紋仍掛在唇邊:“李公公怎的一陣風兒似的來了?”

  李玉舉起手中的青玉鈿盒,笑眉笑眼地道:“皇上新得了一對步搖,讓奴才給嘉貴妃娘娘送賞賜來。”

  為首的慶貴人笑著奉承道:“皇上有好東西只疼嘉貴妃娘娘,今日也讓我們開開眼。”

  玫嬪冷笑道:“皇上對著嘉貴妃娘娘,有幾日不賞的。只怕打開了啟祥宮的庫房,還不夠慶貴人看的。皇上特地命李公公前來,怕還有旁的事要吩咐,咱們何必這麼不開眼,非杵在這兒呢?”

  慶貴人有些訕訕的。綠筠第一個坐不住,也不告辭,立時去了。當下眾人亦識趣,便一一告退。

  李玉趨奉上前,打開青玉鈿盒,滿面堆笑:“皇上新得的步搖,特賜予嘉貴妃娘娘。”

  玉妍連聲謝了恩,細看道:“這是紅玉髓麼,還是瑪瑙?彷彿是紅玉髓吧,二者倒是很像,若不細看,實難分辨。”

  李玉道:“而這時相近,但嘉貴妃娘娘好眼力,確是紅玉髓。”

  玉妍當下便笑:“紅玉髓不算名貴之物,皇上怎的想起來做步搖了?”

  李玉道:“嘉貴妃娘娘忘了?孝賢皇后在時最不喜奢侈矜貴之物,向來樸素。皇上這幾日思念孝賢皇后不已,所以拿紅玉髓製了步搖,以表哀思,更表對孝賢皇后儉樸的尊崇。”他微微湊近,“嘉貴妃如今萬人之上,可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玉妍與貞淑互視一眼,强壓著滿腔狂喜,笑道:“本宮只當皇上知道本宮喜歡紅色,所以才賞賜的,不意有如此深意。虧了公公名言。”

  李玉拱手含笑:“還有一事,奴才須得稟明嘉貴妃娘娘。娘娘知道,宮中出了皇貴妃私通之事,皇上大為不悅,所以要徹查此事。”

  玉妍道:“這是應當的。”

  李玉頷首:“娘娘明白就好。如今皇上說事涉法師,又有七寶手串為證,便要各宮都寫下密宗七寶常用之物。如今娘娘位分最尊,此時須得從娘娘宮中而始。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李玉每說一句,玉妍的笑容便淡一分。她沉吟片刻,目光徐徐掃過身側的貞淑,淡然笑道:“皇上既然這麼說,本宮自然推脫不得。貞淑,你便去將合宮宮人都喚來吧。”

  然而,並沒有誰的字格外像如懿的,倒是有一個宮人的字奇醜無比,扭扭曲曲。李玉何等機靈,便立刻提了這人來,正是玉妍身邊的宮女貞淑。

  貞淑顫巍巍跪在坐塌下,因她是跟玉妍從李朝來的陪嫁,皇帝對她也格外客氣些,道:“這些字寫的那麼難看,可是你的手筆?”

  貞淑低著頭畏懼道:“是。”

  李玉厲聲喝道:“那這些年來寫家書總是會的吧!李朝的字雖然比滿文漢文簡單些,倒也不至于換種字就寫得跟蚯蚓爬似的吧?!”

  貞淑囁嚅著道:“宮裡不許宮女識字寫字,奴婢很久不寫,也生疏了。”皇帝笑了笑,眼中卻如深淵寒冰一般,喚道:“李玉。”

  李玉即刻上前來,遞上兩顆珠子。皇帝道:“那也無妨。這是朕賞你的瑪瑙,你選一顆好的帶回去串成鏈子戴著,也算是對你這麼多年伺候嘉貴妃的一點兒心意了。”

  貞淑不解其意,但見皇帝這麼吩咐,惶恐了許久,終于選出其中一顆較紅的,欠身道:“奴婢謝皇上賞賜。”

  皇帝揚了揚臉,定定道:“李玉,朕方才讓你去送給嘉貴妃一對步搖,嘉貴妃怎麼說?”

  李玉朗聲道:“嘉貴妃細問了奴才是紅玉髓還是瑪瑙,然后謝皇上賞賜的紅玉髓步搖。”

  皇帝搖頭道:“嘉貴妃倒識得清楚。”

  皇帝瞥了貞淑一眼,定定道:“朕方才說錯了,這兩顆不是瑪瑙,都是紅玉髓而已。但無論是與不是,你要選上那麼久,朕便知你不識紅玉髓。你不能分辨而物,難怪連密宗七寶不用瑪瑙而用紅玉髓也不知道。”皇帝沉下臉:“李玉,把貞淑送進慎刑司,換了惢心出來。告訴慎刑司,對貞淑哪裡都能用刑,只不許傷了手,直到她能臨摹出和皇貴妃一樣的字來。”

  李玉忙答應去了,皇帝又喚住他:“送惢心回來,再請最好的太醫來,替惢心瞧瞧。”

  皇帝這麼一說,如懿心中更是一沉,忍不住露出幾分焦灼神色來。皇帝溫然相對:“如懿,今夜你好好兒歇息,明日是中秋,你是朕的皇貴妃,朕等著你來主持中秋家宴。”說罷,皇帝便起身離去。精奇嬤嬤們也跟隨著李玉離開。彷佛不過一瞬,如懿又從地獄回到人世,回到她暫攝六宮的皇貴妃之尊。

  雲端地獄兩重辛苦,虛的一顆心彷彿落不到實在處。如懿來不及細細去分辨這其中的辛酸甘苦,只是一迭聲向外道:“三寶,三寶!快去接惢心回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8 09:3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7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二章 彩雲散

      惢心是被放在春藤軟圍上被抬回來的,她已經根本不能站立。蓋在她身上遮掩傷勢的白布只有薄薄一層,早被鮮血完全浸透,瀝瀝滴了一路。江與彬得了消息,一早便來到了翊坤宮,伴著如懿心急如焚,立在宮門口候了良久。惢心的神智尚且清楚,見了如懿,熱淚滾滾而落,强撐著道:“小主,小主,慎刑司的人問不出我什麼。”

  如懿望著地上觸目驚心的血紅,如何還答得出話來,唯有淚水潸然而落。

  才說完這一句,惢心就暈厥了過去。如懿只留了小宮女菱枝和芸枝在旁伺候惢心,檢查傷勢。惢心身上的衣裳不知道積了多少層血水,混合著傷口的膿液,一層層黏在皮肉上,根本解不開來,輕輕一碰,便讓昏迷中的惢心發出痛苦的呻吟。如懿知她必定是受了無數酷刑,一時也不敢亂碰,只得讓芸枝端了溫水進來,一點一點化開衣服上的血水,再用小銀剪子將衣服小心剪開。

  見到惢心的身體時,所有人臉色都變了。鞭笞、針戳還有棍棒留下的痕跡讓她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的十根手指受了針刑,那是用細長的銀針從指甲縫裡穿進,每一根手指都烏黑青紫,積著淤血。而更可怕的是,她的左腿綿軟無力,腫脹得沒了腿形,根本碰不得。如懿心痛如絞,只得忍了淚與恨,由著江與彬和幾位太醫來查驗。

  等到夜半時分,幾位太醫才忙完了出來回稟。這些日子的焦灼寒心讓如懿困頓不堪,她勉强沐浴梳洗了,換過燕居的綠紗繡枝梅金團鑾襯衣,坐在燈下默默挑著燈芯。那一顆燒的烏黑卷曲的燈芯便如她自己的心一般,她不敢去細想自己的內心是為何浮動不定,只擔心著惢心,那樣忠誠可靠的惢心,居然會為了自己落到這樣的地步。

  江與彬帶著沉重的眼色走到她跟前時,她的心便涼津津的,幾乎墜到了谷底,那聲音彷彿不像是自己的了:“惢心到底如何?”

  江與彬含著慍怒的淚光,痛心不已:“從傷痕來看,受過鞭刑、棍刑,傷口被澆過辣椒水,所以化膿的厲害,十指都被穿過針,這些都還能治。可惢心的左腿被上過夾棍,生生夾斷了小腿骨,只怕以後便是恢復,她的左腿也不能和常人一樣行走了。”江與彬切齒道:“皇上是吩咐了用刑,可她們用刑之重,超出慎刑司所能。微臣問了,是嘉貴妃吩咐格外用重刑的。惢心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竟然被折磨成這樣……”

  如懿心頭像被火舌滋滋地舔著,燙的皮肉焦裂,可她所承受的驚怕,如何抵得上惢心這幾個日夜的苦楚。她緊緊地攥著絹子,攥得久了,關節液一陣陣酸痛起來。“他們想折磨的,哪裡是惢心?恨不得加諸本宮身上才痛快!”如懿深吸一口氣,“你好好兒治著惢心,其餘不要多想,要用什麼盡管說,沒有什麼藥是難得的,統統都用上去,務求還本宮一個好好兒的惢心。”

  江與彬沉聲道:“是。微臣什麼都不會多想,除了治好惢心,便是要害她的人受一樣的苦楚才好。”他仰起臉,“還有一件事,無論惢心以後如何,能不能正常行走,微臣都想求娶惢心,照顧她一生一世。”

  微紅的燭光落在他誠摯的面上,這樣深情的男子,不離不棄,亦是世間難得的吧。如懿忽然明白了自己心底更深的害怕,原來她的驚懼與惘然,是明白自己身邊可以仰仗終身的男子並不是這樣的良人。然而,能如何呢?她亦只能留在這裡,留在他身邊,繼續這樣於榮華中顛沛輾轉的日子。

  如懿在感觸中慨然落淚:“惢心性子要强,你肯,她未必肯。她只怕拖累了你。”

  江與彬的聲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穩:“微臣中意一人,不在乎她身軀是否殘損。”

  如懿微微笑了笑:“你肯,自然是好的。本宮也知道,惢心沒有選錯人。等本宮回過了皇上,定會給你一個答覆。這些日子你便常來翊坤宮照顧惢心吧”

  江與彬答應著,躬身離去。如懿望著他的背影,鬱然嘆了口氣,吹熄了蠟燭,任由自己沉浸在孤獨的黑暗裡。

  次日便是中秋團圓夜宴。嬪妃們見如懿照常以皇貴妃身份主持宮儀,前日裡趾高氣揚的玉妍反而默默無聲,一時也不敢多加揣測,只是如常般歡笑飲宴。皇帝似是極高興,對嬪妃們的歡聲笑語殷勤勸酒來者不拒,終致醉倒,斜斜支在青玉案上,如玉山傾頹,伏几醺睡。

  筵席上絲竹歌舞的迷媚間,如懿以雍容清遠的姿態,含著得體而溫煦的笑意冷眼相望,一邊吩咐李玉:“好好兒扶皇上回去吧。”她的目光對上嬿婉渴盼的眼,不動聲色地囑咐,“送皇上去令嬪宮中吧。”

  嬪妃們一一散去,海蘭主持著殿中紙醉金迷的殘局,一一收拾。如懿只覺得意懶,彷彿這盛世華章,亦不過是餘燼人生的浮華點綴。唯有滿月懸於高空,以事不關己的姿態,嘲弄著人間的世事無常。

  她輕嘆間,望見身邊一脈長影。她認得出是誰的影子,便輕聲喚:“凌大人。”

  一語間,是難言的悵然與感激。凌雲徹語意寥寥:“夜涼,皇貴妃不宜立於此地。”

  如懿轉身看著他,一任裙裾旋成流霞旖旎的盈然。她輕笑如珠:“再冷的地方都待過,這裡已經很好。”

  這話聽在雲徹耳中,分明是傷感的。他無言以對,只是道:“皇貴妃受苦了。”

  “你眼中本宮的苦,在旁人眼中卻是本宮大幸。怕是許多人都在想,瞧,這個女人竟又爬了起來,站得那麼穩!”她似笑非笑,倚闌輕嘆,“世人只敬仰成功,卻無人理會孤寒苦痛。”

  雲徹坦然:“所以皇貴妃娘娘後福無窮。”

  “並非本宮後福無窮。”他深深凝睇,“危局之中,是你偷天換日救了本宮。金玉妍的那串七寶手串並無問題,的確用的是紅玉髓,是你和海蘭替本宮換了一顆近乎一樣的瑪瑙上去。金玉妍本性奢靡,也唯有她弄錯,才會讓人相信。因為只有她不信佛理。”

  雲徹端方的容顏謙遜之至:“也是愉妃娘娘問起微臣是否見過那串七寶手串,微臣才想到這個。而宮婢大多不識瑪瑙與紅玉髓的不同,便是嘉貴妃只怕一時也難分辨。皇上既然疑心深重,自然會肯相信。微臣只是想,她既本意要害娘娘,那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不算錯。”

  彷彿一道幽細的微光從陰暗的深邃處驀然照亮內心深彌的曲折。原來他與海蘭一樣,無論驚濤駭浪,依舊一葉相隨。雲徹一語既了,明如寒星的眼閃過一絲心安理得的快意。如懿與他相視一笑,同望朗朗皎月,心內亦有明澈。

  到了十六那日,如懿陪著皇帝在養心殿一一賞玩各王府公侯家送來的節禮。皇帝尤其喜歡一個琺琅內繪童子賞春的鼻煙壺,叫人賞賜給了和親王弘晝。另有一對金鳳出雲點金滾玉合歡步搖,最是精美不過,皇帝親手簪在如懿的青絲之上,含笑道:“合歡寓意兩情歡好,朕替你簪上,再合適不過。”

  如懿亦只是低頭淺笑,謝恩而已。真的,所謂兩情歡好,只在彼此情義與信任上,若要步步疑心,步步驚心,一絲安穩也難得,又何來合歡情好呢?

  此時,李玉捧著一張紙進來道:“皇上,奴才用刑下去,貞淑依舊不肯招供。倒是奴才詢問了一些與她親近的宮人才推得些消息,理出這份供狀。又迫使貞淑用左手書寫申冤,其中幾個字與陷害皇貴妃娘娘的幾個字十分相似,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肯動筆,那麼再要極力扭曲字跡掩飾也難。難為你這般用心,查得一清二楚。”皇帝瞥了幾眼,“用左手寫的?倒真和皇貴妃的字跡一模一樣。”他遞給如懿:“你自己瞧瞧。”

  倒真是如出一轍。如懿冷笑:“難為她一個李朝女子,倒和本宮的字這麼像。”

  李玉道:“是。奴才問過了。貞淑在李朝時就習過書法,又略懂醫道,所以才成為嘉貴妃陪嫁。貞淑咬死了什麼也不肯招供,是啟祥宮的小宮女偶然見她藏了幾張皇貴妃的臨帖私下練字,奴才才有跡可循。可那些宮人們說,自孝賢皇后逝世後,貞淑便常常背著人研習各種字跡,務求練的一模一樣,想來對皇貴妃的字也是了如指掌。”他搖頭道,“嘖嘖,嘉貴妃真是有心。孝賢皇后才剛仙逝,她就動了這樣害人的念頭了,這心思想的真是長遠。除了皇貴妃,還指不定對著誰呢。”

  皇帝隨手將紙拋擲於地,冷冷道:“貴妃?傳旨六宮,嘉貴妃金氏不敬孝賢皇后,驕恣妄為,不睦六宮,降為嬪位,禁足於啟祥宮思過。”他想一想,“這樣的額娘,不配養育她所生的三位阿哥。李玉,立刻著人領回她的三個阿哥,就交在阿哥所撫養。”

  李玉答應著去了。如懿撫摸著髮髻上冰冷的金線墜珠流蘇,心有戚戚:“金玉妍心思狠毒,皇上只降位為嬪位,臣妾真是可惜了惢心的一條左腿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她,眼波並無一絲起伏:“知道朕為什麼明知惢心受了重刑也不過問麼?”

  如懿淚眼婆娑,心底一片哀涼:“臣妾不知。”

  皇帝的聲音沉穩而篤定,並無一絲遲疑,朗朗道:“朕的心思很簡單,就如同先升你做皇貴妃一般。朕想著的是要許你皇后之位。”

  “皇后?”如懿不是不明白,封皇貴妃,攝六宮事,本就是通向后位的必經之路,她以抗拒的姿態面對皇帝的淡然自若,“可惢心,為何惢心要受盡酷刑?”

  “朕知道慎刑司刑罰殘酷,打殘了惢心一條腿是委屈了她。可朕不能不委屈她。因為惢心打死不招,你才是清白的。只有你是清白的,才可以做朕的皇后。”

  彷彿被條然拋進冰凍的湖水之中,周身凄寒徹骨。她掩不住心底的冷笑,抬起眼盯著皇帝:“皇上,清者自清,臣妾本來就是清白的!”

  皇帝微閤的眼眸如秋末清凜的風,冷冷掠過:“如懿啊,你在深宮多年,難道不明白,有時候清白不是由自己證明,而是需要旁人作證的麼?清者自清,連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也需時時有人歌頌明白,何況是紅牆之中的波雲詭譎。”

  皇帝的話固然有直剖心胸的冷酷,但確實有幾分道理。然而,她的心彷彿覆著厚厚的冰,寒冷而沉重:“那麼如果臣妾沒有從那串七寶手串上找出嫌疑,皇上是要處死惢心來力證臣妾清白麼?”

  皇帝的神情並無半分遲疑:“她不會死。死人是不能用來證明清白的,有時候還會歸於畏罪自盡,更讓你百口莫辯。只有受盡酷刑而不改口供,那才是真的。”

  如懿心中的震驚如裂帛碎石,有震腑之痛:“皇上的意思是……要惢心賠上自己手足,成了一個活活的廢人,才能讓皇上相信臣妾清白。”

  皇帝看她如此激動,換了溫和的語氣,伸手向她道:“如懿,這回的事朕疑心本不深,直到不斷有人證咬定你與人私通,朕才下決心徹查此事。朕不僅要自己相信,更是要所有人都相信,要所有人都對你沒有異議與微詞。”

  如懿並沒有以手相應,凝視他良久。她下頜微揚,與纖美挺直的脖頸形成清傲的弧度,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月弧:“不,皇上是天下之君,只要您深信不疑,流言不能撼動臣妾。皇上所謂的讓所有人相信,其實是最想讓自己相信。”她笑色涼薄,凄然落淚,“以一個小小奴婢的殘廢來換取您的安心,換取您挑選國母的眼光,太合算了。”

  皇帝的眼神彷彿鉛水凝滯,是沉甸甸的鐵灰的冷與硬:“皇貴妃,你何時學會說話這般刻薄,不知輕重?”

  有涼風猛烈吹進,宛若一把鋒利的尖刀刮過,雖不疼卻是冷浸浸的冰涼透心。如懿忍不住輕輕顫抖了一下,真的是自己不知輕重麼,還是真相,已經習慣了被溫存婉轉的表像所覆蓋?

  她跪坐在厚厚的絨毯上,初秋炫金的陽光從鏤花長窗中映照而進,她渾身沐浴在明媚的光影裡,然而,金子一樣燦爛的陽光並沒能給她帶來如釋重負的心情,相反,在這溫暖的陽光裡,她竟覺得自己成了華美緞子上一點被火焰燒焦的香灰色,瑟縮暗淡,不合時宜。

  那泣聲哀婉孤清,若一縷輕煙一線游絲,無力地裊裊漂浮於燭影中,好似吹口氣便斷了。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曾經是如何忍淚不哭,而此刻,此種悲泣無異於斬斷了對於夫君最深重的信任。

  皇帝以為她傷心感觸到了極致,抑或是他太少見到如懿的淚,終於換了口吻,扶她起身:“好了,朕是皇帝,身邊的親人太多,會算計朕的親人也太多。證據羅列眼前,朕偶爾也會有一絲疑心。但朕終於還是選擇相信你,你便不要怨朕,也不能怨朕了。”

  如懿怔怔片刻,緩緩道:“是,皇上是沒有錯的。”

  她在皇帝身邊多年,不是聽不出皇帝的語氣裡已經是最後的包容和耐心。再有哭訴與不滿,都不過是自毀長城。對於聰明人而言,時間是最好的師者,日復一日,將她的聰明調教成智慧。而大部分的智慧,與隱忍和適可而止有關。

  皇帝已經年近四十了,即便是保養得宜,眉心也有了歲月經過的淺淺划痕,此刻,那些痕跡隨著笑意漸漸疏淡。他愛憐地拍了拍如懿的手:“好了,朕自然是沒有錯的。”他想了想,或許覺得這樣的表示太過於凜冽,“或許朕也會有錯,但朕是天子,即便有錯,也不是朕的本意。”

  這,也許是最委婉的表達了吧。她太明白這個答案底下的凜冽與深寒,亦知是不能揭破的。一旦揭破,便是無可換回的錯誤。她已經走到了這裡,千萬辛苦,如履薄冰,斷不能再失去了。

  於是,如懿含了恰到好處的笑意,有委屈,有柔婉,有近乎於諒解和懂得的情緒:“是,臣妾明白。只是惢心已然廢了一條腿,以後在臣妾身邊侍奉也不方便。臣妾想,惢心的年紀也大了,太醫院的江與彬向臣妾求娶過惢心,不如皇上賞惢心一點兒臉面,將惢心賜婚江太醫吧。”

  皇帝頷首道:“惢心忠心可嘉,又是潛邸的舊婢,大可指一個朕御前得力的侍衛,譬如凌雲徹也好。一介太醫,前程上是沒什麼指望的。”

  如懿不意皇帝會突然提起凌雲徹,彷彿是誰的指甲重重彈在了心肉上,忙笑道:“江與彬有心,臣妾問了惢心也願意,算是兩情相悅。”

  皇帝不以為意:“也好,那朕就成全了他們倆吧。那惢心不在你身邊伺候了,你也要挑幾個得力的人上來。”

  如懿沉默片刻,笑容靜若秋水:“臣妾身邊比不得嘉貴妃,有那麼多得力的人。皇上賞賜了惢心的忠心,那麼是否也該賞罰分明?”

  皇帝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道:“貞淑是從李朝跟來的人,即便她受刑不招,朕也不便賜死了她,即刻叫人送回李朝去便是。至於金氏,朕已經下旨降為嬪位,閉宮思過,無事不許到朕跟前來伺候。”

  如懿垂下臉,低低道:“皇上賞罰分明,臣妾安心了。”

  皇帝沉沉道:“你要安心的不只是這個。從此以後,無人會再質疑你。皇貴妃之後,你的后位之路也會安穩妥當。朕會一直陪著你,走到皇后的寶座之上。”

  心底有無聲的震動,是,她走到了與后位無限靠近的距離,卻也失去了對這個男人發自內心的依靠與信任,卻只是更孤寂地感知這種徒勞無功的索然。

  如懿欲離開時,已經是月上中天時分。她陪著皇帝用了晚膳,以此溫暖家常的情景來告誡自己適應種種變故,又回到了昔日的寧靜安詳之中。打破這種氣氛的是養心殿外傳來的已被降為嘉嬪的金玉妍砰砰的磕頭聲。

  沒有別的言語,也沒有哀切的申訴,更沒有傷心欲絕的哭泣,金玉妍只是默默叩首,以額頭與金磚地面碰觸的沉悶聲響,來向皇帝脈脈傾訴。貞淑被趕回李朝,形同告知她失去賴以依靠的母親,她身邊的孤立無援已然顯露失寵的敗跡。那是最大的危險,遠勝於位分的起落,意味著依附在她身上的母族的榮寵也會隨之減色。所以她亦明白,自己只能如此,不能哀哭申辯。

  殿中靜若深水,外頭的聲響彷彿來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沉悶而邈遠。如懿陪著皇帝臨著董其昌的字。自康雍以來,世人多推崇董其昌的書法,皇帝自然也有涉獵。外頭響聲綿綿不絕,皇帝也不抬頭,只問:“誰在外頭?”

  這話自然不是問如懿的,李玉打開了殿門看了一眼,低聲道:“回皇上的話,是嘉嬪。”

  皇帝淡淡點頭,也不理會。李玉似乎有些動容,忍不住勸道:“皇上,您沒看見嘉嬪小主在外頭的樣子。可憐嘉嬪小主已經三十六歲了,還這樣伏地叩首,還當著底下奴才們的面,實在是……到底也是三子之母了,得顧及著阿哥們的顏面呀。”

  如懿站在皇帝身邊,臉色沉靜如水,恍若未聞,只悄悄與李玉目光相接。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帝身邊的人說話的好處了,不動聲色地提醒著皇帝,這個心機深重謀奪后位的女子年華已逝又如此不顧身份。

  皇帝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幾分。如懿輕挽衣袖,不急不緩替皇帝研墨,道:“董其昌云,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此時叩首聲擾耳,無論取韻、取法還是取意,都是不能的了。皇上還是暫且停筆,讓臣妾為皇上磨出顏色合適的墨汁吧。”

  皇帝伸筆飽蘸墨汁,下筆如行雲流水,曳曳生姿,絲毫不見滯緩,道:“如懿,你出去,以皇貴妃的身份告訴她,從此刻起,她已經不是嘉嬪,而是嘉貴人。若再吵擾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廢為庶人為止。”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8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3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三章 玉痕(上)

      如懿明白皇帝言出必行的性子,便福一福身,緩步走到外頭。闊大的廊下,碩大環抱的紅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壘,將跪伏於地的金玉妍襯得渺小而卑微。玉妍穿著一身月白的素色無紋長袍,袖口與衣襟滾著淺銀灰的鑲邊。她脫簪披髮,換下象徵嬪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軟鞋,跪在殿外不斷叩首。

  在看到玉妍面容的一刻,如懿有微微的驚詫,這個一向嫵媚嬌艷的女子,卻未在此時展露她梨花帶雨的更能惹人憐愛的哭容,只是倔强地抿著嘴,重重低下一貫高昂的頭顱。

  如懿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平靜地將皇帝的話復述完畢,方才吩咐道:“送嘉貴人回啟祥宮,無事不必再出來了。”

  玉妍素白的沒有任何脂粉裝飾的臉,除了眼角細微的如金魚尾上柔軟搖曳的紋理,依舊那樣完美,是幾乎沒有任何瑕疵的玉璧。甚至連續以額叩地後帶來的腫起紅色,亦不過為她無神的面孔增加了一點兒明艷的桃色芳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聲音並不如她的容顏一般誘惑,充滿了憤恨與惱怒:“我分得清瑪瑙和紅玉髓!就算貞淑分不清。那算得什麼!這不是真的!是你害我!”

  如懿雙眸微揚,順手將鬢邊一縷垂覆的紅瓔玉滴珠流蘇掠起,那瞬間流露的神采有幾分淡然的鄙夷,隱約又帶著倔强的不屑,輕輕一嗤:“在這宮裡,真相從來就不重要。許多事,根本無人在意它是真是假,而是在於是否有人相信。其實你和我一樣,都是在賭,只賭皇上信還是不信。”她剜了玉妍一眼,目光似森冷的磨著骨片嚓嚓微響的刀,“或者,你也可以告訴皇上,你明明白白知道那七寶手串上本就是用的紅玉髓,根本不是瑪瑙。那麼你猜,皇上會不會想,只有主使之人才會那麼明白確鑿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告訴皇上的,那日得了這些東西,你可一眼都不敢看便封起來給皇上了。”

  玉妍的身體栗栗顫抖著:“皇上不會這麼待我的,我為皇上生了三位皇子!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會不信我!”她咬著唇,全然不顧雪白的齒落在暗紅而柔軟的唇上咬出深深的印跡。

  如懿冷淡的眉眼彷若這個季節最末的流火炎炎,隱隱帶著冷峻與肅殺將來的氣息:“是我麼,還是你自作自受?就如我分明與波桑大師沒有任何瓜田李下之事,但你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讓人信以為真而已!”

  有淚水在眼眶裡泫然欲落,玉妍用力舉袖狠狠擦拭,抹殺了那即將要涌出的淚水滴落的可能,繼而以灼灼的目光直視著如懿,仰著臉道:“你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傷心難過,我偏不哭,偏不讓你如願!”

  任何神情都不足以表示如懿的鄙夷和憤怒,她的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於玉妍之身:“你自己的所作所為,遠勝於一切挑唆!皇上這麼做,已是看在你生育皇子的份上格外留情了。”如懿說罷,嫌惡地不欲看她狼狽而猙獰的面容。

  玉妍忽地站起身,撲上來欲扇如懿臉孔。她張揚的手高高揚起,凌厲的風貼著皮肉刮過的一瞬,如懿不避不閃,淡然道:“你要打只管打,只是這巴掌一落下來,位分不說,你的三個阿哥必定是不能再接回你身邊養育了,你可想清楚了麼?”

  玉妍舉起的手懸在離如懿的面孔只有半寸之地瑟瑟發顫,彷彿找不到著落一般。許久,那白如蔥根的手終於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臉頰上,響亮的耳光聲和著她悲鳴凄幽無盡。“皇上......皇上......您不能棄絕臣妾,棄絕臣妾母族啊!皇上!皇上!您可以責怪臣妾,懲罰臣妾,但求不要遷怒臣妾的母族,臣妾求您了!”

  如懿緩緩搖頭,注目她良久:“沒有人要棄絕你,是你自己棄絕了你自己,是你為求榮寵不擇手段才可能會牽累了你的母族。私通?”她不屑,“你的腦袋除了這些污穢東西,難道生你養你的李朝便沒有教給你一點點聰明良善與懂得進退麼?”

  鄙棄的神色如刻在玉妍面龐上一般不可抹去:“皇貴妃,你以為你是什麼良善之人麼?你和我都不是善男信女,又何必說這樣的套話?你有你想維護的東西,我有我不能不得的東西,既然狹路相逢,我算不過你的心機計謀,便也罷了。但我身為李朝宗室之女,責罰可受,顏面絕不可丟!我才不會哭,不會任由你看我的笑話!”

  玉妍一邊說,一邊有熱淚無可抑制地滾滾而下。她一向自恃身份,將自己與李朝的顏面看得極重,如今提及,顯然是傷心害怕到了極處。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越是擦淚水越多,將她的袖口染上星星點點的圓暈,彷如灰敗的落花,四散彌漫。她極力遏制著喉間可能溢出的悲聲凝泣,梗著脖子道:“我不會哭,不會讓你看見我哭!不會讓你笑我李朝失了顏面!”

  “顏面失卻與否,只在你自己做了什麼。願賭服輸,你承受自己的惡果便是。”如懿俯視於她,凝神片刻,悄然迫近,銜了一絲詭譎的笑意,極輕極輕地道:“金玉妍,你猜一猜,這次,本宮為什麼贏得那麼快?”

  金玉妍睜大了眼,像僵死而不能瞑目一般:“你說什麼?”

  如懿伸出纖長的兩根手指,輕輕一晃:“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也罷,如果真是她們要害本宮,如今人死塵煙散,也該塵埃落定了。可若她們也是為人挑唆,那麼她們一個個死絕了,那個躲在背後的人,也該自己上場了。說到底,皇后之位近在眼前,你終於忍不住了,是不是?”

  玉妍吃驚地看著如懿,雙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後縮去。她一貫嫵媚輕柔的雙眸裡隱著尖銳如針芒的冷光,幾乎要穿透她的身體。玉妍的牙齒發出咯咯的磨磋聲,若不是進忠眼疾手快按住了她,她幾乎要忍不住揉身撲上來。玉妍厲聲道:“你胡說!你胡說什麼!”

  當然只是胡說,如懿哪裡有半分憑證。唯一所有的,不過是孝賢皇后死前的厲聲呼號,和一點點辨無可辨的蛛絲般的痕跡。

  如懿懶得與她多費口舌,正漠然相對間,卻見安吉波桑大師身著紅袍,手持一串橙黃的蜜蠟佛珠,神態祥和,緩緩步上養心殿的台階。

  如懿頷首施禮:“大師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貴妃積福,一切安好。”

  如懿瞥了掩面啜泣的玉妍一眼:“有大師佛法庇佑,邪靈不侵。”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塵埃拂身,亦終歸潔淨之道。”

  如懿會意,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湛湛天光。“禪師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蓮。即便深陷淤泥,亦能不染自身。”她欠身,溫言道,“大師為何此刻來養心殿?”

  安吉波桑和緩含笑,有拈花看塵的閑雅之態,道:“中秋已過,特來向皇上辭行。”

  如懿微微黯然:“宮中污穢,不是大師清修之地。”

  安吉波桑微笑道:“修行處雖然苦寒,但自有清淨大自在。”他側過臉,看著玉妍的目光無比悲憫而慈和:“你有一張美麗勝過格桑花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你有你的孩子,有你的家族,有你的未來,為何不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不要求無相,求虛妄,否則你的罪過會綿延到你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

  玉妍美麗而狹長的眼睛鄙夷地轉過,她嬌艷的嘴唇間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以此來表示她的憤恨與不滿。

  安吉波桑寬和地微笑,對著如懿道:“皇貴妃,你以後的路還很遠,荊棘與險阻還很多,那日你問我什麼是禪,其實圓明清淨就是禪,不是麻木不仁,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外面一切聲音動作清清楚楚,而此心明白,了無掛礙,毫無執著,一片祥和。這樣,所有的塵埃都侵擾不了你,因為你沒有破綻。”

  如懿雙手合十:“多謝大師提點。”

  波桑含笑:“我也只是提點而已。在雨花閣那幾日,我已經發現,皇貴妃娘娘雖然來雨花閣參拜,但所求皆為宮中之事,從不為自己,娘娘其實是不信神佛的。”

  如懿失笑:“大師目光清明,被您看穿了。本宮向來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波桑凝視她須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軟之處,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過誰都不可信的創痛。但皇貴妃娘娘終有一日也會覺得,神佛不在於多麼神明靈驗,而是讓漂泊無助之心有一寄托安慰之處,扶持來日之路而已。”

  他待要再說,李玉已經出來,滿面笑容道:“大師,皇上在裡頭等您了,快請吧。”

  如懿見安吉波桑進殿,靜靜看著進忠半押半送了玉妍回去,便也離開了。

  並不願坐輦轎,也不願侍從隨行,連三寶和菱枝也被打發開去,煢煢獨行,更適合如懿此時的心境。

  五味雜陳。她沒有言聲,只是默默前行,企圖消彌心底洶涌而來的迷茫與悵然若失的驚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有一道身影一直緊隨在身後,如同自己的影子一般,不曾離去。她轉首,看見提著羊角風燈跟隨在後的凌雲徹,淡淡問:“跟著本宮做什麼?”

  凌雲徹跟隨在如懿身後三尺遠:“本來隨著進忠公公護送嘉貴人回宮,但見娘娘心情不佳,微臣不能勸解,所以一路隨行。”

  如懿無心顧他,懶懶道:“那就應該提燈在前,而非跟隨在後。”

  他眉目間清澈內斂,笑容彷彿天邊清淡如許的月光:“娘娘自己看得清前路走在何方,微臣只需伴隨身後,為娘娘照亮後頭走過的路,不至於回頭之時,心下茫然,連退路都難以看清。”

  初秋的月光靜謐鋪滿宮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叢叢深紅的秋海棠開得正盛,絢爛至寂寞。如懿無謂地笑笑:“也好。本宮此刻的心境,不喜有人陪得太近,但一個人走,又太寂寞惶然。你在,總是好的。”

  雲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隨。當翊坤宮門前火紅的絹紗宮燈照亮了如懿蒼白的容顏時,他方才低聲問道:“為什麼娘娘臉上的表情一如微臣當年?”

  “什麼當年?”

  “就像微臣已經明白失去了從前的嬿婉。”

  如懿感知於他的敏銳,輕聲道:“你說的不錯,本宮便是如此。本宮得到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也失去了一件非常要緊的東西。這般得失,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其實是得不償失。”她微笑,“不過,也謝謝你的嬿婉。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她肯在我危困之時向皇上求情,也是難得了。”

  雲徹微微苦笑,拱手施禮:“微臣只希望,娘娘以後的路平安順遂,再無荊棘風雨。”

  有一瞬的感動猶如江潮洶涌,沒頂的一刻,居然只是想著,原來還有人這樣關切著自己。她旋即含笑,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凌雲徹,江與彬已經向本宮求娶惢心。你的年紀不小,如今也有了前程,是否也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本宮可以為你安排,求娶淑女。”

  雲徹的神情轉瞬黯然:“娘娘關心了。微臣一個人很自在,是在不想多了家室負累。”他停一停,“能伴隨皇上與娘娘身邊,已是微臣的福氣。”

  如懿微微頷首,仰首看著清明月色,如被霜雪:“自己能覺得是福氣,那就真的是福氣了。”

  惢心到底年輕,仗著素來底子好,皮肉的外傷倒也漸漸好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她的左腿傷得厲害,足足養了小半年才能下地。江與彬又擔心著冬日裡寒氣太過,傷了元氣,一日三次端了溫補藥物來給惢心服用,連菱枝亦笑:“還好惢心姑姑有著自己的月例,還有小主的賞賜,否則江太醫的俸祿全給姑姑換了補藥吃都不夠。”

  江與彬倒真是盡心,惢心能起身後腿腳一直不利索,她心裡難過,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都是江與彬開解她:“只要人沒事,走路慢些又有什麼要緊。”

  除了江與彬,李玉得空兒亦常來看望惢心,時常默默良久,只站在一邊不言不語。如懿偶爾問起,李玉慨然落淚:“奴才與惢心相識多年,看她從一個活潑潑的姑娘家,生生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他跪下,動容道:“小主,別讓惢心在宮裡熬著了。咱們是一輩子出不去的人,惢心,讓她出去吧。”

  李玉的心意何嘗不是自己的心意?便是在望見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時,她也由衷地生出一絲渴慕,如果從未進宮,如果可以出去,那該有多好。

  外面的世界,她從未想像過,但總不會如此被長困於紅牆之內,於長街深處望著那一痕碧色藍天,無盡遐想。

  如懿與江與彬的心意沉沉堅定。惢心原嫌自己殘廢了,怕拖累了江與彬,每每只道:“你如今在太醫院受器重,要什麼好的妻房沒有,我年歲漸長,人又殘廢了,嫁了你也不般配。”便一直不肯鬆口嫁他。只是日久天長,見江與彬這般痴心,如懿又屢屢勸解,終是答應了。如懿擇了一個艷陽天,由皇帝將惢心賜婚與江與彬。

  賜婚出嫁那一日,自然是合宮驚動,上至綠筠,下至宮人,一一都來相送。一則自然是顧及皇帝賜婚的榮耀,如懿又是皇貴妃之尊,自然樂得錦上添花;二則惢心是如懿身邊多年心腹,更兼慎刑司一事絕不肯出賣主上,人人欽佩她忠義果敢,自然欽慕。所以那一日的熱鬧,直如格格出閣一般。

  如懿反復叮囑了江與彬要善待惢心,終至哽咽,還是綠筠扶住了道:“皇貴妃是歡喜過頭了,好日子怎可哭泣,來來,本宮替惢心蓋上蓋頭。”

  綠筠這般賞面兒,自然是因為玉妍落魄,遂了她的心意。海蘭與意歡素來與如懿交好,更是足足添了妝奩,歡歡喜喜送了惢心出宮。

  終於到了宮門邊,如懿再不能出去,唯有李玉趕來陪伴。李玉殷殷道:“我與江與彬。惢心都是舊日相識,起於寒微。如今惢心有個好歸宿,我也心安。好好兒過日子,宮裡自有我伺候皇貴妃娘娘。還有,京郊有三十畝良田,是我送你們的新婚賀禮,可不許推辭。”

  江與彬與惢心再次謝過,攜了手出去。李玉目送良久,知道黃昏煙塵四起,才垂著脊梁,緩緩離去。

  如懿目視李玉背影,似乎從他過於歡喜與頹然的姿態中,窺得一點兒不能言說的心意。

  如此,江與彬置了小小一處宅子,兩人安心度日,惢心得閑便來宮中當幾日差。如懿也舍不得她多動,便只讓她調教著小宮女規矩。如此,翊坤宮中只剩了菱枝和芸枝兩個大宮女,如懿亦不願興師動眾從內務府調度人手,便也這般勉强度日。

  嬿婉自為如懿求情后,往來翊坤宮也多了。皇帝對她的寵愛雖是有一日沒一日的,但她年輕乖巧,又能察言觀色,總是易得聖心。而最得寵的,便是如懿和舒妃。

  到了孝賢皇后薨逝一年之際,皇后母族惴惴於宮中無富察氏女子侍奉在側,便選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來,那女孩子出於富察氏旁系,相貌清麗可人,豐潤如玉。皇帝倒也禮遇,始入宮便封為貴人,賜號“晉”,住在景陽宮。而李朝也因玉妍的失寵,送了幾名年輕貌美的李朝女子來,皇帝並未留下,都賞賜了各府親王。玉妍本以為有了轉機,屢屢獻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繡品,皇帝也只是收下,卻不過問她的情形。如此,玉妍宮中的伽倻琴哀徹永夜,綿綿無絕,只落了嬿婉一句笑話:“真以為琴聲能招來人麼?連人都不配了,還在那兒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玉妍本就是牙尖嘴利的人,素來同好不多,嬿婉這句笑話,不多時便傳得盡人皆知。玉妍羞憤難當,苦於不得與嬿婉爭辯,更失了貞淑,無人可傾訴,只得煎熬著苦悶度日。皇帝充耳不聞,疼惜了嬿婉之時,也將潛邸舊人裡的婉貴人封了嬪位。即使宮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寧。

  入春之后,太醫院回稟了幾次,說玉妍所生的九阿哥一直傷風咳嗽,並不大好。九阿哥身體十分孱弱,自出生之後便聽不得大響動,格外瘦小。皇帝雖然擔心,但畢竟子嗣眾多,又是失寵妃子所生的孩子,也不過是囑咐了太醫和阿哥所多多關照而已。江與彬得到消息,連連冷笑:“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但也要看是誰的孩子。額娘做了孽,孩子便要受罪,不是麼?”

  那日海蘭、嬿婉與婉茵一起來陪如懿說話,暖閣窗下打著一張花梨邊漆心羅漢圍榻,鋪著香色閃銀心緞坐褥。榻上設一張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頭擱著用淨水湃過的時新瓜果,眾人談起九阿哥,亦不免感嘆。

  海蘭輕噓一口氣:“聽說這些日子皇上雖然關心九阿哥身體,但一直沒理會嘉貴人,且貞淑被趕回了李朝,她既失了顏面,也失了臂膀,只怕日子更難過呢。”

  嬿婉聽得專注,那一雙眼睛分外地烏澄晶瑩。她撲哧一笑,掩口道:“皇上不是說了麼,嘉貴人若再胡鬧,便要貶她為庶人呢。且她到底是李朝人,沒了心腹在身邊出謀划策,瞧她怎麼扑騰。”她喜滋滋地看著如懿,“皇上金口玉言,可當著皇貴妃的面親口說的呢。”

  如懿不置可否,笑意中卻微露厭倦之色:“皇上是金口玉言,但有些話說說也罷了。你我都不是不知,嘉貴人出身李朝,身份不同尋常。”

  嬿婉頗為不解:“那又如何?李朝原本依附前明,我大清入關後又依附於大清,一直進獻女子為宮中妃嬪。既為妃嬪,就得守宮規。這次不就嚴懲了嘉貴人麼?”

  “雖然嚴懲,但不至於絕情。”如懿神色淡然,亦有一分無奈,“從前李朝依附前明,屢屢有女子入宮為妃。永樂皇帝的恭獻賢妃權氏更因資質秾粹,善吹玉簫而寵擅一時。我大清方入關時,李朝曾有‘尊王攘夷’之說,便是要尊崇前明而抵觸大清。歷代先祖籠絡多時,才算安穩下來。金玉妍也算是李朝第一個加入大清的宗室王女。所以無論如何,皇上都會顧及李朝顏面。如今打發了她的心腹臂膀,也算是懲戒了。”她頗有意味地看了嬿婉一眼,“再要如何,怕也不能了。”

  嬿婉頗有幾分失望:“可嘉貴人如此作孽——”

  海蘭溫和一笑,淺淺打斷:“作孽之人自有孽果,我等凡俗之人,又何必操心因果報應之事呢。”

  嬿婉眸中一動,旋即明白,只銜了一絲溫靜笑意,乖巧道:“愉妃姐姐說得是,是妹妹愚昧了。”

  婉茵生性膽小,一邊聽著,一邊連連念佛道:“當初嘉貴人就不該鬼迷了心竅,污蔑皇貴妃與安吉波桑大師。不為別的,就為了佛法莊嚴,怎能輕易褻瀆呢。皇上心裡又是個尊佛重道之人,真是......”

  海蘭睇她一眼,玩笑道:“婉嬪心中真當是有皇上呢。”她見婉茵面泛紅暈,也不欲再與她取笑,只看著如懿殿閣中供著的一尊小葉紫檀佛像,雙手合十道:“安吉波桑大師曾希望嘉貴人可以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否則她的罪過會綿延到她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波桑大師修行高深,這麼說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看來,九阿哥的病痛,豈非嘉貴人的緣故麼?”

  嬿婉拿絹子繞在指尖捻著玩,笑道:“好好兒的,咱們說這些個不吉利的人不吉利的事做什麼?我倒覺得奇怪呢,今年三月初三的親桑禮,往年孝賢皇后在時,皇上有時是讓皇貴妃代行禮儀的,如今孝賢皇后離世,怎麼皇上反而不行此禮了呢?”

  如懿嘆道:“皇上顧念舊情也是有的。畢竟孝賢皇后去世不過一年,和敬公主又剛出嫁,皇上難免傷懷。”

  嬿婉便笑:“也是。姐姐已經是皇貴妃,封后指日可待,也不差這些虛禮兒。也許是皇上想念孝賢皇后,這些日子去晉貴人的宮裡也多,每每寵幸之後還賞賜了坐胎藥,大約是希望能再有一個富察氏的孩子吧。”

  海蘭搖頭道:“其實論起富察氏的孩子,永璜的生母哲憫皇貴妃不也是富察氏麼?聽說自從去年永璜遭了皇上貶斥之後,一直精神恍惚,總說夢見哲憫皇貴妃對著他哀哀哭泣。這樣日夜不安,病得越發厲害。昨日他的福晉伊拉里氏來見皇貴妃,還一直哭哭啼啼。皇上也未曾親去看望,自然,或許是前朝事多,皇上分不開身。”

  如懿掐了手邊一枝供著的碧桃花在手心把玩,那明媚的胭脂色襯得素手纖纖,紅白各生艷雅。她徐徐道:“永璜如此,純貴妃的永璋何嘗不是。皇上雖然安慰了永璜的病情,也常叫太醫去看著,對著永璋也肯說話了。只是父子的情分到底傷了。聽說慧賢皇貴妃的父親高斌,當日因為孝賢皇后的喪禮受了貶斥,到如今都還沒緩過來呢。所以以後一言一行,若涉及孝賢皇后,大家也得仔細著才是。”

  這樣閑話一晌,便有宮人來請如懿往養心殿,說是皇帝自如意館中取出了畫師禹之鼎的名作《月波吹笛圖》與她同賞。眾人知道皇帝素來愛與如懿品鑒書畫,偶爾興起,還會親自畫了圖樣讓內務府燒制瓷器,便也識趣,一時都散了。嬿婉帶著春嬋和瀾翠回去,想著要給永壽宮裡添置些春日裡所用的顏色瓷器,便繞過御花園往東五所的古董房去。

  正巧前頭綠筠攜了侍女漫步過來,看她愁眉輕鎖,似有不悅之態。嬿婉忙輕輕巧巧請了個安道:“純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娘娘怎的愁容滿面?”

  綠筠囑了她起來,苦笑道:“皇上剛傳了永璋去養心殿查問功課,令嬪也知道本宮這個兒子......”

  嬿婉笑道:“娘娘的阿哥自然是好的。便是學識上弱些,人是最溫和敦厚的性子,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德行乃立身之本,皇上也是看著三阿哥品行不差,才對他學業這般上心。”

  一席話說得綠筠眉開眼笑,連連道:“難怪皇上疼愛令嬪,果然見微知著,是個知冷知熱的人。”

  嬿婉忙謝了,又道:“聽聞前些日子嘉貴人對娘娘不敬,幸好娘娘也是個寬厚人兒,如今她落魄,娘娘也不曾對她如何。”

  可心道:“可不是?嘉貴人擔心九阿哥身體,總是在阿哥所外徘徊,想要見九阿哥。但宮規所限,哪裡能夠呢?而且九阿哥日夜啼哭不安,我們小主可憐孩子,還叫人送了玉瓶去安枕。這般寬宏大量,也唯有小主了。”

  綠筠嘆息道:“永璋年幼時也不得養在我身邊,母子分離之苦,我是知道的,何況九阿哥病著,我何必再去與嘉貴人計較。”

  二人這般說著,便也散了。

  嬿婉笑道:“這般懦弱性子,難怪身為貴妃還是一事無成,這輩子也便這樣了。”

  正進了古董房,掌事太監呵斥著宮人們道:“手腳仔細點兒,前兒個不知哪兒來的老鼠撞跌了一個琺琅瓶兒,叫管事的吃了二十鞭子,再毛手毛腳的,仔細你們的皮!”他正數落著,回頭見是嬿婉來了,忙堆起笑奉承著。

  瀾翠也不理會,只管道:“如今都四月裡了,我們小主想換些顏色鮮亮些的瓶兒罐兒擺在閣裡,也好讓皇上來了看著新鮮舒坦。可有什麼好東西麼?”

  嬿婉眼尖,見著博古架上放著一尊白玉花瓶,看著細膩如脂,光滑瑩然,便伸出纖纖玉指一晃,笑道:“那個卻還不錯。”

  掌事太監見嬿婉喜歡那個,立刻賠了十足十的笑容道:“哎喲,令嬪娘娘眼力真好。這個玉瓶是嘉貴人生了九阿哥的時候李朝使者送來的。這回純貴妃聽說九阿哥傷風受寒,日夜啼哭,所以讓奴才們把這個玉瓶兒送去阿哥所給九阿哥鎮著,也是取玉器安神之效了。”

  瀾翠輕哼一聲:“你們也太不識輕重了。九阿哥不過是個貴人生的,咱們小主可是嬪位,看上李朝進獻來的東西,是抬舉了他們。”

  嬿婉橫了一眼,瀾翠忙嚇得不敢作聲。嬿婉溫然含笑:“小丫頭嘴上沒個輕重,叫公公笑話永壽宮沒規矩了。”

  那掌事太監連聲道了“不敢”,嬿婉笑吟吟道:“九阿哥乃是皇嗣,皇嗣不安,便是皇上聖心不安。有什麼好東西,還是趕緊送去阿哥所吧,別耽擱了。”說罷,她隨意揀選了幾樣瓷器,便也走了。

  出了古董房,瀾翠猶自不滿:“純貴妃也太會抓乖賣好了,用李朝進獻的東西去給九阿哥安神,沒費她什麼東西,只動動嘴皮子,就給皇上落了個賢惠的印象。”

  嬿婉倏然收住腳,伸出手指在她嘴上一戳,沉下臉道:“嘴皮子碰兩下就是給本宮出氣了麼?只長了嘴沒長腦子的,不配留在本宮身邊伺候。”

  瀾翠嚇得噤若寒蟬,忙跪下道:“小主,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嬿婉輕噓一口氣:“真想給本宮出氣,讓本宮痛快的話,就去替本宮做一件事。”

  瀾翠忙道:“但憑小主吩咐就是。”

  嬿婉舉眸良久,望著幽藍遼遠的天際,輕聲道:“方才他們說什麼東西撞著琺琅瓶兒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8 10:1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4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四章 玉痕(下)

  春日的黃昏暗下來早,夜色朦朧如紗,合著最后一道明紫霞光,將阿哥所披拂于沉沙板暗金之色下。窗外的梨花開到盛極,只消一場春雨,便可斷送了最後的繁華。偶爾有風吹過,拂動滿樹雪色芳菲,花影沉沉欲墜。

  玉妍在阿哥所外徘徊許久,苦于不得進殿,正巧綠筠經過,她也不理會,別過臉只作不見。

  倒是綠筠卻不過情面,先喚了一句:“嘉貴人如何在這裡?”

  玉妍草草行了一禮,倔强道:“純貴妃娘娘可要指責嬪妾擅自離宮?皇上是責罵嬪妾,讓嬪妾無事不得離宮,可嬪妾的九阿哥體弱不安,嬪妾也不能來阿哥所看看麼?”

  可心不忿道:“嘉貴人也曾經做過貴妃,協理六宮,自然知道祖宗規矩。探望阿哥有時日安排,不是憑誰想進阿哥所就能進的。”

  綠筠忙按住可心道:“嘉貴人,伺候九阿哥的嬤嬤是一直跟著你的,想來對九阿哥也會精心照料,你安心就是。”

  “奴才嘛,都賤!”玉妍瞟著可心道,“一日不打不罵就要翻天了,離了啟祥宮,沒有我盯著,哪裡還能照顧好孩子。”接著,玉妍冷笑道:“純貴妃也是有兒女之人,雖然自己的孩子教養不善,也不必這麼對旁人的孩子。要知道,若是對孩子關心不夠,來日還不知養出什麼黑心種子來呢。”

  綠筠凡事好性,卻最聽不得指摘自己孩子的話,一時如何能忍,譏巧道:“嘉貴人這話說的不錯!要是為娘的其身不正,的確是要報應在孩子身上。本來這個時候,九阿哥是該養在您身邊,不比這般受苦吧!”

  玉妍氣得面紅耳赤,正要辯駁,剛巧古董房的掌事太監送了東西過來,見了綠筠忙趨奉道:“純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嘉貴人安。”

  可心道:“嘉貴人一味只會譏嘲旁人,自己卻什麼都幫不上。若不是有小主操持,九阿哥只怕連些安枕的玉器都得不上。能指望嘉貴人這位額娘做什麼呢?”

  玉妍見來人多了,也不便久留,氣哼哼道:“別假惺惺的!你的所作所為,真以為我不知麼?”說罷,便拂袖而去。

  綠筠連連苦笑:“我都知道收斂本性,為了孩子安分守己,嘉貴人這般性子,可怎麼收場呢?”

  可心道:“人在做,天在看,由著她去吧。小主就該告訴皇上,嘉貴人擅自出宮,頂撞小主。”

  綠筠撫了撫鬢角,搖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何苦與人為難。也是可憐他為人額娘的心腸吧。”說著,便也有可心扶著去了。

  古董房的掌事太監便把一應的玉器瓶罐送進了九阿哥房中,在他枕邊的紫檀長桌上羅列排好,叮囑了乳母道:“這是純貴妃吩咐的,玉器都要放在離九阿哥近的地方,以作寧神安枕之用,可別錯了地方。”

  乳母們因著玉妍失寵,對九阿哥也沒那麼上心,嘴裡答應著,身上卻懶懶的。到了夜間時分,乳母們愈加懈怠,其中一個陳嬤嬤道:“太醫說九阿哥喝不下藥去,那藥太苦,九阿哥一喝便吐,便讓我們喝了化作奶水喂餵給九阿哥。”

  另一個李嬤嬤道:“那藥比黃連還苦,九阿哥的舌頭怕苦喝不下,咱們的舌頭難道就不是人的舌頭了?我喝了一口就悄悄倒了,阿彌陀佛,喝了一碗蜜都還緩不過勁兒來呢。”

  陳嬤嬤笑道:“原來姐姐和我一樣。其實不就是傷風,蓋嚴實點就好了,吃那麼多藥也沒用。”正說著,九阿哥又嚶嚶哭起來,陳嬤嬤厭煩道:“早也哭晚也哭,總沒個歇著的時候。他沒哭累,咱們倒先聽累了。”

  李嬤嬤擺手道:“罷了罷了,還是看著些吧。嘉貴人那個爆炭脾氣,要聽見了又以為咱們苛待了九阿哥呢。昨兒上午來見九阿哥瘦了,又責罵了咱們一通。”

  陳嬤嬤冷笑道:“她還當自己是嘉貴妃呢,如今可是嘉貴人,差了一個字就是天差地別了。每次來都打雞罵狗的,我瞧九阿哥就是攤上這麼個額娘才落得這個地步。”說著,她打了個呵欠,“晌午哭的我睡不好,我去後頭睡一會兒,你先看著。”

  李嬤嬤答應了一聲,解開衣衫餵九阿哥喝了幾口奶,見九阿哥懨懨的沒什麼胃口,便皺眉道:“喝奶也喝不成個樣子。”便抱了在床上,胡亂拍了幾下哄他入睡,自己也伏在床邊打起了瞌睡。

  夜深人靜,紅燭高照,散發著幽幽的火光。九阿哥哭得累了,終于睡了過去。桌上的玉瓶透著瑩潤微光,一陣窸窸窣窣的吱吱聲,在靜夜裡聽來格外地詭異。忽然,玉瓶晃了幾下,咕咚一聲歪了過來,滴溜溜在桌上滾了一圈,碰倒了旁邊兩個青玉雙耳花罐。那幾個瓶瓶罐罐都打磨得極圓潤,一下從一人高的長桌上哐啷摔了下來,砸了個粉碎響亮。

  九阿哥驟然聽了這巨大的碰摔之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李嬤嬤也被驚醒了,揉了揉眼一看地上一隻灰色的老鼠爬過,便舉起掃把趕了趕道:“真晦氣,好好兒一隻老鼠出來撞了東西。”說罷又連連可惜,“這麼好的玉瓶兒,就這麼摔碎了,可值不少錢呢。”

  她略掃了掃,不耐煩地去拍九阿哥哄著,才拍了幾下,只見九阿哥面色鐵青,翻著白眼,肚子一抽一抽地搐動著,渾身冒著豆大的汗珠,哭聲也越來越微弱。她有些著慌,忙不迭喚了陳嬤嬤出來,兩人一起看時,九阿哥已經臉都白了,手腳也不會動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兩人對視一眼,慌不迭衝出去喊道:“太醫,太醫,九阿哥不好了!”

  九阿哥是在太醫趕到之前停了氣息的。待皇帝趕來阿哥所探視的時候,玉妍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死死抱著九阿哥已經冰涼的屍身不肯撒手。她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像是睡夢中被驚醒的,臉上脂粉不施,越發顯得臉兒黃黃的,凄楚可憐。皇帝見她如此,也難免動了幾分憐憫,忙叫進忠和毓瑚扶了玉妍起來。

  皇帝向著乳母怒道:“好好兒的,你們是怎麼照顧阿哥的?”

  跪在地上的太醫是院判齊魯,他忙道:“皇上,九阿哥本就傷風啼哭,心肺脆弱,乍然聽了玉瓶跌碎的大響動,飽受驚恐,驚厥而死。”

  皇帝看了滿地的玉器碎片:“好好兒的玉瓶怎麼會跌下來,是不是你們不當心?!”

  李嬤嬤嚇的慌忙回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這些玉瓶是黃昏的時候古董房送來的,說是純貴妃叫送來寧神安枕的。奴婢守著九阿哥睡覺,不知怎的,房中溜進了老鼠,撞碎了瓶子才會驚嚇到了阿哥。”

  陳嬤嬤也拼命磕頭道:“皇上,奴婢們不敢撒謊,的確是守著阿哥一步也不敢走開。本來奴婢們還給九阿哥餵了奶,九阿哥睡得香呢。誰也不知道畜生是怎麼溜進來做害的。”

  齊魯道:“九阿哥本來就有傷風之症,加上從娘胎裡帶來的孱弱,聽不得大響動。太醫院這些日子給九阿哥對症下藥,可方才從微臣查驗九阿哥來看,這些藥九阿哥並沒喝多少,病勢沉重,加上受驚嚇,才會等不到太醫來就過身了。”

  皇帝驚怒交加,喝道:“為什麼九阿哥有風寒卻沒有吃藥?他的藥呢,都上哪兒去了?”

  陳嬤嬤與李嬤嬤嚇的面面相覷:“湯藥太苦,小阿哥喝不下去,所以,所以……”

  齊魯道:“阿哥年幼,喝不下藥也是有的,乳母可以自己喝下化作乳汁給阿哥,也是一樣的。可從九阿哥最後的樣子來看,這些藥也沒到乳母們的嘴裡。怕是藥太苦,所以乳母們不肯喝吧。”

  玉妍聽到這裡,呆滯的眼神轉了兩圈,一把將懷中的九阿哥塞給毓瑚,發瘋似的衝上來抓著兩個乳母又撕又打:“你們這些黑了心腸的女人,平素不好好兒照顧九阿哥,偷懶懈怠!如今到好,生生害死我的九阿哥!”她恨到了極點,下手極凶,如同瘋狂的母獸一般死拉抓扯,乳母們也不敢躲避,被她抓的滿臉血痕,狼狽不堪。

  皇帝實在看不下去,揮了揮手示意拉住了玉妍。陳嬤嬤忍不住道:“嘉貴人這會兒來怪奴婢,奴婢不敢分辨!只是要不是貴人自己存了害人的念頭,九阿哥還好好兒地養在您身邊,由不得您每次到阿哥所打雞罵狗的。您的宮裡可混不進老鼠去!”

  玉妍哭得兩眼發直,皇帝冷道:“做錯事還敢強嘴!李玉,這兩個賤婢照顧皇子不善,致使夭折,立刻拖出去打斷手腳再賜死。”

  玉妍見乳母被拖了出去,抱著皇帝的腿哭道:“皇上,皇上!純貴妃沒安好心,她一直疑心是臣妾挑撥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失寵于您,所以送了玉瓶來害九阿哥,臣妾的九阿哥死的好冤啊!”

  皇帝擺手道:“好了。這玉瓶朕看過了,是李朝送來的貢品,純貴妃做不了什麼手腳。但凡純貴妃有錯,也只是錯在太關心你的兒子。朕看方才兩個乳母的樣子,想來你平時對她們也不好,她們才敢疏忽了九阿哥。別哭成這麼個樣子,好歹你還有永珹和永璇呢。”

  玉妍哭得聲嘶力竭,伏倒在地:“皇上,臣妾哪怕有錯,但臣妾的愛子之心沒有錯啊!臣妾跟隨您那麼多年,一心一意伺候您,為您誕育皇嗣。如今臣妾連幼子都失去了,若沒有您在身邊,臣妾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說罷,昏頭漲腦地爬起身來,便往牆上撞去。

  幸好李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皇帝見她如此,又是生氣又是憐憫,便吩咐齊魯道:“嘉貴人傷心過度,給她服點安神藥。”齊魯答應著,皇帝又道:“李玉,等下好好兒送嘉貴人回宮,再通知內務府,辦好九阿哥的身後事。”說罷,他將最後的溫情留于手心,撫摸著九阿哥已經冰冷的小臉,眼角閃過一絲淚光,邁著疲倦的步伐出去了。

        九阿哥的突然夭折,令玉妍傷心得難以言喻。因著玉妍失寵的緣故,九阿哥一直沒有取名,此時皇帝亦是難過,吩咐了九阿哥隨葬在端慧皇太子園寢,一切按照郡王身份舉喪。而玉妍每次見到皇帝,必要疑心是綠筠暗害的九阿哥,少不得皇帝冷落了綠筠,更少往鐘粹宮去。

  綠筠訴苦無門,只得拉著如懿泣道:“皇貴妃娘娘必須要替我做主才好。那玉瓶雖是我送的,可誰知道有那畜生爬進去。皇上心疼九阿哥,也不能讓我受這不白之冤啊。”

  如懿雖然不信綠筠會害九阿哥,但也無從說起,只得好言安慰道:“純貴妃別傷心,皇上也是心疼九阿哥,怕嘉貴人傷心頭上再胡鬧生事,所以且冷一冷你,避避嫌疑。”

  綠筠且哭且訴:“如今我便知道了。這樣沒影兒的事皇上都半信半疑,可見從不曾相信我們。我好歹侍奉皇上十數年,為他生兒育女,卻連這點信任都得不到,要我日後如何立足?更難怪我連我的孩子都護不住了。”

  綠筠語出傷心,何嘗又不是如懿的錐心之痛。原來她與旁人也並無二致。

  倒是嬿婉從旁勸阻:“純貴妃看得通透,卻也別太難過。皇上對您如此,對嘉貴人何嘗也不如此。”她長嘆不息,“或許除了孝賢皇后,真的無人走得到皇上心裡去。”

  綠筠聞言愈加悲傷:“那麼我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兒女不可庇護,恩情不得長久,空有這貴妃位分,卻是形單影隻。我又為何要來此走一遭呢?”

  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如懿心底的哀涼、疑惑,不過也同綠筠一般。這一生辛苦輾轉,苦苦掙扎所求,到底求得了什麼呢?

  皇帝雖然不喜玉妍陷害如懿之事,但看她為愛子如此傷心,亦不覺憐憫。正逢李朝聞知九阿哥夭折之事,上書表示慰問,皇帝亦不能太不顧李朝的顏面。連如懿亦勸:“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還有永珹和永璇,皇上是該去好好兒安慰嘉貴人。”

  李玉亦道:“嘉貴人都三十七了,眼看著幼子逝去,以後只怕也不能再誕育皇子,哪能不傷心得發狂。”

  彼時江與彬在旁為如懿請平安脈,聽完這些之後,看著皇帝離去,方才冷笑:“李公公的話最是滴水不漏,既做了好人,又提醒著皇上嘉貴人的年老色衰。”

  如懿微微一笑,低頭繡著紫檀繡架上繃著的春意枝頭圖:“那麼告訴本宮,你又做了什麼?”

  江與彬笑道:“什麼都瞞不過皇貴妃。微臣做不了害人的狠心事,只是在九阿哥的傷風藥裡多加了一味黃連。這樣,九阿哥喝不下去,那些受了嘉貴人打罵的乳母也不肯喝,九阿哥的病自然難好了。但是黃連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的功效,治高熱神昏、心煩不寐是最有效的。微臣可沒下錯藥。”

  如懿淺笑如煙:“用一味黃連,讓嘉貴人也嘗嘗你和惢心的黃連之苦吧。”

  江與彬心疼道:“一想到惢心的腿再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微臣就痛心不已。本來只想讓九阿哥受點病痛折磨,沒想到他會受了驚嚇夭折。”他嗤笑,“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報應不爽吧。不過皇上如今肯去啟祥宮看她,也算她因禍得福了。”

  眼看皇帝的明黃御駕進了啟祥宮,嬿婉站在月色底下,體會四月微溫的夜風帶著木蘭的花香愉悅地拂上面頰。天際有陰雲掩過,遮了半面彎月,那半月映照在紅牆聳立之上,在浮光如錦的琉璃瓦搖碎的粼粼光影中浮沉漾動,漸漸有了支離破碎的勢態,映得嬿婉姣好的面龐也有了幾分碎玉般的暗影。

  瀾翠頗為擔心道:“皇上這幾日日日都去看望嘉貴人,聽進忠的口風,皇上只怕要晉她的位分了。小主,咱們會不會是白白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嬿婉含著一縷清淺的微笑:“晉位就晉位,探視就探視,左右皇上這些臉面都是給李朝看的,不只給嘉貴人一個。再說了,他都三十七了。女人啊,一過四十就跟開敗的花似的,花無百日紅,她還能有幾天呢。本宮年輕,容得下皇上對她的一時憐憫。”

  瀾翠道了“是”。嬿婉笑盈盈握住她的手,將手上一串赤金八寶手串順勢推到了她的手腕上。瀾翠忙要退下來,急切道:“小主賞賜,奴婢不敢受。”

  嬿婉含笑道:“這回的事你做得好,本宮該賞你的。”

  瀾翠抿嘴笑道:“奴婢不過是抓了一只餓極了的老鼠悄悄塞進玉瓶裡。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畜生聞到奶香,哪有不急著出來的。那玉瓶子口子細長肚子大,塞進去了便爬不出瓶口,就只能打翻了玉瓶兒逃出來了。”

  嬿婉笑道:“所謂大老鼠驚了玉瓶兒,便是如此。你是做得好。這是皇上要怪,也只能怪純貴妃多事獻殷勤罷了。”

  次日,皇帝便下了旨意,復玉妍為嬪位。接著又回書李朝,向李朝國主對嘉嬪與皇嗣的關懷略表謝意。

  海蘭便向如懿笑道:“表面看來皇上是安慰了嘉嬪的喪子之痛,其實明升暗降,倒是便宜了令嬪,與嘉嬪平起平坐呢。”

  嬿婉便笑吟吟向如懿道:“妹妹一直受嘉嬪的臉色,哪怕和她是一樣的嬪位,可有皇子到底是不同的。”她撫著肚子道,“妹妹承恩這麼久,也總是沒有身孕,真不知……”

  嬿婉說到一半,才想起如懿也一直膝下空空,連忙起身:“皇貴妃娘娘恕罪,妹妹不是有心的。”

  如懿淡然微笑:“妹妹不必吃心,你還年輕,遲早會有孩子的。”她看著坐在一旁眼眶微紅的意歡,溫言道:“舒妃也是,許多事在天意,不只在人為,只要有心,總會有的。”

  意歡拭了拭眼角,嘴上卻强撐著:“多謝皇貴妃關懷。”

  如懿溫和道:“其實皇上對舒妃妹妹和晉貴人都格外體貼,也是想你們早早有孕,所以一直賞賜著坐胎藥。聽說最近連嘉嬪也在向太醫院要坐胎藥喝了,以期再為皇上添一個皇子。”

  嬿婉聽得“嘉嬪”二字,臉色便不好看:“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死心,一味折騰著要生皇子做什麼?自己不爭氣,省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她氣咻咻說罷,見如懿也不放在心上,忙賠著笑亦試探著道:“皇貴妃娘娘正當盛年,也該喝些坐胎藥,以求早日生下皇子。”

  如懿含笑道:“年輕的時候,本宮和慧賢皇貴妃都急著沒有孩子,眼看著別人的孩子一個個落地了,長大了,哪有不心急的。一碗碗坐胎藥喝下去,喝的舌頭都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後來想明白了,太醫院的藥再好,畢竟是藥三分毒。再說,子嗣之事是命裡注定的,所以也不强求了。”

    嬿婉看著如懿的神色,見她不像作假,便也笑道:“娘娘說的是。妹妹們受教了。”

  意歡亦道:“也是的,這些年喝著這些坐胎藥,一開始十分想要得子的心也喝得淡了,總之,聽天由命吧。”

  除了翊坤宮,嬿婉便有些神色悒悒,春嬋知她又在傷心子嗣之事,便道:“小主,今兒是十五,去寶華殿上香最靈驗,奴婢陪小主走一趟吧。”

  嬿婉有些痴怔:“春嬋,你說本宮吃那些坐胎藥吃了這麼多年,怎麼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若不然,便停了那些藥吧,喝得本宮心都煩了。”

  春嬋道:“這藥是皇上賞賜舒妃的,咱們偷偷弄來已經不易,若是不喝,怕更難有孕了。”

  嬿婉思忖片刻,猶豫著道:“也是,那本宮和這只當求個安慰吧。對了,嘉嬪也跟太醫院求取坐胎藥了,仔細咱們那個方子,別被她學去了。”

  春嬋連忙道:“那是。太醫院的坐胎藥,再好也好不過皇上賞賜的。小主這幾年吃的那藥,都是奴婢取了方子自己熬的,嘉嬪知道不了。”

  嬿婉撫著心口,手指上的翡翠嵌珠護甲映得她的下頜碧色瑩瑩:“不過嘉嬪沒了九阿哥傷心成那個樣子,本宮可真是痛快!且連消帶打又讓純貴妃受了冷落,也算一舉兩得。”

  春嬋笑道:“可不是。當初純貴妃以為要當皇后了,多麼得意。後來,她的大阿哥和三阿哥失寵,要說她去害嘉嬪的孩子,人人都信呢。”

  二人正笑著,正見凌雲徹領了兩個侍衛從前頭過來。凌雲徹行禮如儀:“令嬪娘娘萬安。”

  嬿婉矜持地揚了揚下巴:“凌大人好。”

  凌雲徹向身後的兩個侍衛看了一眼,那兩個侍衛自行退開。雲徹道:“令嬪娘娘似乎很高興。”

  嬿婉略略不自在:“本宮沒有什麼可不高興的。”

  雲徹沉吟片刻,直視她道:“有件事恕微臣大膽了。九阿哥的死令嬪娘娘可知麼?”

  嬿婉眉毛一揚:“宮中無人不知。”

  他上前一步,低聲道:“是否與你有關?”

        嬿婉沉下臉:“大膽!東西是純貴妃叫送去的,你竟敢肆意懷疑本宮?”

  雲徹帶著意味深長的苦笑:“人人都以為這件事和純貴妃脫不了干係,可微臣的揣測不是懷疑,而是了解。令嬪娘娘,微臣方才去了古董房,聽聞九阿哥房中的玉瓶在送去的路上,曾碰到過娘娘身邊的瀾翠,而瀾翠碰過那些玉瓶。微臣想,阿哥所怎麼突然進了老鼠,又那麼恰好碰倒了玉瓶驚嚇了九阿哥?”

  嬿婉神色微變,略略驚惶:“那你打算如何?”

  雲徹不卑不亢道:“若微臣打算如實稟告皇上,由皇上定奪。娘娘以為如何?”

  嬿婉驚得倒退一步:“你敢!”

  雲徹凝神良久,拱手道:“令嬪娘娘,微臣所知,本來僅限于瀾翠碰到過古董房的人,至于瀾翠有沒有碰到玉瓶,連古董房的人自己都只顧說笑,沒看清楚。可您的反應卻告訴微臣,微臣的揣測是事實了。”

  嬿婉驚怒交加:“你敢試探本宮?!”

  “令嬪娘娘敢謀害皇嗣,微臣為何不敢試探娘娘?”他起身徑直向前。嬿婉慌了手腳,喝道:“凌雲徹!”

  雲徹並不回頭,嬿婉緊趕了幾步,攔下他道:“雲徹哥哥,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

        雲徹打斷她,傷感道:“從你騙我進永壽宮那天,我們便已經沒有情分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8 10:13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4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五章 笑語閑

  嬿婉嬌美如水仙花的容顏因為緊張和焦灼而微微扭曲,她急急拉住雲徹的衣袖,將他拽進近旁通道,連聲音都變了腔調:“雲徹哥哥,我這麼做固然是為了自己,可也是為了皇貴妃啊。嘉嬪以私通的罪名誣陷皇貴妃,那幾日皇貴妃禁足翊坤宮,蕊心被關進慎刑司拷打,你不也很著急麼?我是為了替皇貴妃求情,在養心殿外跪了那麼久,你也是親眼看見的。我只是想救皇貴妃,想替皇貴妃報仇,那有什麼錯?”她慌不擇言,“而且,而且要不是嘉嬪自己存了壞心,她的孩子怎麼會那麼不禁嚇,一嚇就死了。這是報應,不是我!”

  雲徹氣惱:“孩子不禁嚇,是你的手太狠!”

  嬿婉見他難以說動,已不覺動了氣:“我的手太狠?這宮裡誰的手不狠?誰的手上沒沾過髒東西?便是皇貴妃,如今看這萬人之上,誰知道她的手曾經作過什麼?”

  雲徹的神色冷若寒冰,亦閃過一絲悲憫:“皇貴妃作過些什麼,我不能去指摘。嬿婉,我知道嘉嬪一直欺辱你,可你害了九阿哥,也冤了純貴妃。你要自保不難,為何要學嘉嬪?你也不怕自己有報應麼?”

  嬿婉冷笑道:“報應?我還能有什麼報應?左右我沒有自己的孩子,和皇貴妃是一樣的。若這是報應,那也是皇貴妃的報應。”

  雲徹搖頭:“我以為你做這事是攀附皇貴妃的恩寵,向她尋個依靠,原來你對她也不過如此而已,嬿婉,我對你真的是無話可說了。”

  嬿婉深吸一口氣:“是。你與我無話可說,只不過你一定要向皇上揭發這次的事是我做的,我便告訴皇上,是皇貴妃和愉妃指使我做的。反正嘉嬪死了孩子,純貴妃被冷落,這樣一箭雙雕的事,怎麼著別人也更相信是皇貴妃和瑜妃所為。”

  雲徹逼近一步,臉色深寒:“你敢!”

  嬿婉索性笑得篤定:“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自己死了。你的榮華富貴是皇貴妃給你的,你就看我敢不敢?”

  雲徹用力甩開她的手:“嬿婉,你真是面目全非。”

  嬿婉冰冷的語調中帶了幾分傷感:“你又何嘗不是?從前你只在乎我,現在你不僅在意榮華富貴,也在意皇貴妃了。’

  雲徹心頭微微一顫:“皇貴妃是我的恩人。”

  嬿婉迫視著她的眼睛:“但她也是個女人。她忽然含了幾分得意,“不過,只是一個和我長的有些相似,卻比我年老的女人。”

  雲徹以目光坦然接受她的笑意:“皇貴妃的確比你年長,但你知道為什麼她比你更得寵?”

  嬿婉目光一縮:“我比她年輕,我一定會比她更得寵。’

  雲徹微微搖頭,沉篤道:“我知道她的手未必乾淨,但她還有自己的底線,而不像你,除了依附獻媚,便是陰謀害人。”

  他拂袖而去,嬿婉眼中忽然沁出了淚水:“雲徹哥哥,我即便再不好,你也別忘了我們的青梅竹馬之情。我,我即使變得再多,也從未忘記過。”

  雲徹微微一怔,神色複雜難言,煢煢離去。

  綠筠被冷落一直到了乾隆十五年的春天,而玉妍,亦在這個春天復位嘉妃,但無論如何,恩寵是比不上從前了。而常常陪伴在皇帝身側的,是一直以來聖眷不斷的舒妃意歡。

  黃昏時分流霞漫天,餘暉金光不減,纏著綿綿的醉紫紅鋪滿長空。晚霞漸漸變為絳紫,空透了一般,烙在萬壽長春的支窗上。

  如懿進了養心殿書房,見意歡陪伴在側,與皇帝一起翻著一本詩集細賞。她行禮如儀,卻也有幾分尷尬,只笑道:“皇上万萬安,臣妾來的不是時候呢。”

  意歡起身肅了一肅,面色微紅:“皇貴妃最愛說笑了。妹妹不過是陪皇上小坐怡情而已。”

  皇帝笑著起身,牽過如懿的手:“這時候怪熱的,怎麼想著過來了?仔細路上沾了暑氣。”

  如懿因見意歡在側,臉上一燒,忙袖了手道:“一路上乘著轎輦,並不很熱。”

  惢心伴在一旁,吐來了吐舌頭笑道:“回皇上的話,我們小主聽說這兩日天氣熱,皇上進御膳房的點心都進的不香,所以特意製了些糕點送來給皇上。’

  意歡抿嘴笑道;“皇貴妃的手藝妹妹竟未嘗過呢?今兒倒是巧了。”她側首望著惢心手裡的食盒,“皇上素來畏熱,御膳房的點心又甜膩的很,彷彿離了糖汁便做不出味道似的,真真無趣。”

  皇帝好奇,便伸手去掀食盒:“做了什麼,朕瞧瞧。”

  如懿捲起繡著連珠葡萄的淺紫袖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細腕,端了幾個素白小碟出來,一一指著道:“這一碟是紫陽湖產的白菱藕,只切成薄片,脆爽甜津,若嫌味薄,也可佐以酸梅湯澆汁。”

  意歡似乎頗為中意:“酸梅湯色澤深紅,淋在白藕上倒也好看。只是蓮藕只取其清甜就已上佳,不用旁的也罷。’

  如懿略點頭,有道"‘這一碟是脂油糕。”

  皇帝皺眉,不覺好笑:“朕素日是愛吃這個,但如今天這樣熱,脂油糕這樣油膩的東西怎能下嚥?”

  如懿睇他一眼,旋又笑道:“臣妾所做和皇上往常吃的不一樣。”她盈盈端起,托到皇帝鼻端,眼見皇帝似乎很被香氣吸引,忍著得意的歡喜道:“這脂油糕是將仲春盛開的紫藤花剪下,只挑純正的紫色用,留下開到八分未及開的花苞,只要花瓣,裁蒂去蕊后拿蜂蜜拌了取小罈子封好。那蜜也有講究,須得是紫藤花蜜,才能氣味純淨而不摻雜。等要吃的時候,那純糯粉伴切成細丁的脂油,再加冰糖捶碎,一層面一層花瓣拌起來放盤中蒸熟,再用冰塊煨的微冷,這便成了。”

  意歡看著那盤淺紫糕點,很是喜歡:“尋常脂油俗氣,藤花清甜解膩,看著晶瑩剔透,倒像是春意融融一般。〞

  如懿聽了這讚便道:“舒妃妹妹若喜歡,可得多嘗幾塊。”她才說完,皇帝已經取過銀筷夾了一片入口,連連讚道:“清香甜軟,的確不錯。”說著又眼饞,“還有別的什麼?”

  如懿的眉眼含著慧黠跳脫,笑著道:“還有一碟軟香糕和一盞甘草冰雪冷圓子。這甘草冰雪冷圓子倒也尋常,入口生津罷了。軟香糕是用粳米粉兌了薄荷汁做的,入口清爽生涼。”她邊說邊遞給皇上和意歡,不覺生了幾分懷念之色,“臣妾幼年隨阿瑪在蘇州小住,最愛這軟香糕。別處再也比不上。臣妾隨阿瑪回京后十餘年間再未曾嘗到,後來自己按照記憶中的口味試做了幾次也不甚佳。今日又做一次,倒還能入口。’

  皇帝和意歡嘗過,便牽了如懿坐下,感嘆道:“你幼年在蘇州小住,至今念念不忘。朕每次聽你提起,都十分神往。”他撫著如懿的手背,和緩而堅定,“你放心,朕所喜的杭州,你所愛的蘇州,便是人間天堂。朕有生之年,一定會帶你去蘇杭山水間。”

  如懿心頭微暖,臉色淡淡的透出了幾分芙蓉暈紅之意,一抹少有的旖旎微笑,點綴于上,竟是奇異動人:“皇上有心,臣妾多謝了。’

  皇帝注目片刻,不覺心旌動搖,越發低柔道:“前兒朕囑咐如意館的畫師郎世寧為你畫了像,你可喜歡?朕覺得郎世寧筆法甚佳,不同于朝中畫師的拘束古板,只是怕他一向畫慣了吉服正容的模樣,畫不出你此刻的溫柔旖旎。”

  如懿見意歡抿著唇笑吟吟的聽著,越發的窘,眼波橫流,睨了皇帝一眼:“郎世寧又不是第一次為臣妾畫了,一向也都好。”

  如懿嘆道:“先祖康熙時的畫師禹之鼎,最擅畫人物小像,清俊動人。”他笑意溫盈,“可惜畫像再好,總不及真人風流清朗。你曾說人老畫不老,歲月匆匆,銘記一刻也好。朕會命郎世寧為你一一寫實,留待日後細細賞玩。”

  意歡微微一怔,似是入神想了片刻,不覺艷羨道:“皇貴妃福氣真好。皇貴妃說過的,皇上總惦記著。且不說旁的,這一年一度的蘇州進貢的綠梅,只有皇貴妃才有呢。”

  皇帝意態閑閑,睨了意歡一眼笑道:“舒妃這時吃醋麼?四季百花繁盛,皇貴妃卻只愛梅花一種,尤其是綠梅。朕最初也疑惑她為何喜歡,後來一見才知,梅花中唯有綠梅色澤純綠,枝梗亦青色,恍如翠袖籠寒映素肌,特為清妍別致。有好事者比之為九疑仙子萼綠華,倒也合宜。’

  意歡俏生生的臉孔一板,取了一片軟香糕嚼了道:“臣妾不過嘆一句羨慕罷了,皇上便要這般取笑,真是無趣。’

  皇帝滿眼皆是笑意,只看著如懿牽著她的袖子道:“你瞧,舒妃生氣了,你可要怎麼賠補才好?”

  如懿低低啐了一口,笑著道:“皇上自己惹的禍害,管臣妾何事?豈有讓臣妾賠補的道理。”

  皇帝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二人道:“你們倆一個個牙尖嘴利,算是朕說不過你們。罷了罷了,朕只覺得這糕點十分愜意,但得配個什麼茶才算是佳。”

  惢心忙道:“皇上說的是。可不是,咱們小主就備下了。”說罷端出一把青玉茶壺,倒出清冽茶湯,道:“這是松陽進貢的銀猴茶,小主說了,也不是什麼最名貴的茶,但勝在山野清新,頗有雅趣,配著這江南糕點,最是回味甘芳。’

  皇帝舉杯一抿,便道:“入口鮮醇甘爽,彷彿有點栗子香。”

  意歡品了半盞道:“臣妾也聽聞銀猴茶,只是難得見到罷了。配著今日的點心,果然最相宜。”

  皇帝夾了一片白菱藕送到如懿口邊:“你忙碌那麼久,自己也不嘗嘗麼?”

  還不待皇帝說話,意歡輕搖羅扇,似笑非笑嗔道:“是不是只有皇上喜歡的,皇貴妃才會盡力一試?”

  如懿見她一雙眸子晶光瀲灩,也不知她是玩笑還是醋意,只蘊了淺淺笑色道:“換做舒妃妹妹也會這樣,是不是?”她眼見意歡的臉色越來越紅,彷彿不勝羞澀,只暗自好笑,轉頭看著皇帝手邊的書卷問:“方才皇上和舒妃妹妹在瞧什麼書,這樣有趣?”

  皇帝將手邊的書遞給如懿,笑道:“是納蘭容若的《飲水詞》,算來也是舒妃的娘家人了,都是葉赫那拉氏的文筆。”

  意歡素來清冷的臉龐含了一抹溫柔笑色,彷彿二月枝頭新綻的鵝黃嫩葉。她低下頭捲著衣角,輕聲道:“臣妾是真喜歡納蘭容若的詞,倒不是因為都是葉赫那拉氏的緣故。臣妾進宮前幾知道,皇上喜歡納蘭詞。”

  皇帝看她一眼,甚是溫柔。他的手篤篤敲在桌上,激起沉沉的餘音裊裊:“朕喜歡的,你都很喜歡。朕也覺得,納蘭的詞極好,讀來口角噙香。”

   意歡纖纖手指翻過淺黃書頁,指著其中一篇道:“旁的也就罷了。臣妾細細讀來,覺得這一首《采桑子》最好。”她細細吟哦,語調清婉,“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强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犁花月又西。’

  如懿見意歡臨風窗下,著一身碧水色銀絲長衫,青翠冷冽如凝于細翠青竹上的白露,她雖是女子,看在眼中亦覺心生動搖。意歡真是美,難怪這麼多年承寵,恩眷不斷,皇帝雖不容她生子,卻也舍不得丟開。其實如懿也是美的。如懿的美是要在姹紫嫣紅的嬌艷中才格外出挑,靜靜的處于明艷之間,便如一支萼華綠梅,或是一方美玉翡翠,沉靜的散發溫潤光華。比之玉妍美的讓人覺得不留餘地,分分寸寸逼迫于眼前,意歡更像芝蘭玉樹,盈然出脫于冰雪晶瑩之上,讓人心醉神迷。

  此刻如懿聽她語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十分清越,便道:“納蘭容若的詞以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卻非如烈火烹油,燒的灰飛煙滅,必得細細讀來,以為是淡淡憂傷,回味卻是深深黯然。臣妾以為,容若之詞比柳永、晏幾道的更清淡,卻更雋永,算是本朝佳作了。”

  意歡聽得如懿娓娓道來,不覺頷首:“皇貴妃說到晏幾道的詞,我卻以為有一首堪比容若的《采桑子》。”

  如懿抿嘴一笑:“舒妃妹妹且別說,由得我猜一猜。”她沉吟片刻,眼中一亮,“休休莫莫,離多還是因緣惡。有情無奈思量著。月夜佳期,近寫青箋約。心心口口長恨昨,分飛容易當時錯。后後期休似前歡薄。買斷青樓,莫放春閑卻。可是這一首《醉落魄》”

  皇帝撫掌而笑:“不知舒妃說的是不是?朕想的也是這一首。”

  意歡素來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卻似雪上紅梅綻放,光艷奪目。她取過桌上切好的兩片雪梨,分別遞與皇帝和如懿,笑道:“猜得不錯,便是這個做嘉獎了。”

  皇帝唇邊的笑意恬淡如天際薄薄的雲:“兩日如斯,是該與兩位愛妃把酒論詩,閑散度日,總勝過于前朝那些老頭子的聒噪了。”

  如懿不覺問:“皇上有煩心事?臣妾原本是來稟告這個月六宮用度的。皇上若心煩,臣妾更不敢說了。”

  皇帝笑著擺手:“六宮的事,你掌度著便是,不必時時來回稟朕。”

  意歡取過一只新橙:“那雪梨太甜膩了,還是吃些酸甜的好。”她抬起果盤邊的小銀並刀,另一手扶定新橙輕輕一剖,橙子旋即裂開,露出滿盈瑩亮水色的深紅色果肉,猶有汁水飽滿溢出,意歡有條不紊的將新橙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擱入雪白的素紋碟中,碧色盈然的織錦袖口下露出一截如玉皓腕,讓人注目。

  意歡分好橙,望著皇帝盈然有情意流轉,笑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像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連宋徽宗都有為了李師師不提政事暫且沉醉的時候,皇上怎麼還要提前朝那些不高興的事?”

  如懿知道意歡是在寬解皇帝心緒,但能讓她這般費心勸解,想來皇帝是動過真怒的。她當下也不多言,只屏息斂神,取過橙子咬了一片,道:“新橙降火,舒妃有心了。”

  皇帝搖頭笑道:“朕真能不煩躁便好了。昨日在朝堂上,禮部提起孝賢皇后離世已經三年了,又說立后之事。誰知朕還沒言語,張廷玉便向朕道,富察氏乃滿洲八大姓之一,在我朝又家世顯赫,若要選立繼后,當以富察氏出身最佳。他提了這一句也罷了,朝中居然立時有許多人附和,提出要立晉貴人為后。”

  意歡微微震驚,與如懿對視一眼,很快垂眸道:“晉貴人入宮不久,出身雖好,資歷卻淺,只怕難以服眾。’

  晉貴人年輕貌美,又出身后族,皇帝難免在她宮中多留了幾夜,的確也是得寵。但如懿何曾會把這樣一個年輕丫頭放在眼裡,何況皇上名為恩寵之下賞賜的坐胎藥便夠她鬆一口氣了。

  如懿微微沉吟,眸中清亮:“皇上生氣的不是晉貴人能否當得起皇后之位,而是張廷玉在朝中一呼百應。”

  皇帝的眼眸閃過一絲陰鬱:“先帝駕崩時,留下鄂爾泰和張廷玉為輔政大臣,朕一即位,就下令于二人來日配享太廟的待遇。配享太廟是臣屬至高無上的榮耀,但因兩位都是老臣,輔佐先帝盡心,朕也都肯許他們。現在看來,張廷玉雖不動聲色,卻極難纏。”

  如懿覷著皇帝臉色,輕聲道:“張廷玉本家和親家姚家有二三十人在朝中或地方上做官,若加上門生故舊,勢力實在不小。難怪才提了一句要立晉貴人為后,便有那麼多人附和。”

  “他們附和便附和,朕不肯就是了。朕以潛邸次序論,說起你以側福晉之位,居孝賢皇后之後,資歷又深。再者,還有純貴妃,嘉妃和愉妃,有這些潛邸舊人在,晉貴人實在難以服眾。又豈有以區區貴人之位,一躍而至皇后的?”

  意歡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笑容:“那麼以這些人的心胸,必定要提起孝賢皇后的臨終舉薦,要薦純貴妃為后了?’

  皇帝冷笑一聲:“你倒乖覺,張廷玉所言和你如出一轍。”

  意歡秀眉微蹙:“這樣的胡話後宮裡傳來傳去,也當是婦人之見了。怎麼朝堂上的大臣也這樣不堪了?皇后之位取決于皇上,怎是前任皇后選定后任,或是由大臣們商討皇上的家事呢?若不是張廷玉糊塗,便是他僭越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8 10:26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5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六章 風波定(上)

      紗窗隔斷的日光只留下淡漠的痕跡,遙遠天邊的雲霞卻有炫目的光亮。皇帝捻著一個新橙揉搓著:“糊塗也好,僭越也好,朕怎會容他肆意置喙朕的家事國事,又這般廣布黨羽,群起進言!這朝廷是朕的,可不是張廷玉的。于是張廷玉便奏告朕,以年老上奏請求告老還鄉。折子裡有這麼一句話,說“以世宗遺詔許配享太廟,乞上一言為券”。”

  如懿微微變色:“怎麼?張廷玉還怕皇上不許他已經答允的事情,一定要皇上有所保證麼?這實在是太無禮了。這麼看,他這請求告老還鄉的折子,竟有幾分試探皇上的意思了。”

  皇帝接過意歡遞來的橙子吃了一片,緩緩道:“他要試探,朕便成全。只要他安安分分的從朕眼前走開,朕便許他一個安穩到老。朕已讓軍機大臣汪由敦擬好了折子來看,明日就可發出去了。”

  如懿微微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她遲疑片刻,還是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得不稟告,只要皇上聽了不要氣急憂心。”

  皇帝瞟她一眼,淡淡道:“你說便是了。”

  如懿寧靜而柔和,含有難得的凝重,和一絲若隱若現的憂慮,她見皇帝臉色鬆動了些許,才敢婉聲勸道:“皇上,永璜的福晉伊拉里氏來回稟,開春之後,永璜身子就很不好,一日不如一日。請皇上若得空,一定要去瞧一瞧。”

  皇帝的側臉棱角分明,平靜而至淡漠:“永璜的病情朕也略知一二。無非是他自己心思重,又都是有些不該有的心思。朕已經讓最好的太醫去瞧了,也吩咐下去,永璜每日要吃山參吊精神,只要他吃得下,便是十斤,朕這個做阿瑪的,也給得起。只求他心思安分些,別再做些無妄之念。”

  如懿聽皇帝口氣,仍是對永璜昔年欲為太子之心十分介懷:“那臣妾可否去看望,也好稍稍寬慰……”

  皇帝擺手道:“罷了。如今你是皇貴妃,身份貴重。你一去,不知道永璜又要動什麼心思。永璜有他養母純貴妃探視,你便少去這是非之地。”

  如懿只得起身應允。正好李玉進來,道:“皇上,張廷玉大人求見。”

  皇帝不悅道:“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

  李玉道:“張廷玉大人喜滋滋的,說知道皇上下旨許他配享太廟,所以特來謝恩。”

  這一來,不僅皇帝,連如懿和意歡都變了臉色。皇帝徑自起身。走到書房翻了翻奏折,闃然變色:“朕的奏折剛批復完不久,尚未發出,張廷玉怎麼會知道?”他橫一眼李玉,帶了一抹厲色:“李玉!”

  李玉嚇得忙跪下:“皇上,奴才不敢!”

  如懿忙道:“皇上,李玉不敢。內監不得干政,他不敢看皇上的折子。”

  “那麼,便只有汪由敦了!”皇帝的臉色極難看,“是了。汪由敦出自張廷玉門下,定是他提前給張廷玉透了風,真是大膽!竟敢擅自透露朕的旨意,到底在汪由敦心裡,朕是皇帝還是張廷玉是皇帝?朕為天下主,而今在朝大臣因師生而成門戶黨羽,怎可姑息?”

  意歡冷冷道:“皇上自然是皇上,可他這個門生竟忘了天地君親師,反而將師長凌駕于君主之上,實在是不該!”

  皇帝沉下臉:“張廷玉既然來了,朕就見見他。李玉,去傳!”

  李玉忙不迭去了。如懿與意歡不敢在側,便也告退離開,才出殿門,便見張廷玉滿臉喜色侯在殿外。張廷玉行禮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舒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與意歡微微欠身,看他躊躇滿志入內。意歡不屑:“自作聰明才自取其辱呢!他以為扶持了一位富察氏的皇后,難不成以後每一位皇后都出自富察氏麼?”

  如懿悄然一笑:“內外互為援引,一直是後宮與前朝的生存之道。張廷玉即便為三朝老臣,也不能免俗。只是皇上心性極强,豈是輕易可以左右的?”

  意歡笑道:“他越是舉薦旁人,越是成全了姐姐呢。我便先恭喜姐姐了。”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斥責張廷玉道:“太廟配享的都是些功勛卓越的元老,你張廷玉何德何能,有何功績,可以和那些元老大臣比肩?鄂爾泰還算有平定苗疆的功勞,你張廷玉所擅長的,不過是謹慎自將,傳寫諭旨,竟也狂妄自大如此?”

  一席話罵的張廷玉冷汗淋淋,皇帝猶不解氣,下令革去張廷玉的伯爵之位,只以大學士銜告老還鄉,又下詔解除汪由敦協辦大學士和刑部尚書之職,仍舊讓他在行不任上恕罪。自此,再無人敢隨意置喙立后之事了。

  這一日秋高氣爽,明朗天光在紫禁城中無遮無攔的流動,宛如潺潺的河水。靜靜停滯的凝雲,自由盤旋的飛鳥,連綿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宮闕掩映了平日的喧囂,讓人心意閑閑。如懿閑來無事,便往儲秀宮看意歡。如懿才扶著侍女的手進了殿中,便禁不住笑道:“從前進來,你的殿中草藥氣味最重,如今到淡了許多,只聞得花香清淡了。”

  意歡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蓮青色的花袖下露出素白的十指尖尖,纖長的深碧色花葉垂在她三寸闊袖上,那袖口滾了三層雲霞緞的暗紋邊,上頭繡著星星點點的橘花,顯得分外明艷。意歡的身形高挑,身影最是纖細瘦美,一枚白玉鎏金蝴蝶壓髮扣在燕尾之上,垂落細長的碎銀流蘇,被風徐徐浮動,更添了幾分難得的柔美。意歡笑盈盈睇她一眼,側身讓如懿坐下,輕輕噓了一聲:“去歲聽了皇貴妃的話,如今是想開了。皇上照例還是賞了坐胎藥,嬪妃們也都自己找了方子喝。其實有什麼呢,我如今也是有一遭沒一遭的,惦記著就喝了,沒惦記著也便罷了。”

  如懿笑道:“你自己想的開便罷了。我如今也不大喝了,左右到了這個年紀了,有沒有子嗣都看天意吧。”

  意歡笑意幽妍:“是啊,心思都在那上頭,成日裡夜不快活。倒不如閑下來侍弄侍弄花草,心裡也清淨些。”

  畫眉和雲雀在廊下啼囀,一唱一和,啼破金屋無人的靜寂。如懿笑道:“皇上喜歡在圓明園養這些鳥雀,你也喜歡。”她眼底閃過一絲促狹,伸手刮著意歡的臉頰道:“只是皇上這樣寵愛你,前兩日內務府新繡的一床滿繡合歡鴛鴦連珠帳頁獨賞了你,可算是嬌眠錦衾裡,輾轉雙鴛鴦。既有了鴛鴦,你還要別的鳥兒做什麼?”

  意歡面頰一紅,啐了一口道:“這也是皇貴妃說的話?沒半點兒尊重!”她忽然定了烏澄的雙眸,盯著如懿道:“皇貴妃這般說,可是拈我的酸呢。”

  意歡的話,五分玩笑,五分認真。如懿心頭微微一顫,這清光悠長之中,因了她的猝然一問,觸動一時情腸。她不願去思索,由著性子道:“若說不拈酸。都是女子心腸,難免有時小氣。

  況你初承恩寵的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受苦的日子,這樣想起來,我能不心酸?只是自你我相識,總覺得心性投契,且在宮裡久了,方知尋常人家的拈酸吃醋到了這裡竟也是多餘,徒增煩惱而已。”

  彷若一滴清澈的雨水無意顫起鋪滿澄陽的湖面,漾起金色的漣漪點點。意歡清冽的眸光微有痴怔:“姐姐說的話,也是我的心思。皇上縱然疼我,但見他寵幸別人,心裡也是火燒火燎的,便是對姐姐,有幾次也是忍不住。可日子長了,才覺這心思除了磋磨自己受苦,也無旁用。所以我才養這些鳥兒花兒,散散閑心,且在宮裡,說話做事都不得不逼著自己小心。有時侯不能對著人說的話,不如對著這些鳥兒說說,也當解了自己的心事。”

  意歡自在皇帝身邊,便深得聖眷。她有時說話尖銳,待人亦不熱絡,因著皇帝的寵愛,也無人敢明著計較。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總是能活得縱情恣意的,可在背人處,她也竟有這樣的凄清。

  如懿溫然相望,撫摸著嬌艷的花瓣,柔聲道:“那是你不愛往別人宮裡去走動。侍奉皇上這麼多年了,除了我宮裡,也難得看你和旁人來往。”

  意歡去過小銀剪子,細細修剪完花枝,灑了一點兒清水在花葉上,轉首道:“我肯與姐姐來往,是性子相投。與其廢那些力氣和不相干的人來往,我還不如拾掇拾掇自己。”

  如懿看著疏朗殿內,布置大氣,並不像是尋常女子的閨閣香艷而秾麗,除了滿架子詩書,再無多少錦繡裝飾。“宮裡除了你,再沒有誰能把自己拾掇得這樣乾淨舒服了。”

  意歡道:“人乾淨了,心也乾淨。”

  “咱們身在這地方,周遭的污濁血腥自是不必說了。有時侯難免連自己的手也不乾淨。能求得心有幾分乾淨,也算難得。”如懿莞爾一笑,看她手邊擱著一本溫庭筠的詩集,道:“那日在皇上跟前,他不過提了句溫庭筠的詩好,你便留心了。”

  意歡臉上緋紅如流霞:“姐姐一直忙著,今日難得有空兒,還替我留心其這些了。我不過是聽皇上說起,隨手翻翻罷了。”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三寶跑了進來道:“小主,小主,不好了。”

  如懿沉下臉道:“好好回話,這麼毛毛燥燥的。”

  三寶擦了把汗道:“回娘娘的話,大阿哥府裡來傳話,大阿哥病重,怕是不好了。”

  如懿伙地起身,起得太快,身子不覺晃了一晃,便道:“純貴妃知道了麼?”

  三寶道:“大福晉先來稟報的皇貴妃,鐘粹宮只怕還不知道。”

  如懿忙道:“純貴妃是大阿哥養母,讓菱枝趕緊去鐘粹宮通報。你親自去養心殿告訴皇上,再吩咐備轎,本宮去瞧永璜。”

  意歡見如懿擔心,亦嘆道:“自從孝賢皇后去世,永璜被申斥,終究積鬱成疾。好好的一個皇子,唉……姐姐路上小心,別太心急了。”

  如懿哪裡還能和她細細分說,忙出了儲秀宮去。才過長康右門的夾道,卻見一眾年長宮女正立在紅牆上,一個個四十上下年紀,都是出宮后無依無靠才繼續留在宮中服侍的。一眾人等正在聽內務府太監的調撥。如懿只看了一眼,雲芝道:“回皇貴妃的話,這是內務府新從圓明園撥來的一批宮女,說是做慣了事極老練的,正訓了話要撥去各宮呢。”

  如懿點點頭,也不欲過問。突然,宮女裡一個穿著藍衣的宮女跑了出來,喝道:“趙公公,憑什麼你收了她們的銀子便撥去東西六宮,咱們幾個沒錢使銀子給你,你便撥咱們去冷宮當差,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如懿聽得冷宮二字,觸動舊事,不覺多看了兩眼。那趙公公五大三粗,拉過那宮女拖在地上拽了兩圈,抓著她的頭髮狠狠往牆上搡了一下,喝道:“你們這些圓明園來的宮女,外來的人敢唱內行的戲,豬油蒙了心吧?本公公肯收錢是給你們臉,你給不起就是自己沒臉,還敢叫喚?打死了你都沒人知道。”

  如懿雖然趕著去永璜府邸,亦不覺蹙眉,喚過跟前的小太監小安道:“小安,去把那個趙太監拉過來,說他的專橫霸道本宮都知道了,讓他自己去慎刑司領五十大棍,從此不必再內務府當差了。”

  小安趕緊著上前去了,那趙公公看見如懿來,早嚇得腿軟了。如懿那肯聽他囉嗦,留下了小安去內務府知會宮女人選的分配,便要離開。方才挨打的宮女忙膝行到如懿跟前道:“多謝皇貴妃娘娘主持公道。”

  如懿見她挨了打,神色卻十分倔强,一點兒也不害怕,便道:“你倒是個直性子的,只是什麼話都喊出來,也不怕自己吃虧麼?”

  那宮女不卑不亢道:“奴婢自己吃虧不要緊,不能讓沒錢的姐妹都吃了虧。”

  如懿見她被打得灰頭土臉的,仔細看相貌卻也端莊整齊,落落大方,像是個有主意的,想著惢心傷了腿之後自己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人,便道:“你這樣的性子是吃虧,可本宮喜歡。等下洗漱乾淨了去翊坤宮等著,留在本宮宮裡當差吧。”說罷,便急匆匆去了。

  待趕到永璜府裡時,一眾的福晉格格們都跪在地下,嚶嚶的哭泣著。綠筠已經先到了,與伊拉里氏陪在床前,她見了如懿進來,少不得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肅了一肅道:“皇貴妃萬安。”

  如懿見閣中一片愁雲慘霧,忙按住綠筠的手道:“這個時候了,還鬧這些虛禮做什麼。”說罷便轉首急急問向伊拉里氏,“太醫看過了麼?可怎麼說呢?”

  伊拉里氏哭得兩眼核桃似的,聽得如懿問,忙止了淚站起身來,道:“回娘娘的話,太醫說永璜夢魘纏身,日夜不安,心氣斷斷續續的,只怕是……”

  如懿心中一沉,臉色便有些不好:“別胡說!永璜才二十三歲,怎麼會心氣斷續?”

  伊拉里氏說不上兩句,嗚咽道:“這兩年永璜身上總不大好,憂思過慮,像是總轉著什麼念頭,又不肯告訴妾身。好幾次從夢裡驚醒,總是大哭說自己不孝。前幾日是孝賢皇后的忌日,永璜便夢魘的更厲害,說要去找孝賢皇后理論。妾身也嚇壞了……”

  伊拉里氏話未說完,臉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綠筠臉色煞白,氣急敗壞的指著她道:“終究是你沒照顧好永璜,還一味胡說八道!永璜最有孝心,他夢魘什麼?要去找仙逝的孝賢皇后理論什麼?糊塗油蒙了心,紅口白舌的來拉扯永璜不孝!依本宮看,永璜身上不好,都是素日裡你們這些不知輕重的人挑唆的他沒養好身子。”

  綠筠素來性子和緩,如今突然發作,如懿自然明白是因為伊拉里氏的話沒說好。這樣的話若是落到皇帝耳朵裡,又惦記起昔年永璜和永璋在靈前不孝的事,更會惹得皇帝不高興。

  如懿忙拉住綠筠勸道:“姐姐別生氣。媳婦素來是懂事的,只是一時著急說話不當心罷了。”她盯著伊拉里氏,溫聲囑咐道:“這樣的話不許再提了。”如懿看著床上昏睡的永璜,見他滿頭大汗。她看著心疼不已,忙取過絹子替他仔細擦了又擦,心中愈加內疚不已。永璜似是感覺到她的動作,稍稍有些清醒。他動了動身子,忽然睜開了眼,直瞪瞪的望著帳頂,大聲道:“額娘,額娘,你別走,您等等兒子,心疼心疼兒子。”

  綠筠忙坐到塌邊,拉住永璜的手垂淚道:“永璜,永璜,額娘在這裡。”如懿聽她呼喊哀切,一時觸動了心腸,切切喚道:“永璜。”

  兩人喚了幾聲,也不見永璜有任何回應。綠筠便有些訕訕道:“什麼額娘?怕是咱們都自作多情了,永璜是在喚他的親額娘哲敏皇貴妃呢。”說罷又嘆,“我雖養了他這些年,可這孩子,到底不大肯叫我一聲額娘。”

  如懿眼底一酸:“永璜到底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正巧太醫進來,翻了翻永璜的眼皮,忙灌了一碗湯藥下去,磕個頭道:“皇貴妃娘娘恕罪,純貴妃娘娘恕罪,大阿哥怕是迴光返照了。有什麼話,能說的就趕緊說了吧。”

  如懿聽了這話悲從中來,轉過臉嗚咽起來,湯藥灌了下去,永璜果然清醒了許多,兩眼也漸漸有神,盯著如懿道:“母親來了。”

  綠筠嘆口氣道:“永璜好歹也曾養在皇貴妃膝下過,我是沒用,兩個孩子都遭了皇上的訓斥,抬不起頭來做人。有什麼話,皇貴妃陪著說說吧。”她說罷,便扶著幾個福晉的手一同出去了。

  閣中靜靜的,恍若一潭幽寂深水,日光細碎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一個幽若的夢。永璜咳嗽了幾聲,輕輕道:“多謝母親還惦記這兒子。幼時養育之恩,兒子一直不敢忘記。”

  如懿含了淚,撫著他的額頭柔聲道:“好孩子。母親也都還記得,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唯獨母子情分上虧欠了。雖然有母親和純娘娘照料,但若哲敏皇貴妃還在,你也不至于如此。”

  永璜大口大口的喘息著,蒼白的臉上浮起兩團虛弱的酡紅,過了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兒子自知是不能了。這些日子一直夢見額娘對著兒子含淚不語,總像是有許多委屈,卻說不出來。前幾日孝賢皇后忌日,兒子更夢見孝賢皇后餵額娘吃些什麼,額娘吃完就七竅流血。母親,兒子心裡明白,是孝賢皇后害死了額娘。”

  如懿看著他顴骨高聳,兩眼深深的凹了進去,難過道:“哲敏皇貴妃之死本來就蹊蹺,母親是聽過這樣的閒話的。可永璜,閒話是不能過心的,一旦過了心,掙不出來,成了你的心魔,你就害死你自己了。”

      永璜嗚咽的哭著,那樣幽咽而絕望的哭泣,像于黑夜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兒子自幼失了額娘,被人欺侮,兒子很想爭氣,所以也動過利用母親的念頭。可皇阿瑪罵兒子對孝賢皇后不孝,兒子是真的孝敬不了。是她害得我在阿哥所受苦,是她害死我的額娘,是她給額娘吃了那麼多相剋的食物,甲魚和莧菜,麥冬和鯽魚……諸如種種,就是同食則會積毒的。我額娘就是這樣被慢慢毒死的,我怎麼能對著她盡孝……我……我再不要,不要在這污穢之地了!”

  如懿抱著永璜,心緒哀痛的須臾,有濃重般的疑惑如同潑灑與素白生絹之上,迅速流瀉,擴散暈染。她止不住一顆幾乎要跳躍出來的心,緊緊攥住他的手道:“這些食物相克積毒是誰告訴你的?愉妃告訴過你是孝賢皇后害死你的額娘,可她從來不知道這些細枝末節。告訴母親,是誰告訴你的?”

  永璜一時急切,一口痰湧了上來,咳咳道:“嘉……嘉……”

  多年來如在迷霧中穿行,終于有隱約窺得的明亮,如懿連連追問:“是金玉妍是不是?是不是?”永璜拼命長大了嘴,極力晃著腦袋想要點頭。如懿見他如此,嚇得什麼都顧不得了,忙喚道:“太醫,太醫!”

  永璜在她懷裡掙扎著,如同脫水之魚,苟延殘喘。他的眼神漸漸渙散,終于吃力的閉上了眼睛,回歸至永久的安寧。前塵往事紛至沓來,彷彿秋日黃昏時隨風湧動的塵埃,輕的幾乎沒有半分力氣,卻應縈繞繞纏到身上,悶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種徹骨的恍然無力。彷彿還是小時候,永璜不過七八歲,下了學乏了,便是這樣靠在如懿的臂彎裡,沉沉睡去。

  太醫扯著袍子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進來,摸了摸永璜的鼻息,垂頭喪氣道:“皇貴妃娘娘節哀,大阿哥已經去了。”

  如懿輕緩的摸著永璜的臉,低聲道:“好孩子,睡吧,睡吧,你就能見著你的額娘了。”她捂著嘴,壓抑著喉間的嗚咽,終于在沉默中讓眼淚肆意的流了下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8 10:29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5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七章 風波定(下)

  乾隆十五年庚午三月十五日申時,皇長子永璜薨,追封定親王,謚曰安。

  如懿進養心殿向皇帝稟報永璜的喪儀時,皇帝正橫躺在暖閣的榻上。金立屏,軟煙綺,枕邊螺鈿几上供著一尊釉裡紅纏枝瓶,瓶中斜斜插著一把姿態妖嬈的曼陀羅,雪白淺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來,蜿蜒成清媚的風姿。

  一切陳設一如既往,卻毫無生氣。

  春日明媚清澈的陽光透過細雕花紅木格窗。如一片金色的軟紗輕揚起落,無聲覆蓋在他面上,卻亦不能遮去分毫憔悴與神傷之色。

  皇帝摩挲著手中一枚子母獅和闐青玉佩,聽得她足音輕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啞著喉嚨道:“你來了。”皇帝轉過臉,露出幾日未刮得青青的鬍渣,頗有神骨清贏、沉腰潘鬢的支離。

  如懿心頭一沉,竟泛起些微酸楚的漣漪。原本在永璜府中處理喪儀,皇帝遲遲不肯露面,她雖然只做了永璜幾日的養母,心中也不免怨怒,皇帝對這長子竟連最後的顏面也不給。但如今見他這般,如懿亦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憫,轉了低柔的語聲:“皇上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

  皇帝將手中的子母獅和闐青玉佩遞到如懿眼前。那是一枚肉質的青玉佩,玉質細膩油潤,幽光沉靜,刀工古樸流暢,包漿熟美,一大一小兩頭獅子神態親昵,依偎在一起,一看便是積古之物。皇帝的言語間憑空透出幾許悲涼:“朕找了很久,真的很久,你去主持永璜的喪儀,朕就一直在找,想找出一樣諸瑛用過的東西,可以做個念想。可朕一直找不到,還是毓瑚想起來,從庫房的錦匣裡找到了這個。朕記得很清楚,這是諸瑛的陪嫁。雖然都是富察氏,但她遠不比琅嬅,所以這玉也不算十分名貴,可她戴了很久,一直到死才摘來,朕叫人封存起來。”他絮絮地說道,“你看,這對子母獅多親熱,天倫之樂,毫無嫌隙。”

  如懿的瞳孔驀然收緊:“皇上的意思是,天家父子還不如這一對獅子。”

  皇帝暼她一眼,並不動怒,只是將那玉佩握在手中,細細撫摸:“這樣的話,只有你會說。如懿,你倒真的不怕。”他苦笑,聲音像是墊在香爐下的霞色錦緞,星星點點濺著燒糊的焦灰跡子,“朕真的覺得對不住諸瑛。她是朕的第一個女人,若不是那一刻的動心,朕也不會留下她。她是那麼天真單純的女子,看見朕就會笑得那麼高興。”

  如懿凄憫道:“可咱們,終究沒有善待她的孩子。”

  皇帝的眉宇間銜著溫默與疲倦,緩緩地道:“朕不是故意不給永璜臉面,不去他的喪儀。”他握住如懿的手,“如懿,朕是真的不敢看,更不敢去面對。永璜病著的那些日子,朕不願意聽到一點兒他病重的消息,也不願去看他。朕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下了怨恨。朕更怕,怕自己又一次看見朕的孩子走在了朕的前頭。”

  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從腔子裡慢慢湧上了喉頭。他固然狠心,卻原來也是這樣難。如懿只得柔聲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訴了永璜府裡,所有的阿哥、命婦都去致喪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虛弱地靠在如懿的腿上,頹喪得像個受了傷的孩子。“從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世,十二年七阿哥去世,去年九阿哥去世。如今又是朕的大阿哥。朕登基以來,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為什麼朕的兒子一個個先朕而去,讓朕落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心。朕,到底做錯了什麼?”

  有淚意模糊地盈上羽睫,彷彿暮靄沉沉時分欲落的雨水。如懿低低道:“皇上,人哪,吃五榖雜糧的身子有病,經不住世事的便是心病。這並不是您的錯。”

  皇帝以手覆額,嘆道:“朕知道你說什麼,也只有你會告訴朕,永璜的死是心病。自從孝賢皇后死後,朕知道永璜有奪嫡之心,朕便忌諱著他。他是朕的兒子,他剛剛成年,還那麼年輕,朕卻漸漸開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諱,不能不疑心……”

  心中的觸動如潮水上湧,如懿伸出手指,覆住皇帝的口:“皇上,您正當盛年,如日中天……”

  皇帝的眼底露出幾分頹喪和陰鬱:“如日中天之後便是夕陽西下,哪裡比得上冉冉升起的太陽?”

  皇帝似是在問,卻無人也無話可以應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兒子長成自然歡喜,可長大了,無能讓人擔心,有野心又讓人害怕。如懿,有時候連朕自己也覺得,自己寵愛公主比皇子更甚。因為對女兒,不會又愛又怕。從太祖努爾哈赤以來,長子爭權已經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憚的事。太祖的長子褚英仗著戰功便心胸狹隘,清算功臣,最後被太祖下令絞殺: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覬覦皇位,屢生事端,結果死于多爾袞之手:聖祖康熙爺的長子胤褆因魘咒太子胤礽,謀奪儲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雍正的長子,朕的三哥弘時,為逆臣進言,被先帝逐出宗籍。如懿,朕是經歷過昔年的弘時之亂的,朕更害怕,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會和列祖列宗的長子們一樣,所以朕申飭永璜比對永璋更嚴厲,但朕的心裡還是疼愛永璜的,畢竟朕的這些孩子裡,他是陪著朕最久的一個啊!”

  如懿眼中一酸,終于有淚含著溫熱的氣息垂垂而落。她哽咽,極力平復著氣息,緩緩道來:“皇上,永璜要是明白您的心思,在九泉之下也會有所安慰。臣妾去看過永璜,他臨死前念念不忘他的生母哲憫皇貴妃,深悔自己不能盡孝。”

  皇帝的聲音極輕,如在夢囈:“朕不是對哲憫皇貴妃的死全無疑心。昔年朕不懂得保護她,讓她盛年之時便稀里糊塗離世,如今,又是朕的疑心,逼死了她的兒子。”他輕輕握住如懿的手,手心潮濕而微涼,“如懿,朕在萬人之上,俯視萬千。可這萬人之上卻也是無人之巔,讓朕覺得自己孤零零的,沒有人可以陪著朕。”

  如懿的手指撫在皇帝髮辮之上,發尾上系著一顆墨綠的玉髓珠子並一顆鏤空赤金珠。皇帝束發素來只用明黃一色,然而,不知怎的,如懿只覺得那明亮的金色也變得烏沉沉的,讓人心頭發墜。她柔聲道:“皇上不要多思多慮。您是皇上,亦是人夫,人父,有時候走下來片刻,也未必不好。”

  皇帝倦怠地搖頭:“這個地方,朕一旦走上去,便已經下不來了。朕從前一直以為孝賢皇后太像一個皇后,而不像一個女人,可如今朕卻明白了,她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如懿,朕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朕很想你快點來,來到朕身邊,咱們站在一塊兒。”

  她意外到了極處,也震驚到了極處,不意皇帝會在這個關節上提起立后之事。然而,心底還是有蒙昧的歡喜:“一塊兒?”

  皇帝重重頷首,軟弱而溫存:“如懿,告訴朕,這麼多年形影相隨,無論朕厚待你、冷棄你,你對朕是否有些許真心?”

  “真心?”她的歡喜抽離得如此迅疾。終究,還是清醒的吧。哪怕可以擁有與他並肩而立的榮耀與名位,到底還是在乎那一絲真心,“皇上,臣妾一直以為,相信真心的人是不會這般問的。”

  皇帝重重嘆一口氣,捏著她手的掌心潮濕的如被眼淚傾覆:“如懿,朕也很想去相信,時時處處相信,沒有半分疑惑,可朕的身邊,太多的女子,對朕的心意未必那般真誠。也許,在她們眼裡,朕所能帶給她們的尊榮與貴寵,甚至朕的這件龍袍,都遠遠勝過朕這個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急地分辯,彷彿是為了那一縷一直不肯被塵埃泯去的真意,“皇上,自臣妾是青櫻,您是皇子時,臣妾相隨您左右。臣妾真的希望,臣妾與您,可以是少年時的相伴,白頭後的不離。”

  她滿心滿肺的懇切,似是要將多年的心思與委屈一並訴出。皇帝溫柔地沉默須臾,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聲喚她:“青櫻。”

  如懿微微苦笑,深吸一口氣,抖落心底封存多年的疑慮:“皇上,其實臣妾一直很想問,當年臣妾為您兄長弘時所厭棄,不肯娶入府中,讓臣妾淪為笑柄。”她仰著臉,深深地望到皇帝眼底,彷彿要從他深不見底的心潭中探知某種真實的情感,“可皇上,為什麼在臣妾最尷尬的時候,您會願意娶臣妾做您的側福晉,會那樣善待臣妾,讓別人都知道臣妾嫁的很好,圓滿了烏拉那拉氏的顏面?”

  皇帝閉著眼睛,伸出手慢慢地撫摸著她的臉頰。他的手那樣輕柔,依稀還如當年那樣,愛惜地撫過她的面孔,與她一同在鏡中看見最年輕飽滿的笑顏,人成雙,影成雙。皇帝輕聲道:“如懿,這是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額頭。朕那麼熟悉,哪怕是閉上眼睛,你的臉都一直在朕的腦海裡。那年朕娶你,娶得是失意的你,安慰的卻是同樣失意的自己。當年弘時被你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撫養,幾乎與嫡子無異,而朕只是庶出之子,傷心人對傷心人,才能最懂得彼此。娶你入府之后,一開始你總是鬧小性子,可時日長了,也漸漸沉穩起來。朕自幼拘束,時時克己,有時候看你的小性子,總覺得那是朕做不到的一面。而你逐漸懂事,朕也很欣慰,因為你的懂事,是為你自己,也是為了朕。所以,朕會和你一起走了那麼多年,越來越相知相惜。”皇帝睜開眼,有迷蒙的霧氣濕漉漉地浮現,“朕這樣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朕與你的感情,若說不是男女之情,那實在冤屈:若說只是男女之情,卻也是委屈了它。因為朕對你,早已超出了如此。”

  如懿輕嘆一聲,有無限歲月凝聚的酸澀一同凝在那嘆息的尾音裡:“臣妾有自知之明,宮中府中佳麗如雲,臣妾並不是最美,性子也算不得最好。作為兒媳,臣妾並不是太后所屬意的皇后人選。”

  皇帝噓一口氣:“朕知道,你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是太后的死敵,太后雖然為你改名如懿,面子上也還可以,但心裡總不是最願意的。不過,孝賢皇后就是當年太后與先帝為朕所選,後來太后待她也不過爾爾。”他深吸一口氣,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閃過,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連立誰為皇后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麼皇帝!張廷玉已經走了,太后也不是當年能事事調教朕的太后,誰也不能再約束著朕,哪怕有誰不願意,朕也必要縱情任意一回!”

  心裡有綿綿的暖意,彷彿少年的時光再度回到她與他的掌心,盛放出連枝並蒂的纏綿。曾經,她是那樣愛慕他,仰望他,是他給了自己救贖,讓自己不必成為一輩子的失意人,如懿依著皇帝的肩,輕聲道:“可皇上,也是您說的,那是無人之巔,太過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過雲層的光。“所以,咱們在一塊兒。”他長噓一口氣,“朕已經失去了一個長子,兩個嫡子。朕希望冊立你為皇后之后,朕還是會有自己的嫡子。”

  如懿垂下頭,語意傷感:“可臣妾已經是三十三歲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開手掌,與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顧及,自然會誕育嫡子;天命若不顧,你與朕最喜愛的孩子,就交給你撫養,可以是咱們的嫡子,所以,你不會膝下孤單。”

  如懿輕輕頷首,垂下臉和皇帝緊緊貼在一起:“那麼,臣妾可不可以更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許的,不僅是與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誼,骨血之親。”

  “如懿,你是覺得男女歡愛太過縹緲?”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過是與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會輕易碎裂的情分。”

  他擁著她,以保護的姿態,頷首允諾:“朕答允你,如懿,朕答允你。”

  她與他的感情,其實一開始就並不純粹——是她,為了爭一口氣,加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著嫁做他的側福晉;是他,藉著她與旁人家族的顯赫,一步一步走到了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漸漸生出幾分真心。這一路走來,明媚歡悅固然不少,可艱難崎嶇,也幾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卻從未想過,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許,遍耀光年。

  彷彿所有帶著脂粉氣的殘酷凄烈,種種的破雲詭譎、暗潮洶湧,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歸于平靜。待回到翊坤宮中,合宮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后之意。雖然在皇長子喪中,歡喜不能形于色,可是這麼些年的艱難苦辛、輾轉流離,終于到了這一步。

  海蘭早已等在了翊坤宮中,在垂花門下徘徊相候。如懿遠遠見了她,穿著一襲新嶄嶄的天水藍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淺的亮銀與暗藍的顏色,捧出大朵大朵梔子花的影彩,是靜默而深沉的真心歡悅。如懿不知怎的,見了海蘭,整個人從虛茫茫的震動和喜悅裡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歡喜而恍惚,竟是稀里糊塗回來的。

  海蘭見了如懿,疾步上前,想要笑,卻是落了淚,緊緊執著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終于有這一日了。”

  如懿亦是慨然,隱然有淚光湧動:“是。只是賠上了永璜一條命,才成全了我。”

  海蘭聞言止了淚,正了容聲道:“只有到了皇后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誰賠了進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極長,夕陽的餘暉斜斜鋪開紅河金光,曳滿長空。晚霞漸漸變為絳紫與暗藍交織的寶帶,晚霞背後是燒灼了的深紅雲影,將天際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綽綽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門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磚地上,似水墨畫上潑斜的花枝。暮色中的二人披著金黃而模糊的光輝,偶爾有乍暖還寒的風拂掠起袍子飛揚的邊角,人也成了茫茫暑氣中花葉繚亂的微渺的一枝。

  如懿的手心有黏膩的微涼汗珠,她悄然緊握海蘭的手,低聲在她耳邊道:“是,我們所走過的路都是必經之路,所做的事都是不可避免之事。哪怕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但永璜已死,我固然傷心,卻也知道一件秘事。原來除了你,金玉妍也對永璜說過哲憫皇貴妃被孝賢皇后所害。”

  海蘭嚴重有迷惑的旋影波轉,她驚詫道:“金玉妍?”

  如懿含著凜冽的警醒:“金玉妍所言,比你細緻許多,連哲憫皇貴妃如何被害死的細枝末節都無一不知,且告訴永璜哲憫皇貴妃是吃了哪些相剋的食物而死。”她的聲音失卻這個季節應有的餘溫,“皇上曾經與我說過,孝賢皇后至死也不認害死哲憫皇貴妃……我從前從不相信,如今看來,卻真有幾分可信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蹙起了眉頭,但隨即又以一貫平和無害的微笑撫平了那一絲凌厲的警惕:“若孝賢皇后所言是真,那麼唯一能把如何害死哲憫皇貴妃的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才是真正下手害死哲憫皇貴妃之人。”她屏息凝神,呼吸漸漸有了明顯的起伏,“姐姐記得麼?孝賢皇后生前對飲食性寒性熱之事幾乎一無所知,連自己的一飲一食都不甚注意,還是金玉妍偶爾提醒。雖然阿箬和雙喜都說過,是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在咱們冷宮的飲食裡加了許多寒濕之物,可是背後主使,或許另有其人。且還有許多事,孝賢皇后也是至死不認的。”

  如懿眯起眼眸,有一種細碎的光刺在她的眸底幽沉地晃:“如今看來,這個人倒更像是金玉妍呢。只是海蘭,她出身李朝,看似不如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出身高門華第、身份尊貴,但皇上為了顧著主屬兩邦之誼,不到絕處,絕不會輕易動她。”

  海蘭側了側首,牽動雲鬢上珠影翠微,閃著掠青曳碧的冷光。她拍一拍如懿的手,屏聲靜氣道:“從前不知敵人身在何處,才受了無數暗算。如今知道是誰了,又已經剪除了她的羽翼,只須看得死死的,還怕她能翻出天去麼?不怕!天長日久,閑來無事,這些賬便一筆筆慢慢算吧。”

  如懿的聲線裡有沉沉的決斷與冷冽:“是,是要慢慢算,我們在這宮裡多年,唯一學會的,不就是將對方最引以為傲、賴以為生的東西慢慢銼磨殆盡麼?下半生還長著呢,咱們還在一塊兒,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同一份心力。”

  她們彼此相握的手指緊緊收攏,關節因為過于鄭重和用力而微微泛白。哪怕有更輝煌的榮耀即將披拂于身,她們依然是昔年彼此依靠的姐妹,相伴同行,從未有異。

  之後再有嬪妃來賀,如懿一概都謙遜推卻了。皇帝在立后的旨意之後,也于同日下旨,在八月初四,也就是立后之後的兩天,復金玉妍貴妃之位。這樣的安慰,既是因為玉妍的喪子之痛,也是因為立后大典有萬國來朝,不能不顧著李朝的顏面。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9 04:23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7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八章 鳳位

  立后的典禮一切皆有成例,由禮部和內務府全權主持。繁文縟節自然無須如懿過問,她忽然鬆了一口氣,彷彿回到了出嫁的時候,由旁人一一安排,她便只需安安心心等著披上嫁衣便是。如今也是,只像一個木偶似的,等著一件件衣裳上身量定,看著鳳冠製成送到眼前來。皇帝自然是用心的,一切雖然有孝賢皇后的冊封禮可援作舊例,皇帝還是吩咐了一樣一樣精心製作。綾羅綢緞細細裁剪,鳳冠霞帔密密鑄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隨手一拘,不值一提。

  惢心自然是喜不自勝的,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在宮中幫忙。這個時候,如懿便察覺了新來的宮女的好處。那個宮女,便是容珮。

  容珮生著容長臉兒,細細的眉眼掃過去,冷冷淡淡的沒有表情,一身素色斜襟宮女裝裹著她瘦削筆直的腰身,緊繃繃地利索。容珮出身下五旗,因在底下時受盡了白眼,如今被人捧著也不為所動,誰也不親近。她的性子極為利落果敢,做起事來亦十分精明,有著潑辣大膽的一面,亦懂得適時沉默。對著內務府一幫做事油慣了的太監,她心細如髮,不卑不亢,將封后的種種細碎事宜料理得妥妥當當。但凡有渾水摸魚不當心的,她提醒一次便罷,若有第二次,巴掌便招呼上去,半點也不容情。

  海蘭見了幾回,不覺笑道:“這丫頭性子厲害,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新來的。”

  如懿亦笑:“容珮是個能主事的厲害角色,她放得開手。我也能省心些。”

  然而海蘭亦擔心:“容珮突然進來翊坤宮,底細可清楚麼?”

  如懿頷首:“三寶都細細查摸過她的底細了,孤苦孩子,無根無依,倒也清淨。”

  這樣伺候了些日子,連惢心亦贊:“有容珮伺候娘娘,奴婢也能安心出去了。”

  自此,如懿便把容珮視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因著如懿那日相救,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個不聽,也一個不認。

  然而,對于這次的立后,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

  自從永璜死後,綠筠更是對親子永璋的前程心有戚戚,不僅日日奉佛念經,漸漸也吃起齋來。若無大事,也不大出門了。可哪怕溫厚避世如綠筠,私下無人偶然相見時,亦黯然神傷道:“皇貴妃,你顯然出身貴族,但細論起來,你家世破落,又不為太后中意,並不比漢軍旗出身的我好多少。若論美貌,你也不是宮中最美最好的,皇上對你也不算椒房專寵,更何況你連一個公主都沒有生過,可是到了最後,竟是你成了皇后,是為了什麼呢?”

  綠筠的迷惑,或許也是許多人不能言說的不解吧。

  彼時的如懿,正是盛世芳華,著華麗純粹的郁金香紅錦袍,那樣純色的紅,只在雙袖和領口微微綴繡金線夾著玉白色的並蒂曇花花紋,袍角長長地拂在霞色雲羅綴明珠的鞋面上,泛著淺淺的金銀色澤,華麗如艷陽。也只有這樣的時候,她才當之無愧地承擔著這樣熱烈而純粹的顏色,並以淡然之勢,逼得那明艷的紅亦生生黯淡了幾分。

  “是為了什麼呢?”如懿自嘲地笑笑,“我本是成也家世,敗也家世。我沒有最耀眼的美貌,沒有深重的寵愛,賢名也不如孝賢皇后。至于孩子,我確實比不上你兒女雙全,多子多福。我只有這一條命,一口氣,什麼都是我自己的。可就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我才可以做一個無所畏懼的皇后。”如懿深深凝睇綠筠漸漸被歲月侵蝕後細紋頓生而微微鬆弛的臉龐,還有經過孝賢皇后靈前痛責之事後那種深入骨髓的會信與頹然,像一層濛濛的灰網如影隨形緊緊覆蓋,她不覺生出幾分唇亡齒寒的傷感,“還有,換作我,絕不會如你一般問出,憑什麼是誰當皇后這樣的話。”

  綠筠注視如懿良久,遺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傷的面孔:“這些年我不求別的,只求我的孩子能平安有福地長大。為了這個,多少委屈我也受得。終于,等啊等,居然那些人都死在了我這個不中用的人前頭。我便生了痴心妄想,也聽信了金玉妍的奉承,以為自己也有資本爭一爭皇后之位,至少能為我的孩子們爭得一個嫡出的身份,爭得一個不再被人欺侮的前程。可是,我終究不如你命好。所以,你要怪罪我當初和你爭奪后位的心思,我也只能自作自受而已。”

  綠筠的痛苦如懿何嘗不懂得,也因這懂得而生出一分悲憫。如懿面色寧和,柔和地望著她:“你一切所為,不過是為了你孩子的前程,並非有意害我。因為我膝下無子,所以不會偏袒任何一位皇子,更不會與你計較舊事。”

  綠筠眼中一亮,心被溫柔地牽動,感泣道:“真的?”

  如懿坦然目視她,平靜道:“自然。不為別的,只為永璜是我們都撫養過的孩子,更為了曾經在潛邸之時,除了海蘭,便是你與我最為親密。”

  綠筠迎著風,落下感動的淚。永璜和永璋的連番打擊,早已讓綠筠的恩寵不復舊日,連宮人們也避之不及。世態炎涼如此,不過倚仗著往年的資歷熬油似的度日罷了。而她,除了尊貴的身份,早已挽留不住什麼,甚至,連漸漸逝去的年華都不曾眷顧她。比之同歲的金玉妍,綠筠的衰老過于明顯,而玉妍,至少在艷妝之下,還保留著昔年的風華與韶艷。

  綠筠離開後,海蘭卻是在長春宮尋到了如懿的蹤跡。

  長春宮中一切佈置如孝賢皇后所在之時,只是伊人已去,上泉碧落,早已渺渺。

  如懿靜靜立于暖閣之中,宛然如昨日重來。

  海蘭款步走近:“不承想姐姐在這裡。”

  如懿淡淡而笑:“皇上常來長春宮坐坐,感懷孝賢皇后。今日,我也來看看故人故地。”

  海蘭輕嗤:“皇上情深,姐姐大可不必如此。”

  如懿螓首微搖:“不!時至今日,我才發覺,當年與孝賢皇后彼此糾葛是多麼無知!我們用了彼此一生最好的年華,互相憎恨,互相殘害,一刻也不肯放過。到頭來,卻成全了誰呢?”

  海蘭垂眸:“左右她是對不起姐姐的。”

  “我也對不起她!”如懿瞬然睜眸,“是我,害死了她心愛的孩子!只要我一閉上眼,我就會害怕,會後悔!”

  海蘭沉吟片刻,方問:“所以今日姐姐由此及彼,肯不顧昔日爭奪后位的種種,就這樣輕易放過了純貴妃麼?”

  如懿凝神片刻,緩緩道:“昔日爭奪后位,純貴妃既是因為愛子心切,也是因為受了孝賢皇后臨死舉薦的牽累,更有金玉妍的挑唆。”

  海蘭微微蹙眉:“可她到底是有那份心的。”

  如懿銜了一抹澹然笑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即將正位中宮,許多事,狠辣自然需要,但也須多一些寬和手段,否則逼得太緊了,也是無益,純貴妃在嬪妃中位分僅次于我,平伏了她,也是平伏了底下一些人,不為別的,只為到底是我牽累了永璜。我一直未曾忘卻永璜死在我懷中的模樣。”

  海蘭抿唇而笑,陪伴在如懿身側:“姐姐說什麼,便是什麼吧,我只是覺得,姐姐越來越像一個皇后了。”

  如懿顰起了纖細的柳葉眉,長長的睫毛如寒鴉欲振的飛翅,在眼下覆就了淺青色的輕煙,戴著金鑲珠琥珀雙鴦鐲的一痕雪腕撫上金絲白玉曇花的袖,輕聲道:“越來越像皇后?海蘭,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最常想到誰?”

  海蘭立于她身後,穿了一件新製的月白色縷金線暗花長衣,外翠碧玉色銀線素綃軟煙羅比甲,手中素白繡玉蘭執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一雙眼睛似睜非睜:“姐姐是想起從前的烏拉那拉皇后了麼?”

  如懿環視長春宮,靜靜道:“有這一日,我也算略略對得住死不瞑目的阿瑪和苦心的姑母。只是我最常想到的,卻是孝賢皇后。”她見海蘭渾不在意,繼續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身為中宮,孝賢皇后明面上也算無可挑剔,為何皇上卻總對她若即若離,似乎總有些戒心,細想起來,自成為正妻,便無一日真正快活過。對著自己的夫君,自己的枕邊人,如履薄冰。”

  海蘭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姐姐替旁人操心做什麼?”

  如懿咬一咬唇,還是抵不住舌尖衝口欲出的話語:“海蘭,我一直在想,若孝賢皇后只是妾而非正妻,不曾有與皇上並肩而立同治家國的權利,會不會皇上待她,會像待其他女人一般,更多些溫存蜜愛?會不會——”

  海蘭接口道:“會不會姐姐的姑母也會得些更好的結果。”她柔聲道,“姐姐的話,便是教我這樣冷心冷意的人聽了,也心裡發慌,總不會姐姐是覺得,即將正位中宮,反而惹了皇上疑忌吧?姐姐,你是歡喜過頭了,才會這麼胡思亂想。皇上固然一向自負,不願權檳下移,更不許任何人違逆,但……總不至于此吧。”

  如懿勉强一笑:“或許我真是多心了。”明燦的日色順著熠熠生輝的琉璃碧瓦紛灑而下,在她半張面上鋪出一層淺灰的暗影,柔情與心顫、光明與陰暗的分割好似天與地的相隔,卻又在無盡處重合,分明而模糊。她只是覺得心底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陰冷慢慢地滋生,即使被夏日溫暖的陽光包圍著,那種凄微的寒意仍然從身體的深處開始蔓延,隨著血脈的流動一點一點滲透開去。

  乾隆十五年八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詔,命大學士傅恒為正使,大學士史貽直為副使,持節齎冊寶,冊立皇貴妃烏拉那拉氏如懿為皇后。

  冊文隆重而華辭並茂:

  朕惟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必備,外治恒資于內職,家邦之化斯隆。惟中閫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皇貴妃那拉氏,秀毓名門,鐘祥世德。早從潛邸,含章而懋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則。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遵慈諭。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逮螽斯穋木之仁恩,永綏后福。覃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星命有光。鴻庥滋至欽哉。

  立后這日清晨,天氣並不如何煩熱,皇帝執手含笑:“朕選在八月初二,那是你當年嫁入潛邸的日子。八月,也和朕的萬壽節,又和中秋團圓同一個月。朕希望與你朝朝暮暮相見,年年歲歲團圓。”

  如懿著皇后朝服,正衣冠,趁著立后大典之前前往慈寧宮拜見太后。彼時太后已經換好朝服,佩戴金冠,見她來,只是默然受禮。

  如懿伏首三拜,誠懇道:“無論皇額娘是否願意兒臣成為皇后,但兒臣能有今日,終究得多謝皇額娘指點提拔。”

  太后撫著衣襟上金龍妝花,目色平淡寧和:“你雖然不是哀家最中意的皇后人選,但也終究是你,能走到這個位置。”

  如懿恭順低首:“多謝皇額娘誇獎。”

  太后平和地搖頭:“不是誇獎,是你身上流著烏拉那拉氏的血液,那種骨子裡的血性,是誰也及不上的。”太后輕噓一口氣,“便是哀家,當年也未曾真正鬥贏你姑母。”

  如懿微微驚訝,在她的印象中,太后一向是城府極深、妙算心至的。而姑母,成王敗寇,早已成了一抹雲煙,為世人淡忘。

  如懿沉默須臾,道:“皇額娘,兒臣有意識一直不明,還請明示。”

  太后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說吧。”

  如懿直視太后,目光中有太多不解與疑惑:“當年兒臣的姑母貴為中宮,又是孝敬憲皇后的親妹,聖祖孝恭仁皇后的親眷,為何會在太后您手下一敗塗地,最后慘死冷宮?”

  太后微微一笑,眼底是深不可測的寒意:“今日是你的喜日,偏要問這麼晦氣的話麼?”

  如懿的笑意靜靜的,像瑰麗日光下凝然不動的鴛鴦瓦,瑰麗中卻讓人沉得下心氣:“問了晦氣的話,是指望自己的來日不會晦氣,但請皇額娘成全。”

  太后望著殿外浮金萬丈,微微眯了雙眼,似是沉溺在久遠的往事之中,幽幽道:“自作孽,不可活。”

  如懿微一沉吟,雪白的齒輕輕咬住:“宮中何人不作孽,為何獨獨姑母不可活?”

  太后望向如懿,細細打量了片刻:“你說這話的時候,很有你姑母不輸天下的氣度。只可惜……”太后搖搖頭,徐徐道,“你姑母就是太在意了。太在意子嗣,太在意后位,更在意君心。其實,皇后就是一個供奉著的神位,什麼都是過眼雲煙,只要能不出錯,不為人所害,終究等得到一生榮華平安。”

  如懿遲疑片刻:“那麼子嗣、后位、君心,在乎就不對了麼?或者,皇額娘不在乎?”

  太后從容笑道:“總有人不在乎一些,總有人更在乎一些。更在乎的那些人,露了自己在乎什麼,就等于告訴別人自己的致命傷在何處,總讓人有機可乘,害了自身。而且,哀家可以再說一次,哀家從未鬥贏你的姑母,能鬥贏你姑母這位當年的皇后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先帝,當時的萬乘之尊。”

  如懿聽聞過舊事,抬起明亮的眼眸注目于太后:“是。可是昔年,後宮繚亂,姑母的后位也並不穩當。”

  太后的聲音是蒼老中的冷靜,便如秋日冷雨後夫人檐下,鬱積著的水珠一滴滴重重墜在光滑的石階上,激起沉悶的迴響:“你錯了。歷朝歷代,即便有寵妃專權,使皇后之位不穩當的,那也只是不穩當而已。從來能動搖后位的,只有皇帝一個。成亦皇帝,敗亦皇帝。”

  如懿了然于心,揚眸微笑:“所以兒臣一身所繫,只在皇上,無關他人。兒臣只要做好皇上的妻子便是了。”

  太后亦是笑亦是嘆:“能說這話,所以你能坐上后位。但你要明白,你不僅是皇帝的妻子、盟友,也是他的臣子、奴才。即使你是皇后,也是一樣。”太后注目片刻,忽而笑得明澈,“從此,你就是萬千人之上的皇后,但是,大清的烏拉那拉氏皇后,少有善終啊。”

  太后的話,似是詛咒,亦是事實。太祖努爾哈赤的大妃烏拉那拉氏阿巴亥,被太宗皇太極殉葬后,又因順治爺厭棄其子多爾袞,阿巴亥死後被逐出努爾哈赤的太廟,並追奪一切尊號,下場極為凄涼。而自己的兩位姑母,又何嘗不凄涼,一個個無子而死,到了自己,自己的來日,又會如何?

  她來不及細想,亦沒有時間容她細想。喜悅的禮樂聲已經響起,迎候她成為這個王朝的女主人,與主宰天下的男子共同成為遼闊天日下並肩而立的身影。

  如懿叩首,緩步離開。走出慈寧宮的一刻,她轉頭回望,日色如金下,慈寧宮的匾額恍如燦燦的金粉揮揚。或許有一日,與太后一樣成為慈寧宮的主人,鞠養深宮終老一生,將會是她作為一個皇后最好的歸宿吧。

  冊立之時,欽天監報告吉時已到,午門鳴起鐘鼓。皇帝至太和殿后降輿。鑾儀衛官贊“鳴鞭”,丹陛大樂隊也奏起“慶平之章”的樂聲。皮鞭落在宮中的漢白玉石台上格外清脆有力,彷彿整個紫禁城都充滿這震撼人心又讓人心神眩暈的巨大回聲。

  如懿站在翊坤宮的儀門外,天氣正暑熱,微微一動,便易汗流浹背,濕了衣衫。容珮和惢心一直伺候在側,小心替她正好衣衫,出去汗跡,保持著端正的儀容。其實,比之皇貴妃的服制,皇后的服制又厚重了不少,穿在身上,如同重重金絲枷鎖,困住了一身。然而,這身衣衫又是後宮多少女子的嚮往,一經穿上,便是凌雲直上,萬人之巔。明亮得發白的日光曬得她微微暈眩,無數金燦燦的光圈逼迫到她眼前,將她絢爛莊重的服色照得如在雲端,讓人不敢逼視,連身上精工刺繡的飛鳳也躍躍欲試,騰雲欲飛。

  終于走到與自己的男人並肩的一刻,如懿忽然想到了從前的人,同樣是繼后,她的姑母,在那一刻,是怎樣的心情?是否如自己一樣,激動中帶著絲絲的平靜與終于達成心願的喜悅,感慨萬千。

  而翊坤宮之側便是從前孝賢皇后所居的長春宮,比對著翊坤宮的熱鬧非凡,萬眾矚目,用來被皇帝寄托哀思的長春宮顯得格外冷清而荒落。或許,連孝賢皇后也未曾想到,最后入主中宮的人,居然會是她,烏拉那拉如懿。

  陽光太過明麗眩烈,讓如懿在微瞇的視線中看見正副冊使承命而來,內監依次手捧節、冊、寶由中門入宮,將節陳放于中案,冊文和寶文陳放于東案,再由引禮女官引如懿在拜位北面立,以冊文奉送,如懿行六肅三跪三拜禮。至此,冊立皇后禮成。

  次日,皇帝在王公和文武大臣的陪同之下,到皇太后宮行禮。禮畢,御太和殿。請王、文武百官各上表行慶賀禮。而如懿也要到皇太后宮行禮,禮畢再至皇帝前行禮。之後,貴妃攜妃嬪眾人及公主、福晉與內外命婦至翊坤宮內行禮。

  而那一日,如懿見到了歸寧觀禮的和敬公主,一別數年,公主出落成一個明艷照人的婦人,蒙古的水草豐美讓她顯得豐韻而嬌艷,風沙的吹拂讓她更添了一絲堅毅凜冽。她揚起美眸望著如懿,那目光無所顧忌地掃視在身上,終于沉沉道:“我沒有想到,居然是你成了皇后。知道皇阿瑪下旨命我回來觀禮之時,我都不能相信,總覺得是純貴妃也好,嘉妃也好,總輪不到你的。”她的笑意有些古怪,有些鄙夷,“憑什麼呢?你配麼?”

  如懿對著她的視線靜靜回望:“世間事唯有做不到,少有想不到,何況配與不配,今日本宮與公主,終究也成了名分上的母女。”

  和敬驕傲地仰起頭:“我皇額娘是嫡后,我是嫡長公主,你不過是繼后而已。民間繼室入門,見嫡妻牌位要執妾禮,所以,無論如何,你是不能與我皇額娘比肩的。”

  如懿笑意藹藹,不動聲色地將氣得臉色發青的容珮掩到身後:“孝賢皇后以‘賢’字為謚,本宮自認,無論如何也得不到一個‘賢’字為謚了。德行既不能與孝賢皇后比肩,家世亦難望其項背,本宮只有將這后位坐的長久些,恪盡皇后之責,才能稍稍彌補了。”

  和敬乍然變色,但聞的周遭賀喜聲連綿不絕,她亦不敢多生了是非:“只可惜……我皇額娘早逝,幼弟也無福留在人世,才落魄如此,由得你這般落魄戶忝居后位。”她重重地咬著唇,銜了冷毒的目光,忽而冷笑聲聲,“享得住這潑天的富貴,也要受得住來日彌天的大禍。我且看看,看你得意多久?”

  如懿望著她年輕的面龐,仔細看著,真實肖似當年的孝賢皇后。她不覺嘆了口氣,和緩了語調道:“公主,當年孝賢皇后執意將你嫁去蒙古,為的是保有尊榮之餘亦可以避開宮中禍端。既然如此,你何不平心靜氣,好好兒守住自己這一段姻緣。要知道,如今你是蒙古王妃,你的一言一行,繫著蒙古安寧與富察氏的榮耀,切記,切記!”

  如懿才說罷,便有執禮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邊去,只餘下和敬呆立當地,怔怔不言。

  日光是一條一條極細淡的金色,如懿彷彿走了很遠,終于走到了皇帝身邊。皇帝望著她,含著笑意,向她伸出手來,引她至自己身邊。

  如懿立在皇帝身側,只覺得自己俯視在萬人之上,看著歡呼如山,敬賀之聲排山倒海。她有渺茫的錯覺,彷彿在浩瀚雲端漂浮,相伴終身的人雖在身邊,卻如一朵若即若離的雲,那樣不真實。

  可是,終也是他,帶自己來到這裡,不必簇擁在萬人中央,舉目仰望。如懿的眼角閃過一滴淚,皇帝及時地發現了,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朕在這裡。”

  如懿溫柔頷首,微微抬起臉,感受著日光拂面的輕柔,淺淺地微笑出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9 04:3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5:08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九章 鴛盟

  種種繁文縟節,如懿在興奮莊正之餘,亦覺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繪了金的,像臉上的笑,再酸也不會凋零 。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這一晚。

  雖然已是嫁過一次的了,然而皇帝還是鄭重其事,洞房便設在了養心殿的寢殿之中。自大婚前一月,皇帝已不在養心殿中召幸嬪妃,彷彿只為靜待著大婚之夜。

  如懿緩步踏上養心殿熟悉的台階時,有一瞬的錯覺,好像這個地方她是第一次來,如何不是呢?從前侍寢,她亦不過是云云眾妃之一,被裹在錦緞中,只露出一把青絲婉轉,被抬入寢殿,從皇帝的腳邊匍匐入內。

  比起那時,或許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有尊嚴了太多。如懿靜靜地想,或許,她所爭取的只是這一點生存的尊嚴吧。當然,這或許是太過奢侈的事。

  她緩步走完重重台階,那樣靜,連裙角拂過玉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仰起臉時,先看到的居然是凌雲徹的面孔,他笑意欣慰,屈膝行禮:“皇后娘娘萬安。”

  這兩日一聲聲入耳皆是皇后娘娘,聽得連自己都恍惚了,此刻從她口中喚出,才有了幾分真實的意味。如懿含笑:“凌侍衛。”

  凌雲徹起身相迎:“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歲。恭喜娘娘如願以償。”他微微側身,“這一路並不好走,幸好,娘娘,走到了。”

  如懿盈然一笑:“多謝你,等本宮走到走到這裡。”

  他拱手,神態蕭肅:“微臣會一直陪著娘娘走到娘娘想去的地方。”

  如懿頷首,亦不多言,彼此懂得,何須再多言呢,就如她傷心之時,凌雲徹只默默身後相隨,便是最好的陪伴與寬慰。

  如懿行至殿外,見李玉躬身相迎:“皇后娘娘,裡頭佈置妥當,請娘娘舉步入內。”

  如懿推門而入,素日見慣的寢殿點綴滿了讓人炫目的紅色和金色,連垂落的雲錦鮫綃帳也絞了赤金鉤簾,綴著櫻紅流蘇。閣中彷彿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點,融入其中,分不清顏色。如懿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換下白日皇后吉服,按著皇帝送來的衣衫,穿上了八團龍鳳雙喜的正紅色錦繡長袍。那錦袍用的是極輕薄柔軟的聯珠對紋錦,觸肌微涼,袖口與盤領皆以金線穿雪色小珠密密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金雲鸞紋小輪花。裙底以捻銀絲和水鑽做雲水瀟湘文,顯出蔚藍迷離的變幻之色。兩肩、前後胸和前後下擺繡金龍鳳合紋八團,以攢枝千葉海棠牡丹簇擁,點綴在每羽花瓣上的事細小而飽滿的薔薇晶與海明珠。除此之外,通身遍飾紅雙喜、團金萬壽字的吉祥紋樣,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透著繁迷貴氣。錦袍下質地輕柔的羅裙,是渾然一體的鬱金香色,透明卻泛著淺淡的金銀色澤,彷彿日出時淺淺的輝光,光艷如流霞。

  這並不是尋常的皇后服色,乃是皇帝親許內務府裁製,僅供這一夜穿著。連佩戴的珠飾也盡顯玲瓏別緻的心思。綠雲鬟髻正中是一只九轉連珠赤金雙鸞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其尾墜有三縷細長的翡翠華題,深碧色的玉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有光華流轉熠熠。髻邊點綴一雙流蘇長簪,流蘇頂端是一羽點翠蝙蝠。蝠嘴裡銜著三串流雲珍珠紅寶石墜角長穗,都以紅珊瑚雕琢的雙喜間隔,垂落至肩頭。髻後是三對小巧的日永琴書簪,皆是以白玉做成,在雲鬢間溫潤有輝。因如懿素喜綠梅,點綴的零星珠花皆以梅花為題,散落其中。而宮中素來愛以鮮花簪髮,如懿便在內務府所供的鮮花中棄了牡丹,只用一朵開得全盛的“醉仙芝”玫瑰,如紅梅初綻,嫵媚嬌艷。

  那時容佩便笑言:“衣裳上已經有牡丹,再用牡丹便俗了。還是玫瑰大方別致,也告訴別人,花兒又紅又香,卻有刺,誰也別錯了主意。”

  是呢,這樣步步走來,誰還是無知的清水百合,任人攀折,再美,亦終究是帶了刺的。

  李玉引著如懿坐下,輕聲道:“皇后娘娘安坐,皇上稍後便到。”

  如懿安靜坐下,描金寬塌上的杏子紅蘇織龍追鳳逐金錦平整地鋪著,被幅四周的合歡並蒂蓮花文重重疊疊扭合成曼妙連枝,好似紅霞雲花鋪展而開。被子的正中壓著一把金玉鑲寶石如意和一個通紅圓潤的蘋果。她憑著直覺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棗子、花生、桂圓、栗子,取其早生貴子之意。

  如懿怔了怔,緩緩有熱淚湧至眼底,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只是沒想到,重重地失望復希望之後,皇帝還這樣待她,以民間的嫁娶之道,再還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為,那時她所缺失的。當年以側福晉身份入府。到底也是妾室,哪裡有紅燭高照,對影成雙的時刻,那時她的房中,最艷的亦不過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終究是上不了檯面的側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補她一次昔日的虧欠,讓她再無遺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噓中,皇帝不知何時已悄然入內,凝視她道:“想什麼這樣出神?”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萬安。”

  皇帝溫然含笑,眉目澹澹,頗有無限情深:“今夜,朕不是萬歲,而是尋常夫君。"他有些愧然,”如懿,朕很想還你一個真正的大婚之夜,但再四問了禮部,皇帝只有登基之後第一次冊立皇后,才能在坤寧宮舉行大婚,否則便不能了。朕思來想去,祖宗規矩不能改,那麼朕便許你一個民間的婚儀,明媒正娶一回。“

  如懿直覺的一顆心溫暖如春水,綿綿直欲化去:”雖然不是皇上親自來迎娶臣妾,但能有此刻,臣妾已經心滿意足。“

  皇帝仔細端詳她,溫柔道:“尋常的皇后服制太過死板嚴肅,朕希望給你一夜美滿,所以特意囑咐內府製了這身衣裙,既有皇后服制的規制,也不失華美嫵媚。朕希望朕親自選定的皇后,可以與眾不同。”

  如懿溫柔綿綿,如要化去:“即便只穿一夜,臣妾亦會珍藏。”

  皇帝牽著她手並肩坐下,擊掌兩下,福珈和毓瑚便滿面堆笑的進來,把皇帝的右衣襟壓在如懿的左衣襟上。毓瑚端上備好的紅玉酒盞,“請皇上皇后飲交杯之酒。”

  如懿與皇帝相視一笑,取過酒盞互換飲下。許是喝得急了,如懿唇邊滑落一滴輕綿酒水,皇帝以手擦去,溫柔一笑。

  福珈喜滋滋端過一盤子孫餑餑,屈膝道:“請皇上皇后用子孫餑餑。”

  如懿取過銀筷夾起吃了一口,連忙皺眉道:“哎呀,是生的!”

  福珈笑得滿臉皺紋都散開了:“千金難換皇后這句話呀!”

  如懿這才回過味來,不覺臉上緋紅,皇帝已笑得痴了,便也吃了一口道:“皇后說是生的,那自然是生的。”

  福珈道:“交杯酒已經喝過,子孫餑餑也已經吃了,請皇上皇后聽一聽合婚歌吧。”她說罷,打開寢殿的長窗,窗外庭院中立著的四位年長的親王福晉唱起了合婚歌。合婚歌共分三節,每唱一節後,左首的年長福晉即割肉一片擲向天,注酒一盅傾于地,以供神享,祝願帝后和和美美。

  終于曲終人亦散去,寢殿中亦安靜了下來。

  皇帝的眼中有如許情深,似要將如懿刻進自己的眼眸最深處:“如懿,這兩天,朕雖然親自下旨冊封你為皇后,可也只有此時此刻,與朕寧靜相對,朕才覺得,你是真的成為朕的皇后了。”

  如懿溫婉側首:“臣妾與皇上一樣,如在夢中,此刻才覺美夢成真。”

  皇帝輕輕握住如懿的手,低頭吻了一吻,那掌心的暖意,便這樣分分寸寸的蔓延上心來,一脈一脈暖了肌膚,融了心意。

  皇帝執著她的手,聲音低而沉穩,彷若青山唯一,巋然不動:“如懿,朕能許你天下女子中最至高無上的地位,卻不能許你一心一意的夫妻安穩。哪怕從前,此刻,還是以後,朕都不能許你。這是朕對不住你的地方,亦是朕最不能給你的。”

  如懿微微低下頭,鎏金百合大鼎裡有飄渺的香煙淡若薄霧,裊裊逸出。她從未曾發覺,那樣輕的煙霧,也會有淡淡水墨般的影子,籠上人蔭翳的心間。

  這樣的話,從前她不是不知,一路妻妾成群過來,她不能,也不敢期許什麼。哪怕午夜夢回,孤身轉醒的那一刻,曾經這樣盼望過,也不敢當了真。可如今聽他親口這樣說出來,哪怕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內,也生了幾分失落。

  她依偎在皇帝胸前,輕聲道:”皇上說的,臣妾都明白,臣妾所祈求的,從來不是位份與尊榮。“

  皇帝輕輕頷首,下頜抵在她光潔的眉心,彷彿嘆息:”可是如懿,不管皇額娘是否反對,朕都會立你為皇后。或許皇后之位也不是最要緊的,朕能給你的,是朕心裡的一份真心意。或許這份心意抵不上榮華富貴,權傾後宮來的實在,可是這是唯一能由著朕自己,不被人左右的東西。“

  如懿心頭震動,彷彿看著陌生人一般看著眼前這個相守相伴了十數年的男子,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多疑他的反復,也不是不知道他身邊從來有無數的姹紫嫣紅。可是她深深的覺得,哪怕是陪在他身邊最長久的時刻,也比不上著一顆內心的百感交集,傾盡真心。

  他不過是弘歷,她也只是青櫻,是紅塵萬丈裡最平凡不過的一對男女。沒有雄心萬丈,沒有坐擁天下,更沒有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一刻的真心相許。

  如意微微含淚,僅僅伏在他胸口,聽著他心跳沉沉入耳,只是想,傾這一生,有這一刻,便也足夠了。她這般凝神,伸手緩緩解下衣袍下一個金線繡芙蓉鴛鴦荷包。

  她輕輕解開荷包,一樣一樣取出其間物什,呢喃低語:"這是臣妾嫁給皇上那日戴過的一雙耳墜,這是皇上第一次寫給臣妾的家書,這是臣妾在潛邸第一次生辰時皇上所贈的玉佩……”她一一數了七八樣,無一不愛惜珍重。

  皇帝拈起一個薄薄的胭脂紅紙包抖開,裡頭是兩束髮絲,一粗一細,各自用細巧紅繩分別扎好,並排放著,顯然是屬于兩個不同的人。皇帝的眼裡忽然沁出星子般的光,衝口而出:“朕記得這個。這是你出嫁那夜,朕與你各自剪下一縷髮絲作存,以待來日白首之時再見。你竟然還存著。”

  淺笑的唇線牽動一弧梨渦浮現于如懿面上:“臣妾一直仔細保存,便是進冷宮前,亦交由海藍保管。幸好,一直以來都未曾錯失。”她有些不好意思,引過華彩映紅的袍袖掩在唇際,“只是那年,臣妾嫁與皇上為側福晉,所以這兩束髮絲可放在一處已是皇上格外垂憐,切不可行結髮之儀。”

  皇帝慨然微嘆:“那年大婚,與朕能結髮的唯有嫡妻,所以朕與琅華是結髮之儀。”

  這樣美好的夜裡,談起故去的人,總有幾分傷感。皇帝很快撇開這些情緒的浮縷,和聲道:“不過今夜,你終于是朕的妻子了。”

  一雙明眸水光瀲灩,如懿將手心之物`珍重存起,期許而感慨:“臣妾左思右想,皇上為了今日費勁心思博臣妾歡愉之心,臣妾所有皆是為皇上所賜,無以為報,只能將舊年歲月裡值得珍惜之物一一保存妥帖,以表臣妾之心。”

  皇帝的眼裡是滿滿的感動:“誰說你無以為報?這兩根頭髮不能結也罷了”他手指輕滑,滑至她髮髻後撥出細細一縷,取過紫檀台上的小銀剪子,又縷出自己辮梢一縷一並剪下,對著灼灼明火用一根紅繩仔細結好,放入胭脂紅紙中一並疊好,“那是從前的不夠完美,這是今夜結髮往後,一並存起”。

  如懿怔怔地看著,有淚水輕輕溢上眼睫,她只是一味垂首,搖頭道:“皇上不可,少年結縭,原配夫妻才可結髮,臣妾不是。

  皇帝將溫柔眸光深深凝住:“朕知道你不是原配,結髮之禮不是相宜,所以只取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之意。”

  莫名的情緒泛著巨大的甜蜜,和那甜蜜裡的一絲酸楚 ,她無言,只能感受著淚水的潤與熱,與她的心潮一般,溫柔的洶涌,喃喃細語:”結髮與君知,相要以終老,滿人不可輕易剪髮,皇上是為了臣妾,臣妾都知道。“

  他且行且笑:”是了。滿人頭髮珍貴,若無決絕之事,不可斷髮,否則形同悖逆。可今夜朕與你,是歡喜之事。“他緩身行至攢枝金線合歡花粟玉枕邊,俯身取出一個浮雕象牙錦匣,打開蓮瓣寶珠金鈕,裡頭薄薄一方絲帕,只繡了幾只殷紅荔枝,並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嘆道:”青櫻,弘歷,並存于此,便是你最好的回報。"他親吻她眉心,溫柔的如同棲落花瓣的蝶,“你出冷宮之後,朕告訴過你,希望和你長長久久的走下去。如懿,如今你是朕的妻子,生同寢,死同穴,會一直一直永永遠遠和朕在一起了。”

  她無言已對,唯有以感動的朦朧淚眼相望,還報情深,低低吟道:“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皇上說過的話,臣妾都記得。”她垂首,略有幾分無奈,卻終究仰望著他,切切道:“臣妾知道,往昔來日,臣妾擇不盡皇上身邊的人。臣妾所求,唯有一句。”

  皇帝擁著她問道:“什麼?”

  她鄭重而懇切:“臣妾不敢求皇上一心,但求此生長久,不相欺,不相負。不管去到何處,皇上總是信臣妾的,便如臣妾信皇上一般。”

  皇帝亦沉沉慨然:“如懿,此生長久,不相欺,不相負。君無戲言,這個君,既是天子君王,也是你枕畔夫君。”

  如懿有說不出的感動,一顆心向北浪潮裹襲著,退卻又卷近,唯有巨大的喜悅與溫情將她密密匝匝包裹,讓她去釋懷,去原諒,去遺忘。

  皇帝的吻落下來,那是一對經年夫妻的輕車熟路,彼此熟知。她以溫柔的低吟淺唱相應,看著紅羅帳軟肆意覆落,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唯餘龍鳳花燭,虹影雙雙,照徹一室旖旎。

  殿中的燭火越來越暗,終于只剩了一雙花燭如雙如對的影子,守夜的太監在廊下打開了蒲團和被鋪守著,李玉打了個哈欠道:“皇上和皇后都睡下了,你們也都散了吧。”便有小太監將檐下懸掛的水紅絹紗燈摘下了一半,守在養心殿外的是為也散去了兩列。凌雲徹亦在其中。

  李玉拱手道:“這一日辛苦了。凌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凌雲徹道:“哪裡比得上李公公的辛勞,皇上大婚,一刻也離不開您上上下下打點著。”二人寒暄罷,便也各自散了。

  八月初的天氣,即便是夜深,也有些許殘留的暑意。這幾日的喧鬧下來,此刻只覺得紫禁城中安寧的恍若無人之境。凌雲徹說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是愁,倒像是汪著一腔子冰冷的月光倒在了心裡,似乎是分明的照著什麼,卻又是稀裡糊塗的。

  他這樣想著,腳也不知邁去了哪裡,並非是自己平日休息起居的侍衛房,抬頭一看,卻是到了坤寧宮。他想了想,左右趙九霄也在這裡當差,便進去他所住的廡房。趙九霄見了他來十分歡喜,二人倒了一杯酒,撥了幾個菜,相對而飲。趙九霄拿胳膊撞了撞他,道:“你在皇上跟前挺得器重的,今兒又是皇上大喜的日子,你怎麼不高興?是不是看著皇上娶親,自己也想娶親了?”

  凌雲徹笑道:“你自己這樣想罷,別扯上我。”

  趙九霄搓著手道:“你還別說,我倒真為了一個姑娘朝思暮想呢!”

  凌雲徹好奇:“誰?是宮裡的宮女嗎?”

  趙九霄湊近了道:“就是令嬪娘娘宮裡的瀾翠,那模樣那身段兒,我……”

  凌雲徹橫了他一眼,道:“別人也就罷了,要是永壽宮,想都別想。”

  趙九霄嘖嘖道:'你這個人也太小心眼兒了。人望高處走嘛,也不能都說她不對,你就這麼嫉恨令嬪娘娘?“

  凌雲徹冷冷不言,趙九霄也無趣了:”弄了半天,你不高興也不是為了令嬪娘娘?我還當皇上立后,你是心疼她被冷落了呢。“

  凌雲徹喝了幾大杯酒,那是關外的燒刀子,入口燙喉,一陣陣熱到腸子裡,卻也容易上頭。他有些昏昏沉沉:”皇后?你以為立了皇后就好麼?從前的孝賢皇后出身名門,還不是活的戰戰兢兢?我是心疼,心疼坐到這個位子上的人會受苦。“

  趙九霄也有些暈了,往他胸口戳了一拳,道:”誰的婆娘誰心疼!你心疼個什麼勁兒?這個年紀了,也不成個家,孤零零的什麼意思?“

  凌雲徹按著自己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孤零零的是為了什麼;我更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在我心裡落了個影兒。這麼個只能遠不能近的影兒。她傷心的時候我只能遠遠的看著她。可是她的傷心,我都明白。如今見她好,我自然高興,可是高興了還是擔心她來日還會遇到什麼。”

  趙九霄吃了筷牛肉,伏在桌上昏昏沉沉道:“你看,你看,你還想著令嬪娘娘不是?”

  凌雲徹苦笑了一刻,仰起頭,把酒澆入了喉中。任由酒氣殺烈,彌漫心間。

  福珈回到慈寧宮時已是夜深,她悄然入內,卻見閣內燈火通明,太后托腮凝神,雙眼微閉,聽得她來,太后只是輕聲詢問:“回來了?”

  福珈吃了一驚,忙道:“太后怎麼還不安置?時辰不早了。”

  太后淡淡一笑,睜開眼道:“知道,只是喧鬧了這兩日,總覺得喜悅聲還聒噪在耳邊,嗡嗡的,讓人不想睡。”

  福珈忙道:“那奴婢去點安神香吧。”

  太后擺 了擺手,直起身,道:“人老了就是心事多,不容易睡著。你陪哀家說說話。”

  福珈應了聲“是”,在太后膝邊坐下。太后出神片刻,似是自言自語:“養心殿那兒都好了?”

  福珈嘴角不覺多了一絲笑意:’都好了,這個時辰,怕已經安置了。洞房花燭,皇上對皇后真是有心了。“

  太后頷首道:”皇帝肯用心,真是難得。“她的目光落在遠處空茫茫的一點,隱隱多了一絲沉溺的微笑,"肯被人這樣用心相待,又能用心待之,真好,烏拉那拉如懿到底是有福的。”

  如懿睡在皇帝身側,一夜都做著繁迷的夢。夢裡,有皇帝的執手相看兩不厭,有琅華的淚眼哀怨,亦有雲徹與海藍的相伴在側。但是夢見最多的,居然是姑母唇邊不退的微笑。姑母穿著與自己一樣的皇后冠服,神色悲喜交加,更是欣慰。那聲音似遠忽近,是姑母的叮囑:“烏拉那拉氏不可出廢后!如懿,烏拉那拉氏不能再有棄婦了。”

  她終于鬆一口氣,原來只與自己有數面之緣的姑母,是那樣深刻的活在自己的記憶裡,又深遠的影響著今時今日的自己。

  她從夢中醒來,隱隱覺得夜涼如水,似游弋浮動在身側。皇帝仍在熟睡,眉心帶著舒展的笑意,大約是個好夢。她披衣坐起,才發覺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已微微開了一隙,涼風徐徐穿入。她正要起身關窗,忽然周身的血液一涼,竟呆住了。

  案几上所供的龍鳳花燭,不知何時,那支鳳燭上的火焰依然湮滅,只餘一捲燒焦了的燭心,映著累累燭淚,似一只流淚至盲的眼睛。“

  心中的恐懼驟然冰裂灌入,不是沒有聽說過,龍鳳花燭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若有一只先滅,便是夫妻中有一人早亡,或是半路分折恩愛斷絕。民間傳聞雖然有些無稽,誰能保證夫妻能白首到老,又同年同月逝去,只是這樣夜半熄滅一支,卻也實在不吉。

  她回頭見皇帝猶自沉睡,忙關上了窗扇,又仔細檢查一遍無礙,重新點燃了鳳燭。做完這一切,她才覺得自己的雙手有些發抖。

  原來她還是怕的,是那樣怕,怕夫妻恩情中道斷絕。如懿回到皇帝身邊,緊緊依在他身側,彷彿只有他的溫熱才能提醒著自己一切的美好才剛剛開始。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29 04:37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5:46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十章 穿耳

  這樣思慮,再度入夢便有些艱難。矇矇矓矓中,便已天色微明。皇帝照例要去早朝,囑咐她起身後再休息片刻。如懿想著今日是嬪妃陛見的日子,也隨著皇帝起身,一同穿戴整齊,含笑送了皇帝出門,亦回自己宮中去。

  金玉妍自九阿哥夭折後脾氣越發不大好。皇帝看在她喪子之痛,著意安慰,又再立后次日重新復她貴妃之位以示恩遇,沉寂多時之後,她也終算揚眉了。

  這一日是立后之後嬪妃第一次合宮拜見。如懿不願擺足新后的架子,便按著時辰在翊坤宮與嬪妃們相見,倒是眾人矜守身份,越發早便候在了宮中。

  因著是正日,如懿換了一身正紅色龍鳳勾蓮暗花紗氅衣,髮髻上多以純金為飾,夾雜紅寶,喜慶中不失華貴雍容。

  彼時嘉貴妃玉妍與純貴妃綠筠分列左右首的位置,綠筠下首為愉妃海蘭、令嬪嬿婉、婉嬪婉茵、慶貴人纓絡、秀常在,玉妍之下為舒妃意歡、玫嬪蕊姬、晉貴人、平常在、揆常在及幾個末位的答應。為免妨皇后正紅之色,嬪妃們多穿湖藍、羅翠、銀珠、淡粉、霞紫,顏色明麗,繡色繁複嬌艷,卻不敢有一人與如懿的穿戴相近,便是嬪妃中位列第一的蘇綠筠,也不過是一身桔色七寶繡芍藥玉堂春色氅衣,配著翠綠銀絲嵌寶石福壽綿長佃子,有陪同著喜悅的得體,也是謙遜的退讓。

  嬪妃之中,唯有新復位的玉妍一身胭脂紅綴繡八團簇牡丹氅衣,青雲華髻上綴著點滿滿翠鑲珊瑚金菱花併一對祥雲鑲金串珠石榴石鳳尾簪,明艷華貴,直逼如懿。

  如懿心中不悅,卻也不看她,只對著綠筠和顏悅色:“本宮新得了烏木紅珊瑚筆架一座,白玉筆領一雙,想著永瑢正學書法,等下你帶去便好。”

  綠筠見如懿關愛自己兒子,最是歡喜不過,忙起身謝道:“皇后娘娘新喜,還顧念著臣妾的孩子,臣妾真是感激不盡。“說罷便向著玉妍道:”嘉貴妃復位,又賀皇后娘娘正宮中位之喜,難得打扮得這樣嬌艷,咱們看著也歡喜。”

  嬿婉溫婉道:“臣妾等侍奉皇后娘娘,穿的再好看也不是為了自己,只是薄皇后娘娘一笑罷了。能讓皇后娘娘高興,也不枉嘉貴妃穿了這麼一身顏色衣裳。好賴都是討主子娘娘歡喜罷了。”

  玉妍的笑冷艷幽異:“令嬪一心想著討好主子娘娘,本宮倒是巧合,只不過惦記著皇上說過,喜歡本宮穿紅色而已。”

  嬿婉有些窘迫,掩飾著取了一枚櫻桃吃了,倒是海蘭笑道:“皇上與皇后娘娘本是夫妻一體,嘉貴妃記得皇上,便是記得皇后娘娘了。”

  玉妍見如懿端坐其上,慢慢合著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蓋子,熱氣氤氳蒙上她姣美的臉:“皇后是新后,翊坤宮卻是舊殿。臣妾記得當時皇上把翊坤宮上次給還是嫻妃的皇后娘娘居住,便是取翊為輔佐之意,請娘娘輔佐坤寧,原是副使的意思,怎麼如今成了中宮之主,娘娘住的還是輔佐之殿呢?”

  這話問得極犀利。如懿想起封后之前,皇帝原也提起過換個宮殿居住,但東西六宮中,只有長春宮、咸福宮、承乾宮和景仁宮不曾有人居住。長春宮供奉著孝賢皇后的遺物;咸福宮乃是慧賢皇貴妃的舊居,慧賢皇貴妃死後便空置著;景仁宮,如懿只消稍稍一想,便會想起她可憐的姑母,幽怨而死的姑母,如何再肯居住。皇帝倒也說起,承乾宮意為上承乾坤,歷來為後宮最受寵的女子所居住,順治帝的孝獻皇后董鄂氏便是,但年久失修,總得修一修才能讓如懿居住。只是,這樣的話何必要對她金玉妍解釋。

  如懿便只是淺笑不語,不去理會。嬿婉抿起唇角輕笑,纖細的手抬起粉彩繡荷葉田田的袍袖掩在唇際,帶著一絲譏誚的眸光瀲灩,撥著耳上翠綠的水玉滴墜子,柔柔道:“皇后便是皇后,名正言順的六宮之主,不拘住在哪裡。都是皇上的正妻,咱們的主子娘娘。”

  玉妍笑意幽微,微微側首,滿頭珠翠,便曳過星燦似的光芒,晃著人的眼:“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對著綠筠道:“純貴妃出身漢軍旗,自然知道民間有這麼個說法吧?續弦是不是?還是填房,繼妻?”她甩起手裡的打烏金絡子杏色手絹,笑道:“到底是續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樣的吧?”

  這話,確是刻薄了。綠筠一時也不敢接話,只是轉頭訕訕和意歡說了句什麼,掩飾了過去。

  有那麼一瞬間的沉吟,如懿想起了她的姑母,幽怨絕望而死的景仁宮皇后,或許,她生前也是一樣在意吧?在意她的身份,永遠是次於人後的繼后,如懿忽然微笑出來,坦然而篤定。其實,有什麼要緊?真的,在這個位置的唯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人,之前之後,都只是虛妄而已。

  如懿側臉,召喚容珮:“去將本宮備下給純貴妃與嘉貴妃的耳環呈上來。”

  容珮答應了一聲,立刻從小宮女手中接過了一個水曲木鏤牡丹穿風長盤,上面擱著兩只粉紅色織錦緞圓盒。她俐落打開,按著位序先送到綠筠面前,那是一對瑪瑙穿明珠玉玨耳環,顏色大方又不失明亮,極適合綠筠的年紀與身份。綠筠忙起身謝過:“多謝皇后娘娘賞賜。”

  如懿淡淡含笑:“等下還有三把玉如意,你帶回去給三阿哥、六阿哥和四公主,也是本宮的一點兒心意。”

  綠筠再次謝過,神色恭謹。容珮又將另一對耳環送到玉妍面前,如懿溫然含笑:“這一對耳環與純貴妃那對不同,專是為你選的。嘉貴妃應該會喜歡吧?”

  玉妍只瞟了一眼,矍然變色,如懿恍若未見,如常道:“給嘉貴妃的這一對是紅玉髓的耳環,配著七寶中所用的松石和珊瑚點綴,在最末垂下拇指大的雕花金珠,顏色明麗,很適合嘉貴妃這樣亮烈嫵媚的性子,只是,紅玉髓到底不如瑪瑙名貴,那也是沒辦法的,純貴妃到底資歷深厚,兒女雙全,自然是在嘉貴妃之上了。”

  這話,既是褒獎綠筠眾妃之首的超然地位,穩了她永璜和永璋被貶斥後惶惑不安的心思,亦是提點著玉妍當日一圖用七寶手串暗害她的事。前因後果,她都記得分明。

  玉妍果然有些失色,臉色微微發白,並無意願去接那對耳環。

  如懿的臉色稍稍沉下,如秋日陰翳下的湖面:“怎麼?嘉貴妃不願接受本宮的心意麼?”

  綠筠到底還乖覺,忙摘下自己耳垂上的碧璽琉璃葉水晶耳墜,將如懿賞賜的耳環戴上,起身道:“皇后娘娘賞賜,臣妾銘記于心,此刻便戴上,以表對娘娘尊敬。”

  如懿滿意地頷首,平靜目視玉妍,玉妍勉强道:“謝過皇后,臣妾回去自會戴上。”

  嬿婉輕笑,脆生生道:“這是咱們第一日拜見皇后娘娘,嘉貴妃若有心,此刻戴上便是了,何必分回去不回去?再說了,怎麼回去不都是在皇后娘娘所轄的六宮裡。”

  意歡素來不喜玉妍,側目道:“嘉貴妃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何必偽作托詞,可見為人不實。”

  婉茵亦勸:“嘉貴妃,皇后娘娘賞賜的耳環極好看,也便只有你和純貴妃有,咱們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玉妍只得伸手掂了掂耳墜,勉强道:“皇后娘娘可真實誠,這麼大的金珠子,想必是實心的吧,臣妾戴著只怕耳朵疼呢,昔年孝賢皇后在時,最忌奢侈華麗,這麼華貴的耳墜,臣妾實在不敢受。”

  這一來,已經戴上耳環的綠筠不免尷尬,還是海蘭笑道:“孝賢皇后節儉,那是因為皇上才登基,萬事草創。如今皇上是太平富貴天子,富有四海,便是貴妃戴一雙華貴些的耳環怎麼了,只怕皇上瞧見了更歡喜呢。”

  玉妍仔細看那耳墜,穿孔的針原是銀針做的,頭上比尋常的耳墜彎針尖些,針身卻粗了兩倍不只,便道:“這耳針這麼粗,臣妾耳洞細小,怕是穿不過的。”

  如懿不欲與她多言,揚了揚下巴,容珮會意,便道:“戴耳墜原不是嘉貴妃娘娘的事,穿不穿的進是奴婢的本事,肯不肯讓奴婢穿便是嘉貴妃自己的心意。”

  如懿微微斜過身子,撥弄著身旁一大捧新折的深紅芙蓉,笑吟吟道:“嘉貴妃自然知道本宮為何要賞你紅玉髓耳墜。本宮的心思,你明白就好,若是說穿了,你這個貴妃之位復位難得,別再輕易丟了。”

  玉妍滿臉惱怒,到底也不敢發作,只得低下了頭對著容珮厲色道:“仔細你的爪子,別弄傷了本宮。”

  容珮答應一聲,摘下玉妍原本的耳環,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她的耳孔便硬生生扎了下去,那耳針尖銳,觸到皮肉一陣刺痛,很快被粗粗的針身阻住,怎麼也穿不進去。容珮才不理會,硬生生還是往裡穿,好像那不是人的皮肉耳洞似的。玉妍起先還稍稍隱忍,後來實在吃痛,轉頭喝道:“不是教你仔細些了麼?你那手爪子是什麼做的,還不快給本宮鬆下來!”

  容珮面無表情,手上卻不肯鬆勁兒,只板著臉道:“不是奴婢不當心,是奴婢的手不當心,認不得人。當初嘉貴妃把惢心姑姑送進慎刑司,自己可沒做什麼,可慎刑司那些奴才不就是嘉貴妃您的手爪子麼,您的手爪子遂不遂您的心奴婢不知道,可現在奴婢的手爪子不聽自己使喚了,非要鑽您的耳朵,您說怎麼辦呢?”

  玉妍又驚又怒,痛得臉孔微微扭曲:“皇后娘娘!你就這麼縱容你的奴婢欺凌臣妾麼?”

  如懿含笑不語,似乎只是看著一場有趣的笑劇,吩咐道:“惢心,給各位小主添些茶點。你的腿腳不好,慢慢走吧,不必著急。”

  玉妍見如懿如此,愈加驚惱:“惢心的腿壞了,是慎刑司的人下手太重,皇上也已經貶斥過臣妾。如今臣妾復位,那是皇上不計較了。皇上都不計較,皇后還敢計較麼?”

  如懿看著她,和煦如春風:“皇上不計較是皇上仁慈,本宮不計較是與皇上同心一體,所以,本宮眼下是賞賜你,而不是懲罰你,你可別會錯了意。”

  容珮冷著臉道:“嘉貴妃,耳針已經穿進去了,您要再這麼掙扎亂動,可別怪自己不當心傷了自己的耳朵。再說了,您規規矩矩一些,奴婢立刻就穿過去了,您也少受些罪不是?”

  玉妍恨得雙眼通紅:“皇后娘娘,您是拿著賞賜來報自己的私仇!臣妾不服!”

  如懿笑得從容淡然:“你從來都是不服的,也不是這一日兩日了。而且,本宮大可明明白白告訴你,不是本宮要報自己的私仇,而是你承擔自己做過的事!所以對你,賞也是罰,罰也是賞!”

  嬿婉伸著柔若無骨的指,緩緩地剝著一枚枇杷:“皇后娘娘已經是足夠寬宏大量了。身為嬪妃,對著皇后娘娘你呀你的,敬語也不用,還敢撩了皇后娘娘的顏色。說白了,嘉貴妃再尊貴,再遠道而來,還不是和咱們一樣,都是妾罷了。我倒是聽說,在李朝遵守儒法,妾室永遠是正室的奴婢,妾室所生的孩子永遠是正室孩子的奴婢。怎麼到了這兒,嘉貴妃就忘了訓導,尊卑不分了呢?若是皇上知道,大約也會很後悔那麼早就復位您的貴妃之位了。這麼不懂事,可不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麼?”

  玉妍聽得“皇上”二字,到底也不敢再多爭辯,只得紅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容珮下手毫不容情,彷彿那只是一塊切下來掛在鉤子上的五花肉,不知疼痛、不知冷熱的,舉了耳針就拼命鑽。玉妍痛得流下淚來,她真覺得這對耳垂不是自己的了。這麼多年來養尊處優,每夜每夜用雪白的萃取了花汁的珍珠粉撲著身子的每一寸,把每一分肌理都養得嫩如羊脂,如何能受得起這般折騰。可是,她望向身邊的每一個人,便是最膽小善良的婉茵,也只是低垂了臉不敢看她。而其他人,都是那樣冷漠,只顧著自己說說笑笑,偶爾看她一眼,亦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玉妍狠狠地咬住了唇,原來在這深宮裡,她位分再高,皇子再多,終究也不過是一個異類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容珮終于替玉妍穿上了耳墜,那赤純的的金珠子閃耀無比,帶著她耳垂上滴下的血珠子,越發奪目。容珮的指尖亦沾著腥紅的血點子,她毫不在乎的神情讓人忘記了那是新鮮的人血,而覺得是胭脂或是別的什麼。倒是玉妍雪白的耳垂上,那過于重的耳墜撕扯著她破裂的耳洞,流下兩道鮮紅的痕跡,滴答滴答,融進了新后宮中厚密的地毯。

  有須臾的安靜,所有人被這一刻悲怒而綺艷的畫面怔住。

  如懿面對玉妍的怒意與不甘,亦只沉著微笑。她忽然想起遙遠的記憶裡,她偶然去景仁宮看望自己的皇后姑母,在調理完嬪妃之后,躊躇滿志的姑母對她漫不經心地說:“皇后最要緊的是無為而治,你可以什麼都想做,但若什麼都親手做,便落了下乘了。要緊的,是借別人的手,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懿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早已違背了姑母的這一條禁忌。但,她是痛快的。此刻的痛快最要緊,何況作為新任的皇后,自己從妃妾的地位一步步艱難上來,她懂得要如何寬嚴並濟,所以平撫了蘇綠筠,彈壓了金玉妍。

  如懿笑意吟吟地打量著玉妍帶血的艷麗耳垂,那種鮮紅的顏色,讓她紓解了些許惢心殘廢的心痛和自己被誣私通的屈辱。她含笑道:“真好看!不過,痛麼?”

  玉妍分明是恨極了,卻失了方才那種囂張凌厲,有些怯怯道:“當然痛。”

  如懿笑著彈了彈金鑲玉的護甲:“痛就好。痛過,才記得教訓!起來坐吧。”

      玉妍身邊的麗心嚇得發怔,聽得如懿吩咐才回過神來,畏怯地扶了玉妍起身坐下。

  意歡瞟了眼麗心,語氣冷若秋霜:“你可得好好兒伺候嘉貴妃,別和貞淑似的,一個不慎被送回了李朝、貞淑有李朝可回,你可沒有!”

  麗心嚇得戰戰兢兢,哪裡還敢作聲。

  容珮見玉妍臉色還存了幾分怒意,便板著面孔冷冷道:“嘉貴妃的眼淚珠子太珍貴,要流別流在奴婢面前,在奴婢眼裡,那和屋檐上底下的髒水沒分別!但您若要把您的淚珠子甩到皇上跟前去,奴婢便也當著各位小主的面回清楚了。皇后娘娘給的是賞賜,是奴婢給您戴上的,要有傷著碰著,您盡管衝著奴婢來,奴婢沒有一句二話。但若您要把髒水往皇后娘娘身潑,那麼您就歇了這份心吧,所有的小主都看著呢,您是自己也願意承受的。不為別的,只為您自己做了虧心事,那是該受著的。”

  眾嬪妃何等會察言觀色,忙隨著為首的綠筠起身道:“是。臣妾們眼見耳聞,絕非皇后娘娘之責。”

  如懿和顏悅色,笑對眾人:“容珮,把本宮備下的禮物賞給各宮吧。”

  如是,嬪妃們又陪著如懿說笑了一會兒,便也散了。

  到了晚間時分,皇帝早早便過來陪如懿用膳。如懿站在迴廊下,遙遙望見了皇帝便笑:“皇上來得好早,便是怪臣妾還沒有備好晚膳呢。”

  惢心俏皮道:“可不是!皇上來得急,皇后娘娘親自給備下的雲片火腿煨紫雞才滾了一遭,還喝不得呢。”

  皇帝挽過如懿的手,極是親密無間:“別行禮了,動靜又是一身汗。”他朝著惢心笑道:“不拘吃什麼,朕批完了折子,只是想早些來陪皇后坐坐。”

  如懿笑道:“皇上說不拘吃什麼就好,有剛涼下的冰糖百合蓮子羹,皇上可要嘗嘗麼?”

  皇帝眼底的清澈幾乎能映出如懿含笑的彷彿正在盛放的蓮一般的面容:“自然好,百合百合,百年合歡,是好意頭。”

  如懿婉然睨他一眼:“一碗羹而已,能得皇上這樣的念想,已是它的福氣了。”

  惢心頃刻便端了百合蓮子羹來,又奉上一碗冰碗給如懿。那冰碗是宮中解暑的佳品,用鮮藕切片,鮮菱角去皮切成小丁塊,蓮子水泡后去掉皮和蓮心,加清水蒸熟,再放入切好的蜜瓜、鮮桃和西瓜置于荷葉之上,放入冰塊冰鎮待用。這般清甜,如懿亦十分喜歡。

  如懿才舀了一口,皇帝便伸手過來搶了她手中銀勺:“欸,看你吃得香甜,原來和朕的不一樣。”說著便就著如懿用過的銀勺吃了一口,嘆道,:“好甜!”

  如懿奇道:“臣妾並不十分喜甜,所以這冰碗裡不會加許多糖啊”

  皇帝便道:“不信,你自己再嘗嘗。”

  如懿又嘗了一口,道:“皇上果然誑臣妾呢。”

  皇帝忍不住笑了,湊到她耳邊低低道:“是朕自己心裡覺得甜。”

  如懿笑著嗔了皇帝一眼,啐道:“皇上慣會油嘴滑舌。”

  皇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油嘴滑舌?也要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朕油嘴滑舌啊。”他陪著如懿用完點心,話鋒驟然一轉,“對了,方才嘉貴妃來養心殿見朕,哭哭啼啼的,耳垂也弄傷了。是怎麼了?”

  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如懿羽睫低垂,暗自冷笑,金玉妍果然是耐不住性子去了。她抬起眼,看著皇帝的眼睛笑意盈盈道:“是是非非,皇上也已經聽嘉貴妃自己哭訴了一遍,臣妾便是不饒舌了。”

  皇帝慢慢舀了一顆蓮子在銀勺裡:“她說的話自然是維護她自己的,朕想聽聽你的說辭。”

  如懿不假思索道:“後宮是歸臣妾的,更是歸皇上的。臣妾不會蓄意惹是生非。”

  皇帝燦然一笑,眉毛一根根舒展開來:“有你這句話,朕便放心了。其實你不說朕也知道。嘉貴妃剛剛復位,難免有些桀驁,從哪裡爭口氣來恢復自己往日的尊榮,掙回些面子。你初登后位,若不稍加彈壓,往後也的確難以壓制”

  如懿低眉頷首,十分溫婉:“皇上說得是,嘉貴妃出身李朝,本該格外優容。可是前兩日臣妾見到和敬公主,深覺公主有句話講得極是。”

  皇帝饒有興味,笑道:“和敬嫁為人婦,如今也不再任性。她說出什麼話來,叫朕聽聽。”

  如懿撥著手裡的鑰匙,輕輕笑道:“公主說,享得住潑天的富貴,也要受得住來日彌天的大禍。”

  皇帝軒眉一挑,顯是不豫:“前兩日是朕的立后大典,她說這般話,是何用心?”

  如懿知他不悅,淺淺笑道:“公主這句話放諸六宮皆準,臣妾覺得倒也不差。皇上開恩垂愛,嘉貴妃便更應謹言慎行,不要再犯昔日之錯。”

  皇帝擺手,溫言道:“嘉貴妃之事你已經處置了便好。和敬......她到底已經出嫁,你也不必多理會。對了,再過幾日便是朕的萬壽節。朕想來想去,有一樣東西要送與你。”

  描繪得精致的遠山黛眉輕逸揚起,如懿笑道:“這便奇了。皇上的生辰,該是臣妾送上賀禮才是,怎麼皇上卻倒過來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綿密情意:“朕今日往漱芳齋過,想起你在冷宮居住數年,苦不堪言,而同住的女子,多半也是先帝遺妃。所以,朕已經下了旨意,將這些女子盡數遣往熱河行宮,擇一處僻靜之處養老,不要再活得這般苦不堪言。”

  有輕微的震動涌過心泉,好像是冰封的泉面地下有溫熱的泉水潺潺湧動,如懿似乎不敢相信,輕聲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想宮中再有冷宮了。”皇帝執著如懿的手鄭重道,“沒有冷宮,是朕要宮中夫妻一心,再無情絕相棄之時”

  心中的溫熱終于破冰而出,如懿回望著皇帝,笑意溫柔:“皇上情意深重,六宮同沐恩澤。”

  殿中清涼如許,如懿只覺得心中溫暖。只是在那溫暖之中,亦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惆悵湧過。其實,冷宮也不過是一座宮殿,若有朝一日皇恩斷絕,哪怕身處富貴錦繡之地,何嘗不是身在冷宮,凄苦無依呢?

  只是這樣的話,太過不吉。她不會問,亦不肯問。只靜默地伏在皇帝肩頭,勸住自己安享這一刻的沉靜與溫柔。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30 04:1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1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十一章 母家

  封后之後,如懿的父親那爾布被追尊為一等承恩公,母親亦成為承恩公夫人,在如懿冊封為后的第五日,入宮探望。

  一家團聚,如懿自然是喜不自勝。從前為貴妃、皇貴妃之時,母親也不是沒來探望過,但那時謹言慎行、戰戰兢兢,到底比不上此刻的舒展暢意。

  如此一家子絮絮而言,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便是“烏拉那拉氏中興,你阿瑪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這樣的話在喜慶時節聽來格外招人落淚,如懿適時地阻止了母親的喜極而泣,再論起來,便是小妹的嫁齡已經到,求婚的人家都踏破了門檻。

  如懿沉吟道:“從前無人問津,如今踏破門檻,不過是因為女兒這皇后之位。可見世人多勢利!”

  母親便道:“若論勢利也總是有的。額娘冷眼瞧著,來求婚的人家裡頭,有皇上的親弟弟和親王來求娶側福晉的,還有便是平郡王來求娶福晉,趙國公為他家公子——”

  母親的話尚未說完,如懿便連連擺手:“額娘別再說這個,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最忌諱與皇室或重臣多沾染的。咱們和皇家的牽扯還不夠麼?若要女兒說,在從前相熟不嫌棄咱們落魄的人家裡選一個文士公子,便是最安穩了。武將要出征沙場,文士才子便好,還得是不求謀取功名的,安安穩穩一生便了。”

  母親遲疑片刻,搖頭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好容易興旺了,便嫁與這樣的人,便是你妹妹甘心,我也不能甘心呀!”

  如懿道:“額娘萬勿糊涂。富貴浮雲,有女兒一個在裡頭便是了,妹妹便清清靜靜嫁給有情人的好,連弟弟,以後也是承襲爵位便好,不要沾染到官場裡頭來。”

  如此鄭重其事地囑咐,母親終于也應允了。

  母親離去時已是黃昏時分,晨昏定省的時刻快到,嬿婉候在翊坤宮外,看著如懿親自將母親攙扶到門外,不覺微濕了眼眶,低低道:“春嬋,也不知本宮的額娘在家如何了,有心要見一見,可本宮到底不算是得寵的嬪妃,家中又無人在朝為官,想見一面也不能夠。”

  春嬋好生安慰道:“小主想見家人又有什麼難的,您與皇后娘娘常有來往,請皇后娘娘的恩典便是了。”

  嬿婉遲疑:“也不知皇后娘娘肯不肯?”

  春嬋笑道:“嘉貴妃的事小主是出了力的,皇后娘娘自然會疼小主呢。而且,皇后娘娘剛被冊封,自然是肯施恩惠下的。”

  嬿婉想了想,果然去求了如懿,如懿亦允准了,慨嘆道:“你家人原在盛京,本宮讓人早些準備下去,好接你家人入宮探視。”

  嬿婉的母親和弟弟便是在十來日後入宮的,那一日晨起,嬿婉便吩咐備下了母親和弟弟喜愛的點心,又將永壽宮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更換了重羅新衣,打扮得格外珠翠琳琅,只候著家裡人到來。

  果然,到了午后時分,如懿身邊的三寶已經帶著嬿婉的母親和弟弟入內,打了個千兒便告退了。

  嬿婉多年未見母弟,一時情動,忍不住落淚,伏在母親懷中道:“額娘,弟弟,你們總算來了。”

  魏夫人仔仔細細打量著永壽宮的布置,又推開懷中的女兒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方鄭重了神色問道:“小主可有喜了麼?”

  嬿婉滿心感泣,冷不防母親問出這句來,不覺怔住。還是瀾翠乖覺,忙道:“魏夫人和公子一路上辛苦了,趕緊進暖閣坐吧,小主都備下了兩位最喜愛的點心呢。”

  魏夫人不過四十多歲,穿著一身煙灰紅的絲綢袍子,打扮得倒也精神。而嬿婉的弟弟雖然身子壯健,但一身錦袍穿在身上怎麼看著都別扭,只一雙眼睛滴溜溜打量著周圍,沒個定性。魏夫人雖然看著有些顯老,但一雙眼睛十分精刮,像刀片子似的往瀾翠身上一掃,道:“你是伺候令嬪的?”

  瀾翠忙答了“是”,魏夫人才肯伸出手,由著她攙扶進去了。

  到了暖閣中坐下,瀾翠和春嬋忙將茶點一樣一樣恭敬奉上,便垂手退在一邊。魏夫人嘗了幾樣,看嬿婉的弟弟佐祿只管自己狼吞虎咽,也不理會,倒是瀾翠遞上了一盞牛乳茶過去,道:“公子,喝口茶潤潤吧,仔細噎著。”

  佐祿不過十六七歲,看著瀾翠生得嬌麗,伺候又殷勤,忍不住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涎著臉笑道:“好滑。”

  瀾翠自幼在宮裡當差,哪裡見過這般不懂規矩的人,一時便有些著惱,只是不敢露出來,只得悻悻退到後頭,委屈得滿臉通紅。

  嬿婉臉上掛不住,忙喝道:“這是宮裡,你當是哪兒呢?”

  佐祿便垂下臉,抓了一塊點心咬著,輕輕哼了一聲。

  魏夫人什麼都落在了眼裡,便沉下臉道:“左不過是伺候你的奴才,也就是伺候你弟弟的奴才,摸一把便摸一把,能少了塊肉怎的。”嬿婉一向視瀾翠與春嬋作左膀右臂,聽母親這般說,只怕瀾翠臉皮薄生了惱意,再要籠絡也難了,便囑咐道:“瀾翠,你出去伺候。”

  魏夫人立刻攔下,也不顧瀾翠窘迫,張嘴便道:“出去做什麼?當奴才的,這些話難道也聽不得了?”她見嬿婉紫漲了臉,也不顧及,只盯著嬿婉的肚子道:“方才我看小主你吃那些甜食吃得津津有味,偏不愛吃那些酸梅辣姜絲兒,怕是肚子裡還沒有貨擱著吧?”

  嬿婉聽她母親說得粗俗,原有十分好强之心,此刻也被挫磨得沒了,急得眼圈發紅道:“額娘,這命裡時候還沒到的事,女兒急也急不來啊。”

  魏夫人嘴角一垂,冷下臉道:“急不來?還是你自己沒用攏不住皇上的心?別怪你兄弟眼皮子淺,連伺候你的奴才的手都要摸一把。話說回來,還是你不爭氣的緣故,要是多得寵些,生了個阿哥,也可以多給咱們家裡些嚼用,多給你兄弟娶幾個媳婦兒,也不會落得他今天這個樣子了。”

  佐祿聽母親訓斥姐姐,吸了吸鼻子,哼道:“不會下蛋的母雞!”

  嬿婉自侍奉皇帝身側,雖然明裡暗裡有許多委屈,但到底是養尊處優的嬪妃,再未受過母弟這麼粗魯的奚落。如瑾母女重逢,又聽見幼年時聽慣了的冷言冷語,禁不住落下淚來:“旁人怎麼說是旁人的事,怎麼額娘和弟弟也這麼說我?這些年我有什麼好的都給了家裡,滿心的委屈你們只看不見,好容易來了宮裡一趟,人家都歡歡喜喜的,偏你們要來戳我的痛處!”

  魏夫人一不高興,神色更加難看:“人家歡喜是因為人家高興,我們有什麼可高興的?你伺候了皇上這麼些年,怎麼到了今天還是個嬪位?嬪位也就罷了,這肚子怎麼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這個年紀,我們庄上多少人都拖兒帶女一大群了。”

  春嬋聽不過,只得賠笑道:“夫人別在意,小主一直吃著坐胎藥呢,小主心裡也急啊!再說了,孩子跟恩寵也沒什麼關系,愉妃有五阿哥,皇上還不是不大理會她,便是皇后娘娘,也還沒有子嗣呢,可皇上還不是照樣封了她為皇后。”

  魏夫人渾不理會,橫了春嬋一眼:“人家的福氣是生在骨子裡的,咱們姑娘的福氣是要自己去爭取來的,她要有皇后娘娘這個本事,一個孩子也沒有便封了皇后,我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記得我們姑娘這個嬪位總有兩年沒動了吧,伺候皇上也四五年了,眼見著年紀是越來越大了,我這個當娘的能不著急麼?都說進了宮是掉在金銀堆裡了,福氣是堆在眼前的,怎麼偏咱們就不是呢?”她看著嬿婉道:“你看,額娘來了,坐了這麼久,皇上那邊連個使喚的人也沒派來看看,可見你的恩寵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吧。”

  春嬋聽魏夫人說的話句句戳心,實在是太不管不顧,便她是個宮女也聽不下去了,忙將嬿婉准備的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一一捧上來給魏夫人看了,殷勤道:“這些綢緞都是江南織造進貢的,宮裡沒幾個小主輪得上有。這些首飾有小主自己的,也有皇后娘娘知道了夫人要來特意賞賜的,夫人都帶回家去吧。來一趟不容易,小主的孝心都到跟前了呢,”

  魏夫人看一樣便念一句佛,眼見得東西精致,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還是皇后娘娘慈悲。”她看完,神神秘秘對著嬿婉道:“聽說皇后娘娘跟你長得有幾分相像,真的假的?怎麼她成了皇后,你連個妃子也沒攀上呢?要不,皇后娘娘賞賜了這許多,我也帶了你弟弟去給皇后娘娘謝個恩?”

  嬿婉聽得這一句,急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哪肯母親去翊坤宮丟醜。還是春嬋機敏,笑吟吟勸道:“這個時候,皇后娘娘怕是在處理六宮的事宜呢,不見人的。”如此,魏夫人才肯罷休。

  好容易時辰到了,小太監來催著離宮,魏夫人抱著一堆東西,氣都緩不過來了,還是連連轉頭囑咐:“趕緊懷上個孩子,否則你阿瑪死了也不肯閉眼睛,要從九泉之下來找你的。”

  魏夫人一走,嬿婉還來不及關上殿門,便落下淚來:“旁人的家人入宮探望,都是一家子歡喜團圓的,怎麼偏本宮就這麼難堪。原以為可以聚一聚,最後還是打了自己的臉。”她拉過瀾翠的手,“還連累了你被本宮那不爭氣的兄弟欺負。”

  瀾翠見嬿婉傷心,哪裡還敢委屈,只得道:“小主待奴婢好,奴婢都是知道的,奴婢不敢委屈。”

  春嬋嘆氣道:“奴婢們委屈,哪裡比得上小主的委屈。自己的額娘兄弟都這麼逼著,心裡更不好受了。其實,夫人的話也是好心,就是逼得急了,慢慢來,小主總會有孩子的。便是恩寵,小主還年輕,怕什麼呢。”

  嬿婉緊緊攥了手中的絹子,在傷感中沉聲道:“可不是呢。娘家沒有依靠的人,一切便只能靠自己了。”

  冊后大典的半個月後,皇帝便陪著新后如懿展謁祖陵,祭告列祖列宗,西巡嵩洛,又至五台山進香,游歷名山大川。

        而除了皇后之外,所帶的亦不過是純貴妃、嘉貴妃、舒妃、令嬪而已。宮中之事,則一應留給了愉妃海蘭料理。

  細細算來,那一定是一生中難得的與皇帝獨處的時光。他與她一起看西山紅葉絢爛,一起看蝶落紛飛,暮靄沉沉。在無數個清晨,晨光熹微時,哪怕只是無言並立,靜看朝陽將熱烈無聲披拂。雖然也有嬪妃陪伴在側,但亦只是陪侍。每一夜,都是皇帝與如懿寧靜相對,相擁而眠,想想亦是奢侈。然而,這奢侈叫人歡喜,因為她是名正言順的皇后,皇帝理當與她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後宮的日子寧和而悠逸,而前朝的風波卻自老臣張廷玉再度受到皇帝斥責而始,震蕩著整個九月時節。

  自皇長子永璜離世,初祭剛過,張廷玉不顧自己是永璜老師的身份,就急著匆匆地向皇帝奏請回鄉。皇帝不禁動怒,斥責道:“試想你曾侍朕講讀,又曾為皇長子師傅,如今皇長子離世不久,你便告老還鄉,乃漠然無情至此,尚有人心麼?”

  張廷玉遭此嚴斥,惶惶不安。之後,皇帝命令九卿討論張廷玉是否有資格配享太廟,並定議具奏。九卿大臣如何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一致以為應該罷免張廷玉配享太廟。皇帝便以此為依據,修改先帝遺詔,罷除了張廷玉死後配享太廟的待遇。自此,朝中張廷玉的勢力,便被瓦解大半。

  如懿這新后的位置,因著孝賢皇后去世時慧賢皇貴妃母家被貶斥,而孝賢皇后的伯父馬齊早在乾隆四年去世,最大的支持者張廷玉也就此回了桐城老家。據說地方大官為了避嫌,無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幾位家人把他接進了老宅之中。

  前朝自此風平浪靜,連西藏郡王珠爾墨特那木扎勒的叛亂亦很快被岳鐘琪率兵入藏平定,成為雲淡風輕之事。皇帝可謂是躊躇滿志。而為了安撫張廷玉所支支持的富察氏,皇帝亦遙封晉貴人為晉嬪,以示恩遇隆寵,亦安了孝賢皇后母家之心。

  這樣的日子讓如懿過得心安理得,而很快地,後宮中便也有了一樁突如其來的喜事。

  這一年十一月的一夜,皇帝正在行宮書房中察看岳鐘琪平定西藏的折子,如懿陪伴在側紅袖添香;嬿婉則輕撫月琴,將新學得彝家小曲輕巧撥動,慢慢奏來;而意歡則臨燈對花,伏在案上,將皇帝的御詩一首首工整抄錄。

  嬿婉停了手中的彈奏,笑意吟吟道:“舒妃姐姐誒,其實皇上的御詩已經收錄成冊,你又何必那麼辛苦,再一首首抄錄呢?”

  意歡頭也不抬,只專注道:“手抄便是心念,自然是不一樣的。”

  如懿輕笑道:“舒妃可以把皇上的每一首御詩都熟讀成誦,也是她喜歡極了的緣故。”

  皇帝合上折子,抬首笑道:“皇后不說,朕卻不知道。”

  如懿含笑:“若事事做了都只為皇上知道,那便是有意為之,而非真心了。”

  皇帝看向意歡的眼神裡滿盈幾分憐惜與贊許:“舒妃,對著燈火寫字久了眼睛累,你歇一歇吧,把朕的桑菊茶拿一盞去喝,可以明目清神的。”

  意歡略答應一聲,才站起身,不覺有些暈眩,身子微微一晃,幸好扶住了身前的紫檀梅花枝長案,才沒有摔下去。

  如懿忙扶了她坐下,擔心道:“這是怎麼了?”

  皇帝立刻起身過來,伸手拂過她的額,關切道:“好好兒的怎麼頭暈了?”

  荷惜伺候在意歡身邊,擔憂不已:“這幾日小主一直頭暈不適,昨日貪新鮮吃了半個貢梨,結果吐了半夜。”

  嬿婉怔了一怔,不自禁地道:“該不會是有喜了吧?”

  皇帝不假思索,立刻道:“當然不會!”

  意歡對皇帝的斬釘截鐵頗有些意外,訕訕地垂下臉。如懿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皇帝是答得太急了,便若無其事地問:“月事可準確麼?有沒有傳太醫來看過?”

  意歡滿臉暈紅,有些不好意思:“臣妾的月事一直不準,兩三個月未有信期也是常事。”

  荷惜掰著指頭道:“可不是。左右小主也已經兩個多月未曾有月信了。”她忽然歡喜起來,“奴婢聽說有喜的人就會頭暈不適,小主看著卻像呢。”

  嬿婉看著荷惜的喜悅,心中像墜著一塊鉛塊似的,扯著五臟六腑都不情願地發沉。她脫口道:“這樣的話不許亂說。咱們這兒誰都沒生養過,萬一別是病了硬當成身孕,耽擱了就不好了,還是請太醫來瞧瞧。”

  這一語提醒了眾人,皇帝沉聲道:“李玉,急召齊魯前來,替舒妃瞧瞧。”

  李玉當下回道:“正巧呢。這個時候齊太醫要來給皇上請平安脈,這會兒正候在外頭。”

  說罷,李玉便引了齊魯進來,為舒妃請過脈後,齊魯的神色便有些驚疑不定,只是一味沉吟。皇帝顯然有些焦灼:“舒妃不適,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魯忙起身,畢恭畢敬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舒妃小主的脈象是喜脈,已經有兩個月了呢。”齊魯雖是道賀,口中卻無格外歡喜的口吻,只是以惴惴不安的目光去探詢皇帝的反應。

  行宮的殿外種了成片的翠竹,如今寒夜裡貼著風聲吹過,像是無數的浪濤涌起,沙沙地打在心頭。

  如懿心中一沉,不自覺地便去瞧著皇帝的臉色。皇帝的唇邊有一抹薄薄的笑意,帶著一絲矜持,簡短道:“甚好。”

  這句話過于簡短,如懿難以去窺測皇帝背後真正的喜憂。只是此時此刻,她能露出的,亦只有正宮雍容寬和的笑意:“是啊,恭喜皇上和舒妃了。”

  意歡久久怔在原地,一時還不能相信,聽如懿這般恭喜,這才回過神來。想要笑,一滴清淚卻先涌了出來。她輕聲道:“盼了這麼些年......”話未完,自己亦哽咽了,只得掩了絹子,且喜且淚。

     皇帝不意她高興至此,亦有些不忍與震動,柔聲道:“別哭,別哭。這是喜事。你若這樣激動,反而傷了身子。”

  如懿見嬿婉痴痴地有些不自在,知道她是感傷自己久久無子之事,便對著意歡道:“從前木蘭秋狩,舒妃你總能陪著皇上去跑一圈,如今可在不能了吧。好好兒養著身子要緊。”她看一眼嬿婉,向皇帝道:“皇上,這些日子舒妃得好好兒養著,怕是不能總侍奉在側了,令嬪,一切便多勞煩你了。”

  嬿婉低低答了聲“是”,臉色稍微和緩了些許,便道:“舒妃姐姐要好好兒保養著身子呢,頭一胎得格外當心才好。”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著舒妃的肚子,滿臉艷羨,“還是姐姐的福氣好,妹妹便也沾一沾喜氣吧!”

  意歡低頭含羞一笑,按住嬿婉的手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多謝妹妹,但願妹妹也早日心願得償。”

  皇帝神色平靜,語氣溫和得如四月裡和暖的風:“舒妃,你既有孕,那朕賞你的坐胎藥以後便不要喝了。”他一頓,“許是你一直喝得勤,蒼天眷顧,終于遂了心願。”

  意歡小心地側身坐下,珍重地撫著小腹:“說來慚愧,臣妾喝了那麼些年坐胎藥,總以為沒了指望,所以這一兩年都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喝著。這次出宮以來,皇上一直無須臣妾陪伴,這身孕怕還是在宮裡的時候便結下的。彷彿臣妾是有好幾次耽擱著沒喝了,誰知竟有了!”

  齊魯忙賠笑道:“那坐胎藥本是强壯了底子有助于懷孕的。小主的体質虛寒,再加下以前一直一心求子,心情緊張,反而不易受孕。如今底子調理得壯健了,心思又鬆快,哪怕少喝一次半次,也是不打緊的。但若無前些年那麼多坐胎藥喝下去調理,也不能說有孕便有孕了。”

  意歡連連頷首,懇切道:“齊太醫說得是,只是這般說來,宮中還是純貴妃與嘉貴妃的身子最好,所以才子嗣連綿。”

  齊魯道:“純貴妃一向身子壯健,而嘉貴妃出身李朝,自小人參滋補,體質格外溫厚,所以有所不同。”

  意歡笑靨微生,信任地望向齊魯道:“那本宮以後的調理補養,都得問問齊太醫了。”

  齊魯諾諾答應。皇帝溫聲囑咐道:“齊魯是太醫院的國手,資歷又深,你若喜歡,朕便指了他來照顧你便是。”

  意歡眉眼盈盈,如一汪含情春水,有無限情深感動:“臣妾多謝皇上。”

  皇帝囑咐了幾句,如懿亦道:“幸好御駕很快就要回宮了,但還有幾日在路上。皇上,臣妾還是陪舒妃回她閣中看看,她有了身孕,不要疏漏了什麼才好。”

  嬿婉亦道:“那臣妾也一起陪舒妃姐姐回去。”

  皇帝頷首道:“那一切便有勞皇后了。”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31 02:36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10 03:06 AM 編輯

第四卷 第十二章 驚孕

  三人告退離去,皇帝的臉色慢慢沉下來,寒冽如冰:“齊魯,怎麼回事?”

  齊魯聽皇帝說完,不覺神色惶恐:“舒妃娘娘突然有孕,而坐胎藥也沒有按時喝下,那必定是坐胎藥上出了緣故。皇上,因您憐惜舒妃娘娘,所以那坐胎藥並非是絕育的藥,而是每次臨幸後喝下,才可保無虞,漏個兩次三次也無妨。只是聽舒妃娘娘的口氣,大約是有一年兩年這麼喝得斷斷續續了,藥力有失也是有的,才會一朝疏漏,懷上了龍胎。”

  皇帝微微一驚:“你的意思是,舒妃或許知道了那坐胎藥不妥當?”

  齊魯想了想,搖頭道:“未必。若是真知道了,大可一口不喝,怎會斷斷續續地喝?怕是舒妃娘娘對子嗣之事不再指望,所以沒有按時喝下坐胎藥,反而意外得子。”他忙磕了個頭,誠惶誠恐道:“微臣請旨,舒妃娘娘的身孕該如何處置?”

  皇帝脫口道:“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齊魯不想皇帝有此反問,只得冒著冷汗答道:“若皇上不想舒妃娘娘繼續有孕,那微臣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落胎。左右舒妃是初胎,保不住也是極有可能的。”他沉聲道:“宮裡,有的是一時不慎。”

  皇帝有些遲疑,喃喃道:“一時不慎?”

  齊魯頷首,伏在地上道:“是。或者皇上慈悲,憐惜舒妃和腹中胎兒也罷。”

  皇帝怔怔良久,搓著拇指上一顆碩大的琥珀扳指,沉吟不語。許久,皇帝才低低道:“舒妃......她是皇額娘的人,她也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兒......她......她只是個女人,一個對朕頗有情意的女人。”

  齊魯見皇帝語氣鬆動,立刻道:“皇上說得是。舒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也有一半的可能是公主。即便是皇子,到底年幼,也只是稚子可愛而已。”

  “稚子可愛,稚子也無辜!”皇帝長嘆一聲,“罷了!她既然有福氣有孕,朕又何必親手傷了自己的骨血!留下這孩子,是朕悲憫蒼生,為免傷了陰鶩。至于這孩子以後養不養的大,會不會像朕的端慧太子和七阿哥一般天不假年,那便是他自己的福氣了。你便好好兒替舒妃保著胎吧。”

  齊魯得了皇帝這一句吩咐,如逢大赦一般:“那麼,令嬪娘娘和宮裡的晉嬪娘娘也還喝著那坐胎藥呢,是否如舊還給兩位小主喝?”

  皇帝的手指篤篤地敲著烏木書桌,思忖著道:“令嬪麼,喝不喝原是由她自己的性子,朕可從來沒給她喝過,是她自己要心太强了,反而折了自己。至于晉嬪......”皇帝一擺手,冷冷道,“她還是沒有孩子的好,免得富察氏的人又動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左右你想個法子,讓她永無後顧之憂便是。”

  齊魯道:“用藥是好,但就怕次數頻繁了太過顯眼。”

  皇帝猶豫再三,便道:“也是。那就朕來。”

  齊魯聽皇帝一一吩咐停當,擦著滿頭冷汗唯唯諾諾退卻了。

  從意歡閣中出來已經是皓月正當空的時分了。如懿吩咐了侍女們換了柔軟的被褥,每日奉上溫和滋補的湯飲,又叮囑了不要輕易挪動,要善自保養。

  如懿守在意歡身側,見她行動格外小心翼翼,便笑道:“你也忒糊塗了,自己有了身子竟也不知道。”

  意歡且喜且嘆:“總以為臣妾身子孱弱,是不能有的。哪裡想到有今日呢。”如懿見她手邊的雞翅木小几上擱著一盤脆炸辣子,掩袖更笑:“這麼愛吃辣?也不覺得自己口味變了。”

  嬿婉忙笑道:“酸兒辣女,說不定舒妃姐姐也會喜歡吃酸的了呢。”

  意歡紅暈滿面:“男女都好。我一貫愛吃辣,總覺得痛快,所以口味也無甚變化。”

  如懿伸出手去刮她的臉:“你呀!只顧著自己痛快淋漓,以後也少吃些,辛辣總是刺激腹中胎兒的。”

  意歡殷殷聽著,一壁低下雪白柔婉的頸,唏噓道:“從未想過,竟也有今天。”

  嬿婉賠笑道:“其實依照舒妃姐姐的盛寵,懷上龍胎也是遲早的事。”

  意歡略略沉吟,重重搖頭:“不是的,不是。男歡女愛,終究只是肌膚相親。聖寵再盛,也不過是君恩流水,歸于虛空。只有孩子,是我與他的骨血融合而成。從此天地間,有了我與皇上不可分割的聯結。只有這樣,才不枉我來這一場。”

  如懿聽得怔怔,心底的酸澀與歡喜,執著與期盼,意歡果然是自己的知己。她何嘗不是只希望有一個小小的人兒,由他和她而來,在蒼茫天地間,證明他們的情分不是虛妄。這般想著,不覺握住了意歡的手,彼此無言,也皆明白到了極處。

  如此,知道意歡有些倦怠,如懿才回自己宮中去。

  嬿婉伴在如懿身邊,侍奉的宮人都離了一丈遠跟著。如懿看著嬿婉猶自殘留了一絲笑意的臉,婉聲道:“是不是笑得臉頰都酸了?”

  嬿婉摸了摸自己的臉,低低道:“看著舒妃姐姐如願以償,是為她高興,但心裡還是忍不住發酸。”

  如懿喜歡她這樣不加掩飾的口吻:“心裡再酸,臉上也別露出來。再好的姐妹,你臉上酸了一酸,也難免有讓人吃心的時候。記著,待在這宮裡,該笑的時候,再想哭也得笑;該哭的時候,再高興也得哭出來。如果連自己的悲喜都不能掌控,那就不是宮中的生存之道了。”

  嬿婉眼波流轉,低柔若嘆息:“娘娘一晚上都很是高興,囑咐了舒妃姐姐那麼多有孕的保養之道,其實娘娘心裡也不好受吧?”

  如懿伸出手,接住細細一脈枝頭垂落的清涼夜露:“誠如你所言,是為舒妃高興,也是為自己傷感。懂得那麼多有孕的保養之道,卻都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嬿婉一語勾中心思,不覺淚光盈然:“皇后娘娘,不瞞您,舒妃喝什麼坐胎藥,臣妾也一樣喝了。這麼多年,卻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可見是無福了。”

  如懿雖然明白個中原委,但如何能夠說破,只得婉轉勸慰道:“舒妃有孕,到底也是意料之外。她侍奉皇上也八九年了,誰能想到呢?你也是太想得子了,或許如舒妃一般,停一停藥,或許就能有了也未可知啊!”

  嬿婉語氣幽微如訴:“但願吧!但願臣妾能如舒妃姐姐一般,得上蒼垂憐照顧。”

  如懿替她拂了拂鬢邊被夜風吹亂的一綹銀絲紫金流蘇,和婉道:“本宮雖然被冊封為皇后,一時得皇上寵愛,但到底也是三十三歲的人了。純貴妃與嘉貴妃的年紀猶在本宮之上,玫嬪也是三十來歲的人了。年輕的嬪妃裡,你是拔尖兒的。凡事不要急,放寬了心,自然會好的。”

  如在冰天雪地中忽得一碗熱湯在手,嬿婉心頭一暖,眼中噙了晶瑩的淚:“多謝皇后娘娘眷顧。”

  嬿婉的殿中燭火幽微,那昏暗的光線自然比不上舒妃宮中的燈火通明、敞亮歡喜。嬿婉的面前擺了十幾碗烏沉沉的湯藥,那氣味熏得人腦中發沉。嬿婉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發了狠一般,帶著幾欲癲狂的神情,一碗碗往喉嚨裡灌著墨汁般的湯藥。

  春嬋看著膽戰心驚,在她喝了七八碗之後不得不攔下道:“小主,別喝了!別喝了!您這樣猛喝,這到底是藥啊,就是補湯也吃不消這麼喝啊!”

  嬿婉奪過春嬋攔下的藥盞,又喝了一碗,恨恨道:“舒妃和本宮一樣喝著坐胎藥,她都懷上了,為什麼本宮還不能懷上!我偏不信!哪怕本宮的恩寵不如她,多喝幾碗藥也補得上了!”

  她話未說完,喉頭忽然一湧,喝下的藥湯全吐了出來,一口一口嘔在衣衫上,滑下渾濁的水跡。

  春嬋心疼道:“小主,您別這樣,太傷自己的身子了!您還年輕,來日方長啊!”

  嬿婉痴痴哭道:“來日方長?本宮還有什麼來日?恩寵不如舊年,連本宮的額娘都嫌棄本宮生不出孩子!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算是什麼!”

  春嬋嚇得趕緊去捂嬿婉的嘴,壓低了聲音道:“小主小聲些,皇后娘娘聽見算什麼呢!”

  嬿婉嚇得愣了愣,禁不住淚水橫流,捂著唇極力壓抑著哭聲。她看著春嬋替自己擦拭著身上嘔吐下來的湯藥,忽然手忙腳亂又去抓桌上的湯碗,近乎魔怔地道:“不行,不行!吐了那麼多,怎麼還有用呢?本宮再喝幾碗,得補回來!一定得補回來!”

  春嬋嚇得趕緊跪下勸道:“小主您別這樣!這坐胎藥也不一定管用。您看舒妃小主不就說麼,她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喝著,忽然就有了!”她凝神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小主,您不覺得奇怪麼?當初舒妃小主每次喝每次喝也沒懷上,怎麼有一頓沒一頓的時候就懷上了。難不成她是不喝了才懷上的?或者您不喝這坐胎藥了,也能懷上也說不準!”

  嬿婉當即翻臉,喝道:“你胡說什麼?這藥方子給宮裡的太醫們都看了,都是坐胎助孕的好藥!”

  春嬋遲疑著道:“奴婢也說不上來,宮裡的藥......宮裡的藥也不好說。小主不如停一停這藥,把藥渣包起來送出去叫人瞧瞧,看是什麼東西!”

  嬿婉柳眉豎起,連聲音都變了:“你是疑心這藥不對?”

  春嬋忙道:“對與不對,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咱們多個心眼兒吧!誰讓舒妃是斷斷續續喝著藥才有孕的呢,奴婢聽了心裡直犯嘀咕。”

  嬿婉被她一說,也有些狐疑起來:“那好。這件事本宮便交給你辦,辦好了本宮重重有賞。”

  春嬋磕了個頭道:“奴婢不敢求小主的賞,只是替小主安安心罷了。奴婢的姑母就在京中,等回去奴婢就托她去給外頭的大夫瞧瞧。這些日子小主先別喝這坐胎藥就是了。”

  嬿婉沉靜片刻:“好!本宮就先不喝了。”

  春嬋忙道:“是啊。小主總急著想有了身孕可以固寵,其實換過來想想,咱們先爭了恩寵再有孩子也不遲啊!左右宮裡頭的嬪妃一直是舒妃最得寵,如今她有了身孕也好,正好騰出空兒來給小主機會啊!”

  嬿婉的神色稍稍恢復過來,她掰著指頭,素白手指上的鎏金瑪瑙雙喜護甲在燈光下划出一道道流麗的光彩:“宮裡的女人裡頭,皇后、純貴妃、嘉貴妃、愉妃和婉嬪都已經年過三十,再得寵也不過如此了。年輕的裡頭也就是舒妃和晉嬪得臉些罷了。舒妃這個時候有孕,倒實在是個好機會。”

  春嬋笑道:“如此,小主可以寬心了。那麼奴婢去端碗黑米牛乳羹來,小主喝了安神睡下吧。”

  御駕是在九日後回到宮中的。意歡直如眾星捧月一般被送回了儲秀宮,而晉嬪亦在來看望意歡時被如懿發覺了她手上那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嬿婉一時瞧見,便道“眼熟”,晉嬪半是含笑半是得意道:“是皇上賞賜給臣妾的晉封之禮,說是從前慧賢皇貴妃的愛物。”

  嬿婉聞言不免有些嫉妒:“慧賢皇貴妃當年多得寵,咱們也是知道些的。瞧皇上多心疼你。”

  那東西實在是太眼熟了,如懿看著眼皮微微發跳,一顆心又恨又亂,面上卻笑得波瀾不驚:“這鐲子還是當年在潛邸的時候孝賢皇后賞下的,本宮和慧賢皇貴妃各有一串,如今千迴百轉,孝賢皇后賞的東西,最後還是回到了自家人的手裡。”

  眾人笑了一會兒,便也只是羨慕,圍著晉嬪誇贊了幾句,便也散了。

  這一日陪在如懿身邊的恰是進宮當值的惢心,背著人便有些不忍,垂著臉容道:“晉嬪小主年輕輕的,竟這樣被蒙在鼓裡,若斷了一輩子的生育,不也可憐。”

  有隱約的怒意浮上眉間,如懿冷下臉道:“你沒聽見是皇上賞的?慧賢皇貴妃死前是什麼都和皇上說了的,皇上既還賞這個,是鐵了心不許晉嬪有孕。左右是富察氏作的孽落在了富察氏自己身上,有什麼可說的!”

  惢心默然點頭:“也是!當年孝賢皇后一時錯了念頭,如今流毒自家,可見做人,真當是要顧著後頭的。”

  檐下秋風幽幽拂面,寂寞而無聲。半晌,如懿緩了心境,徐徐道:“若告訴了晉嬪,反而惹她一輩子傷心,還是不知道的好,只當是自己沒福罷了。”

  太后得到意歡有孕的消息時正站在廊下逗著一雙紅嘴綠鸚哥兒,她拈了一支赤金長簪在手,調弄那鳥兒唱出一串嘀嚦啼囀,在那明快的清脆聲聲裡且喜且疑:“過了這麼些年了,哀家都以為舒妃能恩寵不衰便不錯了。皇帝不許她生育,連自作聰明的令嬪都吃了暗虧,怎麼如今卻突然有了?”

  福珈含笑道:“或許皇上寵愛了舒妃這麼多年,也放下了心,不忌諱她葉赫那拉氏的出身了。”

  太后鬆了一口氣,微微頷首:“這也可能。到底舒妃得寵多年,終究人非草木,皇帝感念她痴心也是有的。”

  福珈亦是憐惜:“太后說得是。也難為了舒妃小主一片情深,這些年縱然暗中為太后探知皇上心意,為長公主之事進言,可對皇上也是情真意切。如今求子得子,也真是福報!”

  太后停下手中長簪,瞟一眼福珈,淡淡道:“所謂一賞一罰,皆是帝王雨露恩澤。所以生與不生,都是皇帝許給宮中女子的恩典,只能受著罷了。不告訴她明白,有時也比告訴更留了情面。糊塗啊,未必不是福氣。何況對咱們來說,舒妃有孕自然多一重安穩,可若一直未孕,也不算壞事。”

  福珈幽幽道:“奴婢明白。舒妃對皇上情深,有孕自然是地位更穩,無孕也少了她與皇上之間的羈絆,所以太后一直恍若不知,袖手未理。”

  太后不置可否,只道:“對了,舒妃有孕,皇帝是何態度?”

  福珈笑道:“皇上說舒妃小主是頭胎,叫好生保養著,很是上心呢。”

  太后一臉慈祥和悅:“皇帝是這個意思就好。那你也仔細著些,好生照顧舒妃的身子。記著,別太落了痕跡,反而惹皇帝疑心。”

  福珈笑容滿面答應著:“以後是不能落了痕跡,可眼下有孕,也是該好好兒賞賜的。”

  太后笑道:“可不是,人老了多慮便是哀家這樣的。那你即刻去小庫房尋兩株上好的玉珊瑚送去給舒妃安枕。還有,哀家記得上回李朝遣使者來朝時有幾株上好的雪參是給哀家的,也挑最好的送去。告訴舒妃好好兒安胎,一切有哀家。”

  福珈應道:“是。可是太醫院剛來回話,說晉嬪小主身子不大好,太后要不要賞些什麼安慰她,到底也是富察氏出來的人。”

  太后漫不經心地給手邊的鳥兒添了點兒水,聽著它們叫得嘀嚦婉轉,驚破了晨夢依稀:“晉嬪的病來得蹊蹺,這裡怕是有咱們不知道的緣故,還是別多理會,你就去看一眼,送點哀家上回吃絮了的阿膠核桃膏去就是了。”她想了想,“舒妃有孕,玫嬪的寵遇一般,身子也不大好了,哀家手頭也沒什麼新人備著。”

  福珈想了半日,為難地道:“慶貴人年輕,容顏也好,可以稍稍調教。”

  太后點頭道:“也罷。總不能皇帝身邊沒一個得寵的是咱們的人,你便去安排吧。”

  這邊廂意歡初初有孕,宮中往來探視不斷,極是熱鬧,連玉妍也生了妒意,不免嘀咕道:“不就是懷個孩子麼,好像誰沒懷過似的,眼皮子這樣淺!”然而,她這樣的話只敢在背後說說,自上次被當眾穿耳之後,她也安分了些許,又見皇帝不偏幫著自己,只好愈加收斂。

  而嬿婉這邊廂,春嬋的手腳很快,將藥托相熟的採辦小太監送出去給了姑母,只說按藥擬個方子,讓瞧瞧是怎麼用的。她姑母受了重托,倒也很快帶回了消息。

  嬿婉望著方子上的白紙黑字,眼睛裡幾乎要滴出血來。她震驚不已,緊緊攥著手道:“不會的!怎麼會?怎麼會!”

  春嬋嚇了一跳,忙湊到嬿婉跟前拿起那張方子看,上面卻是落筆鄭重的幾行字:“避孕去胎,此方極佳,事後服用,可保一時之效。”

  陽光從明紙長窗照進,映得嬿婉的面孔如昨夜初下的雪珠一般蒼白寒冷。嬿婉的手在劇烈地發抖,連著滿頭銀翠珠花亦瀝瀝作響。春嬋知道她是驚怒到了極點,忙遞了盞熱茶捧到她手裡頭道:“不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小主千萬別這個樣子。”

  嬿婉的手哪裡捧得住那白粉地油紅開光菊石茶盞,眼看著茶水險些潑出來,她放下了茶盞顫聲道:“你姑母都找了些什麼大夫瞧的?別是什麼大夫隨便看了看就拿到本宮面前來應付。”

  春嬋滿臉謹慎道:“小主千叮嚀萬囑咐的事,奴婢和姑母怎敢隨意,都是找京城裡的名醫看的。姑母不放心,還看了三四家呢。您瞧,看過的大夫都在上頭寫了名字,是有據可查的。小主,咱們是真的吃了虧了!”

  嬿婉攤開掌心,只見如玉潔白的手心上已被養得寸把長的指甲掐出了三四個血印子,嬿婉渾然不覺得疼,沉痛道:“是吃了大虧了!偏偏這虧還是自己找來的!”她沉沉落下淚來,又狠狠抹去,“把避孕藥當坐胎藥吃了這些年,難怪沒有孩子!”

  春嬋見她氣痛得有些痴了,忙勸解道:“小主,咱們立刻停了這藥就沒事了。方子上說得明明白白,這藥是每次侍寢後吃才見效的,舒妃小主停了幾次就懷上了,咱們也可以的,小主還年輕,一切都來得及。”

  嬿婉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厲:“可是這藥是皇上賞給舒妃,後來又一模一樣賞給晉嬪的。咱們還問過了那麼多太醫,他們都說是坐胎的好藥,他們......”

  春嬋忙看了看四周,見並無人在,只得低聲道:“說明皇上有心不想讓舒妃和晉嬪有孕,而小主只是誤打誤撞,皇上並非不想讓小主有孕的!”

  嬿婉驚怕不已:“那皇上為什麼不許她們有孕,皇上明明是很寵愛舒妃和晉嬪的......”

  春嬋也有些惶惑,只得道:“皇上不許,總有皇上的道理。譬如舒妃是葉赫那拉氏的出身,皇上總有些忌諱......”

  嬿婉臉上的驚慌漸漸淡去,抓住春嬋的手道:“會不會是舒妃已經察覺了不妥,所以才停了那藥,這才有了身孕?”她秀麗的臉龐上有狠辣的厲色刻入,“她知道了,卻不告訴我?”

  春嬋忙道:“小主,小主,咱們喝那藥是悄悄兒的,舒妃不知道,倒是皇后跟前您提過兩句的。”

  嬿婉雪白的牙森森咬在沒有血色的唇上:“是了。皇后屢次在本宮和舒妃面前提起要少喝些坐胎藥,要聽天由命,要隨緣。這件事,怕不只是皇上的主意,皇后也是知道的。”

  春嬋驚道:“小主一向與皇后娘娘交好,皇后娘娘知道,竟然都不告訴您?或者舒妃小主也是聽了她的勸才停了藥的,她只告訴舒妃,卻不告訴您?您可是為了皇后娘娘下了好大的力氣整治嘉貴妃的呀。皇后娘娘的心也太狠了!”

  嬿婉死死地咬著嘴唇,卻不肯作聲,任由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湮沒了她痛惜而沉鬱的臉龐。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1-31 02:39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12 02:35 AM 編輯

第四卷 第十三章 螽斯

  這一日是意歡懷孕滿三月之喜,因為胎象穩固,太后也頗喜悅,便在儲秀宮中辦了一場小小的家宴以作慶賀。

  席間言笑晏晏,便是皇帝也早早自來朝歸來,陪伴意歡,太后頗為喜悅,酒過三巡,便問道:“近些日子時氣不大好,皇帝要留心調節衣食才是。”

  皇帝坐于意歡身側,忙陪笑道:“請皇額娘放心,兒子一定隨時注意。”他轉臉對著意歡,關切道:“你如今有了身子,增衣添裳更要當心。”

  意歡滿面紅暈,只痴痴望著皇帝,含羞一笑,一一謝過。

  太后的韶華日漸消磨于波雲詭譎的周旋中,彷彿是紫禁城中紅牆巍巍,碧瓦巍峨,卻被風霜侵蝕太久,隱隱有了蒼黃而沉重的氣息。然而,歲月的浸潤,深宮頤養的日子卻又賦予她另一種莊靜寧和的氣度,不怒自威的神色下猶如玉般光潤的和婉,聲音亦是柔軟的。和藹的:“看舒妃盼了那麼多年終于有了身孕,哀家也高興。只是舒妃如今不能陪侍皇帝,皇帝可要仔細。”

  皇帝極為恭敬:“是。巡幸歸來,前朝的事情多。兒子多半在養心殿安置了。”

  太后夾了一筷子鳳尾魚翅吃了,慢悠悠道:“皇帝來回養心殿,都會經過螽斯門吧?”

  皇帝不意太后有此問,便笑道:“是,兒子來回后宮,時常經過螽斯門。”

  太后停了手裡的銀累絲祥雲筷子,莊重道:“皇帝知道螽斯門的來歷麼?”

  皇帝神色悠然,緩緩吟道:“螽斯羽,訣訣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他停一停,環視殿內,將眾妃仰慕的神色盡收眼底,有幾分得意,“螽斯門的典故源自《詩經·周南·螽斯》,兒子都記得的。”

  如懿伴在皇帝身側,微微地偏過頭,精致的紅翡六葉宮花,玲瓏的花枝東菱玉鈿,隨著她語調的起伏悠悠地晃:“皇上博學,此詩是說螽斯聚集一方,子孫眾多。”她與皇帝相視一笑,又面向太后道:“內廷西六宮的麟趾門相對應而取吉瑞之意,便也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

  太后微微眯眼,頜首道:“皇帝與皇后博學通識,琴瑟和鳴,哀家看在眼裡真是高興。先帝在時,常與哀家說起螽斯門的典故。說螽斯門原來是明朝的舊名,祖先進關以後,更改明宮舊名,想掃除舊日之氣,卻在看到螽斯門時心有所觸,說這個名字甚好,是讓咱們子孫後代繁盛的意思,所以就留了下來。也是,雄螽斯一振動翅膀叫起來,雌螽斯便蜂擁而至,每個都給它生下九十九個孩子,當真興旺繁盛!”

  原先渺然的心便在此刻沉沉墜下,如懿如何不明白太后所指,只得不安地起身,畢恭畢敬地垂手而聽。皇帝的面色也漸漸鄭重,在底下悄悄握了握如懿的手,起身笑道:“皇額娘的教誨,兒子都明白。正因為皇額娘對上緬懷祖先,對下垂念子孫位,兒子才能有今日兒女滿膝下的盛景啊。”

  皇帝此言,綠筠、玉妍、意歡、海蘭等有所生育的嬪妃都起身,端正向太后敬酒道:“祖宗福澤,太后垂愛,臣妾等才能為大清綿延子嗣。”

  太后臉上含著淡淡笑意,卻未舉杯接受眾人的敬酒。皇帝眼神一掃,其餘的嬪妃都止了笑容,戰戰兢兢站起身來,一臉敬畏與不安:“臣妾等未能為皇家開枝散葉,臣妾等有愧。”

  太后仍是不言,只是以眼角的餘光緩緩從如懿面上掃過。如懿只覺得心底一陣酸澀,彷彿誰的手狠狠絞著她的心一般,痛得連耳根後都一陣陣滾燙起來,不由得面紅耳赤。她行至太后跟前,跪下道:“臣妾身為皇后,未能為皇上誕有一子半女,臣妾忝居后位,實在有愧。”

  太后並不看她,臉上早已沒了笑容,只是淡淡道:“皇后出身大家,知書識禮,對于螽斯門的見解甚佳。但,不能只限于言而無行動。”她的目光從如懿平坦的腹部掃過,幽然垂眸,“太祖努爾哈赤的孝慈高皇后、孝烈武皇后皆有所出;太宗的孝莊文皇后誕育世祖福臨,孝端文皇后亦有公主;康熙爺的皇后更不必說;先帝的孝敬憲皇后,你的姑母到底也是生養過的;便是連皇帝過世的孝賢皇后也生了二子二女。哀家說的這些人裡,缺了誰,你可知麼?”

  如懿心口劇烈一縮,卻不敢露出絲毫神色來,只得以更加謙卑的姿態道:“皇額娘所言歷代祖先中,唯有世祖福臨的兩位蒙古皇后,廢后靜妃和孝惠章皇后博爾濟吉特氏沒有生育,無子無女而終。”

  太后眉眼微垂,一臉沉肅道:“兩位博爾濟吉特氏皇后,一被廢,一失寵,命運不濟才會如此。可是皇后,你深得皇帝寵愛,可是不應該啊!”

  臉上彷彿挨了重重一掌,如懿只覺得臉上燒得滾燙,像一盆沸水撲面而來。她只能忍耐,擠出笑道:“皇額娘教誨得是,是臣妾自己福薄。”

  海蘭看著如懿委屈,心頭不知怎的便生了股勇氣,切切道:“太后,皇后娘娘多年照顧永琪,盡心盡力,永琪也會孝順皇后娘娘的。”

  太后一嗤,冷然不屑道:“是麼?”

  皇帝上前一步,將酒敬到太后跟前,連連賠笑道:“兒子明白,兒子知罪了。這些年讓皇額娘操心,是兒子不該,只是皇后未有所出,也是兒子陪伴皇后不多之過,還請皇額娘体諒。而且兒子有其他妃嬪誕育子嗣,如今舒妃也見喜,皇額娘不必為兒子的子嗣擔心。”

  太后的長嘆恍若秋葉紛然墜落:“皇帝,你以為哀家只是為你的子嗣操心麼?皇后無子,六宮不安。哀家到底是為了誰呢?”

  皇帝忙道:“皇額娘自然是關心皇后了,但皇后是中宮,無論誰有子,皇后都是嫡母,也是一樣的。”

  有溫暖的感動如春風沉醉,如懿不自覺地望了皇帝一眼,滿心的屈辱與尷尬才稍稍減了幾分。到底,他是顧著自己的。

  意歡見彼此僵持,忙欠身含笑:“太后關心皇后娘娘,眾人皆知。只是臣妾也是侍奉皇上多年才有身孕,皇后娘娘也會有這般後福的。”

  許是看在意歡有孕的面上,太后到底還是笑了笑,略略舉杯道:“好了,你們都起來吧。哀家也是看著舒妃的身孕才提幾句罷了。皇后,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有空兒時,變多去螽斯門下站一站,想想祖先的苦心吧。”

  如懿諾諾答應,硬撐著發酸的雙膝撐起身子,轉眼看見玉妍譏誚的笑色,心頭更是沉重。她默默回到座位,才驚覺額上、背上已逼出了薄薄的汗。彷彿激烈掙扎撲騰過,面上卻不得不支起笑顏,一臉雲淡風輕,以此敷衍著皇帝關切的神色。到底,這一頓飯也是食之無味了。

  自儲秀宮歸來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了。如懿回到宮中,卸了晚妝,看著象牙明花鏤春和景明的銅鏡中微醺的自己,不覺撫了撫臉道:“今兒真是喝多了,臉這樣紅。”

  容珮替如懿解散了頭髮拿篦子細細地篦著道:“娘娘今兒是為舒妃高興,也是為皇上高興,所以喝了這些酒,得梳梳頭髮散散髮才好。”

  容珮說罷,便一下一下更用心為如懿篦髮,又讓菱枝和芸枝在如懿床頭的蓮花鎏金香球裡安放進玉華醒醉香。那是一種專用于幫助醉酒的人擺脫醺意的香餅,翊坤宮的宮女們會在陽春盛時採摘下牡丹的花蕊,與荼蘼花放在一起,澆入清酒充分地浸潤牡丹花蕊和荼蘼花瓣,然後在陰涼處放置一夜,再用杵搗,將花蕊與花瓣一起搗成花泥,把花泥捻成小餅,外刷一層龍腦粉,以它散發出的天然花香,讓人在睡夢中輕輕地擺脫醉酒的不適。

  如懿素來雅好香料,尤其是以鮮花製成的香餌,此刻聞得殿中清馨郁郁,不覺道:“舒妃有孕,本宮自然是高興的。只是……”她沉吟著道,“前兒內務府說送來了幾罈子玫瑰和桂花釀的清釀,說是跟蜜汁兒似得,拿來給本宮嘗一嘗吧。”

  容珮知道她心中傷感與委屈,便勸道:“娘娘,那酒入口雖甜,後勁兒卻有些足,娘娘今日已經飲過酒了,還是不喝了吧?”

  如懿笑:“喝酒最講究興致。興之所至,為何不能略嘗?你快去吧!”

  容珮經不得她催促,只好去取了來:“那娘娘少喝一些,免得酒醉傷身。”

  如懿斟了一杯在手,望著盈白杯盞中乳金色的液體,笑吟吟道:“傷身啊,總比傷心好多了!”

  容珮知她心意,見她印了一杯,便又在添上一杯:“娘娘今日是傷感了。”她的聲音更低,同情而不服,“今兒這麼多人,太后也是委屈您了。”

  如懿仰起臉將酒倒進喉中,擦了擦唇邊流下的酒液,哧哧笑道:“不是太后委屈本宮,是本宮自己不爭氣。太后讓本宮去螽斯門下站著,本宮一點兒也不覺得那是懲罰!若是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讓本宮在螽斯門下站成一塊石頭,本宮也願意!”她眼巴巴地望著容珮,眼里閃過矇朧的晶亮,“真的,本宮都願意!舒妃入宮這麼多年,喝了這麼多年的坐胎藥,如今多聽了幾回,便也懷上了。到底是上蒼眷顧,不曾斷了她的念想。可是本宮呢?本宮已經三十三歲了,三十三歲的女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孩子,那算什麼女人?!”

  容珮難過道:“娘娘,你還年輕!不信,您照照鏡子,看起來和舒妃。慶貴人她們也差不多呢。”

  如懿帶著幾分醉意,摸著自己的臉,凄然含淚:“是麼?沒有生養過的女人,看起來或許年輕些。可是年輕有什麼用?!這麼些年,本宮做夢都盼著有自己的孩子。”她拉著容珮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你摸摸看,本宮的肚子扁的,它從來沒有鼓起來過。容珮,本宮是真心不喜歡嘉貴妃,可是也打心眼兒里羨慕她。她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鼓起來,鼓得多好看,像個石榴似的飽滿。她們都說懷了孕的女人不經看,可是本宮眼裡,那是最好看的!”

  容珮眼里沁出了淚水:“娘娘,從奴婢第一次看到您,奴婢就打心眼兒里服您。宮裡那麼多小主娘娘,可您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人家的眼睛是流著眼淚珠子的,您的眼睛在愁苦也是忍著淚的。奴婢佩服您這樣的硬氣,也擔心您這樣的硬氣。不愛哭的人都是傷了心的了。奴婢的額娘也是,她生了那麼多孩子,還是挨我阿瑪的打。我阿瑪打她就像打沙袋似的,一點兒都不懂的心疼。最後奴婢的額娘是一邊生著孩子一邊挨著我那醉鬼阿瑪的打死去的。那時候奴婢就想,做人就的硬氣些,憑什麼受那樣人的挫磨。可是娘娘,現在奴婢看您哭,奴婢還是心疼,奴婢求求老天爺,讓一個孩子來您的肚子裡吧!”

  如懿伏在桌上,俏色蓮蓬繡成的八寶瑞獸桌布扎在臉上硬硬地發刺,她伸著手茫然地摩挲著:“還有純貴妃,這輩子她的恩寵是淡了,可是她什麼都不比怕,兒女雙全,來日還能含飴弄孫。宮裡活得最自在最安穩的人就是她。”

  容珮從未見過如懿這般傷心,只得替她披上了一件絳紅色的廿金大氅:“娘娘,您是皇后,不管誰的孩子,您都是嫡母,她們的子孫,也都是您的子孫。”

  如懿凄然搖首:“容珮,那是不一樣的,人家流的是一樣的血,是骨肉至深。而你呢,不過是神廟上的一座神像,受著香火受著敬拜,卻都是敷衍著的。”

  容珮實在無法,只得道:“娘娘,好歹您還有五阿哥啊,五阿哥多爭氣,被您調教的文武雙全,小小年紀已經學會了滿蒙漢三語,皇上不知道多喜歡他呢!來日五阿哥若是得皇上器重,您固然是母后皇太后,愉妃娘娘是聖母皇太后,一家子在一塊兒也極好呢。”

  如懿帶著眼淚的臉在明艷灼灼的燭光下顯出一種蒼白的嬌美,如同夜間一朵白色的優曇,獨自含著清露綻放:“永琪自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可是容珮,每一次盼望之後,本宮都恨極了。恨極了自己當年那麼蠢鈍,被人算計多年也不自知,恨極了孝賢皇后的心思歹毒。所以,本宮一點兒都不後悔,旁人是怎樣害得本宮絕了子嗣的希望,本宮便也要絕了她所有的希望。可是容珮,再怎麼樣,本宮的孩子都來不了了!”

  迷濛的淚眼裡,翊坤宮是這般熱鬧,新封的皇后,金粉細細描繪的人生,怎麼看都是姹紫嫣紅,一路韶華繁盛下去。可是只有如懿自己知道,那些恩愛榮華之後,她是如何孤獨。夜靜人散之後,宮裡只剩下她。闊大的紫檀蓮花雕花床上鋪著一對馥香花團紋鴛鴦軟枕,上面是金紅和銀綠兩床蘇織華絲鳳棲梧桐被,皇帝在時,那自然是如雙如對的合歡欣意。可是皇帝不在的日子,她便清楚地意識到,那才是她未來真正的日子。她會老,會失寵,會有“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的日子。那種日子的寂寞裡,她連一點兒可以依靠可以寄托的骨血都沒有。只能嗅著陳舊而金貴的古舊器皿發出陳年的郁郁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在水裡發黃的舊蠶絲,一絲一縷地裹纏著自己,直到老,直到死。

  那就是她的未來,一個皇后的未來,和一個答應,一個常在,沒有任何區別。

  容珮自知是勸不得了。她只能任由如懿發泄著她從未肯這般宣之于口的哀傷與疼痛,任由酒液一杯杯傾入愁腸,代替一切的話語與動作安慰著她。

  過了片刻,芸枝進來低聲道:“容姐姐,令嬪小主來了,想求見皇后娘娘了。”

  容珮有些為難地看著醉得不省人事的如懿,輕聲道:“娘娘酒醉,怕是不能見人了,這樣吧,你去好生回了令嬪小主,請她先回去吧。”

  芸枝答應著到了外頭,見了嬿婉道:“令嬪小主,皇后娘娘方才從儲秀宮回來,此刻醉滿了,怕是不能見小主了。”

  嬿婉想著暖閣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方才看娘娘從儲秀宮回來有些薄醉,所以特意回宮拿了些醒酒湯來,怎麼此刻就醉倒了呢?”

  芸枝笑道:“娘娘回來還喝了些酒呢。今兒酒興真是好!”

  嬿婉心中一突,很快笑道:“是啊。舒妃有喜,娘娘與舒妃交好,自然是高興了,所以酒興才好!”

  正說著,卻見菱枝端了一碗醒酒湯走到殿外,容珮開了門道:“娘娘醉得厲害,吐得身上都是,快去端熱水來,醒酒湯我來餵娘娘喝下吧!”

  菱枝忙著答應了。嬿婉一時瞧見,不覺道:“皇后娘娘醉得真厲害,本宮便不妨礙你們伺候了,好好兒照顧著吧。”

  芸枝恭恭敬敬送了嬿婉出去。春嬋候在儀門外,見嬿婉這麼快出來,不覺詫異道:“小主這麼快出來,皇后娘娘睡下了麼?”

  瀾翠本跟著嬿婉進去,嘴快道:“什麼睡下,是喝醉了。”

  春嬋打趣道:“哎呦!貴妃醉酒也罷了,怎麼皇后也醉酒呢!”

  嬿婉嘴角銜了一縷冷笑,道:“貴妃醉酒也好,皇后醉酒也好,不過都是傷心罷了。本宮還以為皇后多雍容大度呢,巴巴兒地提醒了舒妃坐胎藥的事,原來還是過不了女人那一關,也是個妒忌小心眼而罷了。”

  春嬋笑道:“小主說的是,女人就是女人,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免俗。”

  嬿婉長睫毛輕揚,點漆雙眸幽幽一轉:“所以啊,來日哪怕舒妃的胎出了什麼事兒,也是小心眼兒的人的罪過,跟咱們是不相干的。”

  春嬋會心一笑,扶著嬿婉悠然回宮。

  乾隆十六年,前朝安靜,西藏的騷亂也早已平定,皇帝以西北無憂,便更重視江南河務海防與官方戎政。正月,皇帝以了解民間疾苦為由,奉母遊覽,第一次南巡江浙。

  起初,倒頗有幾位朝中官員覲見,以為南巡江浙,行程千里,驚動沿途官員百姓,趨奉迎接,未免靡費。皇帝便有幾分不悅:“如今你們都稱天下安定富庶,這安定富庶朕都是在奏折上看到的,未曾眼見。聖祖康熙爺也曾南巡,下江南與官民同樂,了解民生疾苦。朕為聖祖子孫,理當效仿。”

  如此,再不敢有人諫言。待回到宮中,皇帝見如懿已經候在養心殿暖閣等候他下朝,那笑意便不覺從唇邊溢出,照的眉眼都熠熠生輝。

  如懿忍不住笑:“皇上雖然喜愛江南風景,但也不必如此喜形于色啊。”

  皇帝握住她手,附近她耳邊輕聲道:“你幼時曾去過蘇州,每每與朕說起,都十分嚮往可以再去。朕當日只是幌子,並不能擅自帶你離京。如今,朕便與你一同實現心願。去咱們最想去的地方走一走。”他眼底有明亮的光,像星子在墨藍夜空裡閃出鑽石般璀璨的星芒,“朕答應你,不僅是這次,往後咱們還有許多時日,朕會一直陪著你去山水之間。”

  心底的暖色彷彿敷錦凝繡的桃花,迎著春風一樹一樹綻放到極致,那樣輕盈而芬芳,充斥著她的一顆心。她依在皇帝胸前,依依婉然道:“只要是皇上想去的地方,臣妾一定伴隨身側,絕不輕離。”

  窗外仍有薄薄的飛雪如柳絮輕揚,而他與她的眸光相融間,唯有無限歡喜與安寧。

  按著皇太后的意思,因是巡幸江南煙柔之地,隨行的嬪妃除了皇后,便以漢軍旗出身的純貴妃、玫嬪、令嬪、婉嬪、慶貴人和李朝出身的嘉貴妃陪伴。

  皇帝對太后的安排甚是滿意,便將六宮中事都托了愉妃海蘭照應。臨行前,如懿又去探望了意歡,彼時意歡已經有五個多月的身孕了,逐漸隆起的腹部顯得她格外有一種初為人母的圓潤美滿。如懿含笑撫著她的肚子道:“一切可都還好麼?”

  身下淺碧色的玉蘭花樣坐褥軟似棉堆,意歡愛惜地將手搭在腹部:“一切都還好。只是總覺得像是在夢裡似得,不太真切。”

  如懿忍不住取笑:“肚子都這麼大了,孩子也會踢你了,還總是如在夢中麼?”

  窗外的雪光透過明紙映得滿殿亮堂,意歡滿面紅暈的臉有著難言的柔美,似有無限情深:“娘娘知道麼?臣妾第一次見到皇上的時候,是在入宮的前一年,皇上祭陵回來,街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臣妾便跟著阿瑪也在茶樓上看熱鬧,隔了那麼遠的距離,臣妾居然能看清皇上的臉。在此之前,臣妾作為備選的秀女也曾熟讀皇上的御詩,可是臣妾從未想過,這個人會有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從那時開始,這個人便扎在了臣妾心理,知道皇上那年不選秀的時候,臣妾哭得很傷心,卻也沒想到會被太后選中入宮侍奉。跟著太后的日子裡,太后待臣妾很好,他告訴臣妾皇上喜歡翰墨,喜歡詩詞,喜歡畫畫。咱們滿人馬背上得天下,可是皇帝精通琴棋書畫風雅典趣,幾乎沒有什麼是他不會的。有時候皇上來慈寧宮,臣妾便躲在屏風後悄悄瞧他一眼,那時臣妾真是高興,原來我一生為人,熟讀詩書,都是為了要走到這個人身邊去。”

  如懿見她痴痴地歡喜,隱隱卻有了莫名的憂愁盤旋在心間,她只得笑道:“妹妹如今又有了孩子,是該高興。”

  意歡眼底有明亮的光彩,彷彿滿天銀河也傾不出她心中的喜悅與幸福:“臣妾一直覺得,能在皇上身邊是最大的福氣。因為這福氣太大,所以折損了臣妾的子嗣。皇后娘娘,這話臣妾對誰說她們都不會明白,但是娘娘一定會懂得,滿宮裡這麼些人,她們看著皇上的眼神,她們的笑,都是赤裸裸的欲望。只有皇后娘娘和臣妾一樣,您看皇上的眼神,和臣妾是一樣的。”

  果真一樣麼?她在心底惆悵的想,其實連她自己也懷疑,當初所謂的真心,經過歲月的粗糙挫磨,還剩了幾許?看到的越多,聽到的越多,她質疑和不信任的也越來越多,那樣純粹的愛慕,或許是她珍惜意歡願意與之相交的最大緣由,那是因為,她看見得意歡,恍然也是已然失去的曾經的自己。可那樣的自己,那樣的意歡,又能得到些什麼?

  這樣的念頭在她的腦中肆意穿行,直到荷惜擔心的上前勸道:“小主一直害喜得厲害,到了如今,聞見些什麼氣味不好還是嘔的厲害。這會子說了這許多話,等下又要難受了。”

  如懿强按下自己紛繁的念想,關切道:“你是頭胎,難免懷著身孕吃力些,不過本宮也聽人說,越是害喜得厲害,腹中的孩子往後便越聰明。你大可安心就是。”說罷又囑咐了伺候的荷惜,那些東西不能碰不能聞,連茶水也要格外當心。

  荷惜笑道:“皇后娘娘囑咐了許多次了,奴婢一定會當心的。”

  如懿嘆道:“不是本宮不放心,本該留著江與彬伺候你的,可是他如今在太醫院頗有資歷,也得皇上信任,要跟著南巡一路伺候,所以你裡要格外小心留意。”

  意歡頷首道:“皇后娘娘對臣妾這一胎的關切,臣妾銘感于心,好在愉妃姐姐是個細心的,有她在,皇后娘娘也可以放心了。”

  如懿含笑道:“可不是,本宮就是看你有孕了歡喜,所以左也放不下右也放不下的。不過話說回來,本宮此次跟著皇上南巡,永琪年幼不能帶在身邊,海蘭又要照顧永琪,又要料理後宮中事,只怕也是吃力,凡是你自己多小心。”

  意歡且笑且憂,小心翼翼地護著小腹:“且不說前朝如何,就是當今,從怡嬪、玫嬪的孩子的事兒,還有愉妃姐姐生產時的凶險,臣妾還不知道警惕麼?這個孩子是臣妾與皇上多年情意的見證,臣妾必定好好兒愛護,不許任何人任何機會傷他分毫!”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2-2 04:31 PM

第四卷 第十四章 舞

  這一年正月十三,皇帝奉皇太后離京,經直隸、山東至江蘇清口。二月初八,渡黃河閱天妃閘、高家堰,皇帝下詔准許興修高家堰的里壩等處,然后由運河乘船南下,經揚州、鎮江。丹陽、常州至蘇州。三月,御駕到達杭州,觀敷文書院,登觀潮樓閱兵,遍游西湖名勝。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何況是江南三月,柳綠煙藍,動若蓮步輕移,婀娜多姿;靜如少女獨處,裊裊婷婷,姹紫嫣紅,濃淡相宜,就那樣偎依在西湖的周圍,暈染著。守望著西湖一灣碧水。

  皇帝對江南向往已久,終于一償夙願,守著晴也是景,雨也是景,煙霧蒙蒙又是一景的西湖,沉醉其間,如溺醇酒,不能自拔。

  除了與文官詩酒相和,如懿亦陪著皇帝嘗了新摘的雨后龍井,鮮美的西湖蓴菜和宋嫂醋魚,還有藕粉甜湯、桂花蜜糕。雖然年年有歲貢,但新鮮所得比之宮中份例,自然更受一籌。閑暇之時,蘇堤春曉、柳浪聞鶯、雷峰夕照、雙峰插云、南屏晚鐘、三潭印月,都留下皇帝縱情瀏覽的足跡。

  然而,人后皇帝亦感嘆,雖然是春來万物生,自然有“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酌酒會臨泉水,抱琴好倚長松”之美,但斷橋殘雪不能訪見,曲院風荷亦是新葉青青,未見滿池紅艷擎出了。

  這一夜本是宮中夜宴,皇帝陪著太后與諸位王公、嬪妃臨酒西湖之上。親貴們自然是攜帶福晉,相隨而行;后妃們亦是華衫彩服,珠墜搖曳,更不時有陣陣嬌聲軟語傳開。人們挨次而入,列上珍饈佳肴,白玉瑞獸口高足杯中盛著碧瑩瑩的醇香瓊漿,更要添一枝明艷似得,陪行的官員將侍奉的女子都換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軟于煙羅。嬪妃們雖然出身漢軍旗,卻也不得不稍遜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皇帝嘆道:“皇額娘屬意曲院美景,只是風荷未開,唯有綠葉初見,不能不引以為憾了。”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承皇帝的孝心,才得六十天靈還能一睹江南風光。愛家知道皇帝最愛蘇堤春曉,可惜在咱們不能在杭州留到夏日,所以也難見曲院風荷美景了,只是哀家想,既然來了,荷葉都見著了,怎麼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說罷,太后輕輕擊掌,卻見原本寧靜的湖面上緩緩飄過碧綠的荷葉與粉紅荷花。那荷葉也罷了,大如青盞,卷如珠貝,小如銀錢,想是用色色青綠生絹裁剪而成,與湖上的真荷葉摻雜其間,一時難辨真假。而那一箭箭荷花直直刺出水面,深紅淺白,如胭脂,如粉黛,如雪花,荷葉田田,菡萏妖嬈,清波照紅湛碧。偶爾有淡淡煙波浮過,映著夾岸的水燈觳波,便是天上夭桃,云中嬌杏,也難以比擬那種水上繁春凝佇,瀲灩彩幻。

  其中兩朵荷花格外大,几油斑人許高,在煙波微瀾之后漸漸張開粉艷的花瓣。花蕊之上,有兩個穿著羽黃絹衣的女子端坐其中,恰如荷蕊燦燦一點。二人翩翩若飛鴻輕揚,一個緩彈琵琶,一個輕唱軟曲。

  燈火通明的湖面漸漸安靜下來,在極輕極細的香風中,琵琶聲淙淙,有輕柔舒緩的女子歌聲傳來,唱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西湖煙水茫茫,百頃風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濃妝。尾尾相銜畫舫,盡歡聲無日不笙簧。春暖花香,歲稔時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那女子的歌聲雖不算有鳳凰泣露之美,但隔著春水波清韻,一詠三嘆,格外入耳,更兼那琵琶聲幽麗入骨,纏綿不盡,只覺得骨酥神迷,醉倒其間。直到有水鳥掠過湖面,又倏忽飛入茫茫夜氣,才有人醒轉過來,先擊節贊賞。

  皇帝亦不覺贊嘆,側身向如懿道:“詞應景,曲亦好,琵琶也相映成趣。這些也就罷了,只這曲子選的格外有心。”

  如懿低首笑道:“素來個贊西湖的詞曲多是漢人所作,只這一首《仙呂·太常引》乃是女真人所寫,且情詞獨到,毫不遜色于他作。”

  皇帝不覺含笑:“皇后一向好漢家詞曲,也讀過奧敦周卿?”

  如懿輕輕側首,牽動耳邊珠絡玲瓏:“臣妾不是只知道‘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元曲名家如奧敦周卿,還是知道一些的。”

  皇帝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風吹得微涼的手:“朕與你初見未久,在宮中一起看的第一出戲便是這白朴的《牆頭馬上》。”他的笑意溫柔而深邃,如破云凌空的旖旎月色,“朕從未忘記。”

  如懿含羞亦含笑,與他十指交握。比之年輕嬪妃的獨出心裁,事事剔透,她是一國之母,不能輕歌,亦無從曼舞,只能在不動聲色處,撥撩起皇帝的點滴情意,保全此身長安。

  太后轉首笑道:“皇帝是在與皇后品評麼?如何?”

  皇帝笑著舉杯相敬,道:“皇額娘又為儿子准備了新人麼?”

  太后笑著搖首,招手喚荷花中二女走近:“皇帝看看,可是新人麼?”她的目光在如懿面上逡巡而過,仿佛不經意一般,“宮中新人太多,只怕皇后要埋怨哀家不顧她這個皇后的辛勞了。”

  如懿心頭一突,卻笑得得体:“有皇額娘在,儿臣怎麼會辛勞呢?”

  太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只是看著近前的兩名女子,彈琵琶的是玫嬪,而唱歌的竟是入宮多年卻一直不甚得寵的慶貴人。

  玉妍舉起自己手中的酒盞,抿嘴笑道:“舊瓶裝新酒,原來是這個意思。”

  皇帝頗有几分驚喜之意:“纓絡,怎麼是你?”

  綠筠亦笑:“玫嬪的琵琶咱們都知道的,除了先前的慧賢皇貴妃,便數玫嬪了,但是慶貴人的歌聲這樣好,咱們姐妹倒也是第一次聽聞呢。”

  眾人的目光都只瞧著慶貴人,唯獨玫嬪立在如懿身旁。如懿無意中掃她一眼,卻見她臉色不大好,便是在嬌艷的脂粉也擋不住面上的蠟黃氣息。她正暗暗詫異,卻聽太后和緩問道:“慶貴人,你是哪一年伺候皇帝的?”

  慶貴人依依望著皇帝,目中隱約有幽怨之色,道:“乾隆四年。”

  太后嘆息一聲:“是啊,都十二年了呢,哀家記得,你剛侍奉皇帝那年是十五歲。”

  慶貴人垂下嬌怯怯的臉龐:“是。太后好記性。”

  “哀家記得,你剛伺候皇帝的時候,並不會唱歌。”

  慶貴人害羞帶怯望了皇帝一眼,很有几分眉彎秋月、羞暈彩霞的風采:“臣妾自知不才,所以微末技藝,也是這十二年中慢慢學會,閑來打發時光的。還請皇上和太后不要見笑。”

  慶貴人這几句話說的楚楚可憐,皇帝聽得此處,不覺生了几分憐惜:“這些年是朕少少冷落了你,以致你長守空閨,孤燈寂寞,只能自吟自唱打發時光,以后必不會了。”

  玉妍媚眼橫流,笑吟吟道:“皇上待咱們姐妹,總是新歡舊愛都不辜負的。”

  婉嬪亦打趣:“嘉貴妃難不成還說自己是新歡麼?自然是最難忘的舊愛了。”

  如此閑話一響,太后略覺得湖上風大,便先回去。只留了嬪妃們陪伴皇帝笑語。

  彼時皓月當空,湖上波光粼粼,有三五宮裳樂伎坐于湖上扁舟之中,或素手撫琴,或朱唇啟笛。笛聲順著和煦的微風飄來,細長有如山泉溪水,醇和好似玉露瓊漿,絲絲綿綿宛若纏縈的輕煙柔波,在耳畔縈繞不絕,湖邊彩燈畫帶,悉數投影在微涼如綢的湖水中,讓人仿似身處燦燦星河之中。

  皇帝與身側的慶貴人絮絮低語,也不知是誰先來驚喚起來:“是下雪了麼?”

  此時正當三月時節,南地溫暖,何曾見三月飄雪。然而,眾人抬起頭來,卻果然見有細碎白點緩緩灑落,盡數落在了湖上,恍惚不清。

  有站在湖岸近處的宮眷伸手攬住,喚起來道:“不是雪花,是白色的梅花呢!”

  如懿驚喜:“人間三月芳菲盛,怎麼此時還會有梅花?”

  和親王弘晝素來好風雅,便道:“皇嫂有所不知,孤山與靈峰的寒梅開得晚,或許還有晚梅可尋。再不然,附近的深山里也還有呢。”他轉首驚嘆:“寒梅若雪,此人倒有點心思。”

  如懿微微不悅:“梅花清雅,乃高潔之物,只這般輕易拋撒,若為搏一時之興,實在是可惜了。”

  玉妍托腮欣賞,手指上累累的寶石戒指發出炫目的光。只見一葉墨色扁舟不知何時已經駛到了漫天如虹的綢緞之下,一名著瑩白色薄縵紗杉的女子俏立當中,舉著一枝盛開的紅梅和韻輕盈起舞。她的衣衫上遍繡銀線梅花,上面綴滿銀絲米珠,盈盈一動,便有無限淺淺的銀光流轉,仿若星芒縈繞周身。畫舫上的彩燈將湖面映得透亮,連夜空也有几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畫,顧盼生情,更兼大片月光傾瀉如瀑,玉人容色柔美,如浸潤星月光燦中,溫柔甜軟,人咫尺可探。更有身后青衫樂姬相襯,几乎要讓人以為身處蓬萊仙島之境。

  婉嬪低聲驚道:“這不是令嬪麼?”

  玉妍看了片刻,手上繞著絹子,撇嘴冷笑道:“今儿晚上可真是乏味,除了歌便是舞,咱們宮里的女人既便是卯足了心思爭寵,也得會點儿別的吧。老跟個歌舞樂伎似的,自貶了身價,有什麼趣儿。”

  綠筠笑著瞥了眼玉妍,慢悠悠說道:“嘉貴妃也別總說別人,你忘了自己剛入潛邸那會儿,什麼長鼓舞啊扁鼓舞啊扇舞啊劍舞啊,又會錘短蕭又會彈伽倻琴,一天一個花樣儿,皇上寵你寵的不得了,如今也慣會說嘴了,也不許別人學一點儿你的樣儿麼?”

  玉妍嗤笑道:“那也得舞得起彈得出才好啊。我出身李朝,學的也是李朝的歌舞,到底還能讓皇上喜歡個新鮮。可如今慶貴人和令嬪她們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有什麼好看的。”

  綠筠嘆了口氣,有些自怨自艾:“東施效顰也得看是誰效啊,像我和嘉貴妃都是半老徐娘了,哪里比得上十几二十來歲的妹妹們年輕水嫩呢。”

  玉妍笑道:“那也難說,有時候女人的韻味,非得年級長一點而才能出來。豈不知半老徐娘還風韻猶存呢。姐姐忘了,我生四阿哥那會儿是二十六歲,愉妃生五阿哥也是二十六了,舒妃如
今頭胎也是二十六了。姐姐生三阿哥是二十三歲,那還算是早的。咱們皇上啊,或許就是覺得十几歲的丫頭們嫩瓜秧子似的,伺候的不精細。且看慶貴人就知道了,從前十几歲的時候跟著皇上也不得寵,倒是如今開了點儿眉眼了。所以啊,姐姐別整天念叨著人老珠黃,除了把自己念叨得絮煩了,其他真沒什麼好處。”

  如懿笑道:“有嘉貴妃這句話,本宮也寬心多了,原來越老,好處越在后頭了。”

  玉妍猶自在哪儿絮絮,只見湖上景致一變,四艘青舫小舟遍盛鮮花圍了過來,舫上一頁頁窗扇打開,連起來竟是一幅幅西湖四時圖,嬿婉曼步舞在那綢帶之間,衣袂飄飄,宛若凌波微步,跌宕生姿。最后輕妙一個旋身,往最末的舫上一靠,身姿纖柔,竟融進了西湖冬雪寒梅圖中。

  高台之上掌聲四起,驚贊之聲不絕于耳,歌舞樂姬在眾人的贊嘆中逐一退場。

  皇帝撫掌嘆道:“舞也罷了,最難得的是匠心獨運,白衣紅梅,輕輕一靠,便融入畫中。”他輕含了一縷薄笑,“如今令嬪也進益了,不是當日只知燕窩細粉,連白瓷和田百優也不分的少女了。”

  如懿聞言而知意,當下亦點頭:“在皇上身邊多年,耳濡目染,自然長進,此刻令嬪白衣勝雪,手中紅梅艷烈,果然是用心思了。”

  玉妍輕哼一聲:“這樣的好心思怕也是皇后娘娘的安排吧。”

  如懿懶得顧及,只淡漠道:“心思若是用在討皇上喜歡也罷了,若是一味地旁門左道,可真是白費了一番心思了。”

  玉妍見皇帝笑意吟吟,目光只凝在舫中尋找蜿蜒的身影。也不覺有些訕訕。

  皇帝眼中有無限驚艷贊嘆之意,揚聲道:“令嬪,再不出來,真要化作雪中紅梅了麼?”

  須臾,嬿婉從冬雪寒梅圖中盈然而出,捧著手中一束紅梅,卻先奉到如懿身前,盈然一笑若春桃輕綻:“臣妾知道皇后娘娘素愛綠梅,原想去尋些綠梅來奉與皇后娘娘的,只是綠梅難得。雖是紅梅,卻也請皇后娘娘笑納吧。”

  如懿凝眸嬿婉手中所捧,乃是江南盛產的杏梅,花頭甚豐,葉重數層,繁密斑斕如紅杏一般,大似酒暈染上玉色肌膚。如懿一時未伸手去接,只是笑得意味深長:“這些日子不見妹妹,原來是在忙這些呢。”

  嬿婉眼波流漾:“臣妾能懂什麼,不過是花點儿心思博皇上和皇后一笑罷了。”

  如懿見她將紅梅捧在手中,進退有些難堪,也不欲把這些心思露在人前,便頷首示意容珮接過。

  皇帝笑著招手,示意她在身邊坐下:“慶貴人與玫嬪彈琴唱曲,確實有心,你卻能融情于景,借著西湖三月落一點儿白雪之意。”

  嬿婉低眉淺笑:“臣妾曾聽皇后娘娘讀張岱之文,向往雪湖之美,雖不能夠逼真,也多一分意境罷了。”

  皇帝笑著在她的鼻尖一刮:“意境二字最好,朕最喜歡。”

  話音尚未散去,敬事房總管太監徐安上前道:“皇上,該翻牌子了。”

  皇帝執著嬿婉的手,笑語親昵:“不必翻了,便是令妃吧。”

  這一言,舉座皆驚,還是徐安反映的快,忙躬身道:“是。恭喜令妃娘娘。”

  皇帝與嬿婉笑意盈盈,眉眼生春。如懿如何不知趣,借著不勝酒力,便帶著嬪妃們先告辭了。

  玉妍十分不滿,想著綠筠輕哼道:“說句不好聽的,咱們當年都是生了皇子才封的妃位,她憑什麼,便也一躍封妃了?”

  綠筠揚了揚絹子道:“那有什麼?舒妃當年不也沒生孩子便封妃了麼?”

  玉妍輕嗤一聲道:“那可不一樣!舒妃是滿軍旗貴族的出身,又得太后親自舉薦,得了皇上多年寵愛。令妃是漢軍旗下五旗的出身,怎能和她比呢?”

  綠筠郁郁失色,道:“比不比的,都是人家的恩寵。太后今晚替玫嬪和慶貴人費了這一番心意,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便宜了令妃呢。”

  這話落在如懿耳中,便更是不能悅耳。她轉過臉,沉聲吩咐道:“嘉貴妃,你在宮中有位分有資歷,有些話,人微言輕的人說說便也罷了,若是從你的嘴里出來,便是自個儿不尊重了。若是落在奴才們的耳朵里,知道主子們也這樣背后議論,更不成個体統。”

  綠筠聽得這話知道不好,忙笑道:“皇后娘娘,四公主第一回跟了臣妾出來,怕是要惦記臣妾了,臣妾先回去了。”

  如懿溫言道:“也好,三公主出嫁,四公主是皇上心尖儿上的女儿,你仔細照顧著便是。”

  玉妍受了一夜的氣,俞加有些悻悻,離去時,她猶是忍不住:“皇后娘娘,今夜令妃的精彩若是您的安排,臣妾無話可說;若不是您的安排,她這樣伶俐,可是伶俐過頭了。即便您的瘦是五指山,也攏不住這樣的孫猴子吧!”

  玉妍的話如同芒刺,密密錐在心上。如懿回首,見皇帝與嬿婉舉止親昵,宛若一對密好情人,細語呢喃,將一應的煙花璀璨,歌舞升平都拂到了身后,只成了成雙影儿后頭的盛世點綴。

  她有些傷懷地輕笑,皇帝原是這盛世華章里最得天獨厚可以隨心所欲之人,他所喜歡的,別人正好討了他的喜歡,又有何不可呢?她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個旁觀者而已。

  待回到殿中,如懿便有些悶悶的,容珮支開了伺候的小宮女,親自替如懿換了一件家常的深紅凌暗花夔龍盤牡丹襯衣,拿玉輪替她輕輕摩挲著手背的經絡。“皇后娘娘,今晚嘉貴妃的話是不中聽,但不中聽的話也有入耳的道理。按說令妃小主一直和翊坤宮來往親密,她若想多得些寵愛,皇后娘娘也不會不成全了她,怎麼忽然有了這樣自作主張的心思卻不讓咱們知道你?奴婢倒以為,嘉貴妃的心思有多深,咱們到底是碰到過有些數的,但令妃小主的心思,卻是不知深淺的哪!”她想一想,“不過令妃小主再怎麼樣,跳完了舞還是先把紅梅奉給了娘娘,可見她還是顧忌娘娘的,有顧忌,就不怕她太出格。”

  如懿閉著眼緩緩道:“可那顧忌若是表面上的,她也太會做人了些。”

  如懿若有所思,正把玩著一個金腰線荷花茶盞輕吟,只見底下的小太監瑞穗跑了進來,瑞穗儿原是來往京城替海蘭和如懿傳遞宮中消息的,如懿見了他便問:“這麼急匆匆的,可是宮中出了什麼事?愉妃和舒妃都還好麼?”

  瑞穗儿忙道:“回皇后娘娘,自從御駕離京,從二月里起,五阿哥便斷斷續續地傷風咳嗽,一直不見好,愉妃娘娘都快急壞了,這才不得已想問問,能不能撥了江太醫回京照顧。”

  如懿為難道:“皇上的聖駕一直是齊魯齊太醫照顧的,這一向齊太醫身上也不大好,一應請平安脈之類的起居照顧,都托付了江太醫,一時三刻怕是不能夠呢,”她到底還是著急,“五阿哥得病到底要不要緊?”

  瑞穗儿道:“要緊倒不要緊,只是這傷風纏綿未愈,愉妃娘娘到底心疼,還有……”

  如懿心中一緊:“還有什麼?”

  瑞穗儿道:“還有便是舒妃娘娘,原先害喜吐得厲害,一吐完就胃疼吃不下東西,人見天儿就瘦下去了,那太醫調了藥,胃是不疼了,如今月份大了便水腫,手上腳上腫得晶晶亮的,又得調了瀉水的藥。小主有孕之后太醫一直說小主腎氣虛,這些日子掉頭發掉的厲害,一把一把往下落,愉妃娘娘也是擔心的不行,找了太醫再去看,可是除了腎氣弱也沒別的了。”

  “那孩子呢?孩子有沒有事?”

  瑞穗儿忙張了笑臉道:“娘娘安心,一切都好。”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2-2 04:35 PM

第四卷 第十五章 紅艷凝香

  如懿撫著胸口,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海蘭一向精細,照顧著永琪怎麼會出錯?偏偏永琪一病,舒妃也身上不安,雖然懷了身孕的女人腎氣弱是常事,可是掉頭發也厲害了些。”

  瑞穗儿道:“那奴才回去一定提醒著,多請几個太醫瞧瞧。”

  如懿叮囑道:“舒妃這一胎不容易,仔細這點儿。”

  這般懷著心事睡去,也不大安穩,如懿昏昏沉沉的睡著,一會儿夢見嬿婉長袖翩翩,一會儿夢見永琪燒的通紅的小臉與海蘭焦灼的神情,一會儿是大把大把的黑色頭發散落,還有意歡驚慌的面孔。

  如懿吃力地輾轉著身子,忽然背后一涼,驚醒了過來,才發現冷汗濕透了羅衫寢衣,容珮便睡在地下,聽的動靜,忙起身秉燭,照亮了如懿不安的面龐。

  容珮仔細替如懿擦著汗,又端來了茶水:“娘娘可是夢靨了?”

  如懿喝了几口茶水潤澤了干涸的心肺:“老是夢見心里頭不安的事,尤其是舒妃和永琪。”

  容珮勸道:“娘娘別著急,女人懷了孕脫發是在尋常不過的,從前奴婢的額娘懷著奴婢的妹妹時也這樣。至于五阿哥,親娘照顧著,不會壞到哪里去。”

  如懿猶豫片刻,霍然坐起身,驚起手腕上赤金桌子玎玲作響:“不行!不管怎麼樣,還是得讓江與彬回去一趟!”

  如懿如實向皇帝說起永琪與舒妃的事,彼時玉研、嬿婉與纓絡亦陪伴在側,皇帝聽著亦十分焦急,立即喚了江與彬來,囑咐了他回去。江與彬立時趕回京去,一刻也不敢耽擱。為著怕水路緩慢,還特意快馬加鞭,只夜里趕到驛站休息。如此,如懿才放心了小半。

  待得御駕離開杭州之時,皇帝已晉陸纓絡為慶嬪,與嬿婉平分春色,二人都頗得恩幸。

  自杭州離去之時,皇帝仍嘆惋不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又道,“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深以不能如張岱一般湖心亭看雪而憾。

  如懿含笑:“那日令妃妹妹一舞,若雪中紅梅,還不能讓皇上一窺西湖雪夜之美麼?”

  皇帝笑道:“小女子取巧而已,怎可與漫天雪景相媲美。”

  這個自然是難不倒如懿的。她擅長繡工,待回到回京之時,一副《湖心亭看雪》圖比早已奉于皇帝的養心殿內,足以讓他時時回味雪中西湖之美了。

  離開杭州,御駕便從江寧繞道祭祀明太祖陵,且在太祖陵前閱兵揚威。皇帝為解太后枯悶,親自陪著皇太后到江寧制造機房觀織,又命江寧織造趕制皇太后六十壽辰所用的布料,以討皇太后的歡心。

  淮揚風情,江寧原是六朝古都,彼時金陵王氣已收,更添了几許秦淮柔媚,引得皇帝駐足了好些日子。

    這一日午膳剛畢,皇帝由江寧一帶的官員陪著賞玩了玄武湖與莫愁湖,便留了一眾嬪妃在行宮中歇息。

  嬿婉得了江寧織造私下奉送來的几十匹名貴錦緞,心中正自高興,偏那織造府遣來的小侍女口齒伶俐,一匹匹指了道:“這是鸞章錦,紋如鸞翔;這是云昆錦,紋似云從山岳中出;這是列明錦,紋似羅列燈燭;這是蒲桃錦,紋似蒲桃花,富貴吉祥;這是散花綾,紋皆花朵,多多不同。還有這最名貴的雜珠錦,紋以貫珠配,須得最好的織娘用最細最亮的米珠按著紋路紋,又華貴,上身又輕盈配給令妃娘娘是最合適了。這些都是咱們大人的一番心意,還請娘娘笑納,便是咱們大人的榮光了。”

  一席話說得嬿婉心花怒放,抓了一大把金瓜子放在她手里,好好儿打發了出去,又讓春嬋挑了好几匹最名貴的雜珠錦,親自送去如懿殿中。

  彼時風光晴麗,行宮又駐在棲霞山上,風景秀美乃是一絕。嬿婉坐在步輦上,閑閑地看著手腕上的九連赤金龍須鐲,道:“這鐲子的顏色不大鮮亮了,得空儿拿去炸一炸。”想想又蹙眉,“罷了,炸過了也是舊的了,匣子里多得是這些鐲子,也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儿。“她隨手遞給春嬋:“賞你戴了吧。”

  春嬋千恩万謝地接過了戴上。嬿婉掠過水紅色的宮紗云袖,倚在步輦的靠上撫弄似蔥管似的指甲:“等下晚膳去問問御膳房,有什麼新鮮的吃食麼。前几日中午誇了一句他們的鴨子做的好,便頓頓都是鴨子了,有神醬燒鴨、八寶鴨、鹽水鴨、煨板鴨、水浸鴨,弄得宮里一股鴨子味儿,吃什麼都是一樣的。”

  春嬋笑道:“那還不是因為小主一句話,他們就跟得了玉旨綸音了似的,哥哥巴結著咱們。雖然慶嬪小主也得寵,卻不能像小主這般一言九鼎了,便是這江寧織造私下孝敬的東西,咱們也比別的宮里足足多上三倍呢。”

  嬿婉得意一笑:“知道了就行了,別怪在嘴上。”

  春嬋應了“是”,又道:“小主如今這麼得寵,為何還那麼殷勤去皇后娘娘哪里?連最好的雜珠錦都不自己留著,反而給了皇帝。”

  嬿婉輕嗤一笑:本宮上次非得那一番心意,原是借了太后抬舉慶嬪和玫嬪的力。否則哪有這麼順利,只是即便這樣也好,到底借了太后的東風,事先皇后也不知,只怕兩宮心理多有些嘀咕,所以本宮顯得殷勤小心,別得意過了頭落了錯處才好。

  春嬋笑道:“雖然是借了東風,可到底也是小主青春貌美,否則您看玫嬪,到底是人老珠黃,太后怎麼安排也是不得力了。”

  嬿婉細長的手指輕輕撫在腮邊,嬌滴滴問道:“春嬋,人人都說本宮和皇后長得像,你覺得像麼?”

  春嬋聽他她語氣一切如常,卻不敢不多一份小心:“是有几分相似,但是小主比皇后娘娘年輕貌美多了。”

  嬿婉撇下手,擰著手里的桃花色雙鶯結儿絹子,淡淡道:“皇上喜歡皇后,本宮這張臉便也得了便宜。只要想要比皇后更得寵,就要看她日日如何得寵,還有,便是將皇后的短處,變成本宮自己的長處。”

  春嬋微微詫異:“皇后也有短處麼?”

  嬿婉的唇揚起優美的弧度:“是人總會有短處。如今情愛歡好,短處也看出了長處;那一日情分淺了,短處就更成了容不下的錯處,本宮只有將皇后沒有的做得更好,才能屹立不倒啊!”

  嬿婉笑語盈盈,正說得得趣,磚頭看見凌云徹領著侍衛走過,向她欠身道:“令妃娘娘金福万安。”

  嬿婉的臉色便有些不自在,略略點頭示意:“凌大人有禮。這個時候,凌大人怎麼不陪著皇上在外呢?”

  凌云徹簡短道:“李公公怕皇上在外人手不夠,特意派微臣回宮多調派些。”他拱手又道,“自杭州以來,一直未曾恭賀小主晉封之喜。”

  嬿婉此刻只覺得揚眉吐氣,眼角亦綻開一點儿粉色的笑意:“凌大人有心了,能得凌大人這一生道賀,真是比什麼都難得。”

  凌云徹的臉上比武多余的表情:“恭喜小主是因為小主得償所願,以后許多不必要的聰明心思和計謀都可以收起來了。”

  嬿婉的臉色倏地一變,如遭霜凍,可是那麼多人在,她如何能發作,只得極力維持著矜持的笑容:“聰明是長在骨子里的,去也去不掉。至于計謀嘛,本宮可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她的臉色愈加冷淡,“本宮還要去看望皇后娘娘,就不妨礙大人的公務了。”

  凌云徹施禮離去。嬿婉發狠似得扭著手里的絹子,沉聲道:“看見凌云徹本宮便想起昔日的不痛快,他日日在皇上跟前當差,難保那一日不會說出去什麼。”她眼里閃過一絲厭惡與忌憚,“方全之策,還是除了他在皇上眼前為妙。”

  春嬋笑吟吟道:“小主的智謀足以決勝于千里之外,還怕眼前一個小小的侍衛麼?自然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嬿婉來到如懿殿中,彼時如懿正香夢沉酣,躺在暖閣的長榻上靜靜沉眠。嬿婉算著如懿午睡也快醒了,便候在一邊,取過如懿在繡的一幅《湖心亭看雪》圖繡了起來。不過一炷香時分,如懿便醒轉了過來,見她在側,不覺有些詫異:“令妃怎麼來了?”

  嬿婉忙擱下手中的繡針,起身道:“臣妾是想來給皇后娘娘請安的,不防娘娘正在午睡,便在一旁候著娘娘。”她指著繡架上的《湖心亭看雪》圖笑道,“娘娘怎麼成日在繡這個?這圖看著不難,但都是用銀白,雪白,玉白各色絲線融成雪景顏色,看久了可怕傷眼睛呢。”

  如懿就這芸枝的手起身漱了口浣了手,方道:“左右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長日無聊,繡著玩儿的。”

  嬿婉笑生兩靨:“皇上每日都要來看娘娘,娘娘都說長日無聊,咱們還怎麼說呢?”

  如懿取過菱枝端來的蓮子羹慢慢喝了一盞,方看了她一眼道:“令妃如今最得恩寵,自然是不會說長日無聊這樣的話的。”嬿婉待要說什麼,如懿先笑了起來,“來,給本宮瞧瞧,本宮睡著不備的時候,妹妹做了些什麼。”

  嬿婉驀然一凜,指著繡布笑道:“臣妾能做什麼,不過是皇后娘娘繡了什麼,臣妾跟在后面繡什麼罷了。”她雙眸清靈如水,看來似有無限誠懇,“皇后娘娘既是臣妾的姐姐,又是臣妾的主子,臣妾自然是亦步亦趨,跟隨娘娘罷了。”

  如懿微微一笑:“好了,坐著說話也累。菱枝,將本宮的蓮子羹端來給令妃一碗。”

  嬿婉起身謝過:“臣妾新得了一些雜珠錦,臣妾想著此物名貴,不敢擅專,所以特意奉送給娘娘,也只有娘娘才配得起這樣華貴的錦緞。”

  如懿瞧了一眼春嬋捧進的緞子,不以為意道:“妹妹有心了。容珮,收下吧。”

  嬿婉見如懿如常,才松了一口氣,揀了些江寧的風土人情,陪著如懿一一述說起來。二人正說著話,卻見瑞穗儿打了個千儿進來。

  如懿本不想瑞穗儿當著嬿婉的面說話。但看瑞穗儿一臉神色匆匆,心下便有了些不安,問道:“出什麼事了?”

  瑞穗儿道:“回皇后娘娘,江太醫自奉了皇上的旨意一路趕著回京北上。可是到了山東境內,不知是勞累還是飲食不慎的緣故,一行人一直拉肚子,兩條腿直打晃,根本無法走路。”

  如懿驚異不已:“江太醫自己就是太醫,難道醫不好自己麼?”

  瑞穗儿擦著額頭上的汗道:“江太醫是想醫治自己來著,可是病得太厲害,跟去的人也未能幸免。那地界又偏僻的很,缺醫少藥的,驛站的驛丞趕出去買藥就得一天,一來二去到底耽擱了。”

  容珮疑道:“這就奇怪了,怎麼早不病晚不病,偏在那些個窮鄉僻壤給誤了。”

  嬿婉將唇角一縷笑意及時抿了下去,急道:“真是可憐見儿的。皇上要他回去便是看著五阿哥和舒妃姐姐的,這別的能耽擱,皇嗣的事可耽擱不得呀!”她看著如懿,“姐姐,不如再派個人去瞧瞧江太醫吧。”

  如懿沉思片刻,道:“遠水救不了近火,江太醫能救人,必能自救。且看他自己的。”她又問瑞穗儿:“五阿哥和舒妃如何了?”

  瑞穗儿道:“都好,五阿哥病象有緩,舒妃小主除了掉點儿頭發,也沒什麼別的不適了。”

  如懿稍稍放心,嬿婉寬慰道:“左右山東離京城也不太遠了。江太醫這些人一病頂多耽誤個十天半個月,既然五阿哥和舒妃姐姐不要緊,娘娘且放寬了心就好。”嬿婉喚過春嬋:“聽說咱們行宮所在的棲霞山上有座棲霞廟,千年古剎,十分靈驗。等下你便陪本宮去棲霞廟好好儿為五阿哥和舒妃姐姐祈福。”

  春嬋忙答應了道:“這些日子小主總為五阿哥和舒妃小主懸心。與其如此,還是去拜一拜,求了菩薩保佑,也好安心。”

  如懿道:“怎麼?你們小主總計掛著五阿哥和舒妃麼?”

  春嬋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小主嘴上不說,心里卻總記掛。在杭州時,便托了奴婢去各個有名的寺廟里替五阿哥掛了寄名符儿,替五阿哥求取平安呢。”

  嬿婉滿臉誠摯:“皇后娘娘,臣妾自己沒有孩子,看著皇后娘娘撫養五阿哥,心里也是疼愛得緊。臣妾一向與愉妃姐姐和皇后娘娘交好,只盼望五阿哥平安康健才好。”

  如懿見她說得動容,口氣也和緩不少:“你還年輕,遲早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嬿婉黯然地垂下眼眸,伸手撥弄著几上新貢的一盆薔薇花,暗紅色的枝葉帶著柔靡的氣味從她身旁縈繞散開。“早有多早,遲有多遲,不過都是心里虛盼著罷了,娘娘也不必安慰了。”她輕嘆一口氣,“便是眼前的恩寵,皇后娘娘或許覺得臣妾是費盡心機爭來的,可是臣妾想爭的,不過是一個日后可以相依為命彼此依靠的孩子,並不是貪求榮華富貴。”

  如懿別過臉,輕嘆一聲:“好好儿喝蓮子羹吧,蓮子蓮子,有個願心在,總是好的。”

  嬿婉寒暄之后,便也離開了。她走出殿閣,正見容珮帶了兩個小宮女開了庫房的門,將雜珠錦搬了進去,不過是門縫開合的一瞬,嬿婉已被庫房中成堆的雜珠錦驚住。正巧一個小宮女退了出來,嬿婉便笑道:“原來皇后娘娘有這許多雜珠錦了,本宮還送來,可是白白占了你們的地方了。”

  那小宮女拍著手笑道:“江寧織造原也要送來的,可是皇后娘娘說,皇上已經私下賞了這麼多,連最名貴的鮫文万金錦皇上也全賞了娘娘,便叫江寧織造不必費事了。”

  所謂的鮫文万金錦,原是漢成帝殊寵的飛燕與合德二姐妹的愛物,早些年皇帝偶然讀《飛燕外傳》所知,吩咐江寧與江南二織造競相復原此錦,不想江寧織造真是做了出來,且皇帝全數賞給了皇后,她竟一點儿也不知。

  嬿婉慢慢地走出如懿的庭院,嘴角忽而多了一絲冷凝的笑意,原來她所以為的榮寵万千,與如懿的皇后之尊相比,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她心里忽然閃過一絲旋電般的念頭,何時她亦能享有這樣的尊榮之寵,臨天下鳳位,便是好了。

  那念頭不過一瞬,便連她自己也驚著了,不自覺出了一身冷汗,站在甬道的風口上,身上一陣陣發冷。

  春嬋忙道:“小主,左右您的心意也到了,咱們要給皇后娘娘看的,不就是這一份心意嘛。其他的,皇后有多少好東西,關咱們什麼事呢。”

  嬿婉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像個陰天的毛太陽似得掛在唇邊,春嬋看了有些害怕,沒話找話地道:“小主別擔心,有瀾翠在宮里,一切都好著呢。”

  嬿婉淡淡一笑:“這個本宮自然知道,她要是個不能干的,本宮也不留她了。”

  二人正說著,眼看著玉研坐在鸞轎上,穿了一襲鎏色紗銀緞長衣,明艷照人地過去了。

  嬿婉沉下臉來道:“這些日子,出了本宮和慶嬪還有皇后,便是嘉貴妃陪伴皇上最多了吧?”

  春嬋啐道:“可不是?一把年紀了,還打扮得這麼妖嬈調調的,奴婢就是看不慣她!”

  嬿婉輕輕一笑:“你真看不慣她嗎?”

  春嬋疑惑地看了嬿婉一眼,垂下了頭。

  春夜里格外安靜,這一夜皇帝翻得是玉研的牌子。長夜得閑,如懿便捧了一卷《小山詞》在窗下靜靜坐著,窗外偶爾有落花的聲音輕緩而過,像是誰的低吟淺唱,如懿側首問道:“容珮,是什麼花落了?”

  容珮推開朱漆長窗,望了一眼笑道:“娘娘的耳力真好,是窗外的玉蘭呢。”

  如懿道:“哪里是本宮耳力好,長夜如斯,寂靜而已。”她輕聲吟道,“千千万蕊,不葉而花,當其盛時,可稱玉樹。這樣干干淨淨的花,凋零了真是可惜。”

  容珮笑道:“說起玉蘭花,昨儿奴婢還碰到凌大人,他也說這樣的花儿落在污濁的膩里可惜。”

  如懿笑道:“他這麼個男人,也這麼憐花惜草,傷春悲秋的?”

  容珮認真道:“是啊,所以凌大人說,還不如做個玉蘭羹炸個玉蘭片什麼的,吃進肚子里也盡干淨了。”

  如懿掌不住笑道:“原來說了半天,到底還是副男人的心腸,罷了罷了。”

  容珮道:“男人家心腸豁達,笑一笑就過去了,倒是今日令妃小主來,她說的一番話,娘娘可信麼?”

  如懿淡淡道:“信與不信,她既要說,本宮就聽著,彼此留著一點儿臉面也就是了。”

  容珮松了一口氣:“奴婢就是怕娘娘被輕易說動了。”

  如懿淡然一笑:“凡事只看她做了什麼,只憑說什麼,本宮是不信的。”

  二人正說著,卻見三寶慌慌張張進來道:“皇后娘娘,凌大人出事了!”

  如懿一怔,放下手中的書卷道:“怎麼了?”

  三寶急慌慌道:“皇上寢宮傳來的消息,今晚本是嘉貴妃侍寢,誰知道圍房里送嘉貴妃進去的宮女嚷了起來,說才一會儿工夫,收拾嘉貴妃的衣衫時就發現嘉貴妃的肚兜小衣不見了,這才鬧了起來。”

  “那她的肚兜去了哪里?”

  三寶不安道:“是在當值的侍衛們休息的廡房里的凌大人的衣物里夾著的。”

  如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不會!”

  三寶忙道:“皇后娘娘,這會不會的誰也說不清啊!畢竟,畢竟……”他吞吞吐吐道,“凌大人一直沒有成婚,或許是私下戀慕嘉貴妃的緣故,也是有的。”

  如懿不悅道:“旁人胡說八道就算了,你是翊坤宮里出來的人,在呢麼也跟著胡亂揣測,不言不實!”

  三寶嚇得發昏,立刻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也是把在皇上寢宮那邊的話如實說給娘娘聽而已。不管怎麼樣,皇上發了好大的脾氣,嘉貴妃還一直纏著皇上處死凌大人,凌大人現在已經受了刑了,李公公遞來消息,問怎麼辦。”

  如懿立刻起身:“容珮,替本宮更衣備轎,即刻去皇上哪儿!”
作者: ritsuko    時間: 2014-2-2 04:40 PM

第四卷 第十六章 旋波

  如懿趕到時,凌云徹已經挨了滿身的鞭子,衣衫破得不堪入目,連幫著他的廡房廊柱下的石磚上都沾上了斑斑血跡。然而,執刑的太監猶未收手,一鞭,一鞭下去,又快又狠,直打得血沫飛濺,皮肉綻開。凌云徹倒也硬氣,硬生生忍著,不肯發出一絲呻吟。

  如懿腳步一滯,想要近前去看,還是覺得不妥。她揚了揚臉,容珮會意,朝著那執刑的太監擺了擺手,低低道:“皇后娘娘要進去向皇上回話,先停一停手。”

  進得寢殿中,燭火下流動著水樣的光澤,明明滅滅,櫻紅色的流蘇款款漾漾,一搖一搖地拖出皇帝與玉妍細細長長的影子,皇帝在寢衣外披了一件湖藍團墨外裳,臉色鐵青。玉妍半坐在榻邊,散著一把青絲,身上一襲梅艷色緙絲八團春花秋月襯衣,几顆鎏金鏨花扣疏疏地開著,露出雪白的一抹脖頸,正伏在皇帝手臂上哭得梨花帶雨。

  如懿見她打扮得如此艷,不覺粗了蹙眉,只對著皇帝行禮如儀。

  皇帝滿臉不悅,並無招呼如懿的心思,便道:“起來吧,夜深,皇后怎麼來了?”

  如懿和婉道:“臣妾本要睡了,聽得皇上寢殿惱了起來,便趕過來瞧瞧。”她含了几分謙卑與自責,“后宮不寧,說來到底是臣妾無能的緣故,還請皇上降罪。”

  皇帝擺擺手,氣惱道:“不干你的事,到底是朕身邊的人手腳不干淨,做出這等見不得人的事來。”他問李玉:“人在外頭,打得怎麼樣了?”

   李玉探頭向外看了看道:“打的沒聲氣儿了,執刑的太監手都酸了呢。”

  玉妍晃著皇帝的胳膊,恨聲道:“皇上!一定要活活打死他,才能泄了臣妾心頭之恨!”

  如懿輕聲道:“李玉,說是不見了嘉貴妃的肚兜,給本宮瞧瞧,是什麼肚兜?”

  李玉忙答應著奉了上來,如懿看了一眼,卻是一個包花盤金鴛鴦戲水的茜香羅肚兜,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四周滾連續暗金色並蒂玫瑰花邊紋,周匝壓青絲繡金珠邊儿,十分香艷。

  如懿故意蹙眉道:“這是嘉貴妃的東西麼?怎麼瞧著便是几個小常在她們十几歲的年紀也不用這樣艷的東西呀。”

  玉妍輕哼一聲,撇了撇嘴,轉臉對著皇帝笑色滿掬:“皇上說臣妾皮膚白,穿這樣的顏色好看,是不是?”

  那原是閨房私語,這樣驟然當著如懿的面說了出來,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掩飾著咳嗽了一聲,道:“什麼年紀了,說話還沒輕沒重的。”

  玉妍嬌聲道:“皇上在臣妾眼里,從來都是翩翩少年,那臣妾在皇上身邊,自然也是永遠不論年紀的。”

  如懿聽著不堪入耳,便轉臉問:“李玉,這東西怎麼會落到凌侍衛手里?”

  李玉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嬪妃侍寢,都是在圍房里用錦被裹了送進皇上寢殿的,哪怕是在行宮,規矩也是不改的,嘉貴妃進了寢殿,圍房的宮女便開始收拾換下來的衣物了,誰知這麼一會儿功夫,便不見貴妃娘娘的肚兜。”

  如懿目光一亮:“那怎麼會跟凌侍衛有關?”

  “凌侍衛今夜就守在圍房外,且嘉貴妃進殿后,侍衛便輪了一班。凌大人回過廡房喝茶,又換去了皇上殿前守衛。之后進忠帶人搜查侍衛們休息的廡房,才在凌侍衛的替換衣物里發現了嘉貴妃的東西。”

  如懿用兩指拈起那肚兜對著燈火晃了晃,笑道:“李玉,你告訴本宮,什麼人會偷肚兜啊?”

  李玉滿臉通紅:“這個……這個……”

  玉妍翻了個白眼,叱道:“必是浪蕩之徒做的下作事情!”

  如懿瞥著玉妍笑道:“也是啊!嘉貴妃保養得宜,青春不老,別說皇上喜歡,是個男人也動心啊。干得出這樣的事的,總得是思慕嘉貴妃的人才是吧?”

  玉妍嫌棄地揚了揚絹子,靠得皇帝更近些,可憐巴巴地道:“皇上,臣妾可什麼都不知道。”

  玉妍粉面低垂,一身艷梅色八團折枝西番蓮花樣的紗襖衣裙,燈光下愈加容光奪魄,卻比平日倍添嫵媚別致,如懿蹙眉道:“也真是奇怪了,若是巴巴儿地偷了這不能見人的東西,就該貼身藏著才是啊。怎麼放到侍衛廡房那種人多手雜的地方去?也不怕人隨手就翻出來,還是故意等著人翻出來呢?”

  皇帝道:“皇后的意思,此事有蹊蹺?”

  店內安靜極了,瑤瑤聽見遠處不知名的蟲儿有氣無力地鳴叫著。鎏金八方燭台上的紅燭還在滋滋燃燒著,流下的絲絲縷縷的紅淚,似凌云徹身上滴落的血跡,靜靜淌下。如懿欠身,神色分明:“出了這樣的事,嘉貴妃生氣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臣妾在想,凌侍衛自伺候皇上以來,一直忠心耿耿,孝賢皇后落水之時他亦不顧性命去救,多年來頗得皇上信任。而嘉貴妃侍寢的次數多得是,為什麼偏偏在行宮便出了事,若是有凌侍衛真的覬覦嘉貴妃,在宮里下手偷嘉貴妃的肚兜豈不是更隱蔽些麼?若這件事有人存心陷害,只怕皇上一怒之下殺了凌侍衛不要緊,身邊缺少了一個忠心得力的人了。”

  皇帝乜了如懿一眼,淡淡道:“你是在替凌云徹求情?”

  如懿深深垂下眼,以謙和恭敬的姿態深吸一口氣,道:“是,這件事雖然蹊蹺,但人贓俱獲,皇上要怎麼罰凌侍衛都不為過,要是能出了嘉貴妃一口惡氣,更是值當!只是有一樁,如今是在行宮,不比在宮里。這儿地方小閑人多,今夜為此事打死了侍衛的事傳出去,怕也不好聽。依臣妾的意思,未免冤死了凌侍衛,還是死罪當免,活罪當罰!”

  皇帝略略凝神,亦覺得困倦。他撫慰似得拍了拍玉妍香肩:“也罷,那邊打發凌云徹去木蘭圍場做個打掃的苦役,以后再不許回京就是。”

  玉妍還欲再說什麼,如懿及時打斷了她:“連肚兜都會被人盯上,說白了不過是嘉貴妃自己言行上還不夠檢點,本該是位分尊貴得人尊重的年紀了,偏偏還弄得滿身小姑娘的玩意儿。若真傳出去,也是嘉貴妃自己的名聲了。皇上,今夜既然鬧出這麼大的事,就不宜再由嘉貴妃侍寢,以免皇上再想起這煩心事,”如懿肅了臉容,一派中宮威儀,“嘉貴妃也宜后宮反省靜思,以免日后再惹出這樣的麻煩。”

  皇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嘉貴妃,你跪安吧。進保,去接令妃過來。”

  進保答應著退下了。如懿亦告退離去。到了門外,如懿見是李玉親自送出來,便低聲道:“多謝你傳話過來。”

  李玉忙道:“凌侍衛對皇后娘娘有救命之恩,奴才是知道的,且奴才是皇后娘娘在宮里的一只眼睛,凌侍衛便是另一只,奴才可不願看著旁人生生剜了娘娘的眼珠子去,免得剜了這一只,到時候就來剜奴才了。”

  如懿點頭道:“你是個乖覺的。好好儿給凌侍衛上點儿藥,擇日送去木蘭圍場,一切便靠你打點了。”

  李玉答了“是”恭恭敬敬送了如懿出去。

  透破厚厚的云層灑落的微弱月光,在宮巷一片迷蒙的黑暗之中浮蕩著,像是一層薄紗搖曳,落下迷蒙的濕潤。夜風拂面微涼,如懿心頭卻不松快,只是陳著臉,默默前行。

  容珮扶著如懿,低聲道:“娘娘以為,今夜的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算計娘娘?”

  如懿搖了搖頭:“事情來得太突然,且本宮是舉薦過凌云徹,但他並未明里暗里幫本宮做事,所以算不得是本宮的心腹,又有誰要算計呢?”容珮疑心道:“莫不是嘉貴妃……”

  “嘉貴妃和凌云徹無冤無仇,不會托了自己下水去害他,且扯進了肚兜這樣香艷私密的東西,他不怕丟了自己的臉面麼?”

  容珮細想:“要說算計嘉貴妃,宮里算上跟嘉貴妃不睦的,純貴妃是一個,令妃也是一個,便是婉嬪,也與嘉貴妃不大合得來。”

  如懿凝神道:“跟嘉貴妃和睦的人不多,可是本宮看來,那人的目的不只是要拉了嘉貴妃下水,私偷嬪妃肚兜這樣的事,更是要對凌云徹斬草除根,所以,誰最忌憚凌云徹在宮里,便是誰了。”

  容珮想了半日,低聲道:“奴婢聽蕊心姑姑說起過,從前凌大人和令妃娘娘……”

  如懿轉過臉,低聲喝止:“住嘴!這件事不許再提。”

  容珮道:“是。奴婢可以不提。但這宮里能和凌大人沾上點儿忌諱的人就只有令妃娘娘了。這……”

  如懿長嘆一聲:“無論怎樣,先送些上好的金瘡藥去給凌云徹治傷,否則天氣熱起來,他那一身傷要化了膿也是要命的事,然后悄悄松了凌云徹去木蘭圍場安置好,在得空儿問問他,可曾得罪了什麼人。”

  容珮見如懿如此鄭重,忙答應了不敢再提。

  凌云徹的傷養了三五日,便被催著押送去了木蘭圍場。木蘭圍場原是皇家林苑,里頭千里松林,乃是皇家每年狩獵之處。但除了這一年一回的熱鬧,平時只有與野獸松風為伍,更何況是罰做苦役,不僅受盡苦楚,更是斷送了前程。

  如懿自然是不能去送的,只得命容珮收拾了几瓶金瘡藥供他路上涂抹,又折下一枝無患子相送,以一語憑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容珮嘆道:“娘娘是以此物提醒凌大人,希望他無憂無慮。”

  如懿道:“無患子抗風耐旱,又耐陰耐寒。本宮是希望凌侍衛無論身在何處,都耐得住一時苦辛,圖謀后路。再告訴他,走得不体面,若想回來,就必得堂堂正正,体体面面。”

  容珮依言前去相送,回來只道:“凌大人走了,只有一句話,娘娘的囑咐他都知道,請娘娘小心令妃便是。”

  如懿的笑意頓時凝在嘴角,冷冷道:“果然是她!”

  然而,如懿一時也未有什麼動作,令妃照樣是万千寵愛,陪伴君側。而寒的,只是如懿一顆素來提防的心,又愈加涼了几許。

  四月過江寧后,御駕便沿運河北上,從陸路到泰安,又到泰山岳廟敬香。五月初四方才回到宮中。

  回京后第一件事,如懿便是去了儲秀宮看望了意歡。彼時海蘭亦帶著永琪在意歡身邊陪著說話,海蘭素來裝扮簡素,身上是七成新的藕絲穿暗花流云紋蹙銀線殺衫,云鬢上略微點綴些六角藍銀珠花,唯有側鬢上那支雙尾攢珠通玉鳳釵以示妃子之尊,海蘭行動間確有几分臨水拂風之姿,楚楚動人。然而,卻是永無恩寵之身了。

  時在五月,殿中簾帷低垂,層層疊疊如影紗一般,將殿中遮得暗沉沉的。意歡穿著一襲粉紅色紗繡海棠春睡紋氅衣,斜斜地靠在床上,愛憐地撫摸著永琪的手,絮絮地囑咐著什麼。江與彬便跪坐一側,替意歡搭脈請安。

  見了如懿來,意歡便是一喜,繼而羞赧,背過身去,低低綴泣道:“臣妾今日這個樣子,豈敢再讓皇后和皇上瞧見。”

  如懿微笑著勸慰道:“皇上還在養心殿忙著處理政務,是本宮先來看你,大家同為女人,你何必在乎這些。”

  海蘭勉强笑道:“這些日子,舒妃妹妹也只肯見臣妾罷了。”她環顧四周,“連殿里都這麼暗沉沉的,半點儿光也不肯透進來。”

  如懿懂得地點點頭,摟過永琪:“永琪病了這些日子,臉也小了一圈,叫皇額娘好好儿瞧瞧。”

  海蘭心疼道:“可不是,總是斷斷續續的,幸好二十多日前江太醫終于趕回來了,可算治好了。”

  如懿蹙眉:“不曉得什麼緣故?”

  海蘭搖頭:“小孩子家的病,左右是晚上踢了被子什麼的受了涼,乳母們一時沒看嚴。”

  如懿沉吟道:“那几個乳母便不能用了,立即打發出去。”

  海蘭微微點頭:“打發出去前得好好儿問問,別是什麼人派來害我們永琪的。”她疑惑,“可若真是害永琪,偏又害得那麼不在點子上,只是讓臣妾揪心,分不得身罷了。”

  江與彬請完了脈,如懿問:“不要緊麼?”

  江與彬溫和道:“就是脫發,其他也無礙。”

  意歡緩過勁儿來,終于肯側轉身來。她前額的頭發掉了好些,發際線攏得老高老高,只有頭上籠著的發髻還異常飽滿烏黑,許是覺得額頭太高太闊了不好看,又剪了好些劉海儿下來。偏偏她的頭發掉得稀稀拉拉的,像枯草般發黃,遮住了前頭遮不住后頭,越發顯得欲蓋彌彰。女子素來以“淡掃蛾眉朝畫師,同心華髻結青絲”為美,頭發少了,難免使她容貌折損。

  如懿忙道:“發髻還厚重,可是江太醫調理了之后見好了些?”

  意歡難過道:“發髻是摻了假發的,若是散下來,臣妾自己的頭發已經掉了大半,根本不能看了。吃了多少黑芝麻和核桃,一點儿效果也沒有。”

  論容貌,意歡乃是宮中嬪妃的翹楚,與金玉妍可算是花開並蒂,一清冷一嫵媚,恰如白蓮紅薇。偏偏意歡的性子與玉妍愛惜美貌瑜命不同,她擁有清如上弦月的美貌,卻從不以為自己美。但女子始終是女子,在如何疏淡容貌,如今青絲凋零,倒也真的是難過,如懿只得安慰道:“你現如今懷著孩子呢,腎氣虛弱也是有的。等生下了孩子月子里好好儿調理,便能好了。”她愛惜且艷羨地撫著意歡高高隆起的肚子,又問:“孩子都還好麼?”

  意歡這才破涕為笑,欣慰道:“幸虧孩子一切都好。”

  海蘭抱著永琪慨嘆道:“只要孩子好。做母親的稍稍委屈些,便又怎樣呢?花無百日紅,青春貌美終究都是虛空,有個孩子才是實實在在的要緊呢。”

  意歡懷著深沉的喜悅:“是啊,這是我和皇上的孩子呢,真好。”

  海蘭這話是肺腑之言,意歡也是由衷的歡喜。如懿怕惹起彼此的傷感,便問:“你又不愛出去,也不喜見人,老這樣悶著對自己和孩子都不好,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麼呢?”

  意歡臉上閃過一點儿羞赧的笑色,像是任春風把殿外千瓣鳳凰花的粉色吹到了她略顯蒼白的面頰上,她招招手,示意荷惜將梨花木書桌上厚厚一沓紙全拿了過來,遞給如懿,道:“皇后娘娘瞧瞧,臣妾把皇上自幼以來所寫的所有御制詩都抄錄了下來,若有一個字不工整便都棄了,只留下這些抄的最好的。臣妾想好了,要用這些手抄的御制詩制成一本詩集,也不必和外頭那些臭墨子文臣一般討好奉承了編成詩集,便是自己隨手翻來看看,可不是好?”

  海蘭笑道:“還是舒妃妹妹有心了,皇上一直雅好詩文,咱們卻沒想出這麼個妙事儿來。”

  如懿笑道:“若是人人都想到,便沒什麼稀罕的了。這心意就是難得才好啊!什麼時候見了皇上,本宮必得告訴皇上這件妙事才好。”

  意歡紅了臉,忙攔下道:“皇后娘娘別急,事情才做了一半儿呢,等全好了再告訴皇上也不遲。”

  從意歡宮中走出來時,海蘭望著庭院中晴絲裊裊一線,穿過大片燦爛的鳳凰花落下晴明不定的光暈,半是含笑半是慨嘆:“舒妃妹妹實在是個痴心人儿。”

  如懿被她一語,想起了自己初嫁皇帝時的時光,那樣的日子是被春雨潤透了的桃紅明綠,如這大片大片洵爛的鳳凰花,美得讓人無法相信。原來自己也曾經這樣綻放過。

  誠然,封后之后,皇帝待她是好的,恩寵有加,也頗為禮遇。但那寵愛與禮遇比起新婚燕爾的時光,到底是不同了,像畫筆染就的珊紅,再怎麼艷,都不是鮮活的。

  如懿笑了笑,便有些悵惘:“痴心也有痴心的好處,一點點滿足就那樣高興。”

  海蘭深以為然:“是。娘娘看咱們一個個懷著孩子,都是為了榮寵,為了自己的將來,只有舒妃,她和咱們是不一樣的。看著冷冷清清一個人儿,對皇上的心卻那麼熱。”

  如懿道:“這樣也好。否則活著只營營役役的,有什麼趣儿呢?”

  海蘭長嘆一聲:“但願舒妃有福氣些,別痴心太過了。人啊,痴心太過,便是傷心了。”

  二人說著,便走到了長街上。在外許久,突然走在宮內長長的甬道上,看著高高的紅牆隔出一線天似的藍色天空,便覺得無比憋氣,好像活在一個囚籠里似的。可是這球籠里,終究是有人快樂的。

  如懿這樣想著,卻見前頭的轉角處裙裾一閃,似乎是玫嬪的身影,卻沒有一個宮女跟著,如懿道:“海蘭,本宮是不是眼花了,前面過去的是玫嬪麼?怎麼鬼鬼祟祟的?”

  海蘭笑著啐道:“宮里的女人,活得像鸚哥儿,像老鼠,像金魚,那個動起心思來不是鬼鬼祟祟的?”她低聲道,“皇后娘娘不知道麼?玫嬪的身子壞了。”

  如懿想起在杭州的時候,她那樣費盡心思和慶嬪一起討皇帝的歡心,最后還是受了冷落,及不上令妃和慶嬪的千寵万愛。而且,她的臉色那樣不好,想著便疑云頓生。如懿問道:“是怎麼壞了?”

  海蘭嘆口氣:“臣妾也是偶然看她吃藥才知道的。許是那年生下了那個死孩子之后便壞了,玫嬪這些年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聽伺候它的宮人說起來,常常是大半年都沒有月信,以來便是一兩個月,身子都做弄壞了。”

  如懿驚道:“有這樣的事?江與彬也不曾和本宮提起?”

  海蘭擺擺手,也動了惻隱之心:“這有什麼可提的?女人的身体,熬不住就壞了唄。也是常事。況且她這些年不如從前得寵了,年紀到了,也沒個孩子,更沒什麼家世,就這樣熬著唄。”

  如懿想起玫嬪的身世和那個只見過一眼便離開了人世的孩子,心下仿佛被秋風打著,沙沙地酸楚。她想說什麼,微微張了唇,也唯有一聲幽涼嘆息而已。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7 11:41 PM

本帖最後由 sunnatsu 於 2014-2-8 12:38 AM 編輯

第四卷 第十七章 玫凋(上)

  人後不防時,如懿便召來了江與彬問起意歡的身體。

  江與彬說起來便很是憂慮,道:「舒妃娘娘有身孕後一直有嘔吐害喜得症狀,嘔吐之後便有胃疼,這原也常見。為了止胃疼,醫治舒妃娘娘的太醫用的是硃砂蓮,算是對症下藥。硃砂蓮是一味十分難得的藥材,可見太醫是用了心思的,這硃砂蓮磨水飲服見效最快,卻也傷腎。且舒妃娘娘越到懷孕後幾個月,水腫越是厲害,微臣看了藥渣中有關木通和甘遂兩味藥,那都是瀉水除濕熱的好藥,可卻和硃砂蓮一樣用量要十分精準,否則多一點點也是傷腎的。舒妃娘娘常年所服的坐胎藥,喝酒了本來會使腎氣虛弱,長此以往,也算是積下的舊病了。有孕在身本就耗費腎氣,只需一點點藥,就能使得腎虛脫髮,容顏毀損,一時間想要補回來,卻也是難。」

  如懿聽了他這一大篇話,心想一點點沉下去:「你的意思,替舒妃診治的太醫是有人指使?」

  江與彬思慮再三,謹慎道:「這個不好說,用的都是好藥,不是毒藥,但凡是藥總有兩面,中藥講求君臣互補之道,但是在烹煮時若有一點兒不當,哪怕是三碗水該煎成一碗被建成了兩碗,或是煎藥的時間長或短了,都必然會影響藥性。」

  如懿沉吟道:「那舒妃的頭髮若要漲回來,得要多久?」

  江與彬掰著指頭想了想:「少則兩三年,多則五六年。」

  如懿無奈,只得問:「那對孩子會不會有影響?」

  江與彬道:「一定會。母體腎氣虛弱,胎兒又怎會強健?所以十阿哥在腹中一直體弱,怕是得費好大的力氣保養。只是,若生下來了,能得好好兒調養,也是能見好的。」

  如懿扶著額頭,頭痛道:「原以為是昔年坐胎藥之故,卻原來左防右防的,還是落了錯失。」

  江與彬道:「坐胎藥傷的是根本,但到底不是絕育的藥,只是每次侍寢後用過,不算十分厲害。女子懷胎十月,腎氣關聯胎兒,原本就疲累,未曾補益反而損傷,的確是雪上加霜,掏空了底子。再加上微臣在山東境內腹痛腹瀉,耽擱了半個多月才好,也實在是誤了醫治舒妃娘娘最好的時候。」

  如懿眉心暗了下去:「你也覺得你在山東的病不太尋常?」

  江與彬頷首:「微臣細細想來,似乎是有人不願意微臣即刻趕回宮中,而愉妃娘娘因為五阿哥的身子不好,一時顧不上舒妃娘娘,那些湯藥上若說有什麼不謹慎,便該是那個時候了。」

  如懿閉上眼睛,暗暗頷首:「本宮知道了。」她微微睜開雙眼,「對了,聽愉妃說起玫嬪的身子不大好,是怎麼了?」

  江與彬道:「玫嬪小主從那時懷胎生子之後便傷了身體,這些年雖也調養,但一來是傷心過度,二來身子也的確壞了,微臣與太醫們能做的,不過是努力盡人事罷了。」

  如懿心頭一悚,驚異道:「玫嬪的身子竟已經壞到這般地步了麼?」

  江與彬悲憫道:「是。玫嬪小主底子裡已經敗如破絮,從前臉色還好,如今連面色也不成了。微臣說句不好聽的,怕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了。只是玫嬪要強,一直不肯說罷了。」

  思緒靜默的片刻裡,忽然想起玫嬪從前嬌艷清麗的時候,一手琵琶聲淙淙,生生便奪了高晞月的寵愛。從前,她亦是滿庭芳中佔盡雨露的那一隻,到頭來曇花一現,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便那樣匆匆過去了,留著的,不過是一個慘敗的身體和一顆困頓不堪的心。

  如懿雖然感歎,卻無傷春悲秋的餘地,第二日起來,整裝更衣,正要見來請安的合宮嬪妃,驟然聞得外頭重物倒地的悶聲,確實忙亂的驚呼:「慶嬪!慶嬪!你怎麼了?」

  如懿霍然站起,疾步走到殿外,卻見慶嬪昏厥再地,不省人事。她定了定神,伸手一探慶嬪鼻息,即刻道:「立刻扶慶嬪回宮,請齊太醫去瞧,眾人不得打擾。」

  眾人領命而去,忙抬了慶嬪出去。

  如懿立刻吩咐:「三寶,先去回稟皇上,再去查查怎麼回事。」

  到了午後時分,江與彬提了食盒進來,笑吟吟道:「惢心在家無事,做了些玫瑰糕,特來送與皇后娘娘品嚐。」

  如懿惦記著慶嬪之事,便道:「你來得正好。正要請你回太醫院去,瞧瞧慶嬪素來的藥方。」

  如懿正細述經過,正巧三寶進來了,低低道:「皇后娘娘,慶嬪小主的事兒明白了。」

  接二連三的事端,如懿依然能做到聞言不驚了,便只道:「有什麼便說吧。」

  三寶道:「慶嬪小主喝下了牛膝草烏湯,如今下紅不止,全身發冷抽搐,怕是不大好呢。」

  江與彬驚道:「草烏味苦辛,大熱,有大毒,且有追風活血之效,而牛膝有活血通經、引血下行的功效。牛膝若在平時喝倒還無妨,只是慶嬪小主這幾日月事在身,她本就有淋漓不止的血崩之症,數月來都在調理,怎經得起喝牛膝湯?」

  如懿的入鬢長眉蜷曲如珠,盯著江與彬道:「你確定?」

  江與彬連連道:「是,是!為慶嬪小主調理的方子就在太醫院,且這幾日都在為她送去調理血崩的固本止崩湯。這一喝牛膝草烏湯,不僅會血崩不止,下紅如注,更是有毒的啊!」

  如懿沉聲道:「三寶,有太醫去診治了麼?」

  三寶道:「事情來得突然,慶嬪宮中已經請了太醫了,同住的晉嬪小主也已經請了皇上去了。」

  如懿本欲站起身,想想還是坐下,嫌惡道:「這樣有毒的東西,總不會是慶嬪自己要喝的吧?說吧,是誰做的?」

  三寶微微有些為難,還是道:「是玫嬪小主送去的。」

  如懿揚了揚眉毛:「這可奇了,玫嬪和慶嬪不是一向挺要好的麼?」

  三寶道:「是要好。所以玫嬪小主一送去,說是替她調理身子的藥,很容易托外頭弄來的,比太醫院那些不溫不火的藥好,慶嬪小主一聽,不疑有他,就喝了下去,誰知道才喝了半個時辰就出事了。」

  如懿不假思索道:「那便只問玫嬪就是了。」

  三寶躬身道:「事兒一出,玫嬪小主已經被拘起來了,皇上一問,玫嬪就自己招了,說是嫉妒慶嬪有寵,所以一時糊塗做了這件事,可奴才瞧著,她那一言一行,倒像是早料到了,一點兒也不怕似的。」

  有一抹疑雲不自覺地浮出心頭,如懿淡淡笑道:「可憐見兒的,做了這樣的事,還有不怕的。」她說罷亦憐憫,「算了,出了這樣的事也可憐。容珮你陪本宮去瞧瞧慶嬪吧。」

  待到景陽宮裡,慶嬪尚在昏迷中,如懿看著幫著擦身的嬤嬤將一盆盆血水端了出去,心下亦有些驚怕。暖閣裡有淡淡的血腥氣,太后坐在上首,沉著臉默默抽著水煙。皇帝一臉不快,悶悶地坐著,晉嬪竊竊地陪在一旁,一聲也不敢言語。宮人們更是大氣兒不敢出一聲。

  如懿見了太后與皇帝,亦受了晉嬪的禮,忙道:「好端端的怎麼出了這樣的事。慶嬪不要緊吧?」

  晉嬪顯然是受了驚嚇,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話,慶嬪身上的草烏毒是止住了,但還是下紅不止,太醫還在裡面救治。」

  太后敲著烏銀嘴的翡翠桿水煙袋,氣惱道:「玫嬪侍奉皇上這麼多年,一向都是個有分寸的。如今是失心瘋還是怎麼了,竟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來?」

  皇帝的語氣裡除了厭惡便是冷漠:「皇額娘說玫嬪是喪心病狂,那就是喪心病狂。兒子已經吩咐下去,這樣狠毒的女人,是不必留著了。」

  太后一凜,發上垂落的祖母綠飛金珠珞垂在面頰兩側,珠玉相碰,泛起一陣細碎的響聲,落在空闊的殿閣裡,泛起冷催的餘音裊裊。「皇帝的意思是……」太后和緩了口氣,「玫嬪是糊塗了,但她畢竟伺候皇帝你多年,又有過一個孩子……」

  皇帝顯然不願聽到這件陳年舊事,搖頭道:「那個孩子不吉利,皇額娘還是不要提了。」

  太后被噎了一下,只得和聲道:「阿彌陀佛!哀家老了,聽不得這些生生死死的事。但玫嬪畢竟伺候了你十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且慶嬪到底也沒傷了性命。若是太醫能救得過來,皇帝對玫嬪要打要罰都可以,只別傷了性命,留她在身邊哪怕當個宮女使喚也好。」她斜眼看著進來的如懿:「皇后,你說是不是?」

  皇帝顯然是恨極了玫嬪,太后卻要留她繼續在皇帝身邊,這樣的燙手山芋,如懿如何能接,旋即賠笑道:「有皇額娘和皇上在,臣妾哪裡能置喙。且臣妾以為,眼下凡事都好說,還是先問問慶嬪的身子如何吧。」

  太后有些不悅:「平日裡見皇后都有主意,今日怎麼倒畏畏縮縮起來,沒個六宮之主的樣子。」

  如懿低眉順眼地垂首,恰好齊魯出來,道:「皇上,慶嬪小主的血已經止住了。只是此番大出血太傷身,怕要許久才能補回來。」

  太后雙手合十,欣慰道:「阿彌陀佛,人沒事就好。」

  齊魯微微一滯:「性命是無虞,但傷了母體,以後要有孕怕是難了。」

  太后嘴角的笑容霎時凍住。皇帝一臉痛心地道:「皇額娘聽聽,那賤人自己不能為皇家生下平安康健的皇子,還要害得慶嬪也絕了後嗣。其心惡毒,其心可誅!」

  福珈有些不忍心,歎道:「皇上,按著慶嬪這麼得寵,是遲早會有孩子的。但今年是太后的六十大壽,就當是為太后積福,還是留玫嬪一條命吧。」

  皇帝的眉眼間並無一絲動容之色:「按著從前的規矩,玫嬪這樣的人不死也得打入冷宮。」皇帝臉色稍稍柔和些,「只是朕答應過皇后,後宮之中再無冷宮,所以玫嬪只能一死。且她自己也已經招認了,真無話可說,想來皇額娘也無話可說吧。」

  太后的目光有一絲疑慮閃過,逡巡在皇帝面上。片刻,太后冷淡了神色道:「既然皇帝心意已決,那哀家也沒什麼好說的。就當是玫嬪咎由自取,不配得皇帝的寵愛吧,及早處死便也罷了。」她搖頭道,「景陽宮的風水可真不好,昔年怡嬪死了,慶嬪又這麼沒福。」太后伸過手起身:「福珈,陪哀家回宮。」

  如懿見太后離去,便在皇帝身邊坐下:「皇上別太難過。」

  皇帝倒真無幾多難過的神色,只是厭煩不已:「朕沒事。」

  如懿溫聲道:「那,皇上打算怎麼處置玫嬪?」

  皇帝顯然不想多提玫嬪,便簡短道:「還能如何處置?不過是一杯鳩酒了事。」

  如懿頷首道:「臣妾明白了,那臣妾立刻吩咐人去辦。」她想一想,「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皇上再生氣,也容玫嬪活到明日。免得有什麼驚動了外頭,傳出不好聽的話來。」

  皇帝勉強頷首:「也好。一切交給皇后,朕不想再聽到與此人有關的任何事。」

  如懿婉順答應了,亦知皇帝此刻不願有人多陪著,便囑咐了李玉,陪著皇帝回了養心殿。才出了景陽宮,容珮好奇道:「皇后娘娘,玫嬪犯了這麼大的事兒,是必死無疑的。難道拖延一日,便有什麼轉機麼?」

  「沒有任何轉機,玫嬪必死無疑。」如懿輕歎一聲,「翻了這麼不可理喻沒頭沒尾的事兒,也只有死路一條。只是宮裡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太多了,本宮雖不能阻止,但總的替她做些事,了她一個久未能完的心願。」

  如懿望著遙遠的天際,那昏暗的顏色如同沉沉的鉛塊重重逼仄而下,她躊躇片刻,低聲道:「叫三寶打發人出去,吩咐惢心替本宮做件事。」

  到了第二日,惢心一早便匆匆忙忙進了宮,如懿正囑咐了三寶去備下鳩酒,見了惢心連眼皮也不抬,只淡淡道:「事情辦妥了?」

  惢心忙道:「一切妥當。娘娘昨日吩咐了出來,奴婢連夜準備了祭禮和元寶蠟燭去了亂葬崗,只是年頭太久,那地方不太好找。還是娘娘細心,吩咐三寶找來知會奴婢的人,是當年經過手的人,這才找到了,奴婢就趕在子時前帶了風水先生尋了個寶地安葬下去,又做了場法事,希望他……在地下可以安寧了。」

  如懿眉心一鬆,安寧道:「雖然本宮只見過那孩子一眼,但到底心裡不安,如今這事雖然犯忌諱,但做了也到底安心些。你便悄悄去玫嬪宮裡,告訴她這件事情,等下本宮遣人送了鳩酒去,也好讓她安心上路。」

  惢心答應著去了,不過一炷香時分,便匆匆回來道:「皇后娘娘,玫嬪小主知道自己必定一死,所以懇求死前見一見娘娘。」

  彼時如懿正倚在窗下,細細翻看著內務府的記賬。聞言,她半垂著羽睫輕輕一顫,卻也不抬,只淡淡問:「事情已經了了,本宮遂了她的心願,難道她還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麼?」

  惢心沉吟著道:「玫嬪小主只求見娘娘,只怕知道要走了,有什麼話要說吧。」她說罷又央求,「皇后娘娘,奴婢看著玫嬪小主怪可憐見兒的,您就許她一回吧,她只想在臨走前見見娘娘,說幾句話。她是要死的人了,娘娘……」

  如懿念著與玫嬪同在宮中多年,惢心又苦苦央告,便點了點頭,道:「等晚些本宮便去看她。」

  永和宮中安靜如常,玫嬪所居的正殿平靜得一如往日,連侍奉的宮人也神色如常,唯有來迎駕的平常在和揆常在的面上露出的惶惶不安或幸災樂禍的神色,才暗示著永和宮中不同於往日的波瀾。

  如懿也不看她們的嘴臉,只淡淡道:「不干你們的事,不必摻和進去。」

  平常在看著三寶手裡端著的木盤,上頭孤零零落著一個鈞釉靈芝執壺並一個桃心忍冬紋的鈞釉杯,不由的有些害怕,垂著臉畏懼地看著如懿,揆常在答應了一聲,努了努嘴堆了笑道:「皇后娘娘,那賤人一回來就待在自己房裡沒臉出來呢,也真是的,怎麼做下這種髒事兒。說來賤人也不安分,還讓自己的貼身侍女請了您來的吧,還是想求情饒她那條賤命麼?」

  揆常在是五王爺弘晝的側福晉送進宮來的美人兒,桃花蘸水的臉容長得妖妖調調的,素來不大合如懿的眼緣,眼下張口閉口又是一個「賤」字,聽得如懿越發不悅,如懿皺了皺眉,橫她一眼:「她做的什麼事兒,用得著你的嘴去說麼?」

  如懿素來不大言笑,揆常在聽得這句,更是諾諾稱是。平常在扯了扯揆常在的袖子,揆忙縮到一邊,再不敢說話了。如懿懶得與她費口舌,瞥了惢心一眼,吩咐道:「你去瞧瞧。」說罷,便往內殿去了。

  外頭的太監們伺候著推開正殿的殿門,如懿踏入的一瞬,有沉悶的風撲上面孔,恍惚片刻,彷彿是許多年前,她也來過這裡,陪著皇帝的還是新寵的蕊姬。十幾年後,宮中的陳設還是一如往常,只是濃墨重彩的金粉黯淡了些許,雕樑畫棟的彩繪亦褪了些顏色。縹緲的暮氣沉沉纏繞其間,好像住在這宮裡的人一樣,年華老去,紅顏殘褪,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

  江湖子弟江湖老,深宮紅顏深宮凋。其實,是一樣的。

  晚來的天氣有些微涼,殿內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儘管燈火如常點著,但如懿依舊覺得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妝台上幾朵行將凋零的暗紅色雛菊閃爍著稀薄的紅影,像是拚死綻放著最後的艷麗。

  如懿依稀記得,那朵采勝是昔年玫嬪得寵時候皇帝賞賜給她的首飾中的一件,她格外喜歡,所以常常佩戴。那意頭也好,是年年歲歲花面交相映,更是朱顏不辭明鏡,兩情長悅相惜之意。

  如懿在後頭望著她靜靜梳妝的樣子,心下一酸,溫言道:「皇上並沒有廢去你的位分,好好兒打扮著吧,真好看。」

  玫嬪從鏡中望見是她,便緩緩側首過來:「皇后娘娘來了。」她並不起身,亦不行禮,只是以眸光相迎,卻自有一股嫻靜宜雅,裙帶翩然間有著如水般的溫柔。

  如懿也不在意禮數,只是伸出手折下一小朵雛菊簪在她的鬢邊,柔聲道:「好好兒的,怎麼對慶嬪做了這樣的事?在宮裡活了十幾年,難道活膩了麼?」

  玫嬪輕輕點頭,潔白如天鵝的脖頸垂成優美的弧度。「每天這樣活著,真是活膩了。」她看著如懿,定定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吧?我和慶嬪,還有舒妃,都是太后的人。」

  如懿的驚異亦只是死水微瀾:「哦?」

  玫嬪取過蔻丹,細細地塗著自己養的如水蔥似的指甲,嫵然一笑:「是啊,天下女人中最尊貴的老佛爺,皇太后,皇上的額娘,也要在後宮安置自己的人,是不是很好笑?」

  如懿的神色倒是平靜:「人有所求,必有所為。沒什麼好笑的。」

  玫嬪嫣然一嗤:「也是,哪怕是萬人之上的皇太后,也有害怕的時候啊,安置著我們這些人在皇上身邊,該窺探的時候窺探,該進言的時候進言,該獻媚的時候獻媚,太后和長公主才能以保萬全無虞啊!」

  如懿奇道:「既然你和慶嬪是一起的人,你為什麼還要害慶嬪?」

  玫嬪看著自己玫瑰紅的指甲,露出幾分得意:「太后自己的人給自己人下了毒藥,絕了子嗣,傷了身子,好不好玩兒?」她慵懶一笑,似一朵開得半殘的花又露出幾瓣紅艷凝香,越發有種妖異得近乎詭艷的美,「反正眾人都以為在曲院風荷那一夜,慶嬪佔盡風光,我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做了陪襯,那便隨便吧,反正我是看穿了,說我嫉妒便是嫉妒好了,什麼都不打緊。」

  如懿輕顰淺蹙,凝視她片刻:「你若真嫉妒慶嬪,就應該下足了草烏毒死她,何必只是多加了那麼多牛膝讓她血崩不止,傷了本元,生不了孩子呢?你既是太后調教出來的人,就該知道斬草除根才是最好的辦法。這半吊子的手法,除了叫人以為你無能,沒有別的。」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7 11:47 PM

第四卷 第十八章 玫凋(下)

  「我無能?」玫嬪抹得艷紅的唇襯得粉霜厚重的蒼白的臉上有種幽詭淒艷的美,她鬱鬱自歎,幽幽飄忽,「是啊!一輩子為人驅使,為人利用,是無能,不過,話說回來,有點兒利用價值的人總比沒有好吧。這樣想想,我也不算是無能到底。」她微微欠身,「皇后娘娘,請您來不為別的,只為在宮裡十幾年,臨了快死了,想來想去欠了人情的,只有你一個。」

  「你要謝本宮替你好好安葬了你的孩子?」如懿淒微一笑,「本宮這一世都注定了是沒有孩子的人,替你的孩子做了旁人忌諱的事,就當了了當年見過他的一面之緣。」

  玫嬪的眸中盈起一點兒悲艷的晶瑩:「我知道。我的孩子生下來就是一個怪物,可是多謝你,願意為我的孩子做這些事。」

  「他不是怪物,是個很好看的孩子。」如懿的聲音極柔和,像是撫慰著一個無助的孩子。「他很清秀,像你。」

  一陣斜風捲過,如懿不覺生了一層惻惻的寒意,伸手掩上撲稜的窗。玫嬪癡癡地坐著,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唯有眼中的淚越蓄越滿,終於從長長的睫毛落下一滴淚珠,清澈如同朝露,轉瞬消失不見。片刻,她極力鎮定了情緒:「謝謝你,唯有你會告訴我,他是個好看的孩子。不過,無論旁人怎麼說,在我心裡,他永遠是最好的孩子。」

  如懿懂得地凝視著她:「你的孩子進不了宗譜玉牒,死了只能無聲無息地去亂葬崗。本宮曾經想做這件事,但終究不敢。如今選了風水寶地重新安葬,又好好兒超度了孩子,就當是送你一程,讓你們母子地下相見,再不用生死相離了。」

  玫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面上細細一層淚痕水珠瞬間凝成寒霜濛濛,綻出冷雪般的笑意:「是啊!我這個做額娘的,到了地下,終於可以有臉見我的孩子了。他剛走的那些年,我可真是怕啊。怕他在地下孤單單的。都沒個兄弟可以和他就伴兒。你猜猜,這個時候,我的孩子是會和孝賢皇后的二阿哥永璉在一起呢,還是更喜歡和他年紀相近的七阿哥永琮?」

  如懿見她這般冷毒而篤定的笑容,驀地想起一事,心中狠狠一搐:「永琮?」她情不自禁地迫近玫嬪,「永琮好好兒地得了痘疫,跟你扯不開干係的,是不是?」

  像是挨了重重一記鞭子,玫嬪霍地抬起頭:「自然了!孝賢皇后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拿她兒子的一條命來賠,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

  如懿極力壓著心口澎湃的潮湧,不動聲色地問:「七阿哥是怎麼死的?」

  極度的欣慰和滿足洋溢在玫嬪的面容上,恰如她吉服上所繡的瑞枝花,不真實的繁複花枝,色澤明如玉,開得恣意而絢麗,是真實的歡喜。她撥弄著胸前垂下的細米珠流蘇,緩緩道:「皇后娘娘,不是只有你見過茉心,我也見了,她求不到你,便來求了我。」

  如懿一怔:「茉心求過你?」她的眉頭因為疑惑而微微蹙起,「你不過是小小嬪位,不易接近孝賢皇后的長春宮,也未必有能力做這些事,茉心怎會來求你?」

  玫嬪語氣一滯,也不答,只顧著自己道:「我為什麼會生出那樣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怎麼死的,我都蒙在鼓裡呢。那時候,你被指著害了我和怡嬪的孩子,其實我的心裡終沒有信了十分!但是只有你進了冷宮,皇上才會看見我的可憐。看見我和我的孩子的苦,看見我們母子倆不是妖孽!所以我打了你,我指著你朝皇上哭訴!沒辦法,我坐南府裡出來,好容易走到了那一日,我得救我自己!不能再掉回南府裡過那種孤苦下賤的日子!」她含了幾分歉然,「皇后娘娘,對不住!」

  如懿也未放在心上,緩和道:「本宮知道,那個時候,人人都認定是本宮害了你們,你怒氣沖心也好,自保也好,做也做了,但是本宮出了冷宮之後,你並未為難過本宮。」

  玫嬪頷首道:「是了。老天有眼,我日思夜想,終於知道了仇人是誰,該怎麼報仇!我一點兒猶豫都沒有,立即讓人將春娘送去浣洗的貼身衣物偷偷拿去給茉心穿了幾日再送回來。茉心穿著那些衣裳的時候,身上的痘都發成膿包了。她還怕不足,特特兒刺破了膿包塗了上去。我再讓人用夾子夾了取回來混進春娘的衣物裡,真好啊!春娘毫無察覺地穿著,每天都抱著永琮餵奶,神不知鬼不覺地,春娘染了痘疫,永琮也染上了。」她輕噓一聲,晃著水蔥似的指甲,森森地笑得前仰後合,「可憐的孩子啊,就這樣斷送在她狠心的額娘手裡了。」她痛快地笑著,眼裡閃過惡毒而愉悅的光,「孝賢皇后活著的時候害得你和愉妃那麼慘,你們怕是也恨毒了她,茉心求你們,你們居然不答應,白白把這麼好的時機給了我。」

  如懿張著自己素白的手掌:「因為本宮的手沾過不該沾的血,因為本宮發覺,有些事,看似是孝賢皇后所為,其實未必是她所為,許多蹊蹺處,本宮自己也不明白。」

  玫嬪狠狠白了如懿一眼:「不是她,還會有誰要這麼防著我們的孩子?一命抵一命,我心裡痛快極了!」

  閣中靜謐異常,四目相股,彼此都明白對方眸中刻著的是怎樣的繁情復緒。

  如懿如在夢囈之中:「如今,心裡痛快了麼?」

  玫嬪撫著心口,緊緊攥著垂落的雪珠碎玉流蘇珞子,暢然道:「很痛快!但是更痛!我的孩子,就這麼白白被人算計了,死得那樣慘!甚至,富察氏都比我幸運多了,至少她是看著她的兒子死的,而我,連我的孩子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玫嬪狂熱的痛楚無聲無息地勾起如懿昔年的隱痛,那個曾經害過自己的人,那個或許還隱隱躲在煙雲深處伸出利爪的人,還有那個被自己與海蘭,綠筠靜靜掩去的幼小的生命。她的手,比起玫嬪,又何嘗乾淨過。有時候,人靜處,瞧著自己保養得宜的雪白細嫩的手,半透明的粉紅的指甲,會驟然心驚,恍惚看見了指甲縫裡殘留的暗紅髮烏的血跡和零碎的皮肉,那股血腥氣,無論如何都是洗不去的了。她不得不塗上艷色的蔻丹,套著尖銳而優雅的護甲,以寶石和金器冷淡的光艷,以護甲冰冷的堅硬,來樹起自己看似的堅不可催,呼吸的悠緩間,她沉聲道:「惢姬,都已經過去了,至少你的喪子之痛,那人已經感同身受,甚至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她的慘烈不下於你!」

  玫嬪原本清秀而憔悴的臉因為強烈的恨意而猙獰扭曲:「還好我見到了茉心,否則我這個沒用的額娘就什麼都做不了,至死也被蒙在鼓裡!」

  如懿靜了靜心神,輕聲問:「本宮聽說,茉心痘疫發作,是跪在地上朝著鹹福宮的方向死的。」

  玫嬪微微頷首:「我吩咐人把她送去燒了,也算了她一片忠心!她緊緊攥著手,直到指節都泛白了,「那些日子,聽著長春宮的哭聲,我真是高興啊!我從沒聽過比那更好聽的聲音,一報還一報,這是皇后的報應啊!」她的嘴角銜著怨毒的快意,一字一字彷彿鋒利的刀片,沙沙劃過皮膚,劃進血肉,泛出暗紅的沫子,「我原以為,這輩子連我的孩子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可那一刻,害死她兒子的那一刻,我真高興!我苦命的孩子,額娘終於替你報仇了,額娘這輩子都沒這麼高興過。」她眼中的淚水越來越多,洶湧而出,如決堤的河水,肆意流淌,「可是,我的孩子,額娘卻連你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來日到了地下,咱們母子怎麼相見呢?額娘多怕,多怕見不到你,認不出你。」

  心底有潮濕而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動,像是孩子軟軟的手柔柔拂動,牽起最深處的酸楚,如懿柔聲道:「母子血濃於水,他會認得你的。」

  玫嬪的眼神近乎瘋狂,充斥著濃濃的慈愛與悲決,嗚咽著道:「也許吧,孩子,別人嫌棄你,額娘不會,額娘疼你,額娘愛你。」她向虛空裡伸出顫抖的枯瘦的手,彷彿抱著她失去已久的孩子,露出甜蜜而溫柔的笑容,「我的好孩子,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都是額娘最愛的好孩子。」

  如懿看著她,好像生吞了一個青澀的梅子一般,酸得舌尖都發苦了,在這華麗的宮殿裡,她們固然貌美如花,爭奇鬥艷,固然心狠手辣,如地獄的阿修羅,可心底,總有那麼一絲難以言說的溫柔,抑或堅持,抑或瘋狂,如懿不自禁地彎下腰枝,伸手扶住她:「惢姬,你又何必如此?」

  玫嬪彷彿在酣夢中醒來,怔怔落下兩滴清淚,落在香色錦衣之上,洇出一朵朵枯萎而焦黃的花朵。「是啊!我何必如此,只是不能不如此罷了。」她抬起臉,死死地盯著如懿,「你想想知道為什麼?你敢知道?」

  如懿靜靜相望:「從本宮踏進這裡開始,不管你說了什麼,她們都會以為你什麼都對本宮說了。」

  玫嬪的眼睛睜得極大,青灰色的面孔因為過於激動而洇出病態的潮紅,襯著盛妝胭脂柔麗如霞光的紅暈,一雙占漆黑眸燒著餘燼的火光,灼灼逼人。她頹然一笑:「你說得不錯。所以不管我說什麼,都只是為了還皇后娘娘今日為我和我孩子所做的一切。」

  心頭悶悶一震,彷彿有微涼的露水沁進骨縫,讓如懿隱隱感知即將到來的迷霧深深後的森寒,她的點頭有些艱澀:「有什麼便說吧。」

  玫嬪仰著臉,神色堅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卻是冷冽的嫵媚與不屑:「皇后娘娘,你猜,我為什麼要害慶嬪?是誰指使的我?」

  屏息凝神片刻,如懿凝視著她略帶嘲諷的面容,淡淡道:「固然不是太后,但旁人也指使不了你。你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怕。」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意歡,驟然驚道,「難道是……」

  玫嬪哧哧地笑著,那聲音是透明而堅韌的絲線,扯著尖細的尾音,繃著如懿因極度震驚而混亂的腦仁,雪白的牙齒切切咬在玫嬪暗紫的唇上:「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說是不是?你不敢說,便是猜準了哈!」她止了笑,厲聲道,「太后固然老謀深算,但皇上也不是一個真正足以托付的枕邊人,一個男人,能把在深宮裡浸淫多年的女人都給算計了,讓太后吃了虧都說不出來,只能怨自己選錯了人在皇上身邊,這樣的手段,你說厲害不厲害?皇上的心思一告訴我,我便吸人五體投地,心悅誠服,我便知道太后贏不了皇上。罷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壞透了,不過就是這幾年的命,從我的防衛鐨後,從我報了仇之後,我已經沒有活著的心勁兒了,一個黑鍋背下來,能換來家裡人幾輩子的榮華富貴,便也值得了。」她逼視著如懿,「皇后娘娘,我的話,您都明白了麼?」

  如懿的背抵在牆上,彷彿不如此,便不能的的抵禦玫嬪這些言語所帶來的刮骨的冷寒一般:「是皇上借你的手?」

  玫嬪冷笑道:「借誰的手不是手?是皇上可憐我,臨死了還給我這麼個機會,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個不得寵的棄子,能被皇上用一遭便是一遭吧。一顆棋子,能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價值所在,否則它就不該留在這世上,不是麼?」

  如懿的牙根都要顫抖,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衝口而出的話語:「皇上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曲院風荷那一夜,或者更早,為柔淑長公主勸婚的時候。」她瞥如懿一眼,「皇后娘娘,我記得那時您也為柔淑長公主進言了吧。仔細著皇上也疑心上了您。」她輕笑道,「咱們這位皇上啊,疑心比誰都重,卻什麼也不愛說出來,只自己琢磨著,他以為自己琢磨上什麼了,不管你說什麼,也都認定自己是琢磨對的了。皇后娘娘,陪著這樣一個良人,您的日子不大好過吧?」

  如懿心底有些難過,那難過像吃著一個帶了蟲子的果子,想咽咽不進,想吐吐不出,只得忍耐著道:「好不好過,本宮都是皇后。」

  玫嬪唇邊掛著淡淡的笑意,眼裡卻有著深深的希翼。「皇后娘娘,告訴您這些話,便處是報了當年您的恩情了。您的日子比我長,只怕受的苦也不會比我眼下少,好好兒過著吧。」她的眼中漸漸平靜如死水,「皇上打算怎麼賜死我?白綾吊了脖子會成個吐著舌頭死的鬼兒,往身上插一刀會有個洞眼,皇后娘娘,我想體體面面齊齊整整地下去見我的孩子,不想嚇著他。」

  如懿的眼底有點潮潮的濕潤,她別過臉道:「鴆酒已經替你準備好了,是皇上御賜的,你不會走得太難過。」她擊掌兩下,三寶捧了酒進來。

  玫嬪笑了笑,起身道:「皇后,我這樣打扮好看麼?」

  心頭的酸楚一陣陣泛起湧動的漣漪,如懿還是勉力點頭:「很好看,你的孩子見了你。會很驕傲他有一個這麼美的額娘。」 

  玫嬪繃緊的神色鬆弛下來,溫婉的點點頭,接過鴆酒一飲而盡,並無一絲猶豫,她走到床邊,安靜地躺下,閉上眼,含著笑,彷彿期待著有一個美夢。藥性發作得很快,她的身份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終於回復沉睡般的平靜。

  那是如懿最後一次凝視玫嬪的美麗,恰如晚霞的艷沉裡含露的薔薇,凝住了最後一刻芳華。這些年,玫嬪並非寵冠後宮,可年輕的日子裡,總有過那樣的好時候,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樣迷醉,總以為一生一世都是那樣的好時光,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只是,終究年華會老,容貌會朽,情愛會轉淡薄,成了舊恨飄零同落葉,春風空繞萬年枝。

  如懿摘下手釧上繫著的素色綾絹,輕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好好兒去吧。你最愛的孩子在下面等著你,和你再續母子情分。」

  春風吹過,如懿覺得臉上濕濕的,又有些發涼,風吹得滿殿漫漫深深的珠繡紗帷輕拂如繚繞的霧,讓人茫然不知所在。

  緊閉的門扇戛然而開,有風乍然旋起,是惢心閃身進來,她慼然望著錦榻上玫嬪恬靜的容貌,輕聲道:「娘娘,玫嬪小主去了?」

  如懿微微頷首,夜風撲著裙裾纏絲明麗的一角,宛如春日繁花間蝴蝶的翅,扇動她的思緒更加煩亂,她按下心神,問道:「方纔揆常在說玫嬪遣了自己的貼身侍女出去,是去了哪裡?」

  惢心眼波微流,低聲道:「奴婢去查了,玫嬪遣了她的貼身侍女去過啟祥宮,但啟祥宮的人並未見她,連宮門都不曾開。奴婢想著,玫嬪與啟祥宮素無來往,怎麼巴巴地派人去了,問了那宮女,她也說不出什麼頭尾,只說玫嬪著她向嘉貴妃磕個頭,若是見不著,在啟祥宮外磕個頭便走就是了。」

  惢心答得行雲流水,想是細細查問過了。如懿微瞇著眼,有一種細碎的光凝成疑慮的波彀,在她的眼眸裡流過:「你告訴了玫嬪為她孩子超度善後之事,她要見本宮言謝,那也算情理之中。可去啟祥宮這便奇怪了,沒頭沒尾的,去做什麼呢?」

  惢心揣度著道:「奴婢想著,玫嬪小主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娘娘替她了結了她孩子的事,她自然要謝娘娘。且說來玫嬪小主也夠委屈的,一輩子的苦楚說不得言不得,不能說出口一句,怕許多事許多話,一輩子也要爛在自個兒肚子裡,帶到地下去了。」

  惢心說者無心,如懿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像是被一根銀針挑動了最痛楚的神經,她啞聲道:「是金玉妍!一定是金玉妍!孝賢皇后的七阿哥莫名染上痘疫離世,玫嬪說是她自己做下的,可是她只是一個嬪位,哪裡有能力做到這樣左右逢源,天衣無縫!只怕,是因為她想著臨死前謝了所有該謝的人,就像她一定要見本宮一般。所以……所以……」

  惢心一步上前,緊緊扶住被怒火與恨意燒得灼痛的如懿,隱忍著道:「皇后娘娘,如果孝賢皇后臨死前的話是真的,許多事她沒做過,那麼如今的事,真的很可能是嘉貴妃指使,若是連孝賢皇后的七阿哥都能死得無聲無息,那這個女人的陰毒,實在是在咱們意料之外。」她越說越痛,情不自禁俯下身撫摸著自己傷殘的腿腳,切齒道:「皇后娘娘,她能害了奴婢和您一次,就能害咱們許多次。」

  如懿緊緊地攥著手指,骨節發出咯咯的脆硬聲,似重重叩在心上,她的聲音並不如內心沸騰的火,顯得格外平靜而森:「惢心,無處防範是最可怕的事,只要知道了是誰,有了防範,便不必再怕。」

  惢心垂著頭,懊喪道:「只可惜,嘉貴妃有李朝的身份,輕易動她不得,只是,不能除去這樣的人,日日在身邊,真是芒刺在背。」  

  如懿搖了搖頭,將無奈躁鬱之情深深摁入情緒的最底處,輕吁道:「即便我貴為皇后,許多事也不能如願以償,眼下能做的,也唯有如此而已。」

  她在踏出殿門的一刻,最後望向玫嬪沉浸在死亡中顯得平和的臉容,有一瞬間的恍然與迷茫;若有來日,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比玫嬪好一點點?還是一樣,終身限於利用和被利用的漩渦之中,沉淪到底?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7 11:50 PM

第四卷 第十九章 初老

  玫嬪的喪禮辦得極為草草,沒有追封,沒有喪儀,沒有哀樂,更沒有葬入妃陵的嘉遇,白布一裹便送還了母家。皇帝不過問,太后亦當沒有這個人,彷彿宮裡從來就沒有過玫嬪,連嬪妃的言談之間,也自覺地掩過了這個人存在的痕跡。

  倒是數十日後,與如懿一起時,皇帝才淡淡問起:「那日送鴆酒,聽說皇后親自去了,玫嬪對你說了什麼?」

  如懿坐在曝光晴明底下,拈著一枚白玉棋子,專心於棋盤之上,不以為意道:「姐妹一場,終究得去送一送,玫嬪倒是說了幾句,但都是瘋話,不值得臣妾入耳,更不值得皇上入耳。」

  皇帝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瘋話也是人話,說給朕聽聽。」

  如懿支著腮,思忖片刻,鄭重其事地下了一枚子,方才鬆了口氣道:「玫嬪想知道,當年她死去的孩子長得什麼模樣?」

  靜室內幽幽泛著微涼,角落裡放著一尊鎏金龍鼎爐,毓瑚捻著尺餘長的細金箸,熟練撥弄中爐內淺銀色的細灰,又撒落一把龍涎香,香料燃燒,不時發出輕微的「辟啪」之聲,越發襯得四周的空氣安靜若一潭碧水,皇帝道:「只是這樣?」

  如懿揚起眼眸,平視著皇帝:「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沒能見到自己的孩子一面,是最大的缺撼,足以抱憾終身。」

  墨玉的棋子落下時有裊裊餘音,皇帝噓一口氣:「你告訴她了?」

  如懿的目光微有悲憫:「這是她最後的心願。」

  皇帝微涼的手指像帶著微濕的水汽,撫過她的手背:「皇后慈悲。」

  如懿有難以言說的心緒,細細辯來,居然是一種畏懼:「是皇上慈悲,玫嬪自裁,皇上並未牽連她家人。」

  皇帝的口氣淡得如一抹雲煙:「她也是一時糊塗。」

  隱忍已久的哀涼如湧動於薄冰之下的冷水,無法靜止。如懿只覺得齒冷,那種涼薄的心境,如山巔經年不散的濃霧,陰翳成無法穿破的困境,她終於忍不住道:「是。與其一世再這麼糊塗下去,還不如自己了斷了自己,由得自己一個痛快。」

  如此寥寥幾語,兩人亦是相對默然了。殿中紫檀架上的青瓷闊口瓶中供著一叢叢茶蘼,雪白的一大蓬一大蓬,團團如輕綿的雲,散著如蜜般清甜的雅香,垂落翠色的陰涼。置身花葉之側,相顧無言久了,人也成了花氣芬氳裡薄薄的一片,疑被芳影靜靜埋沒。幸好,意歡誕育的消息及時地拯救了彼此略顯難堪的靜默。李玉喜滋滋地叩門而入:「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舒妃小主生了,是個阿哥!」

  皇帝喜悅表情後有一瞬的失望:「是個阿哥?」

  如懿及時地捕捉到了這一微妙的變化,笑道:「皇上跟前如今只有一個四公主,一定盼著舒妃生一個和她一般玲瓏剔透的公主吧?其實阿哥也好公主也好,不都是皇上的骨血麼?」

  皇帝笑笑道:「甚好,按著規矩賞賜下去吧,叮囑舒妃好好兒養著。朕和皇后晚上再去瞧她。」

  李玉答應著,滿面堆笑地下去了。

  如懿輕聲道:「皇上不高興?」

  棋盤上密密麻麻落滿黑子白子,皇帝懶懶地伸手撫過:「沒有。皇后多思了,只是有了那麼多阿哥,又添上一個,沒有從前那般歡喜罷了。」

  彼時如懿與皇帝尚未踏足儲秀宮,太后已經由福珈陪著去看了新生的十阿哥,歡喜之餘更賞下了無數補品。其中更有一支千年紫參,用香色的宮緞精緻地裹在外頭,上面刺繡著童子送春來的煩瑣花樣,足有小兒手臂粗細,就連參須也是纖長飽滿的——自然是紫參中的極品了。恰好嬪妃們都在,連見慣了人參的玉妍亦連連嘖歎:「太后娘娘的東西,隨便拿一件出來便是咱們沒見過的稀罕物兒。」

  福珈笑道:「可不是!這也算咱們太后壓箱底的寶貝之一了,還是舊年間馬齊大人在世的時候孝敬的。太后一直也捨不得,如今留著給舒妃小主了。」

  意歡自然是感謝不已:「太后,臣妾年輕,哪裡吃得了這樣的好東西。」

  太后笑歎著慈愛道:「自孝賢皇后去世後,皇帝一直鬱鬱不樂。你誕下皇子,這樣讓皇帝高興的事,哀家自然疼你,且你生這個孩子受了多少的辛苦,臨了生了,肚子裡孩子的胞衣又下不來,硬生生讓接生嬤嬤剝下來的,又受了一番苦楚,哀家疼你,更是疼皇帝和皇孫。」

  意歡抱著懷中粉色的嬰兒,彷彿看不夠似的:「只要孩子安好,臣妾怎麼樣都是值當的。」

  嬪妃們見太后如此看重,愈加奉承得緊,儲秀宮中一片笑語連綿。

  待回到自己宮中,嬿婉才沉下臉來,拿著玉輪慢慢地摩挲著臉頰,一手舉著一面銅鎏花小圓鏡仔細端詳著,不耐煩道:「陪著在那兒笑啊笑的,笑得臉都酸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長出細紋來。」

  瀾翠正蹲在地上替嬿婉垂著腿,忙笑著道:「怎麼會呢?小主年輕貌美,哪像舒妃在坐蓐,眼浮面腫,口歪鼻斜的。」

  嬿婉丟下手裡的小鏡子,懶懶道:「舒妃哪裡有你說的那麼醜,本宮看她除了頭髮少些,也沒什麼大礙啊!」

  瀾翠不敢接嘴,卻是春嬋進來道:「小主,田嬤嬤來了。」

  嬿婉神情一變,忙斂容正色道:「請她進來。」

  田嬤嬤是個半老的婆子,穿了一身下人的服色,打扮得倒也乾淨,一看就是在宮裡伺候久了的嬤嬤。十分世故老練,只是一笑起來,那笑容便能膩死個人。

  嬿婉見她進來,倒也不急著說話,由著瀾翠給田嬤嬤搬了張小杌子坐下,自已慢慢喝下了一碗冰豆香薷飲,才閒閒道:「如今天熱了,不喝點子解暑消悶的東西,心裡總是悶得慌。」

  田嬤嬤忙同賠著笑臉道:「令妃娘娘說得是,這過日子誰沒點兒悶著憋屈著的時候呀,奴婢這不就給您送痛快來了麼?」

  嬿婉的表情有些不大舒服:「舒妃不知道?」

  田嬤嬤信心滿懷:「這個自然,女人生下孩子之後,總得一刻鐘到半個時辰的工夫,這胞衣才會娩出來。奴婢便假稱舒妃小主的胞衣脫不下來,時辰未到就硬生生探手到宮體裡給她硬扯了下來。」她得意地擺弄著右手道,「這一扯呀,手法可輕可重,奴婢的手一重,便是傷著宮體了,舒妃小主生下了十阿哥是她的福氣,可再要生育,那便是再也不能了。」她說罷,眼巴巴地瞧著嬿婉,諂媚地笑,「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的。小主的吩咐,奴婢做得還好麼?」

  嬿婉強忍著噁心與害怕,點點頭:「做得是不錯。可接生的嬤嬤不只你一個,還有太醫在,你是怎麼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

  田嬤嬤得意道:「人雖多,但奴婢是積年的老嬤嬤了,論起接生來,誰的資格也比不過奴婢。奴婢說的話,他們都得聽著,都信。且太醫到底是男人,雖然伺候在旁,卻不敢亂看的,小主放心就是。」

  嬿婉這才笑了笑,示意瀾翠取出了銀票給她:「三百兩銀票,你收好了。」

  田嬤嬤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將銀票仔細疊好收進懷裡。

  嬿婉惋惜地搖搖頭,撩撥著凍青釉雙耳壺扁瓶中一束盛開的雪白茶蘼,那香花的甜氣幽幽纏繞在她纖纖素手之間,如她的神情一般,「只是舒妃到底有神氣,十阿哥平平安安,全須全尾地生下來了。」

  「不能不生下來,那麼多太醫和嬤嬤在,又有太后萬全的囑咐,小主便容她一回吧。」田嬤嬤笑得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生下來了,養不養得大還是一說呢。舒妃小主有孕的時候腎氣太弱,生的若是個公主還好,可是個阿哥,那就難了。」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不動聲色道:「真的難?」

  「真的難!」田嬤嬤會心一笑,「那奴婢不擾小主歇息,先告退了。」

  嬿婉凝視著田嬤嬤離去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任由微紅的燭光照耀著她恬美容顏。

  日子平靜地過去,彷彿是隨手牽同的大片錦緞,華美絢爛又乏善可陳。

  玫嬪蕊姬與慶嬪纓絡的事彷彿也一頁黃紙,揭過去也便揭過去了。太后依舊是慈寧宮中頤養天年的太后,皇帝依舊是人前的孝子皇帝,連慶嬪身體見好後都依舊得寵,一切彷彿都未曾改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意歡這一生生育到底傷了元氣,頭髮也沒長回來多少。皇帝雖然常常去看望意歡和新生的十阿哥,並且囑咐了太醫仔細治療脫髮之首,但甚少再傳她侍寢。意歡將何首烏湯一碗碗地喝下去,效果也是若有若無的,幸好她一門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得閒便整理皇帝的御詩打發時日,倒也不甚在意。

  而十阿哥彷彿一隻病弱的小貓,一點點風涼雨寒都能惹起他的不適,扯去意歡所有的心血精力,但,這也不過是漫長年歲裡小小的波瀾而已。日子就這樣平靜祥和地過著,彷彿也能過到天荒地老去

  然而,打破這平靜的,是平常而又不平常的一夜。

  作為一個陪著同一個男人從少年同眠到中年的女人,如懿是難以忘卻這特殊的一次的。

  養心殿中小小一雙紅燭的火光跳躍著,照得雙眼發澀。風涼雨軟,吹得帳幕微微掀起,那燈光便又忽忽閃閃,這是一個尋常不過的秋天的夜晚,窗外天色陰沉,半點月光也沒有,連星星都被銀線般的雨絲淹沒了,細雨綿延不絕地落在殿前的花樹上,從樹葉黃燦的枝條上濺起碎玉般凌冽的聲音。

  皇帝在她身上吃力地起伏著,分明已經汗流浹背了,卻還是徒勞。如懿敏銳地發現了皇帝眼睛裡深深的恐懼和迷亂,像一張佈滿毒絲的蛛網,先蒙住了他,然後蒙住了自己。

  如懿的手指像春水一樣在皇帝身上淙淙流淌,撫摸過他的面頰,他的耳垂,他的胸膛,她極力鎮靜著自已的心神,以此來面對皇帝從未有過的突如其來的失敗。

  皇帝的聲音像漏著風,失去了一貫的沉穩篤定,變得軟弱而膽怯:「如懿,如懿。」好似這樣,便能喚回一點兒自信與精神似的。

  如懿用明黃色赤線騰龍滑絲錦被遮住自己的身體,凝視著窗上一小塊被雨淋濕的旋羅絹的窗紗,那種半干半濕的痕跡像某種開到糜爛的植物,散發著香氣熏人而行將枯萎的氣味,她的心緒煩躁而恐懼,有個念頭秘不可示地轉過,年過四十的皇帝,開始出現衰老的跡象。

  皇帝繃緊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鬆弛下去,成了一攤軟綿綿的滑膩的肉,養尊處優多年,皮肉是光滑滑而富有彈性的,夾雜著力不從心後汗水黏膩的氣味。她情不自禁地哀傷起來,對著這個比自己大了七歲的男子,可是,這樣的情緒她又怎敢流露。終於,克制住心神,極盡所能地柔聲道:「皇上日理萬機,是太累了。」她替他掩好被子,「皇上,先睡一會兒歇一歇吧。」

  皇帝把身體翻轉過來,仰面朝著空茫無跡裡的一點兒,嘴唇顫動著,搖著頭說:「不是不是,我不相信。」

  皇帝一向自重身份,對尊卑之分極為看重,很少在旁人面前自稱是「我」,便是如懿陪伴他多年,在登基後的日子裡,也極少極少聽他這樣自稱。

  他靜了靜,向外呼喝道:「李玉,李玉!朕的參湯呢?」

  這樣的呼喊含著某種暴戾的氣息,李玉不知就裡,忙端著參湯上來。皇帝一口氣喝了,將琺琅戧金蓋碗狠狠砸了出去,喝道:「滾出去!」

  李玉嚇得連滾帶爬出去,皇帝還未等他將沉重的殿門合上,便再度翻上了如懿的身體,低低喝道:「再來!」

  這證據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皇帝的手勢很用力,像發了狠勁在宣洩著什麼似的。半透明的霞影紗帳下,被子上的騰龍彷彿是活的,纏繞著一個女人飽滿的軀體,如懿忍著身上傳來的痛楚,用力地咬著嘴唇,把那種聲音變得更像是一種隱忍的不能克制的呻吟。她無法感受到歡悅的來臨,只能死死盯著帳頂,微弱的燭火照在那帳上,上頭所繪碧金紋飾,便泛起如七寶琉璃般的華彩。

  那樣的璀璨奪目在夜裡看來像是銳利的芒刺,直刺入心似的。如懿一根一根數著穗子的數目,來抵擋無計可施的迷茫。良久,皇帝的精神氣也沒被那一碗參湯喚回來,他癱下疲軟的身體,虛弱而敷衍地親了親如懿的耳垂:「你來。」

  如懿是懂得這句話的含意的,所以當她的唇吻上了皇帝的身體時,只覺得一把緋色的火影顫抖著在自己的血液裡焚燒起來,恍如野火,把濃濃的夜色焚成了情慾的艷嬈。

  然而,是徒勞的,這把火終究沒燒到皇帝的體內,最後,連皇帝自己也不耐煩了,推開了她,側轉了身。寢殿裡很靜,連平緩而遲鈍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皇帝不知是不是睡著了,他身上滾燙的氣息逐漸散去,只剩下了冷汗流淌過的跡子,濕嗒嗒地膩。如懿摸索著悄無聲息地換上了寢衣,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偌大的床帳裡,溢著一暈一暈昏黃的光,那寂寞和空虛也是一暈一暈地蕩滌著,逐漸湮沒了帳內的全部空隙。

  如懿聽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倚在枕上暗自神傷。窗外的紗繡宮燈在夜來的風雨中飄搖不定,而庭院裡的枯得有些蜷曲發黃的芭蕉和滿地堆積的黃花上響起一片沙沙之聲,這樣的雨夜裡,許多曾經茂盛的植物都在靜靜等待腐爛。

  如懿黯然地想,原來好時光就是這樣逝去的。不僅是精力,亦是肉體的頹靡,而她,竟然也和他這樣慢慢地步入了不可預知的衰老,一步步走向白頭,她這樣念著,轉過身,從背後擁住皇帝,很想對他傾訴,他會老,她亦會老。男歡女愛的歡愉終有一日會在他們身上逝去,那並不要緊,所謂的相濡以沫,並非只是以體液彼此溫潤,如果可以,絳紗帳內的十指相扣,並枕而眠,一夜傾談,更能於身體癡纏的淺薄處,透出彼此相依為命的深情。

  只是這樣的話,她如何敢說,尤其是皇帝良久後寥落的一聲:「如懿,朕是不是老了?」

  她只得愈緊地擁住他,溫言道:「不,皇上只是為國家大事操心,太累了。只要慢慢養著,你的精神會回來的。」

  的確,皇帝這些日子是忙而累的。自從七月河南陽武十三堡黃河決口之後,皇帝便重新起用備受貶斥的慧賢皇貴妃的父親高斌赴河南辦陽武河工。這似乎意味著高氏家族的復恩之兆,高斌自然是盡心竭力去辦這一樁河南陽武黃河決口合龍的辛苦差事。

  前朝的事錯綜複雜,如懿雖然不喜高斌的復起,但也習慣了不輕易表達,皇帝倦倦地追問了一句:「是麼?朕只是累了而已麼?」

  如懿用力頷首道:「自然,嘉貴妃不是又懷上身孕了麼?皇上怎麼會老呢?」

  皇帝虛軟地點了點頭,如意絞金絲帳帷層層疊疊地垂落下來,把兩個孤清的身影隔絕在芸芸眾生之外,他們所擁有的,除了那高處不勝寒的唏噓,還有世人都會有的,對於蒼老逼近後的深深惶恐。

  玉妍的再度有孕是在意歡誕下十阿哥不久之後,這個喜訊足以讓復位後受過懲罰曾經一度惴惴不安的她再度趾高氣揚起來。然而,再如何得意,對如懿亦不會再有一毫放鬆。

  也是,對於一個入宮便恩寵不斷的女子,在三十八歲的時候再度有孕,的確是讓人萬分欣喜的,這足以安慰了玉妍痛喪九阿哥的哀傷與難過,更意味著她在皇帝跟前長久的恩寵不哀。這一點,足以羨煞宮中所有的女子。

  那一日,酷暑炎炎的天氣下,玉妍興致懨懨地看著嬪妃們一一向如懿請安,一手搭在腹部,似笑非笑地看著如懿,許久不肯起身。

  如懿久在宮中,怎肯為這一點兒小事向她發作,遂也只是微笑:「若嘉貴妃伺候皇上伺候得手足酸軟,本宮也不勉強嘉貴妃了。」

  玉妍迎著她的目光站起身,慢悠悠撫著平坦的小腹,驕傲地抬起臉:「讓皇后娘娘費心了。臣妾只是又有了身孕,所以起身才有些遲緩……」她說著,便用勢欲嘔,趕緊有宮女七手八腳地替她端茶的端茶,撫胸的撫胸,忙作一團。

  綠筠很有些看不上玉妍的矯情樣子,拿絹子掩了掩鼻子,向著海蘭輕聲不屑道:「瞧她那樣子,像誰沒生過孩子似的。」

  海蘭貝齒輕露,微微一笑:「這個年紀還能有,當然不容易。」她說得輕婉,但咬在「這個年紀」四字上,讓兩個女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玉妍並不理會她們,只是微斜了鳳眼,瞟著嬿婉道:「其實本宮的雨露之恩哪時比得上令妃妹妹呢,只是令妃妹妹的肚子有點兒不大爭氣啊。」

  這下慶嬪亦有些不悅:「令妃姐姐還年輕,不怕沒有孩子。」

  玉妍輕蔑地笑了笑,傲然道:「是麼?」

  如懿感受酷暑的烈日照透宮殿後那種薄薄的雲翳似的微涼,她含著淡如浮雲的笑意,徐徐道:「嘉貴妃不是第一次做額娘的人了,也不當心些,有話慢慢說就是了。」

  玉妍嬌俏一笑,直視著如懿,以倨傲的姿態相對:「臣妾一次次有身孕,讓皇后娘娘費心,實在是過意不去。說來,皇后娘娘自己都沒有孩子,還要了及臣妾的龍胎,恐怕真是費心不少了。」

  玉妍手上的赤金紅寶珠子護甲太過耀眼,在陽光下流轉出針芒樣的刺眼光芒,如她的話語一般讓人覺得不悅。

  如懿太陽穴的青筋倏地一跳,眼裡閃過一絲黯然,容珮便笑道:「皇后娘娘撫養著五阿哥,又是所有阿哥公主的嫡母,自然是把每一位皇嗣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除了皇后娘娘,還有誰有,誰配操持這份心呢?只要嘉貴妃自己當心,龍胎在您肚子裡自然是安安穩穩的。」

  玉妍的眼風在容珮臉上凌厲一轉,笑著撫了半月髻上的赤金流珠累絲簪:「可不是,皇后娘娘是所有皇嗣的嫡母,為了公平照顧,不偏不倚,哪怕委屈自已些暫時沒有孩子,也是應當的,到底臣妾見識短淺,不及娘娘宅心仁厚,思慮深遠。」

  玉妍嘴上這樣說,手卻搭在自己腹部,露出無限得意之姿。如懿微微黯然,臉上卻維持著一個皇后應有的威儀與和藹,平視著前方,將自己無聲的痛苦,默默地掩飾在平靜之下。

  玉妍得意揚揚地離開之後,如懿不無傷感地道:「平時總說嘉貴妃嘴上刻薄,人也輕佻,可是她的福氣就這般好,伺候皇上這麼些年,就一次接一次地懷上了龍胎,不管是男是女,那總是人為母親的福氣啊。」

  容珮咬著唇,低聲道:「會生孩子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有娘娘在,她還能翻出天去。」

  如懿愈加黯然。或許,昨夜皇帝意外的失敗,更是昭示了她終身不可有孕的悲劇。她這樣沉默著,腦海裡盤旋著玉妍趾高氣揚的笑聲,忽然有些難掩地噁心。

  但這樣的情緒,是會讓向來敏感的皇帝誤會的,她只能極力忍耐著,無趣地想,這才九月初,怎麼秋涼這麼早就來了呢?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7 11:50 PM

第四卷 第二十章 離隙

  這一夜半夢半醒,睡得便不大安穩。四更時分,皇帝起身,如懿便也醒了。皇帝一早便犯了起床氣,臉色陰沉沉的,如同眼睛底下那一片憔悴的青暈一般,宮人們們伺候得格外小心翼翼,還是免不了受了幾聲呵斥。如懿想著是睡不著了,便起身親自侍奉皇上更衣洗漱。一切停當之後,李玉便擊掌兩下,喚了進中端了一碗銀耳羹進來。

  這一碗銀耳羹是皇帝每日早起必飲的,只為清甜入口,延年益壽。做法也不過是以冰糖清燉,熬得綿軟,入口即化。

  這一日也是如此。才用完銀耳羹,離上朝還有一些時候,皇帝仍有些悶悶的。如懿見皇帝梳好的辮子有些毛了,想著皇帝不看見便好,一旦看見,那梳頭的太監少不得是一頓打死。恰巧李玉也瞧見了,只不敢出聲,急得滿臉冒汗。

  如懿靈機一動,便道:「皇上,臣妾好久沒替您篦頭髮了。時辰還早,臣妾替您篦一篦,發散發散吧。』

  皇帝夜來沒睡好,也有些昏乏,便道:「用薄荷松針水篦一篦就好。」

  皇帝對吃穿用度一想驚喜,所用的篦子亦是用象牙雕琢成松鶴延年的圖案,而握手處卻是一塊老坑細糯翡翠做成,觸而溫潤,十分趁手。如懿解開皇帝的辮子,蘸了點薄荷松針水,不動聲色替皇帝梳理著頭髮。

  然而在一切行將完成時,她卻徹底愣住了。

  皇帝烏黑濃密的髮絲間,有一根銀白的髮絲赫然躍出,生生的刺著如懿的雙眼。她反反覆覆地想著,皇帝才四十一歲啊,居然也有白頭髮了。

  她下意識便是要掩飾過去。拔是不能拔的,否則皇帝一定會發現。但若是不拔,遲早也會被皇帝發現。這麼一瞬間的遲疑,皇帝便已經敏銳的發現了,立刻問:「什麼?」

  如懿知道掩飾不過去了,索性拔下了那根白髮,輕描淡寫地道:「臣妾在想,臣妾的阿瑪三十歲時便由白髮了,皇上怎麼如今才長第一根。」

  這句話大大緩和了皇帝緊張的面色,他接過如懿手中的白髮看了一眼,緊緊握在手心裡道:「這是朕的第一根白髮。」

  如懿見皇帝並未大發雷霆,心頭大石便放下一半:「聖祖康熙爺在世時很喜歡喝烏桑葚茶,臣妾也想囑咐太醫院做一些,皇上願意講究臣妾一起嘗嘗麼?」

  皇帝看她一眼,神色稍稍鬆馳:「皇后喜歡的話,朕陪皇后。」

  如懿恍若若無其事般替皇帝結好了辮發,皇帝低低道:「再沒有了吧?」

  皇帝的語氣是微涼的潮濕,如懿點點頭,溫柔道:「哪裡來這樣多,一根而已。臣妾倒想著,若臣妾與皇上都有了白髮,那也算是白頭到老了呢。」

  皇帝笑了笑,靜默著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也難怪,皇帝素來極重養生之道,每日晨起必得先飲一碗銀耳羹,早朝回來便在庭院中打一套五行拳舒筋散骨,午睡後照例是一碗濃濃的枸杞黑豆茶,晚膳後必含了參片養神片刻,到了睡前又是一碗寧神燕窩安眠。這些規矩,如懿跟了皇帝多年,也學了大半。除了不懂打拳,早晚也是如是保養。此外,皇帝連一飲一食都格外注意,喝酒不必多飲,更不曾醉,頂多喝一些太醫院和御膳一起調製的龜齡酒喝松齡太平春酒,可活血安神,益氣健身。而壯陽氣的鹿肉更是膳食上最常見的東西,除此,便是十分清淡的新鮮時蔬了。

  皇帝這般精心保養,最恨自己見老。此時見到自己華發暗生,又想起昨夜的失敗,如何能不氣惱傷感。如懿雖然有心開解,卻也只能無言,這樣靜默著,她便又覺得有點噁心,只好極力忍耐著道:「皇上,時候不早,臣妾恭送您早朝。」

  接下來一連數日,如懿便再難見到皇帝了,一查敬事房的記檔,才知這些日子皇帝得空兒便在幾個年輕的妃嬪那裡,不是飲酒作樂,便是歌舞清賞。而去得最多的,便是嬿婉宮中。

  容佩神神秘秘道:「最近嘉貴妃忙著替腹中的龍胎挑選乳娘,聽說令妃宮中也悄悄挑了幾個呢。

  如懿正對鏡敷著脂粉,聞言不覺停了手,疑惑道;「平白無故的,她要挑選乳娘做什麼?」

  容佩見四下並無其它人,壓低了聲音道:「聽說皇上這幾日都歇在令妃宮中,每日令妃都命奶娘擠了人乳,兌了奶茶給皇上喝。」

  如懿入耳便不舒服,一個噁心 ,胸口有難言的窒悶,不禁彎了腰嘔出了幾口清水。

  容佩嚇得趕緊給她遞了絹子擦拭:「皇后娘娘,您這是怎麼了?這幾日您的面色都不好看呢。」

  如懿搖頭道:「本宮是聽著太噁心了。」

  容佩忙道:「娘娘這幾日老覺得胸悶不適,奴婢還是去請個太醫來看看吧。」

  如懿搖頭道:「蕊心剛生了孩子正在坐月子呢,江與彬從兩個月前便忙著照顧蕊心,本宮就乾脆打發他回去休息三個月再回宮當差。除了他,本宮也不放心別人來請脈。也就是噁心一下,不打緊的。」

  容佩猶豫地猜:「娘娘不會是有喜了吧?奴婢看娘娘這兩個月月信未至,而且嘉貴妃也有喜了,就是這麼噁心啊噁心的。」

  如懿不以為然:「本宮這一世要真能有孩子便好了,只怕夢也夢不到。那月信……本宮一向是有的沒有的,也慣了。」她撇開話,只管又問:「那些人乳皇上都喝了麼?」

  容佩有些不敢說了:「為了能延年益壽,青春常駐,皇上當然喝啊。令妃也陪著喝,還兌了珍珠粉,每天都不落下。」

  如懿只覺得胸腔裡翻江倒海似的,只差沒再吐出來。她想起前幾日綠筠看她的眼神,是那樣的曖昧而揣測,只是心照不宣地彼此暗示,皇帝的身體起了異樣。

  而太醫院得來的消息更讓人震驚,除了大量進服補益強身的藥物之外,皇帝已經開始每日飲用新鮮的鹿血酒了。

  如懿是知道鹿血的功效的,鹿血主陽痿,益精血,止腰痛,大補虛損,和酒之後效力更佳。御苑中便養著百十頭馬鹿和梅花鹿,隨時供宮中刺鹿頭角間血,和酒生飲。先帝晚年沉迷丹藥之時,亦大量地補服過鹿血,甚至在年輕時,因為在熱河行宮誤飲鹿血,才在神智昏聵之中倉促臨幸了皇帝相貌粗陋的生母李金桂,並深以為恥,以致皇帝年幼時一直鬱鬱不得重視。

  容佩憂心忡忡道:「皇上服用這麼多鹿血酒,本就陽氣太盛,若再頻頻臨幸,只怕是上身哪!」

  這樣的話,宮中也只有如懿和太后勸得。然而皇帝卻未必喜歡太后知道。如懿想勸,卻又無從開口,沉吟許久才道:「容佩,去燉一碗綠豆蓮心湯來。」

  容佩訝異道:「皇后娘娘,已經入秋,不是喝綠豆蓮心湯的時候啊!」

  如懿拂袖起身,道:「本宮何嘗不知道是不合時宜。但也只能不合時宜一回了。」

  如懿進了永壽宮的庭院時,宮人們一個個如臨大敵,戰戰兢兢。伺候嬿婉的太監王蟾端著一個空空如也的黃楊木方盤從內殿出來,見了如懿剛要喊出聲,容佩眼疾手快,「啪」一個耳光上去,低聲道:「皇后娘娘面前,少胡亂動你的舌頭。」

  容佩看了看他端著的盤子上猶有幾滴血跡,伸出手來蘸了蘸一嗅,向如懿回稟道:「是鹿血酒。」她轉臉問王蟾:「送了幾碗進去?有一句不實的,立即拖出去打死!」

  王蟾知道怕了,老老實實道:「四碗。」

  裡頭隱隱約約有女子響亮的調笑聲傳出來,在白日裡聽著顯得格外放誕而妖調。如懿聽了一刻鐘工夫,裡頭的聲音漸漸安靜了下來,方才平靜著聲氣道:「誰在裡頭,請出來吧。」

  王蟾慌慌張張的進去了,不過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個艷妝女子魚貫而出。

  如懿原以為永壽宮中只有嬿婉,卻不想出來的是平常在、揆常在、秀常在、晉嬪,一個個都在,又毛躁了鬢髮,釵環鬆散。尤其是晉嬪,一顆織金緞玉片扣還送送地解開著,她自己卻未發覺。

  如懿見她們如此,可以想見寢殿之內皇帝一碗碗鹿血酒喝下去是如何的胡天胡地。她的臉色越發難看了起來,幾乎是要破裂一般,冷冷喝道:「跪下。」

  年輕的女子哪裡經得起這樣的臉色和言語。平常在、揆常在、秀貴人三個先跪了下來,晉嬪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不敢一個人站著,只好也跟著跪了下來。

  如懿不屑與她們說話,只冷著臉道:「好好想想,自己的錯處在哪裡?』

  其餘三人漲紅了臉色低首不語,眼看窘得都要哭出來了。倒是晉嬪扭著絹子嘟囔道;「什麼錯處,不過是侍奉皇上罷了。』

  如懿揚了揚唇角算是笑,眼中卻清冽如寒冰:「孝賢皇后在世的時候最講規矩,約束後宮。要知道她身死之後她的族人富察氏的女子這般不知檢點侍奉皇上,那可真是在九泉之下都蒙羞了。」

  晉嬪仗著這些日子得寵,氣鼓鼓道:「臣妾伺候皇上,皇上也願意臣妾伺候,有什麼蒙羞不蒙羞的?皇后娘娘別是自己不能再皇上跟前侍奉討皇上喜歡,便把氣撒在臣妾身上吧?」

  如懿似笑非笑道:「果然是富察氏家出來的,牙尖嘴利。」她揚了揚臉,容佩會意,上千揪住晉嬪的衣領子一扯,笑嘻嘻道:「晉嬪小主,光天化日的,您散著領口和皇后娘娘說話,您不覺得羞恥,皇后娘娘還替您覺得羞恥呢,這要傳出去或是被人瞧見了,您富察氏家大族的顏面還要不要呢?」

  晉嬪一低頭,不覺含羞帶氣,手忙腳亂的地頭扣上了紐子。

  如懿掃了四人一眼,望著王蟾道:「怎麼?就她們幾個,永壽宮的主位呢?」

  正問著話,嬿婉穿著一襲家常的桃花色直徑地納紗繡金絲風流散花氅衣,一壁急急地繫著水色芙蓉領子,忙跪下了滿面通紅道:「不知皇后娘娘鳳駕來臨,臣妾未能遠迎,還請皇后娘娘恕罪。」

  如懿看了看她,髮髻顯然是匆匆挽起的,還有幾縷碎發散在一邊,幾朵金雀珠花鬆鬆的墜著,猶自有些嬌喘細細。

  如懿心中有氣,壓低了聲音道:「皇上呢?」

  嬿婉一臉楚楚:「皇上剛睡下了,臣妾在旁伺候,不敢打擾。」

  如懿問:「喝了四碗鹿血酒就睡了?」

  嬿婉聽她直截了當挑破,更不好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道:「是。」

  如懿慢步上前,以護甲的尖銳撥起她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睛道:「鹿血酒喝了是要發散的,你都不讓皇上發散出來就睡下了,是成心要皇上難受麼?」

  嬿婉囁嚅著唇,眼淚在眼眶裡滴溜溜轉折,半晌,聲如細蚊:「已經發散了。」

  「發散了?」如懿臉色驟然一變,又是心痛又是氣急,「憑你們五個?」

  嬿婉一臉無辜的望著如懿道:「皇后娘娘,臣妾也想勸皇上注意龍體,可是勸不住啊。皇上一定要累了,才肯睡過去。」

  如懿逼視著她,沉肅道:「這些天,皇上都在永壽宮裡,都是這樣才肯睡下的?」

  嬿婉窘得滿臉紫漲,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看了看其餘幾人,道:「是。」

  如懿的目光冷厲如劍:「這幾個人中就屬你位份最高,又是永壽宮的主位,偌大的永壽宮都歸你處置。你若勸不住,大可來告訴本宮和太后。你存心不說便是居心不良,有意縱著皇上的性子來。」如懿喚過三寶:「三寶,去穿內務府的人過來記檔。十六年十月初二未時二刻,令妃,晉嬪,秀貴人,平常在,揆常在於永壽宮侍寢。」

  嬿婉登時臉色大變,面上紅了又白,哀求道:「皇后娘娘留些臉面吧,皇上說了,今兒的事不記檔。」

  「不記檔?」如懿的神色淡淡的,望著遊廊雕樑上龍騰鳳逐的描金藍彩,並不看她們,「那若是你們幾個之中誰有了身孕,那算怎麼回事?沒有記檔的事情可是說不清的。」

  嬿婉慘白了臉道:「就當是臣妾替晉嬪她們幾個求求皇后娘娘了。這不是臣妾們幾個的臉面,是皇上的臉面。」

  如懿冷笑道:「皇上的臉面?皇上的臉面都被你們丟在永壽宮了。」

  晉嬪猶自不服:「皇上就是要咱們幾個伺候,那便怎麼了?令妃娘娘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們是皇上的女人,伺候皇上是光明正大的。」

  嬿婉急得狠狠瞪了她一眼,呵斥道:「你懂什麼?」

  如懿的目光掃視著她們,疾言厲色道:「晉嬪是不懂,但其中的厲害,令妃你是懂的吧。太后一旦查問起來,看了記檔問皇上為何會有五女相陪,且是青天白日的這麼不愛惜自己,你們這五條性命還要不要?淫亂後宮,迷惑皇上的罪名,是連你們母家的族人都要一起擔待的。」

  話音未落,只聽見永壽宮正殿的大門霍然打開,一個氣惱的聲音道:「是朕要她們伺候的,一切都由朕擔著。』

  如懿見皇帝揚聲出來,身上穿著一件藍色江綢平金銀纏枝菊金龍紋便袍,想試方纔的話皇帝都聽到了,便索性道:「皇上萬福金安,臣妾恭請聖安。」

  皇帝不耐煩道:「朕有什麼安不安的,連個午覺都睡不安穩,聽著你們吵吵鬧鬧,不成個體統。」

  他這話雖然是對著眾人說的,然而,目光只落在如懿身上。晉嬪立刻看懂了皇帝眼色,揉著膝蓋嬌聲道:「皇上,臣妾跪得膝蓋都疼了,臣妾能起來麼?」

  皇帝皺眉道:「大白天的,一排跪在滴水簷下成什麼樣子,回自己宮裡去。」

  晉嬪得意的扭著腰身站起來,朝著如懿橫了一眼。如懿也不願再眾人面前再僵持著,便由著她們離開。晉嬪等人走得,嬿婉卻走不得。

  皇帝瞥了嬿婉一眼:「你還跪在這兒做什麼?不是給朕燉了茯苓地黃大補湯麼,還不叫人端了來?」

  如懿使了個眼色,容佩端著綠豆蓮心湯來。如懿盡力溫婉了聲線道:「皇上若是渴了,臣妾熬了綠豆蓮心湯來,正好解渴。」

  皇帝不悅的看了一眼:「又不是大伏天,送這麼不合時宜的東西來作什麼?」

  如懿婉聲道:「皇上這些日子連著進補鹿血,那東西的性子是熱的。臣妾怕皇上烈性的東西喝的多了,所以特意送了性涼解熱的綠豆蓮心湯來,請皇上一嘗。」

  皇帝的目光倏然冷了下來:「皇后什麼時候學會拐著彎子罵人了?』

  如懿忙屈膝垂首:「皇上,臣妾不敢。』

  「不敢?」皇帝冷哼一聲,「你晚上掃朕的興致,白天也來掃朕的興致。你就這麼容不得朕舒心一會兒嗎?」

  這句話彷彿一個突如其來的耳光,打得如懿暈頭轉向。她怔了半天,只覺得眼底一陣陣滾熱,分明有什麼東西要洶湧而出。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咬住了唇,仰起臉死死忍住眼底那陣熱流,以清冷相對,道:「是臣妾掃了皇上的興致麼?」

  皇帝正被幾個年輕貌美的嬪妃奉承得慣了,如何受得了這一句,不覺得冷笑連連:「皇后沒掃朕的興致,難道是令妃晉嬪她們掃了朕的興致麼?朕倒覺得,在她們面前,朕也年輕了許多,不像對著皇后,不溫不火慣了。」

  如懿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芒刺堆裡滾來扎去,扎得到處都痛,偏偏又拔不出來,卻又實在忍不得這樣的罪名和指責,只能低首道:「皇上的興致若要一碗碗的鹿血酒喝大補湯吊著,臣妾也不敢勸皇上要愛惜身子這樣的話了。臣妾立刻去奉先殿跪著 ,向列祖列宗請求寬恕便是。」

  皇帝登時惱羞成怒,喝道:「你去奉先殿?就憑你是皇后麼?」

  如懿鎮聲道:「是!皇上封了臣妾為皇后,臣妾便不能不言。」

  皇帝在懊喪中口不擇言:「且不說你是繼後,便是孝賢皇后這位嫡後在這裡也不能扭了朕的性子!且你能去奉先殿做什麼?去奉先殿告訴列祖列宗身為朕的皇后卻不能綿延子嗣,為愛新覺羅氏生下嫡子嫡孫嗎?皇后無能,無皇嗣可誕,朕為江山萬代計,寵幸幾個嬪妃又怎麼了?」

  是啊,她原本就是繼後,哪怕是他親自封了自己為後,心裡到底也是這般瞧不起的。如懿滿臉血紅,一股氣血直衝腦門兒:「臣妾無子是臣妾無能,但皇上不愛惜自己的龍體,便是對不起列祖列宗和天下蒼生。」她接過容佩手裡的湯盞捧過頭頂,極力忍著眼淚道:「臣妾不敢有什麼勸諫的話,所有臣妾要說的都在這碗湯裡了。」

  皇帝登時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一盞綠豆蓮心湯砸得粉碎,連著湯水淋淋瀝瀝灑了如懿滿頭滿身。那碎瓷片飛濺起來,直刮到如懿手背上,刮出一道鮮紅的血口子,瞬間有鮮血湧了出來。

  嬿婉嚇得花容失色,指著如懿的手背道:「血,皇后娘娘,有血。』」

  如懿猛地擦去手背上的血液,渾身狼狽,卻不肯放柔了語氣,道:「臣妾這點子血,比起皇上的精血實在算不上什麼,皇上生氣,要打要罰臣妾無怨無悔,但皇上不愛惜自己,臣妾哪怕是腆著臉也要跪在這兒求皇上明白的。」

  皇帝又氣又惱,狠狠推了她一把:「你要跪便跪在這兒,少去奉先殿丟人現眼!」他轉身吩咐:「令妃,跟朕進去,朕要你伺候著。」

  如懿進退不得,直直跪在殿門前,看著嬿婉攜著皇帝的手親親熱熱的進去。

  容佩嚇得臉色發青,忙陪著如懿跪下,低聲道:「娘娘,您這是何苦呢?」

  如懿望著那緊閉的門扇,鏤花朱漆填金的大門,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雲幅八寶團紋,團花以芍葯為心,五蝠銜銀錠,靈芝,如意,菊花,珊瑚分佈於四周,本是極熱鬧的華彩,卻像是繚亂紛飛的蝙蝠翅膀上的剛刺,一撲一撲,觸目驚心。

  「何苦?」她怔怔地落下淚來,「皇上的龍體……難道是本宮的錯嗎?夫君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作為妻子不能勸一勸麼?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本宮是臣子,亦不能勸一勸麼?」

  容佩無言以對,只得躊躇著道:「出了這樣的事皇上也不高興,也在氣惱性子頭上,皇上他……不找自己親近的人撒氣找誰呢?」

  如懿用力抹去腮邊的淚:「所以,本宮就要忍受皇上當著妾室的面這樣羞辱麼?」

  容佩扶住了如懿,忍耐著抹去眼角的酸澀。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7 11:58 PM

第四卷 第二十一章 見喜

  嬿婉陪著皇帝進了寢殿,一下一下替皇帝揉著心口道:「皇上別生氣了,皇后娘娘也只是氣臣妾們伺候了您,所以才會一時口不擇言的。」

  皇帝閉著眼睛道:「你伺候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皇后一向挺喜歡你 ,今日是發了什麼失心瘋,一定要這麼不依不饒?」

  嬿婉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皇后娘娘也是關心皇上,皇上一碗碗的鹿血酒喝下去,別說皇后娘娘,臣妾看著都怕。」

  皇帝曖昧地看她一眼,沿著她的手腕慢慢地摸下去:「怕?你有什麼可怕的?」

  嬿婉無限嬌柔地一笑,咬著皇帝的耳垂道:「臣妾就是怕嘛,怕吃不消您。」

  皇帝滿臉的陰鬱頓時消散,摟過她道:「朕原以為你和皇后容貌有些相像,可是仔細辨起來,你們倆的性子卻完全不同。皇后是剛烈脾氣,寧死不折;你卻是繞指柔情,追魂蝕骨。」

  嬿婉哧哧笑著,故意笑得大聲,然後壓低了聲音嬌滴滴道:「皇后娘娘的樣子臣妾可是學不來。皇后娘娘如今的脾氣這麼剛烈,就是因為她一心只以為是您的妻子,是大清國的皇后,卻忘了她和臣妾一樣,都先是您的臣子您的奴才,然後才是伺候您的枕邊人哪。」

  皇上笑著在她臉上撫了一把:「你倒是懂事」

  眉梢眼角緩然生出一段嫵媚風情,嬿婉柔到了極處,幾乎要化了去,嚶嚀一聲道:「不是臣妾懂事,是臣妾時時刻刻都記著,臣妾就是伺候您的,只要您高興,臣妾做什麼都願意的。」

  皇帝低低地在她耳邊笑了聲,說了一句什麼,便道:「這樣你也願意麼?」

  嬿婉粉臉通紅,嬌羞地在皇帝胸膛捶了一下:「臣妾說了,為了皇上,臣妾什麼都願意 。」

  也不知跪了多久,秋末的毛太陽曬在身上輕綿綿的,好像帶著刺,癢絲絲的,如懿望著門上雲幅八寶團花紋,明明是五隻一格的蝙蝠撲稜著翅膀,她的眼前一片花白,越數越多。五隻……六隻,十隻……

  如懿輕輕地呻吟一聲:「容佩……這些蝙蝠怎麼多了……」

  她的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軟,發暈倒了下去。容佩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如懿驚呼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怎麼了?您別嚇奴婢呀?」

  如懿醒來時已經在自己的翊坤宮裡。床前床後圍了一圈的人,一個個笑臉盈盈的,連天青色暗織芍葯春睡紗帳不知何時也換成了了海棠紅和合童子牡丹長春的圖案。那樣喜慶的紅色,繡著金銀絲穿嫩黃蜜蠟珠子的圖案,牡丹是金邊錦紅的,長春花也是熱熱鬧鬧簇擁著的淡粉色,密密的讓她生厭。如懿只覺得身體輕飄飄地沒個落處,頭是暈乏的,眼是酸澀的,身上也使不上力氣。她心下極是不耐煩,半閉著眼睛轉過身去:「都笑什麼,下去!」

  卻是皇帝的聲音在耳邊,喜氣盈盈道:「如懿,你有身孕了!」

  這句話不啻一個驚雷響在耳邊,如懿急忙坐起身來。一起來才發覺自己起的急了,只怕是傷著了哪裡,於是半僵著身體,瞪大了眼睛看著皇帝,猶自不信:「皇上說什麼?」

  然而皇帝是那樣歡喜,方才在永壽宮的雷霆之怒全然化作了春風晴日。他握著如懿的手,有些愧疚:「如懿,你方才在永壽宮外暈了過去。朕趕緊抱了你回來讓齊魯一瞧,你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嬿婉陪在皇帝身後,滿面的笑中有些畏懼:「皇上一聽說娘娘發暈,急得什麼似的,丟下了臣妾就抱著娘娘衝出了永壽宮。」

  容佩忙擠上前來替如懿在身後墊了幾個墊子,把令妃擠到了身後,道:「娘娘仔細鳳體,慢慢起身。」

  如懿腦中有一瞬的空白,什麼也反應不過來,彷彿是在空茫的大海上飄蕩著。怎麼會有孩子呢?怎麼會有孩子呢?

  如懿慌慌張張地撫著肚子,肚子是平坦的,怎麼就會有孩子在裡頭了呢?可若不是有了孩子,皇帝怎麼會這樣高興?她急忙喚道:「江與彬呢?」

  齊魯忙膝行向前道:「皇后娘娘安心,江太醫還在家中呢。微臣已經跟皇后娘娘搭過脈了,確實是有了身孕無疑。但皇后娘娘之前未有生育,這是第一胎,一定一定要格外小心。」

  皇帝的心情極好,朗聲道:「齊魯,朕便把皇后的身孕全權都交與你了。若是有一點兒錯失……」

  齊魯趕緊趴下了身體道:「微臣不敢,若有閃失,微臣便不敢要這條老命了。」

  皇帝笑道:「那就好。皇后一向是由江太醫請平安脈,你便和他一起照顧著,以求萬全。」

  如懿的神色還是有些疲乏,並不願十分搭理皇帝,連笑也是一抹淡淡山嵐。還是李玉乖覺:「皇后娘娘可是乏了?奴才立刻讓齊太醫去熬上好的安胎藥,娘娘好好兒歇一會兒吧。」

  嬿婉忙堆了一臉柔綿的笑容,道:「那臣妾伺候皇上先回永壽宮吧。晚膳備好了,是皇上最喜歡的炙鹿肉呢。」

  如懿的眼光飄渺拂過嬿婉的臉,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這些日子都是鹿肉啊野雞啊,朕都吃絮了,不去了。」

  嬿婉還欲陪著皇帝,有些眷戀不捨。皇帝也不看她,擺手道:「你先跪安吧,朕想陪陪皇后。」

  嬿婉只得訕訕告辭。眾人散去後,皇帝對著如懿作小服低:「如懿,朕今日是在永壽宮喝酒昏了頭了。」

  如懿側身朝著裡頭,淡淡道:「皇上是喝多了酒,臣妾會讓容佩熬好了醒酒湯給皇上的。請皇上恕罪,臣妾懷著身孕,怕酒氣過給了孩子,還請皇上去暖閣歇著吧。」

  如懿眼裡浮起些許內疚,像浮於春水之上逐漸融化的碎冰:「如懿,你別生氣,會傷者你腹中咱們的孩子的。」

  如懿心中一酸,撫著肚子發怔。是啊,若不是這個孩子,今日她又會到什麼田地呢?明明不是她的錯,他卻能輕而易舉的將所有的錯處都落在她身上,在妾室們面前這樣折辱她。

  她眼中酸極,像小時候那手剝完了青梅又揉了揉眼睛,幾乎逼得她想落下淚來。可是落淚又能如何呢?她在永壽宮前落了再多傷心痛惜的淚也無濟於事,若不是這個孩子,她的傷心擔憂,不過也都是白費而已。

  她望著帳上浮動的幽影,輕聲道:「若不是臣妾突然有了這個孩子,皇上也不會對臣妾這樣說話吧?」

  皇帝略略有幾分尷尬:「如懿,朕不喜歡你這樣。」

  如懿長歎一聲:「臣妾讓皇上不喜歡的地方太多了。臣妾不過是繼後,人微言輕,行事莽撞,難免讓皇上不喜歡。」

  皇上輕吁道:「皇后,你真要為朕一句醉話計較到這種地步嗎?」

  如懿側過身子,未語,淚先湧出:「臣妾怎剛計較皇上,臣妾只是計較自己。皇上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無非是臣妾無能而已,臣妾還有何面目見皇上呢?」

  皇帝的神色有幾分傷感,彷彿凝於秋日紅葉之上的清霜:「如懿,朕是皇帝,也是男人。所有 男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朕著急,也生氣,那是對著自己的。人啊,氣急交加的時候,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是糊塗了的。你若在這個時候計較朕的糊塗,朕也無話可說。今日的事,朕是縱情任性了些,但幾個年輕嬪妃在側,朕一時興致上來,她們也沒勸……」他有些尷尬,說不下去,「總之,朕不再那樣了就是。」

  如懿垂下的眼眸微微一揚:「那臣妾不為別的,只為皇上說的這一句,皇上一時興致上來,她們也沒勸。臣妾就不得不給令妃和晉嬪一個教訓。」

  皇帝沉吟片刻,笑道:「只要你高興,你腹中的孩子高興,朕沒什麼可說的。」

  如懿故意盯著他:「皇上不心疼?」

  皇帝笑,一字一字咬重了道:「自然。你是朕的正妻,責罰妾室,朕有什麼可心疼的。」

  如懿爽然道:「那麼,臣妾就請皇上允准,自今日起至臣妾平安誕下孩子滿月之後,令妃、晉嬪全數罰奉,秀貴人、平常在、揆常在罰奉一半,如何?」

  皇帝笑著撫上如懿的小腹,親暱道:「朕都由得你。」

  如懿半笑著唏噓道:「有什麼由不由得臣妾的,只要皇上愛惜龍體,保養自身,臣妾便什麼話都沒了。」

  殿中有清明的日光搖曳浮沉,初秋的靜好時光便漸漸瀰漫開來。這一切似乎是那樣完滿,自然,也只能一味它是完滿的。

  海蘭和意歡結伴來看望如懿時,如懿正倚在長窗的九枝梅花塌上,蓋著一床麒麟同春的水紅錦被,看著菱枝領著小宮女們在庭院裡收拾花草。

  各宮嬪妃都來賀喜過,連太后也親在來安慰了。如懿應付的多了,也有些疲乏。用過午膳,也許是有孕的緣故,總是懶怠動彈。宮人們雖都在外頭忙活,但個個屏氣吸聲的,一丁兒點聲音都沒有,生怕驚擾了她靜養。於是,翊坤宮中也就靜得如千年的古剎,帶著淡淡的香煙繚繞的氣息,靜而安穩。

  如懿戴著銀嵌寶石碧玉琢蝴蝶紋細鈿子,裡頭是煙霞色配淺紫瓣蘭刺繡的襯衣,身上披著玫瑰紫刺金邊的氅衣,春意融融的顏色,偏又有一分說不出的華貴,長長娥衣擺拖曳在松茸色地毯上,彷彿是被夕陽染了色的春溪一般蜿蜒流淌。

  暖閣內的紗窗上糊著「杏花沾雨」的霞影紗,在寂寞的秋末時節看來,外頭枯涼的景色也被籠罩在一層淺淡的杏雨濛濛,溫潤而舒展。

  海蘭比意歡早跨進一步,欲笑,淚卻先漫上了睫毛。她在如懿身邊坐下,執了如懿的手含淚笑道:「想不到,原來還有今日。」

  意歡忙笑道:「瑜妃姐姐高興過頭了。這是喜事,不能哭啊!」她雖這樣說,眼眶也不覺濕潤了:「皇后娘娘別嫌咱們來得最晚。一大早人來人往的,人多了都是應酬的話,咱們反而不能說說體己話了。」

  如懿忙挽了意歡的手坐下:「多謝你們,沾了你們的福氣。」

  海蘭忙拭了淚道:「皇后娘娘,等了這麼多年……」

  是啊,等了這麼多年,夢了這麼多年,無數次在夢裡都夢見了抱著自己的孩子的那種喜悅,可最後,卻是一場空夢。夢醒後淚濕羅衫,卻不想,還有今日。

  意歡接口道:「只要等到了,多晚都不算晚。「她不免感觸,」皇后娘娘等到了,臣妾不也等到了麼?一定會是個健健康康的孩子。」

  意歡穿著湘妃竹綠的軟緞滾銀線長衣,袖口略略點綴了幾朵黃蕊白瓣的水仙。髮髻上也只是以簡單的和田玉點綴,雕琢著盛開的水仙花。那是她最喜愛的花朵,也極襯她的氣質,那樣的凌波之態,輕盈亮潔,便如她一般,臨水照花,自開自落的芬芳。她從袖中取出一個一盤花籽香荷包,打開抖出一串雙喜珊瑚十八子手串,那珊瑚珠一串十八顆,白玉結珠,系珊瑚杵,翡翠雙喜背雲,十分精巧可愛。

  意歡含笑道:「這還是臣妾入宮的時候家中的陪嫁,想來想去,送給皇后娘娘最合適了。」

  海蘭笑著看她:「你輕易可不送禮,一出手就是這樣的好東西。」

  如懿推卻道:「既是你的陪嫁,好好兒收著吧。等十阿哥娶妻的時候,傳給你的媳婦兒。」

  意歡從來對嬿婉也只是淡淡的,如今更多了幾分鄙夷之色,失笑道:「那裡等的到那時候,臣妾也不過是什麼人送什麼東西罷了。雖說令妃每常和咱們也有來往,可她若懷孕,臣妾才不送她這個。」

  海蘭從藕荷色緞彩繡折枝籐蘿紋衣的紐子上解下閃色銷金絹子揚了揚,嫌惡地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麼?」

  意歡輕輕啐了一口,冷然道:「要不是她這麼狐媚皇上,今日娘娘在永壽宮也不會受這麼大的罪過。若是不小心傷了腹中的孩子可怎麼好?」

  說起這個來,海蘭亦是歎氣:「皇上年過不惑,怎麼越來越由著性子來了呢?」她看著如懿道:"娘娘有時便是太在意皇上了。許多事鬆一鬆,也不至於到今日這般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時候,平日讓令妃和晉嬪她們看了笑話。」她猶疑著道,「其實皇上要多喝幾口鹿血酒要尋些樂子,便也由著他吧. 」

  意歡咬了咬貝齒,輕聲而堅決道:「臣妾說句不知死活的話,今日若是臣妾在皇后娘娘這個位置,也必是要爭一爭的。」

  海蘭瞪大了眼道:「你是指太后會責怪皇后娘娘不能進言?」

  意歡搖搖頭,微紅了眼圈:「不只是太后,便為夫妻二字,這些話便只能由皇后娘娘來說。」

  海蘭沉默片刻,歎息道:「說句看不破的話,你們呀,便是太在意夫妻二字了。無論民間宮中,不過恩愛時是夫妻,冷漠時是路人,不,卻連路人也不如,還是個仇人呢。凡事太在意了,總歸沒意思。」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沉默了。海蘭只得勉強笑道:「臣妾好好兒地又說這個做什麼?左右該罰的也都罰了,臣妾過來的時候,還聽見晉嬪在自己宮裡哭呢。也是,做出這般迷惑聖心的事來,真是丟了她富察氏的臉面!」

  她喚過葉心,捧上一個朱漆描金萬福如意盤子,墊著青紫色緞面,內中放著二十來個顏色大小各不同的肚兜,有玉堂富貴、福壽三多、瑞鵲銜花、鴛鴦蓮鷺、錦上添花、群仙賀壽,還墜著攢心梅花,蟬通天意、雙色連環、柳葉合心的串珠絡子,簇在一堆花團錦簇,甚是好看。

  如懿揀了一個玉堂富貴的同心方勝杏黃肚兜,訝異道:「哪裡來這麼些肚兜,本宮瞧這寶照大花錦是皇上剛登基時內務府最喜歡用的布料,如今皇上用的都沒有這麼精細的東西了,你一時怎麼找出來的?」

  海蘭抿著嘴兒笑道:「只許娘娘盼著,也不許臣妾替娘娘想個盼頭麼?從臣妾伺候皇上開始,就替娘娘攢著了。一年只攢一個,用當年最好的料子,挑最好的時日裡最好的時辰。臣妾就想著,到了哪一年,臣妾繡第幾個肚兜的時候,娘娘就能有身孕了。不只不覺,也攢了這些年了。」

  如懿心中感動,比之皇帝的喜怒無常,情意寡淡,反而是姐妹之間多年相依的綿長情意更為穩篤而融洽。或許懷著這個孩子,也唯有海蘭和意歡,是真心替她高興的。她愛惜地撫著這些肚兜:「海蘭,也只有你有這樣的心意。」她吩咐道:「容佩,好好兒收起來,等以後孩子長大了,都一一穿上吧."

  海蘭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道:「其實皇上賞的哪裡會少,臣妾不過是一點兒心意罷了。娘娘只看舒妃妹妹就知道了,自從生下十阿哥,皇上沒個三五日就要賞賜呢!」

  意歡雖然帶著澹澹的笑意,眼角眉稍卻添了幾分薄霧似的惆悵。她不自覺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髮髻,雖然是用了假髮,但那把青絲還是看起來薄薄脆脆的,讓她昔日容顏失色了不少。「東西是賞了,可人卻少見了。從前總以為多年相隨的情分,到頭來也不過是以色侍人罷了。若不是這個孩子,只怕臣妾早已經閉鎖深宮,再不的見君顏了。」

  此話亦勾起海蘭的愁意:「不過有個孩子總是好的。紅顏易逝,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的花容月貌呢?不過是上半輩子靠著君恩憐惜,下半輩子依仗著孩子罷了。比起婉嬪無寵無子,咱們已經算是好的了。」

  如懿悵然道:「你們說的何嘗不是。沒有孩子,哪怕本宮位居皇后至尊,也是如風中殘燭,岌岌可危。」

  海蘭與意歡相對默然,彼此傷感。半晌,意歡才笑了笑道:「瞧咱們,明明是來給皇后娘娘賀喜的,有什麼可不高興的。只盼著娘娘放寬心,平平安安生下個小阿哥才好呢,也好給五阿哥和十阿哥做個伴兒啊!」

  如懿亦笑:「可不是。五阿哥雖然養在本宮膝下,但本宮如今有孕,怕也顧不上。還是海蘭自己帶回去照顧方便些吧。」

  海蘭接了永琪在身邊,自然是歡喜的,於是聊起養兒的話來,細細碎碎又是一大篇,直到晚膳時分,才各自回宮去。

  翊坤宮中一團喜慶,中宮有喜,那是最大的喜事。皇帝擇了良辰吉日祭告奉先殿,連太后也頗為欣慰:「自從孝賢皇后夭折兩字,中宮新立,也是該 添位皇子了。」

  而幾家歡喜幾家愁。永壽宮中卻是一片寂靜,半點兒聲響也不敢出。

  嬿婉忍著氣悶坐在榻上,一團木樨血燕羹在手邊已經擱的沒半點兒熱氣了。春蟬小心翼翼勸道:「怒氣傷肝,小主還是寬寬心,喝了這碗血燕羹吧。」

  嬿婉惱恨道:「喝了這碗還有下一碗嗎?停了本宮這麼久的月俸,以後眼看著連碗銀耳羹都喝不上了,還血燕呢?」她想像更加氣惱,「偏偏本宮的額娘不知好歹,又來跟本宮伸手要錢。錢錢錢,哪裡變出這麼多錢來,難不成還要去變賣皇上給的賞賜嗎?」

  春蟬半跪著替嬿婉捏著小腿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皇上喜愛小主,明裡暗裡的賞賜下來,小主還在乎這點月俸嗎?」

  嬿婉愁眉不展,道:「月俸雖小,也是銀子。在宮中哪裡不要賞人的,否則使喚得動誰?銀子流水價出去,本宮本來就沒有個富貴娘家,一切都指望著皇上的賞賜和月俸,如今少了這一樁進項,到底難些。」

  春蟬幫著出主意道:「那也沒什麼。有時候織造府和內務府送來孝敬的料子堆了半庫房呢,咱們也穿不了那麼多,有的是送出去變賣的法子。左右也不過這一年,等皇后娘娘出了月子合宮大賞的時候,多少爺熬出來了。」

  嬿婉聽到這個就有氣,順手端起那碗木樨血燕羹便要往地下砸,恨道:「舒妃生了阿哥,皇后也有孕!為什麼只有本宮沒有?明明本宮最年輕,明明本宮最得寵!為什麼?為什麼本宮偏沒有?」

  春蟬嚇得立刻跪在地上,死死攔住嬿婉的手道:「小主,小主,奴婢寧可您把奴婢當成個實心肉凳子,狠狠砸在了奴婢頭上,也不能有那麼大動靜啊!」

  嬿婉怔了一怔,手懸在半空中,湯汁淋淋漓漓地灑了春蟬半身,到底也沒砸在地上。春蟬瞅著她發怔的瞬間,也顧不得擦拭自己,忙接過了湯羹擱下道:「小主細想想,若被外人聽見,皇后娘娘有孕這麼高興的時候您卻不高興了,那要生出多大的是非啊 。好容易您才的了皇上那麼多的寵愛呢。皇后娘娘這個時候有孕也好,她不便伺候皇上,您便死死抓住皇上的心吧。有皇上的恩寵,您什麼都不必怕。」

  嬿婉緩緩地坐下身,解下手邊的翠藍綃金綾絹子遞給她:「好好擦一擦吧。本宮架子上有套新做的銀紅織金緞子對襟配藍緞子裙兒,原是要打發給娘家表妹的,便賞給你穿了。」

  春蟬千恩萬謝地答應了,越發慇勤伺候不停。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04 AM

第四卷 第二十二章 歡愛

  然而,如懿的有孕,並未讓嬿婉有意料之中的繼得君恩。皇帝彷彿是含了對如懿的愧意,除了每日取陪如懿或是玉妍用膳,平日裡便只歇在綠筠和慶嬪處。連太后也不禁感歎:「日久見人心,伺候皇帝的人還是要沉穩些的好,便足見慶嬪的可貴了。那日永壽宮那樣胡鬧,到底也不見慶嬪廝混了進去。」

  這番話,便是對嬿婉等人婉轉的申斥了。如此,皇帝亦不肯輕易往這幾個人宮中去,只耐著性子保養身體,到底也冷落了下來。

  在得知如懿的身孕不久之後,皇帝便開始了一次隆而重之的選秀。三年一次的選秀時祖宗成例。可是皇帝登基後一直勵精圖治,將心思放在前朝。且又有從宮女或各府選取妙齡女子為嬪妃的途徑,所以一直未曾好好選秀過一次。如今乍然提出,只說是以太后六旬萬壽之名選取秀女侍奉宮中 ,太后與如懿雖然驚愕,也知是祖宗規矩。且自皇帝冷落了嬿婉等人,如懿和玉妍也有孕不便伺候皇帝,宮中只幾個老人兒侍奉也很不成樣子,便也只能由著皇帝的性子張羅起來。

  因著如懿有孕不能操勞,太后又安於享受六十大壽的喜慶,所以便由內務府和禮部操辦,皇帝親自選定了人選。

  容佩私下裡對如懿道:「選秀本該是皇后娘娘主持的事,皇上卻連露面都不允,可是惱了皇后娘娘上回送綠豆蓮心湯之事?」

  如懿扶著腰肢慢慢在庭院中踱步,撫著一枝開得茂盛的金桂道:「事無完全,你若以為皇上是有心冷落,削了本宮的皇后顏面,那便是如此。你若以為皇上只是體貼本宮有孕,那便也是皇上的一番苦心了。」

  太后壽辰之前,皇帝選了巡撫鄂舜之女西林覺羅氏為禧常在,都統納親之女巴林氏為穎貴人,拜唐阿佛音之女林氏為恭常在,德穆齊塞音察克之女拜爾果斯氏為恪常在。

  許是因為宮中漢軍旗女子不少,皇帝此次所選多為滿蒙親貴之女。如懿在皇帝處看到入選秀女的名單時,不覺笑道:「這是皇帝第一次選秀,怎麼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只選了4個出來?」

  皇帝笑道:「這便夠了。選了4個,四角齊全就好。」

  如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輕笑道:「那想必個個都是才貌雙全的美人兒了。只是臣妾想著,皇帝今春剛南巡迴來,會多選幾個漢軍旗的女孩子呢。」

  皇帝將內務府定好的封號給了如懿看,道:「西林覺羅氏是滿軍旗,林氏雖然是漢軍旗的,但她阿瑪拜唐阿佛音是蒙軍旗的,拜爾果斯氏和巴林氏也都是蒙軍旗的。皇后看看,宮室該如何安排?」

  如懿思忖著道:「自從先帝的烏拉那拉皇后過身之後,景仁宮一直空著,倒也可惜。還是慧賢皇貴妃的鹹福宮。臣妾想著,不如讓恭常在和禧在住景仁宮,穎貴人和恪常在住鹹福宮。」

  皇帝道:「那也好。即日著人打掃出來吧。尤其穎貴人和恪常在是蒙古親貴之女,佈置上要格外有些蒙古的風味。」

  如懿笑盈盈頷首:「是,皇上不久才剛在前朝平定西藏郡王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叛亂之事,如今准格爾內訌,正在蠢蠢欲動,這樣的人選,倒是對滿蒙尤其是蒙古各部極好的安撫。」

  皇帝擱下筆,意味深長地看了如懿一眼,口氣溫和關切而不容置疑:「皇后有著身孕,才三個月吧,還是不宜多思,尤其是前朝的閒話,也不要多聽。」

  如懿心頭徒地一跳,忙欠身道:「臣妾也只是隨口說起選秀的家事,若惹皇上不悅,是臣妾的過失。」

  皇帝笑了笑,那笑影卻未曾瀰漫到眼睛裡,只是道:「皇后有孕辛苦,還是早點兒回宮休息吧。朕去瞧瞧慶斌。」說罷,起身便傳轎出去。

  如懿看著皇帝的身影,不覺百感交集,撫著小腹,神色黯然。這便是君恩了,雖則有了身孕,雖永壽宮那場風波,到底是傷了裡子了。」

  藉著這樣的由頭,十一月太后的六旬萬壽,皇帝亦是辦的熱熱鬧鬧,風光無限,除了循例的歌舞獻壽,奉上珍寶之外,更在太后的徽號「崇慶慈宣」之後又加四字「康惠敦和」,便尊稱「崇慶慈宣康惠敦和」皇太后。

  然而,如懿亦知,這樣的尊榮背後,更是因為太后的長女端淑長公主嫁在了准格爾內訌頗有牽制之效,皇帝才會如此歌舞昇平。但太每每關心起端淑之事,皇帝便笑著擋回去:「妹妹一切安好,又有公主之尊,皇額娘什麼都不必擔心。」

  到了十二月裡,新人入宮,皇帝頗為垂卒,侍寢也常常是這四人。其中穎貴人長得杏眼櫻口,臉若粉雪,年輕嬌憨又帶了幾分草原的潑辣爽利,格外得皇帝的喜歡,近新年時便封了穎嬪,可謂一枝獨秀。如此,嬿婉日漸被冷落,日子也越發難過了。

  年下時天氣寒冷,接連下了幾場雪,皇帝索性除了養心殿,便只宿在鹹福宮力,嬿婉益發不得見皇帝,不覺也著急起來。然而 穎嬪出得恩寵,卻也有些手段,和恪常在將皇帝圍得水洩不通,嬿婉如何能見到,去了鹹福宮幾次,反而被穎嬪瞧見受了好些閒話。「令妃放心,皇上在我這兒好好的,怎麼也不會貪喝鹿血酒了。」

  穎嬪風頭正盛,嬿婉也只得悻悻的回來了。這一來,嬿婉氣急交加,少不得吩咐春蟬喚了田嬤嬤過來說話。

  田嬤嬤倒也還慇勤,見了面便說笑:「小主這個時候喚奴婢過來,可是看上了嘉貴妃身上的胞衣?算著嘉貴妃可也快生了呢。」

  嬿婉一時也不接話,只往桌上一指。那裡原放著一匣子銀子,嬿婉揚了揚臉,瀾翠又添上一小盆珠寶,看得田嬤嬤的眼睛都直了。

  嬿婉笑道:「聽說田嬤嬤的獨生兒子要捐前程了,這些東西正好幫得上忙吧!」

  田嬤嬤收回了直要黏到那些珠寶上的目光,會心一笑,道:「小主要什麼,直說吧。奴婢一定盡力而為。」

  嬿婉含笑抿了口茶;「嘉貴妃的胞衣本宮不在意,要就要最好的。皇后身上那張,如何?」田嬤嬤愣了愣,像被針紮了似的趕緊縮回幾欲撫上那些銀子的手,咋舌到:「小主的意思是,像對著淑妃那樣如法炮製?」

  嬿婉撫了撫鬢邊一對金蔓枝攢心碧璽珠花,慢條斯理到:「皇后娘娘生產,嬤嬤資歷最深,一定會去接生的。一回生二回熟,嬤嬤熟能生巧,一定能再次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田嬤嬤臉都不敢抬起來:「小主,那可是皇后娘娘!」

  「一樣是女人,有什麼不同的?對著舒妃你敢下手,對著皇后就不敢了?」

  嬿婉莞爾一笑,「本宮也沒叫你殺了皇后腹中的孩子,只是希望皇后不要再生育罷了。皇后娘娘三十多歲了,生了一胎再不能生,也不奇怪啊!沒人會疑心你的。」她伸出纖細的這麼一剝,撕下胞衣,扯傷了宮體,一了百了。」

  田嬤嬤嚇得臉都變了,腿腳一軟就跪在嬿婉跟前,哀求道:「令妃娘娘,可不敢啊!那不是旁人,是皇后娘娘!」

  嬿婉揚了揚青黛色的柳眉,不屑道:「舒妃也是寵妃,你怎麼敢?」

  田嬤嬤伏在地上拚命磕頭:「舒妃小主是葉赫那拉氏的,不比皇后娘娘是中宮國母。而且皇后娘娘是頭胎的嫡出,皇上這麼鄭重,還去奉先殿祈福禱告了。連太后平日裡那麼不待見皇后娘娘,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這個節骨眼上,便是殺了奴婢也不敢啊!」

  嬿婉見她磕的額頭也青了,怕旁人見了要問,忙止住道:「好了!」

  田嬤嬤嚇得忙跪直了身體,直瞪瞪得看著嬿婉。嬿婉煩惱地擺了擺手,「罷了。本宮不過隨口問了一句,你不願便算了。瀾翠,好好兒送田嬤嬤出去。」

  瀾翠答應著半攙半扶拖了田嬤嬤出去,春蟬見嬿婉一臉陰鬱,便遞了茶上前低聲道:「其實要田嬤嬤做也不難,就拿她上回害舒妃的事要挾她,諒她也不敢不對皇后下手。」

  嬿婉托腮凝神,道:「田嬤嬤是個派得上用場的人,逼急了她,以後一拍兩散,對誰都沒有好處。本宮沒有娘家,宮裡能用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用上。」

  春蟬憤憤,亦為難道:「皇后娘娘害的小主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和舒妃卻一個個都懷上了咱們難道一點法子都沒有嗎?」

  嬿婉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恨恨道:「本宮也不敢弄死了皇上的孩子,只是要她們嘗嘗和本宮一樣生不出孩子的痛苦罷了。」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她有些憔悴的泛著鴨蛋青的臉上,「哎,要是皇上肯來,本宮也不比那麼難過了。要緊的,還是君恩阿!」

  然而,天際唯有一抹雲翳,淡淡遮蔽了那抹淡月的痕跡。清冷的永壽宮,彷彿連一點兒月光的照拂也不能得了。

  如懿懷到第六個月時,額娘便進宮來陪伴了,如懿是知道皇帝的恩典,亦是替皇帝陪伴著已經數月不能侍寢的自己。

  太后派遣了福珈姑姑來看時亦笑:「到底皇后娘娘好福氣。先頭孝賢皇后在世時,也只有在潛邸生二阿哥時娘家的額娘進來陪過,到底也不是入了宮裡這般鄭重其事呢。」上了年紀的人,論起生兒育女的事來又是一大篇話,福珈姑姑又是個極健談的,一口一個「承恩公夫人,」直哄得如懿的母親十分開懷。

  待到人後,母親問起女兒生男生女來,如懿亦是一臉淡然:「太醫說起來,彷彿是個公主。」

  母親便怔了一怔,猶自不敢相信:「是哪位太醫說的,准不准?」

  如懿倒不甚放在心上:「皇上也問起過女兒,但侍奉女兒的太醫齊魯和江與彬,一個是老練國手,一個是後起之秀,都是在太醫院裡數一數二的。」

  母親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半晌歎了口氣道:「也好,先開花後結果,總能生出皇子的。」

  其實有孕五月時,皇帝每每看著如懿漸漸隆起的肚子,便慨歎:「若是位嫡子……」他見如懿笑容淡淡的,便笑著道:「當然,公主也是好的。」

  如懿便笑吟吟地縫著一件水藍色的嬰兒衣衫:「也是,皇帝膝下只有兩位公主,和敬公主又嫁去了蒙古,臣妾也想添一個公主呢。女兒多貼心啊。」

  背轉身無人之際,如懿便盯著江與彬道:「胎象如何?」

  江與彬含笑躬身:「一切安穩。」

  如懿掂量著問:「男胎女胎?」

  江與彬拱手賀道脈象強勁有力,皇上會心想事成,有一位嫡子。」

  如懿鬆一口氣:「本宮相信你說的事實話。齊魯老成謹慎,他不敢對本宮論男女,也不敢對皇上說。」

  江與彬笑言:「自然不敢。說了之後,萬一不對,可是死罪。」

  如懿笑著瞟他一眼:「你卻敢說?」

  「那是因為皇后娘娘不會殺了微臣。」

  如懿撲哧一笑,繼而正色,捻了一片酸梅糕吃了:「男胎也好。可本宮不想讓皇上高興得太早,也不想讓旁人不高興得太早。」

  江與彬懂得:「胎象的事,除了請脈的人,旁人都不知道。他們若要揣測娘娘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只能看娘娘的飲食。」

  如懿舉著酸梅糕笑:「酸兒辣女?」

  「民間傳聞,有一定的道理。」

  如懿微微一笑:「本宮嗜酸,如今可要多多吃辣了。」

  於是小廚房流水價端上的彩色,色色以辣為主,辛辣的氣味便在翊坤宮中瀰漫開來,讓所有進進出出的鼻子都聞見了。」

  便有好事之人開始揣測:「皇后娘娘那麼愛吃辣,別是位公主吧?」

  有人便附和:「可不是?酸兒辣女。嘉貴妃懷德每一胎,都是愛吃酸的。今兒午膳還吃了一大盤她家鄉的漬酸菜和一碗酸湯魚了。」

  「還是嘉貴妃好福氣,胎胎都是皇子。皇后娘娘年紀大了,好容易懷上一胎,卻是個公主,白費力氣了。」

  「皇上做夢都盼著是位嫡子,要是公主,可不知要多失望呢。」

  「嘖嘖,那嘉貴妃不是更得寵了?」

  這樣的傳言,在乾隆十七年二月初七,玉妍剩下十一阿哥永瑆之後更是甚囂塵上。連宮人們望向如懿的眼神也不覺多了一絲憐憫,似乎在慨歎這位大齡初孕的皇后生不出皇子的悲劇命運。

  且不說嬿婉和玉妍,連皇帝新寵的穎嬪亦在背後笑:「好容易懷上了孩子,不過是個公主,有什麼趣兒。聽說內務府又送了幾匹粉紫嫣紅的料子去給皇后腹中的孩子做衣裳呢。」

  如懿聞得流言紛紛,也不過一笑。臨近生產,容佩領著合宮宮人愈加警覺,只是那警覺不是明面上的勞師動眾,而是暗地裡事無鉅細的查看。如懿入口的一飲一食均是用銀針仔細檢查過,再叫江與彬細看了才能入口。連生產時的銀剪子,白軟布,乃至一應器皿及衣衫被褥,都反覆嚴查,生怕有一絲錯漏,直熬的容佩兩眼發綠,看誰都是森森的。

  而如懿,便好整以暇的看著欽天監博士張鎮息在翊坤宮後殿東門邊選了「刨喜坑」的「吉位」,來作為掩埋來日生產後孩子胎盤和臍帶的吉地。三名太監刨好「喜坑」,兩名嬤嬤在喜坑前念喜歌,撒放一些筷子、紅綢子和金銀八寶,取意「快生吉祥」

  如懿陪著母親和太后笑吟吟看著,滿心期待與喜悅,享受著初為人母的驕傲與忐忑。

  次日,內務府送來精奇嬤嬤、燈火嬤嬤、水上嬤嬤各十名,如懿親自挑選了兩名身份最高,兒女雙全的嬤嬤備用1。另有四名經驗豐富的接生嬤嬤,從三月初一起,在翊神宮「上夜守喜」,太醫院也有六名御醫輪流值班,以備不時之需。

  如懿只敢把酸杏子藏在錦被底下,偷偷吃一個,吃一個,酸的直冒眼淚。

  容佩笑吟吟道:「這是昌平進貢的酸杏,奴婢偷偷拿了的,好吃麼?」

  如懿笑道:「晚膳吃了那麼多辣,辣的胃裡直冒火兒,現下吃了杏子才舒服些.」

  容佩悄悄道「奴婢藏了好些呢。娘娘要吃就告訴奴婢,晚上是奴婢守夜,盡著娘娘吃,沒人知道。「說罷又慨歎,「您是皇后娘娘,懷了皇子也不敢隨便叫人知道,奴婢看著真是辛苦」。

  「樹大招風,當年孝莊皇后懷著皇子的時候,多少眼睛盯著呢。本宮比不得孝莊皇后有家室,凡是只能自己小心。」如懿扶著隆起的肚子道,「如今在肚子裡還算是安穩的,若生下來,還不知得如何小心呢。」

  容佩一臉鄭重:「娘娘放心,奴婢拚死也會護著娘娘和皇子的。」

  在眾人或嗤笑或疑惑的目光中,乾隆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寅時,如懿在陣痛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誕下了一位皇子。

  寢殿內放著光可鑒人的小巧櫻桃木搖籃,明黃色的上等雲緞精心包裹著孩子嬌嫩柔軟的身體,孩子烏黑的胎發間湊出兩個圓圓的漩渦,粉白一團的小臉泛著可人的嬌紅,十分糯軟可愛。

  彼時皇帝正守在奉先殿內,聞知消息後欣喜若狂,向列祖列宗敬香後,即刻感到翊坤宮。

  海蘭早已陪侯在如懿身側,皇帝看過了新生的皇子,見了如懿便親手替她擦拭汗水,餵了寧神湯藥,笑道:「此子是朕膝下唯一嫡子,可續基頁,便叫永基可好?」

  如懿吃力的點點頭,看著乳母抱了孩子在身側,含笑欣慰不已。

  海蘭笑道:「臣妾生下永琪的時候,皇上便說,琪基,玉屬也。永琪與永基,果然是對好兄弟呢。」

  永基的出生倒是很好的緩和了帝后之間自永壽宮風波後的若即若離。如懿有時會想,難怪男人和女人之間一定要有孩子,孩子就是相連相通的骨血。原本只是肌膚相親的兩個人,再黏膩再換號,也不過是皮相的緊貼,肉體的依附。可有了孩子,彼此的血液 就有了一個共通的凝處,打不開分不散的。

  而皇帝亦對永基十分愛護,特許如懿養在了自己宮裡,並不曾送到阿哥所去。因為有乳母照護,又有母親在身邊悉心照拂,如懿很快便恢復了過來。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08 AM

第四卷 第二十三章 得意

  待到八月時,如懿已能陪著皇帝木蘭秋狩,策馬揚鞭了。她便在那一年,以自己春風得意的眼,再度撞上了凌雲徹落魄的面容。

  彼時凌雲徹已到木蘭圍場待了很長的一段時日,木蘭圍場是一處水草豐美,禽獸繁衍的草原,雖然皇帝每年都要率王公大臣、八旗精兵到這裡舉行秋狩,但過了這一陣熱鬧,這裡除了浩瀚林海、廣袤草原,平日裡便極少有人來往,只得與落葉山風、禽獸野獸為伴了。

  這於凌雲徹無疑是一重極大的痛苦,而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背著這樣香艷而猥瑣,屈辱的罪名離開了宮廷,所以當如懿在圍場隨扈的苦役之中看見凌雲徹消瘦而鬍子拉碴的面龐時,亦不覺驚了目,驚了心。

  彼時人多,皇帝攜了和親王弘晝,十九歲的三阿哥永璋,十四歲的四阿哥永珹,十二歲的五阿哥永琪,還有一眾親貴大臣,正準備逐鹿圍場,行一場盡興的秋狩,如懿便和幾位阿哥的生母跟隨在後,望著眾人策馬而去的方向,露出期待的笑容。

  綠筠笑色滿目,道:「沒想到五阿哥年紀最小,跑起馬來一點兒都不輸給兩個哥哥呢。」

  海蘭靦腆道:「小孩子家的,哥哥們讓著他罷了。」

  玉妍亦不肯示弱:「是麼?怎麼我瞧著四阿哥跑得最快呀!」

  綠筠素知玉妍心性,便也只是一笑置之:「四阿哥跟著嘉貴妃吃了那麼多李朝的山參進補,體格能不好麼?等下怕是老虎也打得死了。要好好兒在皇上面前顯露一手呢。」

  玉妍揚一揚手中春蝶般招展的娟子,掩口笑道:「能顯什麼身手呢?大阿哥和二阿哥不在了,三阿哥這位長子這麼顯眼,哪裡輪得到咱們的四阿哥呢?」

  綠筠聞言便有些不悅,自從孝賢皇后喪禮時三阿哥被申飭,一直是綠筠的一塊心並不是。且皇帝漸有年事,對立太子一說抑或是立長一說十分忌諱,大阿哥永璜便是死在這個忌諱上,誰又敢再提呢。

  綠筠的臉色冷了又冷,即刻向著如懿,一臉恭順道:「嘉貴妃是越發愛說笑了,都是皇上繃著她。咱們的孩子再好,也渤是臣下的料子,哪裡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十二阿哥呢。且不說十二阿哥在襁褓之中,便是五阿哥也是極好的呢。」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亦不作聲。這些年如何用心教導永琪,如何悉心培育,且在人前韜光養晦,積蓄十數年的功夫,豈可一朝輕露?便也是含笑道:「這個時候不看狩獵,說這些沒影子的話做什麼呢?」

  皇帝獵興最盛,跟隨的侍衛和親貴們心下明白,便故意越跑越慢,扯開了一段距離,前頭盡數是圍場上放養的各色禽獸,以鹿、麋、羊、兔、獐為多,更有幾頭蓄養的半大豹子混雜其中,以助興致。

  那些溫馴的牲畜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唯有那金色的奔竄的半大豹子,才讓皇帝熱血沸騰,他正策馬疾追,橫刺裡一匹不知馬的馬匹疾奔而過,鬃發油亮,身形高大,馬色如霜紈一般,直如一道雪白閃電橫刺而過。相形之下,連御馬也被比得溫馴而矮小。

  皇帝眸中大亮,興奮道:「哪兒來的野馬?真乃千里駒!」他手中馬鞭一揚,重重道:「此馬良駿,看朕怎麼收服它!」

  皇帝素來愛馬,又深感御馬溫馴不夠雄峻,眼見此良駒,怎不心花怒放,眾人深知皇帝脾氣,亦不敢再追!

  策馬奔過紅松窪,丘陵連綿起伏,皇帝原本有盡讓侍眾們跟著一段距離,奈何那野馬性烈,奔跑飛快,皇帝一時急起來,也顧不得後頭,加緊揚鞭而去。

  很快奔至一茂密林中,落葉厚積,道路逐漸狹小,跑得再快的馬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緩步悠悠。北方高大的樹木林葉厚密,蔽住了大部分陽光,只偶有幾點斑駁的亮點灑落,像金色的銅錢,晃悠悠亮得灼目。四周逐漸安靜,身後的馬蹄聲,旌旗招展聲,呼呼的風聲都遠離了許多,唯有漸漸陰鬱潮濕的空氣與乾燥的夏末的風混合,夾雜著籐蘿灌木積久腐敗的氣息,不時刺激著鼻端。

  四下渺然,一時難覓野馬蹤影。皇帝有些悻悻,正欲轉身,只見左前方灌木叢中有一皮色雪白的小東西在隱隱竄動,皇帝一眼瞥見是只野兔,卻不願輕易放過,立刻搭箭而上。然而,在他的箭嘯聲未曾響起之時,另一聲更低沉的箭羽刺破空氣的聲響死死鑽入了他的耳際。

  皇帝一驚之下本能地矮下身子,緊緊伏在馬背上,一支綠幽幽的暗箭恰好掠過皇帝的金翎頭盔。「卡」的一聲輕脆的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斷了。

  是有人在施放冷箭!

  皇帝尚未回過神來,另一聲箭響再度響起。皇帝正要策馬往前,只見前頭灌木叢中仰起一張野馬的臉。那是一張受到驚嚇後激起突變的臉,它面孔扭曲,前蹄高高揚起,朝著正前方的皇帝當胸踢來。皇帝有一瞬間的猶疑,若是向前,難免受到驚馬的傷害,便是拔箭射殺也來不及;而後頭逼來的利箭,已經讓他無從躲避,更不得退後。

  只那麼一瞬,皇帝便覺得一股勁風襲來,有人將自己從馬上撲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兩下,避過了那隨後追來的一支冷箭。皇帝在驚魂未定中看清了救自己的那張臉,熟悉,卻一時想不到名字,只得脫口而出道:「是你!」

  凌雲徹護住皇帝,道:「微臣凌雲徹護駕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這一巨大的響動,顯然是刺激到了前方灌木叢中的那匹發性的野馬,未經馴化的馬匹身上腥臭的風漸漸逼近。

  若是尋常,那是不必怕的。比之凌雲徹的赤手空拳,皇帝有弓箭在手。然而,在轉身的瞬間,皇帝才發現落馬之時背囊散開,弓雖在手,但箭卻四散落了一地,連最近的一支也離了兩三尺遠。而那高高踢起的鐵蹄,幾乎已要落在自己三步之前!

  凌雲徹有一瞬的絕望,難道一番苦心,真要葬送在野馬蹄下?他的意志只軟弱了片刻,念及再兇猛也不過是匹野馬而已,立刻冷靜而堅決道:「微臣會護著皇上!」

  他的話音未落,只見斜刺裡一個人影貼著草皮滾過,大喊了一聲:「皇阿瑪」,便擋在了身前。同時,一支長箭在身後放出,正中前方野馬的額頭中心,直貫入腦,只聽一聲狂嘯,那野馬劇痛之下驚跳數步,終於隨著額頭一縷濃血的流出,倒地而亡。

  皇帝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只覺得冷汗淋漓,濕透了衣裳。片刻,他終於回過神來,才發現五子永琪張開雙臂,死死擋在那野馬奔襲過來的方向,而四子永珹背著箭囊趕了過來,伏地道:「兒臣救駕來遲,皇阿瑪沒事吧?」

  皇帝從箭翎的顏色上分辨出那是永珹的箭,不覺驚喜交加,緊緊攬住永珹肩頭道:「好兒子!是朕的好兒子!」

  永珹激動得滿面通紅,連連謝過皇帝的誇讚。而永琪只是若無其事地站起來,鬆了鬆手腳,默默地站在兄長之後。

  還是凌雲徹先問:「五阿哥沒有受傷吧?」

  永琪搖了搖頭:「皇阿瑪沒事就好。」

  皇帝笑了笑,顯然那笑不如對著永珹般親熱而讚許,只是隨口問:「方纔你先過來搶到朕身前,怎麼不先射野馬,反而只促手待著?」

  永琪淡然自若道:「兒臣方纔的距離,拔箭已經來不及了。而且,兒臣聽師傅說過,猛獸傷人,往往得一而止。兒臣護在皇阿瑪身前,那野馬傷了兒臣,便不會再傷害皇阿瑪了。」

  年方十二的孩子,這番話說來十分誠懇。皇帝不覺動容,撫摸他的額頭:「你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皇帝餘悸未消地摘下自己的金翎頭盔,發現那金色的尾翎已經被箭矢射斷。他示意永珹小心撿起那兩支冷箭,仔細看過,冷下臉凝道:「有沒有毒?」

  永珹仔細查驗了道:「無毒。」

  皇帝的目光在冰寒如鐵中夾雜了一絲不易發覺的恐懼與陰鷙:「誰在施放冷箭?誰想害朕?」

  永琪低眉順目,沉聲道:「想害皇阿瑪的人,最終都不會得逞的。」

  皇帝朝四面的山坡樹林眺望著,沉默良久道:「忠於朕的人都來救朕了!害朕的人,此時一定躲得最遠!」他沉下聲,以委以重任的口吻吩咐永珹:「永珹,帶人搜遍圍場,朕就要看誰有這樣的膽子,竟敢謀害天子!」

  十四歲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興奮的紅暈,大聲道:「是!」

  而永琪,只是依偎在父親身邊,扶住了他的手,緊緊護衛他左右。

  皇帝走了幾步,回過頭看凌雲徹:「朕記得你本來在朕身邊當差的,為什麼走的?」

  凌雲徹有些羞赧,低頭道:「微臣被冤偷了嘉貴妃的肚兜,因此被遣來圍場做苦役。」

  皇帝點點頭:「朕從前不信你被冤,現下信了。因為覬覦朕的女人的人,是不會拚死來救朕的。跟朕回去吧,在圍場吹風是浪費了你!」

  林間的風夾雜著八月初北地的秋意,帶給皮膚低涼的溫度,卻沒有心底衍生的滾熱更暢快。凌雲徹將一縷狂喜死死壓了下去,恭聲道:「微臣謹遵皇上旨意。」

  木蘭圍場的獵獵風聲無法告知暗害者的身份,亦徹底敗壞了皇帝狩獵的興致。唯一可知的,不過是那野馬奔馳至林間,是有母馬發情時的體液蹭於草木之上,才引得野馬發狂而至。而那冷箭,卻是早有弓箭安放在隱蔽的林梢,以銀絲牽動,一觸即發。林場官員連連告饒,實在不知是有人安放弓箭本欲射馬才陰差陽錯危及帝君,還是真有人悉心安排這一場陰謀。但有人擅闖皇家獵場佈置這一切,卻是毋庸置疑,皇帝又驚又怒,派了傅恆細細追查,然而,倉促之下,這一場風波終究以冷箭施放者的無跡可尋而告終。

  自此皇帝心性更傷,偶有幾次驚夢,總道夢見當日冷箭呼嘯而過的情景,卻不知暗害者誰,唯有利刃在背之感,如懿只得緊緊抱住了皇帝的肩,以此安慰這一場莫名驚險後的震怒與不安。

  待消息傳到宮中,饒是太后久經風波,亦驚得失了顏色,扶著福珈的手臂久久無言。

  福珈溫聲道:「太后安心,奴婢細細查問過,皇上一切安好,太后可以放心。奴婢也著人傳話過去,以表太后對皇上關愛之意,只是這件事……太后是否要徹查。」

  太后思忖片刻,斷然道:「不可!這件事皇帝自己會查,且風口浪尖上,人人都怕惹事,警惕最高,也難查出原委。如今風聲鶴唳,皇帝最是疑心的時候,哀家若貿然過問,反倒惹皇帝不快。」

  福珈心疼,亦有些怨:「太后也是關心皇上,倒怕著皇上多心似的。反而疏遠了。」

  太后撫著手中一把青金石嵌珊瑚如意,那觸手的微涼總是讓人在安逸中生出一縷警醒。恰如這皇家的母慈子孝,都是明面上的繁華,底下卻是那不能輕觸的冷硬隔膜。須臾,她鬱鬱歎道:「畢竟不是親生,總有嫌隙,皇帝自小是個有主意的人,年長後更恨掣肘。哀家凡事能婉勸絕不硬迫。且你看他如今遴選妃嬪是何等謹慎,便知咱們的前事皇帝是有所知覺了,哀家只求女兒安穩,餘者就當自己是個只懂享受的老婆子吧。」

  自木蘭圍場回宮,風波余影漸淡去,卻生出一種熱鬧,除了凌雲徹成為御前二等侍衛,深得皇帝信任之外,利益最多的便是玉妍的四阿哥永珹。首先是皇帝對玉妍的頻頻臨幸,繼而是對永珹學業和騎射的格外關照,每三日必要過問。這一年皇帝的萬壽節,李朝使者來賀,皇帝便命永珹應待。而永珹亦十分爭氣,頗得使者讚許。而最令後宮與朝野震動的是,在重陽之後,皇帝便封了永珹為貝勒。

  這不啻是巨石入水,引得眾人側目。因為已經成年娶親的三阿哥永璋尚未封爵,反而是這位尚未成年的四弟拔了頭籌。而對五阿哥永琪,皇帝雖然倍加憐愛,諸多賞賜,但卻無對待永珹這般器重,所以永琪也不免黯然失色了。

  凌雲徹回言之後,比之從前更加謹言慎行,更因少了世家子弟的紈褲習氣,皇帝十分倚重。

  這一日皇帝正因木蘭秋狩之事欲責罰圍場諸人,正巧三阿哥永璋前來請安,聽見皇帝龍顏震怒,欲牽連眾多,便勸了一句道:「兒臣以為此次秋狩之事查不出元兇,也是因為圍場服役之人過多,一時難以徹查。皇阿瑪若都責罰了,誰還能繼續為皇阿瑪查人呢?」

  這話本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皇帝經此一事,疑心更勝從前,當下拍案怒道:「你是朕諸子中最長,本應是你救駕才對!一來圍場之事有疏漏,你這個長子有托管不力之嫌;二來救駕來遲則屬不孝不忠,能力庸常,不及兩個弟弟;三來事後粗漏,不能為君父分憂,反而為一已美名,輕饒輕恕,不以君父安危為念!朕要你這樣的兒子,又有何用?」

  皇帝這般雷霆震怒,將永璋罵得汗濕重衣,滿頭冷汗,只得諾諾告退。

  皇帝隨後便問隨侍在旁的凌雲徹道:「你瞧瞧永璋這般請求輕恕木蘭圍場之人,那日冷箭之事會否與他有關?」

  凌雲徹恭謹道:「三阿哥是皇上的親子。」

  皇帝搖頭,呼吸粗重:「天家父子,不比尋常人家。可為父子,可為君臣,亦可為伊讎!聖祖康熙爺晚年九子奪嫡之事,朕想來就驚心不已。」

  凌雲徹道:「皇上年富力強,沒有誰敢,也沒有能力敢謀害皇上!」

  皇帝聽得此言,稍稍寬慰:「那木蘭圍場諸人,你覺得當不當罰?」

  凌雲徹恭順著垂著眼眸,感受著孔雀花翎在腦後那種輕飄又沉著的質感,想起在木蘭圍場那些望著月忍著屈辱受人白眼的日子,道:「有錯當罰,有功當賞。皇上賞罰分明,胸中自有定奪,微臣又怎敢妄言。」

  皇帝笑著畫下朱批,讚許道:「甚好。」

  這句話不知是皇帝讚許自己的舉措還是誇獎凌雲徹的慎言。凌雲徹正暗自揣摩,皇帝忽而笑道:「你已年過三十,尚未成家,也不像個樣子。」他隨手一指,喚過御前一個青衣小宮女道:「茂倩,你也二十五了,快要出宮,朕就將你賜給凌侍衛為妻,如何?」

  那宮女一怔,旋即跪下,眉開眼笑道:「奴婢謝過皇上。」

  凌雲徹愣在當地,腦中一片空白,全不知該如何反應,直到李玉在旁推他的手臂,笑瞇瞇道:「瞧凌大人,這是歡喜傻了吧?快謝恩哪!」

  他這才回過神來,看見皇帝已經有些不耐煩的笑意,茫然跪下身行禮,來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恩典。

  至此,永璋的失寵便已成定局,而永琪得了如懿與海蘭的囑咐,只潛心學業,若非皇帝召喚,亦不多往皇帝跟前去。

  這一日,凌雲徹自養心殿送永琪回翊坤宮,便順道來向如懿請安。如懿正在廊下看著侍女調弄桂花蜜。她靜靜立于飛簷之下,裙裾拂過地,淡淡紫色如木蘭花開,夕陽流麗蘊彩的光就在她身後,鋪陳開一天一地的華麗,更映得她風華如雪,澹澹而開。

  如懿見了他便含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凌雲徹屈膝拱手,正色道:「皇后娘娘曾要微臣堂堂正正地走回來,微臣不敢辜負皇后娘娘的期望。」

  如懿端詳他片刻:「被北邊的風吹得臉更黑了。但,能這樣風光地回來就好。本宮更得多謝你,救了皇上。」

  雲徹見她歡悅之色,不覺低下頭道:「這是微臣的本分。」

  「有功也不忘本,才能在皇上跟前處得長遠,你很好。」她笑道,「你在皇上跟前如此得臉,也是該娶親成家了,皇上親自賜婚,這是無上的榮耀,旁人求也求不來呢。」

  凌雲徹心頭一抖,忽然一顆心便飄到了木蘭圍場的那些日子,孤清的寒夜裡,常常想起的,居然是如懿含笑的清婉臉龐。

  那是唯一的念想,連著她的囑咐,一路引著他不惜一切也要走回紫禁城,堂堂正正地走回來。

  這樣的念頭不過在腦中轉了一瞬,他便按捺了下去,淡淡道:「微臣知道自己要什麼,不是女人。」

  如懿的眸光幽然垂落,略帶惋惜地看著他:「還是因為她傷害過你的緣故麼?」

  雲徹別過臉,抿緊了薄薄的唇:「微臣不想再記得。」

  如懿的笑意愈加清婉,彷彿天邊明麗的霞光映照:「不想記得也好。皇上御前的宮女出身尊貴,都是滿軍旗的女兒,你有這樣的妻子,對你的出身和門楣也有益。對了,你家裡有誰幫你操辦喜事麼?」

  雲徹有些失神,道:「父母已在幾年前亡故,無人安排。」他微微苦笑,「微臣終於能回到紫禁城中,不負娘娘所望,但皇上賜婚這樣的意外之喜,也實在是太意外了。」

  如懿意味深長地目視於他:「無論是否意外,皇上的恩賜是不容許你有一絲不悅和推脫的,茂倩是御前的人,你須得好好兒待她。」她溫然含笑,「至於你家中無人,江與彬與惢心就在京中,本宮讓他們為你打點,助你一臂之力。」

  雲徹勉力微笑,振作精神答應:「多謝皇后娘娘美意。」他看著如懿身邊的乳母懷中抱著的嬰兒,心中有了一絲傷感的欣喜,「雖然微臣身在圍場,但也聽說娘娘喜獲麟兒,微臣在此賀過。」

  如懿頷首道:「有心了。」

  雲徹懂得地道:「彼此過得好才是最有心。」他還想再說什麼,皇帝身邊的李玉已經來傳旨,皇帝會來陪著如懿用晚膳。他即刻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不合時宜,就好像翊坤宮所有描畫的鴛鴦龍鳳都是成雙成對,比翼交頸,花紋都以蓮花與合歡為主。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他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連自己,很快不也要如此麼?他只得躬身,恭恭敬敬告退離去。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10 AM

本帖最後由 sunnatsu 於 2014-2-8 01:27 AM 編輯

第四卷 第二十四章 端淑

  從翊坤宮出來之後,凌雲徹便見到了嬿婉,嬿婉煢煢走在暮色四合的長街上,夾道高聳的紅牆被夕陽染上一種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紅暈,黯淡而無一絲生氣。而一身華服的嬿婉,似乎也失卻了他離開那時的因為恩寵而帶來的光艷,像一個華麗的布偶,沒有生氣。

  在與他目光相觸之後,嬿婉眸中有明顯的驚異和畏懼:「你回來了?」

  雲徹有禮地躬身:「有負小主的期望,微臣還是回來了。」

  嬿婉很快掩飾了自己不應有的情緒:「那就好。聽說你高昇了,也由皇上賜婚,即將娶親,恭喜。」

  雲徹直截了當道:「小主還是那麼喜歡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

  嬿婉不悅地皺眉:「即便你得皇上寵幸,就可以這樣和本宮說話麼?害你的人是嘉貴妃,有什麼話衝著她說去,別來賴本宮。」

  雲徹澹然一笑,了然道:「嘉貴妃憑什麼要害微臣?宮中誰容不下微臣,微臣明白。」

  他走近一步,嬿婉顯然對他這樣的舉動很是不安,詫異地退了一步,道:「你要做什麼?你……」她眼中有深深的戒備,「若有證據,你大可去告訴皇上!」

  「所謂證據,有時只在一個眼神,一種瞭解。」凌雲徹啞聲道:「你不必害怕,我與我都已非從前的自己,只要相安無事就能各保平安。但,你也別想再害我。」他深深地看了嬿婉一眼,如同最徹底的告別,「這些話,便是從前所有的情分所在了。你再敢害我,我也有的是把柄。」

  嬿婉靠在牆上,怔怔地看他離開,似乎在思索著他語中的深意。良久,終於自嘲地笑笑:「可不是?一個不得寵的女人,幫得了誰,雙害得了誰?」她含了一縷怨恨之意,望著斜陽漸漸墜入西山,濃墨般的天色隨即吞噬了她孤清的身影與面容。

  從木蘭圍場回來後數月,如懿很快發覺自己又有了身孕。也許是生子之後皇帝的眷顧有加。也許是江與彬調息多年後身體的復甦。乾隆十七年秋天的時候,如懿再度懷上了身孕。而雲徹,也在這個秋天迎娶了茂倩過門。娶親後的他似乎愈加忙碌,除了該當值的日子,也總是替別的侍衛輪守,一心一意侍奉在皇帝身邊,也更得皇帝倚重。

  中宮接連有喜是合宮歡悅之事。有了永基的出生,這一胎是男是女似乎都無關緊要了。如懿而言,再添一個皇子固然是錦上添花;但若有個女兒,才真真是兒女雙全的貼心溫暖。

  而彼時,意歡的愛子十阿哥卻漸漸不大好了。

  也許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腎氣虛弱的病症,隨著十阿哥的日漸長大,並未有所好轉,反而漸漸成了扼住他生命的一道繩索,並且越勒越緊,彷彿再一抽緊,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那段時間的儲秀宮總是隱隱透著一股陰雲籠罩的氣息,哪怕太后和如懿已經遣了太醫院最好的太醫守在儲秀宮延醫問藥,但意歡隱隱約約的哭聲,似乎暗示著陰霾不會散去。

  入春之後,為了讓十阿哥養息得更好,也為了如懿能好好兒養胎,皇帝便攜帶太后與嬪妃們去了圓明園暫住怡情。

  圓明園從聖祖康熙手中便有所興建,到了先帝雍正時著手大力修建,依山傍水,景致極佳。到了皇帝手中,因著皇帝素性雅好園林景致,又依仗著天下太平,國富力強,便精心修建。園中亭台樓閣,山石樹木;將江南秀麗景致與北地燕歌氣息融於一園。

  春風開紫殿,天樂下朱樓。鶯歌聞太液,風鳳吹繞瀛洲。遲日明歌席,新花艷舞衣。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比之宮內的拘束,在圓明園,便是這樣隨心如流水的日子。

  皇帝喜歡湖上清風拂繞的愜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如懿便住在東邊離皇帝最鄰近的天地一家春,緊依著王陵春色。穎嬪恩寵深厚,皇帝喜歡她在身邊,便將西邊的露香齋給了她住。綠筠上了年紀,海蘭恩寵淡薄,便擇了最古樸有村野之趣的杏花春館,帶著兒女為樂。玉妍住了天然圖畫的五福堂,庭前修篁萬竿,與雙桐相映,風枝露俏,綠滿襟袖,倒也清靜。尤其四阿哥永珹甚得皇帝鍾愛,對他讀書之事頗為上心,便親自指了這樣清雅宜人的地方給他讀書,亦方便日常相見。

  慶嬪和幾位新入宮的常在分住在茹古涵今的茂育齋和竹香齋,茹古涵今四周嘉樹叢卉,生香蓊葧,繚以曲垣,邃館明窗,亦別有一番情致。意歡為求十阿哥安靜養病,便住了稍遠的春雨舒和。如懿因忌諱著嬿婉,便讓她住著最遠的武陵春色的綰春軒,與同樣失寵的晉嬪的翠扶樓相近,太后喜好清靜,長春仙館屋宇深邃,重簷羊檻,逶迤相接,庭徑有梧有石,最合她心意,其餘嬪妃,便閒散在於其間,彼此倒也愜意。

  如懿的產期是在七月初,她除了素日去看望意歡和十阿哥,時時加以安慰,便也只安心養胎而已,後宮裡的日子不過如此,有再大的波瀾,亦不過激盪在死水裡的。不過一時便安靜了。而真正的不安,是在前朝。

  因著如懿生下了嫡子永璂,皇帝聖心大悅,五月之時,再度大赦天下,減秋審、朝審緩決三次以上罪。這本是天下太平的好事,然而,國中這般安寧,準噶爾卻又漸漸不安靜起來了。

  昔年準噶爾首領噶爾丹策零死後,留有三子。長子多爾札,因是庶出不得立位:次子納木札因母貴而嗣汗位;幼子策妄達什,為大策零敦多布擁護,納木札爾的姐夫薩奇伯勒克相助多爾札滅了納木札爾,遂使多爾札取得汗位,但他的登位遭到準噶爾貴族反對,朝廷為平息準噶爾的亂象,便於當年下安胎太后親女端淑長公主為多爾札之妻,以示朝廷的安穩之意,多年來,多爾札一直狂妄自傲,耽於酒色,又為防兵變再現,殺了幼弟策妄達什,十分不得人心,準噶爾貴族們忍耐不得,只好轉而擁立準噶爾另一親貴達瓦親。達瓦親是巴圖爾琿台吉之後,大策零敦多布之孫,趁著準噶爾部人心浮動,趁機率兵繞道入伊犁,趁多爾札不備,將其趨而斬之,撫定部落,自此,達瓦齊自立。

  這一來。朝野驚動,連太后亦不得不過問了。

  只因準噶爾台吉多爾札乃太后長女端淑固倫長公主的夫君,雖然這些年多爾札多有內寵,性格又極為強悍驕傲,夫妻感情淡淡的,並不算十分融洽,甚至公主下嫁多年,連一兒半女也未有出。但畢竟夫妻一場,維繫著朝廷與準噶爾的安穩。達瓦齊這一擁兵自立,準噶爾部大亂,端淑長公主也不得不親筆家書傳入宮中,請求皇帝干預,為夫君平反報仇,平定準噶爾內亂。

  然而,端淑長公主的家書才到宮中,準噶爾便傳來消息,達瓦齊要求迎娶端淑長公主為下威,這一言不啻一石激起千層浪,愛新覺羅氏雖然是由關外興起,兄娶弟媳,子承父妾之事數不勝數。哪怕是剛剛入關初定中原之時,這樣的事也屢有發生,當年便有孝莊皇太后下嫁攝政王多爾袞的流言,便是順治帝亦娶了弟弟博果爾的遺孀董鄂氏為皇貴妃。

  但大清入主中原百年,漸漸為孔孟之道所洗禮,亦要順應民心,尊崇禮儀。所以順治之後,再無此等亂倫娶親之事,連親貴之中喪夫再嫁之事亦少。而準噶爾為蒙古部落,一向將這些事看得習以為常,所以提出娶再嫁之女也是尋常。

  這般棘手的事,皇帝自然每日都在勤政殿與大臣們議政,更抽不得身往後宮半步。

  這一日午後,如懿正在西窗下酣眠,窗外枝頭的夏蟬絲絲吟唱,催得人睡意更沉。九扇風輪轆轆轉動,將殿中供著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滿室芬芳。容珮進來在耳邊低聲道:「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急著要見您呢。」

  這一語,便足以驚醒了如懿,她立刻起身傳轎,換了一身家常中略帶鄭重的碧色緞織暗花竹葉氅衣,只用幾顆珍珠紐子點綴,下身穿一條曳地的荷葉色絳碧綾長裙,蓮步輕移,亦不過是素色姍姍。她佩戴金累點翠嵌翡翠花簪鈿子,在時近六月的悶熱天氣裡,多了一抹清淡爽宜,一副乖巧勤謹的家媳模樣。她想了想,還是道:「給皇上燉的湘蓮燕窩雪梨爽好了麼?」

  容珮道:「已經燉好涼下了,等下便可以給皇上送去。這些日子裡皇上心火旺,勤政殿尋邊回話說,皇上喝著這個正好呢。」

  如懿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節領扣,點頭道:「備下一份,本宮送去長春仙館。」

  長春仙館空曠深邃,有重重翠色梧桐掩映,濃蔭匝地,十分清涼。庭前廊下又放置數百盆茉莉、素馨、劍蘭、朱槿、紅蕉,紅紅翠翠,十分宜人。偶爾有涼風過,便是滿殿清芬。如懿入殿時,太后穿了一身黑地折枝花卉繡耀眼松鶴春茂紋大襟紗氅衣,想是無心梳妝,頭髮鬆鬆地挽起,佩著點翠嵌福壽綿長鈿子,菘藍寶綠的點翠原本極為明艷,此時映著太后憂心忡忡的面龐,亦壓得那明藍隱隱彷彿成了灰沉沉的燒墨。

  太后的幼女淑長公主便陪坐在太后膝下垂淚,一身寶石青織銀絲牡丹團花長衣,棠色長裙婉順曳下,宛如流雲。柔淑戴著乳白色玉璫耳墜,一枚玉簪從輕輕的如霧雲髻中輕輕斜出,金鳳釵銜了一串長長的珠珞,更添了她幾分婉約動人。而此時,她的溫婉笑靨亦似被梅雨時節的雨水泡足了,唯有淚水潸潸滑落,將那寶石青的衣衫沾染成了雨後淋漓的暗青。

  如懿見此情景,便曉得不好。彼時她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孕,行動起坐十分不便,太后早免了她見面的禮數。然而,眼下這個樣子,如懿只得規規矩矩屈膝道:「皇額娘萬安,長公主萬安。」

  柔淑雖然傷心,忙也起身回禮:「皇嫂萬安。」

  太后搖著手中的金華紫綸羅團扇,那是一柄羊脂白玉製成的團扇,上覆金華紫綸羅為面,暗金配著亮紫,格外奪目華貴。而彼時太后穿著黑色地紗氅衣,那上面的纏枝花卉是暗綠、寶藍、金棕、米灰的顏色,配著灼熱耀目的金松鶴紋和手中的團扇,卻撞得那華麗奪目的團扇顏色亦被壓了下去,帶著一種欲騰未騰的壓抑,屏著一股悶氣似的。

  太后瞥如懿一眼,撲了撲團扇道:「皇帝忙於朝政,三五日不進長春仙館了。國事為重,哀家這個老婆子自然說不得什麼。但是皇后,」她指了指向邊的柔淑道,「柔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哀家見不得兒子,只能和女兒說說話排解心意。但是兒媳,哀家總還是有的吧?」

  如懿聞言,立刻鄭重跪下,誠惶誠恐道:「皇額娘言重了,兒臣在宮中,無一日不敢不侍奉在皇額娘身邊。若有不周之處,還請皇額娘恕罪。」

  太后凝視她片刻,歎口氣道:「容珮,看你主子可憐見兒的,月份這麼大了還動不動就跪,不知道的還當哀家這個婆母怎麼苛待她了呢,快扶起來吧。」

  如懿地著腰身,起身便有些艱難,忙賠笑道:「兒臣年輕不懂事,一切還得皇額娘調教,但兒臣敬愛皇額娘之心半點不敢有失,兒臣知道這幾日天熱煩躁,特意給皇額娘燉了湘蓮燕窩雪梨爽,已經配著冰塊涼好了,請皇額娘寬寬心,略嘗一嘗吧。」

  如懿說罷,容珮便從雕花提梁食盒昌取出了一盅湯羹,外砂全用冰塊甕著。容珮打開來,但見湯色雪白透明,雪梨燉得極酥軟,配著大顆湘蓮並絲絲縷縷的燕窩,讓人頓生清涼之意。

  柔淑長公主勉強笑道:「這湯羹很清爽,兒臣看著也有胃口。皇額娘便嘗一嘗吧。好歹是皇嫂的一份心意。」

  太后掃了一眼,頷首道:「難為皇后的一片心了。哀家沒有兒子在跟前,也只得你們兩個還略有孝心。只是哀家即便沒有胃口,也沒心思。這些日子心裡火燒炎燎的。沒個安靜的時候,只怕再好的東西也喝不下了。」

  如懿明白太后話中所指,只得賠笑道:「皇額娘擔心端淑長公主,兒臣和皇上心裡也是一樣的。這日子皇上在勤政殿裡與大臣們議事,忙得連膳食都是端進去用的,不就是為了準噶爾的事麼?」

  太后一揚團扇,羊脂玉柄上垂下的流蘇便簌簌如顫動的流水。太后雙眉緊蹙,揚聲道:「皇帝忙著議事,哀家本無話可說。可若是議準噶爾的事,哀家聽了便要生氣。這有什麼可議的?!哀家成日只坐在宮裡坐井觀天,也知道達瓦齊擁兵造反,殺害台吉多爾札,乃是亂臣賊子,怎的皇帝不早早下旨平定內亂,以安準噶爾!」

  如懿聽著太后字字犀利,如何敢應對,只得賠笑道:「皇額娘所言極是。但兒臣身在內宮,如何敢置喙朝廷政事,且多日未見皇上,皇額娘所言兒臣更無從說起啊!」

  這話說得不軟不硬,即將自己撇清,又提醒太后內宮不得干政,太后眸光微轉,取過手邊一碗浮了碎冰的蜜煎荔枝漿飲了一口,略略潤唇。

  那荔枝漿原是用生荔枝剝了搾出其漿,然後蜜煮之,再加冰塊取其甜潤冰涼之意,然而,此時此刻卻絲毫未能消減太后的盛怒。太后冷笑道:「皇后說得好!內宮不得干政!那哀家不與你說政事,你是國母,又是皇后,家事總是說得的吧?」

  如懿忙欠身,恭順道:「皇額娘暢所欲言,兒臣洗耳恭聽。」

  太后重重放下手中的荔枝漿,沉聲道:「大清開國以來,從無公主喪夫再嫁這富。若不幸喪偶,或獨居公主府,或回宮安養,再嫁之事聞所未聞,更遑論要嫁與自己的殺夫仇人!皇帝為公主兄長,不憐妹妹遠嫁蒙古之苦,還要商議她亡夫之事,有何可議?派兵平定準噶爾,殺達瓦齊,迎回端淑安養宮中便是!」

  如懿端然含笑道:「皇額娘說得在理。皇上心中哪有不眷顧端淑長公主的,自幼一起長大,情分固然不同,何況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長的雋永,「且皇額娘有心如此,皇上是您親子,母子連心,又怎會不聽皇額娘的話?」

  這一語,便是挑破了種種無奈,太后縱然位極天下群女之首,但皇帝實際並非她親生,許多事她雖有意,又能奈何?

  太后語塞片刻,柔淑長公主溫聲細語道:「兒臣記得皇兄東巡齊魯也好,巡幸江南也好,但凡過孔廟,必親自行禮,異常鄭重。皇嫂說是麼?」未等如懿反應過來,柔淑再度寧和微笑,「可見孔孟禮儀,已深入皇兄之心,大約不是做個樣子給人瞧瞧的吧。既然如此,皇兄又遣親妹再嫁,又是嫁與殺夫仇人,若為天下知,豈不令人嗤笑我大清國君行事做作,表裡不一?」

  同在宮中多年,柔淑長公主給她的印象一直如她的封號一般,溫柔婉約,寧靜如碧。便是嫁為人妻之後,亦從不自恃太后親女的身份而盛氣凌人,彷彿一枝臨水照花的柔弱迎春,有潔淨的姿態和婉順的弧度。而記憶中的端淑,卻是傲骨凜然,如一支凜然綻放於寒雪中的紅梅。卻不想柔淑也有這般犀利的時候,她不覺含笑,原來太后的女兒,都是這般不可輕視的。

  如懿溫然欠身:「皇上敬慕孔孟之心,長公主與本宮皆是瞭然,只是國事為上,本宮雖然在意姑嫂之情,但許多事許多話,礙於身份,都無法進言。」

  柔淑含著溫柔的笑意,輕搖手中的素色紈扇:「皇嫂與旁人是不同的。皇嫂貴為皇后,又誕育嫡子,且此刻懷有身孕,所以即便您說什麼,皇兄都不會在意。」她的目光中含了一縷寸薄的悲憫與悵然,「皇兄忙於國事,我只是公主,皇額娘也不能干預國事,只是想皇兄能於百忙之中相見,讓皇額娘親自與皇兄共敘天倫,不知如此,皇嫂可願意否?」

  如懿垂眸凝神,須臾,低低道:「其實皇額娘苦心多年,也是知道兒臣的話未必管用,如今的情形,便是孝賢皇后在世也怕是難以置喙,若是舒妃和慶嬪……」

  太后眸光微微一顫,含了一縷淒憫的苦笑,道:「不中用了!嬪妃不過只是嬪妃,而你是皇后。」太后有一瞬的茫然,「這些日子,哀家多次讓福珈去請皇帝,皇帝卻只託言政事忙碌,未肯一顧,哀家是怕,皇帝是有心要讓端淑再安胎了。」她眼中盈然有淚,「端淑是哀家長女,先前是嫁蒙古,是為國事。哀家雖然不捨,也不能阻止,但如今端淑喪夫,哀家如何忍心讓她嫁於弒夫之人,終身為流言蜚語所苦。」她別過頭,極力忍住淚,「哀家,只是想讓自己的女兒回到身邊安度餘生,皇后,你能夠懂得麼?」

  柔淑在旁輕聲道:「無他,皇嫂只所孔孟之禮與皇額娘的話帶到即可。我與皇額娘不勉強皇嫂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她雙眸微微一瞬,極其明亮,「不為別的,只為皇嫂還能看在皇額娘拉了你一把出冷宮的分上。」

  有片刻的沉默,殿中置有數個巨大銀公盆,堆滿冬天存於冰庫的積雪,此刻積雪融化之聲靜靜入耳,滴答一聲,又是一聲,竟似無限心潮就此浮動。

  太后的聲息略微平靜:「若你念著你姑母烏拉那拉氏的仇,自然不必幫哀家,但哀家對你,亦算不薄。」她閉目長歎,「如何取捨,你自己看著辦吧。」

  如何取捨?一直走到勤政殿東側的芳碧叢時,如懿猶自沉吟。腳步的沉緩,一進一退皆是猶豫的心腸。

  太后固然是自己的恩人,卻也是整個烏拉那拉氏的仇人。若非太后,自己固然走不到今日萬人之上的榮耀,安為國母?但同樣若非太后,初入宮闈那些年,她怎會走得如此辛苦,舉步維艱?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12 AM

第四卷 第二十五章 女哀

  芳碧叢是皇帝夏日避暑理政之地。皇帝素愛江南園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層巒奇岫,林立錯落,引水至頂傾瀉而下。玉瀑飛空,翠竹掩映。風吹時,便有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綿涼爽宜人,穿過曲折的抄手遊廊,一路是綠綠的闊大芭蕉,被小太監們用清水新洗過,綠得要滴出水來一般,如懿伸手輕佛,彷彿還聞得到青葉末子的香。園中深處還養著幾隻丹頂鶴,在石間花叢中剔翎擺翅,悠然自樂,簷下的精緻雀籠裡亦掛著一排各色珍奇鳥兒,不時發出清脆悅耳的悠悠鳴聲。

  李玉正領著小太監們用粘竿粘了樹上恣意鳴叫的暗裡是蟬兒,見了如懿,忙迎了上來,輕聲道:「皇后娘娘怎麼來了?您小心身子。」

  如懿輕婉一笑,望著殿內道:「皇上還在議事麼?」

  李玉悄悄兒道:「幾位大人半個時辰前走的,皇上剛剛睡下,這幾日,皇上是累著了,眼睛都熬紅了。」

  如懿思忖片刻道:「那本宮不便進去了?」

  李玉抿嘴笑得乖覺:「旁人便罷了,您自然不會。皇上這些日子雖忙,卻總惦記著您和您腹中的孩子呢,還一直說不得空兒去看看十二阿哥。」

  或許是「孩子」二字挑動了如懿猶豫不定的神經,她終於斂衣整肅,緩聲道:「那引本宮去見見皇上吧。」

  從芳碧叢出來之時,已經是暮色沉沉的時分,她與皇帝說了什麼,自然只有她自己與皇帝知,但是她明白,她說的話,還是打動了皇帝。

  夕陽西墜,碎金色的餘暉像是紅金的顏料一樣濃墨重彩地流淌。暮靄中微黃的雲彩時卷時舒,幻化出變幻莫測的形狀,讓人生出一種隨波逐流的無力,有清風在瓊樓玉宇間流動,微皺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紋,好似幽幽明滅的一湖心事。

  容珮扶著她自後湖便沿著九幽廊橋回去,貼心道:「今日之事是叫娘娘為難,可娘娘為什麼還是去勸皇上了?」

  如懿將被風吹得鬆散的髮絲抿好,正一正髮髻邊的一支佛手紋鑲珊瑚珠梔子釵,輕聲道:「你也覺得本宮犯不上?」

  容珮想一想,低眉順目道:「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娘現下事事安穩,穩坐後宮,何必去蹚這攤渾水呢。」她有些擔心,「萬一惹惱了皇上……」

  如懿淡然道:「皇上和太后到底是母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總是要見的。」

  「可舒妃和慶嬪是太后的人,太后不用她們,而用娘娘您,這件事便不好辦……自然娘娘是能辦好的,只是太冒險了些,何況太后昔年到底對烏拉那拉皇后太狠辣了。」

  如懿凝望著紅河日下,巨大而無所不在的餘暉將圓明園中的一切都籠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太陽總會下山,就如花總會凋謝。不為過去的恩怨,也不為眼前的得失,只為來日。」如懿的語中帶了一分冷靜至極的無奈,「來日,本宮總有花殘粉褪,紅顏衰老的時刻,彼時若因本宮失寵而連累自己的孩子,那麼太后還可以是最後一重依靠。哪怕沒有權勢,太后終究還是太后,本宮沒有母族可以依靠,若連自己都靠不住,那麼今日幫太后一把,便是幫來日的自己一把了。」

  容珮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急急道:「娘娘正當盛寵,又接連有孕,怎會如此呢?」

  如懿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有盛,便有盛極而衰的時候,誰也逃不過。」

  容珮微微頷首,忽然道:「若是烏拉那拉皇后在世,不知會作何感想?」

  如懿笑著戳了戳她:「以姑母的明智,一定不會如本宮這般猶疑,而是立刻便會答應了。」

  到了晚膳時分,皇帝便急急進了長春仙館,皇帝進了殿,見侍奉的宮人們一應退下了,連太后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邊,便知太后是有要緊的話要說,忙恭恭敬敬請了安,坐在下首。

  為怕煙火氣息灼熱,殿中燭火點得不多,有些沉濁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銀盆裡蓄著的積雪沖淡,那涼意緩緩如水,透骨襲來。手邊一盞玉色嵌螺鈿雲龍紋蓋碗裡泡著上好的碧螺春,第二開滾水沖泡之後的翠綠葉面都已經盡情舒展開來,襯著玉色茶盞色澤更加綠潤瑩透。

  皇帝眼看著太后沉著臉,週身散發著微沉而凜冽的氣息,心底便隱隱有些不安。名為母子這麼多年,皇帝自十餘歲時便養在太后膝下,從未見過太后有這般隱怒沉沉的時候,便是昔年烏拉那拉皇后步步緊逼之時,太后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聲色。

  這樣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皇帝默默想著,在驚詫之餘,亦多了一分平和從容,原來再睿智相謀的女子,亦不過逃不脫兒女柔腸。

  這樣想著,他的神色便鬆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溫和孝謹:「皇額娘急召兒子來此,不知為何?若是天氣炎熱,宮人供奉不周,皇額娘儘管告知兒子就是。」

  太后的臉色被耳畔郁藍的嵌東珠點翠金耳墜掩映得有些肅然發青:「宮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訴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兒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訴誰去?」

  皇帝聞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額娘的話,兒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視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國事要緊,哀家不敢計較皇帝晨昏定省的禮節,只是有一句話,不得不問問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氣,「自達瓦齊求親以來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奪自己親妹的來日?」

  皇帝垂眸片刻,溫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讓妹妹孤老終身,達瓦齊驍勇善戰,剛毅有謀,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

  太后幾乎倒吸一口涼氣,雙唇顫顫良久,方說得出話來:「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緩地笑:「妹妹嫁與準噶爾許久,與多爾札一直不睦,未曾生養。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兒子這個做兄長的,豈有不成全的?想來皇額娘得右,也一定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顫須臾,厲聲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當時先帝病重垂危,端淑雖然年幼,但先帝再無年長的親女,為保社稷安定,為保皇帝安然順遂登基,哀家再不捨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讓她下嫁準噶爾。可如今她夫君已死,準噶爾內亂,皇帝身為兄長,身為人君,不接回身處動亂之中的妹妹,還要她再度出嫁,還是嫁與手刃夫君的仇人,這置孔孟之道於何地?置皇家顏面於何地?」

  皇帝不驚不惱,含著篤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順:「皇額娘放心,皇家的顏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風光體面,保住一方安寧。孔孟之道朕雖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漢人的禮節,咱們滿蒙之人不必事事遵從。否則,當年順治帝娶弟婦董鄂皇貴妃,豈非要成為千夫所指,讓兒臣這個為人子孫的,也要站出來譴責麼?」

  太后目光堅定,毫無退讓之意:「順治帝娶弟婦董鄂皇貴妃之時,是我大清剛剛入關未順民俗之時。可如今我大清開國百年,難道還要學關外那些未開化之時的遺俗。讓百姓們在背後譏笑咱們還是關外的蠻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還留著滿洲帳篷和地窖子的習氣?」

  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籠上一層薄薄的笑容,帶著薄薄若飛霜的肅然:「皇額娘不必動氣,兒臣何嘗不想迎回妹妹?但如今達瓦齊在噶爾頗得人心,深得親貴擁戴。朕若強行用兵,一來邊境不寧;二來不啻與整個準噶爾為敵,更為艱難;三來,天山一帶的大小和卓隱隱有蠢蠢欲動之勢,朕若讓他們連成一片,必會成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燭火的映耀下顯得陰暗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為要,嫡親妹妹亦可棄之不顧啊!果然是個好皇帝,好皇帝!」

  皇帝臉色漸漸不豫,仍極力勉強著口吻上的恭順:「皇額娘指責兒子,兒子無話可回。但皇額娘可曾想過,即便朕即刻發兵前往準噶爾平息達瓦齊,但端淑妹妹身在準噶爾早已被軟禁,若達瓦齊惱羞成怒,一時毀了妹妹名節,或不顧一切殺了妹妹,皇額娘是否又要怪罪兒子不孝?這樣的結果,皇額娘可曾想過?與其如此,不如順水推舟,將妹妹嫁與達瓦齊,便也無事了。也當是妹妹初婚不慎,多爾札對妹妹不甚愛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讓妹妹得個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渾身慄慄發顫,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這般思慮周全,倒是哀家這個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緩緩地站起身,那目光彷彿最鋒利的寶劍一樣凝固著凌殺之意,直錐到皇帝心底。「其實皇帝最怕的,是達瓦齊要用你妹妹的性命來要挾皇帝付出其他的東西吧。如今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就平息了準噶爾的叛亂,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臉長笑不已,「宮裡的女人啊,哪怕是貴為公主,還是逃不掉受人擺佈的命運,真是天可憐見兒?!」

  燭火在皇帝眉心躍躍跳動,皇帝十分鎮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額娘不必過於擔心,孝賢 皇后是兒子的結髮妻子,當年蒙古求娶孝賢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義啊。」

  「皇帝有此賢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氣。」她頹然含笑,臉上多了幾許無能為力的蒼老,「哀家無用,這輩子只得兩個公主,幫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久,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懷了身孕,皇帝你已經有那麼多阿哥了,若是得個公主多好,來日一個個替你和親遠嫁,平定江山,可勝過百萬雄兵呢。」

  皇帝臉上的肌肉微微的搐,有冷冽的怒意劃過眼底,旋即含了不動聲色的笑意道:「皇額娘說得極是。女子傾城一笑,有時更勝男子孔武之力。當年孝莊皇太后為力保順治爺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牽制攝政王多爾袞。」她將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兒子不會那麼不孝,捨出自己的親額娘去,自然會為皇額娘頤養天年,以盡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於九鳳寶座之內,伸出手顫顫指著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謹道:「有皇額娘調教多年,兒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額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長公主大婚,一切禮儀,還得皇額娘主持呢。這樣,妹妹才好嫁得風風光光啊!」

  太后看著皇帝蕭然離去,怔怔地落下淚來,向著簾後轉出的福珈道:「福珈!福珈!這就是哀家當年選出的好兒子!他……他竟是這樣任性執妄,聽不得旁人半句啊!」

  福珈默然落淚,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語,只得緊緊擁住太后,任由她傷心欲絕。

  鎏金青獸燭台上的燭火跳躍幾下,被從長窗灌入的涼風忽地撲滅,只裊裊升起一縷乳白輕煙,仿似最無奈的一聲歎息,幽幽化作深宮裡一抹淒微的蒼涼。

  數日後,如懿與海蘭結伴而行,後湖上一湖新荷嫩綠,風涼似玉,曲水迴廊悠悠轉轉,倒有不勝清涼之意。

  海蘭攙扶著如懿緩緩行走,端詳著如懿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圓潤了些。臣妾瞧著上一胎肚子尖尖兒的,這一胎卻有些圓,怕是個公主吧。」

  如懿見侍女們遠遠跟著,低聲笑道:「生永琪的時候多少謹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來,只肯說吃辣的。如今倒真是愛吃辣的了,連小廚房都開玩笑,說給本宮炒菜的鍋子都變辣了。」

  海蘭小心翼翼地撫著如懿的肚子微笑:「是個公主便好。女兒是額娘的貼心小棉襖,臣妾便一直遺憾,膝下只有一個永琪,來日分府出宮,臣妾便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了。」

  如懿望著湖上碧波盈盈,蓮舟蕩漾,翠色荷葉接天碧,芙蕖映日別樣紅,水波蕩漾間,折出凌波水華,流光千轉。風送荷芰十里香,宮人們採蓮的歌聲在碧葉紅蓮間縈繞,依稀唱的是:「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風,聞歌始覺有人來……」

  歌聲迴環輕旋,隔著水上觳波聽來,猶有一唱三歎,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玉妍承寵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這樣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唱起來歌喉如珠,十分動人。如懿有些黯然,誰知道此刻歡歡喜喜唱著歌的少女,來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撫著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遲緩,郁然歎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親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海蘭瞧了瞧四周,連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說不吉利之言。」

  如懿黯然垂眸:「本宮不過是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罷了。」

  海蘭聞言亦有些傷感,便問:「端淑長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麼?」

  如懿頷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經下旨,封準噶爾台吉達瓦齊為親王,於九月十二日迎娶端淑固倫長公主,如今禮部和內務府都已經忙起來了。」

  海蘭微微頷首:「再忙也是悄悄兒的。大清至今未出過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臉面的。公主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風光了。」

  「公主上回遠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倉促就事,哪裡能多體面呢。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殺夫仇人。聽說皇上已經給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國事為重,不許有輕生之念。」

  海蘭越發壓低了聲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內更是公主的顧慮,彼此牽念,最後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如懿明艷飽滿的神色逐漸失去華彩:「端淑長公主如此,孝賢皇后親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別的公主還能如何呢?不過是生於帝王家,萬般皆無奈罷了。」

  海蘭默然哀傷,亦不知如何接話,只掐了一脈荷葉默默地掰著,看著自己斷月形的指甲印將那荷葉掐得凌亂不堪。

  正沉吟間,只見三寶匆匆趕上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兒……」

  如懿遽然轉身,問道:「是不是十阿哥……」

  三寶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經過世了。」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只覺得心中一陣陣抽痛,那個孩子,尚未來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軟的,又是如此蒼白的,意這麼去了。她不敢想像意歡會有多麼傷心,十阿哥病著的這些日子裡,意歡的眼睛已經成了兩汪泉水,無止境地淌著眼淚,彷彿那些眼淚永遠也流淌不完一樣。

  如懿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三寶急得拚命爬到她身前磕頭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如懿喝道:「起開!」

  海蘭忙扶著如懿,手上加緊了力氣,扯住如懿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懷著身孕,快要生產了,喪儀悲傷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如懿吃力地撐起腰肢,正色道:「本宮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宮之身,本宮不怕的,本宮的孩子自然不會怕!」

  如懿和海蘭趕到春雨舒和之時,宮人們都已經退到了庭院之外,開始用白色的布縵來裝點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宮苑。

  如懿悄然步入寢殿,只見意歡穿著一襲棠色暗花緞大鑲邊紗氅,一把青絲以素金鏤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綴以幾點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齊,並無半點哀傷之色,如懿正自詫異,悄悄走近,卻見意歡安靜地坐在孩子的搖籃邊,雙手懷抱胸前,緊緊抱著一個洋紅緞打籽彩繡襁褓,口中輕輕地哼著:「風吹號,雷打鼓,松樹伴著樺樹舞,哈哈帶著弓和箭,打獵進山谷,喲喲呼,打獵不怕苦,過雪坎,爬冰湖,藏在老虎必經路,拉滿弓來猛射箭,喲喲呼,除掉攔路虎……」

  她輕輕地哼唱著,歌聲中帶了如許溫然慈愛之意,一抹如懿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如漣漪般在她唇邊輕輕漾開,一手撫摸著懷中孩子已經蒼白沒有血色的面孔。

  如懿望著她,心中似一塊薄瓷,漸漸蔓延上細碎而酸楚的裂紋,她回首看了海蘭一眼,海蘭走近了,柔聲笑著哄道:「好妹妹,你也抱得累了,我來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歡警覺地抬起頭,緊緊抱著孩子往後一縮,以戒備的目光看著如懿和海蘭。

  海蘭溫聲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從桌邊倒了一盞熱茶,招手道:「快來喝口水,否則嗓子唱啞了,可不好聽了,十阿哥不會喜歡呢。」

  意歡無限愛憐地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溫柔道:「十阿哥不會喜歡?」

  海蘭笑意溫婉,親熱道:「可不是?十阿哥聽了你唱歌可喜歡呢,等下我的五阿哥也來,好麼?」

  意歡微微鬆了鬆手,不知是否該放下懷中的孩子,如懿好聲好氣地哄著道:「你去喝水吧,孩子的襁褓該換一換啦!本宮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碰十阿哥,本宮來吧。你放心的,是不是?」

  意歡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到如懿懷中,愛憐地摸了摸孩子的臉,淺笑如冬日裡最貼身的錦衾一般暖和,她柔聲道:「額娘去喝口水,立刻回來,好孩子,你別怕啊!」

  意歡雙手放開的一瞬,如懿摸到了孩子的臉,那臉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活氣,甚至有些僵硬了。如懿心中一酸,淚水情不自禁地滑落下來,她如何敢給意歡瞧見,慌忙背轉身擦去了。

  意歡匆匆喝完水,只盯著如懿懷中的孩子,迫不及待伸手要抱回。她迫切而不捨地道:「我的孩子只肯要我抱的,給我吧。」

  如懿見她如此,彷彿還不知道孩子早已死去,只得柔聲道:「意歡,你累了,本宮替你抱一會兒吧。」

  意歡臉上的慈愛之色頓時消去,如一匹警覺的母狼,狠狠盯著如懿道:「你要做什麼?你要搶我的孩子做什麼?」

  海蘭忍不住拭淚道:「舒妃,十阿哥已經過去了,你……」

  她話音尚未落,意歡用力搡了如懿一把,撲上前從如懿懷中奪過孩子緊緊抱住,將臉貼在他全然失去溫度的小臉上,她的神色旋即溫和,溫柔甜美的笑容像從花間飛起蹁躚的蝴蝶,游弋在她的青黛眉宇之間。她繼續輕輕地哼唱。回首盈然一笑:「小點兒聲,十阿哥睡著了,他不喜歡別人吵著他睡覺呢。」

  海蘭看了看如懿,帶了一抹酸楚的不忍,輕聲道:「舒妃妹妹怕是傷心得神志不清了。」她轉而擔憂不已,「這可怎麼好?」

  暮色以優柔的姿態漸漸拂上宮苑的琉璃碧瓦,流瀉下輕瀑般淡金的光芒,穿過重重紗帷的風極輕柔,輕輕地拔弄著如懿鬢邊一支九轉金枝玲瓏步搖,垂下的水晶串珠瑩瑩晃動,風時有幾絲幽幽甜甜的花香,細細嗅去,竟是茶蘼的氣味,淡雅得讓人覺得全身都融化在這樣輕柔的風裡似的。

  明明是這樣溫暖的斜陽庭院,如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一日,彷彿還是意歡初初承寵的日子。某一日綠瑣窗紗明月透的時候,看她獨立淡月疏風之下,看她翔鸞妝詳、粲花衫繡,輕輕吟唱不知誰的詞句。那婉轉的詩句此刻卻分明在心頭,「淡煙疏風冷黃昏,零落茶蘼花片,損春痕」。

  如今的餘暉斜燦,卻何嘗不是淡煙疏風冷黃昏,眼看著茶蘼落盡,一場花事了。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13 AM

第四卷 第二十六章  醉夢

  海蘭與如懿陪在一側,看著意歡神志迷亂,滿心不忍,卻又實在勸不得。海蘭便問守在一旁的荷惜:「皇上知道了麼?可去請過了?」

  荷惜揉著發紅的眼睛:「去請了。可皇上正和內務府商議端淑長公主再嫁準噶爾達瓦齊之事,一時不得空兒過來。」

  海蘭看著如懿,憂煩道:「怕不只是為了政事,皇上亦是怕觸景傷情吧?」

  如懿心底驀地一動,冷笑道:「觸景傷情?」

  是呢,可不是要觸景傷情?十阿哥生下來便是腎虛體弱,纏綿病中,與藥石為伍,焉知不是當年皇帝一碗碗墮胎藥賞給意歡喝下的緣故,傷了母體,亦損了孩子。

  所以,才不敢,也不願來吧!

  如懿的心腸轉瞬剛硬,徐徐抬起手腕,玉鐲與雕銀臂環錚錚碰撞有聲,彷彿是最靜柔的召喚。她探手至意歡身邊,含了幾許柔和的聲音,卻有著旁觀的冷靜與清定,道:「孩子已經死了!意歡,去!去給皇上親眼瞧瞧,瞧瞧他的孩子是怎麼先天不足不治而死的!只有讓他自己瞧瞧,才能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意歡猛然抬首,死死地盯著如懿,發出一聲淒惻悲涼的哀呼:「不!我的孩子沒有死!沒有死!」她緊緊摟著懷中的孩子,「他會笑,會哭,會動,會喊我額娘了。我打得孩子不會死!不會死!」

  她的哭聲悲鳴嗚咽,如同母獸向月的淒呼,響徹宮闕九霄,久久不散。

  海蘭扶住她肩膀,落淚道:「舒妃妹妹,十阿哥真的已經過去了。你若有心,就讓他皇阿瑪見見他最後一面。這個孩子,畢竟是你和皇上唯一的孩子啊。」

  許是海蘭所言的「唯一」打動了她,意歡隱忍許久的淚終於噴薄而出。如懿牽著她的手出去:「把你的眼淚去掉給皇上看,你的喪子之痛,也應該是他的痛徹心扉。」

  意歡抱著孩子疾奔而出,海蘭依傍在如懿身邊,彷彿一枝婉轉的女蘿,奇怪道:「娘娘此舉,彷彿是深怨皇上?」

  如懿的唇角含了一縷苦笑:「或許是本宮在宮中浸淫日深,本宮所能想到的,是這個孩子不能白白死去,意歡不能白白傷心。且孩子的死,難道皇上沒有牽涉前因於其中麼?」

  海蘭淺淺一笑,好似一江剛剛融化的春水:「娘娘這樣,臣妾很高興。」她眸中微微一亮,彷彿彩虹的光霓,「這才是深處宮中的存活之道啊!」

  十阿哥的喪儀已經過了頭七,而意歡,仍舊沉溺於喪子之痛中,無法自拔。

  許是十阿哥的死去後淒慘模樣刺激了身為人父的皇帝,皇帝特許恩遇早夭的十阿哥隨葬端慧皇太子園寢。這樣的殊榮,亦可見皇帝對十阿哥之死的傷懷了。

  意歡深深謝恩之後,仍是傷心不已,臥床難起。如懿前去探望時,她僅著一層素白如霜的單衣躺在床上,手中死死抓著十阿哥穿過的肚兜貼在面頰上,血色自唇上淺淺隱去,青絲如衰蓬苦草無力地自枕上蜿蜒傾下,錦被下的她脆弱得彷彿若一片即將被暖陽化去的青雪。

  如懿倚在門邊,想起自己從冷宮出來時初見意歡的那一日,墨瞳淡淡瀲灩如浮波,笑意嬈柔如臨水花顏。那樣明亮的容顏,幾乎如一道雪紫電光,劃破了暗沉天際,讓人無法逼視。

  如懿自知勸不得,亦不忍觀,只得將帶來的燕窩湯羹放在她身前餵她喝了半盞,才默默離去。

  離開春雨舒和之後,如懿心情鬱鬱不樂,便扶了容璟往四宜書屋去探望正在讀書的永琪。

  彼時正在午後,宮中人大多正在酣眠,庭院樓台格外寂靜。天光疏疏落落,雨線漫漫如紛白的蠶絲,將這渺渺無極的空遠的天與地,就這樣纏綿逶迤在一起,再難隔離。如懿穿著半舊的月白色團荷花暗紋薄綢長衣,漫著明珠絲履,扶著腰緩緩走過悠長曲折的迴廊。雨滴打在重重垂簷青瓦上,打在中庭芭蕉舒展開的新嫩闊大綠葉上,清越之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繞過武陵春色的綰春軒時,如懿尚悶悶不覺。武陵春色四周遍種山桃千百株,參錯夾雜林麓間。若待三月時節,落英繽紛,浮漾水面,或朝曦夕陽,光炫綺樹,酣雪烘霞,其美莫可名狀。

  而此時,亦不當桃花時節,再好的武陵人遠,也是春色空負。

  吸引如懿的,是一串驪珠聲聲和韻閒。

  那分明是一副極不錯的嗓音,若得時日調教,自然會更清妙,一聲聲唱著的,是極端艷裊娜的一首唱詞:

  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倒一倒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俺的誰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出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靜靜的午後,沿著雨聲綿綿,那聲線清亮好似鶯鶯燕燕春語關關。過了片刻,那女聲幽咽婉揚,又唱到:

  好景艷陽天。萬紫千紅開遍。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督春工珍護芳菲,免被那曉風吹顫。使佳人才子少系念,夢兒也十分歡忭。

  雖無人應和,但那歌聲與雨聲相伴,似名泉花低流溪澗,十分動聽。

  如懿沉下了臉,冷冷道:「十阿哥新喪,皇上與舒妃都陳郁不悅,誰在這裡唱這樣靡艷的詞調?」

  三寶上前道:「回娘娘的話,綰春軒是令妃的住處。聽聞這些日子皇上都甚少招幸令妃,所以她閒下來在向南府的歌伎學習昆曲唱詞呢。」

  如懿面無表情:「三寶,去綰春軒查看,不論是誰在十阿哥喪中不知輕重唱這些歡詞靡曲,一律掌嘴五十,讓她去十阿哥梓宮前跪上一日一夜作罰。」

  第二日,如懿便在為十阿哥上香時,看到了雙目紅腫,兩頰高高腫起帶著紅痕的嬿婉。

  嬿婉見了如懿便有些怯怯的,縮著身子伏在地上:「臣妾恭迎皇后娘娘。」

  如懿並不顧目於她,只拈香敬上。許久,她才緩緩道:「本宮責罰你,算是輕的。」

  嬿婉哀哀垂淚,十分恭謹:「臣妾一時忘情,自知不該在十阿哥喪期唱曲。皇后娘娘無論怎樣責罰,臣妾都甘心承受。只是娘娘……」她仰起墨玉色的眸子,含了楚楚的淚,「不知為何,臣妾總覺得娘娘對臣妾不如往日了。是否臣妾莽撞,無意中做了冒犯娘娘之事,還請娘娘明言,臣妾願意承受一切後果,但求與娘娘相待如往日。」

  她楚楚可憐的神色在瞬間激起如懿最心底的不屑與鄙夷,然後,她不認為有必要與之多言,只淡然道:「這兩年來你所做的這些事,當本宮都不知道麼?」

  嬿婉伏下身體,如一隻卑躬屈膝的受驚的小獸,俯首低眉,道:「皇后娘娘所言若是指臣妾當日一時糊塗未能勸得皇上飲鹿血之事,臣妾真心知錯。若娘娘還不解氣,臣妾任憑責罰。」

  如懿看著她姣好的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面龐,搖首道:「本宮對你所做的責罰只是明面上之事,你私下的所作所為,你自己當一清二楚。若以後你安分度日,本宮可以不與你計較;若再想施什麼手段,本宮也容不得你。」她說罷,拂袖離去。

  嬿婉在她走後,旋即仰起身體。春嬋忙扶住嬿婉起身道:「小主,仔細跪得膝蓋疼。」

  嬿婉冷笑數聲:「好厲害的皇后!好大的口氣!」她到底有些許不安。「春嬋,你說,皇后到底知道了什麼?」

  春嬋柔順道:「皇后娘娘此舉,大約只是因為與舒妃交好,同情她喪子的緣故。若真知道了什麼,以皇后娘娘今日的態度,哪裡能容得下小主呢?」

  嬿婉的臉色如寒潮即將來臨前濃翳的天色,望向如懿背景的目光,含了一絲不馴的陰翳神色,宛如夜寒林間的孤鴞厲鷲,竦寒驚獨,在靜默中散出怨恨而厲毒的光芒。

  比之傷心欲絕,更讓如懿擔心的是意歡的徹底麻木。意歡彷彿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知覺,不會哭,不會笑,對任何人的言語都置若罔聞。待到數日後意歡能勉強起身之時,便只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抄錄皇帝的御詩之上。

  皇帝亦來看望過她幾次,甚至不得已硬生生奪去了她手中的筆墨。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著皇帝,伸出手道:「還給我,還給我!」

  皇帝不禁攬住她落淚:「意歡,你還年輕,會有孩子的。」

  她只死死將孩子的衣物抱在懷中,喃喃道:「我只要這個孩子,只要這個!」

  然後,在悲痛之餘,將自己更瘋狂地沉浸在紙張與筆墨之中。

  一開始沒有人敢去懂意歡辛苦手抄的御詩,直到最後,眾人漸漸明白,她是在皇帝早年所作的御詩裡,尋找著自己愛過、存活過的痕跡和那些愛情帶來的短暫而苦澀的結果。

  意歡迅速地憔悴下去,像一脈失去了水分的乾枯花朵,只等著徹底萎謝的那一天。

  有幾次如懿和海蘭在她身邊陪守著她,亦不能感覺到她抄寫之餘其他活著的痕跡。連每一次前往十阿哥的梓宮焚燒遺物與經卷,亦是不落一滴眼淚,更不許人陪伴,只她一人守著孩子的棺槨,低低傾訴。

  宮人們私下都議論,舒妃因著十阿哥的死形同瘋魔,連太后的勸說亦不管不顧,充耳未聞。唯有海蘭向如懿淒然低訴,那是一個母親最大的心死,不可挽回。

  這一日,意歡到十阿哥的梓宮前,正見嬿婉穿了一襲銀白色素紗點桃氅衣,打扮得十分素淨,跪在十阿哥的棺槨前,慢慢地往火盆裡燒著一卷經幡,垂淚不已。

  意歡靜靜在她身邊跪下,打開一個黑雕漆長抽匣,將裡面折好的元寶彩紙一一取出,神色十分冷淡:「不是你的孩子,你來做什麼?」

  嬿婉的淚落在絲絲竄起火苗內,濺起驟然跳動的火花,哀戚道:「姐姐是來哭十阿哥,我是來哭一哭自己的孩子。」

  意歡自永壽宮之後便不大喜歡嬿婉的嫵媚惑主,她又是個喜怒形於色不喜歡掩飾之人,所以見了嬿婉便淡淡地不甚搭理。然而,此刻看嬿婉如此傷心欲絕,亦不覺觸動了心腸,放緩了聲音道:「你有什麼孩子?」

  嬿婉伸出手,試探地撫上意歡的小腹。意歡下意識地退避了寸許,見嬿婉神色癡癡惘惘,並無任何惡意,亦不知她要做什麼,便直直僵在了那裡不動。嬿婉的手勢十分柔緩,像拂面的春風,輕淡而溫暖,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低柔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是為十阿哥傷心,傷心得連自己都不要了。其實細想想,你總比我好多了。你的孩子好歹在你肚子裡,你享了懷胎十月的期待,一朝降生的喜悅,你看過他的笑,陪過他哭,和他一起悲喜。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睜大了淒惶欲絕的眼,盯著意歡,喃喃道:「我的孩子在哪裡?」

  嬿婉的雙手冰涼,隔著衣衫意歡也能感覺到她指尖潮濕的寒意,意歡有些不忍,亦奇怪:「你的孩子?」

  蜿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是魔怔了一般,「是啊,姐姐,你的孩子好歹還在你的腹中活過,好歹還在這個世間露了個臉,陪了你一遭。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緊緊撫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腹部,惶然落淚,「我的孩子連到我肚子裡待上片刻的運氣也沒有。我盼啊盼,盼得眼睛都直了,我的孩子也來不了!他來不了我的肚子裡,更來不了這個世上。」她睜著淚水迷濛的眼,近乎癲狂般傷心,「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意歡怔怔地道:「為什麼?」

  嬿婉仰天淒苦地笑,抹去眼角的淚,打開手邊的烏木鎮漆四色菊花捧盒,端出一碗烏墨色的湯藥,藥汁顯然剛熬好沒多久,散發著溫熱的氣息。嬿婉端到意歡鼻尖,含淚道:「這碗湯藥的味道,姐姐一定覺得很熟悉吧?」

  意歡大為詫異,雙眸一瞬閃過深深的不解:「你怎麼會有我的坐胎藥?」   

  嬿婉的淚如散落的珍珠,滾滾墜落在碗中,暈開烏墨的漣漪:「姐姐,是我蠢,是我貪心。我羨慕皇上賞賜你坐胎藥的恩遇,我也想早日懷上一個自己的孩子,所以偷偷撿了你喝過的藥渣配了一模一樣的坐胎藥,偷偷地喝。甚至我喝得比你還勤快,每次侍寢之後就大口大口地喝,連藥渣也不剩下!」

  意歡震驚不已:「那你……還沒有孩子?」

  嬿婉抹去腮邊的淚,癡癡道:「是啊!我喝得比你勤快,卻沒有孩子。姐姐漏喝了幾次,卻反而有了孩子。」她逼視著她,目中灼灼有凌厲的光,「所以,姐姐,你不覺得奇怪麼?這可是太醫聖手齊魯配的藥啊!」

  意歡戰慄地退後一步,緊緊靠在十阿哥的棺槨邊緣:「奇怪?有什麼課奇怪的?」

  「坐胎藥沒讓咱們快快懷上孩子,這不奇怪麼?於是,我去太醫院私下找了好些太醫詢問,他們都是同一張嘴同一條舌頭,都說這是上好的坐胎藥。我便信了。可是姐姐,是你告訴我的,你漏喝了很多次反而有孕了。所以,我便托人去了宮外,拿藥渣子和方子一問,才知道啊……」她拖長了音調,遲遲不肯說下去,只斜飛了清亮而無辜的眼,欲語還休,清淚縱橫。

  意歡似乎意識到什麼,聲音都有些發顫:「你知道什麼?」

  嬿婉的淚洶湧滑落,逼視著她,不留分毫餘地:「姐姐啊,難道你真不知道那是什麼?否則你為什麼不喝?」

  意歡稍稍平靜:「我不喝,只是因為喝了這些年都未有動靜,也灰了心了。連皇后娘娘也說,天意而已,何必苦苦依賴藥物,所以我的求子之心也淡了。」

  嬿婉蹙眉:「難道皇后娘娘也沒告訴你是什麼?」

  意歡沉靜道:「皇后娘娘甚少喝坐胎藥,她自然沒有告訴過我。」

  嬿婉的震驚只是瞬間,轉瞬平靜道:「那麼,我來告訴你。」她的唇角銜了一絲決絕而悲切的笑容,「我和姐姐喝了多年的,從來不是坐胎藥。皇上嫌你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子,嫌你會生出愛新覺羅氏仇讎的種子,所以給你喝的是避免有孕的藥物。」

  意歡大為震驚,臉色頓時雪白,舌尖顫顫:「我不相信!」

  嬿婉取出袖中的方子,抖到她眼前:「姐姐不信?姐姐且看這方子上的藥物有沒有錯。上面所書此藥是避免有孕之物,乃是出自京中幾位名醫之手,怎麼有錯?」她看著意歡的目光在接觸到方子之時的瞬間如燃燒殆盡的灰燼,死沉沉地發暗,繼續道:「皇后娘娘說得對,是藥三分毒啊,所以我得知真相後停了藥至今也懷不上孩子。所以姐姐懷著十阿哥的時候腎虛且帶入了十阿哥的胎裡,才使得十阿哥天生虛弱,不治而死啊!」她雙膝一軟,跪倒在火盆前,手裡鬆鬆抓了一把紙錢揚起漫天如雪,又哭又笑,「孩子啊,可憐的孩子啊,你死在誰手裡不好,偏偏是你的阿瑪害死了你啊。什麼恩寵,什麼疼愛,都是假的啊!我可憐的孩子!」

  嬿婉慟哭失聲,直到身後劇烈的狂奔之聲散去,才緩緩站起身,撫著十阿哥的棺槨,露出了一絲怨毒而快意的笑容。

  意歡直闖進芳碧叢的時候,皇帝正握了一卷雪白畫軸在手,臨窗細觀。一縷縷淡金色的日光透進屋子,捲起碎金似的微塵,恍若幽幽一夢。那光線灑落皇帝全身,點染勾勒出清朗的輪廓,襯著皇帝身後一座十二扇鏤雕古檀黑木卷草纏枝屏風,繁綺華麗中透著縹緲的仙風意境。

  意歡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滯,淚便漫上了眼眶。淚眼朦朧裡,恍惚看見十數年前初見時的皇帝,風姿迢迢,玉樹琳琅,便這樣在她面前,露出初陽般明耀的笑容。

  那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美好的笑容。

  年輕的宮女半蹲半跪侍奉在側打著羽扇。殿中極靜,只有他沉緩的呼吸與八珍獸角鏤空小銅爐裡香片焚燒時嘩剝的微響。那是上好的龍誕香,只需一星,香氣便染上衣襟透入肌理,往往數日不散。

  這樣的氣味,是她這麼些年的安心所在,而此時此刻,卻覺得陌生而森然。

  皇帝對她的無禮的突如其來並不十分詫異,笑意如溫煦的六月晨曦:「怎麼這麼急匆匆跑來了?滿頭都是汗!」他看著跟進來意圖阻止的李玉,揮手道:「去取一塊溫毛巾來替舒妃擦一擦,別拿涼的,一熱一涼,容易風寒。」

  這般脈脈溫情,是意歡數十年來珍惜且安享慣了的,可是此時聽得入耳,卻似薄薄的利刃刮著耳膜,生生地疼。

  李玉安靜退了出去,連皇帝身邊的宮女亦看出她神情的異樣,手中羽扇不知不覺緩下來,生怕有絲毫驚動。

  意歡覺得軀體都有些僵硬了,勉強福了一福道:「皇上,臣妾有話對您說。」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14 AM

第四卷 第二十七章 烈火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人出去,恰逢李玉端了溫毛巾上來,皇帝親自去了,欲替她拭了汗水。意歡不自覺地避開他的手,皇帝有些微的尷尬,還是伸手替她擦了,溫聲道:「大熱天的,怎麼反而是一頭冷汗?」

  李玉看著情形不對,趕緊退下了。意歡的手有些發顫,欲語,先紅了眼眶:「皇上,你這樣對臣妾好,是真心的麼?」

  皇帝眼中有薄薄的霧氣,讓人看不清底色:「怎麼好好兒問起這樣的話來?」

  他的語氣溫暖如常,聽不出一絲異樣,連意歡都疑惑了,難道她所知的,並不真麼?於是索性問出:「皇上,這些年來,您給臣妾喝的坐胎藥到低是什麼?」

  皇帝取過桌上一把折扇,緩緩搖著道:「坐胎藥當然是讓你有孕的藥,否則你怎麼會和朕有孩子呢?」

  意歡心底一軟,旋即道:「可是臣妾私下托人去問了,那些藥並不是坐胎藥,而是讓人侍寢後不能有孕的藥。」她睜大了疑惑的眼,顫顫道:「皇上,否則臣妾怎麼會斷斷續續停了藥之後反而有孕,之前每次服用卻一直未能有孕呢?」

  皇帝有片刻的失神,方淡淡道:「外頭江湖游醫的話不足取信,宮中都是太醫,難道太醫的醫術還不及他們麼?」

  不過是一瞬間的無語凝滯,已經落入意歡眼中。她拚命搖頭,淚水已經忍不住潸潸落下:「皇上,臣妾也想知道。宮外的也是名醫,為何他們的喉舌不同與太醫院的喉舌?其實,自從懷上十阿哥之後,臣妾也一直心存疑惑,為何之前屢屢坐胎藥不見效,卻是停藥之後便有了孩子?而十阿哥為何會腎虛體弱,臣妾有孕的時候也是腎虛體弱?安知不是這坐胎藥久服傷身的緣故麼?」

  仿若一卷冰浪陡然澎湃擊下,震驚與激冷之餘,皇帝無言以對。半響,他的歎息如掃過落葉的秋風:「舒妃,有些事何必追根究底,尋思太多,只是陡然增加自己的痛苦罷了。」

  意歡腳下一個踉蹌,似是震驚到了極處,亦不可置信到了極處。「追根究底?原來皇上也怕臣妾追根究底!」她的淚水無聲地滾落,夾雜著深深酸楚與難言的恨意,「那麼再容許臣妾追根究底一次。皇上多年來對臣妾虛情假意,屢屢不許臣妾有孕,難道是因為臣妾的出身葉赫那拉氏的緣故麼?」

  皇帝收了折扇,重重落在案几上,神色間多了幾分凜冽:「舒妃,你是受了誰的指使在朕的身邊,你當朕真的不知麼?就算太后當日舉薦了你侍奉朕左右,朕可以當你是懵然無知,但為了和敬與柔淑誰下嫁蒙古之事你勸朕的那些話,你和你身後的人,心思便是昭然若揭了。」

  意歡眼中的沉痛如隨波浮漾的碎冰,未曾刺傷別人,先傷了自己。「皇上認定了臣妾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兒,是愛新覺羅氏仇讎,所以會受旁人擺佈,謀害皇上?所以防備臣妾忌諱臣妾到如此地步?」

  皇帝沉聲道:「葉赫那拉氏也罷了,朕不是不知道,你是太后挑給朕的人,一直安在朕身邊,是什麼居心?」

  太陽的光影疏疏地從窗欞裡漏進來。皇帝原本便欣長的背影被拉得老長老長,斜斜映在漫地金磚之上。她的心驟然疼痛起來,那種痛更勝於孩子死在她懷中的那一刻。彷彿所有積累的傷口都徹底裂開了,被狠狠灑滿了新鹽。

  意歡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像是支撐不住似的,淒然厲聲道:「臣妾雖然是太后挑選了送與皇上的,又得太后悉心點撥皇上的喜好厭惡。能得以陪伴皇上身側,臣妾真心感激太后。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臣妾會受太后所指。臣妾對皇上的心是真的!這些年來,難道皇上都不知麼?」

  皇帝的眼底閃過一絲疑忌,唇邊的笑意如一柄刮骨利劍,讓人森冷不已。他輕誚笑道:「太后在深宮多年,怎麼會調教出一個對朕有真心的女子陪侍在朕身邊,這樣如何為她做事為她說話?不只是你,慶嬪7也好玫嬪也好,即便是富察氏送來的晉嬪,也不過如此罷了。」

  意歡的淚凝在腮邊,她狠狠抹去,渾不在意花了妝容,一抹唇脂凝在頷下,彷彿一道淒艷的血痕。她恨聲道:「好厲害的皇上,好算計的太后!你們母子彼此較量,扯了我進去做什麼?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原以為受了太后引薦之恩,可以陪在自己心愛的男子身邊,所以有時亦肯為太后進言幾句。但我一心一意只在皇上你身邊,卻白白做了你們母子爭執的棋子,毀我一生,連我的孩子亦不能保全!」她死死盯著皇帝,似乎要從他心底探尋出什麼,「那麼皇上,既然你如此疑忌太后,大可將我們這樣的人棄之如敝屣,何必虛與委蛇,非得做出一副恩愛不已的樣子,讓人噁心!」

  「噁心?」皇帝勃然變色,索性坦然道,「你們不也樂在其中安享朕的恩寵麼?太后喜歡朕寵愛你們,朕就寵愛給她看!也叫她老人家放心!」他冷冷道,「人生如戲,左右大家不過是逢場作戲的戲子而已。」

  意歡靜默片刻,終於慼然冷笑,那笑聲彷彿霜雪覆於冰湖之上,徹骨生冷:「原來這些年,都是錯的!只我還蒙在鼓裡,以為一心待皇上,皇上待我也總有幾分真心。原來錯了啊,都是錯了啊!」

  她在雪白而模糊的淚光裡,望著那座十二扇鏤雕古檀黑木卷草纏枝屏風,上頭用大團簇擁的牡丹環繞口吐明珠的瑞獸,屏身乃上等墨玉精心雕琢鏤空,枝蔓花朵,一花一葉,無不栩栩如生,屏風兩端各有一聯,是烏沉沉的墨色混了金粉,一書「和合長久」,一書「芳辰如意」。那是多好的祝詞,彷彿這人間無不順心遂意,花好月圓人長久,卻原來不過是芳心綺夢,都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冰冷空虛而已。

  皇帝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淵,有深不見底的澈寒:「舒妃,你是錯了。你的錯便是不該去探尋所謂的真相。很多的美好便在與不知,你又何必要來問朕?既然你問朕,又不欲朕騙你,便是你自尋煩惱了。」

  意歡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皇帝的聲音像是在極遠處,渺渺飄飄地又近了,浮浮沉沉入了耳。意歡渾身簌簌發抖,彷彿小時貪那雪花潔白,執意久久握在手中。雪融化了,便再抓一把,結果直冷到心尖裡。她強撐著福了一福,慘然笑道:「皇上說得是,是臣妾的錯,臣妾有罪,是臣妾不該,在那年皇上祭陵歸來時,搖搖一見傾心。是臣妾……都是臣妾的錯。」

  她木然轉身,腳步虛浮地離開。李玉候在門邊,有些擔心地望著皇帝,試探著道:「皇上……」

  皇帝並不以為意:「罷了,這是舒妃自己想聽的話,不必理會。只看著她,不許去旁人那裡胡言亂語。」

  意歡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春雨舒和的。彷彿魂魄還留在芳碧叢,軀體卻無知無覺地游弋回來了。她遣開隨侍的宮女,將自己閉鎖殿閣內,一張一張翻出多年來抄錄的皇帝的御詩。

  在皇帝身邊多年,便是一直承恩殊遇。意歡並不是善於邀寵的女子,雖然自知美貌,或許皇帝喜愛的也只是她的貌美。可這麼多年的日夜相隨,他容忍自己的率性直言,容忍著自己的冷傲不群,總以為是有些真心的,為著這些真心,她亦深深愛慕著他,愛慕他的俊朗,他的才華,他的風姿,那萬人之上的男子,對自己的深深眷顧,她能回報的,只是在他身後,將他多年所作的詩文——工整抄錄,視若珍寶。

  卻原來啊,不過是活在謊言與欺騙之中,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

  她癡癡地笑著,在明朗白晝裡點起蠟燭,將那疊細心整理了多年,連稍有一筆不整都要全盤重新抄錄的詩文一張一張點到燭火上燒了起來。她點燃一張,便扔一張,亦不管是扔到了紗帳上還是桌帷上。

  淚水洶湧地滑落,滴在燒起來的紙張上,滋起更盛的火焰。她全不理會火苗灼燒上了宛若春蔥芊芊的手指,只望著滿殿飛舞的火蝶黑焰,滿面晶瑩的淚珠,哀婉吟道:「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無來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犁花月又西。」她癡癡怔怔地笑著,「而今才道當時錯……都是錯!都是錯的啊!」

  她一遍一遍地吟唱,彷彿吟唱著自己醉夢迷離的人生,一別當歡。

  待如懿得知失火的消息匆匆趕到時,春雨舒和的殿閣已經焚燒成一片火海。宮人們拚命呼喊號叫,端著一切可用的器物往裡潑著水,然而,火勢實在太大,又值盛夏,連水龍亦顯得微不足道。

  李玉指揮著一眾宮人,滿頭灰汗,急的連連跺腳不已,見了如懿,忍不住嗚咽道:「皇后娘娘,這可怎麼好?」

  如懿急急問道:「人有沒有事?舒妃呢?」

  李玉哭喪著臉道:「發現起火耳朵時候已經晚了,舒妃娘娘一早把人都趕到了外頭,等趕過來救火的時候,裡頭一點兒聲響都沒有了。只怕是……」

  如懿心下大愴,一個踉蹌,勉強扶住容珮的手站穩了道:「救人!快救人!」

  李玉跪下道:「皇后娘娘,怕是不成了。火勢太大,沒人沖的進去。而且這把火,怕就是淑妃娘娘自己燒起來的。她是一心尋死啊!」

  有清淚肆意蜿蜒而下,如懿愴然道:「她為什麼突然尋死?為什麼?」

  李玉期期艾艾道:「舒妃自焚前,曾發了瘋一樣衝進了芳碧叢尋皇上,奴才守在外頭,隱隱約約聽得什麼坐胎藥,什麼太后指使,旁的也不知了。」

  如懿頓時瞭然,心中徹痛如數九寒冰。

  這樣烈性的女子,若然知道那碗坐胎藥背後的真相,如何肯苟活,再伴隨那個男人身旁。

  容珮急道:「不管怎麼樣,還是要救救舒妃啊。娘娘,您說是不是?」

  如懿望著漫天大火熊熊吞滅了殿宇,心下如大雨滂沱抽撻,終如死灰般哀寂,淒然轉首道:「不必了。」

  意歡,這個剔透如玉髓冰魄的女子,便這樣將自己化於一片烈火之中,焚心以火,不留自己與旁人半分餘地。

  這世上,有哪個少女不曾懷著最綺麗的一顆春心?初初入宮時的意歡,綺年玉貌的意歡,獨承恩露的意歡,對未來的深宮生涯一定有著無限美好的憧憬。那站在萬人中央的擁有萬張榮光的九五之尊,會攜過她的手,與她一生情長。以為是滿城芳菲,卻已經春色和煙老,落花委地涼。

  如懿怔怔地想著,一步一傷,心裡似有千萬東西湧了出來,無窮無盡的悲哀芳菲脫韁的野馬齊齊撞向胸口,那種疼痛芳菲是從心頭游曳而下,直直墜入腹中,像冰冷的小蛇吐著鮮紅的芯子,絲絲地琢咬啃嚙著。她痛得彎下腰去,死死按住了小腹,混不覺身後逶迤一地,已經有鮮血淋漓蜿蜒。直到容珮的驚呼聲驟然響起,她終於在驚痛之中,失去了最後的知覺。

  醒來時已是天色將暮,如懿一直在沉沉的昏睡之中,只覺得四體百骸,無一不在疼痛,似乎有無數人在呼喚著她,除了腹中下墜般的絞痛,她使不出半點兒力氣。

  最後的最後,是新生兒的啼哭,讓她漸漸清醒。醒轉時海蘭已經伴在了身側,且喜且憂,抱過粉色的襁褓,露出一張通紅的小臉,喜極而泣:「皇后娘娘,是一位公主呢。」

  乾隆十八年六月二十三,如懿生下了皇五女。這亦是和敬公主之後皇帝膝下唯一一位嫡出的公主。許是皇帝女兒稀少,許是五公主出生半月前皇十子的夭折,皇帝對五公主格外珍視,特早早定了封號「和宜」,取其「萬事皆宜」之意,又取了乳名「璟兕」。

  「兕」者,小雌犀牛也。皇帝每每與如懿言起,便希望這位年幼嬌嫩的女兒如小犀牛一般健康,能抵擋一切不測和疾病。

  如懿雖是笑言,卻也隱隱覺得不詳,只道:「唐太宗鍾愛長孫皇后所生的幼女晉陽公主,公主的乳名也叫兕子,只可惜未能養大。」

  皇帝擺手,爽朗笑道:「所以,咱們的女兒是璟兕啊。璟乃玉之光彩,既美麗剔透,又強壯健康。」他說罷又抱起璟兕親了又親,璟兕似乎很喜歡這樣的親暱的舉動,直朝著皇帝笑。

  皇帝十分欣悅:「朕有這麼多兒女,唯有璟兕,朕抱著她的時候她會笑得那麼甜。」

  皇帝這樣喜悅,渾然忘了春雨舒和大火中自焚而死的意歡,那樣剛烈的女子,連一死也不能在皇帝心上劃下深深的印跡。

  總在生下女兒的歡喜空隙裡感到唇亡齒寒的悲涼。因為十阿哥和舒妃的接連去世,所以連著璟兕出生的喜事,如懿也將應賞給一應伺候宮人和接生嬤嬤們的賞銀減半賜下。雖然為首的田嬤嬤也賠著笑臉向如懿提起賞銀減半之事,如懿亦只道:「十阿哥與舒妃過世,本該賞賜你們的喜事也不能張揚。這次且自委屈你們了,下回再有嬪妃生產,一定一應補足你們。」

  田嬤嬤哪裡忍得,一時笑道:「舒妃再怎麼也不過是妃妾,如何能與皇后娘娘比尊貴。便是她沒了,也不能損了娘娘生下小公主的喜慶啊。」

  如懿正痛惜舒妃之死,這話聽得十分不耐,便沉下臉不語。

  如此,田嬤嬤再要抓乖賣巧分辨些什麼,但見如懿神色不豫,也只得掩下了眉間悻悻之色,再也無話。

  如懿趁著皇帝高興,婉轉提起:「皇上這麼疼愛公主,臣妾自然高興。只是公主出生那一日,便是舒妃離世那一日,還是請皇上看在公主面上,不要責怪舒妃自戕之罪。」

  皇帝只顧著懷中小小的人兒,微微皺眉道:「既然皇后求情,朕便罷了。只是這樣張狂的女子,焚火燒宮,實在可惡。」

  如懿心中一搐,勉強維持著臉上的笑意:「舒妃之死,大概也是過於絕望吧。」

  皇帝的笑意冷凝在嘴角,旋即看她一眼,眸光微冷:「皇后此話何意?」

  如懿平靜的神色在烈烈日光下顯得無可挑剔,道:「舒妃痛失愛子,可不是絕望了麼?」

  皇帝的笑意便有些蕭索:「十阿哥,是可惜了。」他低首,見璟兕可愛的笑容,忍不住伸手逗弄,「只是,既然留不住的,那便是沒緣分,也不必多想了。」

  如懿望著皇帝對璟兕疼愛的笑容,亦是默然。皇帝還欲多陪陪如懿與璟兕,李玉卻在外頭相請,道諸臣已在御書房等候,商議洪澤湖水患一事。

  如懿隱隱約約知道,洪澤湖水大溢,卲伯運河二閘沖決,高郵、寶應諸縣都被水淹嚴重,當下也不敢阻攔,只得殷殷送了皇帝出去。

  皇帝離去後,容珮替如懿披了一襲雪絮紗的虹影披風在身,悄然勸道:「皇上正在興頭上,您瞧皇上多疼愛小公主啊,何必這個時候掃興,提起舒妃小主呢?」

  如懿眸子裡掠過一點星火,旋即黯然不已:「本宮若不提,後宮之中便無人再敢提。你瞧著舒妃過身之後,皇上何曾提過她一句,只當沒這個人罷了。」她的眉心凝住了一絲疑惑,「只是本宮一直疑惑,李玉說舒妃自焚前曾闖入芳碧叢向皇上提起坐胎藥之事,這件事本宮也是偶然得知,顯然皇上一直不欲人張揚,那麼舒妃又如何得知?」

  容珮眸光一轉,旋即低眉順目:「奴婢偶然得知,那日舒妃前往芳碧叢之前,曾到十阿哥梓宮前。所說……」她聲音壓得愈加低,「令妃也去過。」

  如懿描得細細的眉毛擰了起來,彷彿蜷曲的螺子,登時警覺:「她去做什麼?」

  容珮抿了抿唇道:「娘娘也這樣想?奴婢總覺得令妃小主陰晴不定,難以把握。許多事或許捉不住她做的,可總有個疑影兒,讓人心裡不安。」

  如懿舒了一口氣道:「原來你和本宮想的一樣。這樣,晚膳後你便去綰春軒瞧瞧,先不要張揚,找了令妃過來。」

  容珮忙應著道:「是。奴婢會做得掩密一些。只是娘娘也不必擔心什麼,如今娘娘兒女雙全,皇上又這樣對待您,您的中宮之位穩如磐石,要處置誰便是誰罷了。」

  案上的鎏金博山爐中,香氣細細,淡薄如天上的浮雲。許多事,明明恍如就在眼前,確實捉摸不定,難以把握。如懿的笑彷彿是井底舀起來的水波,不夠清澈,帶著青苔的幽膩和波影晃動的破碎:「容珮,你也覺得皇上待本宮很好?」

  容珮笑道:「可不是?皇上來得最多的就是咱們這兒了。」

  如懿淺淺笑道:「這樣的念頭,曾幾何時,孝賢皇后轉過,嘉貴妃轉過,舒妃也轉過。可是後來啊,都成了鏡花水月。本宮一直想,本宮以為得到的,美好的,是不是只是一夢無痕。或者只是這樣,容珮,本宮便是得到了舉案齊眉。心中亦是意難平。」

  容珮蹙眉,不解道:「意難平?娘娘有什麼不平的?」

  如懿欲言,想想便也罷了,只是笑:「你不懂,不過,不懂也好。舒妃便是懂得太多,才容不得自己的心在這污濁的塵世裡了。」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15 AM

第四卷 第二十八章  自保

  太陽雖已落山,天色卻還延續著虛弱不堪的亮白,只是有半邊天空已經有了山雨欲來的暗沉,彷彿墨汁欲化未化,凝成疏散的雲條的形狀。桌上鋪著的錦帷是古翠銀線繡的西番蓮花紋,發著暗定定的光,看得久了,眼前也有些發暈。

  太后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是年老的女子特有的質感,像是焚久了的香料,帶著古舊的氣息:「怎麼?跪不住了?」

  嬿婉的膝蓋早已失去了知覺,只是順服地低著頭:「臣妾不敢。」她偷眼看著窗外,薄薄的夜色如同漲潮的無聲江水,迅猛而沉靜地吞沒了大片天空,將最後僅剩的亮色逼迫成只有西山落日處還剩餘一痕極淡的深紅,旋即連那最後的微亮亦沉沒殆盡,只剩下大雨將至前的沉悶氣息逐漸蔓延。

  這樣壓抑的枯寂裡,只聽得一脈裊裊如風起漣漪般的笛聲,自庭院廊下舒展而來。那笛聲極為淒婉,彷彿沾染了秋日院中衰敗與西風中的采木枯萎的香干,搖曳婉轉,扶搖抑揚。

  太后斜倚在軟榻上,由著福珈半跪在腳邊用玉槌有節奏地敲著小腿,取過一枚玉搔頭撓了撓,愜意道:「聽得出是什麼曲子麼?」

  嬿婉戰戰兢兢地道:「是《驚夢》。」

  太后微微一笑,將玉搔頭隨手一撂:「聽說你在跟南府的樂師學唱《牡丹亭》,耳力倒是見長。」

  嬿婉低垂著頭,不安道:「臣妾只是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

  太后了然道:「怎麼?不急著見皇帝邀寵,反而閒下心來了?這倒不太像你的性子啊。」

  嬿婉面紅耳赤,只得道:「是臣妾無能。」

  「你會無能?」太后嗤笑一聲,坐起身來,肅然道:「你都驚了旁人的夢了,填進了舒妃和十阿哥的命了,你還無能?」

  嬿婉驚了一身冷汗,立刻揚起身子道:「太后恕罪,臣妾不敢!」

  「不敢的事情你不也——做了麼?」太后緩和的語氣,一一道來,「從舒妃突然闖入芳碧叢問起坐胎藥一事,哀家就覺得奇怪。那坐胎藥裡的古怪,皇上知,太醫知,他們卻都不知道哀家也知。舒妃一直蒙在鼓裡,突然知道了,自然不會是從咱們嘴裡說出去的。而你偷偷學著舒妃的坐胎藥喝,後來卻突然不喝了,自然是知道了其中的古怪。而舒妃去見皇帝之前只在十阿哥的梓宮前見過你。除了你,還會有誰來告訴她真相?」

  嬿婉聽著太后一一道來,恍如五雷轟頂,瑟瑟不已,只喃喃道:「太后,太后……」

  太后冷笑一聲,撥著小指上的金鏨古雲紋米珠圖案壽護甲,慢條斯理道:「只是光一碗坐胎藥,舒妃到底連十阿哥也生了,哪怕是皇帝做過這些事,也是不能作數的了。她也不至於心智迷糊立刻去尋皇帝。除非啊,這碗坐胎藥喝她的喪子之痛有關,她才會禁不住刺激發了狂。所以哀家便疑心了,那碗坐胎藥若是真的損失腎器,那也不會到了孕中才致使舒妃脫髮腎虛,以致傷了十阿哥,坐下了胎裡帶出來的病痛,該早早兒出現些症狀才是。哀家這樣疑心,順籐摸瓜查了下去,終於查出了一些好東西。」她喚道:「福珈,叫令妃瞧瞧。」

  福珈答應著起身,從黃楊木屜子裡取出一個小紙包來,放到她跟前,太后道:「令妃,舒妃有孕的時候,你給她吃的東西全在這兒了。哀家不說別的,每一日一包,你自己來哀家宮裡吃下去,哀家便什麼也不說了。」

  嬿婉看著那包東西,想要伸手,卻在碰到的一刻如觸電般縮回了手,柔弱香肩隨著她不可控制的啜泣輕輕顫抖,再不敢打開。

  太后的神色陰沉不可捉摸,喝道:「怎麼?敢給別人吃的東西,自己便不敢吃了麼?吃!」

  嬿婉彷彿面對強敵的小獸,嚇得站站不能自已,拚命叩首道:「太后恕罪,太后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

  「不敢?」太后神情一鬆,笑道:「那你自己說吧,到底對舒妃和十阿哥做了什麼?」

  嬿婉癱軟在地上,淚流滿面,聲音控制不住似的從喉間發出:「太后明鑒,是臣妾一時糊塗油蒙了心,嫉妒舒妃承恩有孕,在她的飲食中加入會慢慢腎虛脫髮的藥物。臣妾……臣妾……只是想她容貌稍稍損毀,不再得皇上盛寵,並非有意毒害十阿哥的。」

  「那麼,江與彬得皇后囑咐,趕回來為舒妃醫治,卻中途因病耽擱,也是你做的手腳了?」

  嬿婉惶惶道:「是。是臣妾買通了驛丞給他們下了腹瀉的藥物,又耽擱延醫問藥的時候,讓他們阻在了半路,不能及時趕回。」

  「就算沒了江與彬,愉妃是個心細的,她受皇后之托照拂舒妃,你要讓她分心無暇顧及,必然是要找五阿哥下手了?」

  嬿婉只得承認:「也是臣妾收服了五阿哥的乳母,在五阿哥入睡後悄悄掀開衣被讓他受涼,使愉妃忙於照顧親子,無暇顧及舒妃並不十分明顯的抱恙。」

  太后長歎一口氣:「福珈,你聽聽,這樣好的心思謀算,便是當年的烏拉那拉皇后也不能及啊!哀家在深宮裡寂寞了這些年,倒真遇上了一個厲害的人物呢!」

  福珈輕聲道:「太后不寂寞了。只是滿宮的嬪妃皇嗣都要折損了。」她說罷,退到一旁,又點亮了幾盞描金蟠枝燭。

  天色已然全黑,外頭欲雨未雨的悶風吹得簷下宮燈簌簌搖曳,漾出不安的昏黃光影。

  太后的目光冰冷如寒錐:「你有多少本事,敢謀害皇嗣?謀害皇帝的寵妃?」

  嬿婉一氣兒說了出來,倒也鎮靜了許多,索性坦承道:「太后如此在意舒妃,無非舒妃是太后舉薦的才貌雙全之人。但皇上歸根究底還是在意她葉赫那拉氏的出身,到底不是萬全之人。恐怕皇上也覺得是太后舉薦的枕邊人,還不大放心呢。」她扣了首,仰起嬌美而年輕的面龐,「左右舒妃懷孕的時候傷了腎氣,容貌毀損,補也補不回來了。如今人也死了,太后何必還介意她這顆廢子呢?」

  太后冷笑道:「舒妃是廢子,那你是什麼?」

  嬿婉思量著道:「臣妾是害舒妃不錯,但舒妃身為太后親手調教的人,居然禁不住臣妾幾句言語,也未免無用!且臣妾是害她,卻未曾逼迫她自焚,她這般不愛惜性命,自然是因為對皇上用心太過的緣故,既然她侍奉太后,怎可對皇上過於有心呢?」

  太后舒展笑道:「哀家自然知道舒妃對皇帝有心的,為著她有心哀家才肯重用她。因為有心有情,才是真作假時假亦真,才會讓人難以辨別,也只有舒妃替哀家說話的嘴懷著的是一顆對皇帝的真心,自然也會讓人以為她說的是真心實意的話了。」

  嬿婉深吸一口氣道:「臣妾也對皇上有心,但臣妾是依附之心,邀寵之心。或者說,臣妾對皇上的真心,恰如皇上對臣妾那麼多,一點點,指甲蓋似的。而非像舒妃一樣愚蠢,付出一顆全部真心,不能自拔。」她的笑容意味深長,「若是自己深陷其中,又如何能對太后全心全意呢?」

  長久的靜默,燭火一跳一跳,搖曳不定,將殿中暗紅的流蘇錦帳透成沉悶不可言的絳紫色。待得久了,好似人也成了其中一粒,暗淡而無聲。

  「哀家留心這麼多年,舒妃是棵極好的苗子,只可惜用心太深,反而害了自己的一生!」太后喟然搖首,「可見這宮裡,你可以有野心,可以有假意,但絕不能有一絲真心,否則就是害人害己,自尋死路了。」

  嬿婉深深伏拜:「太后教誨,臣妾銘記於心。」她仰起臉大著膽子道:「臣妾斗膽,舒妃能為太后效力的,從此之後,臣妾也會為太后效犬馬之勞。」

  太后微瞇了雙眼,蓄起一絲銳利的光芒:「你的心思倒打量得好,既要哀家饒恕了你,以後還得哀家保全,還要美名其曰為哀家辦事。你這樣的心有七竅的伶俐人兒,哀家怕還來不及,哪裡還敢用你呢?」

  嬿婉俯下身體,讓自己看起來像一隻無路可去的小獸,雖然狡猾,卻無力自保:「太后歷經三朝,有什麼人沒見過,有什麼事沒經歷過,臣妾再伶俐,如何及得上太后分毫呢,生死榮辱也在太后一念之間。若得太后成全,臣妾粉身碎骨,也必當湧泉相報。」

  嬿婉十分謙恭,幾乎如卑微的塵芥俯首與太后足下。太后正欲言,卻見小宮女喜珀進來,請了個安道:「太后,令妃小主宮裡的人來請,說皇后娘娘打發了容珮姑姑在尋令妃小主呢,看樣子像是有點兒著急。」

  嬿婉身子一顫,畏懼地縮緊了身子,睜著驚慌無助的眸,膝行到太后跟前,抱著她的雙膝道:「太后,太后,皇后不會發現了什麼吧?」

  「以皇后的聰慧,倒也難說!」太后俯視著她,笑意清冷而透徹,如雪上月光清寒,「怎麼?自己做過的事,這便怕了?」

  嬿婉謙恭地將自己的身體俯到太后的足邊,幾乎將額頭磕在她雪青色掐金滿繡竹蝶紋落珠軟底鞋的鞋尖:「太后,臣妾求您庇佑,求您庇佑!往後臣妾一定唯太后之命是從,甘受太后驅使,以報太后今日之恩。」

  片刻的沉吟,靜寂得能聽見窗外風聲悠悠穿過廊下的聲音。太后撫著護甲,漫不經心道:「好了。哀家既然受了你的心意,自然會庇佑你。皇后能疑心的,不過就是和哀家一樣,知道舒妃死前在十阿哥的梓宮前見過你。你便記得告訴皇后,是哀家知道了你在十阿哥死後學唱昆曲犯了忌諱,所以責罰了你,要你去十阿哥梓宮前思過,你才會遇上了舒妃的。」

  嬿婉的眼底迸發出閃亮的喜色,心悅誠服地再度拜倒:「臣妾歇過太后。」

  天後微微頷首:「那你趕緊去吧。記得,皇后如今正當盛寵,她又是個嚴性子,你越謙卑越自責便好。沒有十足的證據,她也不能把你怎樣。」

  嬿婉答應著,忙恭恭敬敬整衣而去。

  福珈看著她離開,撿起地上的紙包,笑吟吟道:「太后準備的是什麼?把令妃嚇得什麼話都說了。」

  太后失笑,拿護甲尖點著那紙包撥弄:「你不信哀家備下了令妃害舒妃的毒藥?」

  福珈低眉順目道:「這件事當時去查或許還有蛛絲馬跡,如今隔了那麼久,哪裡還有痕跡可循呢?」她莞爾一笑,「別是太后嚇唬令妃的吧?」

  太后嗤地一笑:「那你自己喝了吧,也就是尋常的一副瀉藥,她要真吃了一時腹痛如絞,痛得怕了,也會自己說出來。左右哀家就是試她一試罷了,果然還是年輕,經不得嚇。」

  「如今是還年輕,但這樣的心機深沉,滴水不漏,若再長些年紀,心術只會更壞。」福珈有些鄙薄,亦有些擔心,「這樣公=工於心計手段狠辣的人,太后真要用她?」

  太后沉吟片刻,才下定決心般頷首道:「自然了。要用就得用這樣狡猾如狐的人,要只單純可愛的白兔來做什麼?養著好玩兒麼?之前哀家所用的舒妃、玫嬪和慶嬪,玫嬪嫉妒,窩裡亂起來,害得慶嬪不能生育,也害了自己。舒妃是美艷絕倫,又有才學,但凡是看不破,身陷情字不能自拔,一把火把自己燒死了。這樣的人,還不是一個個落了旁人的算計而不自知。所以令妃是個可以用的人。」

  福珈沉吟道:「可以令妃剛侍奉皇上的時候倒好得寵,如今卻不如從前了。」

  太后渾然不以為意,只道:「令妃恩寵淡薄,才知道要來求助於哀家。否則她從不從哀家身上有所求,自然也不有所依附了。哀家看她家世寒微,出身又低,卻有萬分好強之心。如今她在宮裡處境如此尷尬,哀家拉她一把,她自然知道哀家的好處,也落了把柄在哀家手裡,以後只能乖乖順服聽話。」

  福珈心悅誠服:「太后心胸有萬全之策,奴婢遠遠不及。不過以奴婢愚見,要令妃娘娘得寵只怕也不難,她這張臉,可是與皇后有幾分相似的,又比皇后年輕。」

  福珈低首道:「那麼舒妃小主的身後事……」

  太后閒閒地拔著紐子上墜下的瑪瑙松石塔墜兒,斷然道:「誠如令妃所言,舒妃早已是一顆廢子。人都死了,公道於她也無關緊要了,不必理會也罷。左右皇帝是要臉面的人,慧賢皇后和孝賢皇后身前有差錯,慎嬪更是不堪,皇帝對外到底不肯聲張,給她們留了顏面的。舒妃頂多是惹了皇帝嫌惡,外面的喪儀總是要過過面子的。」

  福珈臉上閃過一絲憐憫,依舊恭順道:「是。」

  太后緩了一口氣,伸手拔下髮髻後的銀簪子挑了挑燒得烏黑蜷曲的燭芯,有些郁然道:「福珈,你是不是覺得哀家太過狠心了?」

  福珈面色柔婉,一如她身上的淺絳色暗花緞如意坎肩底下的牙色長袍,溫和得沒有半點屬於自己的光彩:「太后的心胸和眼界,奴婢如何敢揣測。」

  太后以手支頤,脂粉均和的面龐下有細細如魚尾紋的衰老蔓延耳上,她的無奈與蒼老一般無可迴避,哀然道:「哀家能有什麼心胸和眼界?所有的心胸和眼界,都大不過皇帝的意思去。哀家的端淑和柔淑……」太后沉靜片刻,聲音微微哽咽,「不能再有這樣的事了。哀家費盡心思,只不過想保護自己兩個女兒的周全,卻也是不能。端淑像顆棋子似的被擺佈一生……若再發生些什麼……哀家實在是不敢想。若是皇帝身邊沒個咱們的自己的人,若真有點什麼動靜,咱們就真的是蒙在鼓裡,一點兒辦法一點兒主意都沒有了。」

  福珈的聲音如溫暖厚實的棉絮:「太后別擔心。」

  太后緊緊攥住福珈的手,像是尋找支撐住自己力氣的似的:「哀家也不想怎麼樣,只是想皇帝身邊能有一雙自己的耳朵,知道皇帝想什麼做什麼,別在牽扯了哀家的女兒就好。」她伏在福珈的手臂上,虛弱地喃喃道:「別怪哀家狠心,哀家也沒有辦法。」

  太后低低地啜泣著,素日的剛強褪盡,她也不過是一個母親,一個無能為力的母親而已。

  福珈伸過手,安撫似的搭著太后的肩,眸中微含著淚光,沉靜道:「太后,不會了,再不會了。」

  意歡慘烈的自焚,對外亦不過是道她憶子成狂心智損傷,才會不慎之下焚火燒了自己的殿宇,困死在其中。為此,意歡啊阿瑪兵部左侍郎永綬尚且來不及為愛女的早亡抹一把傷心淚,先戰戰兢兢請罪,自承教女無方,失火焚殿之罪。

  容珮聞知了,鄙夷不已:「是親生的女兒要緊還是圓明園的一座偏殿要緊?永綬也太不知好歹了!」

  如懿看著搖籃中沉沉睡著的幼女,歎息道:「永綬便是知道好歹輕重,才會先行請罪,女兒和外孫都不在了,總還有別的親眷在。他這樣做,是以免皇上責怪牽連了家人。」

  容珮搖頭感慨道:「真是可憐!」

  如懿披著一件雪色底的淺碧雲紋披風,身上是一色的碧湖青色羅衣,衣襟四周刺繡錦紋也是略深一些綠色籐蘿纏花樣,如泛漪微綠。頭上用青玉東珠扁方挽了個鬆鬆的髮髻,其間綴著幾點零星的翡翠珠花。唯一奪目些的,是一對攢珠笄垂落到耳側的長長珠玉瓔珞,和百褶垂花如意裙上繡著的一雙金鷓鴣,依偎在密織銀線淺紅海棠花枝上,嘀嚦婉轉。

  這樣清淡的打扮,似一株吐露曇花,雖然不似皇后的尊榮華貴,但也合她剛出月的樣子。

  如懿俯下身,盯著年幼的女兒熟睡中安詳的笑容,別過頭道「是可憐!生在這兒是可憐,一個個被送進這裡更可憐。皇上沒有追封舒妃,只是按著妃位下葬,可知心裡是極忌諱焚宮的事的,若傳出去,豈不壞了皇上最在意的聖明名聲。」

  容珮急道:「十阿哥和舒妃都死了,難不成皇上還要追究?」

  窗外花盛似海,如錦如繡,端的是一派盛世華景。如懿淡然道:「追究才是真壞了名聲,皇上一定會安撫永綬幾句,把這事兒含糊過去的。」

  容珮鬆了一口氣,手裡輕搖著一葉半透明的芙蓉團扇,替如懿驅趕著午後酷熱的暑意。殿中風輪輕輕,送來玉簪花甜甜的氣息,混合著黃底壽字如意紋大甕中供著的碩大冰塊,殿中頗有幾分蘊靜的涼意。

  庭院中有幼蟬微弱的鳴叫聲,一絲遞著一絲,把聲線拉又細又長,聽得人昏昏欲睡。如懿閉目正欲誰去,忽然聽得容珮輕聲問道:「娘娘方才說人一個個送進來,是指……」

  如懿嗤地一笑,睜開眼眸道:「本宮才出了月子,不能伺候皇上,舒妃驟然離世,眼下嘉貴妃雖然得寵,但到底也是年輕了。皇上跟前不能沒有人伺候,可不是如今有了合適的人了?」

  容珮扇著扇子,道:「皇后娘娘是說戴湄若?」

  如懿輕輕瞟她一眼:「封疆大吏,正二品閩浙總督那蘇圖的女兒,鑲黃旗人。可算是出身尊貴了吧?」

  容珮掰著指頭道:「滿朝也不過只設了八個總督。直隸、兩江、陝甘、閩浙、湖廣、兩廣、四川、雲貴。」她咋舌,「再加上鑲黃旗的出身,乖乖,可了不得了。這一來,進宮怕是封個貴人也不夠了吧?」

  如懿撥著耳垂上翠玉片海棠葉耳墜:「貴人可不委屈了。封嬪封妃,至少是一宮之主。」她聽得搖籃中的璟兕在睡夢嚶嚶不安地哭了兩聲,忙俯身抱起哄了半響,才道,「你可知那蘇圖是什麼來歷?他的伯父白海青出使準噶爾時堅貞不屈,極力護得大清的顏面,自此加太子太保贈一品大臣。白海青的長子來文任鎮江將軍,次子佛倫任領侍衛內大臣,三子戴鶴由副都統征準噶爾,前番陣亡,皇上便贈雲騎尉祀昭忠祠。其家可見顯赫。」

  容珮遲疑道:「事關準噶爾?皇上不是許嫁了端淑長公主以和為貴麼?怎麼對準噶爾征戰不屈的也加賞了?」

  「寬嚴並濟,本乃為君之道。皇上豈會落人口實,以為只憑一個公主求得安寧。戰許功,和是為了百姓,這才是皇上的君威所在啊。」

  容珮托腮凝神道:「這戴氏會什麼樣的妙人兒呢?總不會丑若無鹽吧?那便好玩兒了。」

  如懿輕輕排著懷中的女兒,嗤笑道:「便是無鹽,皇上也不會冷落。何況以皇上的眼力。怎會要一個無鹽的女入宮?左右七月二十日戴氏入宮,便能見到了。」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17 AM

第四卷 第二十九章  進退

  容珮正要說話,卻見雲枝捧了銀盅藥盞進來,道:「皇后娘娘,您的湯藥好了。」

  容珮伸手接過,試了試溫度道:「正好熱熱兒,皇后娘娘可以喝了。這湯藥是江太醫特意擬的方子,以當歸、川芎、桃仁、乾薑、甘草灸和黃酒入藥,特意加了肉桂,化瘀生新,溫經止痛的。娘娘喝了吧。」

  如懿伸手接過仰頭喝了:「本宮記得這樣的藥是產後七日內服用的,怎麼如今又用上了,還添了一味肉桂?」

  容珮不假思索道:「江太醫親擬的方子,必然是好的。前些日子嬤嬤小腹冷痛,想是淤血不下,所以江太醫又叮囑了用這湯藥。」她所有所思,不禁有些艷羨,「江太醫為人忠心,對蕊心姑姑又這般好,蕊心姑姑好福氣。」

  如懿偏過頭看著她笑歎道:「蕊心半生辛苦,若不是為了本宮,早該嫁與江與彬,不必落得半身殘疾。所幸,將與並是個好夫君。這樣的福氣,便不說你,本宮也難盼得。」

  容珮忙看了看四周,見四遭無人,方低聲道:「這樣的話,默默再說不得。」

  容珮跪下道:「娘娘是皇后,又兒女雙全,這樣的事永遠落不到皇后娘娘身上。」

  如懿微微出神,看著窗下一蓬石榴開得如火如荼,那灼烈的紅色,在紅牆圍起的圈禁之中,倒映這天光幽藍,幾乎要燃燒起來一般。她緩緩道:「這樣的話,當年也有人對孝賢皇后說過,後來還不是紅顏枯骨,百計不能免除麼。」她見容珮還要勸,勉強笑道:「瞧本宮,好端端地說這個做什麼?倒是你,是該給你留心,好好兒尋一個好人家嫁了。」

  容珮慌忙磕了個頭,正色道:「奴婢不嫁,奴婢要終身追隨皇后娘娘。這宮裡在哪裡都要受人欺負,出了宮又有什麼好的,萬一嫁的男人只是看中奴婢伺候過娘娘的身份,那下半輩子有什麼趣兒。奴婢就只跟著娘娘,一世陪著娘娘。」

  如懿心下感動,挽住她的手道:「好容珮,虧得你的性子能在本宮身邊輔助。也罷,若有了可心的人,你在高速本宮,本宮替你做主吧。」

  二人正說著話,外頭三寶便清嗓子道:「皇后娘娘,愉妃小主過來請安了。」

  如懿忙道:「快請進來。」

  外頭湘妃竹簾打起,一個纖瘦的身影盈盈一動,已然進來,福了福身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福壽安康。」

  因著天氣炎熱,海蘭只穿了一件藕荷色暗繡玉蘭紗氅衣,底下是月色水紋綾波襉裙,連陪著的雪白領子,亦是顏色淡淡的點點暗金桂花紋樣。恰如他的裝扮一般,脂粉均淡,最尋常的宮樣髮髻亦不過星星點點燒藍銀翠珠花點綴,並斜簪一枚小巧的銀絲曲簪而已。

  如懿挽了她的手起來,親熱道:「外頭怪熱的,怎麼這個時候過來?容珮,快去取一盞涼好的冰碗來。」她說罷,將手裡的絹子遞給她,「走得滿頭是汗,快擦一擦吧。」

  海蘭伸手接過,略拭了拭汗,抿嘴一笑:「哪裡這麼熱了,娘娘這兒安靜涼快得很,臣妾坐下便舒暢多了。」

  如懿打量著她的裝束,未免有些嗔怪道:「好歹也是妃位,又是阿哥的生母,怎麼打扮得越發清簡了。」

  海蘭接過容珮遞上來的冰碗,輕輕啜了一口,淺淺笑得溫暖:「左右臣妾也不必在皇上跟前伺候,偶爾被皇上叫去問問永琪的起居,也不過略說說話就回來了,著實不必打扮。」

  如懿微微沉吟,想起海蘭平生,雖然位居妃位,但君王的恩寵卻早早就斷了絕,實在也是可憐,便道:「話雖這樣說……」

  海蘭卻不以為意,只是含了一抹深淺得宜的笑:「話雖這樣說,只要皇上如今心裡眼裡有永琪,臣妾也便心安了。」

  如懿握一握她的手道:「你放心,求仁得仁。對了,這個時辰,永琪在午睡吧?」

  海蘭白淨的面上露出一絲喜色,卻又擔憂:「永琪性子好強,哪肯歇一歇。皇上前幾日偶然提了一句聖祖康熙爺精通天文歷算,他便在苦學呢。臣妾怕他熱壞了身子,要他休息片刻,他也不肯,只喝了點綠豆百合湯便忙著讀書了。」

  如懿頷首道:「永琪爭氣是好事,也讓咱們兩個做額娘的欣慰。只是用功雖好,也要顧著點兒自己的身子。」

  海蘭輕輕攪著冰碗裡的蜜瓜,銀勺觸及碗中的碎冰,聲音清冽而細碎。她笑嗔道:「娘娘說得是。只是皇上如今更器重嘉貴妃的四阿哥永珹,每隔三日就要召喚到身邊問功課的,永琪不過五六日才被叫去一次。臣妾也叮囑了永琪,雖然用功,但不可露了痕跡,太過點眼。皇后娘娘是知道嘉貴妃的性子的,一向目下無人,如今她的兒子得意,更容不下旁人了。」

  如懿聽得十分入心,便道:「你的心思和本宮一樣。來日方長,咱們不爭這一時的長短,且由她得意吧。」

  海蘭撫摸著手上一顆蜜蠟戒指,頗為猶疑:「這些日子臣妾的耳朵裡刮過幾陣風,不知可也刮到娘娘耳朵裡了?」

  如懿取了一枚青杏放在口中,酸得微微閉上了眼鏡,道:「每日刮的風多了,你且說說,是哪一陣風讓你也留心了。」

  海蘭欲言又止,然而,還是耐不住,看著搖籃中熟睡的小公主,愛憐地撫摸上她蘋果般紅潤的臉龐,道:「皇后娘娘生下了玉雪可愛的公主,有子有女,便是一個好字,可是落在旁人眼裡,卻未必見得是好。」

  如懿爽然一笑,示意她吃一粒纏絲瑪瑙盤中的杏子:「你且嘗嘗這個,酸酸的很生津止渴額。」她理了理衣襟上鎏金光素圓扣垂下的金金細絲流蘇,笑道:「本宮覺得好的,旁人未必覺得是好。在宮裡,生個公主算得什麼,只有皇子才是依靠。純貴妃生了兩個皇子之後才得以為四公主,皇上雖然喜愛,可純貴妃自己卻不過可可。嘉貴妃更是,每每許願,只求得子,勿要生女。無非就是因為皇子才是地位榮寵的依靠,而公主卻是可有可無的。是麼?」

  海蘭微微頷首,牽動髮髻邊的銀線流蘇脈脈晃出一點兒薄薄的微亮:「臣妾只有永琪一個兒子,娘娘亦只有十二阿哥。想當年,孝賢皇后在世,有富察氏的身家深厚,也盼望多多得子。可見皇子多些,地位是可安穩不少。」她盈盈一笑,略略提起精神,「幸好皇后娘娘恩眷正盛,只怕很快就會又有一位皇子了。」

  如懿掩唇一笑清妍幽幽:「承你吉言,若真這樣生下去,可成什麼了?」她拍一拍海蘭的手,「但本宮知道,宮中也唯有你,才會這樣真心祝願本宮。」

  海蘭的眼角閃過一絲淒楚:「若是舒妃還在,一定也會這樣真心祝福娘娘。只可惜君情淡薄,可惜了她綺年玉貌了。」她微帶了一絲哽咽,「只是也怪舒妃太看不穿了,宮中何來夫妻真心,她看得太重,所以連自己也賠了進去。」她說罷,只是搖頭歎息。

  如懿神色黯然如秋風黃葉,緩緩墜落:「很早之前,你便有這樣的言語提醒本宮。所以本宮萬幸,比舒妃多明白一些。」

  海蘭默默片刻,眼中有清明的懂得:「皇后娘娘久在宮中,看過的也比一葉障目的舒妃多得多。臣妾只求……」

  如懿未及她說完,低低道:「你要說的本宮明白。求不得情,便求一條命在,一世安穩。」

  海蘭露出瞭然的笑意,與如懿雙手交握:「皇后娘娘有嫡子十二阿哥,永琪來日一定會好好兒輔佐十二阿哥,咱們會一世都安安穩穩的。」她輕聲道,「這個心願這樣小,臣妾每每禮佛參拜,都許這個願望。佛祖聽見,一定會成全的。」

  如懿婉然笑道:「是,一定會成全的。」

  圓明園雖然比宮中清涼,但京中的天氣向來是秋冬極寒、夏日苦熱,如懿午睡醒來,哄了哄璟兕,又陪著永琪玩耍了一會兒,便攜了容珮往芳碧叢去。

  七月正是京中最為酷熱之時,皇帝心性最不耐熱,按著以往的規矩,便要去承德的避暑山莊,正好也可行木蘭秋狩。這幾日不知為何事耽擱了,一直滯留在書房中,夜夜也招幸嬪妃。如懿心中疑惑,也少不得去看看。

  如懿才下了輦轎,卻見金玉妍攜了四阿哥永珹喜滋滋從芳碧叢正殿出來,母子倆俱是一臉歡喜自傲。如懿坐在輦轎中,本已悶熱難當,驟然看了玉妍得意揚揚的樣子,心中愈加不悅。倒是李玉乖覺,忙扶了如懿的手低聲道:「皇后娘娘,這幾日皇上不招幸嬪妃,嘉貴妃便借口暑熱難行,怕四阿哥中暑,每每都陪著四阿哥來見皇上。」

  如懿輕輕一嗤:「她倒聰明!總能想著法子見皇上!」

  李玉恭敬道:「那是因為嘉貴妃比不得皇后娘娘,可以任何時候都能見到皇上。身份不同,自然行事也不同了。」

  如懿一笑置之,舉目望見玉妍的容顏,雖然年過四十,卻絲毫不見美人遲暮之色。她縱使不喜玉妍,亦不得不感歎,此女艷妝的面龐絲毫無可挑剔,恍若是初入潛邸的年歲,風華如攀上枝頭盛開的凌霄花,明艷不可方物。彷彿連歲月也對她格外厚待,不曾讓她失去最美好的容色。

  如懿不覺感慨:「難怪皇上這些年都寵愛她,也不是沒有道理。」

  容珮低笑道:「嘉貴妃最擅養顏,聽聞她平時總以紅參煮了湯汁沐浴浸泡,又以此物洗面浸手,才會膚白勝雪,容顏長駐。左不過她娘家李朝最盛產這個,難不成娘娘還以為她最喜食家鄉泡菜,才會如此曼妙?」

  如懿笑道:「當真有此奇效,也是她有耐心了。」

  如懿扶了容珮的手緩緩步上台階。殿前皆是金磚曼地,烏沉沉的如上好的墨玉,被日頭一曬,反起一片白茫茫的刺眼,越加覺得煩熱難當。

  玉妍見是如懿,便牽著永珹的手施禮相見。如懿倒也客氣:「天氣這麼熱,永城還來皇上跟前伴駕,可見皇上對永珹的器重。」

  玉妍著一身錦茜色八團喜春逢如意襟展衣,裙裾上更是遍刺金枝紋樣,頭上亦是金寶紅翠,搖曳生輝。在艷陽之下,格外刺眼奪目,更顯得花枝招展,一團華貴喜氣。玉妍見兒子得臉,亦不覺露了幾分得意之色,道:「皇后娘娘說得是。皇上說永珹長大了,前頭大阿哥和二阿哥不在了,三阿哥又庸碌,許多事只跟永珹商量。只要能為皇上分憂,這天氣哪怕是要曬化了咱們母子,也是要來的。」

  如懿聽得這些話不入耳,當下也不計較,左右人多耳雜,自然有人會把這樣的話傳去給永璋的生母純貴妃綠筠聽。她只是見永珹長成了英氣勃勃的少年,眉眼間卻是和他母親一般的得意,便含笑道:「永珹,皇阿瑪如此器重你,你可要格外用心,有什麼不懂的,多問問師傅,也可指點你一二。」

  永珹少年心性,也不加掩飾,便道:「回皇額娘的話,皇阿瑪問兒子的,書房的師傅也指點不了。」

  如懿奇道:「哦?本宮也聽聞皇上這些天忙於政事,和群臣商議,原來也告訴你了。果然,咱們這些婦道人家,都是耳聾目盲,什麼都不知道的。」

  少年郎的眼中閃耀著明亮的歡喜:「是。皇阿瑪這些日子都在為南河侵虧案煩惱。」

  如懿略有耳聞,便道:「京中酷熱,但南方淫雨連綿。聽聞洪澤湖水位暴漲,漫過壩口,邵伯運河二閘沖決,淹了高郵、寶應諸縣。」

  永珹一一道來:「皇阿瑪如今已經命刑部尚書劉統勳、兵部尚書舒赫德及署河臣策楞趕赴水患工次督工賑災,查辦此事。還撥了江西、湖北米糧各十萬石賑江南災,至於撥米糧之事,都已交給兒臣跟著查辦了,也讓五弟跟著兒子一起學著。」

  他說到末了一句,唇邊已頗有趾高氣揚之色,彷彿永琪亦不過是他小小的隨從。玉妍看著兒子,一臉的喜不自禁,拿了絹子替他擦汗,口中似是嗔怪,唇邊卻笑意深深:「好了。你皇阿瑪交代你去做,你好好兒做便是了,也別忘了提攜提攜你五弟。聽說這河運上的事是高斌管照的,虧他還是慧賢皇貴妃的阿瑪呢,原該做事做老成了的,卻也這樣無用!」

  如懿的笑容淡了下來,盯著永珹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麼提攜不提攜的話。兄友弟恭,皇上自然會歡喜的。」

  永珹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得垂首答了「是。」

  玉妍正在興頭上,哪裡聽得講這樣的話,卻也不便發作,便撫著永珹的肩膀道:「永珹,額娘平生最得意有三件事。一是以李朝宗室王女的身份許嫁上國;二是得幸嫁與你皇阿瑪,恩愛多年;三便是生了你們兄弟幾個,個個是兒子。」她嫵媚的眼波流盼生輝,似笑非笑地嗔了如懿一眼,只看著永珹道,「有時候啊,額娘也想生個女兒,可是細想想,女兒有什麼用啊,文不能建基業,武不能上戰場,一個不好,便和端淑長公主似的嫁了好遠不能回身邊,還要喝蠻子們廝混,真是……」她細白滑膩的手指揚了揚手中的灑金水紅娟子,像一隻招搖飛展的蝴蝶,微微欠了身子嬌滴滴道:「哎呀!皇后娘娘,臣妾失言,可不是說皇后娘娘生了公主有什麼不好。兒女雙全,又是在這個年歲上得的一對兒金童玉女,真真是難得的福氣呢。」

  容珮聽她說得不堪,皺了皺眉便要說話,如懿暗暗按住她的手,淡淡笑道:「歲月不饒人,想來嘉貴妃虛長本宮幾歲,一定更有感觸呢。」她轉而笑得恬淡從容,「出身李朝就是這般好,聽聞李朝盛產紅參,每年奉與嘉貴妃許多,聽聞嘉貴妃常用紅參水沐浴洗漱,所以才得這般容顏光滑,可見李朝的妙人妙物真是不少呢。」

  玉妍越發得意,笑吟吟道:「其實這些好有什麼呢,只要臣妾的幾位阿哥爭氣,有什麼好兒是將來沒有的呢。」

  如懿暗暗失笑,面上卻不露分毫:「可不是?只是嘉貴妃和李朝的娘家也未免小氣了一些,這麼好的紅參藏著掖著不給宮裡的姐妹用也罷了,怎麼連太后也不奉與呢?為媳為妾之道,難道李朝都沒有教與嘉貴妃麼?」

  玉妍蹙了蹙描得秀長的柳葉眉,有些不服氣道:「不僅臣妾,李朝每年進奉太后的紅參也不少呢。」

  容珮輕輕「咦」了一聲,恭恭敬敬道:「嘉貴妃小主對太后一片孝心,李朝也恭謹有加。只是這孝心對著太后,還是嘉貴妃小主自己的私心重了點兒啊,否則怎麼奉與太后的紅參還不夠太后沐浴保養呢。嘖嘖……真是……」

  玉妍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正欲辯白,如懿溫然笑著,含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容珮,當然不是嘉貴妃和李朝小氣,是太后節儉,不喜奢靡罷了。佛家曰人生在世不過一皮囊而已。愛憎嗔癡喜怒哀樂都須節制,更不必為貪嗔喜惡怒著迷陷入其中。」她垂眸望著永珹:「永珹,你皇阿瑪喜歡你器重你,把你作為儲位皇子的表率,你更不宜輕言喜怒,露了輕狂神色,叫奴才們笑話。」

  永珹聽如懿鄭重教誨,也即刻收了得意之色,垂首答允。

  容珮撇了一抹笑道:「四阿哥有什麼不知道,儘管請教皇后娘娘,娘娘是您的嫡母,與皇上體通一心,比不得那些下九流上不得檯面的,生生教壞了您,讓您失了皇上的喜歡。」

  玉妍面色鐵青,如被眼霜,卻也實在挑不出什麼,只得拽了永珹的手,施禮退開。

  如懿看了看玉妍的神色,不覺低聲笑道:「容珮,你的嘴也太壞了。」

  容珮有些訕訕,卻也直言:「奴婢對著心壞的人嘴才壞。娘娘何曾看奴婢對 愉妃小主和舒妃小主她們這麼說過話麼?」

  如懿笑著戳了戳她的面頰,便進殿去了。

  芳碧叢書房裡極安靜。為著皇帝這幾日繁忙喜靜,連廊下素日掛著的各色鳥籠都摘走了,只怕哪一聲嘀咕鶯囀吵著了皇帝,惹來彌天大禍,殿中雖供著風輪,仍有兩對小宮女站在皇帝身後舉著芭蕉翠明扇交相鼓風,卻不敢有一點兒呼吸聲重了,怕吵著皇帝。

  如懿見皇帝只是伏案疾書,便示意跟著的菱枝放下手中的食盒,和容珮一起退下去。如懿行禮如儀,皇帝扶了她一把,道:「天氣熱,皇后剛出月子,一路過來,仔細中暑。」

  如懿聽他聲音悶悶的,想是為國事煩憂,也不敢多言,便靜靜守在一旁,替皇帝研墨。皇帝很快在奏折上寫了幾筆,揉了揉額角,轉首見小太監伺候在側,便揚了揚臉示意他們下去,方道:「你來得正好,朕忙了一日,正想和你說說話。」

  如懿笑道:「臣妾還怕吵著皇上,惹皇上煩惱呢。」

  皇帝揚了揚嘴角算是笑:「怎會?朕只要一想到咱們的璟兕,心裡歡喜,怎麼會煩惱呢?」

  如懿停下手中的墨,替皇帝斟上茶水,道:「皇上喝幾杯茶潤潤喉吧。」

  皇帝飲了口茶,如話家常:「朕偶爾聽見後宮幾句閒話,說舒妃任性縱火焚宮,是因為與皇后親近,一向得皇后縱容的緣故?」

  如懿見皇帝似是開著一個不經意的玩笑,並無多少認真的神色,可是背後不禁一涼,彷彿風輪吹著冰雕的寒意透過澹澹衣衫,直墜入四肢百骸。皇帝近日並不曾招幸嬪妃,既是因為意歡自焚難免鬱鬱,另則又忙於政事,若說聽到後宮的閒話,無非只是見過金玉妍而已。如懿心中暗恨,不覺咬緊了貝齒,更不敢將皇帝的話當做玩笑來聽,即可屈身跪下道:「皇上這樣的話,雖是玩笑一句,可臣妾實不敢聽。不知後宮有誰這樣不把皇上天威放在眼中,敢這樣肆意胡言,真是臣妾管教後宮不嚴之過。」

  皇帝笑容微斂,眼底多了幾分漆黑的凝重:「哦?這話怎麼是不把朕的天威放在眼中了?」

  如懿垂首謹慎道:「舒妃宮中失火,後宮上下皆知是她思念十阿哥,傷心過甚,才會一時燭火不慎惹起大火,也折損了自己。誰又敢胡言舒妃自焚?妃嬪自裁本是大罪,何況是燒宮且活生生燒死了自己?這樣胡嚼舌根的話傳出去,旁人還當皇上的後宮是個什麼逼死人的地方呢。」如懿說到此處,不免抬頭看了眼皇帝,見他只是以沉默相對,眼中卻多了幾分薄而透的凜冽,彷彿細碎的冰屑,微微紮著肌膚。她垂下眼瞼,一臉自責,「何況臣妾雖喜愛舒妃,但也是因為她侍奉皇上多年,心中唯有皇上一人,又誕育了十阿哥。平時雖然不與宮中姐妹多親熱,但也是個知道分寸、言行不得罪人的。若論臣妾與舒妃親近,哪比得上舒妃多年來得皇上寵愛關懷,所以皇上聽來的這些話,明裡指著臣妾縱容舒妃,豈不知是暗指皇上寵愛舒妃才驕縱出焚宮的禍事。這樣的大不敬冒犯皇上的話,臣妾如何敢入耳呢?」

  皇帝靜了片刻,似是在審視如懿,但見她神色坦蕩,並無半分矯飾之意,眼中是寒冰亦化作了三月的綠水寧和,伸手笑著扶起如懿道:「皇后的話入情入理。朕不過也是一句聽來的閒話而已。」

  御座旁邊放置了黃底萬壽海水紋大氅,上頭供著雕刻成玲瓏亭台樓閣的冰雕,因著放得久了,那冰雕慢慢融化,再美的雕刻也漸漸成了面目全非,只聽得水滴聲緩緩一落,一落,如敲打在心間。

  如懿屈膝久了,膝蓋似被蟲蟻咬嚙著,一陣陣酸痛發癢,順勢扶著皇帝的手臂站起身來,盈盈一笑,轉而正色道:「皇上說得是。只是皇上可以把這樣的話當玩笑當閒話,臣妾卻不敢。舒妃雖死,到底是後宮姐妹一場。她屍骨未寒,又有皇上和臣妾為平息奴才們的胡亂揣測,反覆言說舒妃宮中失火只是意外,為何還有這樣昏聵的話說出來。臣妾細細想來,不覺心驚,能說出這樣糊塗話來的,不僅沒把一同伺候皇上的情分算進去,更是把臣妾與皇上的囑咐當作耳旁風了。」她抬眼看著皇帝的神色,旋即如常道:「自然了。臣妾想,這樣沒心智的話,能說出來也只能是底下伺候的糊塗奴才罷了,必不會是嬪妃宮眷。待臣妾回去,一定命人嚴查,看誰的舌頭這麼不安分,臣妾必定狠狠懲治。」

  如懿素來神色清冷,即便一笑亦有幾分月淡霜濃的意味。此刻窗外蓬勃的艷陽透過明媚的花樹妍影,無遮無攔照進來,映在她微微蒼白的臉上,越顯得她膚色如霜華澹澹。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沉,很快笑著欣慰地拍拍如懿的手,神色和悅如九月金澄澄的暖陽:「有皇后在,朕自然放心。」

  如懿莞爾一笑,似是魚皇帝親密無間,但唯有她自己知道,方才皇帝必定是聽信了金玉妍的言語來試探與她,卻是如何讓她汗濕了重衣,彷彿芒刺在背。當真是一步也輕易不得。然而,她亦不能不心驚,永珹日漸得皇帝器重,他畢竟在諸位皇子中年紀頗長,永琪年幼尚不知事,永琪出身不如永珹,暫時只得韜光養晦。母憑子貴,金玉妍的一言一行在皇帝心中份量日重,如懿自己便是由著貴妃、皇貴妃之位一步步登上後位的,如何能不介意。想到此節,如懿暗暗攥緊了手中的絹子,那絹子上的金絲八寶纓子細細地磨著掌心,被冷汗洇濕了,癢癢地發刺。她只得愈加用力攥住了,才能屏住臉上氣定神閒的溫柔鄉笑意。

  殿中關閉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氣悶。如懿伸手推開後窗,但見午後的陽光安靜地鋪滿朱紅碧翠宮苑的每一個角落,一樹一樹紅白紫薇簌簌當風開得正盛,襯著日色濃淡相宜。日光灑過窗外宮殿飛翹的稜角投下影來,在室中緩緩移動,風姿綽綽,好似漣漪輕漾,恍然生出了一種無言相對的憂鬱和惆悵。偶爾有涼風徐徐貫入,拂來殿中一脈清透。隔著遠遠的山水潑墨透紗屏風,吹動幃簾下素銀鏤花香球微擊有聲,像是夜半雨霖鈴。滿室都是這樣空茫的風聲與雨聲,倒不像是在酷熱的日子裡了。

  如懿從泥金花瓣匣裡取了幾片新鮮刮辣的薄荷葉放進青銅頂球麒麟香爐裡,那濃郁至甜膩的百合香亦多了幾分清醒的氣息。她做完這一切,方從帶來的紅竹食盒裡取出一碗蓮子百合紅豆羹來,柔婉笑道:「一早冰著的甜羹,怕太冰了傷胃。此刻涼涼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覺笑著刮了刮如懿的臉頰道:「紅豆生南國,最是相思物。皇后有心。」

  如懿輕巧側首一避,笑道:「百年和好,蓮子通心,皇上怎的只看見紅豆了?」

  皇帝舀了一口,閉目品位道:「是用蓮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湯,有清甜的氣味。一碗甜羹,皇后也用心至此麼?」

  如懿的笑如同一位癡癡望著夫君額妻子,溫婉而滿足:「臣妾再用心也不過這些小巧而已,不必永珹和永琪能幹,能為皇上分憂。」

  皇帝道:「來時碰到永珹與嘉貴妃了?」

  如懿替皇帝揉著肩膀,緩聲道:「嘉貴妃教子有方,不只永珹,以後永璇和永瑆也能學著哥哥的樣子呢。」

  皇帝倒是對永珹頗為讚許:「嘉貴妃雖然拔尖兒要強,有些輕浮不大穩重,但永珹卻是極好的。上次木蘭圍場之事後,朕實在對他刮目相看,又比永琪更機靈好勝。男兒家嘛,好勝也不是壞事。」

  如懿儼然是一副慈母情懷,接口道:「最難得是兄友弟恭,不驕不矜,還口口聲聲說要提攜五阿哥呢。也是愉妃出身寒微,不能與嘉貴妃相較。難得嘉貴妃有這份心,這般教導孩兒重視手足之情。」

  皇帝的臉色登時有幾分不豫:「他們是兄弟,即便愉妃出身差些,伺候朕的時候不多,但也不說不上要永珹提攜永琪,都是庶子罷了。何況永琪還養在皇后你的膝下,有半個嫡子的名分在。」

  「什麼嫡子庶子!」如懿蘊了三分笑意,「臣妾心裡,能為皇上分憂的,才是好孩子。」她半是歎半是贊,「到底是永珹能幹,小小年紀,也能在運河錢娘上為皇上分擔了。可見得這些事,還是自己的孩子來辦妥當。有句話嘉貴妃說得對,高斌是做事做老成了,卻也不濟事了。」

  皇帝劍眉一揚,已含了幾分不滿,聲線亦提高:「這樣的話是嘉貴妃說的?她身為嬪妃,怎可妄言政事!這幾日她陪永珹進來,朕但凡與永珹論及南河侵虧案時,也只許她在側殿候著。可見這樣的話,必是永珹說與他額娘聽的!」

  如懿有些戰戰兢兢,忙看了一眼皇帝,欠身謝罪道:「皇上恕罪,嘉貴妃是永珹的生母,永珹說些給他額娘聽,也不算大罪啊!」她一臉的謹小慎微,「何況皇上偶爾也會和臣妾提起幾句政事,臣妾無知應答幾句,看來是臣妾悖妄了。」

  皇帝含怒歎息道:「如懿,你便不知了。朕是皇帝,你是皇后,有些話朕可以說,你可以聽。但永珹剛涉政事,朕願意聽聽他的見解,也叮囑過他,身為皇子,凡事不可輕易對人言,喜惡不可輕易為人知,連對身邊至親之人亦是如此。」他搖頭,「不想他一轉身,還是忘了朕的叮囑。」

  如懿賠笑道:「永珹年輕,有些不謹慎也是有的。」

  皇帝道:「這便是永琪的好處了。說話不多,朕有問才答,也不肯妄言。高斌在南河案上是有不妥,但畢竟是朕的老臣,好與不好,也輪不到嘉貴妃與永珹來置喙。看來是朕太過寵著永珹,讓他過於得志了。」

  如懿見皇帝動氣,忙替他撫了撫心口,婉聲道:「皇上所言極是。永珹心直口快,將皇上囑咐辦的事和臣妾或是嘉貴妃說說便算了,若出去也這般胸無城府,輕率直言,可便露了皇上的心思了。本來嘛,天威深遠,豈是臣下可以隨意揣測的,更何況輕易告訴人知道。」

  皇帝眸中的陰沉更深,如懿也不再言,只是又添了甜羹,奉與皇帝。二人正相對,卻見李玉進來道:「皇上,後日辰時二刻,總督那蘇圖之女戴氏湄若便將入宮。請旨,何處安置。」

  皇帝徐徐喝完一碗甜羹,道:「皇后在此,問皇后便是。」

  如懿想了想道:「且不知皇上打算給戴氏什麼位分,臣妾也好安排合她身份的住所。」

  皇帝沉吟片刻,便道:「戴氏是總督之女,又是鑲黃旗的出生。她尚年輕,便給個嬪位吧。」他的手指篤篤敲在沉香木的桌上,思量著道:「封號便擬為忻字,取歡欣喜悅之情,為六宮添一點兒喜氣吧。」

  如懿即可道:「那臣妾便將同樂院指給忻嬪吧。」她屈身萬福,保持著皇后應有的氣度,將一縷酸辛無聲地抿下,「恭喜皇上新得佳人。」

  皇帝淺淺笑著:「皇后如此安排甚好。李玉,你便去打點著吧。」

  此後幾日,如懿再未聽聞金玉妍陪伴永珹前往芳碧叢覲見皇帝,每每求見,也是李玉客客氣氣擋在外頭,尋個由頭回絕。便是永珹,見皇帝的時候也不如往常這般多了。

  這一日的午睡剛起,如懿只覺得身上乏力,哄了一會兒永琪和璟兕,便看著容珮捧了花房裡新供的大蓬淡紅薔薇來插瓶。

  那樣嬌艷的花朵,帶露沁香,仿若芳華正盛的美人,惹人憐愛。

  如懿掩唇慵懶打了個呵欠,靠在絲繡玉蘭花軟枕上,慵懶道:「皇上昨夜又是歇在忻嬪那兒?」

  容珮將插著薔薇花的青金白紋瓶捧到如懿跟前,道:「可不是?自從皇上那日在柳蔭深處偶遇了忻嬪,便喜歡得不得了。」

  如懿取過一把小銀剪子,隨手剪去多餘的花枝:「那時忻嬪剛進宮,不認識皇上,語言天真,反而讓皇上十分中意,可見也是緣分。」

  容珮道:「緣分不緣分的奴婢不知。忻嬪年輕貌美,如今這般得寵,宮中幾句無人可及。皇后娘娘是否要留心些。」

  如懿修剪著瓶中大蓬薔薇的花枝,淡淡道:「忻嬪出身高貴,性子活潑爛漫,皇上寵愛她也是情理之中。何況自從玫嬪離世,舒妃自焚,嘉貴妃也被皇上冷落,純貴妃與愉妃、婉嬪都不甚得寵,唯有慶嬪和穎嬪出挑些,再不然就是幾個位分低的貴人、常在,皇上跟前是許久沒有新人了。」

  容珮撇撇嘴道:「年輕貌美是好,可誰不是從年輕貌美過來的?奴婢聽聞皇上這些日子夜夜歇在忻嬪的同樂院,又賞賜無數,真真是殊寵呢。」

  如懿轉過臉,對著妝台上的紫銅鸞花鏡,細細端詳地看著鏡中的女子,縱然是雲鬢如霧,風姿宛然依稀如當年,仔細描摹後眉如遠山含翠,唇如紅纓沁朱,一顰一笑皆是國母的落落大方,氣鎮御內。只是眉梢眼角悄悄攀援而上的細紋已如春草蔓生,不可阻擋。她的美好,已經如盛放到極致的花朵,有種芳華將衰開到荼蘼的艷致。連自己都明白,這樣的好,終將一日不如一日了。

  如懿下意識地取出一盒綠梅粉,想要補上眼角的細碎的紋路,才撲了幾下,不覺黯然失笑:「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有時候看著今日容顏老於昨日,還總是癡心妄想,想多留住一顆青春也是好的,卻連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終究是老了,也難怪皇上喜歡新人。」

  容珮朗聲正氣道:「中宮便是中宮,正室便是正室,哪怕有些妾侍個個貌美如花,也不能和娘娘比肩的。」

  如懿微微頷首,語意沉著:「也是。是人如何會不老,紅顏青春與年輕時的愛戀一般恍如朝露,逝去無痕,又何必苦苦執著。拿得住在手心裡的,從來不是這些。」

  容珮眉目肅然,沉吟著道:「娘娘說得極是。只是皇后娘娘方才說起嬪妃們,還忘了還有一位令妃。」

  如懿仔細避開薔薇花枝上的細刺,冷冷道:「本宮沒忘。雖然上回著你去尋令妃,你回稟本宮她正在太后宮中受訓斥,又說為了十阿哥死後唱昆曲見罪於本宮,才被與太后罰去十阿哥靈前跪著,偶遇了舒妃,與舒妃的死並無干係。但不知怎的,本宮心裡總不舒服。這些日子她都自閉與宮中思過,倒是安靜些了。」她的心思微沉,「這幾日她日日寫了請罪表獻於本宮,述及往日情分,言辭倒也可憐。」

  容珮輕哼一聲道:「狐媚子都是狐媚子,再請罪也脫不了那可憐巴巴樣兒!至於她安靜不安靜,一路看著才知道。」

  如懿聞著清甜的花香,心中稍稍愉悅:「好了,那便不必理會她,由著她去吧。皇上過幾日要去木蘭圍場秋狩,本宮才出月子不久,自然不能相陪,皇上可挑了什麼人陪去伺候麼?」

  容珮道:「除了最得寵的忻嬪,便是穎嬪和恪常在。另則,皇上帶了四阿哥和五阿哥,自然也帶了嘉貴妃和愉妃小主。」

  如懿聽得「愉妃」二字,心下稍暖:「其實海蘭雖然失寵,但皇上總願意和她說說話,與她解語相伴,又用永琪爭氣,倒也穩妥,不失為一條求存之道。」

  容珮微微凝眉:「娘娘這樣說,有句話奴婢倒是僭越了,但不說出來,奴婢到底心中每個著落,還請娘娘寬恕奴婢失言之罪。」

  如懿折了一枝淺紅薔薇簪在鬢邊,照花前後鏡,口中徐徐道:「你說便是。」

  容珮道:「如今皇上的儲位皇子之中,沒了大阿哥和二阿哥不提,三阿哥鬱鬱不得志。皇子之中,咱們十二阿哥固然是嫡子,但到底年幼,眼下皇上又最喜歡四阿哥。這些日子皇子固然有些疏遠嘉貴妃和四阿哥,但是四阿哥極力奔走,為江南籌集錢糧,十分賣力,皇上又喜歡了。奴婢想……」她欲言又止,還是忍不住道,「奴婢想嘉貴妃一心是個不安分的,又有李朝的娘家靠山,怕是想替四阿哥謀奪太子之位也未可知。」

  如懿輕輕一嗤:「什麼也未可知,這是篤定的心思。嘉貴妃當年盯著後位不放,如今自然是看著太子之位。」

  容珮見如懿這樣說,越發大了膽子道:「奴婢想著,除了四阿哥,皇上還喜歡五阿哥。若皇上動了立長的心思,咱們看來,自然是選五阿哥比選四阿哥好。可即便是五阿哥養在娘娘下過,恕奴婢說句不知輕重的話,五阿哥到底不是娘娘肚子裡出來的,再好再孝順也是隔了層肚皮的。」

  如懿正撥弄著手中一把象牙嵌青玉月牙梳,聽得此言,手勢也緩了下來。外頭暑氣正盛,人聲寂寂,唯有翠蓋深處的蟬不知疲倦地叫著,絲一聲又絲一聲地枯寂。那聲音聽得久了,像一條細細的繩索勒在心上,七纏八繞的,煩亂不堪。

  如懿長噓一口氣道:「容珮,除了你也不會再有第二人來和本宮說這樣的話。便是海蘭和本宮如此親近,這一層上也是有忌諱的。這件事本宮自生了永琪,心裡顛來倒去想了許多次,如今也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吧。」她鎮一鎮,聲音沉緩入耳,「只要本宮是皇太后,永琪未必要是太子。」

  容珮渾身一震,神色大變,旋即跪下道:「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握緊了手中的梳子,神色沉緩如磐石:「永琪還小,雖然是嫡子,但一切尚未可知。若永琪賢能有擔當,他為儲君也是好事,何必妄求親子?永琪來日若做一個富貴王爺,也是好的。」

  容珮低頭思索片刻,道:「娘娘真這樣想。」

  如懿看著她,眸中澄靜一片:「你與本宮之間,沒有虛言。」

  容珮定了定神,道:「無論娘娘怎麼選怎麼做,奴婢都追隨娘娘。」

  正說著,只見李玉進來道:「皇后娘娘,皇上說了,請您晚膳時分帶著五公主往芳碧叢一同用膳。」

  如懿頷首道:「知道了。」

  李玉躬身退下,如懿吩咐道:「容珮,去準備沐浴更衣,本宮要去見皇上。」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2-8 12:20 AM

本帖最後由 sunnatsu 於 2014-2-8 02:20 AM 編輯

第四卷 第三十章 昆艷

  天色將晚,暑氣隱隱退卻,涼風如玉而至,漸漸清涼,倒也愜意。如懿抱著璟兕與皇帝一同用膳。

  皇帝見了如懿,便伸手挽了她一同坐下。皇帝才要側身,不覺留駐,在她鬢邊輕嗅流連,展顏笑道:「今日怎麼這樣香,可是用了上回西洋送來的香水?」

  如懿輕俏一笑:「一路過來荷香滿苑,若說衣染荷花清芬,倒是有幾分道理。」

  容珮在旁笑得抿嘴:「回皇上的話。皇后娘娘總說那西洋香水不易得,皇上除了給太后和幾位長公主,滿宮裡只給娘娘留了兩瓶,娘娘倒不大捨得用它呢。倒是皇上上回送來的西洋自鳴鐘,娘娘喜歡得緊,只是如今怕吵著五公主,也收起來了。」

  皇帝笑道:「如懿如懿,你也真是小氣。什麼好的不用,都收著做什麼?」

  如懿笑吟吟睇著他:「知道皇上心疼璟兕,但凡好的,臣妾都留給璟兕做嫁妝吧,到時候皇上便說臣妾大方又捨得了。」

  容珮亦笑:「皇后娘娘別的小氣,可皇上為娘娘親制的綠梅粉,皇后娘娘最是捨得,每日必用無疑。」

  皇帝旋即明白,撫掌道:「是了。你一向喜愛天然氣味,所以連宮中制香也不甚用,何況西洋香水。」他撇嘴,眼底含著一抹深深的笑意,「原來朕賞錯了人,反倒錯費了。」

  如懿搖首長歎:「可不是呢。臣妾心裡原是將一番心意看得比千里迢迢來的西洋玩意兒重得多了。」

  說罷,二人相視而笑。

  皇帝罷手道:「都做額娘的人了,還這般伶牙俐齒。朕便找個與你性子相投的人來。」

  李玉忙到:「回皇上皇后的話,忻嬪小主已在外候著了,預備為皇上皇后侍膳。奴才即刻去請。」說罷湘妃竹簾一打,只見一個玲瓏嬌小的女子盈盈而入,俏生生行了禮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說罷又向著如懿行大禮,「臣妾忻嬪戴氏,叩見皇后娘娘。」

  如懿見她抬頭,果真生得極是妍好,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目間迤邐光耀,肌映晨霞,雲鬢翠翹,一顰一笑均是天真明媚,嬌麗之色便在艷陽之下也唔半分瑕疵。她活像一枚紅兒飽滿的石榴子,甜蜜多汁,晶瑩得讓人忍不住去親吻細啜。宮中美人雖多,然而,像忻嬪一般澄澈中帶著清甜的,卻真是少有。

  如懿便含笑:「快起來吧。在外頭候著本就熱,一進來又跪又拜,仔細一個腳滑跌成個不倒翁,皇上可要心疼了。」

  忻嬪一雙眸子如暗夜裡星光璀璨,立即笑道:「原來皇后娘娘也喜歡不倒翁。臣妾再家時收了好些,還有無錫的大阿福。臣妾初初入宮,想著宮裡什麼都有,所以特備了一些打算送給十二阿哥和五公主呢。」

  如懿聽她言語俏皮,雖然出身大家,卻無一點兒嬌矜之氣,活潑爽快之餘也不失了分寸。又看她侍奉膳食時笑語如珠,並無尋常嬪妃的拘謹約束,心下便有幾分歡喜。

  一時飯畢,皇帝興致頗好,便道:「圓明園中荷花正盛,讓朕想起那年去杭州,未曾逢上六月荷花別樣紅,當真是遺憾。」

  忻嬪接過侍女遞上的茶水漱了口,乖巧道:「臣妾碎阿瑪一直住在杭州,如今進了圓明園,覺得園子裡兼有北地與南方兩樣風光,許多地方修得和江南風景一般無二,真正好呢。」

  如懿笑道:「忻嬪的阿瑪是閩浙總督,一直在南邊長大,她說不錯,必然是不錯的。」

  彼時小太監進忠端了水來伺候皇帝洗手,便道:「奴才今兒下午經過福海一帶,見那裡荷花正開得好呢,十里荷香,奴才都捨不得離開了。」

  皇帝拿帕子拭淨了手,起身道:「那便去吧。」

  福海邊涼風徐至,十里風荷如朝雲緩緩,輕曳於煙水渺渺間,帶著水波茫茫清氣,格外涼爽宜人。

  皇帝笑道:「不是朕寵壞了忻嬪,是她的確有可寵愛之處。」

  如懿含笑道:「若說宮中嬪妃如繁花似錦,殷紅粉白,那忻嬪便是開得格外清新俏麗的一朵。」

  皇帝笑著握住她的手:「皇后的比方不錯,可朕更覺得忻嬪的性子如涼風宜人,拂面清爽。」

  如懿逗弄著乳母懷中的璟兕:「皇上這句可是極高的褒獎,真要羨煞宮中的姐妹了。」

  皇帝笑歎著揉了揉眉心:「這些日子為江南水災之事煩惱,也幸得忻嬪言語天真,才讓朕高興了些。朕也想皇后方纔的比方來說忻嬪實在不夠出挑,可若真論出挑,宮中性子對別緻的卻是舒妃,如翠竹生生,寧折不彎……」皇帝話未說完,自己的神色也冷了下來,擺手道:「罷了,不說她了。這麼傲氣本不是什麼好事。」

  忻嬪轉過頭,鬢邊的碎珠流蘇如水波輕漾,有行雲流水般的輕俏,她好奇道:「舒妃是誰?怎會有女子如翠竹?」她見皇帝臉色不豫,很快醒神,脆生生笑道:「其實太過傲氣有什麼好,譬如翠竹,譬如梅花,被積雪一壓容易折斷,換作臣妾呀,便喜歡做一枝女蘿,有喬木可以依托便是了。」

  如懿聽忻嬪說得無憂無慮,驀然想起前人的詩句:女蘿附松柏,妄謂可始終。大概世間許多女子的夢想,只是希望有喬木松柏般的男子可以依托始終而已吧。

  皇帝笑著捏一捏忻嬪紅潤的臉,笑道:「朕便是喜歡女蘿的婉順。」

  朝蕣玉珮迎,高松女蘿附。如懿低下頭來,看著荔枝紅纏枝金絲葡萄紋飾的袖口,繁複的金絲刺繡,纏繞著紫瑛與淺綠瑩石密密堆砌三寸來闊的葡萄紋堆繡花邊。那樣果實纍纍的葡萄,原來也有著最柔軟的籐蔓,才能攀援依附,求得保全。她微微一笑,凝視著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紅痕似那一日春雨舒和的火色,紅得刺痛眼眸。

  她想,或許她和意歡這些年的親近,也是因為彼此都不是女蘿心性的人吧。

  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介懷,也不順嘴說下去,便指著一叢深紅玫瑰向璟兕道:「玫瑰花兒好看,又紅又香,只是多刺,璟兕可喜歡麼?」

  皇帝伸手撫著璟兕的臉龐,疼惜道:「身為公主,可不得像玫瑰一般,沒點兒刺兒也太輕易被人折去了。」

  忻嬪正折了一枝紫薇比在腮邊,笑道:「公主還沒長成,皇上就先怕被惜花人采折了呢,可真真是阿瑪最疼女兒啊。」

  如懿見她言語毫無心機,便也笑道:「你在家時,你阿瑪一定也最疼你。」

  忻嬪滿臉驕傲:「皇后娘娘說得對極了!阿瑪有好幾個兒子,可是卻最疼臣妾,總說臣妾是他的小棉襖,最貼心了。」

  如懿故意撲一撲手中的刺繡玉蘭葉子青羅扇,扇柄上的杏紅流蘇垂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像流霞迷離。她仰面看天歎道:「難怪了。如今正值盛暑,忻嬪你的阿瑪熱得受不了小棉襖了,便只好送進宮來了。」

  忻嬪臉上紅霞飛轉,「哎呀」一聲,躲到皇帝身後去了,片刻才探頭道:「皇后娘娘原來這麼愛笑話人。」

  正說笑著,只聽雲間微風過,引來湖上清雅歌聲,帶著青萍紅菱的淡淡香氣,零零散散地飄來。

  那是一把清婉遏雲的女聲,曼聲唱道:「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這歌聲倒是極應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極目望去,之間菰葉叢叢,蓮葉田田,舉出半人高的荷枝殷紅如劍,如何看得見歌者是誰。唯有那拖得長長的音調如泣如訴,彷彿初春夜的融雪化開,簷頭叮噹,亦似朝露清圓,滾落與蓮葉,墜於浮萍,更添了入暮時分的纏綿和哀怨。

  芙蕖盈芳,成雙的白鷺在粼粼波光中起起落落,偶爾有鴛鴦成雙成對悠遊而過,綿綿的歌聲再度在碧波紅蓮間縈迴。

  皇帝似乎聽得入神,便也停下了腳步,靜靜側耳細聽。

  黃昏的流霞鋪散如綺艷的錦,一葉扁舟於潺潺流水中劃出,舟上堆滿荷花蓮葉,沐著清風徐徐,淺淺劃近。一個身影纖纖的素衣女子坐在船上,緩緩唱道:「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

  這一聲聲女兒心腸既艷且悲,如訴衷腸,且那女聲清澈高揚,飛旋而上,如被流雲阻住,淒絕纏綿處,連禽鳥無知也難免幽幽咽咽,垂首黯然。

  如懿隱隱聽得耳熟,已然明白是誰。轉首卻見皇帝臉龐的稜角因這歌聲而清潤柔和,露出溫煦如初陽般的笑意,不覺退後一步,正對上隨侍在皇帝身後的凌雲徹懂的眼。

  果然,凌雲徹亦猜到了那人是誰,只是微微搖頭,便垂眸守在一遍,彷彿未曾聽見一般。

  如懿的嘴角微沉,神色便陰了下去。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聲裡,璟兕雖年幼,亦止了笑鬧,全神貫注地聽著。一曲罷了,忻嬪忍不住拍手道:「唱得真好!臣妾在江南聽了那麼多昆曲,沒有人能唱得這般情韻婉轉,臣妾的心腸都被她唱軟了。」

  皇帝負手長立,溫然輕吁道:「歌聲柔婉,讓朕覺得圓明園高牆無情,稜角生硬,亦少了許多粗糲,生出幾許溫柔。」

  凌雲徹眉心灼灼一跳,恭聲道:「皇上與忻嬪小主說得是,微臣久聽昆曲,也覺得是宮中南府戲班的最好。可見世間好的,都已在宮中了。」

  皇帝頷首:「嗯,唱詞既艷,情致又深,大約真是南府的歌伎了。」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裡,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紅蓮當前,佳人便在眼前,皇上真是好艷福呢。」如懿暢然吟誦,向忻嬪使個眼色,忻嬪雖然心思簡單,但也聰明,即刻挽住皇上的手臂道:「這不知是南府哪位歌伎唱昆曲呢,臣妾倒覺得,水面風荷圓,此時唱這首《遊園驚夢》不算最合時宜,《採蓮曲》才是最佳的。不如請皇上和皇后娘娘移步,往臣妾宮裡一同聽曲吧。」

  如懿見忻嬪這般乖覺,心中愈加歡喜,也樂得順水推舟:「也好,外頭到底還有些熱,五公主年幼,怕身子吃不消。如此,便打擾忻嬪妹妹了。」

  皇帝似有幾分猶豫,舉眸往那船上望去,如懿看一眼李玉,李玉忙拍了拍額頭道:「哎呀!都怪奴才,往日裡皇上少往福海來,怕有婢子不知,在此練曲呢。奴才這便去看看。」

  皇帝還要再看,忻嬪已然挽住了皇帝,笑著去了。

  如懿微微鬆了一口氣,落後兩步:「是令妃?」

  凌雲徹苦笑道:「是她的嗓音。少年時她便喜愛昆曲,有幾分功底,微臣聽得出她的聲音。」

  容珮哼道:「原以為她安靜了幾日,原來躲在這裡呢。」

  如懿瞥她一眼:「你既不喜歡,就替本宮去打發了她,不許在有這狐媚樣子了。」

  容珮即刻答應了「是」,雷厲風行地去了。容珮才繞過雙曲橋到了湖邊,卻見小舟已然停泊在岸,李玉正躬身和一素衣女子說話。容珮心裡沒好氣,卻不肯露了鄙薄的神色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便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令妃娘娘萬安。」

  嬿婉原見李玉到來,知道皇帝就在近側,以為是皇帝遣李玉來傳自己,正喜滋滋問了一聲:「是皇上派公公前來麼?」此時乍然見了容珮,不覺花容乍變,勉強鎮定道:「容姑姑怎麼來了?」

  容珮氣定神閒道:「奴婢陪皇上、皇后娘娘、忻嬪小主和五公主散步,偶然聽到昆曲,皇上和皇后娘娘隨口問了一句,便派奴婢和李公公前來查看。」她見嬿婉一身淺柳色的蹙銀線絲繡蝴蝶蘭素紗衣深淺重疊,點綴著點點粉色桃花落在衣襟袖口,彷彿輕輕一呵就能化去。那粉紅淺綠簇擁在一起本是庸俗,奈何她身段如弱柳纖纖,容貌一如夾岸桃花蘸水輕敷,胭色嬌穠,只顯得她愈加明艷動人。

  容珮看著她便有氣,臉上去笑著道:「皇上說,是哪家南府的歌伎不知禮數,在此唱曲驚擾聖駕,惹得忻嬪小主說唱這曲子不合時宜,還不如聽《採蓮曲》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努努嘴,「原來是令妃娘娘啊,那奴婢還是去回稟一聲吧。」她故作為難道,「可是叫奴婢怎麼回呢?難不成說皇上的嬪妃唱曲而跟南府的歌伎似的吧。這可真真是為難了。」

  嬿婉聽得此節,一腔歡喜期盼如被潑了兜頭霜雪,臉色不可控制地灰敗下去,只是尚不能完全相信,巴巴兒看著李玉。

  李玉見嬿婉的淚光泛了上來,笑瞇瞇道:「容姑姑來得正好,奴才也正為這如何回話的事煩惱呢。這照實回吧,怕皇上說令妃娘娘不自重,被人以為是南府的歌伎,皇上的面子也過不去。若不回呢,這皇上問起是誰,還不好充數。」

  容珮一臉的無奈與為難:「可不是?這曲兒若皇上喜歡,請令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私下娛情,那是閨房之樂。可若皇上一時起了興致,說讓令妃娘娘當著皇后娘娘和各宮小主的面再唱一回,那可怎麼算呢?」

  嬿婉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卻也不敢露了一分不滿,只得拚命壓抑著,委委屈屈道:「既然皇上以為是南府的歌伎,那……那便還是請李公公這般回了吧。本宮……」她緩一緩氣息,露出如常的如花笑靨,「本宮不過是自己唱著玩兒罷了,不曾想會驚動了皇上和皇后。」

  容珮微微一笑:「既然令妃娘娘自己也不想驚動,那李公公便好回話了。」

  李玉一揖到底:「如此,奴才便可回稟了,多謝令妃娘娘教誨。」

  經了這事,嬿婉更加鬱鬱沉寂,不幾日皇帝領了嬪妃們前往熱河秋狩,她也便稱了病,日日請了太醫延醫問藥。如懿與太后尚留在圓明園中避暑清養,聽得容珮回稟,還以為嬿婉做作,打發了太醫去看,果然回說是鬱悶傷肝,要仔細調養。

  皇帝既去了避暑山莊,如懿也不欲嬿婉在眼前,立刻遣人送她回紫禁城靜養,得了眼前的清靜。

  自皇帝攜了幾個親近的嬪妃前往熱河秋狩,也遠了紫禁城中的宮規森嚴。如懿與餘下的嬪妃們住在圓明園中,倒也清閒自在。海蘭本是要陪伴永琪一同隨皇帝前往避暑山莊伴駕的,只是念著如懿才出月子不久,心力不如以前,一味吃藥調理著,便自請留在了圓明園中陪伴,於是素日裡往來的便也是綠筠、海蘭和婉茵了。

  如懿見海蘭時時陪在跟前,便道:「皇上許你去熱河伴駕是好事,你何必自己推脫了。」

  海蘭逗弄著九曲迴廊下銀籠架上的一雙黃鸝,道:「有嘉貴妃那趾高氣揚的人在,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這兒清清靜靜的。且臣妾不去,也是圓了純貴妃的面子,她的三阿哥也沒得去熱河呢。」

  如懿斜靠在紅木卷牡丹紋美人靠上,笑吟吟道:「你倒是打算得精刮,只是你不去,永琪怕沒人照應。」

  海蘭給架子上的黃鸝添上一斛清水,細長的琺琅點翠護甲閃著幽藍瑩瑩的光,侍弄得頗有興致,口中道:「臣妾不能陪永琪一輩子的,許多事他自己去做反而乾淨利落。扯上臣妾這樣的額娘,本不是什麼光彩事。」

  如懿婉轉看她一眼,嗔道:「你呀,又來了!做人要看以後福氣,永珹有嘉貴妃這樣的額娘,未必就多光彩了。」

  海蘭唇邊安靜的笑色如她耳垂上一對雪色珍珠耳墜一般,再美亦是不奪目的溫潤光澤:「也是。只是光彩不光彩的,咱們也只能暗中看著防著嘉貴妃罷了。她做的那許多事,終究也沒法子處置了她。」她微微沉吟,道,「最近皇上屢屢讚許永珹協辦賑濟江南的錢糧得力,雖然不太寵幸嘉貴妃,但對她也總還和顏悅色。不過臣妾冷眼看著,皇帝對嘉貴妃到底是不如往日了,有時候想想,嘉貴妃有三個兒子,娘家又得力,又是潛邸伺候上來的老人了,竟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再看看自己,也沒什麼好怨的了。」

  如懿的神色淡然寧靜,掐下廊邊一盆海棠花的嫣紅花骨朵兒在手中把玩:「新人像御花園裡的鮮花一茬一茬開不敗,誰還顧得上流連從前看過的花兒呢。便是芳華正濃都會看膩,何況是花期將過。所以在宮裡不要妄圖去挽留什麼,抓得住眼前能抓的東西才最要緊。」

  海蘭輕笑著按住如懿的手,拈起一朵海棠在如懿唇邊一晃,驟然正色道:「哀音易生悲兆。皇后娘娘兒女雙全,這樣沒福氣的話不能出自您的扣。」她抿嘴,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活,「聽說前幾日令妃又不安分,還是娘娘彈壓了她。其實令妃已然失寵,又生性狐媚,娘娘何不乾淨利落處置了,省得在眼前討嫌。」

  如懿見週遭並無旁人,閒閒取過一把青玉螺鈿綴胭脂纏絲瑪瑙的小扇輕搖:「海蘭,令妃固然失寵,皇上卻未曾廢除她位分,依然留著她妃位的尊位,你知道是為何麼?」

  海蘭冷冷一嗤,自嘲道:「年輕貌美,自然讓人存有舊情。若是都如臣妾一般讓人見之生厭,倒也清靜了。」

  如懿伸出手,替她正一正燕尾後一把小巧的金粉蓮花紫翡七齒梳,柔聲道:「宮中若論繡工,無人可出你右。」

  海蘭握住她的手,懇切道:「姐姐腹有詩書氣自華。」

  如懿羽睫微垂,只是淺淺一笑,似乎不以為然:「腹有詩書,溫柔婉約,不是慧賢皇貴妃最擅長的麼?孝賢皇后克己持家,也算精打細算,有主母之風。嘉貴妃精通李朝器樂,劍舞鼓瑟樣樣都精絕,所以哪怕屢次不得聖意,也還有如今的尊榮。玫嬪彈得一手好琵琶,慶嬪會得唱元曲。舒妃精通詩詞,書法清麗。穎嬪弓馬騎射,無一不精。便是忻嬪新貴上位,寵擅一時,也是因為幼承閨訓,小兒女情態中不失大家風範。唯有令妃,她是不同的。」

  海蘭撇了撇嘴,不甚放在心上:「她出身宮女,大字不識幾個。便是年幼家中富足,也未得好好兒教養,一味輕薄狐媚,辜負了那張與娘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孔。」

  如懿喟然輕歎:「你的眼光精到。這固然是令妃的短處,卻不知也是她的長處。」

  海蘭睜大了眼,似是不信:「長處?」

  如懿婉聲道:「我們所擁有的技藝與學識,涵養與氣質,都是在見到皇上前已經所有的。皇上所欣賞的,是一個已然完成的成品。而比之我們,令妃在見到皇上時,更像一張未曾落筆的白紙,無知、簡單,卻可以由著皇上的性子肆意描繪。縱然她拿著燕窩細粉揮霍暴發,縱然她連甜白釉也不識,可是一旦她所學所知,氣度愈加恬美清雅,輕柔嫵媚,那都是在見到皇上後所得,或者說,皇上不經意間一手培養的,所以皇上看著今時今日的她,總還會有幾分憐惜與容忍。」

  海蘭凝神片刻,鋒銳的護甲劃過半透明的輕羅蒙就的扇面,發出輕微的行將破碎的絲絲聲:「那就更留不得了。」

  如懿輕緩地拍拍她的手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做那樣的事。」她的神色著煙雨濛濛的哀聲與愧疚,「海蘭,許多話,本宮可以瞞著任何人,卻無須瞞你。孝賢皇后的二阿哥……本宮總是日夜不安。尤其為人母親之後,更是念及便心驚不已。海蘭,若說本宮畢生有一虧心事,便是這樁了。所以,許多事,未必趕盡殺絕才是好。」

  海蘭見如懿動了哀情,雪白的面孔在明耀的日光下隱隱發青,不免生了不安之意,忙挽了如懿的手進內殿,道:「不過小小嬪妃,不值得娘娘傷神。」她望了望過於炫目的天光,關切道:「外頭熱,娘娘仔細中暑才是。」

  恰好有小宮女捧上酸梅湯來,如懿勉強和緩了神色,正端起欲飲,海蘭見了忙道:「娘娘才出月子沒多久,可不能吃酸梅這樣收斂的東西,否則氣血不暢可便壞了。」她喚來容珮:「如今雖是盛暑,娘娘的東西可碰不得酸涼的,還是換一碗薏仁紅棗羹來,去濕補血最好不過的。」

  容珮抿嘴笑道:「是奴婢們不當心了,多謝愉妃小主提點,說來江太醫也算是個心細的了,竟還是比不過愉妃小主,事事替娘娘留心。」

  海蘭望著如懿,一臉真誠:「那有什麼,娘娘怎麼替本宮留心的,本宮也是一樣的。」她見容珮退下,便低聲道:「永琪跟著永珹一起調度錢糧,永珹事事爭先,拔尖賣乖,臣妾已經按著娘娘的囑咐,要永琪萬事唯永珹馬首是瞻,不要爭先出頭。」

  如懿拿著一方葡萄紫綾銷如意雲紋絹子擦了擦額頭沁出的細汗,道:「如今永珹得意,且由他得意。少年氣盛,容易登高,也必跌重。等哪天永珹落下來了,便也輪到永琪鋒芒畢露的時候,不必急於一時。」

  正說著,菱枝進來奉上一個錦盒,道:「皇后娘娘,內務府新制了一批鏤金紅寶的護甲,請娘娘賞玩。」

  如懿「嗯」了一聲,揮手示意菱枝退下。海蘭剝了顆葡萄遞到如懿手中:「有皇后娘娘為永琪籌謀,臣妾很安心。」她想起一事,「對了,上回聽說令妃抱病,如今送回宮中,也有十來日了吧。」

  如懿打開錦盒,隨手翻看盒中寶光流離的各色護甲,漫不經心道:「令妃既病著,本宮就由她落個清靜。左右宮裡的嬪妃都跟著來圓明園避暑了,讓她回宮和先帝的老太妃們做伴兒,也靜靜心。」

  海蘭一笑,便和如懿抵著頭一起煉選護甲比在指上把玩。二人正得趣,只見三寶急急進來打了千兒道:「皇后娘娘,李公公從避暑山莊傳來的消息,請您過目。」他說罷,遞上一個宮中最尋常的宮樣荷包,便是宮女們最常佩戴的普通樣式。如懿頷首示意他退下,取過一把銀剪子剔開荷包縫合處的繡線,取出一張紙條來。如懿才看了一眼,臉色微白,旋即冷笑一聲,手心緊緊蜷起。

  海蘭見如懿如此,亦知必生了事端,忙接過她手中的紙條一看,矍然變色:「令妃復寵?她不是回紫禁城了麼?」

  如懿取了一枚翡翠七金絞絲護甲套在指上,微微一笑:「本宮當她回了紫禁城,卻不想在避暑山莊唱出這麼一齣好戲來,不能親眼看見,真是可惜了!」如懿一笑如春華生露,映著朝陽晨光瑩然,然而,她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那種清冷的神色,如她指上護甲的尖端金光一閃,讓人寒意頓生。

  海蘭的頹然如秋風中瑟瑟的葉:「令妃的手腳倒是快,一個不留神便復寵了。」她攥緊了手中的紙條,反反覆覆地揉搓著:「只是已然復寵,咱們想阻止也難了。」她峨眉輕揚,將那頹然即刻掃去,恍若又是一潭靜水深沉,「只是啊,能復寵的,也還會再失寵。皇后娘娘,咱們不怕等。」

  如懿篤定一笑,並不十分放在心上:「本宮已經和你說過皇上的心思,看來倒真是防不勝防。罷了,潮起潮落見得多了,不在這一時。何況身為皇后,若是時時事事只專注於和嬪妃爭寵計較,怕也是真真忙不過來,反倒失了大局。」

  如此留了心意,消息接二連三傳來,不外是嬿婉如何到了避暑山莊,如何扮成小宮女的樣子在清晨時分初秋紅葉下素衣微涼,臨風吟唱昆曲,引得皇帝心意遲遲,一舉復寵。又如何陪著皇帝策馬行獵,英姿颯爽。如何與穎嬪、忻嬪平分春色,漸漸更勝一籌。

  如懿聽在耳中,卻也不意外:「令妃在皇上身邊多年,自然比新得寵的穎嬪、忻嬪更懂得皇上的心思。何況她大起大落過,比一直順風順水的嬪妃們更懂得把握。」

  海蘭凝眉一笑,落了一子在棋盤上:「所以啊,有時候光是年輕貌美也不是夠的,年歲是資歷,亦是風情啊。」

  如懿凝神片刻,也落了一子。那棋子是象牙雕琢而成的,落在漢白玉的棋盤上玎玲有聲:「何必拐著彎把大家都誇進去,倒說得咱們這些半老徐娘都得意。」如懿一笑,「也別總想著咱們這些女兒家的事,後宮的事,頂破了天也只是女人們的是非。對了,永琪如何?」

  海蘭笑吟吟道:「左右風頭都是永珹的。對了,臣妾倒是聽說河務布政使富勒赫奏劾外河同知陳克濟、海防同知王德宜虧帑貪污,並言及洪澤湖水溢,通判周冕未為準備,致使水漫不能抵擋。」

  如懿捻了一枚棋子蹙眉道:「這些名字怎麼這麼耳熟?」

  海蘭將雪白一子落在如懿的半局黑子之中:「這些人都是高斌的部下,而高斌這些日子都在何工上奉職,這也是他的分內之事。皇后娘娘忘了麼?」

  如懿輕嗤道:「皇上年年寫悼詩追念慧賢皇貴妃,不知這份恩義會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而淡薄呢?」

  海蘭的臉龐恬淡若秋水寧和:「永琪遞回來的消息,皇上嚴責高斌徇縱,似有拿高斌革職之意。」

  如懿沉吟:「似乎有不代表一定會。」

  海蘭淺淺笑道:「那臣妾讓永琪推把手吧。雖然人已入土,往日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但想到慧賢皇貴妃在世對臣妾的苛待,臣妾真是終身難以忘懷啊!」

  如懿會心一笑:「雖然慧賢皇貴妃離世多年,但本宮也不希望看到她的母家在前朝蹦躂了。」她隨手翻亂棋局,「就這麼著了吧。」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10-21 11:5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0-22 07:53 PM 編輯

第五卷 第一章 秋扇
  
  待到皇帝從熱河迴鑾時,已是秋風蕭瑟天氣涼的時節,如懿也陪著太后攜嬪妃們回到紫禁城中。宮中的秋總是來得毫不經意,不知不覺霜露微重,從草木間滑落,便已浸涼了衣襟。藍天高遠如一方沉靜的玉璧,空氣中淺霜般的涼意伴著淺淺的金色輕煙,染黃了嫩綠的樹葉,亦紅透了楓樹半邊。御花園的清秋菊花隨著秋蟲唧唧漸次開放,金菊、白菊、紅菊、紫菊錦繡盛開,暈染出一片勝於春色的旖旎。而其中開得最盛的一枝,便是再度得幸的嬿婉。
  
  如懿再次見到嬿婉時,已是九月十五迴鑾之後。大約在避暑山莊極為得幸,如懿見到她時,從她豐潤微翹的唇瓣,便知曉了她如何得寵的種種傳言。
  
  熱河行宮木蘭秋獮的颯颯英姿,襯著昆曲悠揚的裊娜情韻,剛柔並濟,如何不動人情腸呢?
  
  回宮當日的夜晚,嬿婉便趕來拜見如懿。她穿了一身江南織造新貢的淺淺櫻花色輕容真珠錦,像四月櫻花翩翩飄落時最難挽留的一抹柔麗,撞入眼簾時,嬌嫩得令人連呼吸也不自覺地輕微了。那衣裙針線細密,用絨只一二絲,以針如發細者繡成,設色精妙,光彩射目。裙裾上一對並蒂花鳥極盡綽約讒唼之態,風動處色如月華,飄揚絢爛,華麗而不失婉約之氣。袖口用米珠並螢石穿以淡銀白色的絲線繡了精緻的半開梨花,更見清雅別緻,與她精心綰就的髮髻上數枚雲母水晶同心花鈿交相輝映,更兼一對金鑲玉步搖上鏤金蝶翅,鑲著精琢玉串珠,長長垂下,並著六對小巧的滾金流珠髮簪,格外有一種華貴之美。
  
  此時明月懸空,玉宇清寧,月光無塵無瑕入窗,不覺盈滿一室。嬿婉容顏剔透,在燭火下如無瑕美玉,連如懿也不由得注目。原來皇帝的恩幸與榮寵,可以讓一個女人綻放得如此嬌美。
  
  嬿婉見了如懿,徐徐恭敬拜倒:「皇后娘娘鳳體安康,福綏綿長。」
  
  如懿置身九蓮鳳尾寶座之上,俯視著她道:「有令妃伺候皇上,本宮自然鳳體安康,福綏綿長。」
  
  嬿婉的聲音柔婉得如春日枝上嚦嚦婉轉的百靈:「臣妾身為嬪妃,伺候皇上是應當的。」
  
  容珮遞上茶水,笑吟吟道:「嬪妃伺候皇上自然是應當的,但打扮成宮女尾隨皇上去避暑山莊唱著曲兒伺候,奴婢在宮裡這些年,也是頭一回聽聞。」
  
  嬿婉含笑望著容珮道:「本宮怎麼伺候皇上,只要皇上高興,你一個奴婢能置喙什麼?」
  
  如懿撥弄著手裡的蜜蠟佛珠,那圓潤飽滿的珠子在她手心緩緩地一下一下滑過。她沉聲道:「容珮是不能置喙,只是本宮也在想,你既病著要回紫禁城靜養,怎麼突然便去了避暑山莊了。你這病啊也太厲害了,能讓你精神百倍奔赴千里到皇上身邊。這樣好的病,只怕是宮裡人人都要羨慕了。」
  
  嬿婉似一隻在溪邊啜飲溪水受到驚嚇的小鹿,白皙嬌嫩的手按在胸口,惶然欲泣:「臣妾想著自己病重,一心惦念皇上,只怕不見上皇上一面,若是自己撐不住,豈不終身抱憾?所以左右拼著一死,才大膽去了避暑山莊。」
  
  如懿抬頭望著殿頂的水彩壁畫,金粉燦燦,描摹的神仙故事彷彿是最好的一台戲,演著不真實的喜怒哀樂。她不屑地笑道:「原來令妃的病一到避暑山莊就可以即刻痊癒,還能歌會唱了。」
  
  嬿婉的聲音細細柔柔,彷彿能掐出水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相思無因,生死都是一念間,何況臣妾區區之病,一見皇上,自然什麼都好了。」她抬頭瞥一眼如懿,「或者說,皇上洪福齊天,蔭庇臣妾了。」
  
  這樣的言語,自然是無可挑剔。落在男人的眼中、耳裡,怕更是觸動柔腸吧。
  
  如懿垂下眼眸,淺淺劃過一絲冷笑:「這樣說來,倒是本宮不好,不讓你見皇上,才叫你惹出一身的女兒病來。」
  
  嬿婉的微笑如秋水生波,漣漪緩緩,雙目中甚至浮升起一層朦朧的水霧。她美麗的容顏溫順而馴服,讓人不由得生憐:「臣妾自知冒犯宮規,此刻來見皇后娘娘,便是來謝罪了,更有一份大禮獻予皇后娘娘。」
  
  如懿好整以暇,垂眸把玩著指上的雙色碧璽戒指,道:「什麼大禮?說來聽聽。」
  
  嬿婉柔聲地一字一字吐出:「高斌被革職了。」
  
  如懿心頭一跳,面上卻平和得波瀾不興:「慧賢皇貴妃死了這麼久,皇上即便有幾分舊情也淡薄得差不多了,想必你也進言不少,高斌才會被革職得這麼快。」
  
  嬿婉謙卑道:「即使臣妾費些口舌功夫也不能讓慧賢皇貴妃起死回生來向皇后娘娘謝罪,所以只好拿她阿瑪抵過了。若娘娘覺得臣妾此事不夠將功抵過,臣妾任憑皇后娘娘責罰。」
  
  片刻的靜默後,如懿很快微微一笑,語氣和緩道:「你是皇上跟前的寵妃,責罰了你,誰伺候皇上呢?罷了吧。」
  
  嬿婉跪下,膝行到如懿跟前,一臉楚楚:「臣妾從前有所過失,皆因出身卑微,不識大體,但臣妾敬重皇后娘娘之心,從無拂違。臣妾雖然愚笨,但求能趨奉皇后娘娘左右,奉灑掃之責,臣妾就歡喜不盡了。」
  
  容珮滿面堆笑,出口卻字字犀利:「令妃小主要在皇后娘娘身邊奉灑掃之責,那奴婢們該去哪兒了呢。得了,皇后娘娘由奴婢們伺候,小主盡心伺候皇上便是。若能六宮裡個個安分,便是皇后娘娘的清閒了。」
  
  如懿看了容珮一眼,笑得從容寧和:「好了。時辰不早了,本宮記得今日皇上是翻了你的牌子,快去養心殿侍寢吧。你的心意,本宮都領了。」
  
  嬿婉俯首三拜,躬身退去。容珮望著她出去了,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做作!矯情!」
  
  如懿按一按容珮的手:「方纔你的言語裡已經敲打過她了,不必再說什麼。」
  
  容珮氣咻咻道:「皇后娘娘怎不借此機會責罰令妃擅自離宮之罪?」
  
  如懿取過一個琺琅雕花盒,用食指蘸了一點兒薄荷膏輕輕揉著額角,徐徐道:「你以為令妃真的是來謝罪想要將功抵過的?她告訴本宮她能讓高斌革職,是提醒本宮她在皇上心中的份量。」
  
  容珮撇嘴道:「高斌革職,那是五阿哥的本事,她也敢來沾這個功勞。」
  
  如懿擺一擺手,指間的紅寶金戒指劃出一道流麗的光影,熠熠生輝:「永琪雖然在高斌革職的事上出了力,但不能顯山露水太著了痕跡,況他畢竟年少,一直收斂羽翼,不能出頭太多。令妃敢說這個話,自然不怕本宮去查。可見高斌革職,的確是令妃出力更多。」如懿凝神片刻,「而且本宮也一直疑惑,令妃當日裝病假意要回宮靜養,如何能一路妥妥當當去了避暑山莊,一定是有人暗中相助,這個人……」
  
  如懿沉吟,捻著一串東珠碧璽十八子手串不語,那手串上垂落的兩顆翠質結珠,沙沙地打在她手指上,有微雨顫顫似的涼。
  
  容珮驚異道:「娘娘是懷疑……」
  
  如懿手勢一滯,緩緩搖頭:「要真疑心,人人都有可疑。只是到了這一步,令妃必有貴人相助,又得皇上寵愛,風頭正盛,咱們何必去動皇上心尖子上的人,拂了皇上的心意。女人啊,有得寵就有失寵,等她失寵時便簡單了。」
  
  容珮擔心道:「可如今令妃這樣得寵,連忻嬪都被比下去了……」
  
  「忻嬪是不會被比下去的。忻嬪雖然性子直爽,但不是蠢笨的人。何況皇上重視準噶爾之事,是不會冷落了忻嬪的。」如懿以指尖佛珠的冰涼,來平靜灼熱的氣息,「不是令妃得寵便是旁人得寵,你方唱罷我登場,風水輪流轉罷了。本宮是皇后,是中宮,無論誰得寵都不會改變。何不冷眼旁觀,暫取個分明呢。」
  
  容珮稍稍放心,低聲道:「只是令妃尚且年輕,遲早會為皇上生下龍胎,那時候她的地位豈不更加穩固?娘娘可要稍作防範?」
  
  月光似皎皎流素,瀉入室內。如懿輕勻的妝容柔美平和,浸潤在月影中,更添了一絲穩重:「論及子女,難道純貴妃與嘉貴妃的孩子還不多?若要地位穩固,只在皇上心意,而非其他。皇上已經有那麼多皇子、公主,即便令妃生下什麼,孩子年幼,也不必怕。」如懿長歎一聲,幽幽道,「本宮所擔心的,只是令妃的心性。容珮,你可看到她的手指上多了好些紅腫處?」
  
  容珮蹙眉疑道:「奴婢看到了。只是令妃恩寵正盛,養尊處優,難道還要自己勞作?」
  
  窗台下一盆綠菊開得那樣好,浸在潔淨的月光底下,寂寂孤絕。如懿折下一枝把玩,搖頭道:「那是被弓弦勒出的痕跡。聽聞在避暑山莊時,令妃常常陪伴皇上行獵騎射。本宮記得令妃是漢軍旗出身,不比滿蒙女子擅於騎射,她一定是暗中下了不少苦工練習才會如此。這個女子,外表柔弱,內心剛強,不可小覷了。」
  
  容珮猶疑道:「那咱們該怎麼做?」
  
  如懿輕輕嗅了嗅綠菊清苦的甘馨,靜靜捻著一串綠玉髓佛珠,緩緩撥動:「知其底細,靜觀其變。」
  
  嬿婉在養心殿的圍房除去衣衫,卸妝披髮,被宮女們裹上錦被,交到侍寢太監手中。寢殿內皇帝已然斜倚在榻上等她。明黃的赤繡蟠龍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嬿婉聽著宮人們的腳步漸次退遠,便從自己的粉紅錦被中鑽出,一點一點挪入皇帝懷中,露出一張洗去鉛華後素白如芙蕖的臉。
  
  皇帝笑著撫摸她的臉頰:「朕就喜歡你蛾眉不掃,鉛華不御,就像那日朕在避暑山莊紅葉漫天下見到你一身素淡,讓朕驚艷之餘念念不忘。」
  
  嬿婉看著燭光瑩亮,照得帳上所懸的碧金墜八寶紋飾,華彩奪目,直刺入心,讓她心生歡喜。彷彿只有這樣華麗的璀璨,才能讓她那顆不定的心有了著落。
  
  終於,終於又可以在這裡度過一個清漫的長夜。用自己得意而歡愉的笑聲,去照亮紫禁城中那些寂寞而妒恨的眼。
  
  嬿婉將半張粉面埋在皇帝懷中,嬌滴滴道:「是皇上長情顧念,不厭棄臣妾這張看了多年的臉面而已。」
  
  皇帝笑著吻上她的面頰,手指留戀著她光膩的頸,低語細細:「能讓朕不厭棄的,便是你的好處。」
  
  嬿婉躲避著皇帝的鬍鬚拂上面頰,笑聲如風中銀鈴般清脆嚦嚦。她略一掙扎,牽動耳垂一對垂珠藍玉璫。她低低痛呼了一聲,也不顧耳垂疼痛,先摘下耳璫捧在手心對著燭火細細查看,十分在意。片刻,見耳璫渾然無損,嬿婉復又小心戴上,柔聲道:「是臣妾不小心了。」
  
  皇帝見她如此在意,便道:「這耳璫朕見你常常戴著,你很喜歡麼?看著倒是有些眼熟。」
  
  嬿婉愛惜地撫著耳璫上垂落的兩顆晶瑩剔透的明珠,生了幾分寥落的悵然:「臣妾說了,皇上不會怪罪臣妾?」
  
  皇帝輕憐密愛道:「自然不會。你說什麼,朕都喜歡。」
  
  嬿婉嬌怯怯地抬眼:「這副耳璫是舒妃生前喜愛的,也是她遺物之一。臣妾顧念多年姐妹之情,特意尋來做個念想。」
  
  皇帝臉上閃過一絲烏雲般的陰翳,淡淡道:「宮裡好東西多的是,明日朕賞你十對明珠耳璫,供你佩戴。過世人的東西不吉,便不要再碰了。」
  
  嬿婉怯生生道:「皇上說得是。只是臣妾憐憫舒妃早逝,十阿哥也早早夭折,心裡總是放不下。」
  
  皇帝念及十阿哥,也有些不忍,道:「從前朕是見你與舒妃來往,想來也是你心腸軟,才這般放不下。舒妃也罷了,十阿哥,也是可憐。」
  
  嬿婉眼角閃落兩滴晶瑩的淚珠,落在她瑩白如玉的面頰上,顯得格外楚楚:「若十阿哥不曾早夭,舒妃也不會瘋魔了心性。說來當時舒妃驟然有孕,臣妾十分羨慕,連皇后娘娘也時常感歎不及舒妃的福氣,誰知到頭來竟是舒妃先去了。」
  
  皇帝默然片刻,也生出幾許哀歎之意:「朕多有皇子早夭,不僅是十阿哥,還有二阿哥、七阿哥和九阿哥,想來父子緣薄,竟是上蒼不憫。」
  
  嬿婉輕拭眼角淚痕:「為父子母女皆是緣分。臣妾自己沒有子女,也是緣分太薄的緣故。臣妾記得當時皇后娘娘尚未生育十二阿哥和五公主,聽聞舒妃姐姐有孕,也是羨慕感慨,竟至酒醉。臣妾伴隨娘娘多年,也從未見娘娘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幸而皇后娘娘如今兒女雙全,也是福報到了。」
  
  皇帝眉心一動,曲折如川:「皇后一向持重,即便羨慕,何至酒醉?」
  
  嬿婉依偎在皇帝胸前,低柔道:「臣妾若非親眼所見,也不能相信。不過後來皇后娘娘對舒妃姐姐的身孕關懷備至,時時噓寒問暖,舒妃姐姐才能順利產下十阿哥,可見皇后娘娘慈心了。只是唯一不足的是,舒妃姐姐孕中突然脫髮,以致損及腹中的十阿哥,想來緣分注定,讓我們姐妹不能多相伴幾年。」她說到此節,越發傷感,低低啜泣不已。
  
  皇帝安慰地拍著她消瘦的肩頭:「朕記得,當年皇后與朕巡幸江南,還特意派了江與彬趕回宮中照料。皇后也算盡心了。」
  
  嬿婉哀哀若梨花春雨:「是啊。連在宮中陪伴舒妃姐姐的,也是皇后娘娘的好姐妹愉妃呢。愉妃生養過五阿哥,到底穩當些,何況當時五阿哥還寄養在皇后娘娘名下,是半個嫡子呢。臣妾也一直羨慕舒妃姐姐,一直得皇上這般寵愛,生下的十阿哥也比五阿哥得皇上喜歡多了。」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過一瞬,旋即若無其事地撫上她的下頜,呵氣輕綿:「好了,良宵苦短,何必總念著這些。」
  
  嬿婉淚痕未乾,低低嚶嚀一聲,噗嗤一笑,伏在了皇帝懷中,雙雙捲入紅衾軟枕之間。
  
  皇帝自回宮之後,多半歇在嬿婉和穎嬪宮中,得閒也往忻嬪、恪常在處去,六宮的其餘妃嬪,倒是疏懶了許多。綠筠和海蘭不得寵便也罷了,玉妍是頭一個不樂意的,慶嬪和晉嬪亦是年輕,嘴上便有些不肯饒人了。
  
  如懿偶爾聽見幾句,便和言勸道:「莫說年輕貌美的人日子還長,便是嘉貴妃又有什麼可說的呢?當日在避暑山莊嘉貴妃是嬪妃中位分最高的,還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令妃復寵,如今又何必把這些酸話撂到宮裡來。」
  
  玉妍氣得銀牙暗碎,亦只是無可奈何,便笑道:「皇后娘娘原來已經這般好脾氣了。臣妾還當娘娘氣性一如當年,殺伐決斷,眼裡容不得沙子呢。」
  
  如懿揚一揚手裡的淺杏色絹子,吩咐了芸枝給各位嬪妃添上吃食點心,應答間無一絲停滯,只是如行雲流水般從容:「歲月匆匆如流水,如今自己都為人母了,什麼火爆性子也都磨礪得和緩了。嘉貴妃不是更該深有體會麼?」
  
  幸而永珹風頭正盛,玉妍倒也能得些安慰,便道:「臣妾自知年華漸逝,比不得皇后娘娘位高恩深,只能把全副心思寄托在兒子身上了。」她搖一搖手中的金紅芍葯團花扇,晃得象牙扇柄上的桃紅流蘇沙沙作響,「臣妾都年過四十了,幸好有個大兒子爭氣,眼看著要成家開府,也有個指望,若是兒女年幼的,得盼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婉茵聽得這話明裡暗裡都是在諷刺如懿,她又是個萬事和為貴的性子,忙笑著打岔道:「都快到十月裡了,這些日子夜裡都寒浸浸的,嘉貴妃怎麼還拿著扇子呢?」
  
  玉妍盈盈一笑,明眸皓齒:「我詩書上雖不算通,但秋扇見捐的典故還是知道的。」她眼光流轉,盈盈浮波,瞟著如懿道,「『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婉嬪你早不大得寵也罷了,咱們這些但凡得過皇上寵幸的人,誰不怕有一日成了這秋日的扇子被人隨手扔了呢?所以我才越發捨不得,哪怕天冷了,總還是帶著啊。」
  
  婉茵是個老實人,口舌上哪裡爭得過玉妍,只得低頭不語了。如懿清淺一笑,轉而肅然:「人人都說秋扇見捐是秋扇可憐,換作本宮,倒覺得是秋扇自作自受。所謂團扇,夏日固然可愛,捨不得離手,到了秋冬時節不合時宜,自然會棄之一旁。若是為人聰明,夏日是團扇送涼風,冬日是手爐暖人心,那被人喜愛還來不及,哪裡捨得丟棄一旁呢?所以合時宜,知進退是最要緊的。」
  
  海蘭望向如懿,會心一笑:「皇后娘娘說得極是。皇上又不是漢成帝這樣的昏君,哪裡就獨寵了趙飛燕姐妹,讓旁的姐妹們落個秋扇見捐的下場呢。幸而嘉貴妃是開玩笑,否則還讓人以為是在背後詆毀皇上的聖明呢。」
  
  海蘭在人前向來寡言少語,卻字字綿裡藏針,刺得玉妍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搐,隨手撂下了扇子,呵斥身邊的麗心道:「茶都涼了,還不添些水來,真沒眼色。」
  
  如懿與海蘭相視而笑,再不顧玉妍,只轉首看著綠筠親切道:「本宮前日見了皇上,提起永璋是諸位皇子中最年長的,如今永珹和永琪都很出息,也該讓永璋這個長子好好做個表率,為宗室朝廷多盡些心力了,且皇上已經答允了。」
  
  玉妍的臉色登時有些不好看,她沉吟片刻,旋即滿臉堆笑:「哎呀!原來皇后娘娘是前日才見到皇上的,只是呀,怕前日說定的事昨日或許就變卦了。如今皇上一心在令妃身上,或許昆曲兒聽得骨頭一酥便忘了呢。」
  
  嬿婉本安靜地坐在角落裡,聽見提及自己,忙對著玉妍賠笑道:「皇上不過得閒在妹妹那裡坐坐,聽聽曲兒罷了,心意還是都在皇后娘娘身上呢。」
  
  玉妍「咯」地冷笑一聲:「皇上原本就是在你那兒聽聽曲兒罷了,和從前南府出身的玫嬪彈琵琶一樣,都是個消遣罷了,還能多認真呢。如今玫嬪死了這些日子,皇上可一句都沒提起過呢。都是玩意兒罷了!」她長歎一聲,迎向如懿的目光,「說來皇后娘娘疼純貴妃的三阿哥也是應當的,誰叫皇后娘娘與行三的阿哥最有緣呢。」
  
  這話便是蓄意的挑釁了,刻薄到如懿連一貫的矜持都險險維持不住。是啊,多少年前的舊事了,若不是玉妍是潛邸的舊人,怕是連如懿自己的記憶都已經模糊成了二十多年前一抹昏黃而朦朧的月光了。
  
  穎嬪本是出身蒙古,資歷又淺,原不知這些底細,忍不住問道:「皇后娘娘生的是十二阿哥,又不是三阿哥,哪來什麼和行三的阿哥最有緣呢?」
  
  綠筠聽得不安,不覺連連蹙眉。海蘭旋即一笑,擋在前頭道:「什麼有緣不有緣的?嘉貴妃最愛說笑了。」
  
  玉妍正巴不得穎嬪這一句,掩口笑道:「愉妃有什麼可心虛要攔著的?當年皇后娘娘不是沒嫁成先帝的三阿哥麼。哪怕有緣,也是有緣無分哪!皇后娘娘,您說是麼?」
  
  如懿淡淡一笑,眼底蓄起冷冽的寒光,緩緩道:「嘉貴妃說話越來越風趣了。容珮,把內務府新制的一對赤金燈籠耳環拿來,賞賜給嘉貴妃。」
  
  玉妍聽得「耳環」兩字,渾身一顫,不自覺地摸著自己耳垂,便打了個寒噤。
  
  嬿婉看玉妍尷尬,樂得討如懿的喜歡,便道:「皇上新賞了臣妾好些首飾,臣妾便挑幾對上好的耳環,一併送予嘉貴妃。」
  
  忻嬪最不喜看嬿婉這般得瑟,撇撇嘴道:「人說錦上添花便好,要是送禮也送成了落井下石,那便是壞了心術了。」
  
  如懿深知二人平分秋色,彼此之間自然少不得明爭暗鬥,也懶得理會,只說笑了幾句,便也散了。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10-21 12:0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0-22 07:52 PM 編輯

第五卷 第二章 皇子
  
  日子安靜了幾天,這一日秋風習習,寒意如一層冰冷的羽衣披覆於身。可是外頭的陽光卻明燦如金,是一個極好的秋日晴好午後,如懿在窗下榻上和衣養神,聽著鏤花長窗外乳母哄著永琪玩耍,孩子清脆的笑聲,總是讓人心神放鬆,生出幾分慵怠之意。
  
  這幾日皇帝在前朝忙於準噶爾之事。聽聞皇帝命令東歸而來的杜爾伯特台吉車移居烏里雅蘇臺,此事引起了新封的準噶爾親王,端淑長公主額駙達瓦齊的不滿,一怒之下便不肯遣使來京參見,揚言必要車移出烏里雅蘇臺才肯罷休。
  
  準噶爾部與杜爾伯特部的紛爭由來已久。尤其乾隆十八年,達瓦齊為奪多爾札權位,舉兵征戰,洗劫了杜爾伯特部,奪走了大批牲畜、糧草、財物,還大肆掠走兒童婦女,使杜爾伯特部浩劫空前。車凌身為部落之首,忍無可忍,只得率領一萬多部眾離開了世居的額爾齊斯河牧塢,動遷歸附大清到達烏里雅蘇臺。皇帝對車凌率萬餘眾傾心來歸的行為極為滿意,不僅親自接見了車凌,還特封為親王。以表嘉獎。為顯鄭重,皇帝特命四阿哥永珹和五阿哥永琪籌備接風的禮儀,以表對車凌來歸的喜悅之心。
  
  這一來,永珹自然在前朝備受矚目,連著金玉妍亦在後宮十分得臉。嬪妃們雖不敢公然當著如懿的面趨奉玉妍,然後私下迎來送往,啟祥宮的門檻也險險被踏爛了。甚至連多年不曾侍寢承寵的海蘭,因著永琪的面子,也常常有位分低微的嬪妃們陪著奉承說話。
  
  如懿只作不知,亦不需翊坤宮中宮人閒話,只自取了清淨度日。
  
  陽光曛暖,連御園芳渚上的閒鶴也伴著沙暖成雙成對交頸而眠,寢殿前的拾花垂珠簾帳安靜低垂,散出淡白色的熠熠柔光,一晃,又一晃,讓人直欲睡去。正睡意朦朧間,卻聽三寶進來悄悄站在了身邊。如懿聽得動靜,亦懶怠睜眼,只慵倦道:「什麼事?」
  
  三寶的身影映在海棠春睡銷金帳上,隨著風動隱隱搖曳不定,彷彿同他的語氣一般,有一絲難掩的焦灼:「愉妃小主急著求見娘娘,聽說是五阿哥受了皇上的叱責,不大好呢。」
  
  如懿豁然睜開眼眸,睡意全消,心中卻本能地不信:「永琪素來行事妥當,怎會突然受皇上叱責?」
  
  三寶喏喏道:「這個奴才也不知了。」
  
  如懿即刻坐起,沉聲喚道:「容珮,伺候本宮梳洗更衣。三寶,請愉妃進來,暖閣稍候。」
  
  如懿見到海蘭時不禁嚇了一跳,海蘭向來是安靜如鳶尾的女子,是深海藍色般的靜致,花開自芬芳,花落亦不悲傷。如懿與她相識相伴多年,何曾見過她這般驚慌失措的樣子,洶湧的眼淚沖刷了脂粉的痕跡,更顯悲苦之色,而素淨的裝扮,讓她更像是一位無助的母親,而非一個久居深宮的得體婦人。海蘭一見如懿便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淒然道;「皇后娘娘,求您救救永琪!」
  
  如懿見她如此,不免有些不安,忙攜了海蘭的手起來,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問則已,一問之下海蘭的淚水更是如秋洪奔瀉:「皇后娘娘,永琪受了皇上的叱責……」一話未完,她哭得更厲害了。
  
  如懿見不得她這般哭泣,蹙眉道:「哪有兒子不受父親叱責的,當時寵壞了的孩子麼?」她摘下紐子上的水色絹子,替她擦拭淚水,「好好說便是。」
  
  海蘭極力忍了淚道:「皇上命永珹和永琪對杜爾伯特部親王車凌鄭重相待,兩個孩子固然是極盡禮數,不肯懈怠,但永琪那孩子就是年輕,說話不知輕重,不好好跟著永珹學事便也罷了,居然私下說了句『皇阿瑪這般厚待車凌,是要將端淑姑姑的夫君放在何地呢?達瓦齊尚不足惜,但也要顧及端淑姑母的顏面啊!』」
  
  如懿心中一沉,倒吸了一口涼氣:「永琪說者無心,可是居然被有心人聽了去,告訴了皇上是麼?而且這個有心人還是他的好兄長永珹對不對?」
  
  海蘭哭得哽咽,只是一味點頭,半響才道:「永珹也是當玩笑話說給皇上聽,小孩子能懂什麼?可是皇上……」她忍不住又要哭,但見如懿盯著她,只好攥著絹子抹去淚水,「皇上聽了大為生氣,說永琪心中只有家事,而無國事;只有親眷,沒有君臣!永琪哪裡聽過這樣重的訓斥,當下就向皇上請罪,皇上罰他在御書房跪了一個時辰,才叫趕了出來,再不許他理杜爾伯特部親王之事!」
  
  如懿的面色越來越陰沉,與她溫和的聲線並不相符:「不許理便不許理吧。把永琪帶回來,好好調教些時日,教會他如何管好自己的舌頭,不要在人前人後落下把柄。否則,這次受的是訓斥,下次便不知道是什麼了。」
  
  海蘭悲泣不已,如被雨水種種拍打的花朵,低下了細弱的莖葉:「娘娘與臣妾這麼多年悉心調教,竟也讓永琪落了個不許理事、備受訓斥的地步。臣妾想想真是傷心,這些年來,受過皇上訓斥的皇子,哪一個是有好下場的?大阿哥抱憾而死,三阿哥鬱鬱寡歡,如今竟也輪到臣妾的永琪了。」
  
  簷下的秋風貼著地面打著旋兒冰冷地拂上裙角,如懿盯著海蘭,以沉靜的目光安撫她慌亂失措的神情。她的聲線並不高,卻有著讓人安定的力量,道:「海蘭,你覺得咱們悉心教出來的孩子,會不會說這樣昏聵悖亂的話?」
  
  海蘭愣了愣,含淚搖頭:「不會。永琪是個好孩子,臣妾不信他會忤逆君父,他只是無心而已。」
  
  「是啊,永琪是咱們費了心血教出來的好孩子。可是……」如懿的目光漸次涼下去,失了原有溫和、慈愛的溫度,「他若的確說出了這樣的話,咱們也沒有法子。」
  
  如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妝容凌亂的海蘭,轉過身,語氣淡漠如霜雪:「容珮,扶愉妃回宮。她的兒子失了分寸,她可別再失了分寸叫皇上厭棄了。」
  
  海蘭望著如懿的背影被一重重掀起又放下的珠簾淹沒,無聲地張了張嘴,傷心地伏倒在地。
  
  此後,永琪便沉寂了下去,連著海蘭的延禧宮也再無人踏足。落在任何人眼中,失去皇帝歡心的永琪都如一枚棄子,無人問津。哪怕宮人們暗地裡議論起來,也覺得永琪的未來並不會比蘇綠筠鬱鬱不得志的三阿哥永璋更好。更甚的是,海蘭的身份遠不及身為貴妃的綠筠高貴,更不及她膝下多子,所以永琪最好的出路,也不過是如早死的大阿哥永璜一般了。
  
  人情如逐漸寒冷的天氣,逼迫著海蘭母子。永琪不願見人,海蘭便也緊閉了宮門。在人前也愈加不肯多言一句,兩人只關起門來安靜度日。
  
  偶爾皇帝問起一句:「皇后,永琪到底也是養在你名下的孩子。朕雖然生氣,你也不為他求情?」
  
  如懿安安靜靜地服侍皇帝穿好上朝穿的袍服,以平靜如秋水的眉目相對:「皇上叱責永琪,必然有要叱責他的道理。臣妾身為嫡母,不能管教好永琪已然是失責,如何還敢腆著顏面為他求情?」
  
  皇帝滿意地頷首:「皇后能如此公正,不偏不倚就好。」他挽過如懿的手,「上朝還早,朕很想再看看永琪。如懿,你陪朕去。」
  
  二人言笑晏晏,再不提及永琪。而與永琪的落寞相比,永珹更顯得一枝獨秀,佔盡了風光。
  
  因著準噶爾親王達瓦齊未遣使來京,皇帝並不曾顧及這個妹夫的顏面,反而待車凌愈加隆重。永珹更是進言,不必對達瓦齊假以顏色。因而到了十一月,皇帝便下諭暫停與準噶爾的貿易。
  
  而更令永珹蒸蒸日上被皇帝援以為臂膀的,是轟動一時的江西生員劉震宇案。彼時江西生員劉震宇以所著《治平新策》中有「更易衣服制度」等語被人告發,引來皇帝勃然震怒。
  
  那一日,如懿正抱著璟兕陪伴在皇帝身側,見皇帝勃然大怒,將《治平新策》拋擲於地,便道:「皇上何必這樣生氣,區區小事,交給孩子們處置便是了,生氣只會傷了龍體啊。」
  
  皇帝凝眸道:「你的意思是……」
  
  如懿拍著璟兕,笑容輕柔恬靜:「永璋和永珹都長大了,足以為皇上分憂。這個時候,不是兩位阿哥正候在殿外要向皇上請安麼,皇上大可聽聽兩個孩子是什麼主張,合不合皇上的心意,再做決斷也不遲啊。」
  
  皇帝沉吟片刻,便囑咐李玉喚了兩位阿哥入殿,如懿只道「婦人不得干政」,抱了璟兕便轉入內殿。
  
  京城進入了漫長的秋冬季節,連風沙也漸漸強烈。空氣裡永遠浸淫著乾燥的風塵氣息,失去了潮濕而繾綣的溫度,唯有大朵大朵的菊花抱香枝頭,極盡怒放,開得欲生欲死。
  
  如懿閒來無事,抱著璟兕輕輕哼唱不已。
  
  那是張養浩的一段雙調《慶東原》,南府戲班的歌伎娓娓唱來,甚合她的心意,那詞曲記得分明。
  
  「人羨麒麟畫,知他誰是誰?想這虛名聲到底原無益。用了無窮的氣力,使了無窮的見識,費了無限的心機。幾個得全身,都不如醉了重還醉。」
  
  如懿輕輕哼唱,引得璟兕咯咯笑個不已。外頭風聲簌簌,引來書房裡的言語一字一字清晰入耳。
  
  是三阿哥永璋唯唯諾諾的聲音:「兒臣不知,但憑皇阿瑪做主。」
  
  皇帝的聲音便有些不悅:「朕問你,難道你自己連主張也沒有麼?」
  
  如懿想也想得到永璋謹慎的模樣,必定被逼出了一頭冷汗。那邊廂永璋正字斟句酌道:「兒臣以為,劉震宇通篇也只有這幾句不敬之語,且江南文人的詩書,自聖祖康熙、世宗雍正以來,都頗受嚴苛,若皇阿瑪能從輕發落,江南士子必定感念皇阿瑪厚恩。」
  
  有良久的沉默,卻是四阿哥永珹的聲音打破了這略顯詭異的安靜。他的聲音朗朗的,比之永璋,中氣頗足:「皇阿瑪,兒臣以為三哥的主意過於寬縱了。自我大清入關以來,江南士子最不馴服,屢屢以詩書文字冒犯天威,屢教不改。從聖祖到世宗都對此嚴加懲處,絕不輕縱。皇阿瑪與兒子都是列祖列宗的賢孝子孫,必定仰承祖訓,絕不寬宥!」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半分喜怒,甚是寧和:「那麼永珹,你作何打算?」
  
  永珹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半分柔和的意度:「劉震宇竟敢言『更易衣服制度』,實乃悖逆妄言,非死不能謝罪於大清。」
  
  永璋似乎有憐憫之意,求道:「皇阿瑪,今年浙江上虞人丁文彬因衍聖公孔昭煥揭發其製造逆書,刑部審實,皇阿瑪已下令行磔刑,將其車裂,還株連甚廣,鬧得文人們人心惶惶,終日難安,不敢寫詩作文。此次的事,皇阿瑪何不恩威並濟,稍稍寬恕,也好讓士子文人們感念皇阿瑪的恩德。」
  
  永珹哼了一聲道:「三哥這話便錯了,越是寬縱,他們越是不知天高地厚,何曾感激皇恩浩蕩,反倒越發放肆了!否則這樣的事怎麼會屢禁不止?昔年我大清入關,第一條便是『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連陳名夏這樣為順治爺所器重的漢臣,因說了一句『若要天下安,復髮留衣冠』的大逆之言,就被順治爺處以絞刑。皇阿瑪聖明,自然不會放過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賊子!」
  
  皇帝的沉默只有須臾,變化為一字一字的冷冽:「劉震宇自其祖父以來受我大清恩澤已百餘年,且身受禮教,不是無知愚民,竟敢如此狂誕,居心實在悖逆。查劉震宇妄議國家定制,即日處斬。告知府縣,書版銷毀。這件事,永珹,便交予你去辦了。」
  
  皇帝的言語沒有絲毫容情之處,如懿聽在耳中,頗為驚心。然而永珹得意的笑聲更是聲聲入耳。「兒臣一定會極力督辦,請皇阿瑪放心。」
  
  情歌悠揚,如懿自知嗓音不如嬿婉的悠揚甜美,聲聲動人,可是此時金波瀲灩浮銀甕,翠袖慇勤捧玉鐘。對一縷綠楊煙,看一彎梨花月,臥一枕海棠風。手指輕叩,悠揚之曲娓娓溢出,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淡淡菊香散盡,幽懷裊裊。
  
  「晁錯原無罪,和衣東市中,利和名愛把人般弄。付能元刻成些事功,卻又早遭逢著禍凶。」
  
  如懿心念微動,含了一抹沉穩笑意,抱緊懷中的孩子。
  
  離去時已是夜深時分,唯有李玉帶著十數小太監迎候在外。趁著李玉扶上輦轎的時候,如懿低聲道;「多謝你,才有今日的永珹。」
  
  李玉笑得恭敬:「奴才只是討好主子罷了,四阿哥為皇上所喜,奴才自然會提醒四阿哥怎樣討皇上喜歡。奴才也只是提醒而已,什麼舌頭說什麼話,全在四阿哥自己。來日成也好,敗也罷,可不干奴才的事。」
  
  如懿笑道;「他的事,自然與咱們是無礙的。」
  
  二人相視一笑,彼此俱是瞭然。如懿抬首望月,只見玉蟾空明澹澹,心下更是澄明一片。
  
  京城的四季涇渭分明,春暖秋涼,夏暑冬寒,就好比紫禁城中的跟紅頂白,唯有城中人才能冷暖自知。半餘年來,如懿固然因為一雙子女頗得皇帝恩幸,地位穩固如舊。而金玉妍也甚得宮人奉承,只因四阿哥永珹得到皇帝的重視。而曾經與永珹一般得皇帝青眼的五阿哥永琪,卻如曇花一現,歸於沉寂。
  
  待到乾隆十九年的夏天緩緩到來時,已然有一種說法甚囂塵上,那便是嘉貴妃金玉妍的四阿哥永珹有繼承宗兆之像,即將登臨太子之位。
  
  這樣的話自然不會是空穴來風,而皇帝對永珹的種種殊寵,更像是印證了這一虛無縹緲的傳言。
  
  四月,和敬公主之夫,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騰入覲,皇帝欣喜不已,命大學士傅恆與永珹至張家口迎接,封額駙為貝勒。
  
  五月,準噶爾內亂,皇帝命兩路進兵取伊犁,又讓三阿哥永璋與四阿哥永珹同在兵部演習軍務。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只問永珹軍事之道,並請尚書房師傅教導兵書,而對永璋,不過爾爾。
  
  到了八月,皇帝駐蹕吉林,詣溫德亨山望祭長白山、松花江。賑齊齊哈爾三城水災,閱輝發城。除了帶著如懿與嫡子永琪,便是永珹作陪。九月間,又是永珹隨皇帝謁永陵、昭陵、福陵。
  
  榮寵之盛,連朝中諸臣也對這位少年皇子十分趨奉,處處禮敬有加,恰如半個太子般看待。
  
  而內宮之中,皇帝雖然寵幸如懿與嬿婉、穎嬪、忻嬪等人居多,對年長的玉妍的召幸日益稀少,卻也常去坐坐,或命陪侍用膳,或是賞賜眾多。比之綠筠的位高而恩稀,玉妍也算是寵遇不衰了。
  
  綠筠人前雖不言語,到了如懿面前卻忍不住愁眉坐歎:「臣妾如今年長,有時候想起當年撫養過永璜,母子一場,眼前總是浮起他英年早逝的樣子。如今臣妾也不敢求別的了,只求永璋能安安穩穩地度日,別如他大哥一般便是萬幸了。」
  
  如懿捧著一盞江南新貢的龍井細細品味,聞言不由得驚詫:「永璋雖然受皇上的訓斥,那也是孝賢皇后過世那年的事了。怎麼如今好好的,你又說起那般喪氣話來?」
  
  綠筠忍不住歎息道:「臣妾自知年老色衰,自從永璜和永璋被皇上叱責冷待之後,臣妾便落了個教子不善的罪名,不得皇上愛幸。臣妾只求母子平安度日。可是皇后娘娘不知,嘉貴妃每每見了臣妾冷嘲熱諷之外,永璋和永珹一起當差,竟也要看永珹臉色,受他言語奚落。我們母子,居然可憐到這個地步了。也怪臣妾當年糊塗,想讓永璋爭一爭太子之位,才落得今日。」她越說越傷心,跪下哭求道,「臣妾知錯了,臣妾只希望從此能過得安生些,還求皇后娘娘保全。」
  
  綠筠處境尷尬,如懿不是不知。三阿哥永璋一直不得皇帝青眼,以致庸碌。綠筠所生的四公主璟妍雖然得皇帝喜愛,但到底是庶出之女。而六阿哥永瑢才十一歲,皇帝幼子眾多,也不甚放在心上。綠筠雖然與玉妍年歲相差不多,卻不及玉妍善於保養,爭奇鬥妍,又懂得邀寵,自然是過得不盡如人意了。
  
  如懿見綠筠如此,念及當年在潛邸中的情分,且永璜和永璋被牽累的事多少有自己的緣故在,也不免觸動心腸,挽起她道:「這話便是言重了,皇上不是不顧念舊情的人,嘉貴妃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麼額娘就有什麼兒子,一時得意過頭也是有的。永璋如今是皇上的長子,以後封爵開府,有你們的安穩榮華呢。」
  
  綠筠聞言稍稍安慰,抹淚道:「有皇后娘娘這句話臣妾便安心了。說來臣妾哪裡就到了哭哭啼啼的時候呢,愉妃妹妹和永琪豈不更可憐?」
  
  話音未落,卻見李玉進來,見了綠筠便是一個大禮,滿臉堆笑:「原來純貴妃娘娘在這兒,叫奴才好找!」
  
  綠筠頗為詫異,也不知出了何事,便有些慌張:「怎麼了?是不是永璋哪裡不好,又叫皇上訓責了?」
  
  李玉喜滋滋道:「這是哪兒的話呀!恭喜純貴妃娘娘,今日皇上翻了您的牌子,且會到鍾粹宮與您一同進膳,您趕緊準備著伺候吧。」
  
  綠筠吃了一驚,像是久久不能相信。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摸了臉又去摸衣裳,喜得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唸唸道:「本宮多少年沒侍寢了,皇上今兒怎麼想起本宮來了?」
  
  李玉笑道:「貴妃娘娘忘了,進而使您當年入潛邸的日子呀!皇上可惦記著呢。」
  
  綠筠這一喜可非同小可,呆坐著落下淚來,喃喃自語:「皇上可記得,本宮自己都忘了,皇上居然還記得!」
  
  如懿笑著推了她一把:「這是大喜的事,可見皇上念著您的舊情,怎麼還要哭呢?」她心念電轉,忽地想起一事,喚過容珮道:「去把嘉貴妃昨日進獻給本宮的項圈拿來。」
  
  那原是一方極華美的赤金盤五鳳朝陽牡丹項圈,以黃金屈曲成鳳凰昂首之行,其上綴以明珠美玉,花式繁麗,並以紅寶翡翠伏成牡丹花枝,晶瑩輝耀。
  
  如懿親自將項圈交至綠筠手中,推心置腹道:「這個項圈足夠耀眼,衣衫首飾不必再過於華麗,以免喧賓奪主,失了你本真之美。」她特特提了一句,「這樣好的東西本宮也沒有,還是嘉貴妃孝敬的。也罷,借花獻佛,添一添你今夜的喜氣吧。」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10-21 12:08 PM

第五卷 第三章 茶心
  
  綠筠喜不自勝,再三謝過,忙忙趕著回去了。
  
  容珮見綠筠走遠了,疑惑道;「昨日嘉貴妃送這個項圈來,名為孝敬娘娘,實是炫耀她所有是娘娘沒有的。」她鄙夷道:「這樣的好東西,鳳凰與牡丹的首飾,嘉貴妃也配!」
  
  如懿緩緩撫摸雪白領子上垂下的珍珠瓔珞:「鳳凰與牡丹,原本該是中宮所有。可是本宮沒有的東西,嘉貴妃卻能隨手拿出,你說是為什麼呢?」
  
  如懿不待容珮應答,舉眸處見永琪攜了一卷書卷入內,不覺便含笑。如懿注目於他,這些日子的蕭索並未為他爽朗清舉的容止染上半分憔悴,反而添了巖巖若孤松之獨立朗然。
  
  如懿心下欣慰,忙招了招手,親切道:「拿著什麼?給皇額娘瞧瞧。」
  
  永琪見了如懿,便收了一臉頹喪怯弱之色,爽朗一笑,將書卷遞到如懿跟前,興奮道;「兒臣自己編的書,叫《蕉桐賸稿》,雖然才編了一點兒,但總想著給皇額娘瞧瞧。」
  
  如懿的手指翻過雪白的書頁,笑道:「你自己喜歡,便是最好的。自己找些喜歡的事做,也省得聽了旁人的閒言閒語。」
  
  永琪微微有些黯然:「兒臣倒還好,只是不能為額娘爭氣,讓額娘傷心了。今兒早起見額娘又在煩心,兒臣問了兩句,才知是額娘母家的幾個遠親又變著法子來要錢。額娘雖然身在妃位,但一向無寵,但凡有些賞賜和月銀也都用在了兒臣身上,哪裡禁得住他們磨盤兒似的要。但若回絕,人家又在背後惡言惡語。好容易搜羅了些首飾送出去,他們又像見了血的蒼蠅,紛至沓來。」
  
  如懿聽得蹙眉:「誰家沒有幾個惡親戚,你叫你額娘不用理會就是。也是的,這些事你額娘都不曾告訴本宮。」
  
  永琪黯然搖頭:「家醜不可外揚,額娘也是要臉面的人,所以不曾說起。連兒臣都是反覆追問才知道些。額娘提起就要傷心,總說家世寒微幫不上兒臣,才生出這許多煩惱。」
  
  「愉妃只有你一個兒子,操心是難免的。」如懿淡然一笑,溫和道:「只要有來日,一時的委屈都不算什麼。」
  
  永琪用力點了點頭:「皇額娘的教誨,兒臣都記住了。」
  
  如懿頷首道;「外人都說你是閒來無聊喪了心智,才以編書為寄托,還整日閉門不出,出門也不多話。告訴皇額娘,除了編書,平日還做些什麼?」
  
  永琪認真道:「寫字。皇額娘告訴過兒臣,寫字能靜心。」
  
  如懿溫然一笑,和煦如初陽:「無事時戒一偷字,有事時戒一亂字。你能這樣,便是最好。對了,你額娘如何?還這麼為你哭哭啼啼麼?」
  
  永琪道:「已經好多了。兒臣安靜,額娘自然也不會心亂。」
  
  如懿稍稍放心:「你額娘久在深宮,這些分寸總還是有的。」
  
  永琪思忖片刻,有些不忿道:「只是今日兒臣路上過來,見四哥好不威風,去啟祥宮向佳貴妃娘娘請安,也帶了好些隨從,煊煊赫赫,見了兒臣又嘲諷了幾句。」
  
  如懿淺淺含笑,以溫煦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半年來,永珹見了你,不都愛逞些口舌的功夫麼。你忍他了麼?」
  
  永琪低頭:「是。兒臣都會忍耐。」
  
  如懿笑而不語,閒閒地撥弄著手中的白玉透雕茶盞,淺碧色的茶湯蒸騰著雪白的水汽,將她的容顏掩得潤澤而朦朧。如懿倒了一盞清茶,遞與永琪手中:「嘗一嘗這龍井,如何?」
  
  永琪不解其意,喝了一口道;「甚好。」
  
  如懿徐徐道:「龍井好茶,入口固然上佳。但皇額娘喜歡一種茶,不僅要茶香襲人,更要名字清雅貼切,才配得入口。譬如這道龍井,額娘覺得用來比喻你此時此刻的處境最是恰當。」
  
  永琪不解地皺了皺眉,恭敬道:「兒臣不懂,洗耳恭聽。」
  
  如懿看著盞中杏綠湯色,映得白玉茶盞綽然生碧,恍若一方凝翠盈盈:「如今的你,好比龍困井中,該當如何?」
  
  永琪眉峰一揚,眼中閃過一道流星般的光彩,旋即低首一臉沉穩:「是龍,便不會長困於井中。一時忍耐,只待時飛。」
  
  如懿為他添上茶水,神色慈愛:「龍井味醇香郁,入口齒頰生香。但好茶不僅於此,更可以清心也,皇額娘希望你可以潛心靜氣,以圖來日。」
  
  盞中茶葉在水中一芽一葉舒展開來,細嫩成朵,香馥若蘭,如同永琪舒展的笑容。「皇額娘的苦心,兒臣一定細細品味。」他想了想又說,「兒臣聽說四哥結交群臣,場面上的應付極大。每每李朝進獻人參,或黃玉、紅玉等各色玉石,四哥都分送群臣府中,連各府女眷也得到李朝所產的虹緞為佳禮。」
  
  「李朝的虹緞素以色澤艷麗、織物經密而聞名,常以錦繡江山、秀麗景致映在彩虹上,再將彩虹七色染在緞子上。李朝人力、物力不足,這虹緞極費工夫,實在難得,也難為了永珹這般出手大方。」如懿微微一笑,眸中神色仿若結冰的湖面,絲毫不見波瀾,「你的心思本宮都明白。只是這樣的話不比你親自去告訴你皇阿瑪,自然會有人去說。你要做的無非是讓人多添些口舌便是。口舌多了,是非自然也就多了。」
  
  永琪心領神會:「皇額娘囑咐的事,兒臣都會盡力做到最好。」
  
  如懿輕輕握住他的手,細心地撫平半舊的青線雲紋袖口間稀皺的痕跡:「皇額娘知道你這大半年來過得不好。但,你若忍不得一時,便盼不得一世。會很快了。」
  
  永琪鄭重頷首,眸中唯余一片墨色深沉的老練沉穩。
  
  隔了幾日便有消息傳來,乃是皇帝的一道諭旨,下令朝中官員不得與諸皇子來往。
  
  這道諭旨來得甚是蹊蹺,然而明眼人都明白,三阿哥永璋和五阿哥永琪被冷落,其餘皇子都還年幼,能與朝中官員往來的,不外是風頭正盛的四阿哥永珹。
  
  李玉來時,見如懿興致頗好,正抱著璟兕賞玩青花大缸中的錦鯉。廊下養著時鮮花卉,簷下養著的紅嘴相思鳥啁啾啼囀,交頸纏綿,好不可人。
  
  因天氣暑熱,如懿又喜蓮花,皇帝特意命人在庭院裡放置了數個青花大缸,養著金色錦鯉與巴掌大的碗蓮。缸中紅白二色的碗蓮開了兩三朵浮在水面,游魚穿梭搖曳,引逗得如懿和幾個宮女倚著欄杆,坐在青綢寶蓮繡墩上拿了魚食拋喂嬉笑。
  
  如懿看璟兕笑得開懷,便將她交到了乳母懷裡,因著去逗弄鳥兒,方才道;「皇上怎麼突然下了這樣的旨意?也不怕傷了永珹的面子。」
  
  「面子是自己給自己的,若要旁人來給,那都是虛的。」李玉一笑,「前幾日皇上陪伴純貴妃,見她戴著的項圈奪目,便問了句來歷,純貴妃便老實說了。這樣規制的項圈難得,奴才記得兩廣總督福臻所進獻的禮物裡便有這一樣,只是不知怎麼到了嘉貴妃手裡,便如實回稟了。」
  
  「你這般回稟,皇上當然會疑心去查,是不是?」如懿掐了幾朵新鮮玉簪在手中,留得一手餘香。
  
  李玉道:「皇上要查的,自然會雷厲風行查得明明白白。四阿哥結交群臣之事早已流言如沸,如今不過是在適當的時候讓皇上的耳朵聽見而已。更何況四阿哥敢從兩廣總督處收受如此貴重的禮物贈予嘉貴妃,如此內外勾結,皇上哪有不忌諱的。」
  
  「聽說封疆大吏們爭相結交四阿哥,送禮予他,可是總還是有明白人的吧?本宮聽說忻嬪的阿瑪那蘇圖便不是這樣隨波逐流的人。」
  
  李玉低眉順目:「可不是麼?所以皇上連帶著對忻嬪都格外恩寵有加,這兩日都是忻嬪侍寢。」
  
  如懿隨手將玉簪花簪上豐厚漆黑的新月髻:「雖然有這樣的旨意,但皇上還是重視四阿哥的,不是麼?」
  
  李玉的目光透著深邃之意:「皇上是重視四阿哥。可五阿哥自被皇上叱責冷落之後,反而得了皇太后的青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如懿微微垂頭,細細理順胸前的翡翠蝴蝶流蘇。一節湖水色繡青白玉蘭的羅紗袖子如流水滑落,凝脂皓腕上的紫玉手鐲琳琅有聲;「不管怎麼說,木蘭圍場救父的功勞,四阿哥可是拔得頭籌啊!」
  
  李玉笑得高深:「皇上喜愛四阿哥是不假,木蘭圍場救父的功勞也是真。可是那日救皇上的,不止四阿哥,還有五阿哥和凌大人,咱們可是有目共睹的。至於是不是頭籌……」他話鋒一轉,「奴才當時一在,得問問在場的人才好。」
  
  如懿笑著剜了李玉一眼:「越發一副老狐狸的樣子了。人呢?」
  
  李玉躬身笑道:「凌大人早已候在宮外,只等娘娘傳見。」
  
  如懿搖了搖手中的團扇,懶懶道:「外頭怪熱的,請凌大人入殿相見吧。容珮,凌大人喜歡的大紅袍備下了麼?」
  
  容珮含笑道:「早備下了。」
  
  凌雲徹疾步入殿。他立在如懿跟前,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濾得明媚溫淡的陽光覆過他的眉眼。一身紗質官服透著光線浮起流水般光澤,整個人亦失了幾分平日的英武,多了幾分溫潤之意。
  
  如懿不知怎的,在凝神的一瞬想起的是皇帝的面容。多少年的朝夕相對,紅袖相伴,她記憶力驟然能想起的,依然是初見時皇帝月光般清澈皎潔的容顏。時光荏苒,為他添上的是天家的貴胄氣度,亦是浮華的浸淫,帶上了奢靡的風流氣息。如今的皇帝,雖然年過四十,英姿不減,依舊有著奪目的光華,但更像是一塊金鑲玉,固然放置於錦繡彩盒之內,飾以珠珞華彩,但早已失卻了那種攝人心魄的清潔之姿。更讓人覺得太過易碎,不可依靠。
  
  而眼前的凌雲徹,卻有著風下松的青翠之姿,生與草木,卻獨立叢中,可為人蔽一時風雨。
  
  這樣的念頭尚未轉完,凌雲徹已然躬身行禮。他禮敬而不帶討好的意味,凜然有別與眾人。
  
  如懿十分客氣,示意他起身,看著容珮奉上茶來,又命賜座。
  
  橙灩灩的茶水如朝霞流映,如懿示意他喝一口,柔緩道:「這大紅袍是道好茶,紅袍加身,本宮在這裡先恭喜凌大人陞官之喜了。」
  
  茶香還留在口頰之內,凌雲徹不覺詫異道;「奴才在皇上身邊侍奉,何來突然陞官之喜?」
  
  如懿的眉眼清冽如艷陽下的水波澹澹,說得十分坦然:「凌大人能再度回宮,憑的是木蘭圍場勇救皇上的忠心。只是與其三人分享功勞,不如凌大人獨佔其功,如此豈非沒有陞官之喜?」
  
  凌雲徹眼中有一片清明的懂得:「微臣如何敢獨佔其功,那日木蘭圍場之事,明明是五阿哥冒險救父,擋在皇上身前,功勞最大。微臣不過是偶然經過而已。」
  
  如懿輕歎如風:「冒險救父的是永珹,若不是他放箭射殺受驚的野馬,皇上也不能得保萬全。說到底,永琪不過是個最癡傻的孩子,只會擋在皇上身前以身犯險罷了。」
  
  凌雲徹道:「以身犯險捨出自己才是最大的孝心。背後放箭,說得好是救人,若放的是冷箭,或許也是傷人了。」
  
  如懿忽然目光一凝,冷然道:「凌大人,雖然本宮當日未在木蘭圍場的林中,但一直有些疑惑。皇上遇險,怎麼凌大人和永珹、永琪便會那麼巧就出現救了皇上?」
  
  如懿斂聲注目於凌雲徹,似要從他臉上尋出一絲半痕的破綻,然而承接她目光的,唯有些許訝異與一片坦誠。凌雲徹拱手道:「皇上洪福齊天,也是上天垂恩,給微臣與兩位阿哥這樣救護皇上的機會罷了。」
  
  他的淡定原在如懿意料之中,卻不想如此無懈可擊。如懿暗笑,她也不過是在疑心之餘略作試探而已,時過境遷,許多事已無法再徹查。而凌雲徹的表情,給了她的揣測一個阻絕的可能。
  
  如懿盈然一笑,神色瞬間鬆快,和悅如暖風醺然:「凌大人無須急著辯解。本宮此言,不過是長久以來的一個疑問而已。自然了,永琪當年不過十二歲,能救護皇上也是機緣巧合而已。只是……」她略略沉吟,「自從圍場之事後,這兩年皇上每每去木蘭秋獮,都要格外加派人手跟隨,總不能暢快狩獵,也頗束手束腳。且當年暗中安置弓弩放冷箭之人一直未曾查明,到底也是一塊心病。連本宮也日夜擔憂,生怕再有人會對皇上不利。凌大人時時追隨皇上身邊,有這樣的陰狠之人潛伏暗中,只怕大人也要懸心吧?」
  
  凌雲徹的目光如同被風撲到的燭火微微一跳,旋即安穩如常:「當日皇上說過一句話,微臣銘記於心。皇上說:『忠於朕的人都來救朕了!害朕的人,此時一定躲得最遠!』」
  
  如懿的語氣隱然有了一絲迫人的意味:「本宮倒是覺得,有時候救人的人,也會是害人的那人。凌大人認為呢?」
  
  凌雲徹起身,一揖到底,以一漾溫和目色相對:「娘娘說得是。當日微臣細察過,那兩支暗箭都不曾喂毒。若皇上在原地不動,應當只是虛驚一場。」
  
  「是麼?」如懿目光澄明,如清朗雪光拂過於他,「那麼凌大人,那日,你做了什麼?」
  
  凌雲徹一滯,眸光低回而避,額上已生出薄薄汗珠。片刻,他決然抬首:「皇后娘娘,當日微臣牽穎嬪娘娘的愛駒在外遛馬,曾先入林中,發現架於樹枝間的弓弩。」
  
  如懿疑惑道:「本宮記得那時查明,那弓弩並非需要有人當場施放冷箭,而是架在樹枝間以銀絲繃住。只要銀絲一受觸碰斷裂,冷箭自會發出。」
  
  「是。因樹林偏僻,少有人來,所以微臣只是好奇,因而掩在樹後觀望。誰想皇上起興追馬至林間,枝上弓弩便發,駭然眼見變生肘腋。且當日那野馬驟然闖入林間,也是因為草木間塗上了發情母馬的體液,才引得野馬奔來躁動。圍場官員也有說是有人備下弓弩只為射殺野馬。」
  
  如懿道:「凌大人不覺得這話是推脫之詞麼?難怪皇上之後震怒,要嚴懲木蘭圍場的官員。依本宮看,只怕真是有人費盡心機要暗害皇上,藉以自重。」
  
  凌雲徹將肺腑之音盡數吐出:「今日皇后娘娘既然疑心,那微臣一定細細查訪。只要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微臣都會盡力去做,盡心去做,以還娘娘一個明白交代。」
  
  如懿塗了胭脂紅蔻丹的指甲映在白玉茶盞上,瑩然生輝。她輕抿茶水,柔聲道:「本宮何曾吩咐過你什麼,一切皆在大人自己。」
  
  午後的日光被重重湘妃竹簾濾去酷熱的意味,顯得格外清涼。凌雲徹有一瞬的怔忡,望著眼前的女子,梨花般淡淡的妝容,隱約有蘭麝逸香,那雙水波瀲灩的命眸似乎比從前多出一絲溫柔,是那種難得而珍貴的溫柔。似乎是對著他,亦像是對著她所期許的未來。她秀長的眉眼總是隱著淺淡的笑意,那笑意卻是一種慣常的顏色,像是固有的習慣,只是笑而已,卻讓人無法捉摸到底是喜是怒。
  
  他在自己怔忡醒來的須臾,有一個念頭直逼入心,若她的笑是真心歡喜便好。
  
  凌雲徹黯然躬身,徐徐告退,走出重重花影掩映的翊坤宮。有帶著暑熱的風灌入衣衫的縫隙,他只覺得涼意透背,才知冷汗已濕透了一身。舉手抬目,凌雲徹望見一片湛藍如璧的天色,彷彿一塊上好的琉璃脆,通透澄明。恰有雪白的群鳥盤旋低鳴,振翅而過。
  
  他的心在此刻分明而瞭然,若不為她,亦要為了自己。千辛萬苦走到這裡,豈可便宜了旁人,都得是自己的,是她的才好。
  
  如懿看著凌雲徹離去,面上不覺銜了一絲溫然笑意:「容珮,著大紅袍還有多少?」
  
  容珮答道:「這大紅袍是今春福建的貢品,咱們吃了小半年,還有五六斤吧。」
  
  如懿笑道:「那便盡數留著給凌大人,賀他來日昇遷之喜。」
  
  容珮取過一把翠綠黃邊流蘇芭蕉扇,一下一下扇出清涼的風:「娘娘便這般篤定,凌大人一定會有這樣的大喜?」
  
  如懿睫毛輕輕揚起,便如蝶翼撲扇,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他沒有選擇。」如懿牽動湘妃竹簾上的五色絲線流蘇,半卷輕簾。一眼望去,庭院中錯錯落落開著芍葯、龍膽、合歡、蔦蘿、鳳仙、石榴、木香、紫薇、惠蘭、長春、笑靨、月季、百日紅、千葉桃、玉繡球、飛燕草,紅紅翠翠,繽紛絢爛,如堆出一天一地的繁華金色。彼時荷錢正鑄,榴火欲燃,迎著雕樑燕語,綺檻鶯啼,靜院明軒,溶溶洩洩。誰會想到這般氣序清和、晝長人倦的天地裡,會有著讓人心神難安的來日。
  
  容珮眸光一轉,已然猜到幾分:「娘娘是說……」
  
  「雖然已經過了兩年,但皇上並未真正放下木蘭圍場遇險之事。你只瞧每年再去承德,皇上布下的人手這樣多,便知道沒有查出放冷箭的真兇,是如何讓皇上寢食難安。」
  
  容珮吃驚:「娘娘是懷疑救駕的人中有人自己安排了這一出?」
  
  如懿眼波中並無一絲漣漪:「本宮也只是疑心而已。凌雲徹有沒有這樣的心思和舉動本宮無處查知,但是方才試探他幾句,他倒沉得住氣。能這樣沉得住氣的人,便不會自己引火燒身。而永珹,本宮實在不能不疑心。」
  
  容珮著實不安,一把芭蕉扇握在手中,不覺停了扇動:「幾年來四阿哥母子是有不少舉動,那娘娘不告訴皇上?」
  
  「告訴皇上?」如懿凝眸看她,「如果皇上問起,為何本宮不早早說出這疑心,而是等永琪寥落之時再提,是否有庇護永琪攻訐永珹之心,本宮該如何作答?或者皇上又問,本宮若是疑心,為何不早說,讓凌雲徹這般有嫌疑之人長在皇上身側,又是何居心,本宮又該如何作答?此時本宮並未眼見,只是耳聞才有疑惑,並無如山鐵證啊!」
  
  容珮慨歎道:「如此,娘娘的確是兩難了。可是這件事若是凌大人做的,這樣一個居心叵測的人在皇上身邊,對皇上豈不有害?」
  
  「不會。」如懿看得通透,「他苦心孤詣只是想回到紫禁城中爭得屬於他的一份榮華富貴。為了這個心願而布下殺局,他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必要。如今他心願得償,更不會有任何不利於皇上的舉動,來害了自己辛苦掙來的這份安穩。」她彈了彈水蔥似的半透明的指甲,「既然這件事本宮有疑心,那麼遲早皇上也有疑心。你不是不知道皇上的性子,最是多疑。等哪日他想起這層緣故來,凌雲徹也好,永琪也好,都脫不了嫌疑。與其如此,不如早點兒有個了斷。」
  
  容珮輕輕歎息,似有幾分不放心。連如懿自己也有些恍惚,為何就這般輕易信了凌雲徹,寧可做一個懵懂不知之人。或許,她是真的不喜金玉妍與永珹,寧願他們落了這個疑影兒;亦或是因為昔年冷宮扶助之情,是他於冰雪中送來一絲春暖。
  
  紗幕微浮,捲簾人去,庭中晴絲裊裊,光影駘蕩,遠遠有昆曲裊娜飛雲,穿過宮院高牆,縹緲而來。
  
  那是一本《玉簪記》,也唯有嬿婉纏綿清亮的嗓音唱來,才能這般一曲一折,悠悠入耳,亦入了心腸。
  
  「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
  
  午後的陽光有些慵懶,溫煦中夾著澀澀而蓬勃的芳香。娜依一夏最後的絢美,連花草亦知秋光將近,帶著竭盡全力欲仙欲死的氣性,拚力盛放至妖冶。
  
  如懿本與嬿婉心性疏離,此刻聽她曲意綿綿,亦不禁和著拍子隨聲吟唱。
  
  「朱弦聲杳恨溶溶,長歎空隨幾陣風。仙郎何處入簾櫳?早是人驚恐。莫不是為聽雲水聲寒一曲中?」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10-21 12:09 PM

第五卷 第四章 木蘭
  
  這樣陽光曛暖,蘭謝竹搖的日子,就在平生浮夢裡愈加光影疏疏、春色流轉。待到恍然醒神時,已是乳母抱了午睡醒來的永琪來尋她。
  
  兒啼聲喚起如懿的人母心腸,才笑覺自己的恍惚來得莫名。如懿伸手抱過撲向她的愛子,聽他牙牙學語:「額娘,額娘。」片刻又笑著咧開嘴,「五哥哥,五哥哥。」
  
  永琪一向待這個幼弟十分親厚,如同胞手足一般,得空兒便會來看他。如懿聽永琪呼喚,便喚進三寶問:「五阿哥這兩日還不曾來過,去了哪裡?」
  
  三寶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話,五阿哥陪著太后抄錄佛經去了。」
  
  如懿哄著懷中的永琪,隨口問:「這些日子五阿哥常陪著太后麼?」
  
  三寶道:「也不是常常,偶爾而已。太后常常請阿哥們相伴慈寧宮說話,或是抄錄佛經。不是五阿哥,便是六阿哥。」
  
  太后喜愛純貴妃蘇綠筠所生之子,眾人皆知。不過六阿哥長得虎頭虎腦,十分活潑,原也格外招人喜愛。如懿含著欣慰的笑,如今,太后的眼裡也看得見別的阿哥了。
  
  如懿問道:「不顯眼吧?」
  
  三寶忙壓低了聲音:「不顯眼。愉妃小主和五阿哥都受皇上冷落,沒人理會延禧宮的動靜。」
  
  容珮怔了怔:「怎麼太后如今也看得上五阿哥了?從前因為五阿哥是娘娘名分上的養子,太后可不怎麼搭理呢。」
  
  如懿瞟了她一眼:「問話也不動腦子了,你自己琢磨琢磨。」
  
  容珮想了又想,眼神一亮;「哎呀!奴婢懂了。當日五阿哥為端淑長公主思慮,固然是見罪於皇上,卻是大大地討了太后的喜歡!」
  
  如懿輕輕地拍著懷中的永琪,口中道:「端淑長公主是太后的長女,太后雖然不顧及達瓦齊,但端淑長公主的顏面與處境,她總是在意的。皇上善待車凌,達瓦齊大怒,自然也不會給端淑長公主好臉色看了。有永琪這句貼心窩子的話,即便受了皇上的訓斥,太后一定也會念著永琪的好的。」
  
  容珮道:「左右這幾年在皇上跟前,是哪位阿哥也比不上四阿哥。能另闢蹊徑得太后的好,那自然是好。可是太后雖然受皇上孝養,但不理會朝政的事,即便有太后疼愛,便又怎樣呢。」
  
  如懿但笑不語,只是看著孩子的笑臉,專注而喜悅。
  
  這便是太后的厲害之處了。她在先帝身邊多年,與朝中老臣多是相識,哪裡會真的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可她偏偏這般淡然無爭,彷彿不理世事。如懿卻是清楚的,連皇帝的後宮也少不得有太后的人,而玉妍與永珹只眼看著皇帝,卻無視太后,便是目光短淺,大錯特錯了。
  
  時數日後,木蘭圍場進獻數匹剛馴化的野馬養入御苑,供宮中賞玩。皇帝頗為有興,便攜嬪妃皇子前往賞看。金風初起,楓葉初紅,烈烈如火。雪白的馬匹養在籠中,映著園中紅葉,十分好看。都是初到宮中陌生的環境,那些馬兒到底野性未馴,並不聽馴馬師的話,搖頭擺尾,不時低嘶幾聲,用前蹄撓著沙地,似乎很是不安。
  
  馬蹄踢鐵欄的聲音格外刺耳,忻嬪依偎在皇帝身邊,臉上帶著幾分嬌怯,一雙明眸卻閃著無限好奇,笑道:「這些馴馬師也真無用!平素馴慣了的畜生也不能讓它們安靜下來。」她目光清亮,逡巡過皇帝身後數位皇子,笑生兩靨,「聽說諸位阿哥都善於狩獵,若是野馬不受馴,一箭射死便也罷了。是不是?」
  
  永珹雖未受皇帝訓斥,然而也感受到皇帝對他的疏遠。且這些日子皇帝寵愛忻嬪,並不去玉妍宮裡,他難免為額娘抱不平,便朗朗聲爭強道:「忻娘娘這話便差了,這些馬匹馴養不已,若是都一箭射殺了,哪裡還有更好玩的供給宮裡呢?」
  
  忻嬪本與永珹差不了幾歲,也是心性高傲的年紀,有些不服,道:「聽四阿哥的意思,是能馴服了這些野馬麼?」
  
  永珹輕笑一聲,也不看她,逕自捲起袖子走到籠前,都弄了片刻。誰知那些野馬似是十分喜歡永珹,一時也停了煩躁,乖乖低首打了兩個響鼻。
  
  玉妍見狀,不免得意,扯了扯身邊的八阿哥永璇,永璇立刻會意,立刻拍手笑道:「四哥,好厲害!好厲害!」
  
  忻嬪見永珹得意,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彫蟲小技。哪裡及得上皇上馴服四海平定天下的本事!」
  
  皇帝見忻嬪氣惱起來一臉小兒女情態,不覺好笑:「永珹,那些野馬倒是聽你的話!」
  
  此時,凌雲徹陪伴皇帝身側,立刻含笑奉承道:「皇上說得是。每年木蘭圍場秋獮之時,四阿哥都會親自餵養圍場中所馴養的馬匹。正因如此,所以年年秋獮,四阿哥騎術最佳。」
  
  永琪恍然大悟:「難怪四哥去餵圍場的馬都不帶兒臣去,原來竟有這般緣故,怕兒臣奪了四哥的名頭呢!」
  
  皇帝懸在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斂,彷彿不經意道:「凌雲徹,你是說四阿哥每年到圍場都和這些野馬親近?」
  
  凌雲徹的樣子極敦厚:「微臣在木蘭圍場當值兩年,都曾眼見。後來隨皇上狩獵,也見過幾次。」他滿眼欽羨之色,「四阿哥天賦異稟,尋常人實難企及。」
  
  皇帝看著鐵籠外幾位馴馬師束手無策,唯獨永珹取了甘草餵食馬兒,甚是得心應手,眼中不覺多了一位狐疑神色。當下也不多言,只是說笑取樂。
  
  當夜皇帝便不願召幸別的嬪妃,而是獨自來到翊坤宮與如懿相守。紅燭搖曳,皇帝睡夢中的神色並不安寧,如懿側臥他懷中,看他眉心深鎖,囈語不斷,隱隱心驚,亦不能入夢,只聽著夜半小雨淅淅瀝瀝叩響窗欞。良久,雨聲越繁,打在飛簷琉璃瓦上,打在中庭闊大的芭蕉葉上,打在幾欲被秋風吹得萎謝的花瓣上,聲聲清越。
  
  心潮起伏間,又是風露微涼的時節啊。
  
  夜色濃不可破,皇帝從夢中驚坐起,帶著滿身濕漉漉的冰涼的汗水,疾呼道:「來人!來人!」
  
  即刻有守夜的宮人聞聲上前叩門,如懿忙忙坐起身來,按住皇帝的手心,向外道:「沒什麼事!退下吧!」
  
  九月初的雨夜,已有些微涼,晚風透過霞影絳紗糊的窗微微吹了進來,翡翠銀光冷畫屏在一雙紅柱微光下,閃爍著明滅的光。如懿取過床邊的氅衣披在皇帝身上,又起身遞了一盞熱茶在皇帝手中,柔聲關切:「皇上又夢魘了麼?」
  
  皇帝將盞中的熱茶一飲而盡,彷彿攫取了茶水中的溫熱,才能稍稍安神。「如懿,朕雖然君臨天下,可是午夜夢迴,每每夢見自己年少時無人問津的孤獨與悲苦。朕的生母早逝,皇阿瑪又嫌棄朕的出身,少有問津。哪怕朕今日富有四海,一人獨處時,也總害怕自己會回到年少時一無所有的日子。」
  
  如懿緊緊握住皇帝的手:「怎麼會?皇上有臣妾,有皇額娘,有那麼多嬪妃、皇子和公主,怎麼會一無所有?」
  
  皇帝的神色無助而惶惑,彷彿被雨露沾濕的秋葉,薄而脆枯。「朕有皇額娘,可她是太后,不是朕的親額娘。朕有那麼多嬪妃,可是她們在朕身邊,為了榮寵,為了家族,為了自己,甚至為了太后,有幾個人是真心為朕?朕的兒子們一天天長大,朕在他們心裡,不僅是父親,是君王,更是他們虎視眈眈的寶座上礙著他們一步登天的人。至於朕的女人,朕疼她們愛她們,可若有一天朕要為了自己的江山捨出她們的情愛與姻緣時,她們會不會怨恨朕?父女一場,若落得她們的怨懟,朕又於心何安?」
  
  翠竹窗櫳下,茜紅紗影影綽綽。如懿心下微涼,彷彿斜風細雨也飄到了自己心上。「那麼臣妾呢?皇上如何看臣妾?」
  
  皇帝的聲音有些疲倦,閉目道:「如懿,你有沒有算計過朕?有沒有?」
  
  如懿的心跳陡然間漏了一拍。她看著皇帝,慶幸他此刻閉上了雙眸。因為連她自己亦不知,自己的神色會是何等難看。這些年來,她如何算計過皇帝,只有她自己明白,可是皇帝也未曾如她所期許一般真心誠意待她。他許她後位榮華,她替他生兒育女,做一個恪盡職守的皇后。到頭來,也不過是落得這般彼此算計的疑心而已。
  
  也罷,也罷,不如不看。如懿看著床幃間的鎏金銀鸞鉤彎如新月,帳鉤上垂下細若瓜子的金葉子流蘇,一把把細碎地折射著黃粼粼的光,針芒似的戳著她的眼睛。她靜了片刻,銜了一絲苦笑:「皇上如何待臣妾的,臣妾也是如何待皇上。彼此同心同意而已。」
  
  有風吹過,三兩枝竹枝細瘦,婆娑劃過窗紗,風雨蕭瑟,夜蟄寂寂。皇帝的氣息稍稍平穩,他睜開眼,眼中卻有著深不可知的傷感和畏懼:「如懿,朕方才夢見了永璜,朕的第一個兒子。朕夢見他死不瞑目,問朕為何不肯立他為太子?然後是永珹,朕這些年所疼愛、欣賞的兒子,朕夢見自己回到追逐野馬獨自進入林間的那一日,那兩支射向朕的冷箭,到底是誰?是誰想要朕的性命?」
  
  皇帝疑心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如懿將驚惶緩緩吐出口:「皇上是疑心永珹?永珹可是皇上的親子啊!」
  
  皇帝黯然擺首:「親子又如何?聖祖康熙晚年九子奪嫡是何等慘烈。皇位在上,本沒有父子親情。」他的神情悲傷而疲憊,「今日朕才知原來永珹善於引逗野馬,朕從來不知……而那日,就是一匹野馬引了朕入林中的……」他長歎一聲,「而朕無意間聽凌雲徹說起,那日他趕來救朕時,明明看見永珹騎馬緊在他之後立刻如林,不知為何卻沒有先來救朕,反而頗有觀望之態,直到朕命懸一線,他才出手相救。」
  
  時已入秋,宮苑內有月桂悄然綻放,如細細的蕊芽,此刻和著雨氣滲進,香氣清綿,緩和了殿中波雲詭譎的氣氛。
  
  如懿的聲音從喉舌底下縹緲而出:「皇上真的疑心永珹麼?」
  
  「朕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嘉貴妃當初對後位有多熱切,永珹對太子之位便有多熱切。朕也知道嘉貴妃的用心,只有她身份高貴,她的兒子身份高貴,她的母族才會牢牢依附於大清,地位更加穩固。」皇帝靜了精神,「可是凌雲徹的話也不能全信,朕雖然知道他當年是被罰在木蘭圍場做苦役,才機緣巧合救了朕,可真有這麼機緣巧合麼?所以朕連夜派人趕去承德細細查問那日永珹的行蹤,是否真如凌雲徹所言。如果永珹真的以朕的安危博取歡心……」他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的陰光,「那他就不配做朕的兒子了!」
  
  寢殿中安靜極了,眼下綿綿不絕的雨水綴成一面巨大的雨簾,幕天席地,包圍了整座深深宮苑。滿室都是空茫雨聲,如懿的欣慰不過一瞬,忽而心驚。皇帝是這樣對永珹,那麼來日,會不會也這樣對自己的永琪和永琪?
  
  自己這樣步步為營籌謀一切,是不是也是把自己的兒子們推向了更危險的境地?她不能去想,亦容不得自己去想。這樣的念頭只要一轉,她便會想起幽禁冷宮的不堪歲月。她也曾對別人留情,結果讓自己落得不生不死的境地。她無數次對自己說,只要一旦尋得敵人的空隙,便不會再留半分情面。
  
  若來日永珹登上帝位,金玉妍成為聖母皇太后,自己想要憑母后皇太后的身份安度餘年,都只能是妄想了。
  
  像是漂泊在黑夜的雨湖上,唯有一葉扁舟載著自己和身邊的男子。對於未來,他們同樣深深畏懼,並且覺得不可把握。只能奮力划動船槳,哪怕能劃得更遠些,也是好的。
  
  這樣的深夜裡,他們與擔憂夜雨會澆破屋頂,擔憂明日無粟米充飢的一對貧民夫婦相比,並無半分差別。
  
  窗外冷雨窸窣,綿密的雨水讓人心生傷感,想要尋一個依靠。皇帝展臂擁住她:「如懿,有時候朕慶幸自己生在帝王家,才能得到今日的榮耀。可是有時候,朕也會遺憾,遺憾自己為何生在帝王家,連骨肉親情、夫妻情分都不能保全!」
  
  如懿知道皇帝語中所指,未必是對著自己。許是言及孝賢皇后,也可能是慧賢皇貴妃,更或許是宮中的任一妃嬪。可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若有一日,他們彼此間的算計都露了底,所謂的帝后,所謂的夫妻,是否也到了分崩離析、不能保全的境地?
  
  到頭來,不過都是孑然一身,孤家寡人罷了!
  
  雨越發大了。竹葉上雨水滴瀝,風聲嗚咽如訴。雨線彷彿是上天灑下的無數凌亂的絲,綿綿碎碎,纏繞於天地之間。如懿突然看見內心巨大的不可彌補的空洞,鋪天蓋地地充滿了恐懼與孤獨。
  
  他們穿著同色的明黃寢衣,款長的袖在燭光裡薄明如翼,簌簌地透著涼意。
  
  她貴為一國之後,母儀天下。他是一朝之君,威臨萬方。
  
  可是說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女人,她也不過是一個男人。在初秋的雨夜裡,褪去了所有的榮耀與光輝,不過是一對心事孤清、不能彼此溫暖的夫妻。
  
  夜深,他們復又躺下,像從前一樣,頭並著頭同枕而眠。他的頭髮抵著她的青絲,彼此交纏,彷彿是結髮一般親密,卻背對著背,懷著各自不可言說的心事,不能入眠。
  
  雨水晦暝,長夜幽幽,如懿輕輕為他掖緊衾被,又更緊地裹住自己,緊緊閉上了眼睛。只期望在夢境中,彼此都有一處光明溫暖的境地可棲,來安慰現實不可觸摸的冰涼。
  
  從承德歸來的密使帶回來的是模稜兩可的答案。當日的確有人見到永珹策馬如林,卻不知去的是否是皇帝所去的方向。
  
  所有的決斷,永珹的未來,皆在皇帝一念之間,或者說,皇帝的疑心是否會大於父子骨血的親情。
  
  如懿所能做的,凌雲徹所能安排的,也僅止於此。若答案太過分明,只會讓皇帝往其他的方向與懷疑。這時她所不希望,也不敢的。
  
  如懿甚至皇帝的躊躇與不悅,便備下點心,抱著璟兕來到養心殿探視,希望以女兒天真無邪的笑意,寬慰皇帝難以決斷時的暴躁與迷亂。而更要緊的,也只有懷中幼女的不諳世事,才更顯得成年的皇子是如何野心勃勃,居心叵測。
  
  步上養心殿的層層玉階,迎接她的,是李玉堆滿笑容的臉。可是拿笑容底下,分明有難以掩飾的焦慮與擔憂;「皇后娘娘,皇上不願見任何人,連令妃小主和忻嬪小主方才來請安,都被擋在了門外呢。」
  
  如懿微微蹙眉:「不只是為四阿哥的事吧?」
  
  李玉道:「娘娘聖明,於內是四阿哥的事煩心,在外是前朝的事,奴才隱隱約約聽見,是準噶爾的事。今兒晌午皇上還連著見了兩撥兒大臣一起商議呢。這不,人才剛走,又趕著看折子了。」
  
  如懿凝神片刻,溫然道:「皇上累了半日,本宮備下了冰糖百合馬蹄羹,你送進去給皇上吧。」李玉躬身接過。如懿努努嘴,示意乳母抱著璟兕上前:「五公主想念皇上了,你帶公主進去。等下純貴妃也會派人送四公主過來,一同陪伴皇上。」
  
  李玉拍著額頭笑道:「是呢。早起皇上還問起五公主,還是皇后娘娘惦記著,先送了公主來。」
  
  如懿深深地看了李玉一眼,眼神恍若無意掠過站在廊下的凌雲徹,摸著璟兕粉雕玉琢的小臉:「等下好好送公主回來就是。」
  
  她攜了容珮的手布下台階,正瞧見綠筠親自送了四公主前來,見了如懿老遠便含笑施禮,恭謹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忙扶住了,見純貴妃一襲玫瑰紫二色金銀線華衫,系一痕淺玉銀泥飛雲領子,雲髻峨峨,翠華搖搖,戴著碧玉瓚鳳釵並一對新折的深紫月季花,顯然是著意打扮過。如懿笑吟吟道:「純貴妃何須這般客氣,皇上正等著兩位公主呢,快送公主進去吧。」
  
  綠筠示意乳母抱了四公主入殿,極力壓低了嗓音,卻壓不住滿臉喜色:「不知怎的,皇上如今倒肯惦記著臣妾了,大發了兩撥兒人送了東西來給臣妾和永璋、永瑢,都是今年新貢的貢品呢。多少年皇上沒這麼厚賞了。聽說愉妃那兒也是一樣呢。」
  
  有風拂面,微涼。如懿緊了緊身上的玉蘿色素錦披風,絲滑的緞面在秋日盛陽下折射出柔軟的波紋似的亮光,上面的團繡暗金向日葵花紋亦是低調的華麗。
  
  「皇上疼你們,這是好事。惦記著孩子就是惦記著你,都是一樣的。」
  
  綠筠眼角有薄薄的淚光,感慨道:「皇后娘娘,臣妾自知不能與年輕的寵妃們相較。只要皇上疼愛臣妾的孩子,別忘了他們,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她的話,何嘗不是一個母親最深切的盼望。
  
  如懿的手安撫似的劃過綠筠的手背,像是某種許諾與安慰:「好好安心,永璋和永瑢有的是機會。」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10-21 12:10 PM

第五卷 第五章 黃鵠歌
  
  綠筠喜不自禁,再三謝過,目送了如懿離開。
  
  行至半路時,如懿惦念著永琪仍在尚書房苦讀,便轉道先去看他。尚書房庭院中桐蔭靜碧,朗朗讀書聲聲聲入耳。
  
  「北路古來難,年光獨認寒。朔雲侵鬢起,邊月向眉殘。蘆井尋沙到,花門度磧看。薰風一萬里,來處是長安。」
  
  如懿含了一抹會心的笑意,走近幾步,行至書房窗邊,凝神細聽著越來越清晰的讀書聲。
  
  容珮低聲問;「皇后娘娘不進去麼?」
  
  如懿輕輕擺手,繼續佇立,倚窗聽著永琪的聲音。裡頭稍稍停頓,以無限唏噓的口吻,復又誦讀另一首詩。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牆,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聽罷,如懿默思一陣,似是觸動,才命容珮道:「去看看吧。」
  
  容珮扶了如懿的手進去,滿室書香中,永琪孑然立於西窗梧桐影下。永琪見她來了,忙上前親熱地喚道:「皇額娘。」
  
  如懿環顧四周,唯見書壁磊落,便問:「只有你一人在麼?其他阿哥呢?」
  
  永琪娓娓道來:「三哥和六弟回純娘娘宮中了。四哥這幾日心緒不定,無心讀書,一直沒來尚書房。八弟年幼貪玩,四哥不來,他自然也不肯來了。」
  
  如懿替永琪理一理衣領,含笑道:「旁人怎樣你不必管,自己好好讀書就是。」
  
  永琪有些興奮,眼中明亮有光:「皇額娘,昨日皇阿瑪召見兒臣了。」
  
  如懿頷首:「你皇阿瑪可是問了你關於準噶爾之事?」
  
  永琪連連點頭,好奇道:「皇額娘如何得知?是皇阿瑪告訴您的嗎?」
  
  如懿笑著在窗邊坐下:「你讀的這些詩雖未直言邊塞事,卻句句事關邊塞事。皇額娘才隱約猜到。」她停了停,「那你皇阿瑪是什麼意思?你又如何應答?」
  
  永琪眼中的興奮之色退卻,換上一副少年老成的語氣:「兒臣年少懵懂,能有什麼意思?自然以皇阿瑪的訓示為上。」
  
  如懿油然而生一股歡喜。皇帝自然是喜歡有主見的兒子,可太有主見了,他也未必喜歡,反生忌憚。永琪善於察言觀色,能以皇帝馬首是瞻,自然是萬全之策。如懿欣慰道:「那你皇阿瑪怎麼說?」
  
  永琪道:「皇阿瑪十分思念遠嫁的親妹,兒臣的姑母端淑長公主。」
  
  只一言,如懿完全了然:「你方才念的第一首詩,是楊巨源的《送太和公主和藩》。唐憲宗女封太和公主,遠嫁回鶻崇德可汗。」
  
  永琪微微思忖:「比起終身遠嫁不得歸國的王昭君與劉細君,太和公主遠嫁二十年後,在唐武宗年間歸國,也算幸運了。」
  
  「所以你讀細君公主的《黃鵠歌》時會這般傷感。」如懿伸手撫摸永琪的額頭,「你也在可憐你的端淑姑母,是不是?」
  
  永琪的傷感如漩渦般在面上一瞬而過,旋即堅定道:「但願公主遠嫁在我朝是最後一次。兒臣有生之年,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一位公主遠離京城。兒臣更希望五妹妹嫁得好郎君,與皇額娘朝夕可見,以全孝道。所以兒臣已經向皇阿瑪言說,當年端淑姑母遠嫁準噶爾多爾札已是為難,為保大清安定再嫁達瓦齊更是不易。如今達瓦齊既然不思姻親之德,如此不馴,皇阿瑪也不必再姑息了。不如請端淑姑母還朝便是。」
  
  永琪的話既是懇請,也是情勢所在。皇帝對達瓦齊的姑息,一則是因為達瓦齊在準噶爾頗有人望,他若馴順,則準噶爾安定,反之他若不馴,準噶爾便更難掌控,更會與蠢蠢欲動的天山寒部沆瀣一氣,皇帝勢必不能容忍;二則自杜爾伯特部車凌歸附,皇帝更是如虎添翼,得了一股深知準噶爾情勢的力量;三則太后對端淑長公主再嫁之事耿耿於懷,常以母女不能相見為憾事,皇帝此舉,也是緩和與太后的關係。這樣一箭三雕的妙事,可見對準噶爾用兵,勢在必行。
  
  如懿的心被永琪的這句話深深感動:「好孩子,你的願望令皇額娘甚是欣慰。」她握住永琪的手,「從前惹你皇阿瑪生氣的話是為了保全自己,免得成為永珹母子的眼中釘,成了出頭椽子。如今永珹眼見是被你皇阿瑪厭棄了,是該到你嶄露頭角的時候了。」
  
  永琪仰著臉,露出深深的依賴與信任:「皇額娘,當初兒臣故意說那句話給四哥聽見,惹皇阿瑪生氣,但得皇阿奶歡心。如今達瓦齊無禮在先,兒臣對準噶爾的態度轉變,順著皇阿瑪說,為接端淑姑母成全皇阿奶的母女之情,更為大清安定才對準噶爾傭兵,皇阿瑪自然歡喜。」
  
  如懿深深歡悅,永琪自然是她與愉妃悉心調教長大,然而十三歲的永琪,已經展露出她們所未能預期的才具。幼聰慧學,博學多才,習馬步射,武技俱精。不僅嫻習滿、蒙、漢三語,更熟諳天文、地理、歷算。尤其精於書法繪畫,所書八線法手卷,甚為精密。然而才學事小,更難得的是他心思縝密,善於揣摩人心,真真是一個極難得的能如魚得水的孩子。
  
  如懿這般想著,不免升起一腔慈母心懷:「有你這般心思,也不枉本宮與你額娘苦心多年了。」她殷殷囑咐,「好好去陪你額娘,這些日子她可為你擔足了心思。」
  
  永琪爽朗笑道:「額娘一開始是擔心,但時日久了,又與皇額娘知心多年,多少猜到了幾分,如今也好了。」他忽然鄭重了神色,一揖到底,「兒臣多承皇額娘關懷,心中感念。額娘出身克裡也特使小族,家中人丁凋零,僅有的親眷也是來討嫌的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會叫額娘煩心的。幸好宮裡還有皇額娘庇護,否則兒臣一介庶子,額娘又無寵,真不知會到如何田地去。」
  
  如懿歎口氣,愛憐地看著他:「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偏生這樣多心。什麼庶子不庶子的話,都是旁人在背後的議論,你何苦聽進去這般掛心。只要你自己爭氣,哪怕你額娘無寵,自然也會母以子貴。」
  
  永琪尚顯稚嫩的臉上含著感激的神色,鄭重其事地點頭:「兒臣都聽皇額娘的。」
  
  如懿回到宮中,因著心中歡喜,看著秋色撩人,便起了興致,命宮女們往庭院中採集新開的金桂,預備釀下桂花酒。永琪在旁看著熱鬧,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參與其中。
  
  容珮看著眾人歡歡喜喜地忙碌,一壁哄著永琪,一壁趁人不備低聲向如懿道:「娘娘倒是真疼五阿哥,五阿哥有愉妃小主心疼,又有娘娘庇護,真是好福氣。看如今這個樣子,四阿哥是不成了,不知道太子之位會不會輪到五阿哥呢?」
  
  容珮嘴上這般說,眼睛卻直覷著如懿。如懿折了一枝金桂在鼻端輕嗅,道:「永琪年幼,哪怕皇上要立他為太子,也總得等他年長些才是。可要等到永琪年長,那還得多少年數?夜長夢多,比永琪年長的那些阿哥,哪個是好相與的?一個個處心積慮,都盯著太子之位呢。與其如此,被別人爭了先,還不如讓永琪佔住了位子。」
  
  容珮有些把握不定:「佔住了位子,還留得住給十二阿哥嗎?到底,十二阿哥才是娘娘親生的啊。從前的大阿哥雖然也得娘娘撫育幾年,到底還是變了心性,五阿哥他……」
  
  「永璜要為自己爭氣,一時用力用心過甚,錯了主意也是尋常。到底後來本宮沒有在他身邊時時提點。至於永琪,海蘭與本宮一直同心同德,情如姐妹。若是連海蘭都不信,這宮裡便沒有本宮可以相信的人了。」如懿溫然一笑,含了沉沉的穩篤,「容珮,眼睛看得見的不要只在眼前方寸之地,而要考慮長遠,是不是永琪登基為新帝不要緊,要緊的是本宮是篤定的母后皇太后!」如懿彎下腰,抱起永琪,笑著逗弄道:「天家富貴難得,皇帝之位更是難坐。好孩子,額娘只要你一輩子平安福貴就好。何必一定要做皇上呢?」
  
  如懿正逗著懷中的孩子,看著他天真的笑顏,只覺得一身的疲憊皆煙消雲散。凌雲徹跟在李玉身後,陪著璟兕和乳母們一同進到翊坤宮庭院。只見叢叢桂色之後,如懿的笑顏清澈如林間泉水,他心中不覺一動,好像耳根後頭燒著一把灼灼的火,一直隨著血脈蔓延下去。
  
  如懿聽得動靜,轉首見是他們,便淡了笑容道:「有勞李公公了,還特意送了公主回來。」
  
  李玉知道如懿的心意,便道:「公主是千尊萬貴的金枝玉葉,奴才能陪伴公主,是奴才的福分。而且奴才怕自己手腳沒力氣,乳母們也伺候得不當心,所以特意請了凌大人相陪,一路護送。」
  
  如懿只看著懷中的永琪,淡淡道:「凌大人辛苦。」
  
  凌雲徹躬身道:「是公主不嫌棄微臣伺候不周。」他再度欠身,「許久沒向皇后娘娘請安了。娘娘萬福金安。」
  
  李玉忙道:「方纔凌大人來之前,皇上剛下了口諭,晉凌大人為御前一等侍衛。凌大人是該來皇后娘娘請安的。」
  
  「恭喜凌大人。凌大人盡心侍奉皇上,是該有陞遷之喜。容珮,拿本宮的一對玉瓶賞給凌大人。」如懿將永琪遞到乳母懷中,轉身入了殿內。
  
  二人跟著如懿一同入了正殿。
  
  容珮一拍額頭道:「李公公,那對玉瓶我不知擱在哪兒了,您幫我一起找找。」
  
  李玉何等乖覺,答應著便轉到裡間和容珮一起去尋。如懿側身在暖閣內的榻上坐下,慢慢剝著一枚紅橘道:「你倒是很能幹。承德傳來這樣的消息,雖然沒有實指是永珹做的,但皇上既然封賞了你,便是落定了信的是你,疑心了永珹。」
  
  凌雲徹長舒了一口氣:「不是微臣能幹。螻蟻尚且偷生,微臣的命雖然卑微,但也不想失了這卑賤性命。」
  
  如懿的手指沾染上清涼而黏膩的汁液,散發出甜蜜的甘香:「木蘭圍場的事本宮不管你插手了多少,但你既然是皇上的御前侍衛,得皇上器重,就理應護衛皇上周全。若皇上再有了什麼差池,那便是你連自己的腦袋也不要了。」
  
  凌雲徹深深叩首:「微臣謹記皇后娘娘教誨。」
  
  如懿盯著他,輕聲道:「當年木蘭圍場的事若是有人精心佈置,那人便真是心思長遠了。」
  
  凌雲徹的目光觸上她的視線,並不迴避,「微臣當日被罰去木蘭圍場,本是因為心思魯直,才會受了他人算計。幸蒙皇上不棄,才能再度侍奉皇上身邊,微臣一定盡心盡力,為皇上和皇后娘娘辦事,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如懿聽他再三撇清,又述說忠心,心中稍稍安定:「你有本事保得住自己的完全,本宮就可以用你這個有本事的人。反之,再多的忠心也不頂用。所以你凡事保住自己再說。」
  
  凌雲徹心頭一熱,如浪潮迭起,目光再不能移開。如懿鴉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垂,落下圓弧般的陰影,只低頭專心致志剝著橘子,再不看他。
  
  這樣的靜默,彷彿連時間也停住了腳步。外頭枝葉疏疏,映著一輪秋陽。她的衣袖輕輕起落,搖曳了長窗中漏進的淺金陽光,牽起幽涼的影。
  
  他明知道,見她一面是那樣難。雖然如懿也會常常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如同嬿婉一樣。但他亦只能遠遠地看著,偶爾欠首示意而已。如何能這般在她面前,隔著這樣近的距離,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
  
  他喉舌發熱,好像神志亦遠離了自己,脫口道:「皇后娘娘不喜歡的命,微臣可以替皇后娘娘出去。皇后娘娘在意的性命,微臣一定好好替皇后娘娘保全。」
  
  如懿抬首瞥了他一眼,目光清冷如霜雪,並無半分溫度:「你自己說什麼話自己要知道分寸,好好管著你的舌頭,就像愛惜你自己的性命與前程一樣。」她頓一頓,「惢心進宮的時候偶然說起,說你與茂倩的夫妻情分不過爾爾?」
  
  凌雲徹一怔,彷彿有冰雪撲上面頰,涼了他灼熱的心意。他只得坦誠道;「微臣忙於宮中戍衛之事,是有些冷落她,讓她有了怨言。」
  
  如懿凝視他片刻:「功名前程固然要緊,但皇上所賜的婚事也不能不諧,你自己有數吧。」說罷,她再不顧他,只是垂首默默,恍若他不在眼前一般。
  
  容珮與李玉捧著一雙玉瓶從裡頭出來,容珮笑吟吟遞到凌雲徹手裡,道:「凌大人,恭喜了。」
  
  凌雲徹忙收斂心神,再三謝過,才與李玉一同退了出去。
  
  次日,皇帝下旨以準噶爾內亂之名,命兩路進兵取伊犁,征討達瓦齊。車凌因熟悉準噶爾情形,洞悉軍務,被任命為參贊大臣,指揮作戰,並徵調杜爾伯特不兩千士兵參戰。同日,皇帝以永珹早已成年之故,出居宮外貝勒府,無事不得入宮,連向生母請安亦不被允准,形同冷落宮外。而玉妍所生的另兩子,八阿哥永璇已經六歲,住在阿哥所方便往尚書房讀書,而十一阿哥永瑆因為不滿三歲,才被允許留在玉妍宮中養育。
  
  這般安排,分明是嫌棄玉妍教子不善了。
  
  永珹的事本是莫須有,只在皇帝心中揣度。皇帝並未直接明說,但也再未見過玉妍,連她在養心殿外苦苦跪求了一夜,也不曾理會,只叫李玉扶了她回去靜思安養。
  
  如此,公眾頓時安靜,再不敢有人輕言太子之事了。
  
  此時的永琪,如冉冉升起的紅日,朝夕隨奉皇帝左右,十分恭謹謙和,多半以皇帝之意為己意,又常與三阿哥永璋有商有量,處處尊重這位兄長。待到皇帝問及時,才偶爾提一兩句,也在點子上。哪怕得到皇帝讚許也不驕矜,處處合黃帝心意。
  
  如此這般,綠筠也格外歡喜。雖然永璋早年就被皇帝絕了太子之念,但永琪尊敬兄長,提攜幼弟,連著綠筠的日子也好過許多。宮中無人不交口稱讚這位五阿哥賢良有德,比昔日驕橫的永珹,不知好了多少。
  
  玉妍與永珹受了如此長大的打擊,顏面大傷,一時寂寂無聞。除了必須的合宮陛見,便閉上宮門度日,連晨昏定省也稱病不見。然而細細考究,也不是稱病,而是真病下了。玉妍生生這般母子分離,一時間心神大損,日夜不安。每每入睡不久,便驚醒大呼,時時覺得有人要加害於她母子。癲狂之時,便直呼是如懿、綠筠、海蘭或是嬿婉等人都要害她。如懿連連打發了幾撥兒太醫去看,都被玉妍趕了出來,皇帝知道後更是生氣,親自派了齊魯去醫治,又開了安神藥,卻總是效用不大。
  
  因著害怕有人加害,玉妍命人搜羅了各色各犬豢養在啟祥宮,才能安靜許多,也不再那麼害怕了。如此一來,一時間宮中犬吠連連,鬧得合宮不安,煩不勝煩。如懿再四命人去啟祥宮驅逐那些狗,然而玉妍大哭大鬧,不能成事。
  
  如懿如何肯與她計較,便丟開不理。倒是忻嬪的性子第一個耐不住,便去向皇帝哭訴,加之嬿婉軟言相勸,皇帝便命人將啟祥宮中的狗全番驅走,只說是怕驚著了永瑆。玉妍哭鬧不休,連連磕頭,只說人不如狗忠心,把狗趕走之後自己成日驚惶,怕也不久於世。皇帝無奈,只得留了兩條巴兒狗給她賞玩便罷。
  
  於是宮裡的人說起來,都說玉妍和永珹是結交外臣謀奪太子之位被皇帝知曉,才驟然失寵。玉妍也因此發了失心瘋。
  
  再見到皇帝時,已是兩日後了。如懿往太后處請安,卻見太后愁容滿面,正為準噶爾之事而憂心忡忡。
  
  如懿想來想去有些不安,便往養心殿裡去。秋日的陽光落在養心殿的澄金地磚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於金燦浮波之內。
  
  皇帝頎長的背影背對著她,面對著一幅巨大的江山萬里圖,出身不已。如懿緩步走近,柔聲道:「皇上恨不能以目光為劍,直刺準噶爾,是不是?」
  
  皇帝的專注裡有肅殺的氣息:「朕忍得太久了。從端淑遠嫁準噶爾那一日起,朕就在想,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遣嫁皇女了。所以讓端淑再次改嫁達瓦齊的時候,太后責怪朕,嬪妃勸朕。但只有朕自己知道有多為難,有多無奈。端淑是長公主,也是朕的妹妹,可是朕不能不暫且忍耐一時,等待更好的時機。如今杜爾伯特部歸來,準噶爾人心浮動,朕終於等到這個時候了。」
  
  如懿心中觸動,她知道的,她選的這個人,從來不是一味隱忍不圖來日的人。
  
  如懿滿心喜悅,欠身道:「恭喜皇上,終於等到這一日。臣妾萬幸,能與皇上一同等到這一日。」
  
  皇帝盯著江山萬里圖上準噶爾那一塊,以硃筆一擲,勾畫出凌厲的鋒芒。他不掩躊躇滿志之情,長歎入嘯,胸懷舒然:「朕隱忍多年,捨出親妹的一段姻緣,如今終於能揚眉吐氣,直取樓蘭!」
  
  如懿婉聲道:「能有這一日,端淑長公主終於可以歸來,她一定也很高興。母女團聚,太后多年鬱結,也可欣慰少許了。只是……」她覷著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龐,輕聲說出自己的擔憂,「可是端淑長公主雖然嫁給達瓦齊,但我朝軍馬攻向準噶爾,亂軍之中本就危險萬分,若達瓦齊惱羞成怒意挾持公主,或欲殺了公主洩憤,那麼……」
  
  她的話語尚未完全說出口,已聽得殿外太后含怒的聲響。她老邁而微帶嘶啞的聲音隨著龍頭枴杖的鑿地聲愴然入耳:「皇帝,皇帝,哀家召喚你來慈寧宮,你一直遷延不肯前來。好!你既然不肯來,那麼哀家來求見你,你為何又避而不見?」
  
  李玉的聲音驚惶而焦灼,道;「太后娘娘,皇上正忙於國事,實在無暇見您!」
  
  「無暇見哀家?難道陪著自己的皇后,便是國事了麼?」
  
  如懿這才想起,自己前來養心殿,輦轎自然就在養心殿外停著,才受了太后如此言語。如懿頓時大窘,忙跪下道:「皇上,臣妾疏忽,讓臣妾出去向太后請罪吧。」
  
  皇帝神色冷肅,伸手扶起她,微微搖了搖頭。他的面龐映著長窗上「六合同春」的吉祥如意的花紋,那樣好的口彩,填金朱漆的紋樣,怎麼看都是歡喜。可是一窗相隔,外頭卻是太后焦痛不已的慈母之心。
  
  皇帝的神色在光影的照拂下明暗不定。如懿見他如此,越發不敢多言,只得屏息靜氣立在皇帝身旁。
  
  「皇后與皇帝真是同心同德,長公主陷於危難之中而不顧,哀家求見卻閉門不見,真是一對好夫妻啊!」
  
  太后說得太急,不覺嗆了一口氣,連連咳嗽不已。福珈驚呼道:「太后,太后,您怎麼了?」
  
  李玉嚇得帶了哭腔:「太后娘娘!您萬聖之尊,可要保重啊!」
  
  「保重?」太后平復了氣息,悲憤道,「哀家還保重什麼?皇上下令攻打自己的妹婿,達瓦齊是亂臣賊子,哀家無話可說,可是端淑是皇帝親妹,身在亂軍之中,皇帝也不顧及她的性命麼?」
  
  李玉的磕頭聲砰砰作響:「太后娘娘,皇上善於用兵,前線的軍士都會以保護長公主為先的!您安心回慈寧宮吧?」
  
  「回慈寧宮?等著收哀家女兒的屍首麼?」太后冷笑道,「刀劍無眼,何況準噶爾蠻夷,若是挾持長公主,只怕皇帝也不會顧惜吧?」
  
  皇帝再聽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氣,豁然打開殿門,跪下身道:「皇額娘,您身為太后之尊,自然明白社稷重於一切。不是兒子捨出了皇妹,是社稷捨出了皇妹。」他鄭重地磕了個頭,目光沉靜如琥珀,一絲不為所動,「但請皇額娘回宮安養,以免動搖軍心,讓前線將士有所顧慮,不能全心全意平定準噶爾,帶回端淑。」
  
  如懿跪在皇帝身後,聽得這一句,心頭一顫,如墜寒冰之中,不自覺地抬起頭去看太后。太后身體微微一晃,踉蹌幾步,仰面悲愴笑道:「好兒子,果然是哀家教出的好兒子,懂得來逼迫哀家了。」她的傷感與軟弱不過一瞬,便狠狠拿龍頭枴杖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冷下臉道,「哀家來求你,是要你顧及母子兄妹的情分。既然皇帝撂下這句話來,那好,哀家就回慈寧宮靜養,日日誦經念佛,求佛祖保佑皇帝一切遂心,那麼皇帝也能憐憫哀家的端淑,保她完全!」
  
  太后說罷,扶住福珈的手緩緩步下台階。如懿看著太后的背影,華服之下,她的腳步分明有些搖晃,再不是記憶中那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的深宮貴婦了。

作者: sunnatsu    時間: 2014-10-21 12:12 PM

第五卷 第六章 傷情薄
  
  如懿的眼角忽然有些濕潤,像是風不經意地鑽入眼底,吹下了她眼前朦朧的一片。深思恍惚間,有尖銳的恐懼深深地攫住她的心頭,會不會來日,她也會如太后一般,連自己的兒女也不能保全?
  
  她不敢,也容不得自己做這樣悲觀而無望的念想。打斷她思緒的是皇帝沙啞而低沉的聲音。皇帝神色黯然:「如懿,你會不會覺得朕太過不顧親情?」
  
  這樣的話,她如何答得出。若是說皇帝不顧親情,固然是冒犯龍顏。若是說皇帝顧念親情,那麼端淑算什麼?來日若輪到自己的璟兕,那又算什麼?她胸腔內千回百轉,終究只能道:「皇上心中,大局重於私情。若在尋常人家,固然是兄妹之情與大局之間選擇兩難,可是生在天家,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願從此以後,皇上再無這樣的不得已。」
  
  皇帝黯然一歎,攬過如懿的肩:「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當日許端淑再嫁之時,朕就已經想好,這是最後一次,大清的最後一次,再也不會有遠嫁的公主了。」
  
  自此,太后果然靜守在慈寧宮內,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禮佛,日夜為端淑長公主祝禱。宮中之事悉數在如懿手中,而嬪妃們亦朝夕慇勤請安,翊坤宮內時時笑語盈盈,衣香浮動。
  
  此時,如懿抱了永琪在懷,聽著嬪妃們在坐下閒談,亦不過淡淡含笑。綠筠因著三阿哥永璋不似從前那樣在皇帝跟前沒臉,也多了幾分從前的開朗,奉承著如懿道:「話說回來,還是嘉貴妃和四阿哥太貪心不足了。皇上略略抬舉些,便得隴望蜀,盯著她不該想也不配想的東西。」她遞過一個黃金柑逗著永琪笑道:「現放著皇后娘娘親生的十二阿哥呢,她也做起這樣的夢來了。」
  
  如懿淺笑道:「本朝並無非要立嫡之說。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立過多位大妃,元妃佟佳氏生了褚英和代善,繼妃富察氏生了莽古爾泰和德格類,最後一位大妃烏拉那拉氏生了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可是最後繼位的卻是生前為側妃的葉赫那拉氏所生的太宗皇太極。說來太祖早年也不過是庶子而已。所以本宮看來,只要有才學,能為江山出謀出力,才是皇上的好兒子。咱們不論嫡庶,只論賢能。」
  
  這一席話,聽得綠筠心悅誠服。海蘭亦柔緩笑道:「論起來除了嘉貴妃,就是純貴妃皇子最多,三阿哥又是長子,更是其他皇子們的榜樣。永琪每每回來都說給我聽,三阿哥是如何如何沉穩,有三阿哥在,他做事也有個主心骨了。」
  
  這話是謙遜,亦說得綠筠眉開眼笑,欣喜不已:「永琪這話最懂事,真真他們幾個都是好兄弟,不像嘉貴妃教出來的孩子,沒個好臉色對人。」她說罷,繼而正色,豎起雙指,「只是臣妾的阿哥無論好與不好,臣妾都在此發誓,臣妾的孩子只懂效忠大清,效忠皇上,效忠未來的主子,絕無半分奪嫡妄想。」
  
  如懿似是十分意外,便沉靜了容色道:「好端端的,說這樣的話做什麼?」
  
  綠筠無比鄭重地搖頭,緩緩掃視週遭眾人:「臣妾有著三阿哥和六阿哥兩位皇子,難免會有人揣測臣妾會倚仗著兒子們不尊皇后。今日,臣妾便索性在這裡說個明白。在座的姐妹們或有子嗣,或來日也會誕下皇嗣,不如今日一併分明,以免以後再起爭端,叫人以為咱們後宮裡都失了上下尊卑,亂了嫡庶規矩了。」
  
  她說罷,海蘭亦鄭重屈身:「純貴妃姐姐久在宮中,見事明白。臣妾跟隨純貴妃姐姐,唯皇后娘娘馬首是瞻,絕無奪嫡生亂之心,否則神明在上,只管取了臣妾滿門去便是。」
  
  她這一說,和人還敢不起身,一一道了明白。
  
  如懿聽眾人一一起誓,方示意容珮扶了為首的綠筠起來,含了溫煦笑意道:「純貴妃與愉妃教子有方,連本宮看著都羨慕。」她望著坐下一眾年輕妃嬪,尤其注目著忻嬪和穎嬪道:「你們都年輕,又得皇上的喜愛,更該好好為皇上添幾個皇子。」
  
  忻嬪和穎嬪忙起身謝過。嬿婉坐在海蘭之後,聽著嬪妃們鶯聲嚦嚦地說笑不已,又句句說在孩子上,不免心中酸澀,有些落落寡歡。且她雖得寵,但在如懿跟前一向不太得臉,索性只是黯然。
  
  如懿見嬿婉訕訕地獨坐在花枝招展的嬪妃之中,話鋒一轉:「令妃,今日是你的生辰,皇上昨日便囑咐了內務府備下銀絲面送去你宮裡,還另有賞賜。咱們也賀一賀你芳辰之喜。」
  
  嬿婉驟然聽見如懿提起自己的生辰,忙撐著一臉笑容:「臣妾多謝皇后娘娘關懷。」
  
  如懿看她一眼,神色淡淡,「今夜皇上大約回去你宮裡,你好好伺候著吧。」
  
  嬿婉聽如懿對自己說話的語氣,十足十是一個當家大婦對卑下侍妾的口吻。想著如懿也不過是由侍妾而及後位的,心口便似被一隻手狠狠攥住了揉搓著,酸痛得透不過氣來,臉上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笑容有稍許褪色。
  
  忻嬪與穎嬪都與嬿婉正當寵,年輕氣盛,便也不大肯讓著,嘴上賀壽,臉上笑容卻淡淡的。如此,大家說笑一晌,便也散了。
  
  到了午後時分,皇帝果然派了小太監進忠過來傳旨,讓嬿婉準備著夜來接駕。進忠笑瞇瞇道:「皇上午膳時分就惦記著小主親手做的旋覆花湯和松黃餅,可見皇上多想念小主。」
  
  春嬋故意打趣兒笑道:「旋覆花湯易得,拿旋覆花、新絳和茜草煮成就好,可這松黃餅卻不好做。春來松花黃,和蜜做餅狀,得用三月的松花調了新蜜做成,現在哪兒得呢?」
  
  進忠的目光黏在嬿婉身上,腆著臉拉著嬿婉的衣袖道:「小主,春嬋姐姐慣會哄人玩兒。皇上惦記著令妃小主,就沒有小主做不到的。否則皇上怎麼會日思夜想著呢?」
  
  春嬋哪裡不曉得嬿婉的心思,忙扯了進忠的手揮開,道;「小主,您瞧進忠這個猴崽子的油滑樣兒,都是小主慣的。」
  
  嬿婉取過一雙翡翠嵌珍珠手釧套在玉臂上,笑吟吟道:「本宮肯慣著進忠,那是進忠有值得本宮慣著的地方。進忠,你說是不是?」
  
  進忠忙打了千兒道:「奴才多謝小主賞識之恩。」
  
  嬿婉試了試那手釧,對著窗外明朗日色,手釧上的翡翠沉靜通透,如同一汪綠水,那珍珠在日光照耀下,更是光滑流燦,熠熠生輝。嬿婉搖了搖頭,順勢將手釧脫出,放在了進忠手上:「皇后當年怎麼賞識你師傅李玉,本宮就怎麼賞識你,都是一樣的。你師傅的今日就是你的來日,別覺得有什麼不如人的。」
  
  進忠忙磕了頭道:「小主的教誨,奴才沒有一日不記在心裡的。當初奴才家裡缺銀子使,奴才的月錢不夠,是小主一次次周濟奴才家裡。小主的大恩,奴才至死不忘。」
  
  嬿婉淺淺一笑,如嬌花初綻:「靠人周濟能過一時,卻過不了一世。想要以後永遠不缺銀子,也不求人,便要自己爭氣。去吧,去皇上跟前好好當差,有你的好。」
  
  進忠死死地攥著手釧,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春嬋瞥了進忠一眼,看他走遠了,方才狠狠啐了一口道:「沒根的東西,也敢對著小主拉拉扯扯。小主沒看他的眼睛,就盯著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麼玩意兒!」
  
  嬿婉目光冷厲,看了看被進忠扯過的袖子:「陪本宮去更衣,這件衣裳剪了它,本宮不想再穿了。」
  
  春嬋立刻答應了,扶著嬿婉進去了。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半彎月亮掛在柳樹梢頭,透著霞影窗紗映照殿內,朦朦朧朧,彷彿籠了一層乳白色的薄霧。寢殿的窗下擱著數盆寶珠山茶,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其中一株千葉大紅的尤其艷麗,映著紅燭成雙,有一股甜醉的芳香。
  
  花梨木五福捧壽桌上擱著幾樣精緻小菜,酒殘猶有餘香在,醺得相對而坐的兩人眉目含春,盈然生情。
  
  嬿婉只穿著家常的乳白撒桃花紋紅琵琶襟上杉,金絲串珠滾邊,華美中透著輕艷。下面是絳紫細襉褶子海棠纏枝軟紗長裙,楊柳色的綿長絲絛飄飄裊裊,綴了鴛鴦雙喜玉珮的合歡刺繡香包。她綰著蓬鬆的雲髻,插玉梳,簪銀綴珠的蝶戀花步搖,眉心有珍珠珊瑚翠鈿,眉眼輕垂,膚白勝雪。
  
  嬿婉的眉眼點了桃花妝,像是粉色的桃花飛斜,嗔了皇帝一眼:「皇上說臣妾腰肢細軟,穿窄肩長裙最好看,臣妾才膽敢一試。」她媚眼如飛,低低啐了一口:「皇上說什麼漢家滿家,還不都是皇上的人罷了。」她說罷,低首撥弦,拂箏起音。
  
  那秦箏的音色本是清涼剛烈,施弦高急,箏箏然也,可是到了嬿婉指間,卻平添了幾分嫵媚柔婉、千回百轉之意。
  
  她輕吟慢唱,是一曲《長生殿》。
  
  「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沒兩,整日裡高擎在掌。賽過那漢飛在昭陽。可正是玉樓中巢翡翠,金殿上鎖著鴛鴦,宵偎晝傍。直弄得那官家捨不得半刻,心兒上。守住情場,占斷柔鄉,美甘甘寫不了風流帳。行廝並坐一雙,端的是歡濃愛長,博得個月夜花朝同受享。」
  
  素來不曾有以秦箏配著昆曲的唱腔低吟淺唱,嬿婉這般不按章法,卻也別有心裁。皇帝擎著羊脂白玉盞,那杯盞是白璧瑩透的玉,酒是清冽透徹的琥珀色。他似沉醉在歌喉清亮之中,一盞接一盞,痛飲歡暢。
  
  那箏音悠悠揚揚,儼若行雲流波,順暢無滯,時而如雲霧綿綿縈繞於雪峰,時而如秋水淙淙幽咽於山間。嬿婉撫挑箏弦,素腕如玉,眼波效益卻隨著玉頸優雅起伏流轉,飛旋與皇帝身側。須臾,箏音漸漸低柔下來,絮絮舒緩,好似少女在蓬蓬花樹下低聲細語,那唱詞卻是數不盡的風流裊娜,伴著嬿婉的一瞥一笑,漫溢幽延。
  
  一曲終了。皇帝閉著雙眸,擊掌緩緩吟道:「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 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 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 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他睜開眼,眼底是一朵一朵綻放的笑色,「令妃,你總是這般別出新意,叫朕驚喜。」
  
  嬿婉的眼波如柔軟的蠶絲縈繞在皇帝身上,一刻也不肯鬆開,嬌嗔道:「若臣妾都和別人一樣,皇上就不會喜歡臣妾了。且皇上喜歡臣妾的,旁人未必就喜歡了。」她似嗔似怨,吐氣如蘭,「多少人背後多嫌著臣妾呢,說臣妾邪花入室。」
  
  皇帝的呼吸間有濃郁的酒香,仿若夜色下大蓬綻放的紅色薔薇,也唯有這種外邦進貢的名貴洋酒,才會有這樣灼烈而冶艷的芬芳。他大笑不止:「邪?怎麼邪?」
  
  嬿婉的身段如隨風輕蕩的柳條,往皇帝身上輕輕一漾,便又蜻蜓點水般閃開。她媚眼如星,盈盈道:「就說臣妾這般邪著招引皇上,邪著留住皇上。」
  
  「還邪著勾引朕是麼?」皇帝捏著她的臉,故作尋思,「然後便是那句話,等著看邪不勝正是麼?」
  
  嬿婉背過身,嬌滴滴道:「皇上都知道,皇上聲明。」
  
  皇帝摟過她在膝上,朗聲笑道;「朕就是喜歡你邪,如何?邪在裡頭,對著愛假正經的人卻也能正經一番,你這是內邪外正。」皇帝面頰猩紅,靠近她時有甜蜜的酒液氣息,「所以朕喜歡你,會在準噶爾戰事之時還惦記著你的生辰來看你。」他舒展身體,難掩慵倦之意,「金戈鐵馬之事固然能讓一個男人雄心萬丈,但對這如花笑靨,百轉柔情,才是真正的輕鬆自在。」
  
  嬿婉笑得花枝亂顫,伏倒在皇帝懷中。皇帝擁抱著她,仰首將酒液灌入喉嚨。他的唇色如朱,顯然是醉得厲害了,放聲吟道:「長愛碧闌干影,芙蓉秋水開時。臉紅凝露學嬌啼。霞觴熏冷艷,雲髻裊纖枝。」
  
  皇帝吟罷,只是凝視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尋出一絲映證。
  
  兩下無言,有一痕尷尬從眼波底下悄然漫過,嬿婉垂首脈脈道:「皇上說的這些,臣妾不大懂。」她露出幾分慼然,幾分嬌色,「皇上是不是嫌棄臣妾不學無術,只會彈個箏唱個曲兒?」
  
  皇帝笑著捏一捏她的臉頰:「你不必懂,因為這闕詞說的就是你這樣的美人。你已經是了,何必再懂?」
  
  嬿婉悠悠笑開,唇邊梨渦輕漾,笑顏如灼灼桃花,明媚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可是心底,分明有一絲春寒般的料峭聲聲凝住了。她忍了又忍,趁著皇帝濃醉,耳鬢廝磨的間隙,終於忍不住問:「皇上,臣妾伺候您那麼多年,您到底喜歡臣妾什麼呢?」
  
  皇帝降沉重的額頭靠在她肩上,絲綢細軟的質地叫人渾身舒暢:「你性子柔婉如絲,善解人意,又善廚藝,更會唱昆曲。朕每次一聽你的昆曲,就覺得如置三月花海之中,身心舒暢。」
  
  嬿婉心頭微微一鬆:「可是臣妾也快不年輕了。宮裡穎嬪、忻嬪、晉嬪、慶嬪都比臣妾年輕貌美,皇上怎不多去陪陪她們?」
  
  皇帝醉意深沉,口齒含糊而緩慢:「她們是貌美,但是美貌和美貌是不一樣的。穎嬪是北方胭脂,忻嬪是南方佳麗,晉嬪是世家閨秀,慶嬪是小家碧玉。而你,令妃你……」他伸手愛惜地撫摸嬿婉月光般皎潔的臉,「你跟如懿年輕的時候真是像。有時候朕看著你,會以為是年輕時的如懿就在朕身邊,一直未曾離去。」
  
  嬿婉彷彿是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這樣猝不及防,打得她眼冒金星,頭昏腦漲。她只覺得臉頰上一陣陣滾燙,燙得她發痛,幾欲流下眼淚來。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那樣痛,彷彿只有這樣,才可以抵抗皇帝的話帶給她的巨大的羞辱。嬿婉原是知道的,她與如懿長得有些像,但是她從不以為那是她得寵的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她懂得自己的好,她懂得的。可是她卻未承想,他會這樣毫不顧忌,當著自己的面徑直說出。
  
  他,渾然是不在乎的,不在乎真相被戳破那一刻她的尷尬,她的屈辱,她的痛侮。
  
  有夜風輕叩窗欞,她的思緒不可扼制地念及另一個男子。曾經真正將她視若掌中瑰寶的、心心唸唸只看見她的好的那個男子,終究是被她輕易辜負了。
  
  而眼前這個人,與自己肌膚相親,要仰望終身的男人,卻將她所有的好,都只依附於與另一個人相依的皮相之上。
  
  她看著醉醺醺的皇帝,忍不住心底的冷笑。如懿?他就是那樣喚皇后的閨名。他喚穎嬪、忻嬪、慶嬪、晉嬪,還有自己,令妃,都是以封號名位稱呼,全然忘記了她們也有名字,那些柔美如帶露花瓣般的文字聚成的名字。
  
  原來她們在他心裡,不過如此而已。人與人啊,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輕吁了一口氣,以此來平復自己激盪如潮的心情。她擎起酒杯,默默地斟了一盞,仰頭喝下。酒液雖有辛辣的甜蜜,入口的一瞬卻是清涼。她又斟一盞,看著白玉酒盞玲瓏如冰,剔透如雪,而那琥珀色的酒液,連得寵的忻嬪和穎嬪也不能一見。唯有她,伴隨君側,可以隨意入喉。
  
  她這樣想著,胸口便不似方纔那般難受。皇帝只醉在酒中,渾然不覺她的異樣。嬿婉想,或許在深宮多年沉浮,她已經學會了隱忍,除了笑得發酸的唇角,自己也不覺有任何異樣。
  
  皇帝愛憐地望著她:「朕看著你,就像看著如懿當年。可是你的性子,卻比如懿柔軟多了。如懿,如懿,她即便溫柔的時候,也是戴著清剛氣的。」
  
  十月二十三的夜,已經有疏疏落落的清寒,殿中的寶珠山茶碩大嫣紅的花盤慵慵欲墜,紅艷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每一朵花的花瓣都繁複如絹綃堆疊,映得嬿婉的臉龐失了血色般蒼白。
  
  嬿婉眼睜睜看著皇帝驟然離去,擁擁簇簇的一行人散去後,唯有風聲寂寞呼嘯。她想要呼喚些什麼,明知無用,只得生生忍住了。有抽空力氣一樣的軟弱迅疾裹住了她,她在春嬋身邊,兩滴淚無聲地滑落:「皇上是嫌棄本宮了,皇上念的詩詞,本宮都不懂。」
  
  春嬋忙勸道:「小主別在意,宮裡有幾個小主懂得這些漢人的詩詞呢?除了皇后,便是死了的舒妃和慧賢皇貴妃。」
  
  嬿婉默默垂淚:「本宮也想有好一點兒的出身,也想有先生教習詩書。可是本宮的阿瑪在時無暇顧及這些,他心裡只有兒子,沒有女兒。等阿瑪過世了,便更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本宮每每見皇上和皇后談論詩書,心裡總是羨慕。為什麼本宮的前半輩子,就這麼潦潦草草過去了。」
  
  春嬋的手上加了幾分力氣,牢牢扶住嬿婉如掌上飛燕般輕盈的身姿:「前半輩子過去了不要緊,小主,咱們要緊的是下半輩子。」
  
  有淚光在嬿婉眼底如星芒一閃,很快便消逝不見。嬿婉站直了身子,聲音瞬間清冷如寒冰般堅硬:「是。咱們只看以後!」她頓一頓,「春嬋,本宮和皇后的臉像不像?」
  
  春嬋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怯怯道:「只有一點點,實在不算很像。」
  
  嬿婉的笑聲在夜風裡聽來玲玲玎玎,有玉石相擊的冷脆:「哪怕臉像,本宮的心也斷斷不會和她一樣!」
  
  嬿婉的話音散落在風中,回應她的唯有遠遠的幾聲犬吠。嬿婉的臉上閃過無可掩飾的厭惡,煩憎道:「討厭的人,養的狗也討人厭!」
  
  春嬋忙忙勸道:「小主討厭,除了便是了!反正貓兒狗兒的,病死的也有許多。」
  
  心念旋轉如疾電,嬿婉沉悶的心頭剎那被照亮,微微一笑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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